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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我们已经游览了米兰和热那亚。到比萨两天以后,我决定动身去佛罗伦萨。雅克琳表示同意,她总是什么都同意的。

这是和平的第二年。火车里座无虚席。不论什么时间,哪条线路,都是满满当当的。旅行变成一项体育活动,我们这项活动越来越熟练了。然而这一回,在比萨,我们赶到车站时,售票窗口却已关闭,不再出售任何即将开行的火车的车票。我们想到了长途汽车,可是长途汽车票同样也已售完。尽管阻碍重重,我发誓还是要当天抵达佛罗伦萨。旅行时,我常常这样固执,必须走得远而又远。那天,一想到要等到第二天才能看见佛罗伦萨,我就难以忍受。至于我对那座城市有什么期待,希望发现什么,获得怎样的歇息,大概我自己也说不清。既然除了上述不耐烦的心情之外,确实再没有其他急躁的理由,我也就没必要弄清楚了。在想乘长途汽车失败之后,我继续打听情况。有人告诉我,每周六将近六点,有些工人班组要回佛罗伦萨,他们的小卡车停在车站广场上,有时也顺便带些人。

我们于是去车站广场。这时是五点,我们要等一个小时。我坐在我的手提箱上,雅克琳坐在她的手提箱上。广场曾经遭到轰炸。透过毁坏的车站,可以看到火车来来往往。大量旅客从我们面前经过,汗流浃背,疲惫不堪。我想象他们都来自佛罗伦萨或赶往那里,不由得羡慕地望着他们。天气已经热了。广场上仅剩的几株树,受到火车的烟熏和烈日的暴晒,叶子都枯焦了,只投下极少的阴影。我一心惦着小卡车,热对我无关紧要。半小时以后,雅克琳对我说她渴了,很想喝瓶汽水,时间也来得及。我要她独自去喝,因为我不想错过那些工人。她放弃了,买了一些雪糕。我们赶快吃,雪糕在我们的指缝中融化,而且太甜,反倒使我们更加口渴。这天是八月十一日。意大利人曾告诉我们,伏天就要到了,通常在八月十五日前后。雅克琳提醒我这一点,说道:

“这还没什么,到佛罗伦萨以后怎么办?”

我不回答她的问题。三次中有两次我都是不回答的。夏天使我苦恼。我从来没找到和这个季节协调一致的感受,对此大概我已不抱希望。我不喜欢她用这种口气提到这些。

工人们终于到了。他们成群结队地来。这是一些在比萨的重建工地上干活的泥瓦工。有些人还穿着工作服。第一队开始跑向一辆离我们不远的小型有篷卡车。

一名工人在这辆小卡车的方向盘前坐定,雅克林赶紧向他跑去。她认为,女人比男人有更多的机会打动他。她用意大利语向他解释,说我们俩是法国人,想去佛罗伦萨,找不到交通工具,如果他愿意带上我们,那真是好心肠。为了我们度假方便,她学了两个月速成意大利语,我也一样。他立刻同意了。我在他旁边坐下,便于沿途观看。雅克琳坐在车后面。在殖民部,我的座位就比她的更靠近窗口。这种举止在我已习以为常,她甚至不再为此生气了。至少我这样认为。她顺从地在后面坐定。小卡车有篷布遮蔽。那天下午,气温在阴凉处近三十六度。不过,显然她不怕热。几分钟后,车子坐满,就开动了。这时是傍晚六点。出城的路被自行车占满,非常拥挤。司机诅咒、辱骂骑车人,他们无动于衷,不顾他的喇叭声,仍然一队队地行驶。司机小时候在法国度过两年——这是他告诉我的第一件事——他会说法语。因为我在这儿,他就用法语发火,而且火气很大。很快,他就不仅仅只对挡道的骑车人生气了。他在佛罗伦萨没有工作,不得不到七十五公里开外的比萨找活干。对工人来说,一切都很艰难。他们过的不是人的日子。生活费用很高,工钱却是低的。这种情况不能长久继续下去了,必须有所改变。首先要变的,就是政府。必须推翻政府,清除现任总统。说起总统,提到这个受指责的名字,司机挥动双拳,动作既愤怒又无奈,车子晃了才不情愿地重新握住方向盘。汽车急闪了几下,风猛烈地吹进小卡车,篷布发出抽打声,但车内的人都漠然置之,我想,每星期六,这个司机出比萨城时因骑车人挡道而发火,这种情况大概每周都如此吧。我放心了。这一天,我曾过分担心走不成,其他什么都不怕,即使到不了那里。我因满足而迟钝,听司机说话。

驶出比萨城不久,还没到卡希纳,篷布下面传来一些压低的轻叫声。那是雅克琳发出的。想必工人们向她献殷勤有点过火了。这种嬉笑的叫声很好辨认。司机也听到了,神情尴尬地对我说:

“要是您愿意,您夫人可以到我旁边来坐。”

“不必了。”

他看了看我,很吃惊,随即笑了。

“我们这里的人很爱妒忌。法国人不怎么妒忌,是吗?”

“可能吧。”

“他们出发前喝了几杯。今天发薪,所以才这样。真的没关系?”

他乐了。

“这很自然,”我说,“一个女人围在一些男人当中,尤其他们又喝了酒。”

“不妒忌真好。我呢,我做不到。”

工人们笑着。雅克琳发出一声有点恼火的叫喊。他又看了看我,仍然不胜惊奇。

“我们单独生活,”我解释说,“平时见不到什么人,所以我倒乐意别人……总之,您能理解。”

“你们结婚很久了才这样,是吗?”

“我们相识很久了,是的,但还没有结婚。快了。她很看重这个,只有结了婚,她才会觉得幸福。”

我们俩都笑了。

“许多女人都这样重视婚姻。”

通常,对那些志得意满,或一味无忧无虑的人,我都难以忍受。不过他,我却很能容忍。

“爱情,”他议论道,“像其他事物一样,不可能天长地久。”

“她是好人。”我说。

“看得出来。”他笑道。

驶过卡希纳,道路通畅多了。司机有心情闲聊了,向我提出一些平常的问题。

“您是第一回来意大利吗?”

“第一回。”

“来这里多长时间了?”

“十五天。”

“那么,意大利人,您觉得他们怎样?”

他带着一点稚气的狂妄,用挑衅的口气向我提出这个问题。接着,他突然露出沉思的神情,装做专心开车,等着听我说些什么。

“我还没法确切知道,”我说,“我不了解意大利人。不过,我还是觉得,很难能不喜欢他们。”

他笑了。

“不喜欢意大利人,”我说,“就是不喜欢人类。”

他彻底放松了。

“在那场porcheria di guerra [1] 中,有人曾对他们说三道四。”

“战争期间,还有什么不让人们相信的?”我说。

我累了。他没有立刻觉察到。

“那么比萨,很美,不是吗?”

“是啊,”我说,“是很美。”

“幸好,广场不曾被炸弹击中。”

“幸好。”

他向我转过头来,看了看我。我在勉强应对,他看出来了,说道:

“您累了。”

“有点。”

“是高温,”他说,“加上旅行。”

“是这样。”我说。

不过,他还是想聊下去。他对我谈他自己。有二十来分钟,我不用应声儿。他告诉我,解放以来,尤其是他在皮埃蒙特参加一个工厂委员会以来,他对政治发生了兴趣,那是他生活中最美好的时期。那些委员会被解散后,他感到厌倦了,就返回托斯卡纳。但他怀念米兰,“因为米兰充满活力”。他大谈特谈那些工厂委员会,大谈特谈英国人的所作所为。

“他们在那里的行为是令人厌恶的,不是吗?”

他很看重这事。我回答说确实令人厌恶。他又谈到自己。现在,他在比萨做泥瓦工。比萨有很多重建工程。这辆小卡车是他的,解放时他就有了,保留下来。他就这样说着,经过一些村庄时,他减慢车速,好让我能看清沿途的教堂、古迹,用白色颜料涂写在墙上的标语:共产党万岁,打倒国王。每次我都看得非常专心,他也不让任何可看的东西错过。

我们到了蓬泰代拉。他又谈起他的小卡车。他对获得这辆车子的方式有点不能释怀。

“我能怎么办呢?我本该把车归还给委员会的同志们,可是没有,我把它留下了。”

他看得很清楚,此事一点也没使我愤慨。

“我本该还车,可我做不到。这辆小卡车我已开了两个月,所以不可能还。”

“许多人也会这样做的。”我说。

“我心里寻思,我这辈子不会再有别的车了。有些事就像这样,人禁不住要做,甚至会去偷。这辆车,唉,是我偷来的。可是后悔呢,我又做不到。”

他向我解释,这是一辆破车,正像我见到的,时速不足六十公里,但他还是很高兴拥有它。啊!他非常喜爱汽车。何况,阀面研配好了,它的时速还能达到八十公里呢。不过,他一直没有时间这样做。它还能帮他不少忙。多亏这辆车,在气候宜人的季节,他带着伙伴们到一个临地中海的小渔港去度周末。这样可以比乘火车便宜一半。“在哪里?”我问。他回答:“在罗卡。”他有家在那儿。不远。由于汽油定量供应,他很难每星期都去,只能每隔半个月去一趟。上星期他就去了。哦!那是个很小的港口。上次去时,碰见个很富有的美国女人,真该问问她到这样一个角落里来干什么。一个美国女人,是的,至少人家都这样说。她有艘华丽的游艇,就停泊在海滩前。他看到她游泳了。这是个极美的女人。因此什么都不该笼统而论,即使在小事方面。以前,他一直相信人家说的,美国女人不如他们意大利女人美。可是这一位,显而易见,她是那样美丽,他记不起曾遇见过比她更美的女人。他没对我说她漂亮,使他动心,不,仅仅说她美丽。他是认真说的,用意大利语:Bellissima [2] 。又补充说:È sola [3]

接着,他和我谈起罗卡。其实,要是有时间,我干吗不去呢?如想正确了解意大利,不应该总待在城里。也该到乡下去,参观一两个村庄。而罗卡,正是个可以看看意大利老百姓如何生活的好去处。这些民众吃过很多苦,他们干起活来谁都比不了,您将看到他们有多善良。他很了解这些下层民众——他父母就是农民——而且,摆脱了他们的盲目性之后,他更爱他们了。出自民众使他有点把他们当成自家人。他自豪地谈论这些,有如谈论奇迹。是啊,要是有时间,我应该去罗卡。那里只有一家小旅馆,不过我和我的夫人会住得很惬意的。他对我说:

“一边是海,另一边是河。海浪过于汹涌,天气太热,或者仅仅想变换一下时,您就去河里沐浴。河水永远是凉爽的。而旅馆正好坐落在河边。”

他和我谈到那条河,谈到那家旅馆,谈到突出在河谷之上的大山,谈到潜水捕鱼。

“从来没体验过潜水的人,想象不出来的。第一回会害怕,以后就玩上了瘾。色彩太美了,鱼群从您腹下游过。很安静,想象不出来的。”

他谈到民间舞会,谈到当地水果——像橙子一般大的柠檬。

我们到了阿尔诺河谷的圣罗马诺。天空呈赤铜色。公路上不再有阳光,然而夕阳还在山冈顶上照耀了一会儿。山冈从下到上都种着橄榄树。房屋很美,和土地一色。连最小的住宅近旁也栽着柏树。这是一种甜美得令人腻味的景色。

“您是托斯卡纳这个地区的人吗?”我问他。

“是的,就是这个河谷的,”他说,“但不在佛罗伦萨这一边。现在,家在罗卡。我父亲,他喜欢海。”

太阳落山了,河谷从阿尔诺河获得反光。这是一条小河,河面闪烁、宁静,河流蜿蜒曲折,河水色彩碧绿,看起来像一只睡兽。它躺卧在难以接近的陡峭河岸间,顺畅地流淌着。

“阿尔诺河真美!”我感叹说。

他不经意间就对我以“你”相称了。

“你呢,”他问我,“你在做什么?”

“在殖民部身份登记处工作。”我说。

“这份工作,你喜欢吗?”

“非常讨厌。”我说。

“具体做什么?”

“抄写出生证和死亡证。”

“明白了,”他说,“你在那里很久了吗?”

“八年。”

“我呀,”他想了一会儿说,“我做不了。”

“是的,”我说,“你做不了。”

“不过,”他说,“做泥瓦工很艰苦,冬天冷,夏天热。但一年到头抄写,我做不了。有人能行,必须这样,可我不行,我做不了。”

“我也不行。”我说。

“可你不是在做吗?”

“我是在做。起初我曾以为我会做死的,但我还是做了,你知道是怎么回事。”

“现在你还这样认为吗?”

“认为会做死?当然,但不再是我了,而是别人。”

“一年到头抄写,这肯定受不了。”他慢腾腾地说。

“你是无法想象的。”我说。

我说这话无疑用的是说笑的语气,听者可以认为事情也许没那么严重,或者认为这是我谈论个人私事的一种方式。

“做什么工作,很重要。”他说,“不论什么都做,不可能。”

“可这事总得有人做,”我说,“为什么不该是我呢?”

“不,”他说,“不,为什么就该是你?”

“我试过要做别的事,却从没找到。”

“有时候,”他说,“还不如饿死好。我呀,处在你的位子,我宁愿饿死。”

“总是担心失业,再就是怕丢脸,我说不清。”

“有些事还是做比不做更丢脸。”

“我本来想做个自行车运动员、探险家,不可能的事。最后我还是进了殖民部。我父亲是殖民地官员,这样做对我来说是轻而易举的。头一年,我不以为然,心想是开玩笑,第二年,我对自己说再不能这样下去了,接着第三年来临,然后延续到现在,你明白……”

他很高兴我讲起来。

“战争期间,”我继续说,“我很快活。我在一个报务连里。我学会了爬电线杆,那很危险,因为有可能触电摔下来,可我还是很快活。星期天我没法停下来,就去爬树。”

我们都笑了。

“撤营时,我正拴在一根电线杆上。除了我,别人都走了,但是走错了方向。我下来时,早已没人了。我独自撤走,方向却对了。我真走运。”

他由衷地笑了。

“啊!战争,有时人在战争中笑。”

“以后呢?”他过了一会儿问,“抵抗运动时期呢?”

“我随殖民部到了维希。”

他不做声了,似乎在要求补充说明。

“我为躲藏起来的犹太人制作假身份证,尤其是开一些死亡证书,不可避免。”

“哦,是的,我明白了。那时你从不感到厌烦吗?”

“从不。只是战后,由于我在维希度过三年,我被降级了。”

“你那些犹太人呢,他们不能作证,说你救助过他们吗?”

“我一个都没能再找到过。”我笑着说。

“不管怎样,你就这样听之任之?”

他又瞟了我一眼,以为我在撒谎。

“我没有多方寻找过。即使我没被降级,我也会留在身份登记处,那么……”

“那还是不一样的。”他又说。

他信不过我。

“确实如此,”我说着对他微微笑了笑,“我没理由对你撒谎。”

“我信了。”他终于说。

我笑起来。

“通常,我总撒谎。但不是今天。有像这样的日子。”

“没有人不撒谎。”他犹豫了一下说。

“我对所有人撒谎,对她,对我的上司。我在办公室里养成了这个习惯,因为我经常迟到。我终究不能说讨厌我的工作,就捏造说我有肝病。”

他笑了,但不太出于本心。

“这个,”他说,“不算撒谎。”

“总得不时说件事,这毕竟是件事。我的肝,是我编造得最好的事,每天我都在描述它如何折腾我。在部里,同事们不向我问好,而是问:‘你的肝,它怎么样啦?’”

“她呢,她信吗?”

“不知道,她不和我谈这件事。”

他思索了一下。

“政治,你搞吗?”

“我上大学时搞过。”

“现在,你完全不搞了吗?”

“搞得越来越少。现在完全不搞了。”

“你那时是共产党员吗?”

“是。”

他半晌无语。

“我过早开始搞,”我说,“厌倦了……”

“哦!我明白。”他轻轻地说。

他又半晌无语。突然,他开口了:

“到罗卡去度周末吧。”

身份登记处牵制了我全部的生活,和这种不幸相比,去罗卡待三天,算得了什么?不过我懂他的意思,生活有时那样艰苦,他很明白,必须时不时地去趟罗卡,好体会生活有时也能放松一下。

“干吗不去?”我说。

“不知为什么,我就是喜欢罗卡。”他说。

我们到了恩波利。

“这里,”他说,“生产玻璃器皿。”

我告诉他,我觉得这座城市很美。他没搭腔,他在想别的事,我认为在想我的事。过了恩波利,高温又降低了一些。我们离开了阿尔诺河,不过没关系。我很高兴。我没浪费时间。他看了看我,听我说话,我看得出来,在比萨和佛罗伦萨之间做长途旅行,我强过其他许多人。我应付得不错。他可以把我当做旅伴。我不习惯沾沾自喜。一旦这样,就会筋疲力尽,需要一周的时间才能复原。喝醉酒对我都没这样的效应。

“你去罗卡吧,”他又说,“去看看。”

“我还剩下十天假期。”我说,“干吗不去?”

汽车此刻尽可能快地疾驶,时速达六十公里。天气不再热了,至少对不处在篷布下面的我们是这样。随着暮色降临,刮起一阵凉风,大概来自一个已经爆发雷雨的地区,风里散发出雨水的气息。

我们又谈起来,谈他,谈工作,谈工钱,谈他的生活,谈通常的生活。我们寻思什么能使一个男人幸福,是工作还是爱情或者其他。

“你对我说,你没有伙伴,”他说,“我不明白。人总该有些伙伴,不是吗?”

“我求之不得,”我说,“但我不能总去拜访部里的同事,而她呢,除了他们,她谁都不认识。”

“那你呢?”

“我只有些大学的旧伙伴,都不再见面了。”

“奇怪,”他说——他很诚恳,对我几乎不再存有戒心,“我认为,伙伴嘛,应该总是能找到的。”

“战时,”我说,“我有过不少伙伴。可现在,我觉得这很难找,就像找个……我不知怎么说。”

“就像找个女人?”

“差不多吧。”我笑着说。

“还不至于。”他说。

他思索了一下。

“你看,对我们来说,要比对你们那些人容易些,没问题,彼此一见如故。”

“我们那里不一样,”我说,“需要时间。人们互称先生。赶到抄写时,对谁都不能说话。”

“是这样。我们这些人,嘴总是自由的,只要想说话就可以说。我们是什么情况?差不多总像在打仗。必须为工钱,为吃饭而斗争,那么,找伙伴就容易了。”

“我那些同事,”我说,“我真想杀了他们,而不是和他们说话。”

“也许一个人过于忧郁时,”他说,“就像这样,不可能有伙伴。”

“也许吧。”我说。

“当然,”他说,“生活中存在不幸,不是吗?但是一个人不仅天天不幸,还不能有伙伴,这是难以忍受的。”

他补充说:

“我呀,没有伙伴太痛苦了,我受不了。”

我不搭腔。他似乎懊悔刚才所说的话。然而,忽然,他很温和地表示:

“我认为,你应该放弃你的工作。”

“总有一天,”我说,“我会做到的。”

他大概觉得,我没像他想让我领会的那样认真对待这事。

“你看,”他说,“这和我无关。但是我要告诉你,我认为你应该放弃你的工作。”

过了一会儿,他补充说:

“这样维持下去不行,你的生活。”

“八年前,”我说,“我就准备放弃那个工作了,可我会做到的。”

“我的意思是,你应该尽快放弃。”他说。

“也许你说得对。”我想了片刻说。

晚风凉爽宜人。他对这风不像我那样感到惬意。

“干吗你对我说这个?”我问。

“可是你等着,等别人对你说这个,不是吗?”他温和地说。

他重复道:

“这样维持下去不行,你的生活。不论是谁都会像我这样告诉你。”

他迟疑片刻,接着,用终于还是下了决心的口气说:

“这就像对你的女人一样,你同这个女人在一起做什么?”

“我犹豫了很久。现在我对自己说干吗不?她坚持要结婚。她和我在同一个办公室,我看见她整天在那里企盼,你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不搭腔。

“我终于不再想跳出泥潭,终于对自己说,既然没有别的,那么凑合一生也可以。”

他毫无笑容。

“不,”他说——我的自嘲使他不快,“不该这样。”

“许多人会像我这样做的。”我说,“我没有充分的理由不娶她。”

“她怎么样,这个女人?”

“明摆着,”我说,“永远满足,兴高采烈,是个乐天派。”

“我懂了,”他说着皱了皱眉头,“我不太喜欢永远满足的女人。她们……”他在搜索字眼。

“令人厌倦。”我说。

“是这样,令人厌倦。”

他向我转过头来,微微一笑。

“我在自问,”我说,“是否值得去寻求和终生相关的重大理由,使自己感到满足。如果三四个小条件汇集在一起,在任何情况下……”

他又向我转过头来,微微一笑。

“小条件是必要的。”他说,“不过,在生活中,仅仅感到满足是不够的。时不时地还需要稍微多些,不是吗?”

“什么呢?”

“感到幸福。而爱情,就是用于这个的,是不是?”

“我不知道。”我说。

“你当然知道。”

我不搭腔。

“到罗卡来吧。”他说,“要是你星期六来,我在那儿。我们一起去潜水捕鱼。”

我们不再谈论自己。我们到了拉斯特拉,离开了阿尔诺河谷。

“还有十四公里。”他说。

他降下挡风玻璃。风直接吹到我们脸上,我们感受到全部的风力。

“嗨,很舒服。”我说。

“过了拉斯特拉,总像这样,不知为什么。”

由于风力,仿佛觉得车速快多了。我们几乎不再交谈,降下挡风玻璃后必然这样。晚风宜人,我们甚至不想说话了。他不时大声叫喊着通知我:

“还有半小时,还有二十分钟,还有十五分钟,你就要看到它啦。”

他想说那座城市。但他也完全可能说别的事,说我不知道的什么幸福。我坐在他身边,吹着凉风很惬意,还可以在这里再多待一个小时。但是他急切想向我指点即将抵达的城市,他的愿望迅速感染了我。很快,我也像他一样急切想抵达佛罗伦萨了。

“还有七公里。”他嚷道,“我们在山冈上驶过时,你会看到它,就在山脚下。”

比萨和佛罗伦萨之间的这段路程,他可能往返过上百次了。

“你瞧!”他大声说,“我们正好在它上面!”

佛罗伦萨在我们下面闪闪发亮,宛如颠倒的星空。然后我们一圈接一圈下去,进入市内。

可我在想别的事。我在自问,如此旅行,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满足于邂逅像他这样的伙伴,这是不是也是一种解决办法。如果有个妻子,在某些情况下,是不是多余的。

到了城里,我们大家一起去火车站附近一家咖啡馆喝白葡萄酒。雅克琳从篷布下出来,头发凌乱,但只是受了点戏弄。大概除了我,她在别人眼里可能是漂亮的。我觉得她气色不错。她的情绪很好。

在咖啡馆,他又对我谈到罗卡。他说话时,我仔细端详他——在汽车里,我只能从侧面看他。我觉得其他工人都彼此相似,只有他与众不同。难道是因为和他交谈,我有过莫大的乐趣?突然,他有点吓唬我。他反复强调,必须去罗卡,哪怕仅仅为了休息。伏天到了。八天,意味着什么?我们可以一起去马格拉河沐浴,如果有时间,还可以到他熟悉的僻静处去潜水捕鱼,他的堂兄弟有潜水镜,会借给他的。“那么,去吗?”“去。”我说。雅克琳微微一笑,并不当真。他没邀她去罗卡。

这几天,在佛罗伦萨,是一年当中最热的日子。我早已见识过热。我在热带地区的殖民地出生长大,在文学作品里也读到过关于热的描写,然而我正是在佛罗伦萨度过的这几个没完没了的日子里,才懂得热的全部含义。这种热成了真正的大事,其他都微不足道。在整个意大利,天气酷热,就是一切。据说摩德纳的气温高达四十七度。佛罗伦萨的气温是多少?我不知道。整整四天,全城成为一场平静火灾的牺牲品,没有火焰,也没有叫喊声。在这四天里,居民们就像受瘟疫和战火蹂躏一样惶恐不安,唯一操心的事就是挺下去。这种气温不仅不适合人类,同样也不适合动物。在动物园,一只黑猩猩热死了。鱼类也因窒息而死亡。报纸上报道,死鱼使阿尔诺河充满臭气。街道的碎石路面黏糊糊的。我想,爱神已被逐出这座城市。在这几天里,该不会孕育一个孩子。除了报纸上有关酷热的报道,该不会有人写一行字。连犬类也得等到温和些的日子才会交配。凶手该在罪行前退缩。情人们不修边幅。人们不知智慧为何物。理智被摧毁,什么也发现不了。个性变成一种非常相对的概念,意义消失。酷热比服兵役更难受。连上帝都感到意外。城里的词汇变得单一,极度缩减。五天内大家异口同声:我渴了。再不能这样下去了。不会总这样,也不能总这样,持续几天以上没有先例。第四天夜里,下了一场雷雨。来得正是时候。立刻,城里人又都各忙各的。我没有可忙的。我还在度假。

对我来说,这五天非常相像,我全在一家咖啡馆里度过的。雅克琳,她参观佛罗伦萨。这样做,她瘦了很多,但她坚持到底。我想,八天内可能看到的宫殿、博物馆、古迹,她都看遍了。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至于我,在咖啡馆享用冰咖啡、雪糕和薄荷酒时,想的是马格拉河。她在想什么呢?想的不是马格拉河,非常不同,甚至可能相反。我整天想着永远清凉的马格拉河,即使在最炎热的时候,我也对自己反复说,马格拉河永远清凉。我觉得大海已经不够,我需要一条河,树荫凉儿下的河水。

第一天,我从我们下榻的旅馆去咖啡馆。我本来想,喝完一杯冰咖啡,我就去城里转一圈。可我在咖啡馆待了整整一个上午。中午雅克琳找到我时,我正面对第六杯啤酒。她生气了。怎么!生平第一回来佛罗伦萨,竟在咖啡馆度过一个上午!“今天下午,”我说,“今天下午,我就试着去走走。”讲定了,我们各逛各的,只在吃饭时会面。于是,午饭后,她丢下我走了。我返回离饭店不远的咖啡馆。时间过得很快。晚上七点,我还待在那里。这一次,雅克琳找到我时,我正面对一杯薄荷酒。她又生气了。“如果我动一动,我会热死的。”我对她说。我对此确信无疑,但同样确信无疑的是,第二天这种情况就会好转。

第二天这种情况没有好转。不过这一天,我如约做出努力。吃过午饭,雅克琳出发一小时后,我离开了身不由己返回的咖啡馆。我奔向蒂纳邦街。阿尔诺河在哪里?我向一个游客打听河的方向,他当即给我指出。老实说,我尤其想看看漂在河面上的死鱼。我到了河边。从码头上,我看到了死鱼。报纸夸大其词。有死鱼,但比报道的少得多。我感到失望。至于阿尔诺河,它和比萨公路旁的那条河,总之和我年轻时向往的那条河,已没有多少共同之处。“一条脏河,”我心里想,“一条细流,还满是死鱼。这就是阿尔诺河。”我不怀好意地自言自语。但是没用。它没给我一点印象。我走开了。街道上挤满人,大多是些游客。他们全都热极了。有两三股人流从阿尔诺河出发。我跟随其中一股人流,想壮壮胆。我走到一个广场上。我认出它来。我曾在哪里见过它?在明信片上,我想起来了。当然是君主广场。在广场边上,我站住了。“怎么!它就在这儿。”我想。广场在炽热的阳光下发烫。一想到要穿过它,我就灰心丧气。然而,既然到了这儿,就必须穿过它。所有的游客都穿过广场,应该这样做。甚至有些妇女和儿童也走过去了。难道他们和我如此不同?“我就走。”我对自己说。但是,事情难以预料,我在拱廊的一级台阶上坐下了。我等着。我的衬衫渐渐湿透,贴在我的身上。接着,我的上装也渐渐湿透,开始贴在我的衬衫上。我呢,裹在上装和衬衫里,我在思考如何穿越广场,其他事没法再想了。广场上方的空气,如果可以称做空气的话,就像在一个开水壶上方一样呈现虹色。“我就走。”我反复对自己说。不料一个工人笔直朝拱廊走来。他在离我几米处停住,从挎包里抽出一把大活动扳手,拧开我脚边的一个水龙头。街沟里齐边灌满了水。我望着街沟,突然感到一阵眩晕。一道亮晶晶的水柱从龙头里喷射出来。我真想把嘴贴在水龙头上,让自己像街沟一样充满着水。幸好死鱼的形象在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来。这水可能来自阿尔诺河。我没饮用,可我越发想念马格拉河。从我到达佛罗伦萨起,每样东西,每个时辰,都使这条河更加令我向往。我显然感觉到了,还需要一点儿,一丁点儿动力,就能促使我去罗卡。我逐渐总能做到。但是这仍然需要的一点儿动力,不是这一天就能具备的。这个广场不足以促使我去罗卡,何况我也没让它发展到这一步。看到街沟里的水以后,我放弃穿越广场。我起身走了。经过一些狭窄的街道,我返回度过一个上午的咖啡馆。用不着我开口,侍者一见到我,就明白我回去的原因了。

“一大杯冰薄荷酒,”他对我说,“这正是先生所需要的。”

我一口气喝了冰薄荷酒。然后我倒在椅子上,长时间地出汗,就这样一直到重见雅克琳。

这是我在佛罗伦萨唯一的一次漫游,我的意思是唯一的一次作为旅游者的漫游。然后,我又有两天待在咖啡馆里不再动窝。

只有一个人中我的意,他就是我所去的这家咖啡馆的侍者,所以我总回到那里去。从早上十点到中午,从下午三点到七点,我看着他服务。他照顾我,不时给我拿来一些报纸。有时他和我说话。“真热。”他对我说。或者说:“一杯冰咖啡,这是伏天最好的饮料,既止渴又提神。”我听他的话。他建议我喝的我都喝。他很喜欢在我身边扮演这个角色。

坐在这家咖啡馆里,有这个侍者服侍,每小时喝半升饮料,我觉得这样的生活还可以忍受,我的意思是还值得活着。诀窍就是不动。我和那些游客毫无共同之处。他们看起来不那么需要喝饮料。我闲着无聊,想象他们具有一些特殊的生理组织,像海绵似的吸水,使人不由得联想起仙人掌——这种特性决定了他们的禀赋,当然不为他们本人所知。

我喝饮料,看报,出汗,不时变换座位。我从咖啡馆里出来,去坐在露天座上。接着,说真的,我看街景。我注意到,游览的人流将近中午时速度变慢,快到下午五点时恢复原样。他们人数很多。他们藐视伏天。虽然他们有特殊的生理组织,他们仍然是英雄,旅游业的英雄,城里只有他们是英雄。我呢,我是旅游业的耻辱。我丢人现眼。有一回,我向咖啡馆侍者说了这个意思:“我在佛罗伦萨什么也没看。我不配是个游客。”他笑着对我说这是体质问题,不是意志问题,有些人做得到,另有些人就做不到。他经历过各种伏天,对所说的话很有把握。他体贴地补充说,我的情况是他见过的最典型的一种。我对这个答复很满意,当天晚上,我就向雅克琳逐字逐句地复述了。

下午四点光景,有一辆洒水车驶过。洒水车过后,碎石路面冒着热气,街上散发出无数种气味。我嗅着这些气味。它们很好闻,使人心平气和。我对自己说,我总算也以某种方式到过佛罗伦萨了。

我只在吃饭时才和雅克琳相见。我没什么可对她说的。她呢,必然有。她把上午和下午所看或所做的讲述一遍。她不再要求我努力,但她向我夸耀佛罗伦萨的奇观,以为这种方式更巧妙,能鼓励我去观看。她不停地向我夸耀那些奇观。她大谈特谈那些东西如何美不胜收,确实,我不能不去看,甚至看或不看,可能我不知道还关系到我的荣誉和文化修养。我不听她说。我让她随心所欲地发挥。我能容忍这些事,容忍她,容忍生活。确切地说,我是个对生活感到厌倦的男人。这种男人的悲剧在于没有找到适合他们的悲观学说。这种男人让别人夸夸其谈,但是不必完全相信。我让她说了三天,每天两次,分别在吃饭的时候。接着,第三天来临。

第三天,晚上七点,我没去旅馆赴她给我定下的约会,仍待在咖啡馆里。我想,如果她在旅馆见不到我,她会来咖啡馆找我的。通常,不管乐意不乐意,我总是去赴约的。那天,我认为没必要了。七点半,不出所料,她来到咖啡馆。

“不管怎样,”她和蔼地对我说,“你过分了。”

她看上去很快活。

“你觉得我过分?”

“有点。”她和蔼地说。

她不想继续谈这个话题。我注意到,她化了妆,换了衣裙。从上午九点起,她就在参观佛罗伦萨。

“你去什么地方了?”她问我。

“不,”我说,“哪儿也没去。”

“一切都可以习惯,”她说,“甚至习惯酷热,只要稍作努力……”

已经三年了,每天她都要我稍作努力。时间过得真快。

“你瘦了。”我说。

“这对我没有坏处,”她微笑着说,“很快会复原的。”

“你别太劳累了。”

“我情不自禁。”

“这不是真的。”我说。

她看了看我,感到惊讶,脸红了。

“你情绪不好。”她说。

“我错了。既然来到佛罗伦萨,你确实应该抓住机会。”

“你呢?干吗对我说这个?”

“我呀,我没有愿望。”

“你的确和别人不一样。”

“哦,一样,”我说,“但我没有想参观的愿望。”

“你不至于说你不喜欢这座城市吧?”

“我没有看法。”

她沉默了一会儿。

“今天,”她说,“我看到了乔托 的画。”

“这对我无所谓。”我说。

她看了看我,感到惊讶,接着决定说下去。

“一想到,”她开始说,“这是个曾生活在十四世纪初的人,先于,例如……”

她谈论乔托,我看着她说。她对这种目光似乎颇为满意。她也许以为我在倾听。她很可能这样想。我不清楚,也许有几个月了,我不曾真正看过她。

我们离开咖啡馆。她继续谈论乔托。她把胳臂伸给我。像平常一样。街道向我收缩合拢了。小小的咖啡馆在我看来突然像一片汪洋。

自从我和这个女人共同生活以来,第一次我有了什么感觉?羞愧,是的,因为觉得她的胳臂紧挽着我的胳臂而羞愧。

一滴水可以使水从罐子里溢出,这滴水存在着。即使不知这滴水经过怎样的途径,难以置信的迷宫般复杂的途径,才能流进罐子,让水溢出,这仍然不是一个理由可以否认它的存在。我不仅相信这滴水的存在,而且有时终于相信自己也忍无可忍了。她谈论乔托时,我就忍无可忍了。

下一天,早已讲定我们不一起出去,我对她说,明天我“同样”不陪她逛。她感到惊讶,却不反驳。她让我留在旅馆。我很晚起床,洗澡,然后直接去咖啡馆。我已想好要做的事。我去试着再找到那个小卡车司机。和咖啡馆侍者,我很少说话,而且老一套,不是说伏天,就是说最适合抗暑的饮料。末了,甚至他也似乎发现,这几乎总是一回事。再说,看着他忙活,一刻不停地从一张餐桌奔向另一张餐桌,我也有点厌烦了。两天内,我曾盼他能找到一刻钟间歇,好陪我喝一杯掺水薄荷酒,结果我明白这是空想。于是我想到小卡车司机。喝完两杯咖啡后,我第二次外出,奔向城里的火车站,想重新找到那家酒吧,我们刚到时在那里喝过白葡萄酒的。我不曾为参观城市而努力,为这个司机,为再找到他,我却努力了。我感到热极了,好几次我都以为这样做要送命了。可我坚持干到底。我找到了那家酒吧。那里的人听我解释,明白我的意思后,告诉我可惜小卡车上的工人全部又去比萨了,这天是星期三,要到星期六才回来。总之,他们说的我都已知道。难道我忘了吗?我不相信。不,我是想假装忘了,希望实现不可能的事,蔑视不公正的命运,我以为那是我个人独有的。我成功了。这个消息令我失望。我走出酒吧,深信在整个佛罗伦萨,我找不到一个人能随便同他吃着刨冰聊聊天。甚至那个司机,他也不在这里。整个佛罗伦萨,只有游客和她,雅克琳。像我这种人,既有时间可以消磨,又厌恶跑跑颠颠的,我不怀疑存在几个,可他们在哪里呢?我真的想找到他们吗?不。不,我所要的,是单独和她待在整座城里。我正是这样的,整整五天五夜。

我失去了一切自由。她占据我全部的思想,处置我的白天和黑夜,像插入我心脏的一枚黑色的钉子。

我是一个殖民地官员的儿子。父亲在马达加斯加任行政长官,统治着一个像法国多尔多涅那样大的省份。每天早晨,他检阅手下的人员,没有枪支,他就检查他们的耳朵。愿卫生使法国更加强盛。他颁布法令,在所有他所管辖的领地上,开学时必须唱《马赛曲》。他强制实施巡回种痘,如果童仆病重,就送到远处去死。他有时接到命令,要征集五百人去大规模开荒,啊,美好的远足。他带领部队和警察,出发去包围村庄,用枪赶出村民,把他们装上运牲口的车皮,去从事所谓的开垦,经常在千里之外,回来时筋疲力尽,却自命不凡,声称:“这真艰难。错就错在教他们法国史,大革命还在极其严重地损害我们。”他,这个糊涂的人,这个吹毛求疵的长官,管理着一个九万人口的省份,他对这个省份拥有近乎独裁的权力。而他,直到我十六岁,曾是我唯一的教育者。因此,我完全知道什么是每时每刻处在别人不知疲倦的监视之下,完全知道什么是生活在天天盼望他人死去的心情之中——想象我父亲被他的一个土著新兵一下子打死,曾是我将近十五岁时最美妙的梦想。这唯一的梦想使我的想象力带上鲜明的特点。看到家中餐桌上的刀具,有时会使我产生独特的眩晕,而躲在灌木丛里偷看父亲检查部下的耳朵时,我竟会昏厥过去。然而在佛罗伦萨的伏天,我却一点都想不起这些稚气往事。

整天坐在咖啡馆里,我开始想她,想这个和我一起困在这座城市里的女人。

我接连几个小时等着她,像一个狂热的情人。

只要一看到她,我就够了,这说明我的等待是有道理的。她不仅是我不幸的起因,她还是这种不幸完美的形象,真实的写照。她的微笑,她的举止,我说什么,仅仅她的连衣裙就足以使我克服以往的全部疑虑。我看清了,我想。

她从没有碰过枪,也从没有检查过世界上任何人的耳朵,不过这对我并不重要,当然。她用早餐,将羊角面包在牛奶咖啡里蘸一下,对我来说这就够了。我大声叫她停止。她停下来,惊得愣住了。我向她道歉,她也就算了。她身材矮小,对我来说这就够了。她穿一件连衣裙。她是个女人,对我来说这就够了。她最简单的动作,最无足轻重的话语,都使我烦乱不安。当她请我把盐递给她的时候,我被这句话莫测高深的含意弄得头晕目眩。她什么事都没逃过我。这五天里,她什么事对我来说都没有遗漏。总之,算起来,五天里我看她相当于看了三年。

我发现了很多事。其中不仅有她是个女人,或者她很活跃,或者她不适合我,不,还有别的事,即她是一个特殊类型的人,乐观型的人。我警惕那些讲话滔滔不绝的人,因为乐观者的特性,就是把你搞得筋疲力尽。他们通常身体极好,从不气馁,具有坚强的毅力。他们对人有嗜好。他们喜欢人,认为人伟大。人是他们关心的主要对象。据说某些种类的红蚂蚁,我想是墨西哥的,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将尸体啃到只剩下骨头。她有可爱的外貌,儿童有的牙齿。两年来,她就是我的蚂蚁。在这期间,她洗我的衬衣,认真照料我的琐事。她也有蚂蚁天生脆弱的一面,很容易被人在手指头间捻死。确实,她跟我在一起,一直是只模范蚂蚁。她一个人能让你最终否定乐观主义,她一个人让你把她的浮夸看做极度悲伤,把她的行为看做全是欺骗,把她的压迫看做可怕至极。她一个人让你因她的浮夸和行为否定乐观主义,直到你最后一息。两年来,我一直和她生活在一起。

正是在佛罗伦萨,我发现她超出我的一切期望。

我对她新的激情——怎么说呢?——无穷无尽的源泉显然是热。她说:“我喜欢热。”或者说:“我对一切都那么感兴趣,竟忘了热。”我发现,这不是真话,一个人不可能会喜欢这样的酷热,这是她一贯说的谎话,乐观主义的谎话。她对什么感兴趣,只是因为她早就决定了要感兴趣,只是因为她从生活中排除了会使心绪危险改变的自由。确实,如果她怀疑了酷热是好的,有朝一日她也就会怀疑其他一切,正如她对我的希望就建立在她一厢情愿的基础上。她不会因怀疑世上任何事情而痛苦,除非是她觉得“有罪”的怀疑。她的谎言即使微不足道,显示出来了,我这个谎言冠军终于还是发现,这些谎言和我的谎言截然不同。

“这样的酷热,连鱼都热死了。”我对她说。

她笑了。我当然从不坚持。我也发现,我们共同生活期间,她反而对我更加陌生,还不如明摆着在阿尔诺河死去的鱼,实实在在使城里充满臭气。她绝不会去看死鱼。她说闻不到它们在伏天发出的冲天腐臭气。而我呢,我却像嗅玫瑰花香似的闻着这股气味。甚至对天气,我们的意见也从不一致。她说:“各种天气都有魅力。”她不偏爱任何一种天气。而我呢,我对某些天气总有一种难以克制的厌恶。我也发现,她总能在我对她的敌意里看出,甚至在佛罗伦萨还能看出,她抱有希望的理由。她打趣说:“我们还没有结婚呢。”

我还进一步发现,她对人从来就既不宽容也不好奇,没有人曾使她心绪不宁。在她的生活里,我是她唯一喜爱的人,同时是她唯一宽容的人。“人类是善良的。”她说。她完全信任人类,她声称要为人类谋取最大的幸福,然而从来没有一个人的危难对她具有重要性。只有人类的不幸对她具有重要性。对这种不幸,我记得,她总是满足于说,她一直有个明确而不可动摇的看法,即有药可治。她一向偏爱体育盛会,厌恶罪行,她一向从爱中得到甜蜜的快乐,爱使她永远微笑和满足,像面对罪行似的坚定不移。在部里,同事们喜欢她,她那夜莺一般的心情越来越获得众人的好感。她属于这样的乐天派,大家认识他们,美化他们,说他们会为任何人谋幸福,说他们心地好,善解人意。正是从她来到办公室以后,我的不幸才达到了顶点。因为我和大自然的美妙歌手夜莺显然毫无共同之处,而且只有我知道她绝不会为任何人谋幸福。

我不再感到烦恼。我不知疲倦地深入研究这个女人。从这只喘息、脆弱的蚂蚁的生活中,我有了大量的发现。在我眼里,这些都像是耀眼的黄金。

有一次,对拥有这么多财富感到有点可耻,我终于决定抗争。她来到咖啡馆。我对自己说,这没有那么严重,她的连衣裙很合身,她带着《蓝色向导》 [4] 小册子,冒着酷热,会感动很多人,不管怎样她对许多别人都合适,因而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理由使她对我就不合适。可是她走近餐桌,向我问好。这时,她的乐观情绪又一次像熟透的果子爆裂开来。我几乎不能对它避而不见,就像不能避而不见因酷热暴死从阿尔诺河深处浮起的鱼。我又一次谈到了它们,这些被炎热憋死的鱼。

想象力最丰富的时候,是夜里我们睡下的时候。我已无法把城里的高温和她的体温区分开来。面对着她,我已没有能力考虑任何事情,没有能力对自己说,这样的夜晚,在一张床上,即使不是她,换成任何别的女人,也会同样令人受不了。不,我深信存在着一些人,他们睡着后身子会散发出一种友善的体温,令人可以接受。依我看,她的体温暴露了她,以一种猥亵的方式明显揭示出她的乐观。这些夜晚是奇妙的,充满着使人心荡神驰的想象力。它们属于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夜晚。我睡得不稳,不断惊醒——我相信,只要她转身面向我,就把我弄醒了。于是,我在昏暗中久久地凝视她,沉浸在她那种不可原谅的睡眠中。接着,当我不能把这可爱的场面再看下去时,我就重新躺下。正是这时,每天夜里,同一条河在我眼前显现出来。它很大,冰凉,没有任何女人的痕迹。我轻轻地叫它马格拉河。仅仅这个名称就使我心里变得凉爽。只有我们俩在一起,那个司机和我。除了我们俩,景致里没有任何人。她呢,她已从我的生活中完全消失。我们沿着河散步。他有充足的时间。这是个漫长的星期六。天上有云。我们戴上潜水镜,不时钻入水中。不是下海,而是下潜到那条河里。在一个发出暗绿色磷光的陌生世界内,我们并肩游在水草和鱼群中间。然后我们浮出水面,接着再次下潜。我们不交谈,什么都不说,不需要让对方感觉到自己。这个星期六延续了三夜。没完没了。无穷无尽。我希望待在他身边,在陡峭的河岸上或在河里。这种愿望是那样强烈,克制了其他一切愿望。我一次也没想到女人。在那条河里,我不会想象身边有任何女人。

终于有一天,那条河从我生活中消失。她扑过来,紧紧抓住我不放。我再没有一点空闲时间可以为自己想象什么。

这中断得相当快,在伏天结束之前。某天下午,突如其来。

她要我陪她去参观圣马可博物馆,这种事从我来佛罗伦萨后她还没有做过。自我对她产生新的激情以来,我变得彬彬有礼。我接受了。我关注她的心态,远离她,我可以说丢了目标。我觉得,佛罗伦萨的一座博物馆正好是这样一种地点,像体育场一样,我可以仔细观察她,在她发挥乐观情绪时当场抓住她。于是我赶紧接受。我们一起去了。那是伏天最热的日子。街上的柏油化了。人们就像在噩梦中的糖浆里走动,太阳穴的脉搏跳着,肺部像在燃烧。死了许多鱼。那只黑猩猩正是在这天暴死的。她却兴高采烈地走着——在我前面一点——似乎想带领我,保持我的热情。“贱货。”我心里想。她以为赢了,不时回过头来,看看我是否一直跟着。我呢,我相信正在迈出我最大胆的步子,什么步子我还不清楚。一切都可能发生。我对自己说,一切要到来的总归会到来。我任其发展。我已做出决定。那是什么呢?我不知道。我受到无数难以确定的计划启发,萦绕。这些计划非常模糊,为数众多,但是在我看来并不因此就不重要,相反,正是因为它们为数众多,非常模糊,在我看来才格外重要。“哼,贱货,贱货。”我反复想着。我高昂着头,走向博物馆。透过使我的视线模糊的汗流,我看见她,在我前面称心如意地走着,我感受到了生活的欢乐,去生活的欢乐。

我们到了博物馆。

这座博物馆不像我以前见过的那些博物馆。这是一座建来避暑的古老住宅,两层楼房,漆成灰粉色。它不朝向市区,而是面对一个内花园,花园周围环绕一条露天走廊,铺着红色砾石。尽管那天我热情正高,我一走进这个宅子还是立刻停住了脚步。我觉得它很美。它的形状简单,好似一口方井。我见过这样美的建筑物吗?没有,我不认为见过。它美得很特别,没有任何人为的痕迹,可以说是天然形成的,唯一的理由是穿行其间时,人们一眼就能猜出为什么这样造。为什么?因为它的建筑师对夏季有了不起的理解,甚至可能有了不起的体验。也许某些人更喜欢其他建筑物,它们更可爱,更花哨,依山傍水,而不像它这样没有着落,可以说囿于自身。但是他们错了。因为从这座建筑物出来,人们会发现城市和从别的建筑物出来不同,那就像从大海出来,发现空气是热的而头晕目眩。它的阴凉是那样浓郁,仿佛有条河从它下面经过,也许马格拉河就在它的花园下流淌。我从烈日下进入这么阴凉的地方,一下子愣住了。

“你过来呀!”雅克琳叫我。

我跟上她。她问一个导游《天使报喜》在哪里。我将近十二岁时,有一次父亲休假,在布列塔尼度过两个月,我得到了一张这幅画中天使的复制像,挂在我的床上方。我有一种朦胧的愿望,想看看它原来的模样,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导游告诉我们,这幅画陈列在离入口处不远的一间屋子里。我们直接走去。它是那间屋子里唯一的一幅画。约十二个游客站着,在默默地观赏。虽然画对面有三条长凳,却没有一个游客坐下来。略一迟疑之后,我坐下了。然后雅克琳也在我身边坐下。我认出了那个天使。当然,除了我在布列塔尼度假时拥有的那张复制品,我还看到过其他复制品,但我只记得那张。我认出了那个天使,熟悉得就像头天夜里我还睡在他的身边。

“这真美。”雅克琳贴着我耳朵说。

这样的感想尽管早在我意料之中,却没有产生相应的效果,可以说对我毫无作用。面对画坐着,我在尽量休息。接连四个夜晚我幻想那条河以来,我几乎没有睡着过。我突然发现我累了,那是可以感觉到的。放在我膝上的两只手似铅一样沉重。一片绿色的光被花园的草坪从门口反射进来。那幅画、游客和我都沐浴在这色彩中。绿色的光能使人得到非常充分的休息。

“尤其是那个天使。”雅克琳贴着我耳朵说。

我注意到,此后我所拥有或见过的其他复制品,和我在布列塔尼度假时的那张相比,给我的印象都没有那么精确。画中那个女人,我也认出来了。天使,我年纪很小时就认得他,已没法弄清他是否讨我喜欢,而她呢,我知道,我总是有点不喜欢她。他在告诉她耶稣将会被人杀害吗?

“这太美了。”雅克琳又说。

我记得,在那个暑假,我经常问自己,他是在谁的面前才可能这样顺从。

“她也很美,你瞧!”雅克琳补充说。

突然,我想告诉她,我很了解这个浑蛋,这个天使。从我是个小男孩的时候起,我就认识他了。这是我生活中一个无关紧要的细节,一件我可以讲给任何人听的琐事。这事不会使她了解我什么,也不会使我对她承诺什么。不过,我想,我还是要说出来。然而,难道是由于疲劳?我对她说不出来。这倒不是我本人,而是我的嘴唇无法这样做。它们张开了,然后,奇怪的是,变得迟钝,又像贝壳似的闭上了。什么都没说出口。不行了,我想,有点不安。

“但那个天使尤其美。”雅克琳第二次说。

我又试了试,然而徒然,我无法做主向她说出一件如此简单的事,说这个天使对我如同一个童年伙伴似的熟悉。瞧,就这么简单。我是这样一个男人,在生活中尴尬到不仅找不到人可以说这件事,而且说起来具有不可克服的困难。其实,这很容易说:我小时候,在两个月时间里,我有过一张这幅画中天使的复制品。或者说:这就像我重新见到一个伙伴,因为在两个月时间里,那是在布列塔尼,我有过一张他的画像,挂在床的上方。这本来只该对一只狗或对一条鱼才会成为问题,可我是一个人。这不正常。说这件事有无数方式,但是对她,我找不到任何方式。对他,我可以说:“你记得吗?”但他什么都不会记得,这无助于我说出这件事,一个人不能自说自话。现在,阳光照向这幅画,它被映红了。总之,我认得这个天使,这件事还能继续不为人知吗?

我认为不能,更确切地说,就我而言,对某个人说这件事的时候已经到了。

这是一件我喜欢说的事,当然无关紧要,但是我突然发现很难放弃不说。我终于发现这点,不过这回只和我有关——我发现我能做到,年龄合适,机会合适——没有理由让世人继续不知此事,即我小时候,在布列塔尼,曾认得这个天使,我也没有理由继续保持沉默。这件事必须说出。它的表达形式正在我的心中欣喜若狂地呼之欲出。我感到十分惊奇。

我在长凳上待了很久,比欣赏这幅画值得付出的时间无疑更久,有半个多小时。天使当然仍在那里。我不由自主望着他,但视而不见。我全神贯注,以至于发现之后感到放松,很大的放松。我的傻气正从我身上泄走。我一动不动,让它泄走。憋的时间太久,极想排泄,我终于排泄出来了。一个男人撒尿时,总是尽可能专注,直到撒完最后一滴。我正是这样做的。我在将我的傻气泄光。这样做后,我的心情平静了。我身边的这个女人,逐渐恢复她固有的神秘性。我不再希望她有任何不幸了。总之,我在半小时以内变得成熟了。这不完全只是一种说法。一旦能控制自己,我就重新开始观赏那个天使。

从侧面看去,他永远是绘画作品,所以无动于衷。他望着那个女人。女人也永远是绘画作品,她只望着他。半小时以后,雅克琳对我说,始终压低声音:

“还有其余部分要看,博物馆都关门早。”

我终于明白,她对我说这个,只是因为她不知道我认得那个天使,而她不知情,只是因为我不曾告诉她,没有任何其他理由。不过,我既不对她说这个,也不从长凳上走开。我无疑还需要更多的时间。天使被阳光映红,一直在闪着光辉。没法说这个天使究竟是男的还是女的,不,这很难定下来,带点随意性。天使的背上确实有一对栩栩如生的翅膀,属于艺术上的虚构。我很想能比从前看得清楚些,希望他比如把头转过来一点,望着我。由于对他看了又看,沉浸在观赏中,我觉得这事并非完全没有可能。我甚至认为,在某个特定的时刻,他向我递了一个眼色。这无疑是草坪上光线的一次折射,因为没有重复发生。自他待在这幅画上以来,他从没有看过游客一眼,仅仅专注于完成画家赋予他的使命。他一向只关心那个女人。应该承认,他的另半边脸并不存在。如果他转过头来看我,脸就会窄得像一层薄皮似的,而且只有独眼。这是一件艺术作品。美不美,我没有看法。但首先是一件艺术作品。在某些情况下,不应该注视太久。四百年来,他向人递过什么眼色吗?我既不能带走他,也不能焚烧他,拥抱他,戳瞎他,亲吻他,啐他的脸,同他说话。那么,再看他对我有什么用?我应该从长凳上站起,去继续我的生活。看另外一个人,也是从侧面,他一边以那么逍遥的方式驾驶他的小卡车,一边建议我寻求幸福,看这样一个人,对我又有过什么用?和画中那个天使相比,我每天夜里思念的这个人,现在身陷泥水工程,同样被粘住在比萨,不是吗?一阵剧痛从我胃上部的心口袭来。我认出这种痛苦。我一生中已经哭过两回,一回在巴黎,一回在维希,由于身份登记处。我想,这个司机,这个叛逆,就是那个天使。但是为什么哭泣?痛苦加剧:我心口和喉咙里的火,我知道,只能随着泪水发泄出来。但是为什么,我总在问自己,为什么哭泣?我希望,找到这种奇怪需要的原由时,我能制止它,我能战胜痛苦。然而,这火很快升入我的头部,我已完全无法思索。我只能对自己这样说:“既然你有这种需要,好吧,你就应当哭出来。然后,你再考虑为什么。从你克制自己不哭时起,你就是对自己不诚实。你从来没诚实过,必须马上开始做个诚实的人,你明白吗?”

“诚实”这个字眼来到我脑际,像可怕的巨浪把我吞没了。我无法逃避。

各人有自己哭泣的方式。一声沉闷的呻吟传遍整个屋子,像要回牛栏的牛犊发出的,它吃够了草,急切想看到母牛妈妈。没有一滴泪水从我眼中流出。然而这一声吼叫却因此格外有力。在紧接其后的寂静中,我像所有人一样听到了这句话:

“身份登记处,结束了。”

大家都猜得出,说这句话的人是我。雅克琳吓了一跳。游客们也吓了一跳。我同样吓了一跳。雅克琳很快恢复了镇定,比那些游客快些。痛苦消失了。

“你真是个与众不同的家伙。”她说。

虽然这样的行为并不是我惯常有的,她却没向我提出任何问题。她挽起我的胳臂,把我拉出屋子,那种急急忙忙的神情,就好像《天使报喜》在威胁我的理智。

我毫不费劲地跟着她。今后我能做到这点。因为这一回,我确信行了,我不会再回到身份登记处。她呢,当然,她会回去的。事情很清楚。既然我已变得诚实了,突然或者必然,我都会很快发疯。留在身份登记处,同她在一起——我分不开这两件事——是不诚实的,我既不能再留在身份登记处,也不能同她在一起了。不,我不会这样对待任何人,确实如此,甚至包括她。那么,根据什么反常的理由,我要这样虐待自己呢?

图画在一幅一幅地展现。我小心翼翼地走着,像个木头人,生怕扰乱了这份安宁,从我大吼一声并发表声明后,我一直沉浸在这份安宁中。这很容易理解,我甚至不再感到热了。很久以来,我想,从我逃脱了德国人以来,我第一次对我本人产生了某种敬意。首先,我曾遭受痛苦,比我以为的要严重得多,既然我哭了,我怎么能怀疑呢?其次,我不仅没经过事先考虑,而且几乎没有意识到就说出了真相。那么,我明明知道我没有疯,《天使报喜》又不是常见的,所以我所经历的那些奇异现象才会给我自己留下一点印象。我心中哪种意愿,在我不知不觉中,竟能如此出色地干预我个人的事情?我说如此出色,因为离开一个稳定的职位,即使是现在的职位,殖民部二等公文拟稿员的职位,这看起来没有什么了不起,其实,我知道——尤其在八年以后——这样做,不多不少,需要大无畏精神。就个人而言,我曾试过许多次,从来都没成功过。天啊,究竟是我心中哪种意愿?由于我找不出,我就对自己说,与其浪费时间去力求找到它,倒不如试着服从它的命令。它的命令完全中我的意。怎么,不再回到身份登记处去,不正是我心中最熟悉的意愿吗?

雅克琳没发觉我不在看任何壁画,至少我这样认为。她走在我前面,我一直跟着她。她在每幅画前停下来。“你瞧,”她一边说,一边回头看看我,“瞧这多美!”对每幅画,她都说美,或者很美,或者杰出,或者妙极了。我就看看它们,有时也看看她,雅克琳。前一天,听她这样说,还可能使我逃离博物馆。我好奇地望着她,因为一小时以前,我还很想杀了她。现在我再没有这种愿望了。不该那样做。我觉得她头脑简单,对我的恶劣意图全然不知。我该做的是,把她归还给别人,无论他们是否是乐天派,就像把一条鱼放归大海。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开始为她打算,当然本着诚实的精神。我希望她好,但这种好非常特殊,是我不可能不为她做的。由于我就要离她而去,至少在一段时间内她会怀疑自己,怀疑人的幸福并不像她一向认为的那样容易取得,也许这样才会给她留下点对日后有用的东西。我只能为她做这些。

博物馆那事发生后的第二天,我对她说:

“来到这里后,我们还从没有朝同一方向参观过城市。你走动,我留下坐着。我们至少做一次同样的事吧。我们一起去一家咖啡馆。”

我把她拉到我常去的咖啡馆,然后我向她略微透露真情。我对她解释说,必须耽误一点时间,否则我们就会丧失已经取得的一切。这很难解释,却不失为实情。当然,我已耽误太久,可她的时间花得还不够。我对她说,我把她拉到咖啡馆里来,是要告诉她一些事情,我补充说,我觉得这些事情非常重要。今后一星期,她必然会花时间去伤心,我想,如果她记起我说这番话的好意,也许对她是一种安慰。我看到她的目光突然变得惶恐不安,她对我说的话一句都不相信,她在寻思发生了什么事。但这没什么关系,我在做我认为应该做的事,本着诚实的精神。

后一天,我第二次拉她去那家咖啡馆。

这一回,我向她谈到罗卡。我对她说,我再也受不了佛罗伦萨的酷热,小卡车司机和我说起过罗卡,说了许多,我已决定去那里。如果她不愿去,她可以留在佛罗伦萨,随便她。就我来说,这事已经定了,我动身去罗卡。她的目光同前一天一样,带着疑问,甚至可能带点儿惊慌。有一年多了,我没用这样亲切的口气和她说过话,而且说了这么长时间。不过,尽管惊慌,她仍然试图改变我的计划。我们还剩下四天假期,有必要离开佛罗伦萨,再外加一次旅行吗?我回答说有必要,我觉得这样做值得。为什么去海边?她继续问,海不是到处都一样吗?在法国,我们也能见到。我回答说,这不是我的看法,海从来不是到处都一样,再说一遍,她可以留在佛罗伦萨,如果她愿意的话,至于我呢,我要去看那边的海。她不答理我的话。我也不再和她说话,我们早已熟悉的沉默使她略微安心。直到晚上,在卧室里,她才通知我说她也去罗卡。她对我说,她去那里不是为了观海,而是为了同我在一起。轮到我不答理她的话了。我想,在罗卡,她不会妨碍我的。相反,我认为一旦到了那里,向她宣布我的计划会更容易些。她会去海里洗海水浴,人们在海边通常都这么做的,而我呢,我去马格拉河里洗河水浴。必要时,我可以在马格拉河里泡三天,甚至再加三夜,直到她上火车。也许由于酷热难忍,我觉得在河里等比在旅馆房间里等更合适。再说,要和某个人分手,怎样做才是最有效、最少痛苦的方式,对此各人有自己的看法。我看到自己是在马格拉河里等那列火车开走的。我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像躲在最安全的装甲钢板里一样,藏身在惬意的河水中。只有在那里,我才感到自己勇敢。在旅馆的房间里,不行。

伏天的第五天,我们在佛罗伦萨度过最后一夜时,暴风雨来临。从晚上九点直到半夜,一股灼热的风在城市上空呼啸。空中电光闪闪,雷声隆隆。街上空无一人。咖啡馆比往常提早关门。雨水迟迟不降下来。有些人绝望了,以为明天才会下雨。但是将近午夜,雨终于以迅猛的速度骤然落下。我睡不着,正在等雨。大雨一下,我就起床,到窗前观看。滂沱大雨倾泻在整个托斯卡纳地区和热死的鱼群身上。街对面,接着城里各处窗口都亮起灯光。人们纷纷起来观雨。雅克琳也起床了。她来到窗前我的身边。但她没和我谈她自己,也不谈雨。

“现在,天气就要不太热了,”她轻声说,“干吗不留在佛罗伦萨?”

于是,我说出我在咖啡馆里没对她说过的话。

“我必须去罗卡。”

“我不明白。”她过了一会儿说。

“我不太清楚为什么,”我说,“不过到了那里我就知道了,我会告诉你的。”

“你确信,到了那里你就清楚知道啦?”

“确信。”我说。

“你总有些怪主意,”她勉强笑了笑,“我呢,你去哪里我都跟着。”

“你真好。”我说。

她不搭腔。没再谈下去。她在窗前又待了一小会儿,接着,似乎无法再忍受这种场面,她突然奔回床上。我不动。她叫我过去会她。

“来睡呀!”她说。

我不搭腔。我装做没有听见。好些个日子以来,我就没再碰过她了。起初是没能做,后来是因为博物馆事件后,我意识到自己不如许多人强壮,就决定保存自己全部的力量,以备将来不时之需。

“快过来睡呀!”她说。

“我看雨。”

“要看多久?”

“我还想再看看。”

她不再要求我什么。她开始觉得痛苦了。一股已被遗忘的凉气从黑夜深处升起,人们在多次失望之后,对还能有这种享受感到惊奇。

我在窗前待了很久。我开始想到她,渐渐地又想到罗卡。再一次想到那条河,再一次想到他,沿着河或在河里,同我在一起。鱼群在我们面前像一道道光线似的逃开。天还阴着。我算了一下,今儿是星期四,他星期六到罗卡,还有两天。时间真长。如果他在佛罗伦萨,我们就可以在雨中散步。火车站旁边,有一些咖啡馆通宵营业。这是我度过几天的那家咖啡馆的侍者告诉我的。我向他打听过。我们可以喝酒聊天。可他不在这里,必须等到星期六。要有耐心。我在窗前待了很久。这是我平生最长时间待在一扇窗前,抽烟,想那条河,想他,并且第一回想到一旦离开身份登记处,我能做些什么。

去罗卡并不容易。必须先去萨尔扎纳,从那里换乘一辆大客车。旅行的第一阶段很艰苦。伏天过去,但火车车厢内仍然很闷热。从佛罗伦萨开出一小时后,雅克琳有了一个座位。我却在整个行车过程中都待在车门边。她一次也没来会我。我甚至认为,她连风景都很少看。

下午五点,我们抵达萨尔扎纳。大客车要七点才到。我在城里溜达,雅克琳一直默默地跟着我。街上几乎只有女人。所有的男人都在拉斯佩齐亚兵工厂劳动,我们来到时他们还没返回。这是一座小城,街道狭窄,没有树,房屋破旧,敞着门,聚集在一起像一处住所似的,彼此给予必要的阴影。这里的生活很艰难。不过,海就在附近,从空气中就能嗅到,相距仅几公里,好似一个取之不竭的聚宝盆。半小时内,我们很快兜了一圈。然后,我建议雅克琳去喝点东西,等大客车来。她接受了。我在大广场上选了一家咖啡馆,靠近大客车和有轨电车的车站。

我们在咖啡馆里待了一小时,喝咖啡和啤酒,始终默默不语。广场上充满阳光,到处是孩子。

将近六点半,有轨电车从拉斯佩齐亚开来,满载着男人。这是些非常陈旧的电车,被海风侵蚀得锈迹斑斑。孩子们停止玩耍,女人们走出屋子看电车驶来。半小时内,广场上充满了叫唤声、招呼声、笑闹声和电车巨大的轰隆声。

“我们还剩下四天假期。”这时雅克琳说。

她抱怨电车太闹。她感到头疼,吞下了一片阿司匹林药片。

大客车和最后一辆电车同时到达。它也破旧得令人难以置信。我们是车站上仅有的乘客。大客车沿着通往拉斯佩齐亚的公路行驶了几公里,接着在一条河边拐弯驶向大海,那就是马格拉河。道路变得恶劣,狭窄,碎石路面铺得很差。不过关系不大,它沿着河流伸展。这条河很大,平静。河右岸是连绵的山冈,上面有些筑有防御工事的村庄,河左岸是罗卡大平原,上面种植着橄榄树。

旅行持续很久。大客车朝大海行驶约半小时后,太阳就落山了,我们到达罗卡时,天已全黑了。大客车停在小饭店门前,它是临河的,我早已知道了。我待在黑暗中,久久地望着这条河。六天六夜以来,我曾多次想到它,确实多次,比我以往想任何事物,甚至可能比想任何人的次数都多。何况,我已给自己设下期限,要向雅克琳说出真相,要等她乘的火车开走,要改变我的生活。总之,十年来我就期待来到这条河的岸边。我看得累极了,就像我是不得不通过巨大的努力才争取到这个机会。

一位老人接待了我们。他告诉我们他叫埃奥洛。“像一种风的名字吗?”我问。“像一种风的名字。”他回答。他会讲法语。我告诉这位老人,我是一个年轻人介绍来的,我不知他的名字,他是个在比萨干活的泥瓦工,有一辆绿色小卡车,每隔半个月来罗卡度周末,住在他叔叔家……老人思索了一会儿,就完全认定这是谁了。他把火腿和面条给我们端到一座葡萄棚架下,抱歉说没别的了。“所有的顾客都吃过晚饭了,”他说,“这会儿他们正在朝大海,或者沿河边散步。几乎所有人都在等舞会开场。”我们不搭腔。他不做声了。不过,我们吃饭时,他自始至终待在那儿看着我们,大概对我们疲倦的模样和沉默不语感到有点惊讶。吃完晚饭,我立刻向他要一个房间和一瓶啤酒。“我太累了,”我对他说,“我宁愿在床上喝酒。”他理解成我们要一个双人房间,我让他安排。他带我们去。房间很窄,没有自来水。床上有蚊帐。老人下去后,雅克琳说:

“也许我们还是留在佛罗伦萨好。”

她真的这样想,还是仅仅为了促使我告诉她,我到这个海边的偏僻乡村来做什么?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对她说,我认为来得对。她看到我很疲倦,说话困难,甚至很费劲,也就不打扰我了。我喝了啤酒,甚而至于没勇气洗个澡就躺下,几乎立刻睡着了。

可能过了两个小时,我醒来了。酷暑以来,这种情况差不多天天夜间发生。我每夜惊醒好几回,总有一种睡了很久,甚至睡过头了,精神格外振奋的感觉。我很难再睡着,有时不可能再睡着了。酒瓶里还剩有啤酒,我把它喝了。然后我起身,走到窗前,我已养成这种习惯。河对岸,舞会正处于高潮。电唱机放出的舞曲,传到房间里。我已毫无倦意。看不见月亮,但它应该在山后面。夜色比我们刚到时亮些。这个房间一边临河,另一边朝海。从二楼,可以更清楚地看到所在的地区,尤其是河口。在河口左边一点,有一艘白色形状的船,甲板间透出微弱的光,这是那个美国女人的游艇。大海平静,但海面和光滑的河面相比,仍然显得起伏不平。一条泡沫带在闪闪发亮,标志着河水和海水的交汇。我一向喜欢这种景色,可以说是地理景观,诸如岬角、三角洲、合流点,尤其是江河口,江河和大海的汇合处。海边的所有村庄都亮着灯。我看了看手表,才十一点。

我重新躺下。一只蚊子跟我同时钻进蚊帐内,床上比窗口热多了。他没告诉过我这里有蚊子。从殖民地回来以后,我没再在蚊帐内睡过。这里该有许多蚊子,河的缘故。河岸上该满是蚊子。我是无所谓的。雅克琳睡得很熟,侧身向着我。她睡着时显得很小,比平时更加娇小。她的气息很均匀,吹拂着我的胳臂。我闭上眼睛,试着重新入睡。这只蚊子恢复了活力。一只蚊子就足以扰乱一切,我确信睡不着了。我无法点灯捕杀它而又不冒吵醒雅克琳的危险。一想到我将在一个不眠之夜,独自和她睡在同一张床上,我就会由于羞愧,也许还由于恐惧而连夜逃走。两年来,我为和她组成一对而感到害怕。

妨碍我重新入睡的,要么是她,要么是蚊子,要么是舞会,我有选择的余地,这不难。我选择了舞会。像这样,从远处,从我独自醒着的房间,黑暗中,我可以想象这是一个盛大的舞会,有很多女人,大家玩得很开心。不久,我就既听不见蚊子声,也听不见雅克琳的呼吸声,而只听见电唱机的声音,舞会的声音了。我不动,竭尽全力试着重新入睡,不听电唱机的声音,强制自己只想无足轻重的琐事,不想他,尤其不想他,不想那条河。近一个小时内,我试着。尽力什么也不想,想也只想些微不足道的事,努力回忆今天可能是几号,即使这样,可怕的精神折磨仍然开始了,我先计算,这片美丽的草地上有多少只羊,但有时这样做却带来严重后果。我一向对数学计算有一种奇怪的禀赋。豁出去了,我不再数羊,继续计算别的事物。假期结束前,雅克琳回去前,我还剩下几天?我还有多少钱?凭这些钱,我还能活几个月,几个星期,几天?究竟,我和雅克琳结伴过了几年?在部里?在那个乌烟瘴气的办公室里?八年三个月零六天。同雅克琳在一起,两年三个月零两天。舞会上又在放桑巴舞曲,和我刚才起床时放的曲子一样。我还要干多少年才有权退休?十二年。比我已经干了的年头还要多些,多一半。我额上冒出了汗。从今天算,我有权按比例领取的退休金有多少?我不太清楚,大概比我正常退休金的一半少一些。应该申请还是放弃?在我这个年纪,有必要烦这些事吗?我有多大年纪?我突然发现,三天前,在佛罗伦萨,正值伏天,我就满三十二岁了。我和我的生日迎面相遇。我感到这个火红的数字落在我身上,我像遭到了雷击。桑巴舞曲又从头放了一遍。不,我决定了,我不去申请这种和我的工龄相应的退休金。我不屑向殖民部提出任何申请,以此庆祝我的生日。要完全忘掉这类关注,这些算计,如要按照它们评估的话,别说是离开巴黎,离开雅克琳,离开身份登记处,显然着手干什么都太晚了。舞曲终止了。我听见鼓掌声。接着舞曲重新开始。这也是为我重新开始。我又一次被可怕的算计折磨。我的理智陷入难以解决的运算之中。鉴于人有一定的平均寿命,难道可以放弃占这个寿命十分之一的退休金?换句话说,难道可以让自己白干八年,或者不如说让自己白活八年?尤其是一个人刚活到三十岁的时候?我浑身是汗,但我无法解决该不该的问题。谁能把我从这类算计中拯救出来?什么数字,怎样的退休金能补偿我在身份登记处忍受的八年?当然不能。然而,这是不是一个理由,可以不去尝试稍加弥补?可以丢弃开胃酒和香烟?

这种状态持续很久,差不多占了我全部的失眠时间。接着,我找到了解决的办法:我轻轻地起身,以免吵醒雅克琳。我摸黑穿衣,下楼。天气凉爽。小饭店前,那条河在橄榄田间伸展。河对岸,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一处灯火通明的舞场。平原上,每隔一段长距离,还能看到另一些同样亮着灯火的场所。到处都有人在跳舞。夏天,海边的人都睡得很晚,他们这样做颇有道理。我一动不动,站在河岸上,望着对面的舞会。我从头脑中排除了算计,什么都不再考虑,只想着舞会。那里像一团火似的在发光。当人在乐声中和灯光下感到孤独时,他就渴望遇到某个同他一样孤独的人。这是很难忍受的。我发现我的心绷紧了。我对此觉得惊奇。不,我并不特别渴望要一个女人。难道这是舞曲的影响,我生日的反应,按比例领取的退休金的报复?然而我已不再关心我的生日和我按比例领取的退休金了。何况我以往的生日从来没起过这样的作用,而我按比例领取的退休金,我打趣说,它只会对我起相反的作用。那么,是想碰见某个人?想和某个人说话?是对遇不上一个人感到失望?我肯定了这种解释。不过,我对这事并不那么在意。我处在这样的心态下,眼睛盯着舞会,溜达了也许一刻钟。接着,正当我确信这个夜晚我更需要耐心时,我迎面遇到了老人埃奥洛。

“晚上好,先生。”他招呼我说。

他一边抽烟一边沿河散步。我很高兴和他相遇。我从来不喜欢老头,不耐烦听他们说话,但是那天晚上,我可以同一个百岁老人交谈——我说什么?我可以同一个疯子交谈。

“天气热,”他说,“您在蚊帐下感到闷热,是不是?”

“是这样,”我说,“这样热,睡不好。”

“蚊帐不透气。我不在蚊帐里睡。我的皮老啦,连蚊子都不愿叮了。”

在河水反光的映照下,我看清了他的脸。这是一张布满很细皱纹的脸。他笑时两颊鼓起,眼睛发亮,神态像个有点怪僻的老小孩。

“我不知他们在等什么,还不在那边山脚下洒滴滴涕。三年了,他们总是说要来,要来。”

他可以随便说什么。我应该看着他,好像他要对我说的话对我很重要。他仍然略微显得惊讶。

“不仅仅有蚊子,”我说,“还有音乐也妨碍入睡。”

“我明白。一天内习惯不了,”他说,“不过明天您就会习惯了。”

“当然。”我说。

“不过,总不能制止舞会,是不是?”

“是啊,”我说,“不能制止。”

“您会发现,”他说,“习惯音乐比习惯蚊子快些。”

“可能。”我说。

“和殖民地相比,”我接着说,“这里的蚊子算不了什么。”

“您来自殖民地?”

“我在那里出生,在那里长大。”

“我的小舅子在突尼斯。他在突尼斯市做杂货生意。”

我们谈论殖民地谈了好一会儿。接着他回过头来又说蚊子。这个问题使他挂虑。他有点恼火。

“一只蚊子,”我说,“仅仅一只,就能败坏一个夜晚。”

“您以为他们在萨尔扎纳不知道?他们知道。不过萨尔扎纳没有蚊子,他们就忘了。”

“其实这很简单,喷洒一下滴滴涕,就没了。”

“这个萨尔扎纳市政府,不作为。”

“我们来时经过那里。那是一座美丽的小城。”

“我不知道是不是美,”他说,生气了,“可我知道,他们在萨尔扎纳只顾自己。”

“不管怎样,我觉得那是一座美丽的小城。”

他的情绪平静下来。

“您觉得它美?真奇怪,通常人们都不这样看。有一点可指出,就是那里供应充足。通过马格拉河,我们每周都乘小船去那儿。”

航行,正是个重要的话题。如果我把握得好,我还能留住他一段时间。

“马格拉河上运输繁忙?”我开始问。

“还有不少运输活动。”他说,“平原上所有的桃子,都经河上运走。桃子在船舱里,比在火车或卡车车厢里少受损坏。”

“它们像这样运往哪里,那些桃子?”

他给我指了指海岸上一个遥远的亮点。

“运往那儿,维亚雷焦。也运往那儿,”他指了指海岸另一边的另一个亮点,“那是拉斯佩齐亚。最好的桃子通过河流运送。其余做果酱用的桃子,用卡车运送。”

我们谈论桃子,接着谈论水果。

“据说本地的水果非常好。”我说。

“确实非常好。不过皮埃蒙特的桃子比我们的更好。就我们来说,最好的是大理石,是这样。”

“这个,我向您提起的那个年轻人也对我说过。他父亲住在这一带,我不知是哪里。”

“在马里纳·迪·卡拉拉,”他说,“您从海滩上走过去三公里,就到了马里纳·迪·卡拉拉。那儿正好是运送大理石的港口,大量船只进出的港口。”

“他告诉我,他还有个堂兄弟住在这里,经常潜水捕鱼。”

“他的堂兄弟是住在这里,”老人说,“不过在另一边,不靠海,临河。他做水果生意。但他的村庄不太美,马里纳·迪·卡拉拉,美极了。”

“他星期六该来了,”我说,“我们打算一起到河里去潜水捕鱼。”

“我不明白,”他说,“今年他们潜水捕鱼能获得什么,他们全都去潜水捕鱼。”

“从来没这样做过的人,是无法想象的。”我说,“这很美,五色缤纷。鱼群从您肚子下面游过,接着归于宁静,无法想象。”

“看来,您也这样做。”

“我从来没做过,”我说,“星期六我要同他一起做。但这是众所周知的。”

我们没什么事可以交谈了。他又对我说起大理石:

“您会看到,在马里纳·迪·卡拉拉,所有的大理石都堆放在码头上,等待运出。”

“他没对我谈到过大理石。”我不由自主地说,“卡拉拉的大理石很贵吧。”

我们谈论大理石。

“大理石既沉又脆,是运输抬高了它的价格。在本地,当然并不贵。在这片平原上,人人死后都葬在大理石里,连穷人也不例外。”他微微一笑,我也对他笑了笑,我们想到一起去了。“这儿,甚至厨房里的洗碗槽也是大理石的。”他继续说。

接着,从这种运往全世界的大理石说起,我终于让他谈谈他的旅行。他从来没去过罗马,仅仅到过米兰。正是那一回,他见识了皮埃蒙特的桃子。不过他的妻子,她认得罗马。她去过一次。

“那是为了去给领袖 献结婚戒指,所有的意大利女人都这样做。如果知道这给我们带回来什么,她还不如留着这枚戒指。”

他喜欢法国人。他在一九一七年认识了一些法国人。他认为法国人瞧不起意大利人。

“战争时期,什么不能让人相信?”我说。

不过,他认为法国人有道理。

“话说回来,”他说,“我们的拉丁小妹妹,他们迫使我们去轰炸她。谁能抹掉这个?”

回忆这些事显然仍使他痛苦。我改变话题。毕竟,这样晚了,他在这条路上散步做什么?

“舞会妨碍我睡觉。”他说,“于是有舞会的夜晚,我就散步。再说,我要看管小女卡拉,我女儿中最年幼的。她十六岁,我们很晚才有了她。要是我睡了,她会溜到舞会上去的。”

他大概非常疼爱这个卡拉,一提到她就笑逐颜开。

“她只有十六岁。我还必须看顾她,不然她可能会遭遇不幸。”

“不过,”我说,“她总能不时到那里去的。如果您不送她去跳舞,将来您怎么把她嫁出去?”

“至于这个,”他说,“白天就足够看到她了。她每天本该去井边五次,那是必需的,而她去十次。我让她去。再说,看看我另外几个女儿,她们去跳舞足足有三年了,却毫无用处,她们至今还没有结婚。”

他在寻思,他能不能最终把女儿们嫁出去,尤其是长女。我完全没料到他说这个,他一和我谈论他的女儿们,我的心又绷紧了。我突然感到一阵微微的不安。有一天,我能清楚地知道我要什么吗?我需要什么呢?

“不时也有些追求者,”他说,“但都由于穷,在婚姻面前却步了。在意大利,人们挣得太少。”

“再说,”他补充道,“他们全都想要的是卡拉,不是另外几个。”

我望着舞会,听他说话已不那么专心了。也许我应该做的,归根到底,是去舞场。

“我认为,”埃奥洛继续说,“那是因为她没想结婚,只想跳舞。而另外几个不同,她们想结婚。但这种事情,男人们总是心明眼亮的。”

“总是心明眼亮的,”我说,“不错,总是心明眼亮的。”

“不仅男人,”他说,“大家都更喜欢卡拉。”

他向我谈到那个美国女人,她也一样,在他的几个女儿中更喜欢卡拉。

“那个小卡车司机,”我说,“他已对我提起过这个美国女人。您也认识她?”

当然,他认识她。是的,她就在小饭店里用餐。她喜欢他妻子做的菜——这种菜,应该说是平原上最好的。明天,我就能在小饭店里看到她。他没对我说她美,大概因为他对她美不美毫无兴趣,也可能他衰退的视力不允许他对此做出判断。但他告诉我,她很和蔼,而且非常富有。她单身一人,来这里休息。他还告诉我,她有一艘游艇停靠在海滩这边。是的,我见过它,一艘漂亮的游艇,艇上有七名船员。她旅行不是为了取乐。据说她在找某个人,一个她从前认识的男人。一个奇怪的男子。一个奇怪的故事。不过都是传闻……比较肯定的是,她很和蔼。

“她像卡拉一样单纯。她们很合得来,有时她陪卡拉去井边。”

她不时同她艇上的水手们一起用晚餐。这种事从没见过。他们和她以“你”相称呼,直呼她的名字。

“她是单身一人吗?”我问,“您确信,没有一个男人同她在一起?据说她很美。”

“既然她在寻找那个男人,她就不可能有另外一个男人,是不是?”

“我的意思是,”我说,“如果她的生活就是寻找那个男人,那么在找他期间……”

谈这种事情,他似乎有点为难。

“就是说,她身边没有一个男人,我的意思是,没有一个固定的男人,这是肯定的。不过我妻子,您知道女人是怎么样的,她说那个美国女人不是没有男人,她时不时有男人。”

“女人们对这种事看得很清楚。”

“她说,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个少不了男人的女人。她说这话没有恶意,相反,她很喜欢这个美国女人,即使她穷也会照样喜欢她。”

“通常,”我说,“这种事是看得出来的。总之,这是个不难相处的女人。”

“您爱这么说也可以,”他说着向旁边瞥了一眼,“您可以说,这是个不难相处的女人。我妻子说,在海上,她那些水手对她就够了。”

“我明白。”我说,“这是一件稀奇事。”

我们再没什么话好说了。他建议我去跳舞。要是我愿意,他可以用他的小船送我过去。我接受了。他又对我说起这条河。然后,快到时,他重又和我谈论舞会和他的女儿们。我就要在舞场上看到她们了,他说时对我微微一笑,我把这视为一种善意的提醒。他补充说,其实,即使她们在舞会上找不到丈夫,她们总算娱乐了,正是这点使人入迷,生活并不总是那么愉快。再说——他激动起来——没有理由,为什么她们不能像别的姑娘一样找到丈夫呢?我问,谁组织这些舞会?萨尔扎纳市政府,这算是这个坏政府唯一的好举措。拉斯佩齐亚的工人也来这里跳舞,本地姑娘一般都嫁给他们。他把我送到岸上。我给他一支香烟。他回去看管他的卡拉了。

舞场靠近河边,设在一层桩基架着的地板上。四周围着芦苇编的栅栏,栅栏上挂着一些彩色灯笼。人们也在场外面对入口的一小块土台上跳舞。我犹豫了一下,由于外边没有椅子,我就上去了。我环视周围的面孔,想看看能不能认出他。说不定这个星期,他提早从比萨过来。但是找不见。他没提早到。甚至没有任何人像他。我再一次感到沮丧。我在一张桌前坐下,桌上有四杯汽水。我等待一支舞曲结束,好上前找个姑娘交谈。舞场里有许多姑娘,足以和二十来个像我这样孤单的男人配搭。我必须很快再找个人谈话。一支舞曲,我认为是桑巴,结束了,但立刻接上另一支舞曲。没有人坐下来。我决定,这支舞曲结束,就去找个姑娘聊聊。必须这样做。认定一个姑娘。我已经有了一个,在河对岸,单独躺在旅馆的房间里,但她不再能吸引我。这个女人和我即将去攀谈的姑娘没有多大差别,除了这一点,她不再能神秘地吸引我。那是在维希,她被任命后,我认识了她。整整三天,我用眼角偷看她。然后我产生一个念头,那时候,我有时会有这种念头。我心想:六年了,我期待跳出这个鬼地方,可我太懦弱了,独自跳不出去,我去强奸这个女公文拟稿员,她一叫喊,别人听见,我就被撤职了。一个星期六下午,只有我们俩值班,我就这样干了。可我干糟了。她大概正迫切等待一个男人。从此这成了星期六下午一个习惯。接着两年过去了。我对她再没有丝毫欲望。我从来没能做到喜欢她。可我明明感到,我生来像别人一样,可以爱全世界。然而,我从来没能做到把她包括进来,也爱她。大概必须接受这种不公正的事。明天,我就要让她受苦。她会哭的。这种预测就像太阳必然升起一样不可避免。不使这样的事发生,爱她,我完全无能为力。她的泪水会给她点缀一种新的魅力,那也许是她唯一从来没使我感受到的。我必须当心。那些跳舞的女人已经在用一种新的力量使我又想起她。她独自躺在客房里,我不知道她是睡着了,还是醒着,正寻思我在哪里。我让她来到罗卡。四天来,关于我的决定,我还什么都没告诉她。难道我犹豫了?不,我明明觉得不是这样。明天,无论我用什么方式对她说,我确信她都会哭泣。她的拒绝将是彻底的。她会哭哭啼啼地回去,而我要留下来。直到最后一刻,她对我们这一对依然会抱有幻想。我突然感到遗憾,可能有点荒唐,没带她来跳舞。谁知道呢?也许我们一边跳舞,一边能更好地交谈,更好地让对方理解。我会把她紧紧搂在怀里说:“我留在罗卡,我受不了啦。这种分手是必要的,你跟我一样心里明白。我们组成了错误的一对。我们生活在丰盛的世界里,却会饿死。干吗这样虐待我们自己呢?别哭。你瞧,我把你搂得多紧。我差不多要爱上你了。这是分手产生的奇迹。请你理解分手多么有必要。这样,我们俩总算彼此理解了——就像无论什么人都能彼此理解一样。”

我对自己说着这些动听的话,花了那么大力气,连舞会上的姑娘我都视而不见了。但我完全知道,一旦面对她,面对她泪眼模糊的蠢样,我就说不下去了。总之,就我来说,事情已经敲定,它们来到我的脑际,如同我偶尔想起生活中难免的不公正——死亡。

桑巴舞结束了。

四个年轻姑娘来到我所在的桌旁坐下。其中一个很快瞥了我一眼,我选中了她。舞又开始跳了,这次是一支布鲁斯舞曲,演奏得不好。我邀请她跳舞。我有一个问题,禁不住想问她。

“您是不是埃奥洛的女儿?他在河对岸开着一家旅馆。”

她不是他的女儿。

“我很高兴碰见您,”我说,“我很孤独。”

她似乎很得意。我是舞场里唯一的法国人。

“您一进来,我马上看出您在找一个年轻姑娘,想同她过一个晚上。”她说。

我不反驳她。

“我独自一人。我今天刚到。”

“看得出来。独自来意大利?”

“是的。”我说。

比她不在河对岸还要孤独,而她在客房里也同样孤独。我比她更孤独。如果我爱过她,我就可能更孤独。和任何人分手都绝不是正常的。我同她一起过了不少可憎的日子。我知道不可能更换她。我知道,不管怎样,我们这懊恼、虚幻的一对,我们的错误,今后总是实实在在的。

“我呀,”那姑娘说,“我不喜欢这样孤独。”

“其实,我不像别人可能以为的那样孤独。我有个女人跟我在一起。这会儿,她正在旅馆睡觉。我们就要分手了。”

舞曲终止。我们彼此挨着坐下,靠近吧台。她很认真,说道:

“这总是很难处理的。”

她极其渴望向我提些问题,但出于谨慎,她等我说。这大概是个热衷于这类故事的姑娘。

“她是好人,也漂亮。”我告诉她,“我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可以指责她。我们彼此合不来,仅此而已。这种事每天都在发生。”

我在想,将来他返回比萨时,我就留在罗卡的埃奥洛老人处。我去萨尔扎纳观看有轨电车经过。作为开始,头几天,这是我要做的事。我不想考虑得更远。盛夏时期,我不该离开。夏天结束后,我才返回法国。不在这之前。暂时我需要一种酷热,能使我待在原处不动,需要这种酷热来制服我最后还在犹豫的理智。比如犹豫该不该为我按比例领取的退休金给殖民部写信。这是一封很难起草的信。这里,骄阳、酷暑、河流都在使我不敢贸然写这封信。在别处,说不定哪天晚上,我就写了。两天后,我们会去潜水捕鱼。整整玩两天。然后,我将等他,直到下一个星期六。我在罗卡认识埃奥洛老人。我该留在我有个熟人的地方。我不该,永远不该再形影相吊,这种可憎的事再也不要有了,否则一切都可能发生。我很了解自己。我软弱,可能做一切卑劣的事。

“您说话不多。”姑娘说。

“免不了,”我说,“我因那件麻烦事有点烦恼。”

“我明白。她知道您要离开她吗?”

“我对她说过一回。但她可能不信。”

在罗卡,盛夏会帮我大忙。我提防自己,就像提防瘟疫。多少年来,我是个不可救药的仅有愿望而没有行动的人,现在这种名声终于对我有点用了。

“总是这样的,”姑娘说,“不愿意相信。也许您经常对她这样讲,却没有勇气做。”

我觉得把这事告诉她很自然。人人都可以判断我的遭遇,判断我尴尬的处境。何况,除了我的麻烦事,我也没有别的事可以对任何人,甚至对一个女人讲。

“不,”我说,“从我认识她以来,我已考虑了两年,但告诉她却还是第一回。”

“在这种情况下,她应该信。”

“她不信。”

她想了想。对她来说,生活中最严肃的事,莫过于爱情故事。

“那么,她能相信别人什么呢?”

“她以为这是说说而已。”

她又想了想。

“也许,您仍然不会这样做。”她说,“她应该了解您。”

“什么?”

“好吧,离开她。”

“当然,最后时刻以前,谁都无法预料,不过我相信我会这样做的。”

她又长时间沉默,同时留神看着我。

“真奇怪。”她终于说,“既然您不像您所说的那样自信,我倒认为您也许会做的。”

“我也这样认为,我不太清楚为什么,但我这样认为。不过,我一生中从来没做出过类似的决定,严肃的决定,我做不了。”

“首先,”她边说边想,“您知道,去做一件打算要做的事,本来就不可能有把握。其次,您好像很冷静,瞧着吧,您会做的。”

“我想是的。其实,很简单。一开始,她会收拾行李,我看她收拾。然后她搭乘火车,我看着火车离去。实现我的愿望,连小手指头都不需要动一动。我只要随时告诫自己,别动,别动,就行了。”

她好像什么都看到了。她看到我在客房里,看到行李、火车,一切。终于,她说:

“她收拾行李时,您不能待在客房里,您不能这样,那时您必须走开。”

“确实,”我说,“行李是一种可怕的东西,再说,人总是提早收拾行李,尤其生气时。”

“是的,有些时候,”她说,“收拾行李不是为了出走,而是为了吓唬别人。女人,所有的女人平生总有一次毫无理由就收拾行李。她这样做是为了拴住您。”

“她是个勇敢的女人。她收拾行李就是真的要走了。”

“我明白她大概属于哪类人。”她沉默了一会儿说。

“您讲得有道理,”我说,“我不去客房里。我曾设想,我可以到马格拉河里游泳,仰浮在水面上——必要的话,在河里待整整三天,比如说,在这三天期间,她希望我同她一起回去。”

她笑了。

“这是肯定的,”她说,“您必须离开她。”

她大概喜欢我们继续谈下去,但是她发现我说话突然不再利落。

“咱们跳舞吧。”她说。

她站起来,我跟着她。她跳得很好。我们跳了一会儿,没有交谈。重新说话的是她。

“真奇怪,”她说,“在这类麻烦事中,不知为什么,我总是向着男人,反对女人。也许因为女人不管男人是好还是坏,喜欢一概保留。她们不知道可以更换。”

“我没让她过好日子,”我说,“我对她一点都不好。”

“她想必一本正经,”她继续说,“她大概不会欺骗您。这种女人,一本正经的女人,是最差劲的。她们不完全是女人。”

她对我说她渴了,需要喝点什么。我们停下不跳了。吧台供应给我们的基安蒂葡萄酒是温热的,但她似乎没有察觉,很喜欢喝。

我第一次端详她。她有一张相当平凡的脸,轮廓有点朦胧柔和。身体健壮,乳房很美。她大约二十五岁了。喝完以后,我们又跳舞了。

“您呢?”我问。

“我在萨尔扎纳当售货员。”她说,“晚上,我来这儿跳舞。我已和一个水手结婚。我们之间的关系早就结束了,但是在意大利,我们没法离婚。费用太高,必须去瑞士办理。我为此省吃俭用了三年,终归放弃了。我还需要十五年才能办到。得过且过吧。”

我们的桌子被别人占了。我们和另外一些人站在电唱机旁边。放的是著名的桑巴舞曲。她喜欢这支曲子吗?她喜欢。这一年,它在整个意大利北部流行,大家都在唱。我喜欢这姑娘,问她的名字。

“康迪达,”她告诉我,“好像这是个专为我起的名字。”她笑了。

“你有许多情人吗?”

“我有足够的。我将终生是售货员,那个水手的妻子,那么……我感到遗憾的,是没孩子,就这个。”

“如果其中有一个情人特别讨你喜欢,超过了别人,你会留住他吗?”

“我尽量留住他。”

“你恳求?你哭泣?”

“我恳求,我哭泣。”她笑着说,“不过,往往对方也求之不得。”

“这我相信。”我说。

我们一边闲聊,一边又跳了一个小时,然后,在一支舞曲中间,我把她拉到场外。

我离开她时,月亮已经落下,天色漆黑。她半睡半醒地躺在河岸上。

“我很晚上床,”她对我说,“早晨起得早,整天干活,所以我总犯困。”

“我要回去了,”我说,“你不该这样睡。”

她说她的自行车就放在那儿,她要骑回家了。我对她说,我会想法再去看她。她同意了,把她在萨尔扎纳的地址给了我。

我乘渡船回去。埃奥洛还在散步。他很想再和我聊聊,但我感到困了。我向他要了一个单人房间,给我自己用。他没过分惊讶。上楼时,我在雅克琳的房前经过,门下没有灯光透出。她一直在睡。

第二天,我很晚才醒。雅克琳在楼下葡萄棚下等我。“你出什么事啦?”她从埃奥洛那里得知,夜里我换了房间。我给了她一个简短的解释。“热,”我对她说,“双人房间里闷热,我没法入睡。”她似乎对我的解释感到满意,我们在一起吃早饭。她变了,差不多心情愉快了。毕竟,到这里来不是一个坏主意,可以好好休息。我没揭示事情的可笑。我告诉她,我要去马格拉河里游泳。她对我说,有大海在旁边,这是什么主意。我没邀她同行。她出发去海滩,要我答应在马格拉河里游后去找她。我答应了。

天气差不多和在佛罗伦萨时一样热。不过,在这里,这无关紧要。我在河里游了很长时间。埃奥洛借给我一条小船,我不时从水中出来,在小船里休息,躺在阳光下。然后,我重新潜入水中,或者划船闲游。但是水流湍急,划桨得费很大劲。不过有一回,我成功划到对岸,没有太多偏向河口。我认出舞场,空无一人,稍远处是我和康迪达停留过的地方。房屋很少有直接面对河流的,大都隔着围绕绿篱的果园。每个果园前有一座私用小浮桥和一些农民用来装水果的小船。随着上午过去,水上交通变得更加频繁。大部分运货的船都驶向大海,船上的货物为防晒而罩着篷布。马格拉河确实像他所说的那样值得赞美。河水清澈,温暖得可以在里面睡觉。经过毒辣的阳光暴晒,在比萨的高楼上度过一周的人,也许比我更能欣赏这条河。除了要从糟糕的过去,从谎言和谬误中摆脱出来,我没什么需要在休息中恢复的。只要我从水里出来的时间稍长一点,不堪回首的往事又会重新使我感到恶心,对未来产生疑虑。在水里,相反,我忘记了过去,觉得事情好办多了,我能想象出令人满意的,甚至幸福的前景。去跳舞,对我有好处,应该继续。除他以外,还要结交其他伙伴,其他姑娘。新型的康迪达令我震惊,她为此而惊讶。她对我说:你必须离开她,必须让她走掉。必须这样做。我应该坚持不懈地重复告诫自己,不能也不该再像以前那样生活。我应该坚持这种简便易行的方法,坚持这种决心,绝不为了任何别的考虑而予以否定,绝不。生活中,迟早必须达到这个目标。在意大利,应该比在别处更容易能找到一些愿意和你交谈,和你打发时间,和你消磨时光的人。我一边游泳,一边对自己重申这个信条,一再重复。我合乎情理地下了决心,如果我改变不了我的生活,我就自杀。这不难,我在两个图景中选择:看见我上了火车或看见我死。我选择看见我死。因为上了火车的那个人的眼睛,比死了闭上的眼睛更令我害怕。一旦做出这样的许诺,这条河就成了世上最美妙的东西,像睡眠,像醇酒,像他的友谊。

去海滩会雅克琳的时间到了。要不是突然想起那个美国女人,我很可能又不去了。我想见到她,一种朦胧的愿望,十天前我会试着克制它,但现在我再不愿这样做了。当然,我不是要认识这个美国女人,仅仅想看看她而已。激起我这种愿望的,与其说是因为别人曾对我夸她美,倒不如说是由于我听到的一点有关她生活方式的传闻。再说,我一向喜欢船。那么,即使我见不到她,我总可以看看她的游艇。这时候,所有人大概都在海滩上。还有更深层的原因,就是我想忘记必须找雅克琳说话。

我把小船划回来还给埃奥洛,就去了海滩。

我立即看出她不在那里。既然除了埃奥洛,大家都对我说她非常美,那么很容易就能看出,海滩上没有任何女人可能是这个美国女人。那里只有几个洗海水浴的,其中大都是旅馆的房客,早上用早餐时我已经见过了。可她的游艇停泊在离河口两百米之处,正好面对人们洗海水浴的地方。雅克琳一看我到了,就向我跑来。

“怎么样,游好了吗?”

“还行。”

她对我笑了笑,几乎逐字逐句地把早晨向我讲过的话重说了一遍,即昨天夜里她找我找遍了整个旅馆,我起床比她晚了一个小时,埃奥洛老人告诉她说我半夜去向他要另一个房间(他没告诉她说我去跳舞了),她不敢叫醒我,等等。三天来,她没说过这么多话。洗海水浴洗的,我想。我后悔把她带到了罗卡。关于换房间,我说了早晨没对她讲过的话,即我的生日使我难以入眠,生日之夜有时需要孤独。“我可怜的爱人,”她叫起来,“我竟然没想到你的生日!”洗海水浴洗的,洗海水浴洗的。我必须今天就对她说清楚。我记得,她穿一件颜色和样式都有点过时的蓝色游泳衣,去年我见她在拉博勒 已经穿过的。是不是由于她在佛罗伦萨和伏天对着干?虽然她情绪极佳,我还是发现她瘦了,显得疲乏。

“来洗海水浴吧。”她说。

为了到这里来,我不得不一直走在一条没有阴处的路上,不过我在马格拉河里游的时间很长,身子相当凉爽了,我还能承受海滩上的阳光。不,我不想马上洗海水浴。她走开去继续打一场球,刚才她见我来时停下的。她同一个小伙子一起玩,她又叫又笑,竭力想让我相信她玩得开心。她球打得很糟,不断朝我这边瞧。我在远处观望,半闭着眼睛,但仍然看得见她。仅仅当她把背转向我的时候,我才敢于望那艘游艇。它白得耀眼。不可能长时间逼视它,否则双眼会像被鞭子抽打似的疼痛。不过,我还是盯着它看,直到我眼睛的极限,直到没法再看。只有这时我才闭上眼睛。我在黑暗中似乎仍看得见它。它使我昏昏欲睡。这是一艘三十六米长,有两层甲板的游艇。纵向通道漆成绿色。配备了一套为平静的海上航行用的帆缆索具。确实,我看得疼痛难当,很可能已双眼流泪。不过,也许以前我过于损坏了自己的视力和生活,我喜欢这种灼痛感。甲板上不时有人经过。他们在纵向通道和前甲板之间来来往往。船尾国籍旗旗杆上一无所有。不升国籍旗是很罕见的。难道是单纯的疏忽?船帮上用红色字体写着船名:直布罗陀号。雅克琳在游艇和我之间跑动,不过她很快就不再妨碍我了。那是由于游艇的白色刺眼。它一动不动,停在蔚蓝的海上,像一座孤零零的礁石那样沉静和自大。据说,她一年四季都在这艘船上生活。可我在水手们中间始终没见到女人的身影。

海上的游艇不再投下任何阴影。酷热可怕。该是接近正午了。雅克琳停止打球,大声说她再也玩不动了。她潜入海水中,这时我又想起我在河里对自己许下的诺言,但这是我一生中最后一次了。紧接着,不知是不是阳光的缘故,我不再打算和雅克琳谈话,而是想返回旅馆,喝一杯开胃酒。我心想,我要同埃奥洛老人一起喝。一旦有了这个主意,我就觉得这是我很久以来有过的最好的主意。我长时间地寻思我想喝哪种开胃酒,逐一回顾它们的种类。这占去我很多心思,考虑得很深入。最后,我在茴香酒和掺水白兰地之间难以抉择。茴香酒是在这种阳光下应当喝进胃内的绝妙饮料。比较而言,掺水白兰地是夜间喝的。只有在太阳的光线下,才能看到茴香酒从混浊,呈现虹色,变成乳化状。掺水白兰地是了不起的饮料,但水总让你对白兰地有点遗憾。喝茴香酒不能不掺水,却不会感到遗憾。我去为自己的健康喝一杯。可就在我还想着这种茴香酒时,我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关于铜器的念头。为什么我不去那艘船上擦拭铜器?我赶走这个念头,重新想茴香酒。啊!在地中海洗海水浴后不想喝一杯茴香酒的人,是不知道早上在地中海洗海水浴的滋味的。至于铜器,你会擦吗?谁不会呢?不,海水浴后,在阳光下,想喝茴香酒的愿望非常强烈,谁不了解这一点,绝领会不到他必死的肉体的不朽性。不过,我突然感到不安。我一向不喜欢茴香酒。我曾勉强尝过两三次,没有多大乐趣。比起茴香酒来,我总是更喜欢掺水白兰地。从我不喜欢茴香酒以来,没经再一次品尝就又想喝它,我这是怎么搞的?我又出什么事啦?我中暑了,我说,想同时解释这种新口味和我指望喝了就会获得的不相称的快感。我向各个方向摇晃脑袋,想让头脑清醒,试着理解自己。怎么知道我因中暑而正在变疯呢?除了想喝茴香酒的愿望——还有擦拭铜器的愿望——我没什么不正常的,我感觉很好。必须冷静下来,我对自己说。我重新躺在沙滩上。但雅克琳从水里出来,由我奇怪的姿势引起警觉,来到我身边。

“你又怎么啦?”她也问我。

“没什么,”我说,“阳光使我感到有点不舒服。我想去喝一杯茴香酒。”

“茴香酒?你一向不喜欢茴香酒。”她挑衅说,“你又要去喝你那些开胃酒了。”

“第一个现代人,”我说,“就是第一个想喝类似开胃酒那种东西的人。”

她注意望着我。

“你怎么啦?”她又问一遍。

“从前,有一天早晨,那个身体健康、精力充沛的人打猎归来,回他的小家。他走进他的小屋时,深感幸福。他吸入森林和江河散发的绿色空气,寻思自己还缺少什么,这时他已有了妻子、孩儿和所需的一切。他渴望得到一杯还没发明的开胃酒,这个人就是真正的天才亚当,第一个真正背叛上帝的人,我们大家的兄弟。”

我不做声了,精疲力竭。

“你拉我到罗卡来就为了对我说这个?”她改口了,“相信我吧,你不该待在烈日下。”

“那条蛇选定的不是树上的苹果,而是掉在地下的烂苹果。我们的亚当俯身在烂苹果上,闻了闻,很喜欢它。在烂苹果虫蛀、起泡、变酸、发酵,变成苹果烧酒的过程中,他发现了什么?——酒精。他需要酒精。因为他聪明。”

“相信我,”雅克琳恳求说,“你应该浸泡在水里。”

“你真这么认为?”我问。

我奔向大海,钻入水中,又立刻出来。想喝茴香酒的欲望在抗拒。我什么也没对雅克琳说。

“好些了吗?”

“好些了,”我说,“我刚才是开玩笑,没什么。”

“你不经常这样,”她说,“我很不安。他们都说烈日可怕。”

过了一会儿,她好像自行辩解似的,补充说:

“我正想要你同我一起在芦苇丛后面晒日光浴。”

我同意了。我站起身来,依然湿漉漉的。我们沿着长满芦苇的沙丘向上爬行。芦苇很干,黑乎乎的,非常茂密,甚至减弱了大海的声音。雅克琳将她的浴巾铺在一块空地上,脱掉游泳衣。我在离她相当远的地方躺下。我还在想佩尔诺茴香酒,好不再想那些铜器,至少我认为可以避免再想。

“你这几天怎么啦?”雅克琳问,“你怨我吗?”

“不是这回事。”我说,“我只是认为我们应该分手了。”

在我们左上方,卡拉拉群山积雪的山坡在闪闪发光。在另一边的山冈上,由于反差,村庄显得十分阴暗,隐匿在围墙、葡萄园和无花果树间。

她一直不搭腔。我在想,萨尔扎纳街上扬起的尘土,我觉得那么白,很可能是大理石的粉尘。

“我不明白。”她终于说。

我也等了一小会儿才应对。

“不,你明白。”

我在想,等她走了,我就去卡拉拉采石场散步。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突然说这话?”

“不是突然。我在佛罗伦萨那个博物馆里就已对你说了。”

“那就谈谈博物馆!”她不怀好意地说,“可你当时说的是身份登记处。”

“不错,”我说,“可这是一回事。我留在意大利。”

“究竟是为什么?”她用一种受惊的声调问。

也许他也会到采大理石的采石场来。

“我不爱你。你知道的。”

我听到一声呜咽。仅仅一声。她没答理我的话。

“你也不爱我。”我尽量温柔地说。

“这不可能,”她终于说,“我做错什么啦?”

“什么也没做错。我不知道。”

“这不可能,”她叫了起来,“你必须解释。”

“我们彼此不相爱。”我说,“这是没法解释的。”

热开始使人透不过气。

“那怎么样?”她嚷道。

“我留在意大利。”我说。

她等了一会儿,用肯定的语气说:

“你疯了。”

接着,她又用另一种语气,这回是玩世不恭的,继续说:

“可以知道你要在意大利干什么吗?”

“什么都行。暂时我留在这里。以后我还不知道。”

“那么我呢?”

“你回去。”我说。

她恢复了镇定,变得咄咄逼人。

“我不相信你说的话。”

“你必须相信。”

突然,她哭了起来,没有愤怒,似乎她早就预计到了这些事。

没有风,芦苇丛把风挡住了。我浑身上下在冒汗,从眼皮的缝中往外冒,从头发的根处往外冒。

“撒谎的人不可信,”她边哭边说,“我不能相信你。”

“我撒谎已少多了。”我说,“为什么你要说我这会儿在对你撒谎?”

她不听我说。

“撒谎的人,你是个撒谎的人。”

“我知道。”我说,“但是为什么我这会儿要撒谎?”

她还是不听。她哭着。她在一阵呜咽声中说:

“你已变成撒谎的人。我为一个撒谎的人糟蹋了我的一生。”

没什么可对她说的了。必须等待。从我们进入芦苇丛以来,我就再也看不见那艘游艇。我很想看到它。它给我力量和希望。我觉得它马上就要起航了。

“和一个撒谎的人在一起,”雅克琳继续说,她顿了一下,又补上一句,“和一个懦夫在一起,从来就口说无凭。”她的语气很厉害,“这才好呢。”

我抬起身子,再难以觉察地轻轻抬起身子,我看见游艇在海上显现出来,仍然白得耀眼。在游艇和我之间,距我们十米的地方,有个女人躺着,正在晒日光浴。我立刻明白她就是那个美国女人。

“你可以随心所欲地说,我知道你一定会回巴黎的。”雅克琳说,“你太懦弱了,我了解你,了解你……”

我不回答,也不可能回答。我正在瞧那个女人。她没有看见我们。她平卧着,头枕在手上,另一只手一动不动地放在双乳之间。她微微屈着腿,似乎睡着了。看起来她根本不在乎太阳的灼热。

“你又怎么啦?”雅克琳问。

“没什么。”我终于说,“要是你愿意,我们可以回去,一起喝佩尔诺茴香酒。”

我大概显得心不在焉,她生气了。

“你不爱喝佩尔诺茴香酒,”她说,“别再撒谎,我求你了。”

美国女人睁开眼睛,把目光转向我们,但她没看见我们。我担心她听见我们说话,就压低声音说:

“我确实想喝,我自己也感到惊奇。”

她的怒气又一次消了。

“我有些柠檬,”她说,口气中带着某种柔情,“躺下吧。你不能不跟我说说就这样离开我。咱俩应该谈谈。”

“我认为不必再多谈了。”我说,“待一会儿咱俩一起去喝开胃酒,这比谈话更有意思。”

“但是你躺下呀,”她说,“你在做什么?”

她是不是注意到了,我的头并没转向正对大海的位置?

“你怎么还不躺下。”她嚷道,“我对你说我有柠檬,我这就给你切开一个。”

那女人的脸隐没在披散的秀发中,那样安详,处在比我的位置稍远的地方,就会以为她真的在睡觉。可她的手从乳房间抬起,放在了闭着的眼睛上。她美吗?我看不清楚。她转向大海。哦,是的,她非常美。

“你到底听不听我对你说的话?”雅克琳说。

由于我还是不动,她抬起身,想看看像我这样姿势能瞧得见什么。她手里拿着泳帽,帽里放着新切开两半的柠檬。她看见那个女人了。她松开泳帽,柠檬块滚落在地上。她一言不发,甚至不捡柠檬就重新躺下。我几乎紧跟着她也重新躺下。我再没什么可对她说的。事情已自行完成,我不需再做什么,只要任其发展就行了。我捡起掉在我身边的半拉柠檬,在我的嘴上挤汁。我们一声不吭。在我们的头顶上空,在可怕的生活之上,烈日依然照耀着,燃烧着。

“你看的是她吗?”雅克琳终于问。

她的声调变了,变得缓慢。

“是她。”我说。

“我和你说话时,你一直在看她?”

“你没和我说话,你在自说自话。”

她拿起浴巾,裹在身上。

“我太热了。”她呻吟说。

这是假招子,可她又能怎么做呢?我因而对她产生一种朦胧的好感。她似乎在发冷。我不敢瞧她,但我明明看出她在哆嗦。我很想找些话对她说,但我一时还做不到。气氛是沉重的,由于那女人的出现而败坏了。我一心只想着她——雅克琳对此也有数。她应该知道,我要是为什么事难受,那仅仅因为我无法抬起身来再看她。我可以不顾她的痛苦,观看那个女人。现在她明白我不曾撒谎了。我也一样,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楚这一点。只有这件明摆着的事还维系着我们。眼下,她沉浸在痛苦中,宛如汪洋中一艘被击毁的船,我们共同面临着这一事件,却无法阻止。至少在几分钟时间内,烈日无情地照亮了我们生活的真相。它闪耀着,异常猛烈地燃烧着,忍受它简直成了一种真正的折磨。可是雅克琳呢,赤身裹在浴巾下却抖得越来越厉害。我依然无法为她做任何事。没什么可以做的,我不难受。除了无法抬起身来,我一点也不痛苦。我能为她做的全部事情,就是继续顽强地忍受阳光的灼烤。

“你打算留在这里吗?”她终于问道。

“我想是的。”我回答。

她突然生气了,但不再像刚才那样发横。

“还有更重要的理由吧!”她嘲笑说。

“别激动,”我说,“尽量冷静些,理解一下。”

“我亲爱的可怜虫,”她仍然嘲笑说,“我亲爱的可怜虫。”

“我好像告诉过你,说我要留下来。”

她又开始不再听了,只顾重复对我说过的话。

“你为人懦弱也有好的一面。我不相信你的话。即使你自以为行,我也知道你是做不成的。”

“我相信我会做成。”我反驳说。

我说这话想必满怀着信心,她的怒气顿时消了。

“如果是由于身份登记处,”她突然恳求说,“我可以离开那里,我们去做别的工作。”

“不。”我说,“你别离开身份登记处。”

“可要是我离开呢?”

“我还是会留下来。无论你说什么,做什么,我都受不了啦。”

她又一次哭起来。

那女人站起身子。她穿着一件绿色游泳衣。她那苗条的身材呈现在我们头顶之上。她向大海走去。

一看到她,雅克琳就既不哭也不说了。我呢,再也无法忍受灼热的阳光。我领悟到,我之所以一直强忍到现在,也是为了等着看她站起来,从我前边走过。

“我们去游泳吧。”我说。

她用沙哑的声音再次恳求说:

“你不愿再谈谈吗?”

“不,没必要了。”

我重新穿上游泳裤。

“来同我一起游吧,”我再次尽量用温柔的语气招呼她,“这是咱俩能做的最好的事。”

是不是由于我的语气?她又哭起来,不过这一回没有生气。我搂住她的双肩。

“一周后,等着瞧吧,你会突然间开始寻思也许我是对的。接着,你就会看到,你渐渐变得真的幸福了。跟我在一起,你一直不幸福。”

“你叫我恶心。”她说着挣脱身子,“放开我!”

“你一直不幸福。至少要明白,你一直不幸福。”

我们走出芦苇丛。一切我还都记忆犹新。沙滩上,旅馆的几个房客还在玩球。他们叫着,声调随着某个人接球或失球而有所不同。我们在芦苇丛后面时,我就已听见他们在叫。他们叫着,还因为沙子烫痛他们的脚,使他们无法待在原地不动。两个年轻女子躺在帐篷下,随着他们的比赛进程忽而喝彩,忽而发出嘘声。我们奔向大海,因为我们也感到双脚灼痛。经过玩球人附近时,我接住飞过来的球,给他们抛回去。晒过太阳后,海水显得冰凉,进去时使人感到憋气。大海几乎像马格拉河一样平静,不过那有规律的浑浊细浪还在拍打着海滩。我们走过不久,玩球的人停下不玩了,也跳进海里。沙滩上已空无一人。我仰卧水面。雅克琳在我旁边试着游爬泳。记得当时我就心想,既然她在试游爬泳,她可能不会痛苦太久。她猛烈扑打双脚,搅扰了沉睡的大海。其他人都仰浮在水面上。游艇泊在海平线和我们之间。那女人就在游艇和我们中间游着。我又想起铜器,也就是想到了前途。我不再畏惧,我留在罗卡。我确实下了决心,是我刚刚下的。在此之前我做出的所有决定,在我看来已无足轻重。

回到小饭店,我指名要茴香酒。埃奥洛告诉我,意大利没有茴香酒,不过他有几瓶,是留给他的法国客人的。我邀他同我一起喝一杯。我们坐在露天座上。雅克琳平常只喝果汁,这时要了一杯仙山露开胃酒。我们在桌旁坐下没多久,可还是在我喝完一杯茴香酒之后,那女人来了。

“美国女人。”埃奥洛低声告诉我。

我在他耳边悄悄说,她在海滩上晒日光浴时,我已见过她了。“好吧。”他眯着苍老的眼皮说。雅克琳没听见我们说话。她显然忍不住睁大眼睛望着那女人。我喝第二杯茴香酒。那女人坐在露天座的另一头。她一边抽烟,一边喝着卡拉给她端来的一杯葡萄酒。现在,我从对面把她看得十分清楚。没有人认识她。我也不认识她。在此之前,我从不曾知道,也绝不会料到她会存在。我记住了她。喝完第二杯茴香酒,我有点醉了。我对埃奥洛说:

“我还要一杯茴香酒。”

听见说法语,她把头略微转向我们,接着又掉过头去。

“茴香酒是烈性的,您清楚。”埃奥洛说。

她还没注意到我的存在。

“我清楚。”我说。

最近这些天,我过得大概有点过于沉闷。此刻这种沉闷感已在我心中一扫而空。

“毕竟,”埃奥洛提醒说,“第三杯了……”

“您不可能明白的。”我说。

他笑了,果然没明白。雅克琳惊骇地望着我。

“不是说不爱喝茴香酒吗?”埃奥洛笑着问道。

“是不爱喝。”我说。

他一直笑着看我。她也同样,我感觉得到,不过这会儿我没瞧她。雅克琳叫了一声,微弱的一声。

“什么?”埃奥洛问,“明白什么?”

雅克琳转过头去,眼里充满泪水。所有人想必都已听见她的叫声,除了埃奥洛。

“没什么,”我回答,“明白开胃酒是什么。”

他叫卡拉给我再端一杯茴香酒。她端来了。然后,应当谈点什么事。我说:

“您这儿的葡萄足够吃一个季节。”

埃奥洛抬起头来看葡萄棚架。她也无意识地跟着看。

“确实够了。”埃奥洛说。

葡萄串特别大,一串叠着一串。照在棚架上的阳光,从一堆青葡萄间透过。她沉浸在这片葡萄的光线里。她穿着一件黑色棉套领线衫,裤腿卷到膝盖,也是黑色的。

“我从没见过同样的葡萄。”我说。

雅克琳一直紧盯着她,目光有些愕然。她似乎没注意到。她对自己颇不在意,这很奇怪。

“这种葡萄熟的时候,”埃奥洛说,“依然是青的。必须尝一尝才知道是不是熟了。”

“真奇怪。”我说着笑了。我感到自己真的开始醉了。埃奥洛还没看出来。雅克琳看出来了。她呢,这事想必没引起她多大兴趣。

“就人来讲也一样。”我说。

“什么?”埃奥洛问。

“有些人一生都是青的。”

“青年人。”埃奥洛说。

“不,”我说,“是笨蛋。”

“意大利语里,笨蛋是什么意思?”埃奥洛问。

“就是傻瓜。”我说。

“冷静下来。”我告诫自己。但很难做到。生活中有像这样的时刻,我就是想发笑。

“只有我吃这些葡萄。”埃奥洛说,“女儿们都不爱吃。可我一个人吃就太多了。连顾客们也总觉得它们不够熟。”

“不过它们挺好看。”我说。

卡拉背靠大门听父亲说话。她望着他,神态既温顺又不耐烦。我也看出来了。我尽力不瞧那女人。

“连卡拉也不爱吃这些葡萄,”埃奥洛继续说——他在自言自语,“她说这种葡萄让她寒心。”

毫无用处。我情不自禁地要看她。

这成了我的一种发自内心的义务。以往不知她存在,我已失去太多的时间。

“你真的不爱吃这些葡萄?”她问卡拉。

她的嗓音同她的目光一样温柔。她不是美国人。即使说意大利语时,她也有法国口音。

“我为了让他高兴才吃,”卡拉说,“我确实不爱吃。”

除了我,没有人发觉我并不比别人更惹她不快。可能雅克琳注意到了。

“我妻子,她爱吃。”埃奥洛继续说,“我们结婚时栽下这株葡萄树。有三十年了。”

房客们返回了。来了两个猎人。他们向埃奥洛要两杯基安蒂葡萄酒。他叫卡拉端上来。

“每年,这些葡萄都招来同样的麻烦。”卡拉一边待客一边说,“打我们小时起,他就逼我们吃葡萄。”

“你从来没有称心过。”她对卡拉说。

“不是这么回事,”卡拉说,“可干吗这样逼我们?”

她没回答卡拉。大家以为谈话即将终止。不料埃奥洛什么都不再关心,只对葡萄这种事感兴趣,而且乐此不疲。他说:

“给我葡萄植株的是个邻居。他搞错了一株。七年后我发现时,已经太晚了,我没勇气把它拔掉。”

“自己种了东西……”我说。

“是这样,”埃奥洛说,“自己种的东西总是好的。”

每次我听见自己的嗓音,就想发笑。这一次,我克制了。雅克琳一直在受罪。

“星期六你要到萨尔扎纳去买的葡萄,你爱吃吗?”她问卡拉。

“既然是我挑选的,我当然爱吃。”卡拉说。

卡拉脸红了。想必她对那女人讲了知心话。

“我要再喝一杯。”我说。

“别喝了。”雅克琳低声说。

“好吧。”我说。

“没有哪种葡萄树像这一株攀缘得好。”埃奥洛继续全神贯注地解释,“我的露天座在全地区是出了名的。”

只有卡拉认真听他说。

“葡萄结在那里,就得吃。”我说。

“就我一个人吃。”卡拉说。

“你从来没有称心过,”她又说了一遍,“从来没有。”

“您总这样说。”卡拉说。

“三十年来,这株可怜的葡萄树每年都结葡萄,而我们却要扔掉它们。这样一想,我就尽量多吃,可我没法全部吃光。”埃奥洛说。

卡拉已端上开胃酒。她重又背靠在门上,等着母亲叫她开午饭。那女人待在桌旁。埃奥洛想必有点醉了。

“吃光,”他继续说,“我做不到。”

“又要重新开始了。”卡拉说,“每年都重复一遍。”

她不讨厌别人注意她。这点我看出来了。还有,她说话时总脸红。我也看出,我不比别人更惹她不快。

“有些事情是无法适应的。”我说。

“我吃那么多葡萄,”埃奥洛说,“以致每年要拉十五天肚子,年年如此。”

“瞧,”卡拉说,“吃饭前他说拉肚子。”

“可我的想法是,这种拉肚子对健康有好处。”埃奥洛说。

“嗨,他在客人面前就是这副样子。”卡拉说。

“总得说点事情。”我说。

我笑了。她也笑了。不看她已越来越难。雅克琳什么都不注意听。她轮流看着我们,时而她,时而我。她的脸色苍白极了。

“每年,”卡拉说,“他都因这些葡萄险些送命。十五天掉三公斤。很快就要到这时候了。”

“拉肚子能保养我的身体,”埃奥洛说,“让我降血压。再说,我总不能把这些葡萄都糟蹋了,不行。”

“确实如此。”我说。

“要是随他去吃,他准会送命,”卡拉说,“他偷偷吃。”

“应当随他去吃。”我说。

“哪怕冒生命危险?”卡拉问。

“是的。”我说。

埃奥洛瞅了我一眼,感到意外。我差不多完全醉了。雅克琳抬眼看我,我认为目光很凶。有片刻时间,没有人再说什么。埃奥洛望着我那几只茴香酒酒杯,早已喝空的。接着,我听见她问卡拉,口气是想换个话题:

“昨晚,你去跳舞了吗?”

“哪能啊,”卡拉说,“他通宵在屋前巡查。”

“今晚还有一场。”她说。

她朝我瞥了一眼,不过悄没声儿的,只有我一个人注意到。

“我当然知道。”卡拉说。

埃奥洛相当关心地听她们说。我不再想笑了。

“要是我带你去,他会让你去吗?”她问。

“我想不会吧。”卡拉望着父亲说。

埃奥洛笑起来。

“不行,”他说,“我对您说过,跟您去不行。”

我突然变得考虑周到,心跳得很厉害,说道:

“我可以送她去舞会。”

雅克琳气得脸变了样,但她大概不那么痛苦了。我对此已无能为力。卡拉很吃惊地看着我。她呢,我觉得并不怎么惊讶。

“啊,像这样?”埃奥洛说。

“我很乐意做。”我说。

雅克琳又一次低声发出抱怨。

“我不知道,”埃奥洛说,“晚上我会告诉您的。”

“我从来就一无所有,”卡拉叫道,“我的姐姐们要什么有什么。”

她大概早已知道自己撒野时的全部魅力,所以有点起劲地闹。她用白眼看父亲。

“你等着瞧吧,”她温柔地对卡拉说,“等着瞧吧,他会让你去的。”

她抚摩卡拉的头发。卡拉没避开。她还在用白眼看父亲。

“到了晚上,”她低声抱怨,“他就要说他不愿意了。”

“一个小时。”我说,“她只和我跳。”

“我不知道,”埃奥洛说,“晚上我会告诉您的。”

“瞧他多么叫人受不了!”卡拉嚷道。

母亲喊她。午饭准备好了。卡拉推开椅子站起来,走进旅馆。她不在的时候,谁对谁都没话可说。然后她回来了,身后跟着她的两个姐姐,端着一些冒热气的大盘子。一股番红花炖鱼的香味在露天座上发散开来。午饭开始了。

这顿饭吃了很长时间。卡拉上菜。埃奥洛回厨房给妻子帮忙,因而我就没了说话的对象。我想说话想得要命,是想说话吗?不。是想喊叫。有一件事很明确,我感到需要乘一艘船离去。这是个固执的念头,刚吃饭时冒出来的——那天我喝醉的表现形式。有三次,我再也克制不住这种喊叫的渴念,想起身离桌走开。三次都是雅克琳的目光让我重新坐下。我想她对我们俩已审视良久。我不去看那女人,在我这种情况下,我还多少有些明白,看她会是危险的。而且我把心神集中在尽力不让自己叫出来。我吃得很少,酒却喝了很多,一杯接一杯,像喝水似的喝着。我醉了。如果我喊叫,肯定什么也叫不出来,除了发出一些含糊不清的声音,比如“游艇”之类,这些声音缺乏前后文,不可能向任何人阐明我的计划,反而会使我丧失把计划进行下去的微小机会,那是我自以为拥有的。

这是我和雅克琳一起吃的最后一顿饭。她自始至终怀着一种难以抑制的厌恶望着我。倘若我记得没错,她也吃得不多。想必我使她没了胃口。我们彼此不说话,她看着我,我喝着酒。不过,她把背转向整个露天座,我每喝一杯酒,她都低声冷笑。这种事还发生得相当频繁。可我已喝得醉醺醺了,处理得很好,不但不看成是她的敌意,甚至还当做一种默契的表示。何况,我喝得越多,通常就越从好的方面看待事物。上奶酪时,我已喝到第十杯酒,不再怀疑自己将乘游艇离去,这看来不难,我认为只要在我没喝酒时去要求就行了。我也认为,人人都能理解我有乘船离去的需要。我只想着船,想着乘船离去。我只想着这艘船。我必须乘这艘船离去。这是一件我不能不做的事。我又看见了这艘船,白色的,停泊在海上。身份登记处已退出我的生活。我不仅酒醉,还因考虑周到而陶醉。我在某种程度上体会到:你要在没喝酒时向她提出要求,不是现在,我在心里逐字逐句地反复叮嘱自己。雅克琳低声冷笑着,好像她已识破我的小计谋。而我却向她友好地,可能还带着理解地微笑着。不过,我也许过分了,因为午饭结束时,她抓起一只杯子,朝我扔过来。杯子掉在地下。我殷勤地捡起碎片。这样做时,我不得不付出巨大努力,以免自己摊手摊脚地倒在地上。时间很长。我再站起来时,晕头转向,完全不知所措:要么迫不及待地大声宣布我的难处,叫露天座上所有人作证,她必须答应我上她的游艇,要么上楼回我的房间。我尽我最大的能力在思考。这时雅克琳问我:“你在醒酒吗?”她可能以为我睡着了。“不,”我说,“我在醒我的生活。”我对这种说法很得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可这时她的眼睛那样吓人,我立即选择上楼回我的房间。我站起来,看准过道,冲了过去。我穿过葡萄棚架时,态度尽可能严肃。她的桌子在另一头,靠近旅馆大门。“别干蠢事,别干蠢事,”我一边绕过它,一边告诫自己,“别丢失你微小的机会,别干蠢事。”我成功地渡过难关,没去看她——如果我看了她,在她的目光鼓舞下,我会大声喊叫,很可能吓跑露天座上所有的人。

我回到旅馆的楼梯上,对自己很满意。

我到房间只有一小会儿,也许十分钟,雅克琳就进来了。不过我相信我在这十分钟里睡着了,被茴香酒和葡萄酒醉倒了,因为我明明感到是她叫醒了我。她没有敲门就进来了,轻轻关上门,没有转过身去,然后躬着身子——就像影片中那些女人,肚里中了一弹,心里怀着个秘密,拖着最后的步子走向警察局,好卸下良心的包袱——走到壁炉边,背靠在上面。

“浑蛋。”她低声骂道。

她一骂出来,我又昏昏欲睡了。

“浑蛋。”

“浑蛋,浑蛋。”

我看这个修饰语是有根据的。她像一杆枪似的在发射。她一张嘴,这些词儿就喷射出来,一致得像子弹一样。况且这样做对她也大有好处。

“浑蛋,浑蛋。”

骂够了要骂的次数之后,她突然恢复平静,眼泪汪汪的,说道:

“好像你那葡萄的事能蒙得了人似的。可怜的蠢货。”

“你冷静下来。”我说,想说点什么。

“好像大家都没看出来你想让她吃惊似的。可怜的蠢货。”

我从来没见她这样。她好似换了一个人。而且这一次,她已不抱任何希望。

“还当着我的面,”她嚷道,“当着我的面。”

“你冷静下来。”我重复说。

“人家瞧不起你这副嘴脸。”

她几乎笑着又补充一句:

“她也瞧不起你这副嘴脸。”

她使我的酒醒了。我留神听她说话,她看出来了。

“你指望什么呢,可怜的蠢货?”

她犹豫了一下,接着,终究必须往死里打,她说:

“别痴心妄想了,自己去照照镜子吧。”

我突然想站起来做这件事,到壁炉上的镜子前照照自己。但我睡意依旧正浓,只是把双手放在脸上,试着对这张脸做个判断。我好像应付得不算太坏。

“这不是嘴脸的问题。”我说,多少有点受到震动。

“那是什么问题?可怜的蠢货,你说,是什么问题?”

我有气无力地回答她,她对我的语气比对我的回答更加恼火。我说:

“我要做的就是登上她的游艇。”

“上她的游艇?去干什么?”

“我不清楚,干任何事都行。”

“你连干个登记都不行,能在游艇上干什么?”她嚷道。

“我不清楚,”我重复说,“干任何事都行。”

“可她干吗接纳你上她的游艇?这女人带些男人在她身边,如果不是为了不时给自己取乐,还能为了什么?”

“你言过其实了,”我说,“不仅仅为了这个。”

“你以为除了我,还有另一个女人会为你这样的蠢货操心吗?不会的,你不自己照照镜子?你这副可笑的嘴脸,你看过没有?”

她达到了目的。我爬起来,到壁炉的镜子前去看我这副可笑的嘴脸。为了更好地评价这张脸,我大概——不知不觉——装出一副自负的神气。她大吼一声:

“浑蛋!”

全旅馆的人可能都听到了。

“我有点醉了,”我说,“对不起。”

我不那么感到困了。她气得脸变了样,我对她的脸略微有了点亲切感。

“你会跟我回去的,”她继续吼道,“你会回去的。”

她又要重新以为这是可能的?我极其需要自行排遣一下。但我仍然制止了她。

“不。”我说,“我留下来,不管你怎样说,怎样做。”

她的怒气消了。她望着我,神态沮丧、冷漠,她料到会这样。沉默片刻后,她说,但仅仅对自己说:

“我硬拽着你两年。唉,我逼着你去部里上班。我逼着你吃饭。我替你洗内衣。你的衬衫很脏,你甚至没意识到。”

“我不吃饭吗?”

“多亏我,你才没成为痨病鬼。”

“我的衬衫很脏,是真的吗?”

“大家都注意到了,除了你。星期六,我不去看电影……”

她说不下去了,双手蒙住脸,呜咽起来。

“……而是替你洗衣服……”

现在轮到我痛苦了。

“你本来不该这样做。”我说。

“那该怎么做,我该让你成为痨病鬼?”

“我认为,”我说,“我认为那样反倒更好些。再说,你本该把我的衬衫交给洗衣店。正是这种事让你以为你爱我。”

她听不进去。

“两年了,”她重复说,“该死的两年,和一个浑蛋生活在一起。”

“这两年你并没浪费,”我说,“人总爱这样说,但这是错觉。”

“那么,我赚了这两年,是吗?”

“生活中,人总会浪费许多光阴,”我说,“要是悔恨起这些事情,人人都得自杀了。”

她在思考,愁眉苦脸。她不仅不再抱任何希望,而且不再生气。我受不了这种沉默,找话对她说:

“我每次度假,都希望有奇迹出现,希望我有魄力不再返回身份登记处。你知道的。”

她抬起头来,诚心诚意地问:

“真的吗?身份登记处和我是一码事吗?”

“不是。”我说,“一码事的,是我的生活和身份登记处。你的情况是,你不因身份登记处而感到痛苦。你无法明白是怎么回事。”

“人可以对一切感兴趣,”她说,“甚至对身份登记处。你这个不可救药的可怜家伙,你这整个部里最蠢的蠢货,我竟然对你感兴趣了两年。”

她说这话时口气深信不疑,没多少恶意。

“我是整个部里最蠢的吗?”

“人家这样说。”

“我至今仍在问自己,你怎么竟能做得到。”我说。

我同她一样真诚,她心里明白。她没回答。

“坐到床边来,”我温柔地说,“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的。”

她没离开壁炉。

“我不知道。”她终于说,声音非常自然。

“我从来没有想到。你很能干。”

她向我投来不信任的目光,她看出我想讨好她。

“哦,不是的,”她说——犹豫了一下,“我不过是习惯你罢了。再说,我抱着希望……”

“希望什么?”

“希望你会改变。”

她等了一会儿,然后用总是那样自然的声音问我:

“你所说的奇迹,是这个女人吗?”

“不是。是我终于下决心离开身份登记处。我是在佛罗伦萨决定的,当时我还不认识这个女人。”

“但你见到她后,就更加坚定了?”

“我不知道能不能因而更加坚定,也许吧,这很难弄明白。她在这里,有艘船,于是我寻思有个微小的机会,就是让她雇我。”

“依靠女人来摆脱困境的男人都是浑蛋。”她说。

“有人这样想,”我说,“我一直认为这样想有点蠢。究竟,为什么这样说?”

“浑蛋和懦夫。”她不听我的,继续说,“这种人不完全称得上是男人。”

“有可能,”我沉默片刻之后说,“可我不在乎。”

“任何男人都会明白的。”

“我决定留下来时,那是在佛罗伦萨,我还不认识她。”

“那么,你要去洗甲板?”

“我已没有从前的抱负了。”

她倒在床上,精疲力竭。然后,她一字一顿地慢慢说:

“我从来没想到,有一天你竟会堕落到如此下流的地步。”

我站立不住,又躺下了。

“我在身份登记处的时候最下流,”我终于说,“连对你都这样。你说得对,我一直是个浑蛋。我很不幸。”

“那我呢,你认为我幸福吗?”

“比我好些。你要是很不幸,就不可能洗我的衬衫了。”

“那你呢,你以为洗甲板就找到幸福啦?”

“我不知道。船是个没有证件、没有登记簿的地方。”

“可怜的蠢货,”她说,“自以为找到了幸福,就像对其他事一样,你什么都没明白。”

“你经常谈论人类的幸福。”我放肆地说。

“我相信幸福。”她说。

“是的,”我说,“但那是工作和尊严中的幸福。”

她重新站起来,对自己有了信心,像以往一样不可动摇。我不想再回答她,不想再对她说任何事。她装出要走的姿态,然后停步,用疲倦的声音问:

“是这个骚货的钱对你产生这么大的影响?”

“有可能,”我说,“大概就是这个。”

她再一次向门走去,接着又停下来。她的脸毫无表情,似乎被泪水洗净了。

“那么,真的?结束了?”

“你会幸福的。”我说。

但我随即丧失信心。我不再相信有朝一日她会幸福。再说,她幸福或不幸福,对我也无所谓。

“那么,”她继续说,“我乘今晚的火车走。”

我没答理。她犹豫了一下,接着问:

“那艘游艇的事是真的吗?你打算离去?”

“千载一时的机会。”

“如果她不要你呢?”

“这个我不在乎。”

她将手放在门把儿上。我盯着这只一动不动还在迟疑的手。

“你送我上火车吗?”

“不,”我叫道,“不,我求你离开。”

她用死了心的眼神望着我,说道:

“你真让我感到可悲。”

她走出房间。

我等了片刻,等着门在寂静的旅馆中砰然作响。她把门砰的一声使劲关上了。我起身,脱了鞋,下了楼梯。到了后门,我重新穿上鞋,离开旅馆。这时大概是两点。大家都在午睡。田野上阒无一人。这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我走上沿河的路,朝着和大海相反的方向,走向园林和橄榄种植园。我依然醉醺醺的,况且在整个谈话期间,我的酒并没有醒。在我漆黑一团的头脑里,只有一个明确的想法,就是远离旅馆。我的失败是那样彻底,我竟难以想象它的范围。我是一个自由的男子,没有女人,除了使自己幸福再没别的义务。但要是有人问这个男子为什么决定离开身份登记处,他很可能答不上来。我刚同那个在尊严和工作中寻求幸福的世界决裂,因为我没能说服他们承认我的不幸。总之,我再不让任何别人,而是只由我自己来掌握我的命运,从今以后,我的事业只涉及我一个人了。那酒随着酷热又升上头来,我感到自己又沉入醉乡。在某个时刻,我停下来,想洁身自好地把酒吐掉。然而我做不到。我从来就既不会呕吐,也不会节制欲望,这是我的教养中一向缺乏的内容,使我受到很大损害。我又试了试,还是吐不出来。于是我逐渐往前挪动。我走得晃晃悠悠,极其缓慢,这个自由的男子竟像死人一样沉重。酒在我周身循环,渗入我的血液,我不得不带着它,让它在体内循环往复,直到它排泄出,尿出。我必须等待。等着把酒尿出,等着火车离去,等着承受这份自由。因为我醉的是自由之酒。我听见我的心脏正在把这种呕吐物推进到我走得滚烫的双脚。

我走了很长时间,不知多久,也许有一个小时,一直在橄榄种植园内,以便更好地隐蔽。接着,我回头时,看不见旅馆了,就停住脚步。那儿有一株法国梧桐,离河几米远。我在它的树荫下躺倒。我沉得像个死人,一个在自由和工作的幸福世界中死去的人。不过,梧桐树荫正是适合我这类死人的。我睡着了。

我醒来时,连梧桐树荫也已撇弃我,待在我对面几米远的地方,正悄悄地在移动。我沉睡了两个小时,其中一个小时是睡在烈日底下的。我的酒醒了。我问自己会是几点,她乘的火车开了没有。我忘了那女人、游艇和自由。我不想别的,只想着她是已经走了还是就要走了。这种思虑真叫人受不了。我试着找回上午和她分手时还有的充足理由,但即使我都原原本本地找回来了,它们也无助于我摆脱因她离去而面临的可怕处境。

我确信感受了这可怕处境的各种情况。

我没有表,就一直等着。我总觉得离她起程还太早。于是我一直等着,等着。夕阳西下了,我还在等。然后,正当我完全绝望时,我听到了:这是一阵从乡村车站传来的汽笛声,尖厉而凄凉。只有一列火车晚上从萨尔扎纳开往佛罗伦萨。我不会搞错,这正是那列火车,她乘的火车。我爬起来,回到旅馆。

埃奥洛在旅馆的走廊里赶上我,说道:

“夫人走了。”

“这是讲好的,”我说,“我们要分手。可我宁愿不去车站。”

“我明白,”埃奥洛沉默了一会儿说,“她看上去很痛苦。”

“她没说什么要转告我?”

“她让我告诉您,她乘今晚的火车走了,就这些。”

我很快上楼回到房间。我相信甚至还没走到床头,我就已经哭了。我终于流出了眼泪,以前由于缺乏自由一直无法流的眼泪。我把十年的泪水通通哭出来了。

埃奥洛来敲我房门时,已经很晚了。他微微打开门,把脸伸进我的房间,笑眯眯的。我躺着,请他进来。

“大家都在餐桌旁就座了,”他说,“很晚了。”

“我不太饿。”我说,“不吃晚饭没关系。”

他走近我,向我微笑,最后在我床前坐下,说道:

“生活不容易。”

我递给他一支香烟,自己也点上一支。我发觉从中午起我就没抽过烟。

“车厢里想必很闷热。”我说。

“在意大利,车厢里并不烦闷。”他说,“大家相互交谈,时间过得很快。”

他再没什么要对我说了。他等着。

“我已不太知道为什么我这样做了,”我说,“这有点像我毫无理由地把她毁了一样。”

“她还年轻,”他说,“您没毁了她。你们似乎合不来。”

“我们互相不理解,”我说,“正是这样,我们彼此一点都不理解,可这不是一个理由。”

“昨天晚上,您从房间出来时,我看出来了。甚至你们刚到的时候,我就可能看到了苗头。”

我想呕吐。不愿再说话,渴望睡觉。

“来吃晚饭吧。”埃奥洛说。

“我累了。”

他想了想,想到了什么事,冲我不停地微笑。

“我把卡拉交给您,带她去跳舞,”他说,“来吧。”

我对他微微笑了笑。随便什么人听了都会对他微笑的。

“我完全忘了。”我说。

“我对她说了,她在等着。”

“可我还是累了。”我说。

他慢腾腾地说:

“我的小女儿,她年轻,这是一切中最重要的,而且她身体很健康,主要的她都有了。应该去跳舞。舞会结束时,火车也就到法国了。”

“我马上下去。”我说。

他赶紧起身,下楼了。我让他有时间去通知卡拉。我重新梳头,洗脸,来到楼下。

露天座全是顾客,比中午人多,他们想必都要去跳舞,以一顿美味的晚餐开始他们的夜晚。她也坐在那里。她看见我独自一人,而且来得很晚,几乎没显出惊奇。我到后不久,卡拉从走廊里出来。她红着脸对我粲然一笑。我加把劲,总算回了她一个会心的微笑。餐桌上依然摆了两副餐具。卡拉不知就里,问道:

“夫人呢,她下来吗?”

“不,”我说,“她回国了。”

她听见了。她以那样的方式望着我,我心领神会了:只要我愿意,我就可以乘游艇而去。千载一时的机会,我抓住了。


[1] 意大利文, 肮脏的战争。

[2] 美极了。

[3] 独一无二的女人。

[4] Blue Guide ,著名旅行指南系列,侧重对文化、艺术、古迹等的介绍。 8frgr43ErvO+nvc1fkH80D8vlvu+o54rW0+2e45NFmLhQopkW55eJPPkli5O+jZ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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