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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巴穆·弗莱德里克·柯比穿着一件衬衫,捋起袖子,坐在一张租来的旧办公桌前。这是一幢尘封垢积的办公大楼,离芝加哥大学的校园不远。柯比抓紧时间工作,想赶在罗达坐火车到达之前完成一份报告。他心绪不宁,一半是因为对这一次的相见很担心,一半是因为万尼瓦尔·布什要寻根究底弄清事实真相,并且还挑出了报告中含混不清的地方。说实话,有关建造一座铀反应堆所需的纯石墨的来源问题,各方面的情况都是暗淡的。连天气也是如此。八月里的这个下午,天气闷热阴沉,把窗子打开,吹进一股来自密歇根湖的大风,灼热程度不亚于沙漠地带的沙暴,再加上悬浮在芝加哥空气中的尘埃和废屑,黄沙扑面,含沙量也许够得上沙暴的一半;而把窗子关上,又使人感到透不过气来,仿佛是穿着衣服洗蒸汽浴一般。

单单一个石墨问题便十足可以代表这项稀奇古怪的事业的全貌,柯比博士如今从早到晚忙的就是这项事业。关于铀的工作,原来进展缓慢,好比涓涓细流一般,自从珍珠港事件以来,变成了一条日升夜涨的大河,纷至沓来的各种意见、大笔的资金、各方面的人员、成堆的问题,一切都得严守秘密。柯比在万尼瓦尔·布什主管的科学研究与发展局的S-1部门工作。知道内情的人都懂得S-1代表铀,可是对所有局外人来说,它毫无意义——他的一切麻烦的根源就在这里。他要搜求物资材料,寻觅建筑场地,但他竞争不过大厂商和军方强有力的采购人员。芝加哥的科学家们都把铀反应堆的一次次上马和一次次失败归罪于石墨。需要更高纯度的货色,但是哪儿都买不到,有能力生产这种货色的大化工厂都被一些大主顾的军事订货单压得不能脱身了。这是柯比给布什的报告的核心,此外则是一些言不由衷的乐观估计,其实不过是给药丸裹上一层糖衣。

物理系的阿瑟·康普顿的电话打断了他的工作。康普顿两兄弟都是才华盖世的人物,来电话的这一位曾经得过诺贝尔奖,另外一位则是马萨诸塞理工学院的院长。这两个人柯比都认识。有一批声名显赫的物理学家和化学家——其中大多数他都认识——在努力工作,要抢在德国人前头造出一颗原子弹来,他们所做的工作有许多是彼此重复的,浪费实在惊人。有几个人还跟他有同窗之谊。在闲谈聊天中,在舞会上,甚至在实验室里,他们当年也不见得比他高明多少。这几个胸怀大志、埋头苦干的小伙子跟他一模一样,也爱找女孩子,爱喝啤酒,爱听艳事逸闻。但是,他们的成就远远超过了他,就像赛马场上的快马超过拉牛奶车的老马一样。尽管他和他们关系亲密,相互直呼名字而不称姓,但他并不因此就自认为可以跟他们平起平坐。恰恰相反,这已成了他内心一处无法治愈的创伤。

“弗莱德,有一位彼得斯上校在我这儿。”康普顿的话简单干脆,一如往常,“他想过来跟你谈谈。”

“哈里森·彼得斯上校?陆军工兵部队的?”

“就是他。”

“我有一沓报告刚寄到华盛顿给他。”

“他收到了。”

柯比看着他的台钟,罗达两小时后到达。自从接手铀的工程以来,他所碰到的事情都是这样。“请他过来吧,阿瑟。”

彼得斯说来就来,风尘仆仆,汗流浃背。柯比难得碰到一个比自己更高大的人,哈里森·彼得斯正好是难得碰见的这么一个人。上校身材瘦削,脑袋瓜子长长的,满头的浓发已经开始灰白,两肩宽阔,腰板挺拔。他握手的力气很大,蓝色眼睛的眼神也是咄咄逼人。柯比做个手势,请他在特大号的安乐椅和搁脚凳上就座。彼得斯感激地叹了一口气,倒在椅子上,伸直两腿,掸掉了卡其军服上的尘土,把衣裤都拉直,粗大的两手交叉放在脑后。“谢谢你。这就挺舒服了!我天一亮就开始东奔西走,忙到现在。我瞧见的东西不少,可我这个笨脑瓜就是装不了多少。你是搞物理的,是吗?”

“是的,我在加州理工学院获得了博士学位,我是电气工程师。现在,我搞生产。”

“至少是相近的,电气工程。我是一个土木工程师,毕业于西点军校和艾奥瓦州立大学。”彼得斯打了个哈欠,神情完全像是在无拘无束地聊天,“我最擅长的是造桥,不过我也做过许多一般的建筑工作。我还干过一些水利工程,都是一些工程兵主管的港口河道工程。但是,这一回的高能物理完全不是我这一行的,在这项任务中,我不知道我要干些什么。我们要在六个月内进攻欧洲或者非洲,或者亚速尔群岛,我一直希望能在战场上带领一支部队。不管怎样,”——他摊开两只长胳膊——“命令就是命令,像德国佬说的那样。”

柯比点了点头:“如果你懂德文,那就能派很大用场了。”

“怎么,关于铀的文献有许多是德文的吗?这玩意儿我连英文的都看不大懂。非常感激你给我材料,看了材料,就好像擦亮了雾蒙蒙的风挡玻璃一般,它使我开始懂得我在跟什么东西打交道。”

“我很高兴它能对你有所帮助。”

“不过,我还是认为不知是哪位大人先生发了疯,柯比,在我们进行一场大战的时候,他要用三个A字级的急需物资去搞一局猜谜语的游戏,这个科学上的谜语也许根本没有谜底。除了在石头墙上撞得鼻青脸肿之外,我看不出我自己会有什么别的前途。你的脑袋怎么样?”

“已经撞得全是肿块了。”两人都禁不住笑出声来,柯比摊开两手,又说,“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吗?”

彼得斯上校把垫脚凳往前一推,坐直了身体,交叉起两条长腿,两肘支在座椅的扶手上,手指互相交叉。柯比正好把套在袜子里的两只脚跷在办公桌上,现在被这个高个儿汉子盯着看,感到有点儿不自在。“很好,柯比。你我二人有共同之处。”现在他听起来是开门见山了,“在化学工程和原子核物理方面,我们两个都是外行。我们都是被迫从事这一工作。我们两人现在大概是接受了同样一项关系重大的任务,我是在陆军方面,你是在万尼瓦尔·布什的S-1班子里面。你已经在这方面干了好长一阵,我希望在投身进去之前能够得到你的一些指点。”

“有什么问题,你尽管问我好了。”

“很好,我已经到过全国许多地方,对工程的全貌走马观花地了解了一下。我要说的第一点是,所有的科学家都拼命各唱各的调儿,是不是这样?在芝加哥,康普顿和他的一伙人信心十足,认为反应堆里面产生的九十四号新元素是制造炸弹的捷径。可是,他们的反应堆又不顶事,发了一阵热之后就熄灭了。在伯克利的劳伦斯博士手下的一批人竭力主张用电磁分离法取得铀-235。尽管他们搞了那么些新奇的大设备,他们还是生产不出铀-235。哥伦比亚大学的一伙人——我想还有英国人——认为扩散法——”

“气体扩散,不是热扩散,”柯比手掌一劈做了个斩钉截铁的动作,“这一点要弄清楚。它们可是大不相同的。”

“对。还有西屋电气公司的玩意儿,离子离心法。在我这么一个外行人看来,这倒是最有道理。你现在碰到了混在一起的两样东西——天然的铀-238和含量稀少的有爆炸力的同位素铀-235。对不对?两者的重量不同,所以你得把它们旋转起来,依靠离心力把比较重的一样提取出来。奶油分离器的原理。”

“那很难说得准,上校。处理大范围的力学问题时,情况是很复杂的。离子化的气体分子的运动并不跟奶油脂肪一样。”上校微露笑容,点头表示理解。“我自己倒是情愿为气体扩散法打赌,”柯比接着说,“因为这是一个已经成立的原理。处理像六氟化铀这样的一种腐蚀性气体,你会碰到一些大伤脑筋的设计问题,但是这方面并没有什么新的概念需要做出检验。你只要建造起足够多的分级装置,并且建造得合乎要求——一个个好几英亩大的隔绝的气罐,几千英里长的管道,极其严格的公差——我敢打包票,你一定可以得到铀-235。劳伦斯的那个电磁分离器是一个了不起的化繁为简的主意。我是赞成劳伦斯的,我甚至崇拜他,我的公司给他提供高效能的设备,不过他的整个设想也可能会行不通。谁也说不准。这是一个新原理,它还是一个不成熟的园地;康普顿的反应堆也是同样的情形。这是上帝管辖的地球上谁也没做过的事情,除非该死的德国人已经把它搞成功了。”

彼得斯说:“我在足球场露天看台下面的那个反应堆装置里待了两个小时,丑模样,阴沉沉的鬼东西,这么个黑乎乎的大家伙,有房顶那么高,耸立在那儿。浑身烟尘的技师们忙来忙去,像是一群魔鬼在地狱里七手八脚忙着烧火,可就是点不着。”

“说得妙!”柯比苦笑着说,“这又是一个了不起的主意。你用一个中子源去轻轻碰撞铀,要它向四周散发出更多的中子,把它自己分裂得精光。从理论上说,如果你的设计是合理正确的,你就可以搞出个连锁反应,把芝加哥炸个精光——除非你的调节控制能够做到保险不出毛病,使它发出大量的高温和放射性,并且创造出新的元素钚,这家伙跟铀-235一样,也具有不可想象的爆炸力。这些都是用铅笔和纸头过日子的先生们的预言。可是,这玩意儿也是吱吱响一阵子便无声无息了。什么缘故?谁也说不准。我倒是希望有某一种自然界的客观事实在跟我们作对,有一个叫人猜不透的物理学上的道理,这个道理还没被人道破。这堵高墙同样也要叫德国人到此止步。可是,它果真是一堵不可逾越的墙吗?还是我们自己一直没找对门路,而人家正在接近目标呢?这才是一个伤脑筋的问题。”

“你把气体扩散法放在首位。”哈里森·彼得斯伸直一根手指在椅子扶手上敲了一下,仿佛是把柯比的意见敲定了下来。

“是的,不过我自己也是一个外行。我们还必须假定,德国人也在沿着所有这些路子走,所以我们来不得半点儿疏忽大意,不能错过任何一条途径。这是科学研究与发展局的立场,也就是我的立场。我也在唱自己的调子哩。”

“柯比,你老是看钟。我会耽误你的时间吗?”

“六点钟我要上联合车站去接一个人,她不高兴站在那儿干等。”

“哦,一个姑娘。”彼得斯上校说。他的笑容变成了色情的讪笑,他伸手抚摸一下漂亮的灰头发,一副十足的垂涎三尺的模样。授权柯比把秘密报告送给彼得斯的那位陆军准将曾经主动透露,“大个子彼得”是一个没有妻室的风流汉子,猎艳的好手,在像他这么大年纪的男人中是很不多见的。

“是的,一位夫人。”柯比说。

“好朋友吗?”

“一位要好的老朋友的妻子。中途岛之战中,他们的一个儿子牺牲了,海军飞行员。”

一句话就把上校的色情相去得一干二净,就像一块湿海绵擦掉了黑板上的粉笔字。他摇摇头,脸沉了下来,两眼罩上阴云。“真令人难受。”

“全家都是海军,父亲是巡洋舰舰长,还有一个儿子在潜艇上。她上西海岸去了一次,看望潜艇上的儿子和一个女儿。”

“好吧,我不会耽误你的事情。”

“我还没到要走的时间。”

“还有一个问题我想请教你一下。”

“说吧。”

“据我所知,陆军在这方面承担的任务是搞大规模生产。科学实验、试验工厂等等,都要由S-1进行。”

“总的方案是这样,”柯比说,“陆军早就应该参加进来了。我为了给S-1争取一点儿优先权,已经接受过教训。总统已经下令,一年生产六万架飞机、八百万吨船只、四万五千辆坦克,还有天知道多少高射炮和炮弹。在这样的年头里,会有哪一家厂商看得起一群搞什么巴克·罗杰斯 秘密武器的神经病科学家。可是,这个计划眼见就要给我们国家的全部资源加上一个巨大的负担,上校,只有陆军才能接手的了。”

上校的两眼光芒闪烁。“有可能,那么S-1和陆军会不会互相争夺起来呢?我们两家都需要同样的三个A字级的急需物资,是不是?你我两人势必要展开一场互相在背后捅刀子的竞争,我将把你打败,使你的努力全部落空,而决定性的进展恰恰要依靠你的努力,是吗?”

“你问得好。”柯比回答,“万尼瓦尔·布什主管的那个专门搞铀的部门不会持续多久了,马上就要由陆军全部接管过去。我这样说不免像一个叛徒,因为康普顿和劳伦斯他们这一伙人正干得起劲,一切都是他们自己做主。科学家们从来都没有这样大手大脚地干过。但是到了目前阶段,理论科学的比重只占百分之二十,百分之八十要靠工业上的努力,吃力不讨好啊,上校,空前庞大的规模,最高的速度,绝对保密。”柯比为他自己这番话激动起来,站起身,用一只汗湿的手拍着办公桌,“只有美国陆军有力量迫使美国的工业完成这个任务。六个月后,我就要离开这里了,谢天谢地。现在我可得上联合车站去了。”

彼得斯也站起来,张开长胳膊舒展了一下。“我们是要搞个炸弹吗?”

柯比一面打好领带并穿上上衣,一面回答:“下次你再问我吧,今天不行了。你看见的那个黑玩意儿,他们没法儿让它工作。几个月来都是这样子。他们检查了一个部件又一个部件,现在他们责怪石墨有问题。他们说含硼太多,吸掉了大量中子,造成这玩意儿熄火。以后你会经常听到他们说起中子的,还有——”

“我的头都被他们搅昏了。快中子,慢中子——我问你一个傻问题,中子是什么玩意儿?”

“你真的不知道?”

“一点儿不假。对于这玩意儿,我完全是一头笨驴,一无所知。”

“它是原子核里面不带电的粒子,英国人查德威克在一九三二年发现的。放射性物质散发出来的都是中子,它们能够穿透另外一个原子核,把它撞击成两个比较轻的微粒。早在一九三九年,就有两个德国人首次做到了这一点。那就是分裂原子,使它失去一部分质量,因此释放出巨大的能量。”

“爱因斯坦定理,”彼得斯说,还像在课堂里似的一本正经地背诵了一句,“E等于MC的平方 [1] 。我就懂这么些。”

“够了。当然,中子不是你的事情,你要管的就是那个又脏又黑的大玩意儿,还有劳伦斯的那个奇大无比的电磁铁,上面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刻度盘和阀门。形形色色的博士们,再加上一两个头戴诺贝尔桂冠的大师,他们全都冲着你吆喝,要更纯的石墨,要更大的磁铁,或者别的什么无处寻觅的东西。也许有一天会有一个用铀或者用九十四号元素做出来的什么东西,轰的一声爆炸,声响之大是地球上从来不曾有过的。如今活在世上的一批最聪明的人都是这么个想法。究竟这件事情会不会在我们这一辈子里实现,究竟我们能不能第一个把它造出来,这些都是决定我们命运的问题。如果德国人首先做到了,希特勒就会毫不客气地要我们立即住手。如果他们造不出来,我们也来不及造出一颗炸弹来在这次大战中使用——这倒是确实存在的可能性,我可以向你担保——上校,你不妨想象一下,和平来临之后,国会知道了陆军花费掉几十亿美元,建设了一批大工厂,生产出一堆马屎。你还是马上动手准备向国会交代的证词吧。”

罗达坐在摇来晃去的火车车厢里,准备把那难熬的两个小时全部花在装束打扮上,迎接她一生中仅有的一次罪孽的爱情关系中的最后一次相会。在贝弗利山庄新买的一身纯黑的山东绸衣裙使她优美的体态显得格外好看,紫色的帽子给她添上了一层惹人怜爱的忧伤色彩,手套和皮鞋仍然保持黑色。如此装束完全适合她居丧的身份,同样也适合一个准备重新出头露面的美貌孀妇。两个星期的加利福尼亚阳光和游泳给了她一身红润的浅棕肤色,也使她的两眼恢复了以往的光彩;垂到鼻尖的面纱使她的容颜显得格外娇嫩,陌生人也许还会把她当作一个三十来岁的少妇。

一个妇人到了将要抛弃一个男子的时候——或者是将要被他抛弃的时候,反正都一样——她常常竭力要显出自己的美色,为自己盛装打扮(姑且这么说吧),去跟已经躺在棺材里面的死去的爱情见上最后一面。说得浅显易懂一点儿,就是要在她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务必使他觉得惋惜,而不是觉得宽慰。她注意观察巴穆·柯比的面孔,当他头一眼看见她站在车门旁的时候,她的一番苦心得到了报偿。他们在出租车里所谈的全是她一家人的近况。拜伦要奉命驶往直布罗陀的消息,不免使梅德琳去电影公司工作的喜讯减色不少。这消息是他兴高采烈地从圣迭戈打电话告诉她的。他的这个新任务是一个军事秘密,据她看来,它和地中海的潜艇行动有关。他仍然打算飞到瑞士去设法营救他的妻子和婴孩,到了里斯本也许就能去得成,不过罗达觉得这个念头鲁莽荒诞,她希望那母子俩能在他成行之前就离开意大利。拜伦显得很高兴,她说,自从华伦牺牲以来,这还是第一次。这些话都说完了,她和柯比相对无言,心情沉重。罗达把脸别过去,两眼泪光闪闪。

在享有盛名的庞普餐厅里,唯一能使人想起现在是战争年头的就是众多身穿军装的顾客,他们大都是秃顶或头发灰白的陆军和海军高级军官。熟练的侍者忙着照顾客人,暖锅吐出火焰,小推车上的丰盛的炒菜此去彼来,珠光宝气的美貌妇女享用着名贵的大虾。管酒的侍者响着手里的铜制用具,急匆匆地挨桌送酒,冰桶里伸出一个个酒瓶。

“我们得来点儿酒,我想,”侍者来请他们点酒,柯比对她说,“你想先喝一杯吗?”

“我今晚不想喝酒。”罗达回答,语气冷静愉快,“请给我一杯马提尼酒,不要带甜味。”

然后便是两人长时间的相对无言,不过餐厅里面人声嘈杂,倒也不见得十分难堪。他们一起举杯。柯比摇摇头,结结巴巴地说:“罗达,我一直想起柏林的飞机场,你开车送我去的那一回。我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它和这里周围的一切毫无相似的地方,上帝知道。”

她透过面纱注视着他,喝了一小口马提尼,若有所思地放下特大的玻璃杯。“那是一次告别。”

“不错,我们都觉得那是一次告别。”

“我的确是这么想的。”罗达一声感叹。

“这一次也是告别吗?”

罗达缓慢而明白地点点头。她移动视线,环顾这家餐厅,打开了话匣子。“我跟帕格在这儿吃过一次饭,你知道吗?我们从圣弗朗西斯科去坎纳波利斯,路过这里。军械局调他到马雷岛去负责战列舰炮塔的设计工作,我们一家都回到东部去参加华伦在塞文海军学院的毕业典礼。那是十年前的事了,也许是十一年,全都记不清了。”她把杯子里的酒转着圈晃动,“快活的时候却不感到快活,巴穆,是不是这样?真想不到,我当时还以为我一身烦恼!拜伦考试总是不及格;梅德琳长得胖,牙齿也是歪的。这样的事便都是令人伤心的大事。我们在圣弗朗西斯科的房子太小了,又是在闹市街上。好家伙,为了这些事情,我跟帕格吵得真叫他够受的。可我们真为华伦感到自豪!他是学校里的击剑冠军,得了一枚田径赛奖牌,又得了历史课的奖章——哦,都是往事了!”她说不下去了,举杯一饮而尽,“请你再给我要一杯,决不多喝。”

他招呼侍者再来一杯酒,接着便缓慢而声音嘶哑地说:“罗达,让我也表白一下,算是结束吧。我不会放纵我的感情,语无伦次,使你受窘。我不能不接受你的决定,我照你的决定办。这就是我要说的。”

罗达的笑容既伤感又温柔。“你得到解脱不觉得高兴吗,巴穆?”

“在你面前,我做不到。”

他的神情和声调都很恳切,这使她的眼睛露出光彩。“好口才,先生。”她伸出手来,两人握手,像是讲定了一桩买卖。“好了!现在我想我们可以享用这顿晚饭了。”罗达笑着说,声音是颤抖的,“来到庞普餐厅而不好好吃一顿,岂不太可惜了?”

“是的。你可以不必限制喝酒了吧?”

“哦,那就给我们两人要半瓶酒吧。”

“嘿,柯比。”

喊他的是彼得斯上校,他正带了一个穿绿衣服的高个子姑娘跟在侍者头儿后面走过他们的桌子。这姑娘柯比有点儿面熟:康普顿办公室里一个又高又大、姿色平庸的女人。此刻,她的眼神兴奋激动,头发堆得高高的,是美容室里修整出来的样式,脸上的脂粉涂抹得俗不可耐。她身材丰腴,那件绿衣服稍显紧一点儿。他们的座位离得不远,柯比和罗达听见彼得斯在跟那姑娘逗乐。他们的笑声在这喧闹的餐厅里传开。

他们享用着这一桌佳肴和那半瓶美酒。罗达向柯比谈起她要去夏威夷的计划,谈起西海岸的一些海军将领给她的种种忠告,谈起她打算把狐狸厅路上的住宅封起来,或许卖掉。柯比几乎一言不发,话也就谈不下去了。他们转而观看彼得斯上校跟绿衣姑娘之间的快速进展来消磨一部分时间,还看得津津有味,附带发表一些刻薄挖苦的议论。他显然是照着本本行事的,运用了基本的原理和屡试不爽的材料:烟熏鲑鱼、香槟酒、烤肉串、奶油薄饼,外加白兰地。这一对的浪语笑声几乎没有间歇的时候,姑娘因为心花怒放而容光焕发。彼得斯有眼力识别他所要捕获的猎物,也有本事把它捉住,柯比心想。柯比本人在寂寞的时候也并非不屑于和女秘书来个逢场作戏,但是他从来不曾对坐在康普顿办公室外面的大个子钱尼小姐起过邪念。

罗达的火车要到半夜才开。他们十点钟便吃完了饭,剩下来也似乎没什么别的事情好做了。要是在往日,他们也许早已到柯比的公寓去了,现在再这样做当然是不可想象的。他们的关系已经结束,好像一张唱片已经唱完,他们的闲谈只不过是唱针的最后两圈空划。罗达的举止彬彬有礼,她对彼得斯上校求欢手法的反应甚至有点儿可笑,但作为男女相处,她已经疏远得像姐妹一样了。她坐在那里,态度冷漠,时光的流逝和哀伤的折磨反而使她更加妩媚动人。她像一位优雅的贵妇人,如此端庄贞淑,尽管他心里不由自主地想起她赤身裸体时放浪癫狂的样子,但这仿佛成了一种荒诞的妄念,简直像偷窥闺秀的卧室一样可鄙。

那个陆军军官一面把钱尼小姐从椅子上扶起来,一面俯身在她耳畔轻声说话,接着两人便都纵情大笑。柯比心想,他们两个对接下去要做什么是不会产生问题的,他却面临着这么个问题:一个冷若冰霜的女人,两个漫长难熬的钟头。

“我要提议做一件你没想到过的事情,亲爱的,”罗达说,“如果你生气的话,就会叫我为难。”

“是吗?”

“你看到联合车站里的那个小戏院了吗,专门放映新闻片和卡通片的?我们上那儿去。如果你很忙的话,我就一个人去,你可以回去工作。你还是工作到很晚吗——写报告,为你正在干着的那件可怕的事情,我也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

“不,不,我没有工作要做。”罗达的建议至少可以消磨掉半夜前的这段时光。“那也挺不错。鸭子和野稻米把我撑得太饱了。”

彼得斯一个人站在餐厅门厅里,神情显得扬扬自得。他看见了柯比和罗达,立即站得笔挺,脸上也变得有点儿拘束和一本正经。罗达走开,到休息室去了。

“柯比,这位就是失去一个儿子的太太吗?”

“是的。”

彼得斯做了个怪相,表示不可信。“你要是告诉我海军飞行员是她丈夫的话,我倒还能相信你。”

“她是一个漂亮女人。”柯比说,“你的钱尼小姐才真叫人想不到呢,我从来都没想到她会打扮得这么漂亮。”

“哦,钱尼倒是不错,挺爱笑的。你瞧,柯比,我的侄儿鲍勃一九三九年参加英国皇家空军。他是一个陆军小伙子,二十一岁,等不及要去干一家伙,不列颠之战中送了命。我哥哥的独生子。我们这一家就绝了后,因为我没结过婚。鲍勃是一个好孩子,一个棒小伙子。母亲差点儿活不成,从那以后,她就一直进进出出疗养院。你的朋友好像过得还好。”

“是的,她还有别的孩子。说实话,她是一个很坚强的女人。”

钱尼小姐从化妆室出来,扭着屁股,裹在绿绸子衣服里的胸部抖个不停。彼得斯露出一副色鬼般的笑脸,伸手跟柯比道别:“今天跟你交谈一次很有好处。”

“随时欢迎你再来,上校。”

钱尼小姐向柯比摆动手指,转动眼睛。“好得很,柯比博士,我们在庞普餐厅会面了!这儿比物理系强多了,是吗?”

“我觉得无论从哪方面说都是这样。”柯比说。钱尼小姐认为这是一句向她调情的恭维话,便挽住上校的手臂,哧哧笑着走了。

罗达马上就出现了。同是女人,差别多大啊,柯比心想;款步而来的罗达,她行走的姿态,她头部的姿态,多么显著地表明着这一点啊。年龄上的巨大差距使她处于很不利的地位,然而她比可怜的钱尼小姐更楚楚动人。在柯比看来,她的苗条的身体扭动得那么自然舒坦,风韵不减当年,甚至有增无减。他从内心涌起一个强烈的念头:他不能就此罢休。他估计自己只能再有十年或十五年的寿命,没有了罗达,未来的岁月就只能像南极的冰天雪地一样惨淡凄凉。

他们去看电影,并排坐着观看《糊涂交响曲》。巴穆·柯比曾经多少次把这个女人赤身裸体地搂在怀里,享受欢乐,现在却连握住她的手都觉得为难了。最后,他还是握住了她的手。罗达并没把手缩回去,也不是僵硬得或者软得毫无反应。但握手时毫无性感可言,柯比只是握住了一只友好的手。过了一会儿,他自觉没趣,便把她的手放回到她的膝上。银幕上,三只粉红色小猪蹦蹦跳跳地唱着歌:“谁害怕大坏狼?”巴穆·柯比知道他已经永远失去了罗达·亨利。

她只吻了他一次,站在普尔曼车厢的踏板上。这是一个冰冷的吻,虽然不是丝毫没有性感。她把头缩了回去,撩起她的面纱,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两眼。她自己的眼睛是冷漠的,还有点儿闪闪发光。他感到她现在是尝到叫他遗憾的滋味了,她终于回报了他几个月来对她的冷落,以及他在结婚问题上所表现的畏缩犹豫。此事有过动荡起落,却终未成为事实,私通他人的妻室总不是好事,何况是一个在战争年代出征的军人的爱妻。他得到了应有的报应,柯比心想,他也理应接受他在南极天地里的命运。

“再见,巴穆,亲爱的。”

“再见,罗达。”

罗达把她的东西在车厢里安顿好之后,便上俱乐部车厢去买顶睡帽。她在那儿碰到了哈里森·彼得斯上校。

[1] 即著名的爱因期坦质能方程E=MC 2 ,物质的能量等于其质量与光速乘积的平方。 rurQAtPexZDb8CHmLxZwwKzWBcWDOdKdwq40al1jjLaI4nngbklFQi5QHcLdn16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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