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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研院的四季
——Institute for Advanced Stud追记之三

8 月底住进高研院时,新学年尚未正式开始,这段时间正好用来熟悉周围的环境。探险从寓所门前的“老街”延伸到拿骚街和普大校园,从办公室、图书馆深入到林中小径。不数日,我与内子俨然已成了这个幽静社区的一分子,有了自己最喜爱的景点和散步路线。

出寓所前门,穿过“老街”,沿爱因斯坦环路走几步,在到达福德楼之前向左一拐,穿过一道小小的红砖门,就到了福德楼的后门。花圃之间的那条红砖甬道直通西楼和饭厅,不过,既然不是去上班,不妨在甬道中间就直接转上左边那一大片草地,踩着厚厚的草甸直下漫坡,奔幽幽的一大片树林而去。自然,在进到那片林木之前,一汪碧水会止住你的脚步。天气好的时候,这里总少不了遛狗的人。通常,狗的主人会捡起一截树枝,奋力向池中一扔,狗儿们便奋不顾身跃进水中,抢了树枝咬在嘴里,游回来交到主人手上,游戏的第一个回合结束,然后是第二个回合……绕过池塘,沿林边小径慢行,五分钟后在一处小小豁口转出去,走上小坡,一片巨大的草场就在眼前展开。放眼望去,草场中央孤零零立着一棵老树,而在被默瑟道隔开的草场另一端坡顶,石柱高耸,一排残破的门柱像是在展示一段辉煌悲壮的历史。1777年 1 月 3 日,华盛顿率军在此大败英军,从此扭转颓势。当时一位义军军官就战死在草场中央的树下,如今,老树犹在,英魂早逝。人们辟出此地,立柱造墓,镌刻诗句其上,纪念当年战死的美英将士。这片名为“战场”(BattleField)的大草地与高研院只一道树墙之隔。如果不想原路返回,就在靠近默瑟道的一段找个藤木稀疏的地方钻过去,趟过离离蒿草,就上了通向爱因斯坦环路的麦克斯韦小道。以后有朋友造访,这也是我们引领参观高研院必走的一条路。不过,平日散步,我们更多是在高研院内,或倘佯于林、池之间,或沿爱因斯坦环路绕福德楼前的大草场徐行。看惯了的景致其实并不单调,冬去春来,各有情致。

那一年夏天,美国东部奇热,持续的高温干旱,焦黄了草儿。9 月初,暑热将去,空气中弥漫了湿热的气息。我和内子像两个快乐的孩子,每到下午便出发到树林里去探奇揽胜。有人曾说,美国的大学即是一座伟大的运动场附设一个小小的学院。可以把这句话改一下来说高研院:高研院是一大片森林附设的一个小小的研究院。高研院占地八百英亩,其中,“高研院森林”( Institute' s Woods)就有五百八十九英亩。森林从校园向南、东、西三个方向延展,一望无垠。林中小路纵横,曲径通幽。据说当年华盛顿在与英军决战前也曾在此行军露营,如今,这一切已经了无痕迹。我们踏着枯枝败叶在林中觅路,每天都有新的发现。

从正对福德楼后门的树林,一路向南穿过密林,会到达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河上有桥,铁索相连,横木其上。这里离纽约不过一小时车程,距现代科学中心也只有一箭之遥,但却人迹罕至,有如世外。栈桥悠悠,流水无声。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换一种走法。先向西,再折向南,走不到十分钟,左边豁然开朗,有一片蒿草没膝的长方形空地嵌在林中。地中间一块隆起的地基,让人想到以前不知什么时候那里可能立着一座屋宅。这样一想便注意到,脚下青草覆盖之下,两道车辙隐约可见。这条青草凄凄的小路原来也宽可容车。顺这条弃道走不远,道路渐宽,右面居然是大片的玉米地,转过一个弯,左边有大片的高粱地。玉米橙黄,高粱暗红。奇怪的是无人前来收获,好像任由它们自生自灭。路边一栋二层木构,斑驳腐朽,显然已经被人废弃多时。太阳西斜,虽然不再灼人,依然耀眼逼人。用手遮阳望过去,庄稼地从树林的边缘向西延伸,直到远处车窗闪耀的公路。这里没有林中的阴湿、寂静和神秘,而是充满阳光、富足与恬然。

“高研院森林”原来并不属于高研院,而是由十数位当地人士各自拥有。这座新州南部最著名的森林今天能够连成一片,是因为这些人士的慷慨捐赠之故。前数年,高研院申报当地政府,将这片森林正式辟为自然保护地,永不开发。如今,捐赠者的姓名和这段故事被镌刻在石板之上,列于林间空地让游人阅览。我和内子以为,一定有一块更大的石碑,记录高研院最初的捐赠人班伯格兄妹的善举。但我们什么也没有发现。最后还是因为得人指点,终于在距林池不远、正对福德楼后门的森林入口处,找到那块遍寻不得的石碑。石碑小而质朴,高不过膝,立于路边草丛之中,丝毫不引人注目。简洁的碑文,也如那块石碑一样,朴实无华:

纪念

路易斯·班伯格先生和卡罗琳·班伯格·富尔德夫人

他们的慷慨和远见使得高等研究院成为可能

9 月里,学者们陆续到达,院内各部门也已开始工作。不过,因为没有学生,高研院的新学期不像一般大学那样紧张和忙碌。各部系的第一次学术活动大多安排在 9 月的最后一个星期。院内电影系列的第一场在月底播出。10 月 5 号,高研院在本院高大宽敞的餐厅举行新学年招待会。所有教职人员,连同他们的配偶、朋友、子女,都被邀请出席。新朋旧友,欢聚一堂,随意取用美酒佳肴,自由走动和交谈。学人社会的集体生活,这时方才正式揭幕。

10 月是一年里最丰饶的季节。果子熟了,叶儿红了。林池之畔,层林尽染,雁过留声。新来的同事都已经安顿下来,此刻开始忙着读书、写作、准备讲演和参加讨论。不过,大家并没有忘记享受学者乐园里的自由与闲暇。到了周末,许多同事开车携家人出游。我和内子未曾远游,但也一样领受大自然的丰厚赏赐。毕竟,我们就生活在山水之间,与自然相伴。

清晨,漫步于林池之畔。薄雾如纱,露珠闪亮,坚果落地发出脆响。黄昏时,走出办公室回寓所,天际暗红,钟楼高耸,倦鸟归巢,乌鹊乱飞,嘈杂纷扰之中有一种平和与安详。夜色将至,一只孤雁飞过,声声急,让人牵挂。每年此时,成群的大雁从加拿大飞来,就落在水草丰美的新州南部过冬。驾车上“高研院森林”南面的一号公路,可以看见数以千计的大雁在路边草场上栖息觅食。林池之侧,也有几对大雁驻足。那日散步,发现雁儿已去,只留下一对色彩斑斓的野鸭在池中戏水。令人惊讶的是,水边多了一只高足长颈、颀长美丽的灰色大鸟。形单影只,茕茕独立。那鸟儿若不是受了伤,也一定是遭逢了什么变故,不然怎么会独自在此。心里这样想着,却不敢近前去惊动它,只好悄悄绕开去。走过“战场”这一侧,不远处,鹿儿在林边草地觅食,听到这边响动,它们便警觉地引颈张望。风吹树动,几片黄叶飘然而下。

新英格兰地区的秋天,色彩斑斓,绚丽至极。然而,最美丽动人的景致却是在秋日将去未去之际。此地虽然四季分明,但是气候多变。前一日尚极晴朗,一夜之间,风雨齐至,吹落枝叶无数。进入 11 月,每下一场雨,天气便转凉一层。夜中散步,冷雾从路边树丛中漫出,滚过路面,令人顿生寒意。每日晨起,依着餐桌,透过大扇的落地窗望出去,落木萧萧,透明的黄叶在空中旋转着、飞舞着落下来,悄没无声地落入草地。风过处,露珠齐下,雨声飒然。我倚坐窗前,静静欣赏这自然的舞蹈,为造物平凡无声的伟大感动不已。

几番风雨之后,树木凋零,不数日前还人来人往的校园,变得苍凉萧瑟,只有福德楼东面马路两侧那几株白桦树姿态不改,满树的小圆叶宛若金钱在风中抖擞。高研院的深秋虽然也一般地凋零残败,却有几分童话世界的色彩。

本年度院内第一场音乐会安排在 11 月末 12 月初。音乐会由本院“驻院艺术家”罗伯特·陶布( Robert Taub)组织。陶布是钢琴家,1994 年受聘高研院,出任本院第一位“驻院艺术家”。头三年,陶布在高研院的沃尔芬森( Wolfensohn)厅演奏了贝多芬的全套钢琴奏鸣曲,并制作了录音。在那以后,陶布的任务是每年为高研院组织九场音乐会,由他本人和他邀请的其他艺术家共同演出。

普林斯顿虽是小镇,剧场和演出却不少。尽管如此,高研院每年的音乐会仍是地方的一件盛事。音乐会并不对外售票,每场演出却总是座无虚席。演出照例在美轮美奂的沃尔芬森厅举行。这座半圆形的建筑造型现代,设施先进,内外装饰透着一种典雅质朴的气息。除用作音乐厅外,沃尔芬森也兼作电影院和讲演堂,是大餐厅之外高研院举行集体活动的另一处重要场所。不过,逢到这种涉及整个地方的活动,它的空间立刻就显得大为不够。所以,每套曲目都演出三场,这样方可勉强满足需要。

高研院的音乐会就像高研院本身,规模小而极精。没有管弦乐队,也不会上演歌剧,但选定的曲目都可说是阳春白雪。第一场音乐会由陶布本人和一位小提琴家、一位单簧管演奏家联袂,演奏巴托克、斯特拉文斯基、勃拉姆斯和达维多夫的作品。来年 2 月那场音乐会的曲目是舒伯特的声乐套曲《冬之旅》,陶布担任伴奏,演唱者是男中音兰德尔·斯卡拉塔(Randall Scarlata)。最后一场音乐会在仲春时节举行,陶布单独演奏海顿、巴比特、李斯特等人的作品。每场演出都十分精彩,成为高研院生活中的一个重要节目。

高研院沃尔芬森厅

高研院的音乐生活如此,其体育却乏善可陈。没有运动会,自然更没有“驻院运动健将”或者诸如此类的位置。大约在“柏拉图的天空”下面,音乐家可以有一席之地,运动家则不登大雅之堂。当然,运动场还是有的。两片网球场,一个篮球场,一个健身房,还有一个可能不足二分之一尺寸的足球场。这片足球场原来不过是林边一块长方形草地,两端放上球门便成了球场。开学不久,所有高研院人都收到一通电子邮件,发信人招募自愿者,加入“高等研究院的并不高级的(not advanced)足球队”。活动日定在每周四。后来,果然有些青壮年于某个周四下午在那片草地上奔跑,少则三四人,多则七八人,仅此而已。我不善足球,却好篮球,因此每过一段时间就会到球场上驰骋。多数情况下,我是场上唯一的运动员,但我并不能独享那片场地。因为球场的一侧有沙盘和秋千,是隔壁幼稚园孩子们的游乐场。那些小人儿能量很大,尤擅扩张。他们在球场上涂鸦,玩耍,四处扬沙,抛掷各种小玩具。后来终于有一天,唯一完好的那块篮球架被降下来,球框的高度适合大约十岁的孩童。

进入 12 月不久,(镇上)帕默尔广场上的圣诞树就已点亮,拿骚街两旁橱窗明亮,乐声荡漾。不过,圣诞前后,高研院比平日更安静。大部分教职员都已经离去,访问者中也有许多不在院内。这一年的除夕很特别,因为第二天便是新的千禧年了。也因为如此,镇上今年的除夕活动“谢幕”(CurtainCall)办得格外隆重。那天白天,我们守在家中看PBS转播世界各地庆祝新年活动的二十四小时特别节目。入夜,我们去镇上看圣诞树,看教堂里的仪式,看各种表演。午夜时分,在苏格兰裙和风笛的引领下,我们汇集到普大那所颇具历史意义的拿骚楼(NassauHall)前,同数以千计的男男女女一道等待新世纪的钟声敲响。那天,内子培育的水仙花开了,屋内清香四溢。

入冬第一场大雪在新年的第三个星期到来。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一整天,积雪盈尺。携内子往林中踏雪,行近林池,忽然见到那只孤独的大鸟,风雪之中,“独立寒江”。白雪茫茫,仿佛天地之间,只有这一个生灵傲然独立。此情此景,令人悲悯不已。如此冰天雪地,它到哪里觅食?想到此,内子赶忙拉我回家,找出一听鱼罐头打开,再去池边,想要悄悄放在离它最近的什么地方,不料还是惊动了它。那鸟儿向前轻轻一纵,展开巨大的双翼飞进林中去了。真希望它能平安度过这个冬天。

不到一周,风雪又至。这次是暴风雪。当日,学校关闭,机场许多航班也被取消。两天后,我们再去林池,大鸟已经不知去向。池塘冰封,可以行人。我们走上冰面,径直穿过林池,沿林边小径到古战场。那里是白茫茫的世界,雪深没膝,杳无人迹。我们是暴风雪之后最先在这里留下足迹的人。不过,这里从来不缺少生命的痕迹。就在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在雪中跋涉的当儿,一群鹿儿从林中跑过。这些矫健的四足动物才是此地的主人。

新学期的招待会于 1 月底举行,两周之后,则是“仲冬舞会”。这是一年一度的盛会,也是成人的聚会。舞会还是在餐厅举行。鸡尾酒会在前,晚宴继之,最后是舞会。柏拉图天空下的舞会,也像其他地方的舞会一样热烈,无拘无束。走出书斋的学者们,在这里以另一种面貌示人,而且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变得不同。往日那些常人不易理解的术语、学说和思想不见了,学者之间的专业壁垒也消除了。这里只有一种语言,一种大家共享的简单动人的语言。借了这种语言,高研院的学人社会实现了另一种融合。舞会 8 点开始,直至午夜过后,大家尽欢而散。

天气渐暖。忽然有一天,坐在办公室电脑前被窗外鸟儿的鸣啭唤醒。走出西楼,发现花蕾已在树梢。春天就这样突然到来,带给人一种惊喜当地的朋友告诉我说,普林斯顿没有春天,因为她太短暂,来去匆匆,倒像是冬夏之间的一段过渡。不过,我们还是感受到了春天,领略了她的美妙。

春天里,一切都在变,时时都在变。草儿由黄转青,不久,草甸里绽出紫色和黄色的小花。新绿也爬上树枝,再过些时,花儿开满枝头。这时我们才发现,高研院原来还是集奇花异草于一的百草园。福德楼前后的那些树木很少重样,株株都有讲究,棵棵都很特别。我不懂植物,也叫不出大部分植物的名称,但在这里,我确实看到许多过去见所未见的植物。那些花树千姿百态,形状、色泽和香味各不相同,花期也长短不一。整个春天,高研院都浸润在花香鸟语之中。花儿开过一波又一波,直到仲夏。

4 月的第一个周末,工人们剪了草。空气中又充溢熟悉的青草的芬芳。路边开满野花,让人觉得到处都充满生机。两天后的早晨,我拉开窗帘时惊讶地发现,雪花飞扬,世界已经一片银白。不过,冬天毕竟已经过去。中午时分,天转晴。到了下午,积雪尽去,了无降雪痕迹。

这个春天还发生了一件事情,让人们感到几许惋惜,几许怅然。在经历了二百五十年的风霜雨雪之后,古战场上那棵代表了一段往日理想和光荣的老树,终于在风中折毁了。再去古战场,果然不见了那棵状如冠盖的大树。实在说,那棵树太老了。若不是管理人员用水泥填满了空洞的树干,再加铁索固定,它怕早已不敌风雨雷霆,化作朽木了。如今,在老树倒下的地方,在一堆树桩和水泥之间,有一株新栽的小树苗。据说这株树苗取自衰朽的老树,人们把它栽在这里,希望将来有一天,它也能长出粗壮的树干、繁茂的枝叶,把昔日的光荣与梦想传递下去。

时光流逝,往事不再,只有生命之树常青。林池边上的那对大雁孕育出新的生命,高研院的鹿家族也添了新丁。再到池边散步,总会看到那对恩爱的大雁和三只毛茸茸的小雁。它们每天在岸上啄食青草,在池中濯理羽毛。偶尔,有顽皮的狗狗不听主人召唤,雀跃着直奔到大雁近前,这时,雁爸爸必定挺身而出,嘎嘎大叫着,半是警示,半是威胁,拖着翅膀作势向前,雁妈妈则领着小雁迅速扑入池中,游向池心。

温润的春日,一天暖似一天。有时在办公室坐不住,便和内子相约了到池边散步、观鱼。内子说池中有大鱼,看她比划的样子,那鱼总有二尺长。我不信,说她太过夸张,急得她赌咒发誓。后来有一天,她终于有机会向我证明所言不虚。那条大鱼浮上水面,黑黑的背脊,就像一只潜艇。我惊奇这小小池塘如何养得如此大鱼。也许,这里也如我身后那些小楼,可以卧虎藏龙。树林那边,碧空之下,一只苍鹰展着双翅优美地滑翔,它在林中看见了什么?

夜幕降临之后,虫鸣四起,皓月当空,借着月光可以看清森林的边缘。此刻,该是精灵们出来活动的时候了。我从来没有在夜里走进森林,我相信那里是安全的,但她的神秘令我敬畏。“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我想起了东坡先生的文句。我们看到的可是同一个月亮?九百年过去,星移斗转,人世沧桑,而先贤诗句犹在。想不到在这物欲横流、纷扰嘈杂的今世,我们竟能够偷得几日闲,侣鱼虾而友麋鹿,过一种半隐士的生活。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院内组织的最后一次出游安排在 4 月 29 日,目的地是位于纽约中央公园一侧的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重点是当时刚刚建成开放的“罗斯地球与太空研究中心”(Rose Center for Earth and Space)。领队的专家是本院自然科学部教授,天体物理学家皮特·哈特( PietHut)。这位哈特教授人很随和,年前彗星现身,当日午餐时,他就不请自来,对我们这些不懂科学尤其是不懂天体物理学的人传播有关星星的真理。就是因为他,我们才没有错过据说是千年而一见的奇景。印象中,哈特教授来高研院前就是在自然历史博物馆任职,总之他对那里很熟,而向大家讲述宇宙的形成、天体的演变,更是他的拿手好戏。不过,那天最精彩的是最后那场模拟宇宙大爆炸的特别节目。

一座巨大的有穹顶的圆形剧场,但是没有舞台。大家在座位上坐定,戴上墨镜,扣好皮带,黑暗之中能感觉到座椅无声地倾斜,使人仰面穹顶。忽然间,中心一颗亮点向四周迸射,轰鸣振荡之中,流星疾逝,无边的宇宙展现在眼前,像诗,像画,像音乐,像大海,像风暴。我感到自己渺小无助,有如狂飙中的一片树叶、一粒尘埃,被裹挟着进入永恒的神秘之中。

那次的经验使我对我在高研院的另一些同事的工作有了一种新的了解。无论如何,我所经验到的这个宇宙与我那些同事构想出来的宇宙理论有关。而这个借助了声光电气展现出来的宇宙,无论怎样令人震撼,都未必比在高研院餐厅里与我邻桌用餐的某个同事脑子里的图景更深邃、更真实。

院内各部系的学术活动大多在 6 月里结束,之后便陆续有人离去。这也是一年里最忙乱的一段日子。午饭时间,那方用熟了的长条餐桌不再像往日那样坐满本部同仁。大家忙着结束手边的工作,一面也安排时间与同事们相约话别。这时天气已经很暖,庭院里,白桦树长满绿叶,树影婆娑,流水汩汩。二三人端着食物转出餐厅,在树下找一面餐桌,拂去桌椅上的绿色杨花,坐下来慢慢叙谈,享受离去前最后的悠闲和阳光。那一时刻值得细细回味。

高研院没有“结业典礼”一类活动,对客座学者们的离院时间也无苛刻要求。学者们愿意,可以一直耽到 8 月中旬,下一学年开始之前。不过,多数人不会等到那个时候。这一年里,大家优游自在,或著书,或研究,各有所得。现在应该各归故里,重拾旧业了。也有些人,在此期间有了新的工作,这时也要打点行李准备上路了。至于那些工作、生活已经皆有安排,不急于一时的人们,他们愿意在这里住到最后一天。

初夏的傍晚凉爽宜人。校园里一天比一天安静。我们依然每天散步,通常是围着福德楼前的大草场绕行。天色微暗时分,可以看到星星点点的萤火虫。起初,我们并未特别在意,然而有一天,我们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福德楼前的大草坪上,无数只萤火虫闪闪烁烁,星光明灭。再看路边的蒿草和树丛,到处星光闪烁,有如圣诞夜景,却远胜过任何人工的装点。造物之美,最是平凡而神奇。自那以后,我们傍晚的散步便多了一个节目:观赏萤火虫的舞蹈。一日雨后,雾气渐起,萤火虫比平日更多。驻足路边定睛观看,草地里星光冉冉,好比雾气蒸腾,融入夜空。蒿草中的萤火虫,明灭迅疾,闪成一片。更有一些虫儿飞进路旁高大的灌木和树丛,乍明乍暗,如梦如幻。

离别的日子一天天近了。我们也开始收拾行李,联系运输。每天的日程都安排满满。最后几天,免不了几次饯行的聚会。忙乱之中,我们也没有忘记同高研院的砖瓦草木告别。

林池边上的小雁已经长大,身体肥硕,不让老雁。原来玩具般的小鹿也变得茁壮,不再天天依在鹿妈妈的身边,开始跟着已经成年的哥哥姐姐一道闯世界了。经过了这个冬春,鹿群不但规模扩大了,胆子也更大了。过去,它们通常是在边缘地带游走食草,只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才穿过马路,在校园中心觅食。现在,无分昼夜,到处都可以看到它们。就在临行当日,我和内子把最后一件行李放进车里,准备离去时,就见两只鹿儿正立在不远处的树下望着我们。它们是在尽地主之谊,为我们送行吧。

2001 年 12 月 8 日
写成于北京万寿寺寓所 5oeqcOiw680P4ta7Vi65lDF9bCqphJn022PdZpxnPa9QTGq0KMCu//c026YfY+x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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