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中旬,罗达还没从那噩耗的打击下恢复过来,便坐火车离开华盛顿去西海岸。梅德琳已经在好莱坞,拜伦在圣迭戈的潜艇攻击学校受训,只要他请假出来一趟,至少他们一家三人便可以相聚。虽说是战争年头,但乘火车旅行仍不失为一件快意事,单是为这次出门收拾行装,便已使她的悲痛有所减轻。她在餐车里才吃了第一顿饭,她寒冷的血管就恢复了生命的蠕动。她知道自己一身纯黑的丧服、深色的女帽和深色的长袜看上去别有风姿。用罢晚餐,俱乐部车厢里的男客们都拿眼睛瞟她。有一位留着两撇小胡子、佩戴勋表的空军上校,为了碰碰运气,替她付了一杯酒钱。简直太不知趣!这个男人难道没看见她的丧服?她忧伤地瞅了他一眼,给他来个冷水浇头。
她睡在卧铺上,盖的垫的都是普尔曼卧车上毛茸茸的厚毯子,过了好长时间才能入睡。哐啷哐啷的车轮,有节拍地晃来晃去的铺位,火车头气喘吁吁的厉声哀号,陈旧的火车座套和绿色帘幔的气味,在漫漫长夜中列车滚滚向前的震动——这一切都使她沉浸在怀旧的哀思中。想当年,她还是一个订婚不久的十九岁少女,也曾似这般在车中度夜,心里洋溢着爱情,怀着对鱼水之欢的憧憬,向着查尔斯顿疾驰,去跟帕格相会。在那短暂而狂热的蜜月里,他们俩也曾依偎在一张下铺床位里。一家子随着帕格的驻地一处处迁徙,她也曾携带婴儿睡卧铺,起先是一个,后来是两个,然后是三个。今宵又在车上,却是孤枕独眠,去投奔她剩下的两个成年子女。
唉,不堪回首,华伦成婚的那一天,驱车前往彭萨科拉机场,那一路上的歌声和香槟!唉,看见他的最后一眼,她这小小家庭的最后一次团圆!他显得分外英俊,驾驶着那辆凯迪拉克汽车,一路上引吭高歌。挤满了车子的一家人,包括他的金发新娘和拜伦的那位黑头发、黑肤色的犹太姑娘,都和声伴唱:
直到我们再见时,直到我们再见时,
直到我们在耶稣脚下见面……
罗达认为儿子的阵亡是给她自己的一个惩罚。几星期以来,她一直自谴自责,痛苦万分,这是一个对她自己痛加鞭笞、清除积垢的净化过程。她决心像对待毒瘤一般把她的恶行从生命中切除掉。这个决心使她把头胎爱子的死亡转变成一番赎罪的经历,她在教堂里花了不少时间,流了不少眼泪。罗达跟大多数军人的妻室和慈母一样,原来也以为自己已经饱受锻炼,不怕噩耗临头,但是中途岛战役几天之后的清晨七点钟,门铃响了,她顿时心惊肉跳,读罢了黄色电报纸上的词句,灵魂便出了窍。华伦!这个独占鳌头的孩子,一向是获得奖状和考最高分的,进的好学校,娶的好姑娘,在海军里比他父亲当年升得快。华伦,去了!死了!她的长子,她再也见不到了,葬身在太平洋不知哪一处的海底,几英里深的水下,一架飞机的残骸里!举行一次葬礼,让她最后看一眼安卧在棺材里的儿子,比起现在这样,仅仅一纸麻木的通知,告诉她两年不曾见面的儿子已经死去,究竟会使她好受一点儿呢,还是会让她更加难受?她无从知晓。她母亲的丧礼、父亲的丧礼以及哥哥的丧礼,都不曾给她这样大的打击。一次丧礼总可以给人一点儿宽解,让哀伤有所发泄。她仅有的一次宽解便是收到帕格的家信,一场纵情任性的长时间的泪如泉涌。
她打算在芝加哥停留过夜,以便跟柯比从此分手,但是他不在办公室里,因此她只好在归途中处理此事。在她儿子死亡的庄严阴影中,他们两个已过中年的人还搞什么男女之间的风流勾当,便更加显得荒诞不经,至于卑污邪恶倒在其次。两人都有需要,或者他们认为有需要,所以便想互遂所欲。这是真实情况,其他的一切不过是想入非非。如今已是事过境迁,她的身心都归帕格所有,直至命归黄泉。他也许是太好了,非她所能匹配,他的光明正大也许会给人难以忍受的煎熬,但她还是希望在余下的岁月中更加配得上做他的妻子。
埋藏在这一片完全是真心诚意的忏悔下的是一种直觉,那就是柯比这件事毕竟已逐渐淡漠下去了。禁果未必就没有疵斑,只不过在迟暮的欲火光焰中看不见。你得咬在口里,尝到了味道,才能知道那腐烂处果肉的苦味。她的老百姓情夫并不见得跟她的当军官的丈夫有多大不同。他应该没有那么多理由使她受冷落,然而他跟帕格一样,会对她置之不理,一连几星期不跟她见面。帕格在答复她那封致命的、要求离婚的信时,曾经警告过她,弗莱德·柯比跟他自己太相像了,他们的前途未必光明。聪明的老帕格!说真的,柯比对她是颇为鄙视的。她知道这一点,只不过要等到华伦死后才面对现实。如果她坚持到底,他未尝不会跟她结婚,但那也不是婚姻,而是圈套。归根到底,她一直是一个年过四旬的傻瓜。许多妇道人家都碰上过这样的事,她也碰上了。现在她巴望的就是把这件事了断,保全自己的婚姻。她的万千思绪都是以这个决心为枢轴不停地旋转,直到她在摇来摆去的卧铺上、在汽笛的哀号声中、在车轮的有节奏的咔嗒声中,蒙眬入睡。
三天之后,到了人声鼎沸的洛杉矶终点站,成群结队的穿白军装和黄军装的小伙子在杂乱拥挤的人群中穿行。罗达转来转去,留神寻找人群中有谁是长了红胡子的,一个汗流满面的脚夫拎着她的行李跟在后面。
“我在这儿呢,妈。”
她回头一见是他,不觉大吃一惊,顿时扑倒在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儿子伸出的两臂中间。他穿着一套白色军官服,佩上了炫目的作战勋表,金色的海豚奖章看起来跟金翼领章几乎一模一样,脸也长胖了,嘴上斜叼一支香烟,模样跟华伦惊人地相似。她从来都不觉得兄弟俩有多相像,但是现在这副神情严峻、肌肤晒成褐色的容颜,两人像得叫她辨不出谁是谁了。她把脸埋在浆过的制服里,失声痛哭。等她能够控制自己了,便揩拭眼泪,哽咽着说:“我收到了你爸爸的信,写得不能再好了。你收到他的信了吗?”
“没有,咱们走吧。我开梅德琳的车子来的。”
他坐上了驾驶位,又是拜伦的懒散模样了,笑起来的口型跟他在襁褓中时没有两样。“你瘦了。你真美,妈。”
“哦,我美不美又有什么用呢?”眼泪再次夺眶而出。她把手按在他手上:“这儿真热,我出汗出得像个黑鬼了。我三天没好好洗澡啦,拜伦,我觉得发腻。”
他侧过身子吻她,脸上的笑容绽开了:“老妈妈。”说着,他把车开上一条阳光明媚的大道,两旁棕榈成行,高楼相连。路上车辆之多,为她生平所未见。
“娜塔丽有什么消息?”罗达竭力显得自然,好像果真出自内心关怀。她的犹太儿媳妇的名字就是不容易说出口。
他从里边的衣袋里摸出一个长航空信封,递给她。这是一个皱皱巴巴的信封,密密麻麻盖满了紫色的印戳。“斯鲁特那家伙寄来的,我也许得去一趟瑞士。”
“哦,拜伦,去瑞士?那怎么说?在战时,你得听命令!”
“办得到。不容易,不过办得到。我可以坐火车经过法国的非占领区,或者从里斯本坐飞机到苏黎世。等到这一期鱼雷训练班结束,我就有三十天假期。”
“就算你有假期,孩子,你到了那儿,以后又怎么样呢?”
拜伦的面孔变得执拗而倔强:“没有谁像我这样牵挂娜塔丽和那孩子,我可以到了那儿看机会。”既然他已露出这副神色,这个话题当然不宜再谈下去,尽管他母亲认为他是发疯了。斯鲁特的信里说的关于出境签证和巴西的乱七八糟的一大通,她也没法儿看懂。
罗达从未到过好莱坞。她走过芙蓉花和紫茉莉怒放、草地青翠欲滴的旅馆花园的时候,看见一位电影明星的真身——埃罗尔·弗林,只穿一条游泳裤,和一位妙龄少女一起坐在游泳池边,不消说,那姑娘准是一个小明星。她没法儿克制内心的激动。“第一件要做的事情,”正当拜伦把行李拎进梅德琳为他们两人租下的宽大的别墅的时候,她说道,“就是洗个淋浴。一秒钟都受不了了。”
“爸爸的信在哪儿?”
“你现在就要看?”
“是的。”
信封都磨破了,印有“美国军舰‘北安普敦’号”字样的信纸,折痕都快磨穿了。拜伦倒身坐在一张安乐椅上看信,他熟悉的父亲的笔迹,坚定而清晰的海军书写体,字母t的短横很着力,大写字母一律写得端端正正。
最亲爱的罗达:
此刻你已收到正式通知。我几次拿起电话要跟你通话,都没接通,或许这反而最好不过。接通了电话,对你对我岂不都很痛苦。
我们的儿子英勇苦战,经历了这一战役的最艰苦阶段。他出击归来,总要飞过我的军舰上空,摆动双翼。华伦的炸弹直接命中一艘日本航空母舰,立了战功。他很可能会得到追授的海军十字勋章,这是斯普鲁恩斯海军少将告诉我的。斯普鲁恩斯是一个郑重自持的人,但是他在说起华伦的时候,也热泪盈眶。雷蒙德·斯普鲁恩斯说华伦立下了“出色的、英雄的功绩”,而他是绝少如此措辞的。
华伦是在最后一天执行一次收拾残敌的例行任务时牺牲的,一发高射炮炮弹打中了他的飞机。他的中队的三位僚机战友眼看着他在一阵烈焰中急旋下坠,所以他在水面紧急降落、在救生筏上漂流或者浮上一处环礁的希望是没有了。华伦已死,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了。我们还有拜伦,我们还有梅德琳,但华伦是一去不回了,并且永远也不会再有一个华伦。
就在战役开始之前,他来看我,交给我一个信封。
当我获知他已牺牲之后(这时我们已经返回港口),我拆开了它。这里面有一张他的财产清单。杰妮丝是无须担心的,但是他也并非指望他的阔丈人。他已安排好把你母亲遗留给他的信托款过户给她,还有一笔保险金足以保证维克的教育费用。这是怎么回事呢?战役开始之前,他信心十足,高高兴兴。我知道他预期要打完这一仗回来,但他又做了这番准备。现在还好像他就在我眼前,站在我舱房的门口,一只手扶着舱门顶板,一只脚踩着舱门栏板,带着他那随和的笑容冲着我说:“要是您没空见我,尽管说就是。”没空!上帝原谅我,我竟给他这样的印象。我生平最大的快乐莫过于和华伦谈话,其实也只是端详他一番而已,说不上是谈话。
从你上次来信到现在已经有些时候,梅德琳怕有半年没写信了,所以我有隔膜之感,也不知何以向你进言。如果你能和她同在纽约逗留若干时日,也许不无好处。姑娘需要有人陪伴,而你一个人住在狐狸厅路的家里,现在也不是时候。杰妮丝举止端淑,但是她受的打击可不小。拜伦很可能会一如既往地把他的感情掩藏起来,但是我为他担心,他一向是崇拜华伦的。
我刚才写毕我的战舰的作战报告,这份报告只有一张纸。我们没开过一炮,没见到一艘敌舰。华伦想必是三天之内执行了十二次搜索和攻击的飞行任务,他和几百名跟他一样的青年人挑起了这场胜仗的重担。我什么也没干。
莎士比亚笔下的一个角色说过,人人都欠上帝一个死。就算我们能把时光倒回到一九三九年三月的那个雨夜,他刚从“莫纳根”号上休假回来,告诉我们他已报名参加飞行训练——他就是这么个脾气,毫不张扬,让我们面对一个既成事实——就算我们当时便已知道日后会发生的事,我们又怎能有不同的做法呢?他是军人的儿子。男孩子总爱学爸爸的样儿。他选择了海军里最好的部门,最有效地努力杀敌的部门。他无疑已用行动证明了这一点!不论在哪一个兵种里,或哪个战场上,一举予敌重创,为国立功,贡献在他之上的人是不会有多少的。如今,他正是求仁得仁。他的一生是成功的、尽责的、完整的。我需要相信这一点,而在一定意义上,我也确实如此相信。
然而可惜啊,华伦可能会有多好的前程!我是一个已知数。像我这样的四条杠有上千人,多一个少一个都无所谓。我已经有了家庭,你也许会说我已经是一个在世上生活过来的人了。华伦可能会有的前程,我怎能比得上呢?
千真万确,华伦是一去不回了。他不会有任何身后的声名。战争结束以后,谁都不会记得那些在战火中出生入死的人。人们将把海军将领的英名,甚至把那几次拯救了我们祖国的战役忘得一干二净。我现在就已感到,不管当前传来多少次失利的消息,我们终究要打赢这场战争。日本人在中途岛惨败之后将一蹶不振,希特勒休想凭他自己的力量踏平全球。我们的儿子在这次扭转全局的战役中出了力。他在关键时刻身处关键的所在,他豁出性命,投身进去,尽到了一个战士的责任。我为他感到骄傲,我将永远不会失去这份自豪感。只要我一息尚存,便有我对他的怀念。
别的事情都等下次信中再说。上帝保佑你平安顺利。
爱你的帕格
罗达穿了一件绸浴衣从她的房间里出来,对拜伦说:“这封信写得真好,是不是?”拜伦没吭声。他坐着抽雪茄,两眼呆望,面容黯然,信纸摊在膝盖上。见他如此沉默和这副神色,她也心里不安,便跟他说点儿高兴话,同时对着一面大镜子梳理头发。“我把它保存着。我保存着所有的东西——电报、海军部部长的信、所有的其他信件,还有金星母亲会 的请柬和《华盛顿先驱报》登的新闻。这篇报道表扬得可好哪。哎,这儿又是一个什么招待会呀,拜伦?难道她不再为休·克里弗兰工作了吗?我全闹糊涂了,还有——哎哟,这头发真见鬼!光线不好,也没时间,我也顾不上了,随便吧。”
“她还在给他干。这个招待会是另一回事,这是她尽义务的活动。”拜伦站起来,咖啡桌上有一沓红黄套印的通知,他拿了一张递给她,“先吃冷餐,然后开始热闹的场面。”
下面是一长排按字母排列的出席人士的名单,有电影明星、制片人、导演、作家。
“我的老天!这么强的明星阵容。还有埃里斯特·塔茨伯利,他也在这儿!你瞧,这可全是了不起的人物呢,不是吗,拜伦?‘梅德琳·亨利,节目协调人!’好家伙!想不到这丫头果真够得上是一位名流了。”
梅德琳正好冲了进来。“哦,妈妈!”这一声叫喊的深切感情,以及随之而来的紧紧拥抱,使母女俩心头共同的悲哀产生了交流。她穿了一件深色的宽肩衣裳,深色的头发梳得雅致入时,说话疾如旋风。“你来了,我真高兴!哎呀,我本来希望你们都准备好了,可是我得马上走,我想,晚点儿再叫休的汽车回来接你们。哦,上帝啊,有那么多话要讲,是吗,妈!这次聚餐活动今晚可以全部结束,多谢老天,然后我就可以喘口气了。”
“亲爱的,我们不认识这些人,我也累了,又没衣服——”
“妈妈,你们俩都得来。塔茨伯利父女俩也坐在你们的包厢里,他们是为了和你会面才留下来的。他们不参加宴会,但是你可以见到所有的电影明星。哈里·汤姆林的家在卢考特山上,别提那地方有多美了。他经营电影业,在同行中,要数他第一。随便你穿什么!你总该有套黑衣服吧。”
“我一路来在火车上全是穿的这一套,不过——”罗达没把话说完,就上隔壁房间去了。
拜伦指着那一沓通知:“梅蒂,这不是共产党的活动吗?”
“好哥哥,没那么回事。全好莱坞都参加了,这是家喻户晓的运动。现在真跟希特勒打仗的就是苏联人,打死的也全是他们。我们需要一个第二战场,我们非要大叫大嚷不可。人人都知道丘吉尔最恨布尔什维克,他想按兵不动,让苏联去跟德国人单独作战,让它打得精疲力竭。”
“人人都知道?我就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哦,天哪,拜伦,你看看报纸去。好吧,我们别辩论了,好哥哥,这件事情不值得辩论。我参加这个活动,是因为我觉得它好玩儿,它也确实好玩儿得要命。我结识了几位了不起的人物,我不想永远当个给休·克里弗兰买点心的小跟班。”
“我很高兴听你说这些。”
梅德琳在跟一个她称为“亲爱的莱尼 ”的男人通电话,讲话絮叨聒耳,说的都是关于开大会的事。罗达跨着大步进来,一边还在扣上衣的纽扣。“我们走吧。谁都不会注意到我,我这副样子就像是什么人家从老远的乡下来的一个穷姑妈。”
哈里·汤姆林的住宅周围有大片茂密的红杉,玻璃覆盖的石板平台上面修了一个蓝瓷砖铺砌的大游泳池。一条陡峭得令人魂飞魄散的水泥车道直上一道峡谷。住宅就高踞在车道的顶端,可以俯瞰洛杉矶的瑰丽景色。此时此刻,洛杉矶宛如一座沉浸在棕色湖底的城市,在水下闪烁发亮。梅德琳把她母亲和哥哥介绍给站在门口的一个人,她自己便在笑语喧哗的宾客中消失不见了。门口那人名叫伦那德·斯普雷雷根,担任大会的主席,据梅德琳说,他有两部电影剧本得过奥斯卡奖。罗达明白了,她根本无须为服装操心,斯普雷雷根没打领带,橘黄色衬衫的领子翻在黑白格子布上装外面。梅德琳又一股风似的走到他们身边,把她母亲和哥哥介绍给这个明星那个明星,这些明星全都彬彬有礼。罗达暗暗吃惊,他们全都显得出奇地瘪下去了,现在他们都是人寰众生,而不是映射在银幕上的放大了的形象。
“这么些人你怎么会全都认识,亲爱的?”她惊叹道。她在罗纳德·科尔曼 对她说了一句客气话和给了她一个笑脸之后,正在恢复心境的平静。
“哦,妈妈,参加这样的活动就可以认识他们。你自然就认识了。这正是它有趣的地方。对了,上那边去吧。”
穿白上衣的仆人们正在把高大的中国画屏推到墙壁的空槽里去,展现出了一间长形的宴会厅和一张堆满了丰盛菜肴的冷餐长桌,两位厨师操起快刀对着热气腾腾的火腿和火鸡一试锋芒。客人们纷纷进来就餐,有几个男人穿的是裁制得有棱有角的陆军制服,站在梅德琳身后那一队人中。她悄悄告诉拜伦,他们都是好莱坞正在摄制中的军事训练影片里的角色。“休·克里弗兰正朝他们这儿瞧。”她说,“他已经接到征兵通知,如果风声紧了,他得想个法子脱身。”她心直口快,说漏了嘴,瞧见了哥哥的脸色。“确实,我知道这件事准会惹你生气,不过——”
“它惹得你怎样呢,梅德琳?”
“勃拉尼,休完全弄不来器械,他连一支铅笔都削不好。要他去扛枪,那完全是乱弹琴。”
他们把盆子端到平台上的一张小桌上去,伦那德·斯普雷雷根也上那儿去跟他们做伴,并且跟梅德琳说了些关于这次大会的话,她便在拍纸簿上记了下来。斯普雷雷根一副精明而不好惹的神气,说话是纯粹的纽约口音。梅德琳跳起来叫道:“哎呀,我的天哪,大会上团体演唱得有吹小号的人,正是这件事。对不起,莱尼,我明明知道是忘了一件什么事。我马上回来。”
“真是一场可爱的聚会。”罗达对斯普雷雷根说,两眼扫视着挂在周围墙上的许多法国印象派绘画,“多么富丽堂皇的住宅。”
他露出满脸笑容。他是一个瘦矮个儿,一头浓密而卷曲的浅黄头发,面孔活像老鹰。他嗓音低沉,简直是一个男低音。“可不是,亨利太太,我把十分之一的心血都花在这上面了,但是我不在乎,哈里是一个狠心的代理人。说说看,中尉,你对第二战场有什么看法?”
“对不起,我弄不明白,”拜伦一边说,一边吃着他那盘堆得满满的菜肴,“眼前就有四五个战场,是不是?”
“啊,军人本色,说话讲究绝对准确!”斯普雷雷根点点头,精明地扫视了拜伦一眼,把勋表和海豚奖章都看清楚了,“‘要求立即在法国开辟对德国的第二战场委员会’,这样说就更正确了,我想。人家都懂得我们的这个意思。你是赞成的,是吗?”
“我不知道现在是不是办得到。”
“嗯,为此大叫大嚷的军事权威还不知道有多少哪。”
“要说军事权威嘛,可得要盟国的参谋长们才算数。”
“一点儿不错,”斯普雷雷根说,口气就像对一个聪明的学童说话,“参谋长们可不敢顶撞他们的政治首脑。经济和政治的动机可能会造成愚蠢的军事决策,中尉,你们打仗的人就得付出代价。反动派想让希特勒先把苏联毁灭掉,然后再去收拾希特勒。反动派的呼声是强大的,可是人民的呼声更强大。像今天这样的群众大会,意义非常重大,道理就在这里。”
拜伦摇摇头,委婉地说:“我觉得未必能动摇战略的决策。为什么不举行一次声援欧洲犹太人的大会呢?如此盛大的宣传活动倒可能会使他们得到一点儿实在的好处。”
罗达朝她的儿子眨眨眼。听见“犹太人”这个词,斯普雷雷根两眼顿时透出阴郁的神色。他绷紧了嘴,一面挺直身子坐着,一面把刀叉放下,摊在一片热火腿上。“如果你是认真的话——”
“我是非常认真的。”
斯普雷雷根说得很快,像连珠炮一般。“说真的,对于那边发生的事情,我并不十分清楚,我的朋友,我认为我们这儿也不见得有谁真正知道。但是,要结束那一切苦难,唯一的出路便是立即开辟一个第二战场打垮希特勒。”
“我明白。”拜伦说。
“对不起,很高兴和你结识。”斯普雷雷根对罗达说完便走开了,连吃的东西都没拿走。
梅德琳立即过来,冲着拜伦皱紧眉头:“瞧你,勃拉尼,我们在去开大会的路上就让你在旅馆门前下车得了。”
“怎么回事?”罗达说,“那是为了什么?”
“他对莱尼·斯普雷雷根说了反犹太人的话。”
罗达惊奇得眨巴着眼睛:“什么?原来如此。那人是一个傻瓜蛋,他只不过说了句——”
“别提了,妈,”拜伦说,“我跟你们一起去。”
好莱坞露天剧场的大门口高高悬起一条大横幅,黄底红字:
汽车像流水一般朝里面开,步行的人群从附近的街道向会场会集。但是,进口处虽然显得人头攒动,偌大一个圆形剧场里边,听众们却只是稀疏地聚集在一层层包厢下方靠近舞台的两侧。座位高处,西斜的阳光把一排排空座位照得通红。舞台前端披上了三面大旗——英国国旗、星条旗和黄色斧头镰刀的红旗——上空是用剪切的字母组成的一个拱顶:
罗达走进包厢,埃里斯特·塔茨伯利身穿一套泡泡纱衣服,一只眼睛戴着眼罩,好不容易从座位上站起来吻她。帕米拉用笑脸迎人,然而两眼浮肿,脸色憔悴,不施脂粉,简直有点儿蓬头垢面。罗达心想,这姑娘看起来像是连死活都不在乎了。梅德琳急匆匆地冲进包厢。后台闹得可热闹了!两位明星退出了这场演出,还有一位得了咽喉炎,忙乱中重新安排节目,把塔茨伯利的讲话排在大会结束之前的最后一个,在团体演唱的后面,行不行?塔茨伯利表示同意,只是说了一句,他讲话的调子不会中听。
“哦,准会,准会。你有权威。”梅德琳说,“抱歉,我们聚集的听众不够多。门票收费是一个错误。”她急急忙忙地走了。
拼凑起来的乏味的节目,部分是唱歌和舞蹈,有两架钢琴伴奏,部分是演讲,还有带点儿矫揉造作的滑稽戏。当晚的精彩节目是一支歌曲《反动派的拉歌调》,演员们都装扮成大腹便便的富翁,头戴高顶礼帽,身穿燕尾礼服,雪白背心的肚皮上都有美元符号。他们蹦过来跳过去,口口声声同情苏联,同时又找出各种可笑的理由拒不派遣军事支援。所谓团体演唱,就是有许多角色从这个圆形剧场的四面八方发出呼声——一个钢铁工人、一个农场工人、一个教员、一个护士、一个黑人等等——人人都要求立即开辟第二战场;在这些单人的发言中,穿插着全体听众庄严地齐声朗读从油印纸上摘录下来的一些人的语句,有伯里克利、莎士比亚、林肯、布克·华盛顿、托马斯·潘恩、列宁、斯大林以及卡尔·桑德堡,同时还有乐队轻声演奏《共和国战歌》。高潮是狂热的一字一顿的群众呼号,在小号的伴奏下,以一次比一次加强的力度重复:
开辟第二战场!
开辟第二战场!
开辟第二战场!
快!快!快!
这个节目在热烈的鼓掌欢呼声中结束。
伦那德·斯普雷雷根做了介绍,塔茨伯利一瘸一拐地走上台去,全场起立欢呼。
“大家一定还记得,一九四一年六月二十二日,”他的声音通过扩音器在这空着一半座位的庞大的圆形剧场中回响,此时黄昏已临,月色惨淡,“纳粹德国侵犯苏联。”
“一九四一年六月二十三日,伦敦的《观察家报》刊登了我的专栏文章,标题是《立即开辟第二战场》。”
全场为此再次起立。当他再往下说时,这个圆形剧场里就变得十分安静了。他说,掌握和正视军事现实是不容易的。他得在德国人大举进犯的最艰苦岁月中在莫斯科住上几个月,得在即将沦陷的新加坡住上一个月,得在中途岛之战前后的夏威夷住上一个星期,然后才能对这场全球大战有所理解。
要在一九四二年对法国海岸发动大规模进攻,他认为是根本不可能的。现在只有为数不多的美国新兵抵达英国。要迅速增加这支部队的兵力,德国潜艇仍然是一个难以对付而残酷无情的障碍,克服这一威胁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搏斗。马上发动横渡海峡的进攻战,势必要全靠英国的力量,可是英国的力量已经过分分散而有捉襟见肘之虞。新加坡之战就是明证!英国在法国采取任何行动,都会大大削弱中国-缅甸-印度战场的力量,以至势必要由美国去承受那里的负担——立刻就要承受那副千斤重担——靠它突破日本舰队送去的那点儿兵力。这是因为,如果印度或澳大利亚落入日本手中,那么打败纳粹德国并不算赢得这场大战的胜利,也不足以保证苏联的生存。
“朋友们,东亚是这场战争的重心所在,”塔茨伯利以委顿而坚定的口吻宣告,“第二次世界大战是在那边的卢沟桥而不是在波兰开始的。中国进行战斗的时间之长,超过任何国家。如果日本在那里打赢了,苏联就要大难临头。日本将动用印度、中国和东印度群岛的无穷资源去对付苏联。一场新的‘黄祸’就要冲过西伯利亚的边界,它拥有坦克,拥有零式飞机,还拥有以十对一的压倒西方的人力和自然资源。中国-缅甸-印度战场是一个真正的、被遗忘的第二战场。为了使文明得救,我们必须坚守这一战场。”
这时候,听众当中有几个人发出嘘声。
“从长远来看,前景是好的。”塔茨伯利发出蔑视的吼声,“在新加坡牺牲的我们的战士,在菲律宾牺牲的你们的战士,他们不是白白牺牲的,他们打乱了日本人攫取印度和澳大利亚的时间表。眼前战争的关键就是争取时间。你们国家的生产力是惊人的,但不是立即就能开足马力的。我觉得奇怪,怎么你们这儿对你们在中途岛取得的胜利不大关心。如果你们的海军在这一仗中败了,也许你们大家今天晚上就得逃离加利福尼亚了。你们阵亡的飞行员和水兵,他们是为全人类献出了生命。”
圆形剧场四下里响起了咳嗽声,人们频频打哈欠,不停地看手表。
“法国的第二战场?是的,我也热烈赞成。苏联的处境越来越艰难,但是俄国人是坚强的,他们会坚持下去。如果此刻就有数百万雄赳赳气昂昂的英、美大军横渡海峡,这景象确实美好,无奈这只是一个美梦。时候一到,我们就会以滔滔洪流一般的兵力和火力压倒轴心国。在这以前,我们是为争取时间而战,为在许多条战线上扭转局势而战,包括我们国内的战线。对于这条国内的战线,我的最后一句话是:你们的领袖们是说话算数的,要相信这一点,要信赖他们。他们是伟大的人物,他们正在进行一场伟大的战争。”
他一瘸一拐地走下台来,随之响起了稀稀落落的短暂的掌声,嘘声更多了。人群开始散去,模样仿佛很不乐意。一个粗嗓子的秃发男人,穿了一件花色俗气的上衣,正和一个标致的姑娘一同离开拜伦隔壁的包厢。那男的对姑娘说:“还是舍不得放弃他们的帝国,是不是?净说丧气话。”
塔茨伯利和梅德琳一起回到包厢,他喜洋洋地说:“你瞧,这不是大大地献丑吗?”
“讲得好。”拜伦说。
罗达跳起来吻他,对他说:“我永远忘不了你说的关于中途岛的那几句话,永远忘不了。”声音颤抖。
“你的话很有道理,”梅德琳愤愤不平地说,“这帮家伙就是老脑筋,永远不肯变的,也许你的话能穿透那么几个厚脑壳。我还得去收拾东西。”
梅德琳急忙走了,帕米拉也站起身来。“有趣吗,韬基?”
“确实有趣,我看着他们,渐渐发觉我不是他们的人,只不过是草丛里的一条英国蛇。这使我很高兴。”
“真敢说话。”罗达说,“要是帕格上台去,也会那么说的——当然,不会有你这样动人的辞令。”
“换了帕格,他不会出席这个大会,所以我才非要来说一通不可。”塔茨伯利说,“我们倒是想见见你,亨利太太,一起上我们旅馆去喝杯酒好吗?帕米拉和我明天就要继续飞到纽约去。”
他们往外走的时候,人群把罗达挤到帕米拉身边,帕米拉悄悄跟她说了句话,说得很快。“亨利太太,我明天可以跟你吃早饭吗——就我们两人?”
第二天早上,她们两人在游泳池旁边的草地上面对面坐着,共进早餐,吃的是西瓜、烤面包片和咖啡,放在一张有轮子的、铺了台布的小桌上。这一天是纯粹的加利福尼亚天气!阳光炙热,天空蔚蓝清澈,青草和棕榈的气息扑鼻,一阵清风吹来,芙蓉花矮篱上的妖冶红花便迎风摇曳。水池里有两个小伙子和三个姑娘在跳水游泳,他们深褐色的肌肤闪着光,他们的打趣作乐和鸟儿的求偶鸣叫一般欢快纯朴。帕米拉今天好看多了,脸上已经精心打扮过,头发披在耳后,波纹柔长,光泽鲜明,穿一件灰色无袖的衣裳,袒露出她的苍白胸脯上的“幽谷”。罗达回想起这位古怪的少妇亦步亦趋地追随在她父亲的左右,好像一只追随着海轮的海鸥,倒是有本事一会儿变得索然无味,一会儿变得让人心醉。罗达觉得,也许今天早上她要去跟一个男人相会。她给人一种神经非常紧张的印象。
她们随便闲聊着,罗达说起希望能得到一份塔茨伯利的讲话稿,好寄给帕格。
“那还不容易,我准能让你得到一份。”帕米拉连忙回答,她的受过英国上流学校教育培养的语音使罗达觉得分外悦耳并为之倾倒,“那是我写的。”
“是吗?它可活生生是他的笔调。”
“哦,是的,他不舒服或懒得写的时候,就由我代笔。”
“戴眼罩是怎么回事,帕米拉?”
“那只眼睛有溃疡病,需要动手术。我们本该已经回到伦敦了,可是听梅德琳说起你要到西部来,我们才住下来。我急着有话跟你讲。”
“真的?是什么事呢?”
“关于你的丈夫,我爱他。”
罗达一把摘下太阳镜,睁大两眼看着这位英国姑娘。姑娘挺直身体坐着,头抬得高高的,两眼直视,光芒逼人。罗达虽然感到惊愕、迷惘,但是依然立即清晰地感觉到,如果帕格真的喜欢她的话,她倒真是一个可怕的敌手。罗达心想,让她说下去吧,让她把愿意说出来的事情说出来。所以,罗达只是抚弄着太阳镜,喝着咖啡,同时也瞧着她。
“我知道你曾经提出离婚,”帕米拉说,“是他要求你重新考虑的。”
“我已经重新考虑过了!”罗达立刻堵住这个口子,“好久以前。事情已经过去了。看起来,他已经说给你听了。”
“哦,是的,亨利太太,”帕米拉回答,神情阴郁,“是他说给我听的。”
“你跟我丈夫有过关系吗?”
“没有。”她们视线相触,互相探索对方,“没有,亨利太太。他一直对你忠诚,我的运气不够好。”
罗达从帕米拉的两眼中看出,她说的是实情。“真的?你确实美貌惊人。”
“他是一个笨蛋。”帕米拉肩膀微微一耸,把这句恭维话顶回去,“要是成功了,那才叫美呢。不仅如此,那样一来,你们二位之间就是公平交易了。”
这句话的声调和用词都是刺痛人的。罗达便反唇相讥:“难道你就不觉得我丈夫实在太老了吗?”
“亨利太太,你丈夫在所有方面都是我生平遇见过的最迷人的男人,他对你的忠诚也包括在内,我的失败正是由于这一点。”
她声音中迸发的激情使罗达感到惊恐。她看得出帕米拉的年轻皮肤和她自己的皮肤之间的差别,羡慕帕米拉的上臂,它是那么苗条,惹人喜爱——她如今必须把自己的那个部位加以遮掩了,因为它正变得日益臃肿,讨人嫌。她也妒忌那姑娘的胸脯。她自己也在内心小声嘀咕,帕格不折不扣是一个笨蛋,虽然她正为此替他祝福。“你见到过他吗——在中途岛战役以后?”
“见到过,见过不知多少次啦。他内心痛苦万分,可他还是一直为你担心,不知你怎样经受这个打击,不知他怎样可以给你安慰,他甚至想过要为家中有急事而告假。他撵我走,虽然我尽力想住下去。他是一个骨子里惦念家室的男人,如果你能上夏威夷去,你就去吧,他需要你。如果说我曾经有过成功的希望的话,你的儿子一死,我的希望也就完了。”
罗达用手绢擦了擦眼睛,只说了一声:“可怜的帕格。”
“你闹得差点儿把他丢了,真是蠢啊。我对你无法理解,我想你是做了一件大蠢事,那样的事可不能再做了。”帕米拉拿起她的钱包,“你说那件事已经过去了?”
“是的,是的,绝对是永远过去了。”
“那就好。有一个好心人给你丈夫写过几封匿名信,告诉他你和那男人的事。如果你找不到更好的理由使自己振作起来,这就是一条。”
“哦,上帝,”罗达禁不住叫出声来,“那些信里说了些什么?”
“你猜吧!”这是一声含有鄙夷的斥责。帕米拉放缓了语气,说:“对不起,你失去了儿子,我还使你伤心,但是我要求你不要再使他伤心了。我就是为这个才找你谈的,我会叫人把讲话稿给你送来。我们的飞机再过两小时就要起飞了。”
“你能答应我以后不再跟我丈夫见面吗?”
帕米拉的脸上绷出了一道道难看的线条,她对着罗达伸出来的手——手指又瘦又长,布满皱纹,倔强有力——沉默不语,然后横眉相对。“那办不到。未来是无法控制的,但是我现在不妨碍你了,这一点你可以放心。”她掉过头去看看那几个年轻人,他们正在池边擦干身体,笑个不停。她的态度也变得温和了:“我们这次谈话挺古怪,是吗?一次战时的谈话。”
“你使我大吃一惊。”罗达说。
两人都站起来。
“还有一件事情。”帕米拉说,“我只和你的儿子华伦见过一面,那是在他从夏威夷出发作战之前。他周身都有一道奇怪的光芒,亨利太太。这可不是我的想象,我爸爸也感觉到了。他简直像是超凡入圣。你遭受了一个惨痛的损失,不过你还有两个了不起的孩子。我希望你和你丈夫会相互安慰,并且过些时候会重新快乐幸福起来。”帕米拉迅速利索地吻了一下罗达的面颊,便急忙走出了花园。
罗达走向一张太阳直晒的躺椅,倒了下去,一半是因为她惊讶得六神无主。帕格什么时候在信里说起过帕米拉?一九四○年从伦敦的来信中,一九四一年年底从莫斯科的来信中,再就是最近从夏威夷的来信中。当然,华盛顿也是这父女俩常来常往之处。中途岛战役之前,在一封说起莫阿纳饭店那次宴会的信中,帕格曾经提到“塔茨伯利姑娘”面带病容,因为得了痢疾。
可怜的帕格!这是掩饰伪装吗?还是尽力克制他受到压抑的内心浪漫的波动呢?
游泳池此刻空无一人,罗达在那粼粼碧波里看见了一幅幅图景,有如占卜时在水晶球里所见:在那一处处遥远的地方,帕格和帕米拉两人朝夕会面,没有床笫私情,甚至连接吻拥抱的举动都没有,而只是相偕相伴,日复一日,夜复一夜,远离家人,在数千英里之外。这个女人脸上的别有滋味的会心微笑,活脱儿是已经抓住了亚当什么把柄的一个夏娃的写照。她觉得,帕米拉所说的故事确是天衣无缝,但是帕格这老家伙不可能会是像她所描述的那么一个圣洁的汉子。罗达懂得的要多一点儿。帕米拉·塔茨伯利内心燃烧的那种激情并非自燃之物,帕格曾以某种方式或明或暗地挑逗过这姑娘。也许他确实使这关系处于精神境界,这样他就可以攫取一份自命清高的美德加以享用;也许他们已经一起睡过觉。这很难说。至于帕米拉的眼神是否老实,凡是老实的眼神,罗达没有看不出来的。
那些匿名信真可怕,叫人不敢去想。哪一个促狭鬼干的事?无论如何,她的自惭形秽之身和她丈夫之间的差距是缩小了,这毕竟是她做梦也想不到的。她对帕米拉是又妒忌又怕,帕格也就更加值得占有了。她一反常态,对那只不声不响的老狗感到一阵热乎乎的性欲冲动。那姑娘的矢口否认当然是毫无意义的。帕格把帕米拉撵开,这跟她想和巴穆·柯比分手没什么两样。他们两人之间到底有过一些什么勾当,她也许永远没法儿知道。她可不可以自己问他呢?这倒是一个很费思量的策略问题。
她在躺椅上猛然一惊,这才想起刚才这一会儿她竟忘了华伦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