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牛津大学语言中心上班的第二天,我的茶杯突然不见了!坚信物质不灭,闷头寻觅一圈,最后在厨房的柜子里看到了——我的茶杯端正地站在所有茶杯中间。我本知道厨房里有很多茶杯,和我一模一样的就有五只。正是为了便于区分我特意在杯耳上扣了个大红色的小中国结,并在下班前将它放到我用的电脑显示器的后面。语言中心严禁学生在教室饮食,老师一般也不在办公室喝水,怕水洒了弄坏电教设备。一定是语言中心的勤务人员乔治在每晚例行安检时搜去的,看来也是他关掉了显示器右下方的电源指示灯。
没想到在第三天的早茶会上,我看到电脑工程师马丁正若无其事地端着我的杯子喝茶,红红的中国结荡来荡去的,我差点儿就要质问——“您怎么可以用我的茶杯呀?”但还是忍住了。之后我干脆随身揣了个旅行杯,用过就径直塞进双肩包。当然后来不断看到我的中国结杯子被不同的人端着,或男或女或老或少。甚至有一次还看到主任鲍勃用着,只见他一边和同事轻声聊天,一边还轻轻地捋着我的中国结。我终于明白:原来英国人虽按照分食制用餐,却采取“混杯制”喝茶。
突然回忆起十几年前曾接待过沪上一位喝了几年洋墨水到苏北老家讲学的学者,招待宴会上学者突发感叹:“国人始终顽固不化地坚持聚餐制的不良习惯,每个人的筷子都在同一个碗里捞来夹去,这真的不太好,很不卫生!”还说同胞们“十人九胃病”,恐怕正是因此导致病菌相互传染的结果。在场的科研处领导脸色尴尬,因为学者说这话时大家正起劲地在一个大碗里夹菜。学者建议服务员上菜时顺便加一双公筷或母勺。领导立马让人加了双公筷并连声称赞:“这个主意好,这个主意高!既卫生又文明!”而且竖起拇指说:“西方人就是比咱们爱干净,懂卫生,讲文明!”公筷来了,但好笑的是,公筷不断被无心地据为私有——总有人用公筷夹了菜直接入口,或者用完公筷却忘记放回原位,一旦意识到了惊慌失措连声道歉,于是再换上一双公筷;更有堂而皇之地将私筷伸进菜碗者,幡然醒悟时进退维谷,手足无措。不过尽管那天海归学者一直觉得不够卫生,但席间气氛却十分融洽。毕竟大家都是知识分子,始终保持着严于律己宽以待人的风度,桌上善意的笑声不断,服务员则马不停蹄地换了多次公筷。
多一双公筷可能确实减少了一些病菌传染,但若说用了一双公筷就代表了文明则似乎有点牵强附会小题大做了。正如我们不能说牛津同事合用茶杯就愚昧落后一样,我们也不能说大份的聚餐制就不文明。在我看来,干净、卫生与文明之间有时有一些连带关系,但爱干净,更多是一种生活习惯,卫生中则包含了人们的生存智慧。至于文明,内涵则要丰富复杂多了。文明是人类所创造的财富的总和,是人类审美观念和文化现象的传承、发展、糅合和分化过程中所产生的生活方式、思维方式的总称。一个特定地方的生活方式早已成为当地人的文化基因,要改变恐怕很难。文明有时更像望文生义,是一种话语解释。有学者曾把聚餐制解释为中国人重视家庭观念、相互亲密无间的人际关系的体现。那我所看到的英国同事的“共饮”制,是不是也可以解释为这是英人重视集体观念,同事之间亲密无间人际关系的体现呢?
人们常常不假思索地认为干净、卫生与文明之间存在着必然的联系,甚至觉得是一个逐步升华的过程,其实未必。首先,干净未必等于卫生。卫生是人们需要根据自己的生理特性而采取的卫护措施,绝不仅仅是干净与否的问题。对中国人来说喝凉水不卫生,英国人则提醒你自来水冷水可直饮热水不能喝。汉语中的俗语“不干不净吃了没病”有时仔细想一想也不无道理。坊间传闻有一从小喝纯净水、用纯净水的孩子,上幼儿园第一天就不幸得病。听起来有点夸张,但可以作为现在父母片面理解干净与卫生关系导致孩子无法在现实中生存的极端例子。其次,至少在我所看到的,西方人也未必都是那么爱干净、懂卫生的。牛津大学语言中心的每一个洗手池子面前的墙上都贴有教人怎么洗手的连环画。首次看到时我有点忍俊不禁,笑问同事:“难道英国人不知道怎么洗手?大学生还要指导洗手吗?”答曰:“真的不知道,英国孩子几乎不知道什么叫脏,所以现在才开始学。”方晶还给我举过一例:一个英国孩子到了北京,早起习惯性地将被褥全部掀到了地板上。他们的概念中,地未必脏。而在中国,“干干净净不生病”倒恐怕是从幼儿园小小班起就人人会唱的儿歌。记得四十多年前我上小学时,冬天的校门口总有个老师检查个人卫生,发现手或脖子上有“乌鱼皮”(污垢)的同学就要被警告次日上学一定要擦洗干净。可见,我们的教育一直有意识地培养着良好的卫生习惯。而我们的政府也是极其重视卫生文明建设的政府。回顾一下,像我们这样大张旗鼓地进行“卫生运动”,还将卫生与爱国相提并论,这样的国家似乎并不多。新中国成立初期,就成立了“爱国卫生运动委员会”,毛主席号召全国人民:“动员起来,讲究卫生,减少疾病,提高健康水平,粉碎敌人的细菌战争。”爱国卫生运动不仅有全国上下的一致拥护和积极参与,而且受到国际上的赞誉。1960年党中央发出《关于卫生工作的指示》,并提出了一个著名的口号——“以卫生为光荣,以不卫生为耻辱”,之后各地爱国卫生运动有了新的发展。1989年国务院发布了《关于加强爱国卫生工作的决定》,要求各地卫生条件的改善及卫生水平的提高与“四化”建设同步发展。自此,“创建卫生城市”成为热词,一年一度延续至今。1999年9月,“创建卫生城市”再上新台阶,中央文明委命名表彰了首批“文明城市”,2003年9月,正式公布了“全国文明城市”评选标准,2008年又出台了文明城市评估细则,为创建文明城市提供规范指导。
英国是否开展过全国性的卫生运动不得而知。我们政府号召民众讲究卫生,创建文明环境,出自对百姓健康的关爱,这是好事儿。但落实到个人,是否爱干净则大多是出于一种生活习惯的无意识举动,并且这与当事人对“干净”一词的理解直接相关。地是脏的吗?很难说。稍作留意,你就会发现牛津课堂上中国学生一般都将书包挂在椅子上,而西方人大多则很随意地往地毯上一扔。“随地一扔”是很多英国人的习惯。老实说,我刚搬进英国房东家时真的不太习惯。推门进来,过道墙上一排挂衣钩上超负荷地挂着背包、外套、围巾、雨伞之类,而当你要迈步时,却发现几乎无处插足。地上横七竖八东倒西歪的是鞋子、书包、书本、笔、甚至手机。第一天,我还在门口换拖鞋,第二天发现与其这样在杂物堆中找鞋不如上楼进到自己房间再换。其实房东及其孩子回家根本不换鞋,而都是一进门即甩掉鞋袜当赤脚大仙。像所有英国家庭一样,房东家也是从不晒衣服的。在暖气片上方悬着升降晾衣杆,衣服从洗衣机里脱水后,径直堆到暖气片和晾衣杆上。因为是胡乱堆放,不时有一些小件儿诸如袜子、内衣落到地上。暖气片前面是就餐、洗衣或去花园的交通要道,所以来来回回不断有人从此经过、踏过。开始我还蜻蜓点水似的蹦一蹦,后来就视而不见甚至践踏而过。
曾与牛津同事八卦此事,他们竟然都觉得很正常:地又不脏的啰!再说“家”嘛,就是一个让人彻底放松的地方,一切都要随情任性。而且,乱不也是一种秩序吗?这叫“乱而有致”,乱是表面,主人心知。你若动了别人的乱,那才是真的“捣乱”。这有点诡辩的嫌疑,不过在英国你要是不预约而造访一个家庭,这种“捣乱”直接就是一种不礼貌了。我去房东家看房的那天,她家收拾得很整洁。这是否也说明英国人默认了整洁是一种美、一种礼仪,是一种文明?看来文明只是给别人看的。国人常常自省要表里如一,而且将“清晨起来洒扫庭院”列为每日必修,是不是在无形之中给了自己太多的压力?
国人对土地、泥土的认识有点复杂:一方面认为地是浊的,天是清的,天地之间,正如手和足、头和脚,有着上下尊卑的界限,是不能随便混淆颠倒的;另一方面又将土地看作人类的母亲,乡土情结浓重者对故土另有一番深情。这就表现在:一方面对就地打滚的小孩大声说“坐在地上会有虫子钻进屁股”,另一方面又对泥土怀有某种崇拜。如农民田间劳动时不慎割伤砍伤的事常有,最常见的处理办法就是抓一把灰土直接敷在伤口上,大人说这是最直接有效的止血方法。我幼时点蚕豆时小锹剁到了大脚趾,三叔刨山芋时将钉耙齿戳破了捡山芋的四叔的头顶,都是血流如注,也都是用几大把泥土止的血。母亲还说泥土具有消毒作用呢!没有洗洁精的年代,手上有油污了怎么洗干净?也是直接从河浜抠点烂泥,双手一搓,油污即无踪影。如此看来,我们怎么能说土地不干净呢?更不用说世间还有以土为食的人,就像《百年孤独》中的雷贝卡·布恩迪亚一样。
我的英国房东家餐桌上没有餐巾纸,但总是蒙着传统的小碎花桌布,给人温馨而又清新的感觉。桌布一两周才换一次,上面常常沾满面包屑,以及各类酱品的斑点。但不管怎么说这是饭桌,有一次开饭前看到房东大女儿将一双污迹斑斑的高帮皮鞋放在桌上,和那一盆新鲜水果以及看似还比较典雅的青花瓷餐具为伍,我差点儿傻眼了。但人家愣是说说笑笑在餐桌上将那双风尘仆仆的高帮皮鞋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因为次日要去法国做校际交流。鞋子是干净了,但这样擦鞋是否有点不太卫生?等级观念相对薄弱的西人,上下尊卑之间没有森严壁垒,鞋子上桌也就不难理解了。可见,这不是干净、卫生与否的问题了,是和人们的思维方式有关,也就是和文明有关了。
或许文明本来就只有差异而无高下,在我们的文化中鞋子上桌,难以想象。正如看到在中国的老外将痰盂放在灶台上像盛放汤勺饭铲等炊具一样,中国人觉得不可思议,外国人却处之泰然,但我们不能说人家这么做就不文明。如果学会了尊重差异,欣赏差异,我们的生活中就会有更多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