偏安与否,不是个小事。
偏则不正,偏安与否,涉及中国古代意识形态领域的一个重大原则问题——谁是正统?
正统是古代中国具有非常久远历史的一种政治观念。最早明确提出正统思想的是《春秋公羊传》。《春秋公羊传》相传是子夏的学生公羊高对孔子编撰的《春秋》进行的解读。
《春秋》开篇的第一句话是:“(鲁隐公)元年,春,王正月。”
《春秋公羊传》的解读是:
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春者何?岁之始也。王者孰谓?谓文王也。曷为先言王而后言正月?王正月也。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
意思是:“元年”是什么意思?是指国君即位的头一年。“春”是什么意思?是一年的开始。“王”指的是谁?指周文王。为什么先说王而后说正月,这是为了说明是周王朝的正月。为什么说周王朝的正月?是为了“大一统”。
“大一统”中的“大”,意为推崇、尊重;“一统”意为“正统”,所谓“大一统”,意即尊崇周天子的正统地位。
尊崇周天子的正统地位,带有整一、看齐的含义,“大一统”逐渐形成今天我们所理解的“统一”内涵,包括统一思想文化,统一国家制度规范,统一国家疆域,等等。
中国历史上不同时期的正统观亦有所不同,相关学者的解释也存在诸多分歧,但要解决的核心问题还是一个:政权的合法性问题。
一般认为,北宋一朝是中国正统论思想发展的关键时期,此前,实际的正统之争大于理论上的讨论,进入北宋后,由于与北方、西北少数民族陷入旷日持久的纷争,并且处于下风,国家统一遥遥无期,以石介的《中国论》、欧阳修的《正统论》等为代表,士大夫们才对正统观做正式讨论。讨论的结果,自然是肯定北宋是正统。
赵构自认继承了赵宋血胤,南宋建立后不断有北方汉人南归,宋廷给这些人取了个统称,名为“归正人”,意为投归正统之人。
但南宋失掉了天下一统地位,同时面临社稷沦亡的威胁,这给宋儒以很大震动。大儒朱熹以尊君父、崇正统、贵中国、贱夷狄为目的撰写《资治通鉴纲目》,认为“凡正统,谓周、秦、汉、晋、隋、唐”,其余均称不上正统。朱熹没有说北宋、南宋是不是正统,但批评了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某年某月诸葛亮入寇”的说法,尊蜀而黜魏,不赞成将占据中原的曹魏说成是正统。这显然是为南宋争正统。
中国自古有华夷之辨,而华夷之辨很大程度就是正统之辨。在一般汉儒、汉人士大夫眼中,汉人统治中国是正统,少数民族统治中国不是正统。当然,少数民族政权并不买这个账。
辽朝起初看不起汉人王朝,以“蕃”自居,实行蕃汉两制,到第七任皇帝辽兴宗耶律宗真时自称北朝,称北宋为南朝。第八任皇帝辽道宗耶律洪基作《君臣同志华夷同风诗》,歌颂君臣团结及辽汉和好,还在朝堂上公开宣称“吾修文物,彬彬不异中华”,表达出强烈的争正统意愿。
金朝与南宋一度为君臣之国,认为自己理所应当是正统。第三任皇帝金熙宗完颜亶即位前曾受学于汉人韩昉,“宛然一汉户少年子也”,有强烈的正统观念,曾说“四海之内,皆朕臣子,若分别待之,岂能致一?”并启动汉化。继任的海陵王完颜亮迁都传统汉地燕京,继续推行汉化,曾说:“天下一家,然后可以为正统。”他兴兵侵宋,有一统天下的目的。其后的世宗、章宗在位的近五十年中,汉化运动基本完成,这时的金朝实际与中国传统王朝没有多大区别。
历史上,“胡”“汉”是两个对应的称谓。汉人称北方少数民族为“胡”。金章宗承安间进士、诗人史肃曾写过一首《哀王旦》的诗,缅怀在贞祐二年(1214)抗蒙战争中战死的金朝顺州守臣王旦,其中的第一句是“八月风高胡马壮,胡马弯弓向南望”,将蒙古人称作“胡”。蒙古人是“胡”,那金人是什么呢?若仔细想,这个问题还挺纠结。
金宣宗有个汉臣、翰林直学士赵秉文,《金史·赵秉文传》载,他曾上书朝廷,以唐代抗击安史乱军的颜真卿、张巡、许远为例,说书生知兵,要求去守残破之州,抗击蒙古军。金宣宗肯定赵秉文志向可嘉,但没有批准,说“然方今翰苑尤难其人,卿宿儒,当在左右”。从君臣的这段对话看,他们哪里认为金朝不是正统?
忽必烈建立元朝前就大用汉臣,其中著名的谋臣郝经打破华夷界限,提出“能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也”的正统观,较好地解决了蒙古人统治中国的合法化问题,受到忽必烈称许。
但元朝纂修前朝历史时,遇到了问题。史臣无法就辽、金、宋哪个是正统达成共识,吵了六十年,直到最后一个皇帝元顺帝时才诏定各修一部,承认三朝都是正统,《辽史》《金史》《宋史》很快就修成了。
到清朝时,问题又出来了。清朝自认代明复仇,灭了李自成,是正统。而明朝以元、宋为正统,清人若上溯也以宋朝为正统的话,就否定了自己的祖宗之国金朝。朱元璋祭祀历代帝王,把元世祖忽必烈加了进去,但不列辽、金之主。顺治、康熙祭祀历代帝王时,加入了明太祖朱元璋,同时增加辽太祖耶律阿保机、金太祖完颜阿骨打、金世宗完颜雍以及元太祖成吉思汗,以宣示少数民族统治的正当性。
乾隆皇帝时,国家大局已定,为超越华夷之分,消除汉人对清政府的对立情绪,他多次与四库馆臣谈及宋辽金的正统问题,不断下谕旨辨析什么是正统,认为顺治、康熙时增加祭祀夷狄之君属不当之举,南宋虽对金称侄,仍是正统,明确说:“夫辽、金虽称帝,究属偏安。”
乾隆说南宋是正统,说辽朝尤其是占据中原的金朝为偏安,这听上去颇有脑筋大转弯的感觉。他的这个说法固然未被后世普遍认可,但也提示我们,一说到南宋就斥之“偏安”一隅,其实有问题。
而一旦人们形成所谓南宋“偏安”的成见,便免不了会生出许多似是而非的观念。
比如,许多人认为,辛弃疾写《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是借古非今,批评南宋偏安。而从辛弃疾写这首词时所处的时代背景看,情况却并非如此。他那时刚刚当上军事重镇镇江的知府,执政的韩侂胄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划北伐。
再如,“南宋四大家”之一的马远通常只画一角或半边景物,他的画因此被称为“残山剩水”。过去流行的说法是,这是讽刺南宋的半壁河山和懦弱无能。现在,更多人认为,这只是马远个人追求的一种艺术风格,与政治关系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