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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雨蒙蒙,密林中一片寂静。狄公又走了半个时辰,收缰勒马,抬眼望天,不禁面露忧色,如今只能看见一小片铅灰色的天空,细雨随时可能转成夏日急雨,头上的黑帽与身上的镶边褐色骑服皆已被打湿,潮气凝成水珠,挂在长髯与颊须上。今日午时离开村庄时,曾听人说过在林中每逢岔路口朝右拐,便足可在晚饭前赶到河川镇,自己定是在哪里走错了路,如今已骑行大约两个时辰,仍是满眼唯见密林,从未遇到一人。鸟雀停在黑压压的树枝上,不时婉转啼鸣,枯枝朽叶发出的腐臭之气似已渗入衣袍内。狄公用项巾一角揩揩长髯,眼看天色将晚,这片树林沿着河流南岸一路延伸,总有十几里长,若是果真在此迷路,很可能得在林中露宿一夜,想到此处,不禁心中忐忑,长叹一声,拿过用红绳系在鞍头的深褐色大葫芦,拔下塞子喝了几口水,只觉入口犹温,带有一股腐味。

狄公只觉眉梢凝汗,蜇得两眼酸涩,便垂首揩擦几下,再度抬头看路时,忽然浑身一凛,似是难以置信。只见对面有一人骑马过来,马蹄踩在柔软的青苔上略无声息,看去不但身形魁梧,且与自己极为相像:胸前一副长髯,头戴一顶黑帽,身着镶有黑边的褐色骑服,鞍头系有红缨,也挂了一只褐色的大葫芦。

狄公又揉揉两眼,定睛再瞧,方才松了一口气。林间本就幽暗不明,加上双目不适,未免看花了眼。对面那人的长髯中杂有不少银丝,胯下坐骑也并非骏马,而是一头长耳毛驴。狄公见驴背上横担着两杆短矛,不免又警觉起来,禁不住伸手握住自己身后的剑柄。

那人行至狄公马前,停下来径直打量,似在沉思默想,面庞宽阔,皱纹密布,身着一件打了补丁的旧衣袍,端坐在驴背上,双肩显得瘦骨嶙峋。方才看成是短矛的物事,实为一对曲柄拐杖。

狄公松开剑柄,彬彬有礼地说道:“这位老丈,此路可是通往河川镇?”

老者并未立时作答,目光移到狄公鞍头挂的葫芦上,不禁微微一笑,晦暗古怪的两眼紧盯着狄公,开口说话时,却是声音洪亮、出人意表:“正是。大夫顺着此路下去,总会走到河川镇,只是不免有些绕路。”

狄公心想这老者见自己一人独行,又携着一只郎中用来装药的葫芦,因此便错认为大夫了,正欲开口说明,只听老者又道:“老朽刚刚从河川镇抄近道过来,前面还有短短一程。我倒是乐意为你指路,只需走上一刻钟。”说罢掉转驴头,又喃喃念道:“你我不妨去瞧瞧从河中捞起的那人,想必正需要大夫照料一二哩。”

狄公正想申明自己乃是本州北边的蒲阳县令,转念一想,若是道出此言,免不了还得对这偶遇之人解释一番为何要轻骑减从、便装出行,于是索性只字不提,开口问道:“不知老丈做何营生?”

“老朽只是个游方道士,并无营生。”

“原来如此。晚生本以为老丈也是同行。敢问你那葫芦里装着何物?”

“并无一物,只是空空而已,不过比大夫葫芦里装的药更有价值!老朽并无冒犯之意。须知空比实更为重要,所谓‘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 ”老者说罢轻唤一声,驱着毛驴朝前走去,口中又道,“众人都管老朽叫作葫芦先生。”

狄公心想此人既是个不问世事的道士,就越发不必自报家门了,便又问道:“老丈方才说的从河中捞起一人,又是何情形?”

“我离开河川镇时,听人说两名渔夫从岸边捞上一人来。这条路就是近道,老朽走在前面。”

林中的小径通向一片耕地,只见一个身披蓑衣的农夫正在锄草。顺着一条泥泞的小路,二人直走上沿河大道。此时细雨已停,薄雾弥漫在广阔的河面上,又湿又热,没有一丝微风。路边的房舍排成一线,行人也是穿戴齐整,不见一个乞丐。

狄公议论道:“看去似是富庶之地。”

“此镇虽小,却地处河边,便于交通与打鱼,因而得利不少。附近还有一座碧水宫,是皇家的消夏别墅,过了东边一片松林便是。穷苦百姓住在镇西,富人则住在鱼市那边的镇东。老朽知道有两家上好的客栈,一家名叫渔王,另一家名叫九云。若是大夫预备要投亲访友的话……”

“不不,敝人在此地无亲无故,只是路过而已。老丈带着双拐,敢问是腿脚有些毛病?”

“一条腿跛了,另一条也不大灵便,想必大夫也无能为力!你看,官府的人已经赶到,果然一向都防范甚严!如此说来,从河里捞出的人也无须大夫照料了!不过还是去看上一眼。”

鱼市前的宽阔码头上,一小群看众正围在船坞旁。一片人头之上,只见一名军官骑着高头大马,头戴镶有红缨的镀金头盔,系一条大红项巾,可知是御林军百长。

葫芦先生拿起拐杖,下了驴背,朝人群蹒跚走去。毛驴垂下一只耳朵,在鹅卵石地面上开始寻觅吃食,狄公也甩镫下马,跟在后面。众人似是认得葫芦先生,纷纷让出道来。

一个大汉低声说道:“葫芦先生,那人竟是戴民,原在渔王客栈里当账房,已是死得没法救了。”

两名身披锁子甲的兵士将看众挡在河湾处,不得近前。狄公从葫芦先生身后望去,只见一人横躺在御林军百长坐骑前的地上,一瞥之下,禁不住朝后退去。虽说以前也曾见过形形色色的尸体,但是眼前这具着实触目惊心。死者是个青年后生,身上只套着一件长袖外褂,双臂伸展,湿漉漉的长发贴在肿胀扭曲的脸面上,腿脚光裸,显出道道烧灼后的印记,两手被砍得不成样子,腹部也被切开,已是肚破肠流。一名副官正跪在尸体旁,身披镀金肩甲,后背显得格外宽阔。

“他的左袖里有个扁平包裹,里面定是我的银子!”有人嘶声叫道。

副官喝斥道:“闭嘴!”

说话之人立于前排,面容干瘦,挺着一管鹰钩鼻,蓄一副蓬乱的胡须。

葫芦先生对狄公低声说道:“那人便是渔王客栈的掌柜魏诚,遇事总是先想着银钱!”

狄公草草看了一眼,却见掌柜身旁站着一个女子,年纪大约十七八岁,身段苗条娇小,穿一件蓝布长裙,腰系红绦,一头乌发盘成简朴的双髻,将头扭到一边,不去看那死者,一张俏脸惨白如纸。

副官从地上站起,对百长恭敬说道:“启禀官长,死者看去在水里已泡了一天。不知官长有何吩咐?”

百长似是听而不闻,方才已用大红项巾掩住口鼻,因此狄公看不清他的脸面。只见他直盯着手中的马鞭,拳头攥得紧紧,披一副镀金胸甲,看去身形清瘦,一动不动坐在马上,几如一尊铜像。

副官又问道:“不知官长有何吩咐?”

“将尸首送回大营,连同那捞起尸首的渔夫和死者的东家也一并带去。”百长闷声说罢,拨转马头,疾驰而去,身后的看众立时跳到两旁,免得被踩于蹄下。只见他直朝大路奔去,马蹄踏在潮湿的鹅卵石上,发出一串哒哒声。

副官大声喝道:“众人退后!”

二人朝坐骑走去时,狄公说道:“真是一桩惨案!不过,死者既是平民,为何军营要插手此事,而不是交给当地县令处置?”

“大夫有所不知,在河川镇内并无县令。全是由于那碧水宫的缘故,此镇及其周围地带皆被称作禁域,都归御林军统辖。”葫芦先生说着骑上毛驴,将两根拐杖担在驴背上,“你我就此别过。你顺着那百长的方向一路下去,便是镇里的集市,过了兵营不远,自会看见两家客栈,一是渔王,一是九云,门面彼此相对,都很舒适考究——随你自己挑选吧!”说罢口中轻唤一声。狄公还没来得及道谢,只见那老者已骑驴悠悠离去。

狄公登鞍上马,朝鱼市一角的铁匠铺走去,胯下的坐骑着实需要休息。狄公给了铁匠几个铜板,吩咐他将马匹好好洗刷一番,再喂饱草料,明日一早便来取回。

狄公走入大街,忽觉长途骑行后两腿僵硬,口中也十分焦渴,看见头一家茶坊,于是迈步走入,要了一大壶热茶。有五六人正围坐在窗前的大桌旁,一边嗑着瓜子,一边议论纷纷。狄公呷了几口茶水,心想这里既是管束甚严的禁域,抵达之后,理应立即去军塞登记,葫芦先生说过两家客栈比军塞稍远,不妨顺路先去军塞办理此事。渔王客栈的账房刚刚遭人虐害,死状又甚为凄惨,想必人人都心绪不佳,还是去另一家投宿为上。不过“渔王”这名字听去倒是不错,自己正有意在此地钓上几回鱼,在蒲阳公务繁忙,从来无暇及此。狄公伸一伸腿脚,心想那杀人凶手不定很快便会落网,比起地方官府来,军营巡兵虽说略显生硬粗暴,办事却十分迅速得力。

这时又有几个客人一径走入,狄公顺耳听到了几句议论。

“魏掌柜全是胡扯,”一个老年店主说道,“戴民没偷东西。我以前认识他爹,开着一家杂货店。”

“他要不是带着一大笔银子,道上的劫匪不会对他下如此狠手,”一个年轻后生说道,“况且还偷偷摸摸半夜出行。我是从铁匠那里听来的,戴民从铁匠铺租了一匹马,说是要去看望一个生病的亲戚。”

众人说着话朝前走去,在远角处坐定。

狄公给自己又斟满一杯茶水,不由想起葫芦先生说过的话来。那老道士看去似是个饱学之士,不过道士通常不愿受制于宫观里的清规戒律,许多文人学士上了年纪之后,孑然一身,看淡世事,便开始云游四方。这时茶坊内来客愈多,变得嘈杂喧闹。伙计点亮油灯,烟火与湿衣的气味混在一处。狄公付过账后,出门离去。

天上又落细雨。狄公穿街而过,在货摊上买了一片油布,遮住头顶双肩,快步朝前走去。

经过两条大街后,面前出现一大片四方开阔地,正中央立着一座巨大的三层房舍,犹如堡垒一般,红蓝二色旗幡从铺有宝蓝琉璃瓦的屋顶上垂落下来,朱漆大门的雨篷上书有“御林军左翼二团”几个大字。两名守卫站在灰石台阶上方,正与一个军官交谈,正是方才在码头见过的那名副官。狄公正欲上前,不料那副官降阶而下,朗声说道:“这位先生,百长正想见你,请随我来。”

狄公闻之愕然,还没来得及开口,副官已消失在房舍的拐角处。只见他打开塔楼的一扇窄门,指向一行狭窄陡峭的台阶。狄公顺阶朝上走了几步,就听见背后传来关门上闩的声音。 W2dmvVHSTa8sP2SuWSU30TDRzKfeaa3SmspaqBTKmHHXpkunZwuS/MWTZNMi4dK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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