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的过道颇为幽暗,副官敲开一扇木门,请狄公进去。室内十分轩敞,却是空空荡荡,后方摆一张简朴的书案,案上点着一支蜡烛照亮。百长正坐在书案后方,年纪甚轻,身量低矮,一见狄公,连忙起身上前相迎,咧嘴笑道:“欢迎狄县令大驾光临河川镇!小校姓修,乃是军中百长,狄县令请坐!”
狄公目光锐利地扫了一眼,只见对方面相机敏,留着短短的髭须,颏下一小绺粗硬的山羊胡,自忖以前从未见过此人。修百长一指书案旁的圈椅,接着又道:“两年前,小校曾在汉源见过狄县令一面,不过当日狄县令正忙于勘查湖滨大案,自然不会留意到钦差的一名手下!”又转头对副官说道:“刘副官,你且退下!过后我自己动手沏茶。”
狄公微微一笑,回想起在汉源那些惊心动魄的日子 ,将宝剑放在墙边的条几上,依言落座,开口说道:“想来百长是在码头边认出了本县?”
“正是。狄县令就站在可敬的葫芦先生旁边,看去似是微服出行,因此不好当即上前寒暄。小校深知狄县令过不多久自会来此处登记,便吩咐手下在门口留神观望。莫非此行真有特殊公务在身?居然独自一人前来……”修百长说到此处语声渐低,斟出一杯茶水,坐回书案后方。
“并无此事。十天前,刺史召我前去州府,协同办理一桩与蒲阳有涉的走私案。我带着两名亲信马荣乔泰随行,着实忙碌了几日,过后刺史命我返回蒲阳,一路徐行即可。我等原想在这河川镇逗留几日,不意途经关帝庙村时,村长道是有几头野猪时常毁坏庄稼,请求施以援手。马荣乔泰皆擅长打猎,于是我命他二人留下帮忙,自己只身先行,并约定后天在此地会合。我打算稍事歇息,然后出去钓几回鱼,自不必露出官家身份来。”
“好个主意!再问一句,狄县令从哪里得来的葫芦?”
“这大葫芦是关帝庙村的特产,村长非要送给我一个。正是因为此物,我竟被葫芦先生误认作是走江湖的郎中!”
修百长若有所思瞧了狄公一眼,缓缓说道:“不错,狄县令这身打扮,很容易被人认作大夫。”说罢略略思忖片刻,又道:“葫芦先生若是得知狄县令并非郎中,定会大失所望。他不但精通药理,还喜欢与人议论切磋。”
“实不相瞒,我并未对他道破,”狄公说话时略显难堪,“因此也省得解释许多。不知此人是何来历?”
“葫芦先生年高德劭、颇富学识,过去四五年一直不离此地,隐居在林中的一个小茅棚里,好似世外高人一般。狄县令请再喝一杯!”修百长说罢揉揉鼻尖,迅速瞥了狄公一眼,又道,“如果狄县令着实想清静几日,依小校之见,不妨就自称大夫。此地既是禁域,又有各级官员来往,狄县令匿名在此,未免……未免会引起他人误解。小校曾作过特使,深知为官者的心思!”
狄公手捻髭须,心想若是作为县令来访,须得与当地官府正式照面,还得穿戴上全套官服官帽——这些东西如今仍留在关帝庙村,与其他行李放在一处,当然也可临时借一身来暂用,再租一乘官轿,不过此类繁文缛节,正是这几日里避之唯恐不及的……
修百长见狄公面色犹疑,连忙又道:“小校自会代为处置,包管事事妥当!狄县令理应好好休息几日,听人讲过蒲阳县出的淫僧案,狄县令办得实在漂亮 !让我想想,有了,我认得一个京城里的大夫,如今已不再行医,姓梁名牟,也是身材高大,一把美髯,擅长治肺病肝病。”说罢抽出一张纸来,提笔蘸墨写下几行字,“狄县令想必也略懂医术?好得很!能否给小校看看所携的官牒?”
狄公从靴筒内抽出一张纸来放在书案上,开口说道:“本县并不以为……”修百长却一心细看官牒,抬头说道:“真是太巧了!连生辰年岁都相去不远!”说罢用指节在桌上敲敲,大声叫道:“刘副官!”
刘副官应声入内,显见得方才一直候在门外。修百长将写好的字纸与狄公的官牒一并递过:“你去另写一份来,就用这个名字,看上去不可过新!”
刘副官领命敬礼,转身出去。修百长两肘据案,急急说道:“小校实是遇到一点难题,狄县令微服在此,或可助我一臂之力,不会占用你太多工夫,却是帮了我一个大忙!若论官阶,狄县令自然要比小校高出许多,不过你我所做的公事却颇为相类……还请狄县令务必帮我这一回!我常说为了从另一面去看……”
“你最好先说说到底有何难题。”狄公淡淡说道。
修百长起身离座,朝挂在墙上的一张大图走去。狄公坐在椅中,看见图上绘有河流以南的地带,包括河川镇的详细格局。东边有一片方形空白,标着“碧水宫”三个大字。
修百长一挥手臂,说道:“整个禁域都归碧水宫直接管辖。狄县令想必知道,这四年里,碧水宫一直是三公主的消夏之所。”
“此事本县并不知晓。”狄公答道,不过总归听说过三公主。她是当今圣上最钟爱的女儿,据称美貌绝伦。圣上对她一向有求必应,在世人想来,如此一位公主必是娇纵任性、喜好奢华,谁知却并非如此,竟是天资聪颖,且又饱读诗书,对各门才艺与学问都深有兴趣。不少家世显赫的年轻朝臣都曾被视为驸马人选,但是圣上一再拖延许婚。三公主如今应是二十有五了。
修百长接着说道:“官阶最高者现有三人,两文一武。一位是主事太监,负责三公主、贴身宫女与所有侍婢,还有一位宫内总管,负责其他人员,大约有上千人。康把总既是御林军统领,也是小校的上司,负责碧水宫的安全和禁域内其他地方。他在宫内设有官署,整日公事繁忙,因此派给我两百名卫兵,命我主管河川镇和附近的乡下。此镇地方不大,一向平安无事,为了避免疫病传到碧水宫去,当地不许有妓馆娼寮和烟花女子,不许唱戏,也不许行乞,并且极少有罪案发生,因为出在此地的任何不法行径,都会被视为欺君犯上之罪,将要凌迟处死,即使最死硬的罪犯也不敢冒着被千刀万剐的风险!平常刽子手顶多用一二个时辰,但是听说宫里的行刑手能剐上几天的工夫,且不会让犯人断气哩。”说罢揉揉鼻尖,沉思片刻,又道:“他们自然手法极为上乘。无论如何,结果便是所有盗贼、偷儿和无赖闲汉全都远远躲开此地!”
“既然如此,修百长的公务倒也不甚繁难,只是例行管辖而已。”
修百长重又坐下,郁郁说道:“却也未必。狄县令有所不知,这里虽没有小毛贼,却成了大魔头的绝好去处!试想一个腰缠万贯的恶人,又有许多仇家,要想安心消遣一阵,哪里还能找到比此地更好的去处?自是不必担心会遭遇仇杀。试想一个主持走私生意的巨枭,或是一伙贼寇的首领,倘若在自家地盘里,就得派人日夜守卫,提防对头派来的刺客。但是身在此处,大可随意走动,不必担心横遭侵扰。狄县令如今明白小校的难处了吧?”
“还是不甚明白。既然所有来人必须登记,为何不将那些可疑之人打发走?”
修百长摇头说道:“其一,成百上千的游人都是正派良民,大多数商贾也是来做合法生意。我们不可能一一核对其家世来历。其二,本地百姓的收入,有相当一部分来自外地游人。若是我们对所有游人管束过严,他们便会避开此地。朝廷曾有严令,命我等与百姓和睦相处,狄县令也知道,当今圣上一向有‘仁君’的美名。因此这局面十分棘手,没人说得准前来逍遥快活的大魔头们何时会突生事端,而维持河川镇安宁之责,正是落在小校一人肩上!”
“确实如此。不过,本县仍看不出有何事可以为你效劳。”
“狄县令不妨先观望一下本地情势!就是说可从另外一面去看。狄县令断案如神,见多识广,必会……”
狄公抬手说道:“好吧,本县并不介意先从旁观望一番这种种隐患,再……”
此时有人敲门,只见刘副官走入,将两份公文放在修百长面前,一是狄公所携的官牒。修百长留神看第二张,边角有些卷折,纸面略显陈旧,不禁咧嘴笑道:“如此甚好!刘副官,真是好极了!狄县令请看!”说罢推到狄公面前,却是一张身份文书,名为大夫梁牟,由京师衙门四年前签发,生辰虽与狄公一样,住址却是京城里一个出名的里坊。
“狄县令想必注意到了上面所写的年月?”修百长说着搓搓两手,“正是京师衙门向所有百姓签发新官文的日子!刘副官,干得漂亮!”说罢从抽斗中取出大印,盖在纸张一角,在印章处写下“此人欲回京师,可驻留三日”,后面附上日期,又大笔一挥署上自家姓名。
“狄县令只管拿去!全都办妥了!小校将你原来的官牒留在此处锁起,若是被人发现揣有不同的两份,未免有些尴尬!依我之见,不妨就去渔王客栈投宿,此店十分清静,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都住在里面。”修百长说罢,起身又道,“还有一事自不待言,小校愿为狄县令随时效劳,无论昼夜,有事但说无妨!”
狄公随之起身,说道:“实不相瞒,修百长提起有疑难时,本县还以为说的就是渔王客栈账房被杀一案。你在码头上已见过了他的尸身。”
“真是一桩凶案!不过那厮是在小校的辖区之外被杀的,我当即派人出去勘查过。丑时左右,更夫看见他离镇朝东而去,我的手下巡兵在周围一带没发现任何盗贼或劫匪的踪迹。此人在上山的半途中遇害身亡,凶手在上游几里外抛尸入河,尸体顺流而下,漂到船坞对面时,恰被水草缠住。小校自会将此案移交给狄县令的同僚去办,即河川镇东边邻县的县令。在死者的衣袖中,还发现了几样东西。”
修百长引着狄公走到一张条几旁,抬手指指桌面。只见一张折起的地图、一把算盘、一包名帖和一串铜板。
狄公随手打开地图,细细端详半日,说道:“此乃本州详图,上面还用朱笔标出了从河川镇去东边山梁上十里村的路线。”
“正是!死者不但预备要去十里村,还从店里偷了二十锭纹银揣在身上。那魏掌柜一向爱财如命,无人不知,居然有脸要我赔偿他丢失的银子!还请狄县令将这算盘还给那小气鬼,免得他回头告我偷去此物!”
狄公将算盘纳入袖中:“本县乐意照办。不过,修百长最好将此事记入案录中,不定会与案情有关,比如说那账房预备外出办些复杂的银钱事务。”
修百长耸耸肩头:“俗话说秤不离砣、砣不离秤,账房自然总带着算盘。不过我定会注明此事。”
狄公将宝剑负在背后,又问道:“修百长如何知道账房偷窃银两?”
“老魏说是那后生从钱柜里取出的银子。他自然知道柜里有多少银钱,连剩几个铜板也是一清二楚,这一点绝不会错!魏掌柜将渔王客栈打理得甚好,性情却怪僻刻薄。就在半个多月前,他老婆竟跟人跑了,虽说这女人行事不端,众人也并没十分苛责。若是狄县令能对此案指点一二,小校自当感激不尽,不过万万不可耽误了下河钓鱼!此地有极好的鲈鱼,也有鳟鱼。”
修百长依礼恭送狄公下楼,刘副官推开房门,外面正下着倾盆大雨。
“天气真糟!幸好渔王客栈就在前头不远处——在狄县令右手边。雨夜难行,一路顺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