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睡梦中。
亚平宁半岛上细微的冷风刮过四野空旷的平原,无数的鲜花如潮水般掩盖住了棺木中的那具躯体,他们不让我看她最后的样子。
神父呢喃的祷告在风中飘散。
我的视线越过并排站立的黑色礼服人群,看到一只飞鸟穿过厚重云层,消失在了天际。
我恍然低头,看到脚下一摊殷红的血迹,却丝毫不觉慌张痛楚,我只是满怀眷恋地望着泛着热气的氤氲血色。
忽然全身猛然一颤,猛地苏醒过来。
我睁开双眸,一切景象消失无踪,眼前是吹拂开来的绉紫窗纱,露出破旧的窗格。
一月的英伦,阴冷潮湿,老式的楼里供暖设备经常停断,我冷得四肢发麻,略微动了动,脑中袭来的是熟悉的宿醉后剧烈头痛。
另一边屋子传来男女媾和之中的奢靡喘息声,我看到对面房间的门没有合上,是两道紧紧交缠的身影。
那是我的同屋小绿,最近交的一个男友,或者说,买春的男人。
我初到伦敦的时候,在租客中遇到小绿,从台湾来的孤身女子,无亲无友,和我分摊这逼仄的两室一居,几个月来她屋子中的男人来来去去,各色人种,各种戏码,有的还会为了能少给几欧而大打出手。
我们从不过问对方的过往,只各自面目模糊地在这个大都会的一个偏僻角落里孤独生存。
我起身披衣,静悄悄地走了出去。
楼梯的过道里不知谁用小火炉煎热狗,冒着油腻的香气。
在狭窄的旋转楼梯,从阁楼一角望出去,能看到伦敦塔尖尖的一角。
我以此确认,我身在何处。
我已经不太记得我到了伦敦多久。
我只是无处可去。
最开始到伦敦的一两个月左右,我甚至只要在街边看到一个身形略为高挑的东方男子,都觉得心脏抽紧,如溺水一般的窒息,只能慌忙转身匆匆走开,惶惶得如惊弓之鸟。
我的活动范围很小,基本在出租屋周围的一片街区活动。这一带是伦敦的边缘区,居住在此生活的都是贫困的无业流民和一些偷渡者。细雨纷飞的天气里我习惯了拉紧衣领低着头从街边经过,不认识任何人,也不需要开口说话,每一日需要跟人接触的时间,不过就是到街道深处的小酒吧喝一杯。
那一日在一间名为露易丝的酒吧,有一个女子同我搭讪。
她和我打了声招呼,然后自我介绍。
我不理会她,径自闷头喝酒。
她足够有耐心,对着我自言自语说了一会儿,见我不说话,忽然改口说中文。
我斜瞥了她一眼:“小姐,可否替我买杯酒?”
“我很乐意。”她露出笑容,耳边一颗流苏坠子闪闪发亮。
我这时才留意到她剪了一头极短的头发,灯光照射出混血女子的立体轮廓。
Emma Sue(爱玛·苏)是我在伦敦除了小绿之外,认识的第二个人,她是一位西方独立风格的摄影师。
这附近是二区的Camden Town(康登镇),著名的摇滚和朋克圣地,因此在这一带流连的从来不乏各种奇奇怪怪的艺术家。
Emma在露易丝酒吧替我付了一杯马丁尼的账。
也是在那个晚上,她邀请我做她的模特。
“为什么?”我问。
“你知道吗?我注意你很久了。”Emma的笑容在灯光中显得迷离,眼角有亮泽的细细纹路,“你每天晚上都来,却一言不发,从来没有理会过任何搭讪的人,也没有说过一句话,有时即使喝醉,也非常的节制和镇定。”
“你完全是一个女人的神情,可肢体透出的诱惑感却干净得如同少女,单薄、稚气,甚至仿佛连胸部都没有发育完成。”
我直觉地低头看看。
Emma 马上接着说:“我无意冒犯你,当然你知道,亚洲人的尺寸跟欧洲女孩比,的确是要精致一点。”
我无所谓地笑笑,端起酒饮尽。
“我有一个朋友设计了一款春季的新衫,邀我给他寻找模特拍摄一组照片。”
“我一直在寻找合适的诠释人选,直到上个月遇到你,我才知道那些衣服是为你而生。”
我将她的名片塞进了牛仔裤的后兜,跳下椅子:“我考虑看看。”
后来我接下了这份工作,Emma是一个不错的女子,更何况,酬劳不算太低。
开工的第一天在早晨六点,我去到匹卡德利广场时,摄影组已经准备就绪。
那些衣服没有标牌,只是一穿上身,布料的质地和精良程度不同一般,我之前也有一些质量好的衣物,已料到这些衣衫的出处想必不会籍籍无名。
化妆师在街边搭了一个箱子,旁边搁着一张折叠的凳子,我坐上去,他利落地将我的长发梳开,抬起我的脸端详了几秒,同Emma说我脸白得都不需要再上粉,然后裸色涂胭脂,手抹鲜艳的口红。
隆冬的伦敦清晨异常寒冷,早晨六点多仍然有浓深夜色。
他们每拍摄一组,就聚头对着片子讨论,我凑过去看了几个镜头,维多利亚时代的幽暗长街,行走的模特是期间唯一的一抹春光明媚亮色,锦缎柔软的面料衣裳包裹着的纤细肢体,盛装之下的清冷容颜,面色冷凝,眸光太亮,仿佛饱含泪水,闪烁得熠熠发亮。
机器荧幕上的那个女子,有着尖尖下巴,五官精致,眼眸清纯。但仔细望下去,透出一种充满禁锢感的暴戾,仿佛下一秒就可以放弃整个世界的决裂。
我已经不认得,那个人究竟是不是我。
他们谈得兴起,我倍觉无聊,走到了一旁。
这段拍摄持续了近一个礼拜,场景地不断变化,Emma要求可算十分苛刻,但我只沉默应对,如果拍出来的表情动作不对,要仔细揣摩后再来。
顶着室外零下十几度穿春装,我落魄得连一件御寒的外套都无。在工作的间隙,Emma给我穿她的大衣,我仍冻得瑟瑟发抖。
一日,Emma手洗了一张黑白照片,询问我是否可以发表,我看了一眼,那是摄影师不知何时随意拍下的一张照片。是在收工后,我穿着破烂的牛仔裤,皱棉衬衣,凌乱黑发,脸上些许残妆,坐在台阶上低着头抽烟。
我熄了手中的烟站起来:“随便你。”
工作结束之后,Emma将她的大衣送给了我,我将卧室中的一幅画回赠予她,那是我离开国内之后,最后一次动过画笔的一幅画。
画上是一个白色空洞的模糊人影,消失在盛放的蔷薇花架下花园小径的尽头。
底下手写一行小字:“abandoning myself in forgetting you(在放逐我自己之中忘记你)。”
她得知是我画的,似乎非常喜欢,诚挚地同我道谢。
我们分别之前,Emma上前和我拥抱,然后告知酬薪已汇入我的账户。
我对她点点头沉默着转身要离开。
“映映,”Emma唤住我,然后将手上的一封信递给我,“我在康斯坦茨大学有一位故友,他是一个非常好的心理学医生,我替你写了一封信,你若是有需要,可以联络他。”
她表情镇定安宁,看着我的眼神并无异常。
她是那种对一切事物掌控自如却无惊无动的女子。
我接过,轻声和她道谢,我亦不惊讶她已经看出了我患有严重的心理疾病。
Emma如同来时一般迅疾地消失在我的生活里。
我收工回来倒头睡了数天,醒来后愈发的沉默,小绿每次回来,看到我独自坐在窗前,都要吓一大跳。
“映映。”她将我拉到阳台上,指着七楼下斑驳的天线和杂乱的遮雨布,“摔下去会很痛的。”
我笑笑望着天空中寂静的风。
小绿说:“而且会很丑。”
我轻声说:“我知道。”
我母亲在手术前的一夜,从医院顶层跳下去,身体如同一块碎散粉饼,医生们甚至不能够将她的身体拼起来。
小绿抚了抚胸口,将我拉了回去。
我恢复了那种寂静如深海的生活后,重逢了一位故人。
那夜照例是在露易丝,在穿过人潮时,我被人拽住了手腕。
我回头看到一张金发褐眼的年轻脸庞。
我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那年轻人仔细望着我,脸上有些尴尬的神情,好一会儿才小心地用英文叫我名字,有些迟疑地道:“映映?”
我早已认出他是谁,却不愿说话,只转身走开。
他分开人群追上来,拉着我的手继续喊着:“映映!”
我终于忍不住:“放开!”
我一开口说话,他表情更加确定,只是吃惊得不得了:“真的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西方人吃惊起来,眉头夸张地挑起,清澈的眼眸中都是问号。
我充耳不闻,熟练地倒了一杯酒,液体滑入喉中,给冰凉的身体带来一丝暖意。
“映映,你自己一个人?”
“你怎么会来伦敦?”
“是过来旅行?”
最后他有些疑惑地问:“劳先生呢?”
我的手轻轻一颤。
我看着那个曾经在舒梨郡的冰雪森林中陪着我玩乐的年轻人,他朝气蓬勃如昔,我却已化作朽木。
“听着,Edward(爱德华),”我冷冷地答,“你要是愿意就喝一杯,不愿意就滚蛋。”
我结账走出酒吧时,爱德华一直跟在我身后。
我不理会他,他就一直跟着我走,走过霓虹闪亮的小酒馆,穿过泛着热气的街边,三三两两的醉汉,地上的污水,脏乱的小巷。我停在一道锈迹斑斑的楼房铁门前,掏出钥匙。
“你住在这里?”他眼神颇不赞许。
我冷笑一声:“放心,我不会拉你皮条。”
隔了数日我下楼时,竟看到那个年轻人还守在楼下。
“我可否追求你?”他问。
他将手中的一束粉色雏菊送给我。
“回家去。”我将花束塞回他手中,快步躲开他走远了。
我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了一圈,终于决定去火车站买票,爱德华的出现让我莫名烦躁,我必须尽快离开。
我回来时,爱德华仍然等在楼下,这个呆子。
我视而不见,径自开门上楼。
“映映,”他敏捷地跟着我挤进了大门,一直叫我名字,“给我一点时间,我们说说话。”
我走进狭窄的旋转楼梯。
爱德华跟上来,我倏地回头,恶狠狠地咒骂他:“见鬼,我对你没兴趣,滚开!”
我知道我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看似亘古无澜的沉默安静之下,是随时会爆发的全线崩溃。
也许是我狰狞的面容吓到了他,他后退了一步。
我一脚踹翻了堆在楼道上的一个垃圾箱,疾步跑上了楼梯。
我冲进房间拖出床底的一个旅行袋开始收拾行李。
身边带着的不过两三件衣物,和妈妈留给我的一本画册。
我脱去身上的衣服准备换一件干净的内衣时,小绿进来:“映映,怎么了?”
“我要走了。”我取出一件背心换上,将脏衣服塞进旅行包。
“去哪里?”小绿问,有些关切。
我们在一起住了半年多,有时半夜喝醉彼此抱头痛哭,纵使是陌生人,也有了几分感情。
我对她笑了一下,却没有回答。
小绿看到我脖子间露出的玉佩,赞了一声:“真漂亮。”
我低下头看了一眼,扯下来漠然地道:“送给你。”
小绿高兴地接过,又疑惑地问:“真的可以吗,不是传家宝之类的吧?”
我冷淡回答:“不是,街边买来随便戴的,你喜欢就留着吧。”
小绿欢喜地贴着我的脸吻了一下,将玉石挂到了脖子上:“谢谢你。”
这时,门外有敲门声,熟练地扣响了三下,小绿去开门,我早早裹了被子睡觉。
是在梦境中的时候,我闻到刺鼻的焦味,然后被呛得咳嗽醒了过来,看到窗外的浓烟滚滚。
我跳了起来,披上衣服跑出门,对着隔壁紧闭的房门大声地喊:“小绿!”
房内的一对裸身男女睡得毫无知觉,我知道他们有时会在亲密时吸食迷幻剂。
我一脚踹醒小绿,返回屋内拿了一件浴巾泡湿,往楼下冲去。
楼道里已经有明火烧了起来。
这种老式结构的楼房,木质建筑材料和杂乱堆积的物什,火势一旦燃起,马上蔓延得无法控制。
下面的楼层乱成一片,人群盲目地慌乱奔走,有人赤裸着身体,有人抱着家什,我亲眼看到烧得通红的门梁砸下来,将一个女人压得粉碎,惨烈的哀号声不断响起。
我蹲下来沿着安全梯往下爬,地板是滚烫的,我甚至闻得到自己的皮肤被烧焦,发出的气味。
我忍着钻心的刺痛,挣扎着爬到二楼的阳台,听到云梯外的消防员呼喊声时,我再也无力爬动,闭上眼晕了过去。
我在救护车上醒来过来,被送到了医院。
医院的急诊室已经挤满了被烧伤的病患,还不断有车呼啸着送入伤员,很快走廊里塞满了人,面目焦黑,痛苦呻吟,形状凄惨。
我赤着脚走到卫生间冲冷水,看到手臂上一整片皮肉已经烫成森森惨白,肿胀的双脚踩在地面上痛得浑身颤抖,我扶着墙一步一步挪回急诊室,等了半个小时,护士将我推上急救车,医生给我做了处理。
所幸有湿浴巾包裹着身体,我逃生中一直贴地匍匐前进,除了在爬行中裸露出来的手臂和双腿的局部烧伤比较严重,其他皮肤包括脸部都只是轻微烫伤,还有浓烟造成了吸入性呛伤。我感觉喉咙嘶哑,完全说不出话来。
到了第二日有护士过来登记,大批的记者和家属涌入,我脸上裹着严严实实的纱布只透出两只眼。
“Elli Mores(艾丽·莫尔斯)。”我嘶哑着嗓音随口报了一个名字。
“需要我们联络你的家人吗?”
我摇摇头。
挂着点滴睡了两日后,第三日护士给我拆去了脸上的纱布,我只觉得躺在惨白的病房,周围的呻吟和抱怨声简直令我发疯。于是,我从医生的值班室拿了件大衣,从后门溜出了医院。
我在圣潘克勒斯火车站买了一张车票,只身前往欧洲大陆。
在康斯坦茨的第三年,我搬到了博登湖附近德瑞边境的一座小镇上。
康城是一座非常美丽的小城,我在安静的街区租了一栋小房子,有一个带篱笆的小花园,托比很喜欢。
托比是我收养的一只狗,混种牧羊犬,被遗弃在劳次林恩火车站。我将它带回家,带它看兽医,给它买狗粮,直到它长大。
它长得又高又壮,非常漂亮。
我初到康城的头一年,每隔两个星期去一次默德萨克教授的心理实验室,所有的精力去对付我心里住着的那个魔鬼,我几乎丧失了一切生活能力。
有时情况比较好一点,我会出门,沿着湖区旁边的道路散步。
收养了托比之后,它喜欢在我前面欢快地奔跑,我则在后面懒懒地走着,有时会在附近的咖啡馆坐一会儿,还跟着面包房热情的老板娘学了一点点德语。
但大部分时候很糟糕,那些绝望的黑色如潮水一般涌来时,我甚至用过各种东西打过托比,有时是锅铲、衣架,有时手上随便拿一个什么东西就直接砸过去。可它从来不哭,也不叫,挨了打就“呜”的一声跑开,但它很快就回来,然后睁着黑色的湿润双眸,望着躲在房间里崩溃痛哭的我。
按照德国的相关法律,我算是虐待动物,已经足够剥夺我的动物领养权,可托比一直陪着我。
后来我再也舍不得打它,我尝试过鞭打自己的双腿,托比一次又一次地阻止我,然后依偎在我的身旁,用头蹭我的胸膛,舔舔我的手心。
它的性格沾染了我的坏处,也有孤僻之处,有时我们怄气,却又在孤独里互相拥抱。
我的爷爷在我离开国内的第二年因病去世,小姑姑瞒了我很长一段时间,但最后我还是得到了消息,那夜我在教堂跪了整整一个晚上。
家里人都不是教徒,不知道我的忏悔和祈祷爷爷能不能在天国听到。
情绪在极端的压抑和痛苦之下,默德萨克教授建议我散散心,康城有所湖区主教教堂,哥特式穹顶下角落里的风琴手有一张虔诚忧郁的面容。我坐在椅子上,耳边圣歌围绕,我抬头望着阳光照在彩绘的玻璃窗顶,一格一格缓慢地移动,我心里的那个困兽慢慢平静下来。
我的情况渐渐得到了控制,默德萨克教授在工作的间隙,偶尔会和我聊聊天。
Emma是我开始接受默德萨克教授的治疗后,才得知我人已经到了德国。
她致电给我,抱怨着说:“映映,火灾发生时我托人寻边了伦敦的所有医院,都不见有你的名字。”
“Emma,谢谢你的关心。”
“映映,你赠我的那幅画,有人开了天价要买走。”
“Emma,那是你的画,你有权处置它。”
“但是若有人打听画者的下落呢?”
“你可告知了旁人?”
“拜托,那时我亦不知你在何处。”
“那就好。”
“你不想听听是谁买了它?”
“不,我不想。”我挂了电话,出去草地上陪托比玩丢球。
这条街道的房子相隔都有一段距离,邻居之间很安静。
能够独立正常生活后,我进入一个专科学校修读无用的艺术史,经教授的介绍,我每个月有几天固定去康城一所自闭症儿童教育训练机构,教那里的小朋友画画,然后收集他们的绘画给心理学家进行比对分析,以对他们进行相应的治疗。
默德萨克教授建议我可以工作,我当时因为乘坐长途火车上来到欧陆时,因为烫伤发炎和感染,和我一个车厢的一名护士教会我如何给自己包扎和注射。默德萨克教授有一个医学研究诊所,他建议我去上培训课程,他说倘若我愿意,可以在他的诊所成为一名很好的护士。
我微笑着告诉他,我会好好考虑。
我的前半生,从未想到我会做一名护士,如今却漂流在茫茫大海,早已失去了方向。
我在学校交了一些朋友,他们邀我去聚会,我学会了煮土豆青菜卷,蘸色拉酱和肉末,可以吃得津津有味。
“映,你应该开心一点。”高大漂亮的女孩子,总是拍我的肩膀这样说。
我总是微笑。
他们宽厚且善良,接受一个总是习惯沉默、不懂包饺子、不会唱《茉莉花》、来自中国的女孩。
大雪纷飞乡愁四起的无数个失眠的夜晚,我坐在窗台上,用酒配香草奶酪,一点点地喝下去,酒精会使人麻痹,而后获得轻松。
直到灰黑的天空缓慢地透出光亮。
如果这世上有命运,不知道它是如何轮回,竟要我付出如此惨痛的代价。
我不过是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男人。
前尘往事。
我已经再也不敢记得,再也不敢记得一丝一毫。
不敢有一丝的念头,不敢有片刻的松懈来放任自己的回忆,来记起我的祖国,我长久居住的湿热的南方城市,以及我深深爱过的情人。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心理逃避症状。
但至少我可以痊愈。
无论何种形式,我至少要痊愈。
直到我离开国内的第四年,甚至比我料想到的要晚了一些,我在苏黎世,重逢劳家卓。
我在康斯坦茨大学认识了一个师姐,她研究生毕业之后在苏黎世工作,几个礼拜前苏黎世政府和国内一家文化传媒公司,联合筹划举办一年一度的中国文化节,需要中国女孩子翻译接待宾客。
她原本接下了这份工作,谁知道在展会开始前几天,她丈夫生病需住院开刀,她急急找到我去顶替她。
我据实以告:“我的词汇还不足以完全翻译古典文化。”
“不要紧,我手上有资料,你回去看看,没多大问题。”师姐将一沓纸张塞到我手中,“映映,拜托你了。”
我挑灯苦读了几夜的单词,然后和几个在当地留学的中国女孩子一起坐火车去了苏黎世。
从火车站出来时,苏黎世大雪茫茫,我们上了接待的巴士,驱车前往酒店。
艺术节设在一个五星酒店,饭店正门飘扬着一面巨大的五星红旗,时逢中国农历新年,大堂内悬挂大红灯笼,整个展厅都被古香古色的中国折扇、屏风和书法布置得古意盎然。
我抵达后看了一下相关的合作单位,有苏黎世州政府的负责经济和环境的委员,还有中瑞合作管理培训项目负责人,国内有好几家高新科技和新能源开发的公司,这已经是中瑞合作的高规格商务洽谈。
接待的工作人员给我们介绍了我们的领队,是一位从国内来的公关公司经理,她自我介绍叫马莎莎。
马莎莎领着我们一组八个人,基本都是附近大学的留学生,负责在前台接待客人以及陪同重要宾客,一天工作大约七八小时。如果针对某个项目有合作的意向,可以找该公司的负责人商谈,不过这项工作由另外的专职翻译来做。所以我们这群女孩子主要是出售笑容,然后才是兼职做翻译。
在第一日工作时,我发生过一次偷偷躲进洗手间查阅资料的丢人惨景,但总算勉强能应付下来。
第三日傍晚轮到我休息,我从酒店出来搭车去了机场。
在机场出境口,高大帅气的男人推着行李车从出来,脸上是熟悉的灿烂笑容。
我笑着对他挥挥手。
唐乐昌大步上前揉了揉我的毛线帽子,然后将我一把抱着:“映映!”
我享受着他热情拥抱:“好久不见,你好吗?”
唐乐昌笑盈盈地说:“见你一面真不容易,很高兴你给我打电话。”
他久久握着我的手,端详我的气色,然后放轻了语气问:“映映,你好吗?现在,还需不需要……”
我摇摇头:“好了……”
四年前唐乐昌将我送到威尼斯,随后返回美国读书。我妈妈过世后,我离开意大利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失去了联络。
直到西蒙尼告诉我上次那位送我过来的男孩子寻到了威尼斯他的家中。
我还是给他打了电话。
唐乐昌接到电话即刻说要来看望我,被我强烈否决,但他坚持要来。
我那时因为服用药物,整张脸都是浮肿的,我不愿见他,对他从起初的沉默无言到后来崩溃至大吼大叫,他只见过一次我发作的样子,至今心有余悸。
唐乐昌那时在乔治敦读外交学院,课业也非常忙,但他坚持给我写邮件,我们偶尔会见面,大约每年一次。
最后一次见他时,我已经通过了教授的心理评测,决定搬到博登湖畔。
他仍时不时地给我打电话。
经过这些年的变故,我们之间的那种年少时的儿女情长小情意已恍若隔世,他始终维护关爱我,如同亲人。
他见过我最凄惨丑陋狼狈不堪的样子,反而让我从此以后能够对他坦诚相待。
我对他微笑:“没事了。”
他深深地拥抱我,语气有些哽咽:“你坚强得令我骄傲。”
我声音很诚挚:“唐乐昌,谢谢你。”
唐乐昌毕业后在比利时大使馆工作,他此行有车过来接送,我们上了车,往城里开去时,毗邻苏黎世的一个小镇在举行世界经济年会,高速公路上正在交通管制。
唐乐昌此行是陪同受邀前来的官员参加某个论坛会议,和我吃过一顿晚饭后便要驱车前往达沃斯,我需返回酒店继续工作,我们约好等他工作结束,在苏黎世再聚一聚。
他坚持要送我回入住的酒店,我们从车上下来时,一起工作的女孩见我们神态亲密自然,忙不迭闹着取笑:“映映,你男朋友啊?”
我笑笑就过。
艺术节闭幕式之前的那日傍晚,深冬的雪花漫天飞舞,酒店附近的建筑和街道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积雪。
我站在大堂的门前,和我搭档的人叫文娜,一位来自大连的漂亮女孩,在德国读风能与动力工程专业,她活泼大方,我们这几天合作得不错。
我们站在酒店的大门前,文娜趁着空闲的当儿和我聊追求她的一个法国小伙子的故事。这时,一辆组委会的礼车出现在酒店大门,我们并排站直身体,露出笑容。
两个男人率先从车内出来,我看到他们胸口的工作牌——红白菱形的醒目标志。
站在车前的那人回头望了一眼酒店大门,他的脸我见过一次再也不会忘,是梁丰年。
我惊骇过度,只觉得手足发凉。
两人走到台阶上,却并不上来,而站在台阶上注视着不远处。
一辆豪华的轿车碾过雪地,缓缓驶入酒店前的宽敞车道,平稳地停下。
梁丰年趋身迎上前,车里穿着制服的司机下来,拉开后座的车门,又有人上前撑开黑色的伞。
我看到车上下来的人。
时光仿佛静止,又恍如缓慢切割的电影长镜头。
身形高挑的男子,穿着深灰色大衣,眉目分明,冷冽的东方脸孔。助理接过他手上的公文包,两人低声交谈几句,随后拾步走上红毯。
我怔怔地望着眼前缓缓走近的冷峻夺目的男人,眼前的一切事物都开始缓慢旋转。
身后的文娜推了我一把,我机械地跟着她轻轻鞠了一躬,耳边是她甜美的声音:“欢迎光临。”
劳家卓无意抬眼一望,然后在这瞬间定住了脚步。
他的瞳孔剧烈收缩,突然朝前走了一步,我慌忙地后退,站到了几位同事身后。
他原本冷漠平静的脸上显现出异常急切的神情,手下意识地朝我伸出。
这已经是接近于失态举动,跟在他身后的人觉察到他的举动,梁丰年走近了一步低唤:“Boss(老板)?”
文娜也扯住我,不解地问:“映映,你怎么了?”
“劳先生……”这时有男子洪亮的嗓音远远传来,接着是一群人从金碧辉煌的酒店大堂快步走出,面上都带着热情的笑容:“贵宾到来,有失远迎,失礼失礼。”
男子身后的人纷纷热情地说:“欢迎欢迎。”
劳家卓整个人怔怔立在光亮的大理石地板上。
助理跟在他的身后,靠近他轻声提醒一句。
劳家卓回过神来,面上却无一丝笑容,只客气地欠身和领头的男子握手:“谢谢。”
传媒公司的老总陪同驻苏黎世的总领事,将劳家卓一行人包围,热情的寒暄和谈笑声,引得过往的宾客都纷纷不断张望。
一群人拥簇着他往大厅里边走。我被一大堆人挤到玻璃门边的角落里,大脑一片空白,极力控制着自己拔腿而逃的冲动。
这时我听到耳边有人问:“请问几楼有咖啡室?”
我茫然地转过头。
“小姐?”梁丰年站在我跟前,又用英文问了一遍,“请问咖啡室在哪儿?”
我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冷着脸说:“我不知道。”
我身上穿着套装,胸前还佩戴工作牌,态度如此嚣张,梁丰年不禁皱了皱眉。
有人在他身后拍了拍肩膀,张彼德久违的脸庞出现在我面前,他对我挤挤眼,露出一个丝毫不见生分的笑容:“小映映,好久不见。”
我漠然看着他,并不说话。
梁丰年神色更加奇怪,转过身去:“彼德,你认识她?”
“走了。”张彼德推推他。
梁丰年不解地说:“她不是工作人员吗?怎么问什么都不知道……”
“走啊……”张彼德训斥他,“再不走以后会死得难看。”
展会最后一日莅临的贵宾竟然是劳通集团现任全球总裁,据悉劳家卓将会出席明日的闭幕式并发表演讲,晚上主办方特地在酒店顶层举办了一个欢迎宴会。
马莎莎钦点我们每个人必须出席,算加班费,我无处可躲。
到晚上时工作人员更是郑重其事地给我们几个女孩子一人发了一件旗袍。
“什么嘛,搞得跟陪酒小姐似的。”文娜似真似假和我抱怨,却仍是笑嘻嘻地换上旗袍。
我换上旗袍,身体被紧紧包裹得好像一枚果核。
“映映,你好美。”文娜叽叽喳喳,过来戳戳我胸部,“你怎么可以那么瘦,胸部还饱满得过分?”
我对她笑笑不说话,倒了一杯水翻出吞下药片。
是半片镇静剂。
这时有人敲门,门外有女孩子说:“嘿,映映,你的英俊男友来了。”
我走出门外,是唐乐昌匆匆寻来:“映映,劳通银行是本次达沃斯合作机构,听说他的行程原本是论坛峰会结束后直接返回香港,我也是刚刚才知道他要过来。”
我只静静地听着。
“见到他了?”他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怎么样?”
“没什么事。”我淡淡地说。
“今晚还要工作?”唐乐昌看着我的穿着。
“嗯。”我点点头,抬腕看看表,“准备开始了。”
“好的,我工作刚刚结束,去楼下餐厅吃点东西,”唐乐昌见我神色平静,也略略放下心来,“映映,我一会儿过来找你。”
我已经多年没有出席过这样的场合,平日接触的都是同学之间的聚会,大家都是宽松衬衫和牛仔裤,对着食物大快朵颐,如今眼前的人人莫不穿戴得讲究,端着一杯酒,优雅地轻声细语。
我尽量不去碰酒杯。
宴会进行到一半的时候,马莎莎安排我们几个女孩子去给劳通集团的客人敬酒。
我混在几个兴高采烈的姑娘中间,随着马莎莎走到一方圆桌前,老板陪着几名男子坐在一组沙发内,我环视了一圈,席间并没有劳家卓,心里稍微安定下来。
想想也是自然,他如今身份何等尊贵,这种宴会自然不需亲自应酬。
劳通此行来的人不多,但都是高级管理层,态度都很客气,张彼德也不在座中。
一个一个笑颜如花的女孩子上前来,微笑、寒暄、喝酒,一直到最后一个,老板拉着我:“来来,江同学,这位是劳通集团总裁室行政助理,梁丰年先生。”
梁丰年此时方认出我来,惊诧一声:“江小姐,原来是你!”
“梁先生和江同学认识?”老板见风就是雨,立刻兴致高涨,“他乡遇故友,天大喜事啊……”
我冷静客气的声音:“不敢当,梁先生青年俊贤,我佩服得很。”
梁丰年望了我一眼,这位上得总裁室下得计程车、文武双全无所不能的劳通集团高级助理竟然有些手足无措。
老板又瞎起哄:“梁先生得回敬我们美丽的小姐一杯!”
梁丰年只好又端起酒杯。
我垂眼看着手中的酒杯再次被盛满液体。
“江小姐,你随意,随意。”梁丰年有些结巴,然后举杯喝光了那杯酒。
我捧着酒杯走开了,可手一直在抖,我深吸一口气,勉强吞下了半碟冰镇鱼子酱,才把情绪压制了下去。
我躲在黑暗中独自待了一会儿,正打算去找马莎莎告辞,宴会大厅突然出现了骚动。
大厅中的许多人纷纷迎上前。
我转头看了一眼,随即收回了目光。
是张彼德陪同着劳家卓出现在旋梯口。我听到身旁的女孩子低声谈论着他,蠢蠢欲动地要上前敬杯酒。
我悄悄走开,站在角落里去端详一盆兰花。
我低着头站在帷幕的后面,听到大厅传来的谈笑声,酒杯碰撞的清脆声,还有清脆玲珑的管弦声,老板附庸风雅地安排了一个中国姑娘在弹古筝。
这时,有人站在我身旁,低声唤我:“映映。”
我全身一震。
他靠近了一些,身上蓊郁氤氲的淡淡香气袭来,令我四肢麻痹动弹不得。
我简直要落荒而逃,但满堂都是衣香鬓影的人影,我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抬起头来:“你好。”
他比四年前瘦削许多,但气势更加冷硬强势。
他目光凝视在我的脸上,那么专注深邃,简直要把我的脸望出一个窟窿来。
那视线要灼伤我皮肤,我别过脸不再看他。
我不说话,劳家卓也沉默,我们陌生得连寒暄都找不到言辞。
我转身欲走。
劳家卓站在我身前开口说话:“映映,我们到楼下坐一坐。”
“没有必要。”我已经迈开脚步。
他捏住我手腕,温和的嗓音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映映,我必须和你谈一谈。”
“她没有必要和任何人会面。”这时,有人的手扶住我的肩膀,透出令人安定的温暖,唐乐昌的声音在喧闹的背景中显得异常清楚,“除非她自己愿意。”
劳家卓看着我身旁的唐乐昌,脸上的神色慢慢转暗。
唐乐昌落落大方伸出手:“劳先生,幸会。”
劳家卓伸出手,冷淡地和他握了一下。
“映映。”劳家卓说话,目光却只对着我,“我们到楼下坐一会儿。”
唐乐昌说:“映映,你若不想去直接和他说。”
劳家卓不再说话,只是维持着笔直的站姿立在我身前,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过我的脸庞,我以前从来不晓得他有这么寒气逼人到令人无法拒绝的压迫之感。
气氛莫名其妙变得剑拔弩张。
我看到马莎莎已经往这边走。
我对着劳家卓说:“走吧。”
唐乐昌拢了拢我的肩膀:“我在客房等你。”
我点点头。
劳家卓脸色愈发阴郁。
我们搭电梯从顶层到咖啡座,一路无言。
在角落里安静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侍者上前轻声问候,然后递上菜单,我仿佛身处一个真实的噩梦。
他的眼光一直在凝视我,若有似无的,却又徘徊不去。
借着幽暗灯光,我望了他一眼。
他身上是宴会应酬的正式穿着,打扮工整,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我看着他的这张脸,是我在漫长的时光中无数次印刻过的轮廓。时光待他无比宽厚,四年的光阴并未在他脸庞留下任何痕迹,除了更加的沉稳强势,他愈发的英俊光鲜。
他的脸庞是致命的毒药,令我一次又一次万劫不复。
我内心如惊涛骇浪在翻涌,面上却只余迟钝与沉默。
劳家卓低声说:“这几年,你一直在哪里?”
我没有答他。
“在欧洲?”他沙哑温柔的嗓音传来。
“映映?”他重复一句。
我怕我会在下一刻就疯掉。
“嗯。”我含糊应了一声。
“过得好不好?怎么会来这里做翻译?”
我缓慢开口:“劳先生,我并不需要同你汇报我的生活。”
他面容微微黯淡,眸光中有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光华流转,却最终只说了一句:“我一直在找你。”
世界这么大,我的身心都躲不掉一个劳家卓。
我只觉一阵悲从中来。
劳家卓恍然伸手,握住了我搁在桌面上的手。
我倏然站起,看着他左手无名指上熟悉得刺眼的指环,一字不差地背出我酝酿了无数个日夜的台词:“劳先生此行来瑞士是公干?苏黎世景色甚佳,太太有否陪你一起过来?”
他脸色骤然发白,望着我顿时缄默。
我冷笑一声,推开椅子,起身离去。
我花尽毕生气力,只为了抵挡他的一招。纵使自伤七分,我都要拼死全身而退。
唐乐昌陪同我回到酒店房间。
我们在房间中坐了一会儿,我抽完了半包樱桃烟,才稍稍镇定下来。
“我是不是很糟糕?”我苦笑着看着唐乐昌,“都这么多年了……”
唐乐昌疼惜地说:“不,你做得已经足够好。”
我们将几杯兑冰块的酒喝光了,情绪才渐渐放松下来。
“映映。”唐乐昌忽然望着我说,“这些年,我一直在想,我当时带你离开,到底是不是……我做错了?”
我从未听他提起过,难免有些震动:“你怎么会这么想?”
他微微苦笑:“也许你们当时只是一场误会,他或许会改变主意……”
我把手放在他的肩上,低声说:“或许他不会来,那我早已死去。”
我郑重地说:“我始终感激你。”
唐乐昌说:“无论如何,牛奶已经被我打翻了。”
“好了。”我踢踢他的椅子,“何来这么多婆婆妈妈的感慨?”
唐乐昌说:“映映,要不我请假,送你回康城?”
“不用麻烦。”我说,“我提前订好了票,一个多小时的车程而已。”
他刚刚接到电话,临时有公事,今夜需返回。
唐乐昌对我叮嘱几句,然后穿好大衣,我送他下楼。
我返回楼上,借着微醺酒意,吞下安眠药,倒在床上睡了过去。
第二日的闭幕上,劳家卓作为中方的融资代表,上台做了一个简短的发言。
我们结束了迎宾工作,马莎莎让我们原地解散,我站在大厅门廊外,听到里面热烈的掌声响起。
远远望过去,一道黑色西服的颀长身影,不疾不徐地走上台。
劳家卓微微鞠了一躬,然后恰到好处地对着宾客和摄影机微笑致意,举手投足之间是愈发无人可及的谦和优雅。
我悄然转身离开,在走廊中听到他的声音,低沉而优美:“尊敬的驻苏黎世兼驻列支敦士登公国总领事梁建全先生,尊敬的中瑞各位商界精英代表……”
这是我第一次光明正大地站在他工作的场合。
却已经是咫尺天涯的陌生人。
我穿过了古典的悠长展厅,上楼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酒店的房间里,有一些提早结束了工作的同事凑到一起,热烈地讨论起晚上的散伙餐会。
我将随身衣物塞入行李箱,提着它安安静静地穿过走廊,搭电梯下楼,拦车直奔火车站。
半个小时后,我登上火车,离开了苏黎世。
我早上醒来,在厨房煮咖啡,忽然听到屋子外传来托比兴奋的吠声。
然后庭院门外有男人大叫:“哎,哎,小映映!救命!”
我寻声走出门去,房子平时只有我一人,托比难得见一个生人,因此每次邮差来送信都被它的欢快热情追得狼狈逃窜,此时这么一个早晨,又有谁会过来?
我走到门前不出意外地看见托比在栅栏边上蹿下跳地追赶着一个人,人狗大战正酣时,高挑壮健的身影转过来——是张彼德。
我站在门廊下叫了一声:“托比,过来。”
托比应了一声跑到我脚下来。
张彼德整了整衣衫,然后绕过花园,走到屋前的台阶下,扬起头笑着说:“嗨,映映。”
我靠在门扉上,抿着嘴看着他。
他笑容熟稔得仿似探访老友:“你怎么住得这么远,计程车司机找了很久。”
我只好回答他:“张先生尊驾何事?”
他跨上了两格台阶到我身边:“前几天在苏黎世怎么走得这么急,你知道家卓在找你。”
我讥笑一声说:“他如今权势通天,无数人争着替他鞍前马后,又何必大费周章找一个我?”
张彼德望了望我嘲讽尖酸的面容,掩去了瞬间略略惊诧的神情,若无其事地说:“他很想自己来,可工作压得太紧实在走不开。不过现在看来,他在苏黎世临时匆促改变行程还真不是一时兴起。苏见找了你这么久,竟然抵不过他在机场突然片刻而生的一种感觉……”
我双手抱在胸口一动不动望着他。
张彼德摊摊手:“老板吩咐我来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助你……”
他看着托比:“该死,我看你唯一的需要就是买根牵引绳把狗拴起来。”
托比闻言恶狠狠地朝着他叫了一声。
张彼德不满地瞪着托比:“喂——”
托比得意地在我脚下打了一个滚。
我开口说:“张先生,请你离开吧。”
这位劳通银行首席财务营运官可没那么好打发,他笑容不改巧舌如簧:“映映,我们旧识一场,你不能这么待客。”
我说:“你过来这里有何用?”
张彼德问:“我过来康城才知道,听说你一直在康斯坦茨大学的心理治疗机构?”
我淡淡地说:“那又如何?”
张彼德面上有些疑惑:“映映,你生病了吗?”
我反问:“你不是都查得到吗?”
张彼德说:“日耳曼该死的民族性格,那位教授丝毫不通融,口口声声要保护你的隐私,什么资料也不肯提供,他只说你患有严重的心理疾病,虽然暂时痊愈,但仍需要长期的恢复过程。”
我点点头,平静地说:“他说得没错,就是这样。”
张彼德一时语结。
我蹲下来搂着托比的头,蹭蹭他的鼻子。
“映映,我没想到你变化这么大……”张彼德叹息一声说,“我将调查报告发回香港,听苏见说他在办公室坐了几夜,他迟迟不敢动身的原因只有一个——他怕你不愿见他。”
我拍拍托比的头:“托比,回家去。”
张彼德上前一步:“映映……”
我漠然转身回屋。
张彼德无奈着说:“好好好,我不说他,你请我喝杯茶总可以吧。”
我拉开大门,将他引入,从厨房斟茶给他,然后推开屋子的后门,盘腿坐在屋檐下宽大的椅子上望着庭院里葱绿的花草树木。
张彼德端着茶杯,在厅内转了一圈:“连电视都没有,映映,你简直生活在十八世纪。你夜晚如何消遣,在银质烛台下用鹅毛笔写信?”
我不回答他。
我总不能告诉他,我每天夜里只做两件事,喝酒和读莎士比亚。
隔断外面世界的浮躁喧嚣,使我的内心获得短暂平静。
张彼德喝了一杯茶,再次环视了一圈我的屋子,仿佛确认什么似的问:“映映,唐家小子没有和你在一起?”
我挑眉:“谁说我和他在一起?”
“苏见说的,”他嘟囔,“那天晚上你们不是也……”
“他是途经,过来看望我而已。”我平静地说。
张彼德忽然朗声笑起来:“没有最好,没有最好。我回去交差不用看老板臭脸。”
我不再理会他莫名其妙冒出来的高兴,转过头看着在庭院阳光下玩耍的托比。
张彼德也并无太多时间逗留此地,他离开时在客厅的便笺上留下长串数字,语气是诚挚的:“这是我的电话,与老板无关。映映,你有事可以给我打电话。”
我点点头:“谢过。”
我看着他推开栅栏的木门,转身对我招招手,然后阔步走向对街的停车处。
往事沉沉浮浮涌上心头。
当时从苏黎世回来时我就想过马上搬家,但后来我考虑后还是否决了,我总不能一辈子躲着他。
春天很快到来,小姑姑过来看我,陪我住了一个星期。
我们姑侄俩开着车在湖区兜了好几天。
临走前的晚上,我们在屋前的廊下聊天。
她问:“钱够不够用?”
我答:“够。”
小姑姑斟酌地看我神情,然后说:“映映,你有否考虑过回去?”
我低头不语。
她叹了一口气说:“我们江家就你一个女孩子,却偏偏要走得这么远。”
我对她微微一笑。
她无奈又怜爱地摸我头发:“映映,好好照顾自己。”
我把头凑到她的怀里,就像小时候那样紧紧搂着她的腰,汲取她身上温暖的气息。当时妈妈离开江家之后,我很多个晚上,都是这样抱着小姑姑睡着的。
小姑姑回去之后,一天夜里我接到劳家卓的电话。
我心里不是没有惊诧,但也做好了心理准备,既然张彼德会受他命令寻来此地,自然也会同他详细汇报,我只是没想到他真的打电话过来,过去种种恩怨纠葛早已时过境迁,他仍这般纠缠不放,到底是有多不肯放过我?
他轻声问:“映映,我可否过去探望你?”
我沉默几秒,方回答他:“没有这个必要,劳先生。”
“映映?”他在那端叫我名字,低沉喑哑的,柔情牵长的。
我不是故意冷待他,我是真的已无话可说。
过了大约一分钟,我把电话挂断了。
我无暇理会他作何心思,因为我料想小姑姑或许遇到了难处。
几天之后,我致电姑父。
姑父迟疑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诚实对我说:“映映,抱歉,是因为我,我们学校和加国有一个交流项目邀请我过去,你小姑姑担心家里,所以我们迟迟不能成行。”
爷爷去世之后,江氏宣布破产,剩下几间在沿海的工厂交由家族里的几位叔伯管理,父亲变卖了祖宅,然后带着妻儿去了新加坡。
芸姨的娘家大哥在新加坡有一些产业,投靠过去也仅是权宜之计,但确实已无更好的路可走。
奶奶按照江家祖规,爷爷丧期不满三年,她不肯随着爸爸走。
小姑姑担心独自留在家里的奶奶,所以一直犹豫不决。
我坐在沙发上,抚摸着身边的托比的毛发:“姑父,谢谢你告诉我。”
博登湖畔的金黄落叶飘下的时候,我终于开始收拾行装。
母亲留给我了一小笔遗产,在我这四年多的流离生涯中已经花费殆尽,手上没有什么钱,只勉强够凑足机票。
结束租房合约,家具送给邻居,和默德萨克教授告辞。
最为艰难的是送走托比,我没有办法带它走,只好托一个同学照顾它。
是我在大学里认识的同学叫费力克斯,他家里养了一只金毛犬,托比跟他的关系也不错。
我开车送狗狗去他家里。
托比睁着圆溜溜的眼睛,仿佛有不好的预感,一直乖顺地倚在我的脚边。
我将它平时的玩具和大包狗粮交给费力克斯,然后蹲下来抱着它,忽然觉得心酸难忍。
托比睁着无辜温润的黑色眼睛,突然流下泪来,爪子搭在我的肩上,一直呜呜地叫。
我放开他站起来,托比凄惨地叫了一声,紧紧地咬着我的裤脚。
费力克撕扯住它脖子上的项圈绳子:“嘿,托比,乖一点。”
我走出费力克斯家里时,托比不依不饶地跟着出来,趴在铁门上望着我一直汪汪地哀叫。
我转身时泪水朦胧了双眼,但只能流着眼泪决然地大步走开。
就是在这一刻,我亲手扼杀了自己内心的最后一丝软弱。
飞机降落在机场,眼前不再是针叶林和红色屋顶交织的德国边境小城,而是石头森林的亚热带灰绿色城市。
机场过道墙上的广告是大型的劳通银行标志,我穿过时都觉得浑身发凉。
到大厅领了行李,拖着一个箱子走出去时,小姑姑和姑父在等我。
“映映,欢迎回家。”小姑姑紧紧抱住我,眼眶泛红。
姑父都看得惊诧,为了融洽气氛,只好取笑小姑姑:“唉唉——女钢铁人也会哭。”
姑父开车载我们回家。
奶奶等在楼下,穿着整齐的丝绸盘扣衣衫,依然是那么和蔼慈祥,只是头发已经全白了,一看到我从车上下来,走上前拉住我的手,浑浊的眼泪流下来。
祖宅售出之后,奶奶搬来和小姑姑一起住,只是他们夫妻两人都忙,没有时间照顾她。我和小姑姑商量给奶奶找一个看护,奶奶的身体渐渐变差,还是找个人照顾比较好。
待到一切安顿下来之后,我提出外出找房子住。
奶奶思想始终传统:“一个女孩子,在外面在不安全。”
我轻声说:“我习惯独住。”
小姑姑低声劝她:“妈,现在的小区治安都很好,映映喜欢就随她吧。”
她叹息一声,不再说话。
我去看房时相中一套地段不错的两室一厅,房主是一对因为工作外调的年轻夫妻。小姑姑陪我去看房也觉得很好,可我觉得房租有些贵,我手头已经没有什么钱。我们自小家境还算优渥,因此,小姑姑甚少为钱财发愁,我知道她执业这么多年来一直在做法律援助,姑父在大学里任教,薪水也仅是过得去,江家彻底没落之后,我知道他们两人也不是很富裕。
但小姑姑坚持要帮我租下来,我也只好顺她的意。
我很快搬了进来。
小姑姑对我说:“还有一个问题,学校老师要求随时联络江意浩的家长。”
我这时才得知:“爸爸没有带他一起走?”
小姑姑说:“当时经济窘迫,只来得及带走小的。”
小姑姑和我去了学校,江意浩在寄宿学校,即将升入高三,却对课业毫无兴趣。
我坐在老师办公室,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
一个周之后,我在同样的航站楼,目送小姑姑和姑父的飞机飞走。
从机场出来之后,我搭大巴回到公寓,回来后的事情一桩接着一桩,都没来得及好好休息,我拉紧窗帘吞下安眠药沉沉睡去。
最初回国的几个星期,我非常不习惯。
我已经适应了康斯坦茨安静惬意的生活,早上在微风中起来,拉开后院的门,看到的是托比在草地上悠闲地散步。
可现在楼下只有二十四小时的便利商店、蛋糕店、美发店,直到深夜仍然灯火不熄人来人往。
有时候我独自待在屋子里,听到对面邻居的敲门声都会被吓一跳。
夜里临睡前喝一点酒,带着微醺醉意上床,看到手提电脑上显示新邮件。
我点开收件箱,是费力克斯。他询问了一些我未来得及详细交代的托比的生活习性,然后捎带了几位同学的问候。末了,他提及我离开后有人在我旧日的公寓找我,然后循着托比的去处找到了他,但他已如当日我所交代的那样并未和任何人透露我的行踪。
他随信贴了几张托比的照片。
我伸手摸了摸屏幕上托比对着镜头警觉竖起的褐黑色耳朵的照片,就着半杯酒吞下药片,裹上被子睡去。
我的日子除去每隔几天过去看望奶奶,其余的时间我用来在街上闲逛,出入超市,百货商场,在路边咖啡馆,楼下的小餐馆,和卖烟的小店铺;与不同的人询问、交谈、点餐,说你好、请、谢谢、对不起。走在那些我曾熟悉无比而今却陌生的街道,我并无打算拾起任何过往记忆,我只是强迫自己重新进入这座城市的生活。
逛累了回到家里清洗一番倒头睡去。
就这样过了两个礼拜,我决定出去找事做。
我找出Emma给我的电话。
Emma给我介绍了一个时尚界的同事,卡片上写的名字是Freddy Chan(费雷迪·陈),任职知名时尚杂志的摄影工作室,头衔是创意总监,电话里他的声音非常斯文:“是的,Emma和我提起过你。江小姐,请来试镜。”
我穿着白衬衫和牛仔裤,白色帆布鞋,粉黛未施地走入那幢大楼的五层。
楼层外印有杂志社漂亮的标志,墙壁上贴满了各式各样的海报,打扮入时的年轻男女进出,不时有人扛着摄影机和反光板大步走过。
Freddy的办公室位于C区,除去一面遮光的百叶窗帘,其余都是透明的玻璃墙壁,他们崇尚开放式的办公环境。
Freddy穿衬衣粗布裤和白球鞋,年纪应该有三十五岁,简洁的衣着衬着他的沉稳气质,时髦得不得了。
他站起来将我引入一组米色沙发,然后在我对面坐了下来。
他将我打量一遍,目光很温和,却含着专业的审视,这才客气地说:“江小姐数年前为Uihkjbjb(游凯比比)的首席设计师拍过的一组照片,是当年春季业内最为惊艳的一组作品,但江小姐自从那次惊鸿一现后却沉寂了数年,如今愿意再次出来业界内工作,我们非常荣幸。”
我这时才知道Emma给我起点有多高。
我在Freddy手下做的第一份工作,是替国内一个独立设计师的时装品牌拍摄一组平面冬装广告,这个牌子在大厂牌服装中并不是很有名气,但因为独特的文艺气质在小众范围内受到异常追捧。
摄影一共有三个棚内和二个外景。
我很快答应下来,并无多余的要求和条件,只顾埋头工作。
我没有受过任何专业训练,连对镜头走位这些基本的技巧都不会走,但工作人员对我都很客气,于是到后来不配合摄影师也成为了我的一种风格。
一天在棚内拍摄收工后,我卸完妆收拾好东西走出来,跟同事打招呼告辞后走下公司大楼时,看到大厅里一个人询问前台的小姐:“请问江意映小姐在哪里工作?”
我眼神微动看过去,是一个身段苗条的女子,穿浅色职业套装。
是韦惠惠。
我眉眼未动,直直地在她面前走过去。
前台小姐摇摇头,她们并不知我的中文名字。
惠惠非常机敏,她马上改口问我在公司的名字:“YinYin Kwong(江意映)——”
前台的女孩指了指我匆匆离去的身影:“那就是。”
韦惠惠疾步奔跑过来,在我的身后叫了一声:“映映!”
我脚步未停地往前走。她冲到我面前,仔细看看我,然后露出欣喜和意外的神情:“真的是你!”
“映映,”她上前一步拉着我的手说,“我是惠惠!”
我一动不动地望着她拉着我的手。
韦惠惠讪讪放开。
我并无力气和她重叙旧日情分。
她径自找话题:“我同事说风尚最近签了一个模特,我无意中看到了你的照片,一开始还以为只是长得像,原来真的是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你认错人了。”我木然开口。
我径自绕过她,走下台阶,拉开计程车的门绝尘离去。
第二天我去工作,心底有点忐忑,所幸没有再见到韦惠惠,我已疲倦得再无力气,只想独自沉寂在深蓝海底,并不打算会见任何故友。
现在看来韦惠惠依旧在传媒界,只怕免不了要见面。不过不要紧,这一次的拍摄已经在收尾阶段,我补拍完几个镜头就可以收工。
我可以换别的工作。
Freddy召我去他的办公室:“有没有兴趣考虑成为我们的一分子?”
他在电脑屏幕上看摄影师机器里出来的照片,露出赞赏之意:“你身上有着做这一行最关键的别致气息,即使不做Model(模特),做其他也很好。”
我平静点点头:“谢谢,我考虑看看。”
我带着他给我的合同离开了工作室。
我还没有来得及好好考虑以后,就先接到了西蒙尼的电话。
我回到国内之后,曾致电托西蒙尼给我带我妈妈的画册。
我当时带走的那本手稿已经在那场大火中遗失,妈妈生前出过两本画集,其中一本更是命名为《映》。
我终究得过疼爱。
我要留住一些东西,我的手心不能再一无所有。
西蒙尼给我带来了妈妈的全部出版画册,并且邀我去香港。他此行在苏富比拍下一套珍贵翡翠,有一个慈善晚宴需要出席,他在本地并无熟悉朋友,于是诚意邀我去香港一聚。
当时我母亲过世时,他同样伤心欲绝,却还再三挽留我在意大利,但我那时坚持要走,这是我们分别四年之后我第一次见到他。
我们在酒店会面,几年不见,他依旧保持着良好风度,衣着得体绅士派头,只是苍老许多,鬓角都染了白,他上前拥抱我:“映映,见到你甚为安慰。”
我睡了一觉陪他喝了下午茶,他还有公事要处理,我回房间休息了一会儿,然后有造型师过来做造型化妆。
夜里在黄金海岸酒店举行的是一场本港冠盖云集的宴会。
我穿着长至脚踝的珍珠色裙子,搭一袭粉色皮草披肩,将裸露的手臂都盖了起来,然后挽着西蒙尼的手臂走进宴会大厅。
有人上前来和他握手寒暄,我只负责点头和微笑。
我们在大厅入口处不远驻足时,我忽然感到身后一束阴冷却灼热的视线。
我扭头看过去,劳家卓一身修身黑色西服,系银灰领带,偕同一名穿着艳红礼服的美丽女子,正款款步入宴会大厅。
女子裙摆摇曳生姿,香肩半露,笑容甜美,衬着身旁的劳家卓微蹙眉头的一张脸庞更显冷硬傲然。
她一直紧紧牵着他的手。两人看起来是多么耀眼一对璧人,身旁都是低低的艳羡之声。
接着,周围的宾客纷纷迎上前去,站在西蒙尼身边的几人迎了上去:“晚上好,劳先生……”
劳家卓正好经过我们身旁,随行的男子热忱地引见:“劳先生,我荣幸介绍,这位是来自意大利的西蒙尼先生。”
他不忘恭维一番:“昨天西蒙尼先生可是慧眼识宝,那一套稀世翡翠便是由他拍得。”
男人复又转身对西蒙尼说:“这位是劳通集团劳家卓先生。”
劳家卓伸出手,礼节性地和西蒙尼握了一下。
然后是他身边的美貌女子含笑上前,西蒙尼绅士地揽过她的肩头,贴脸亲了亲她的双颊。
种种社交礼数一一做足,我挽着西蒙尼手臂要走。
劳家卓身边的女子忽然开口说:“西蒙尼先生,不介绍一下你美丽的女伴?”
西蒙尼笑着拍了拍我的手背:“我可爱的安琪儿,映映小姐。”
劳家卓冷峻不笑的脸,拧着眉头目光一动不动地望着我。
他身旁的女子看了我一眼,微笑着寒暄说:“江小姐有点面熟。”
我冷淡笑笑,明白她隐晦的意思,她说的大约是在某本时尚杂志见过却完全记不起姓名的小明星,做的明明是以色侍人的行当,一身行头都得仰仗身旁的金主。
我面无表情,亦没有说话,十足的高枝派头。
这时苏见牵着一双儿女过来。
美艳女子马上露出亲切笑容,弯下腰不断地亲吻两位小朋友。
苏见站到劳家卓身边低声说:“劳先生,丰泰金先生在等你。”
劳家卓轻轻点头应了一声。
苏见牵着孩子走过我身边,有些疑惑地看了我一眼,并没有认出我来。
我只看着他身旁的那两个小宝贝,都是粉嫩的苹果色脸颊,女孩穿白纱裙,男孩穿一件小马甲西装,应该是双胞胎,真是可爱之极。
苏见都已儿女绕膝,光阴真是残忍的东西。
西蒙尼客气几句,然后和我走了。
我们落座,座位与劳家卓的座位隔了几桌,我侧头和西蒙尼说话时,看到他身旁的女伴贴近他耳边,很亲昵的动作,女子对他说了什么而后笑得花枝乱颤。
几乎要伏在了他的肩头。
劳家卓微微倾身端坐,保持着一种不动如山的沉静姿势,在不断变幻的光影中,严峻的侧脸几乎凝固。
我们坐了一会儿,西蒙尼拍了拍我的手背:“映映,我累了,我们回去休息。”
他亦看出我的不耐烦,真是体贴的老头儿。
我陪他站了起来。
我趁机朝着旁边看了一眼,劳家卓不知已何时离席。
次日西蒙尼飞内地上海。
我去车站搭大巴返家,在罗湖口岸过关时,接到劳家卓的电话:“映映,你若有兴趣想入行,我给你介绍合适的经纪公司。”
我一只手提着行李过安检,一只手握着电话:“谢谢,不用。”
他在那端问:“你何时回的国?”又语气不悦,“你与那名外籍男子,是什么关系?”
我开口截断他的话:“劳先生,你管得未免太多了。”
看来他独掌高权多年,说话都是命令式的:“你现在住哪里?”
我冷冷地道:“与你何干?”
我在公司只留了一个电话号码,住址都没填。
劳家卓放低了声音,却丝毫没有转圜强硬的口气:“映映,别任性,我要是想知道,多的是办法。”
我终于忍不住反击:“雇一打私家侦探调查我,对你劳总裁又有什么益处?劳先生真是太看得起我。”
这时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请我出示证件,我腾不出手来拿,直接说:“再见,劳先生。”
我挂断电话从包里找出通行证。
新的一个礼拜开始后,我去风尚应聘做了一名员工,主职是平面模特,兼职打杂助理。
也就是这一两年时光尚有色相可卖,我再无别的谋生技能,做何事对我又有什么分别,Freddy既然这般看得起我,我不妨做做看。
重新正视自己,开始入行做工之后,周围都是光鲜亮丽的男女,我在小圈子里并不太受欢迎,平日里不爱说话,下了班也是一个人独来独往。但后来和我一起共事的同伴也渐渐了解我不过只是沉默而已,其实性格相当随散,有时出外景去郊区,一天吃个三明治也可以打发。
慢慢地开始有同事和我亲近,摄影师也乐于和我合作,最初的略显沉闷压抑的工作环境渐渐改善,我逐渐适应过来。
默德萨克教授说,如果我能重新进入社会,并能在适当的范围内进行交际活动,这对我的恢复将会有一定帮助。
这些年来盘踞在我心底的那个困兽,它吸取我心头的荆棘血肉长成了一个恶魔。我诅咒它,它折磨我,我想我们是时候谈妥了。
周五的夜晚,我被指派和摄影师阿卡去参加一个商务宴会,是某国际高端电子产品发表会,我们公司外调了好几个一线模特去做产品展示。
我们到达会场时已经将近八点,除去几个工作人员反复调试灯光,现场一切已准备就绪。
阿卡利落地抢好位置,埋头调试机器,我刚替他搬好三脚架换上镜头,入口处响起喧闹之声,我抬头望过去,嘉宾陆续到来,中间有一名女子有些眼熟,再看一眼,已经想起来,是上次在香港宴会时陪伴在劳家卓身边的女子。
我出来做事后在报刊上见过她,叫关心怡,本埠知名社交名媛,养和医院院长的独生女儿。
关心怡身边有几位艳丽的女子,面孔我不认识,但闪光灯一路追逐,应该都是女明星,她们手挽手姿势亲密、笑容亲切,引得摄影记者忙成一团。
晚宴正式开始之后,在海蓝色的梦幻舞台上,关心怡被主持人邀请上台试用产品,她和那位明星代言人一唱一和将新品热情夸赞了一番,随后大方在台上走了一圈,步履轻盈姿态曼妙,赢得了一片热烈掌声。
我注意到她的视线不时地瞥向台下的一个位子,好奇地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
左侧第三排的一个角落,幽灵一般的阴暗人群中,一个男人半倚着坐在椅子上,双腿自然地交叠,身姿笔直修长。
黑暗之中他俊秀冷硬的脸庞,轮廓缓慢清晰地突显出来。
即使再见到他一万次,我仍然是无法控制地心跳加速。
我盯着那道熟悉的人影怔怔失神良久。
仿佛感觉到我的注视,他的目光忽然转过来,黑暗中如花火一般。
我慌乱地别开头。
这时阿卡过来拍了拍我肩膀:“做事。”
我骤然回过神来,退开几步走到他旁边:“嗯。”
阿卡挪了个角度,我重新半跪在地上替他测光。
半场宴会过去,我派发完名片,做完事看到阿卡的照片也已拍得差不多,足够交差应付一篇报道。
我对他比比手势:“我先走。”
阿卡问:“还早,不等一下待会的酒会?”
我摇摇头:“不了,玩得愉快。”
我只觉得疲倦,渴盼找个小餐馆吃碗面回去洗个澡。
和同事告辞,走出屋外,展馆外也是一派热闹,不时有宾客高声谈笑经过。
四月底深宵仍有寒意,我拉紧领口缩着肩膀,从口袋里摸出烟盒。
一支烟抽到一半,我忽然觉得身旁有些异常。
我看了一眼,四周反常的安静,来来往往走动的人不知何时都已消失不见。
劳家卓立在我身后的廊柱阴影处,默默地看着我。
我继续闷头吸烟,并不打算理会他。
他上来直接拿走我手中的烟,绷紧着脸语气不悦:“何时学会的抽烟?”
我将手在裤子上擦了擦,跳下台阶转身要走。
他挡在我身前:“映映,等一等。”
我尽量维持客气:“我和劳先生并无旧情可叙。”
他敛着眉头将我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因为要跑腿干活,我穿着工装粗布裤子和白棉衬衣,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简单发髻,因为季节变化疏于护理的皮肤干燥得起了丝丝碎屑。
他声音有些低哑:“你怎么会在这里工作,不再做室内设计?”
我挣开他的手往外面走。
劳家卓拉住我:“我送你回家。”
他的司机已经将车缓缓开来,停在了绿荫旁的车道上。
这个地方要走好一段路才有车,他是记者认得的人,在此地多做纠缠也并不明智。
我点点头走下去。
劳家卓替我拉开车门,扶了扶我的手臂将我送入车内,然后绕过另外一边坐进来。
他问:“映映,现在住哪里?”
“安顺路的美丽庄园。”我吐出几个字,闭上了嘴巴侧着头望着窗外。
车子在宽阔的道路上飞快地行驶。
劳家卓抬手将领带略微松了一点,淡淡疲态就无可掩饰地露了出来,他将头靠在后座上闭上眼睛休息。
车子驶入住宅区的大门,司机回头:“江小姐,哪一幢?”
我说:“我在门口下车就好,走进去很近。”
劳家卓不知何时醒来,轻声坚持着说:“太晚了,开进去吧。”
车子在楼下停稳,我推开车门:“谢谢你。”
他跟着我走出车外。
我们站在楼下,路灯遥远的光线有些模糊。
我看着他,白色衬衫领口微敞,手插在黑色西裤兜中,白皙脸孔和高瘦身形,眸光温柔又深情。
我仿佛在他眼中看见自己十八岁时的影子,明眸皓齿,笑容清甜,带着不解世事的天真。
时光倒流了。
他一遍又一遍地看我,我浑身动弹不得,几乎要融化在他纠缠的目光中。
我们相对无言站了许久,他手一动要抚上我的脸颊,耳边是一声低低的叹息:“映映……”
我心神骤然一震,召回最后一丝理智,避开他的手说:“我上楼了,今晚谢谢你。”
“映映,”劳家卓挽住我的手臂,“彼德说你在康斯坦茨这几年……”
我摇摇头无力地阻止他:“够了。”
他望着我的目光明灭不定,沉吟了许久,终于开口问:“你后来为何未与唐乐昌一起?”
怎么个个都来问我这个问题。
我不耐烦地说:“我何时与他一起过?”
劳家卓微愠的语气:“既然他不能护你周全,当时就不该鲁莽地带你一走千里。”
我听得怒从心起,甩开他的手冷冷地说:“劳先生,你搞错了。是你抛弃我,不是他带我走。”
我一句成功令他白了脸色呆立当场。
我往楼上走去,他仓促追上一步:“映映,如果你决定回来,我给你安排好一点的工作。”
“劳先生,你我如今有何关系?”我冷淡笑笑转身上楼。
第二日一早,我出门上班时,看到他等在楼下。
“我一会要回香港,大约要一周后才能过来,就想再过来看看你。”他温和地说。
我离开国内多年,劳通集团在两年前将总部迁至香港,我也是回来后才知道的事情。
“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直接与他摊牌,“我已一无所有。”
他轻声但坚定地说:“让我照顾你。”
我死死盯着他,嘴角慢慢浮起一抹冷笑:“劳总裁,我受不起。”
他望着我,脸上微微惊讶,更多的是心疼。
我径自转身,推开了公司大楼的旋转玻璃门。
我搭电梯到五楼,接待小姐见到我:“江小姐,有人找你。”
我问:“谁?”
接待小姐说:“是一位小姐,已经来了几次了。”
我看到韦惠惠从椅子上站起来。
我将她请入办公室。
今日因为劳家卓坚持要送,我比平时到得早,此时其他同事尚未到来。
她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映映,这几年你过得好不好?”
我随口答:“还好。”
她仔细看我的脸:“真的吗?”
我皱着眉有些不耐烦:“不然你要我怎样回答你?”
“唐乐昌说你生病,现在好了吗?”她忽然泪眼婆娑,“你变化这么大,还做这么辛苦的工作,性格也完全不是以前的样子……”
我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她似乎是压抑多年,话一开就再也收不住:“唐乐昌送你出国的报纸出来时,我才意识到你和劳家卓的关系出了问题,那时候我以为登出来也没关系,你走了我去你家找你,可是你家里的人无论如何都不肯告诉我,我试图联络劳家卓,但我根本见不到他,他助理说,他也在找你……”
“劳先生不知道你回来吗?”
“他后来结婚正式知会了媒体,我一直很担心你该有多难过。”
“我打过好多次电话给唐乐昌,他将我狠狠骂了一顿,什么也不肯说。你一走就是这么多年……”
我看着她的眼温言说:“惠惠,你过得如何?”
韦惠惠低声说:“我签了稳定的合同,后来升职,现在做了编辑部副主任。”
“那还不错。”我收回目光,“如果你为求良心安稳,我会告诉你,请你宽心,过去事情我已遗忘并且不想再提。”
“不……”韦惠惠哀哀望我,“映映,你是我最好朋友,我很挂念你。”
“惠惠,你走吧。”我站起来,“如果你要来寻回友谊,那么我只能令你失望了,你认识的那个江意映,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韦惠惠张大了眼,仿佛面前站着一个怪物。
我推开门:“你回去吧,以后不要再来了。”
“映映……”她红了眼。
“我要做事了,韦小姐。”我平和地说。
她抽出面纸吸了吸鼻子:“映映,我下次再来找你,我们好好聊聊。”
我拉开门将她送出去,目送她搭电梯下楼。
太阳穴一抽一抽地剧烈跳动。
该死的头痛。
他们是要逼死我。
中午我出外景回来时,看到几个新来的模特在办公室哭闹,说Freddy没人性。
我问:“什么事?”
办公室美编小哲耸肩:“黎岩的新作品不知发什么神经,想起来去吉布提取外景,Freddy派了几个人去。你知道,他们付的酬薪也不算高,这可是个辛苦活儿。”
下午在我办公室思索良久,临近下班时,我敲开了Freddy办公室的门进去。
我问:“我可否应征吉布提的工作?”
他抬起头有些意外:“为什么?有几个欧洲的设计师对你很有兴趣,我们正在洽谈。”
我说:“你也看到我手脚的疤痕,我无法拍摄春夏。”
Freddy搁下手中的照片,双手交叠淡淡地说:“可以后期修片,你留在国内,或者欧洲,都有更好的条件。”
我说:“我喜欢去非洲。”
他耸肩:“好吧。”
我接了吉布提的工作。
劳家卓再次从香港过来时,正好碰到我提着行李箱下楼。他脸色瞬间变白:“你要出门?”
我拖着行李箱绕过他。
劳家卓快步追上来:“映映,你要去哪里?”
我冷淡地说:“和你无关。”
他伸手握住我的胳膊,吼了一声:“江意映!”
我甩开他的手。
劳家卓的声音竟然有一丝惊慌:“映映,你不可以再走……”
他随即强硬地扳回我的肩膀,双手紧紧地扣在我的肩上,几乎要将我的骨头捏碎。
通过薄薄的衣料我几乎感觉到他的掌心很冷,身体甚至在微微颤抖。
劳家卓嘴角抿成一条深刻纹路,声音是异常的严厉:“告诉我,你又要跑到哪里去,欧洲?美洲?还是哪个我找不到的无名小岛?”
我直视他的双眼,听见自己的声音,冷静而残酷:“劳先生,请放开我,你若要再纠缠我,我保证让你这一世再也见不到我。”
他神色慢慢变化,英俊脸庞浮起一层苍白和惨痛,压在我肩上令人痛楚的力道开始减轻。
劳家卓缓缓放开了我。
我走到街边拦计程车。
我拉开后备厢塞进箱子,坐进车里时无意从后视镜看了一眼,劳家卓立在街边,一动不动地望着我,他只穿了一件浅灰色衬衣,身体显得那么消瘦单薄。
片刻后他低下头,双手垂在身侧,计程车越开越远,只剩下劳家卓形影相吊,无依无靠地站在原地。
我喉头一阵哽咽涌上,曲起膝盖抱紧了自己的身体。
我在非洲一待就是半年。
从春天到秋天。
从四年前那个春夏之交的夜晚开始,我的来途去路都已是一片苍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