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军中将南云在战时拍的照片上是一个严肃的秃顶日本老绅士,穿着欧洲式中将制服——很厚的金色肩章、斜挂的绶带、一排排勋章——看上去穿得气都透不过来,一副拘束相。南云在军阶和成就方面都远远超过雷蒙德·斯普鲁恩斯。他没参加珊瑚海战役,这场混战是由一些次要人物弄糟的。他那支突击舰队从珍珠港直到印度洋的胜利战绩是没一点儿污点的。武士阶层出身,他是赫赫有名的驱逐舰和巡洋舰的专家,是世界上航空母舰作战方面的老资格大师。
从掩护了他一个星期的令人忧郁的雨和雾中驶出来,南云在拂晓发动了对中途岛的袭击,派出了每艘航空母舰上半数的战斗机、俯冲轰炸机和97型鱼雷轰炸机。最后这一种是两用飞机,装上了用来袭击陆上目标的杀伤炸弹。然后他命令四艘航空母舰上留下的一百零八架飞机在甲板上各就各位,随时准备袭击任何可能露面的敌方舰只,其中97型飞机像往常那样配备着鱼雷,俯冲轰炸机则配备着穿甲弹。但南云和他的参谋人员并不认为会和敌人遭遇,这不过是一个稳健的预防措施而已。
在即将起飞出击前,南云亲笔草拟了一份《情况估计》:
一、一旦中途岛登陆行动开始,敌方舰队就可能出动应战。
……
四、敌方尚未发觉我方计划,迄今尚未发现我特混舰队。
五、附近海域没有敌方特混舰队的任何踪迹。
六、因此我方有可能袭击中途岛,摧毁以陆地为基地的飞机,并支援登陆行动。然后我们能转过头来,迎击前来的敌特混舰队,并摧毁之。
七、敌方以陆地为基地的飞机可能发动的反攻,当然能被我截击机和高射炮火击退。
一份份司空见惯但使人振奋的捷报,由袭击中途岛的飞行员用无线电不断拍来。环礁派了一支庞大的战斗机队伍升上天空,但零式飞机把它们像刈草般击落,轰炸机则一无损失,把中途岛的两座小岛炸成一片焦土。飞机库、发电厂、营房一片火海,大炮寂静了,弹药和燃料库被炸得飞上天空,而整个驻军营地成为一片浓烟滚滚、流血遍野的场所。
有一点儿令人失望,跟偷袭珍珠港时不同,美国佬的飞机没在地面上受到突然袭击。它们事先接到警报,紧急起飞,不见了踪影,飞机库和跑道看上去都是空的。当然啦,这些飞机不久将不得不降落加油,这将是歼灭它们的好机会。因此,出击机群的指挥官通过无线电说:“有必要做第二次打击。”
这是当天的第一个意外障碍。中途岛的空中力量必须予以粉碎,否则登陆行动将拖长时间,增加伤亡。但是,如今分布在甲板上的飞机配备的是打击舰只的武器。97型飞机当然得调换武器,鱼雷对袭击陆上目标是不适用的。俯冲轰炸机上的穿甲弹也没有燃烧弹和杀伤炸弹那样合用。
南云和他的参谋人员正议论这个麻烦问题,空袭警报响了,驱逐舰喷出团团黑烟,作为发现敌机的信号。只见敌机低低地掠过浪峰,轰隆隆地直扑过来。错不了,正是蓝色的美国歼击机,机翼上漆着白色五角星。没有战斗机护航,敌机在高射炮和零式飞机的攻击下像中了枪的野禽般纷纷下坠。有几架着火坠落前发射了鱼雷,但这些武器在水中上下左右摆动,被风浪搞乱了走向,要不一碰水面就炸裂成碎片,没有一发击中目标或正常地运行。这幕可怜的景象显示出美国人的无能,是南云的战斗巡逻机群一次全面的辉煌胜利。有架飞机当着南云的面轰的一声坠落在“赤城”号飞行甲板上,打横里一个跟头翻下舰舷,一点儿没损伤这艘航空母舰。中将和他的参谋人员看到它的双引擎、燃烧着的蓝色机身上的白色五角星,以及座舱罩内那浑身鲜血的驾驶员,说不定已经死了。这架飞机很大,无法从航空母舰上起飞。这是一架B-26型中型轰炸机,只能来自中途岛。
对南云来说,事情就这样决定了,他不得不发动第二次打击。至于附近有没有敌方舰队的问题,侦察机一大早就上天了,报告说没发现什么情况。必须取消不切实际的预防措施。如今在甲板上的飞机将用来袭击中途岛,为了加快步伐,只需调换97型鱼雷轰炸机上的武器就行了。他那支分队的两艘大型航空母舰“赤城”号和“加贺”号,得赶紧把这繁重的任务完成。第二分队那两艘较小的航空母舰“飞龙”号和“苍龙”号上的97型飞机都飞到中途岛去了,它们的甲板上只有随时准备出发的战斗机和俯冲轰炸机,所以命令是下达给南云的那支分队的。升降机嗖嗖地上上下下,那些大型的97型飞机被送到下面的机库甲板上,顶呱呱的舱面人员拥来拥去地调换武器。
七点半,传来一条确实惊人的消息。重型巡洋舰“利根”号转达它的一架侦察机发来的消息:在东方两百英里光景的地方发现十艘“显然属于敌方”的舰只,正背对南云和环礁,朝东南方行驶。电文对航空母舰只字未提。两百英里外的水面舰只如今已援救不了中途岛,一旦环礁上的空军被消灭,这些舰只可逐个加以解决。可是,最要紧的事得最先干,给97型飞机换上用作攻击陆上目标的炸弹的工作飞速地进行着。
接着,不知是南云还是哪一位参谋再仔细一想,不由得吃了一惊。敌人的航向朝东南——这航向是迎着风的,会不会那架水上飞机的驾驶员看见了航空母舰,却由于愚蠢而没识别出来?
命令各航空母舰:“暂停重装炸弹!97型轰炸机上的鱼雷不要卸下!”
命令水上飞机:“查明舰种,保持联系。”
因此,由于战争中的偶然因素,由于一架行将报废的巡洋舰载侦察机上一个年轻驾驶员的难以捉摸的行动,整个庞大的日本军事行动就此停顿了。有一半97型飞机已经装好了炸弹,重新在飞行甲板上就位,其余的依旧装着鱼雷在下面。这时又响起了空袭警报,驱逐舰喷出团团黑烟,只见天空中的小点逐渐变大,变成一架架道格拉斯俯冲轰炸机,它们从中途岛的方向飞来——又没战斗机护航——而且违反美国俯冲轰炸机惯常的战术,角度小得出奇。
这些飞机实际上是由最后关头增援中途岛的海军陆战队的生手驾驶着第一次飞上天的,而他们的司令官要试一试滑翔轰炸。接着是第二场大屠杀:在日本舱面水兵和炮手们的一片欢呼声中,零式飞机把这些蓝色飞机一架架击落,它们爆裂成团团烈火,像一朵朵漂亮的玫瑰花,冒着浓烟,划出弧线扎进海去。一发炸弹也没击中目标。
在这第二次没有战斗机护航的空袭中,美国驾驶员的生命被这样残酷地糟蹋,也许使南云感到吃惊。一个软弱而腐化的民主国家会这样做,真出人意料。话说回来,零式飞机可能已经把中途岛原来的战斗机全部击落了。有一点是非常突出的:天空在今天是属于他的。美国人尽管勇敢,还是被击败了。
这时候,远方水上飞机上那个糊涂蛋搭腔了:敌舰有五艘巡洋舰和五艘驱逐舰。好啊!没有航空母舰!可以继续调换97型飞机上的武器啦。可是,空袭警报又响了,这一次是一个编队的巨大的陆上基地飞机隆隆地从高高的上空飞来,看外形是B-17型,即令人害怕的“空中堡垒”。小小的中途岛像个狰狞的魔影,说来也怪,竟被安排来做空战的场所!然而,这批怪物的高空水平轰炸,究竟能拿行驶中的舰只怎么样呢?这些大型轰炸机在两万英尺的高空逼近,那个在和平时期长期争执不下的问题 面临考验了。
它们没有战斗机护航,它们有惊人的固定的机枪座舱,用不着护航。零式飞机并不飞上高空去跟它们较量。四艘航空母舰笨重地散开,这时,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黑色的重磅炸弹阵雨般落在两艘较小的航空母舰“苍龙”号和“飞龙”号上。爆炸激起的深色水柱一再把它们吞没。巨型飞机在高空中隆隆地飞走了,溅起的水花平静了,但见这两艘母舰完好无缺地驶出烟雾,驶到阳光下!
歼灭了两批低空的轰炸机群,加上这次防御战取得了历史性的胜利,南云扬扬自得。然而,中途岛上显然还密布着轰炸机。第二次打击是绝对必要的。他把97型飞机装上炸弹,做得很对,如今必须加速进行这项工作。
他还来不及采取行动,四桩突然事件几乎同时发生,使这位老英雄再度慌了手脚。
在作战行动中,南云周围总是一片惊人的喧嚣:当当当的升降机警铃声啦,飞行甲板上扩音器的号叫啦,引擎发动时的轰鸣啦,收音机中的唠叨声啦,旗舰舰桥上信号兵的叫嚷声啦。多年的习惯使他能丝毫不受这片熟悉的喧闹声干扰,但是如今像洪水般涌到他头上来的一连串危急情况和混乱现象是前所未有的。他不得不匆忙而没有把握地在急风暴雨般的一片喧闹、惊恐、混乱、烦恼和相互矛盾的建议声中一次次地做出决定——有些决定关系到他祖国的前途,甚至世界大局的前途。一位高级司令官所以活着,就是为了这种时刻,他开始用老战士的沉着心情来应付这场风暴。
首先,又有一批轰炸机从云端俯冲下来。
其次,正当响起警报,甲板上剩下的战斗机都紧急起飞去支援战斗巡逻机群时,一个脸带伤疤的军官给南云送来“利根”号上的飞机驾驶员发来的补充报告:敌舰队似乎有一艘航空母舰殿后。
第三,正当南云在仔细考虑这惊人的消息时,整个特混舰队突然传遍一个不同的报警信号:“潜艇!”
第四,恰恰在这关头,他自己的第一批出击的飞机开始从中途岛返航,出现在视线内,燃料快用完了,有几架被击伤,遭了难,要求在拥挤的母舰甲板上降落。
南云发现自己走投无路了。对中途岛进行第二次打击吧?不,眼前可不行,在航程内有艘满载着精锐的驾驶员的敌方航空母舰哪!他那两个战斗任务的次序一下子被颠倒过来了。他不再打算去袭击环礁了,他自己正受到以陆地为基地的轰炸机和航空母舰舰载飞机夹击的威胁。首要的任务是,他必须干掉这艘航空母舰。
那场空袭不过是有几架老式的侦察轰炸机来俯冲骚扰屏护舰队中的一艘战列舰,在零式飞机的拦击下,它们就飞进薄云逃走了。驱逐舰纷纷驶往据说发现潜艇的地点,结果什么也没找到。现在该怎么办呢?明摆着的措施是立刻进击那艘航空母舰:掉头迎风,命令“苍龙”号和“飞龙”号让所有就位准备出击的飞机起飞,并把挤在他自己舰上甲板上的97型飞机派出去。当然啦,这些飞机如今都装着炸弹,不是鱼雷——装着鱼雷的在下面——然而有炸弹总比没有炸弹好些。这样可以腾出甲板来回收第一批出击的飞机,同时紧紧追击敌人。
可是,对南云这支大舰队来说,这一手未免太软弱了!只使出他力量的一小部分,没有鱼雷做打击,没有战斗机护航,因为战斗机大多数在空中,燃料快耗尽了。整个早晨,南云一直看着没有护航的敌方轰炸机被歼灭。那么,那条关于战争的基本原则——集中兵力,又怎么说呢?
因此,他大可以保持平心静气,召集一些头脑冷静、手脚麻利的人手;把飞机都送下去,清出所有的甲板,包括“苍龙”号和“飞龙”号;回收从中途岛返航的全部飞机,以及所有的战斗巡逻机;给所有的飞机加油添弹,同时以最高速率进逼敌人;然后遵照军事原则所规定的协同进攻的方式,集中全部空中力量去打击敌人。
这当然需要时间,也许要多达一小时吧。航空母舰对抗战中,拖延带来风险。
南云中将在旗舰舰桥上被他那些脸色焦急的参谋人员包围着,再三权衡着这个非同小可的抉择。这时候,特混舰队上依然处处响起高射炮声,舰只在平静得出奇的蔚蓝色海面上向一边倾侧、拐弯,划出一道道错综复杂的白色交叉尾迹;从中途岛返航的飞机从低空轧轧地飞来,绕着“赤城”号一圈又一圈地飞行,零式飞机把最后的那些敌方慢速轰炸机驱走。他的周围掀起一艘航空母舰在战斗中的千百种响声。就在这生死关头,南云从他的下属——“苍龙”号和“飞龙”号那支分队的司令官那里收到一份电讯:
急件。可取办法为立即投入攻击机群。
说不定那位把电讯递给南云的军官不敢正眼望他的脸。在世界上任何海军中,下属在激战中拍发这样的电讯会被看作侮辱行为。在日本帝国舰队中,这是自杀性的胆大妄为。这个山口,被看作除山本以外海军中最卓越的军官,他是注定要继任山本的。他当然明白自己这一行动的严重性,他显然认为,战役的胜负可能取决于这一刹那,因此拿自己的前程做牺牲也在所不惜。
上了年纪的人是不能被这样推着上阵的。南云马上干出截然相反的事来:他命令把所有的飞机——包括山口手下的飞机——送下去,并指示整个特混舰队回收飞机。事情就这样定局了,将做一次全面的协同进攻。
这时,他第一次打破了无线电禁令,报告那个带着主力舰队的七艘战列舰和一艘航空母舰在三百英里外闲荡的山本元帅,他正出发去歼灭一支由一艘航空母舰、五艘巡洋舰和五艘驱逐舰组成的敌方舰队。从广岛湾出发以来,直到这时,已经过了漫长的十天,这个总司令对他进攻计划的执行情况始终全不知晓。
因此,97型飞机又被推到升降机上,它们又下降到机库甲板上,换装武器的工作又开始了。起先是用炸弹来替代鱼雷,现在是用鱼雷来换下炸弹,而这些飞机始终没离舰起飞。扩音器里号叫着旗舰舰桥上播发的训令,在这些训令的驱使下,有些日本兵一边干着装弹手的繁重活儿,一边可能禁不住咕哝着埋怨“上边那帮白痴”。不过,即使这样,他们也一定还是心平气和的。这些水兵亲眼看到美国俯冲轰炸机在空中迸裂,朝海里直掉,燃烧着下坠,像流星般划出一条线,一批批地被歼。他们看到B-17型轰炸机为了使零式飞机无法对付,胆怯地飞在高空,扔下大炸弹,一点儿也没造成损害;还看到不中用的美国鱼雷歪歪斜斜地前进,迸裂开来。他们听到上空传来从中途岛胜利归来的第一批出击的飞机轰隆隆的声音。一场比偷袭珍珠港更辉煌的胜仗就在眼前啦!这些打着赤膊、汗流如注的苦干着的小伙子,一边把一千七百磅重的炸弹杂乱无章地卸在甲板上,并且发狂似的安上重磅鱼雷,一边毫无疑问地会这样想。
不到一小时,四艘航空母舰上的人员回收了所有的飞机,给它们再装上武器,灌满了燃料,安在飞行甲板的规定位置上,准备起飞。南云无疑对这出色的成绩、对自己那绝不仓促行事的坚决打算感到满意,他朝东北方向飞驶,为了摆脱中途岛上的轰炸机的骚扰,为了去打击那艘美国航空母舰。
这时,太阳升起已经快四个半小时了。
“企业”号上那些没有护航的俯冲轰炸机,飞到参谋部导航人员预测会与敌人遭遇的地点,一看四面八方五十英里以内什么都没有,只有云影斑驳的洋面。他们继续朝西进发。华伦飞机的油表指针在半满的标志下面颤动着。他计算了一下,如果二十分钟内就折回,他们也许能赶回“企业”号,因为这艘母舰也在稳步前进,缩短双方间的距离。但是,带着满满的炸弹架回去怎么行啊!多少年来,他幻想着在实战中朝一艘敌人的航空母舰俯冲,如今眼看快实现啦!从斯普鲁恩斯少将到麦克拉斯基中校那些负责人中,有谁知道自己究竟在搞什么名堂吗?这种冒冒失失地穿过云端的“轻骑兵旅的进击”,可不是日本野蛮职业军人作风的对手啊。他能不掉在水里,再看到“企业”号吗?
一个庞大的俯冲轰炸机编队排成井井有条的梯队队形,满载着炸弹出击,从空中呼啸而下,可是没有目标,只有一片水——这好像真是一个又可怜又笨拙的圈套。敌人已经调到后方和东北方去了,这一点华伦是拿得稳的。布朗宁的参谋部导航人员准是以为日本人会继续以全速向环礁进逼,但是为了避免挨中途岛来的轰炸机的袭击,也许也为了打发自己的飞机起飞,他们显然放慢了速度。他受到不准用无线电通话的限制,怎样把这一点通知麦克拉斯基呢?此人这时正在前面几百码外的上空,驾机率领这批密集的蓝色轰炸机。华伦有资格这样做吗?再说,这位大队长到底会不会听他的?
他冲动地把沾有一条条油迹的座舱罩朝后推开,稀薄而凛冽的空气把闷热的座舱里的香烟烟雾和隔宿的机油气味吹掉了。他呼吸困难,如同在高山顶上一般,但是他不想使用氧气;湿漉漉的面罩令人难受,他呢,情愿抽烟。燃料用尽的问题并不让他太担心。那回轰炸马库斯岛回来,被打坏的发动机停了,只得被迫降落,砰地撞击在浪花四溅的大浪上,如同在陆地上坠毁一般。可是,他和他那后座机枪手——科尼特的前任,从下沉的轰炸机里取出了救生筏,吃吃巧克力,谈谈说说,漂流了六个小时,才被一艘驱逐舰救起。水面迫降虽然不愉快,却是一种容易掌握的手段。
两支俯冲轰炸机中队就这样白白转悠着,使他怒火中烧。他冷漠无情地希望“大黄蜂”号和“约克敦”号上的飞机,或者吉恩·林赛的鱼雷轰炸机中队会发现该死的日本鬼子,给他们一些厉害看;或者希望麦克拉斯基不再把三十三架 无畏式飞机抛弃不管,而是转向东北,或者拐回去,装满汽油后再来。
在这关头,韦德·麦克拉斯基当真下令转向东北了。
华伦无法知道——对他来说倒也是好事——这次美国的整个出击正沦为一出糟糕透顶的滑稽戏。
日本人这次对中途岛的进攻,由四艘航空母舰上的一百零八架飞机——战斗机、俯冲轰炸机、97型飞机——合并起来,作为一支攻击大队一起出击,按部就班地完成了战斗任务,排着整齐的队形返航。但美国在这次出击中,每艘航空母舰在不同的时间断断续续地派出自己的飞机,速度较慢的鱼雷轰炸机大队不久就跟战斗机和俯冲轰炸机失去了联系。没有一个美国驾驶员知道除他自己的中队以外,其他中队在干些什么,更不用说日本人在哪里了。简直不可能再有比这更无组织的情况了。
“大黄蜂”号上的俯冲轰炸机和战斗机全然空忙了一阵,已经退出了战斗。飞到那一无所有的截击地点,他们的大队长下令朝南拐弯指向环礁,这样就背离了南云的舰队。这大队跟着就散了摊儿,有几架直飞中途岛去加油,其余的折回“大黄蜂”号,后者中的大多数将因发动机没油而溅落在海面上。
当麦克拉斯基率领的“企业”号上那两支中队冒冒失失地朝西进发时,“约克敦”号上的飞机终于起飞了,那时九点已过了好久——不过它只派出了一半飞机。弗莱彻少将保存了另一半以防万一。南云的几艘航空母舰这时正朝北破浪前进,他那支完好无缺的空中部队加了油,重新配备了武器,一百零二架飞机准备在十点半起飞,进行一次全面的协同进攻。
这场几乎快打完的牌局中只剩下一个不可捉摸的因素,就好像是一张“百搭”:那三支速度较慢的美国鱼雷轰炸机中队。它们在彼此看不见的情况下,无计划地随意行动,每支鱼雷轰炸机中队都一点儿不知道另一支在哪儿。这些脆弱而过时的飞机的指挥官,名叫沃尔德伦、林赛和梅西,是三头顽强的迷路的牛,在各自为自己领航。发现日本人的正是他们。
“十五架鱼雷轰炸机,方位130!”
南云和他的参谋人员并不觉得意外,尽管没有战斗机护航——又是这样——这一点准使他们震惊。这方位说明这些飞机正是从南云在迫近而企图歼灭的那艘航空母舰上飞来的。十五架飞机,一支中队。美国佬的航空母舰当然企图先下手啦。但这位中将自以为在舰只和飞机方面拥有四比一的优势,并不担心,他哪里知道他正在驶近三艘航空母舰呢。“利根”号巡洋舰上那个水上飞机驾驶员始终没报告还有另外两艘。
冥冥中令人啼笑皆非地安排了这个侦察机驾驶员,他起飞迟了半个小时,因此他那关键性的发现也相应地推迟了。他起初看见了一艘航空母舰没认出来,此后也没提起那另外的航空母舰。做出了这番拙劣的表演,他在历史中消失了。像咬死克娄巴特拉的那条毒蛇 ,他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物,但一个帝国的命运在短时期内竟令人悲痛地取决于他。
这十五架朝南云扑来的飞机是“大黄蜂”号上的第八鱼雷轰炸机中队。中队长约翰·沃尔德伦是一个性情暴躁、意志坚强的飞行员,根据要求,他率领他的部下穿过一层高射炮弹片和烟雾的厚幕,以及零式飞机的密集进攻,笔直地以慢速度飞来。我们无法记下他当时的心情,因为他是第一批阵亡者之一。沃尔德伦的这些飞机企图展开队形,朝这两艘航空母舰的头部袭击,却一架接一架地着火,迸裂开来,掉在海里。只有几架来得及发射鱼雷,发出鱼雷的也没造成什么损伤,因为没一发命中。几分钟之内就结束了战斗,日本人又一次大获全胜。
就在第十五架飞机在“赤城”号舰艏附近猛地燃烧起来,冒着浓烟扎进蓝色海水的当口儿,从一艘护卫舰上传来一个刺耳的警报,使旗舰舰桥上的人个个不知所措:“十四架鱼雷轰炸机来犯!”
又来十四架?难道正像某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古老传说中那样,死人从海里爬起来,乘上被打烂的飞机为他们的祖国继续作战吗?日本人的头脑是富于诗情的,这种想法很可能在南云的头脑里闪现过,但实际情况是相当清楚而令人震惊的。美国的每艘航空母舰上只有一支鱼雷轰炸机中队,这就是说至少还有另外一艘航空母舰前来对付他。“利根”号上那架可恶的水上飞机的报告当然是一文不值。可能还有四艘航空母舰,或者七艘呢,谁说得准那些诡计多端的美国人在搞什么鬼名堂?日本的情报工作彻头彻尾地失败了。就像南云一度偷偷地袭击珍珠港一样,敌人难道不能把几艘新的航空母舰偷偷地开进太平洋吗?
“加速一切准备工作,立刻起飞!”
这道匆忙地下达的放弃协同进攻的命令,发到了四艘航空母舰上。空袭警报响起来,屏护舰队的高射炮嗵嗵嗵地吐出一团团浓浓的黑烟,航空母舰打破了队形躲避来犯的飞机,零式飞机本在慢腾腾地爬升到战斗巡逻的高度,这时改为朝这又一批没有护航的飞机俯冲。这是“企业”号上吉恩·林赛的中队。当麦克拉斯基朝西搜索前进时,这位脸有伤疤、身体不适的中队长率领他的部下径直奔向敌人。十架飞机被击落,林赛的也在内。四架避开了刽子手,发射出鱼雷,掉头飞返航空母舰。即使有哪枚鱼雷击中,也没爆炸。
又是一次大捷!但是,这支航空母舰突击队的阵势完全给打乱啦。规避动作使“飞龙”号开到了远远的北方,几乎看不见了;“赤城”号、“加贺”号和“苍龙”号从西到东排成了一线。屏护的舰只被打散了,从天边到天边,冒着烟,一道道又长又弯的尾迹互相交叉。水兵和军官们在航空母舰的飞行甲板上保持着旺盛的斗志在继续操作。他们刚才为中途岛过来的几十架轰炸机焚烧着坠落而欢欣鼓舞,如今又有两批美国佬的鱼雷轰炸机被零式飞机击成齑粉!四块飞行甲板上尽是飞机,一架都还不能马上起飞,但已经全都加好油,装好炸弹,而甲板上遍地都是杂乱无章的加油管、炸弹和鱼雷,水兵们兴高采烈地淌着汗水在清理,这样飞机才能陡直地升空去杀敌。
华伦·亨利曾把“企业”号看作一个八百英尺长、满载着炸药和人的铁蛋壳,这儿正有四个这种铁蛋壳。更贴切地说,四个庞大的水上燃料弹药库,没有遮盖,擦根火柴就能点上。
“敌方鱼雷轰炸机,方位095!”
隔了短短的一段静寂,传来这第三份警报。零式飞机正朝预定的位置直飞,从那里可以从高空击退俯冲轰炸机,或者再击落一些在较低空飞掠的鱼雷轰炸机,反正不管哪一个先来都行。四艘航空母舰正掉头迎风,准备弹射飞机,可是现在又得迂回前进,躲避空袭。所有的眼睛都注视着低飞来袭的敌机,以及自己的战斗巡逻机群,它们一阵风似的俯冲下来,想再来一场泥鸽 射击。“约克敦”号上的十二架飞机轧轧地飞来。他们确实有几架护航战斗机不顾死活地在上空躲躲闪闪地飞行,但是也帮不了什么忙。十架被击落了,两架徒劳地丢下了鱼雷后逃生了。三支鱼雷轰炸机中队如今都被歼灭了,而南云的航空母舰突击队完好无恙。这时是十点二十分。
“起飞出击!”
命令传遍整个舰队,第一批护航战斗机从“赤城”号甲板上腾空而起。
就在这当口儿,有个参谋发出一声惊叫,几乎听不出是他的声音了。这声惊叫也许一直在南云耳中震响,直到两年后在塞班岛受到雷蒙德·斯普鲁恩斯指挥的另一支特混舰队袭击而阵亡时为止:
“俯冲轰炸机!”
深蓝色的飞机排成倾斜的两行,顶端伸进高空的云层,朝旗舰和“加贺”号直冲而下,没有受到一架战斗机的阻截。零式飞机都在接近水面的低空,它们在那里击落了许多鱼雷轰炸机,正在继续搜索。在较远的地方,有个监视哨兵指着东方,只听得传来一声叫喊:“俯冲轰炸机!”只见另一行深蓝色飞机,一条虚线,正朝“苍龙”号流矢般直扎。
这是一次完美的协同进攻,时间精确得简直一秒不差。这是一桩异乎寻常的偶然事件。
韦德·麦克拉斯基发现了一艘孤零零的日本驱逐舰在朝北进发。他猜想,它准是执行了什么任务返回,要是这样,它正在海面上划出一个长长的指向南云的白色箭头。他直截了当而机敏地做出决定:掉头跟踪这个箭头。
与此同时,沃尔德伦、林赛和梅西的鱼雷轰炸机中队侥幸地一个接一个发动袭击。差不多就在下一刻,麦克拉斯基侥幸地发现了这支突击舰队。整整迟了一个小时起飞的“约克敦”号上的俯冲轰炸机侥幸地同时到达。
在有计划的协同进攻中,俯冲轰炸机是用来牵制敌方的战斗机的,这样可给脆弱的鱼雷轰炸机以进逼敌人的机会。相反,这一回是鱼雷轰炸机把零式飞机拉到了低空,给俯冲轰炸机扫清了高空。这些鱼雷轰炸机中队心甘情愿在力量悬殊、毫无希望的情况下投入战斗,这不是侥幸,恰恰是在战斗中的美利坚合众国的化身。正是这额外的一点儿军人精神,在决定性的几分钟内使历史的天平倒向一边。
只要人们仍然打算用屠杀青年人的办法来决定历史的转折——即使在美好的将来,这种用人做献祭的方式,跟古代那种出于迷信的但也不见得更可怕的献祭方式一样,被废除了——这三支美国鱼雷轰炸机中队就不会被人遗忘。古代的北欧英雄史诗会在叙述中列举英勇战斗的人们的姓名和诞生地,这本传奇小说也来遵照这个传统办事吧。下面是这三支中队的年轻人的名单,他们的名字是从一份已经快湮灭的案卷中找到的。
美国军舰“约克敦”号
第三鱼雷轰炸机中队阵亡人员名单
生还人员名单
第六鱼雷轰炸机中队阵亡人员名单
生还人员名单
第八鱼雷轰炸机中队阵亡人员名单
小乔治·H.盖伊
得克萨斯州休斯敦
华伦·亨利当然对这个战术上的奇迹一点儿也不知道。
紧闭在座舱里,由于禁止用无线电通话而同外界隔绝,他被卡在这蓝色轰炸机的队列里,在越来越厚的云层上面轰隆隆地穿过天空,只知道麦克拉斯基——出于某种值得庆幸的原因吧——终于下令转向东北了。而无线电禁令呢,也有一两次被一段声音微弱的飞机上播发的片断打破了,这说明准是有人发现了日本人。跟着是一艘军舰上的大功率无线电广播,没错,正是迈尔斯·布朗宁那激动的声音,他正粗声大气地叫着:“进攻!我再说一遍,进攻!”
接着,两个多小时以来第一回,华伦听到麦克拉斯基的男中音,冷静、清晰,微带嘲讽味,是年轻的职业军人在叫激动、唠叨的老派人保持镇静:“照办,只等我发现这帮狗杂种。”他心里顿时涌起一阵对麦克拉斯基的热烈信任。只过了几分钟,透过云层中的空隙,只见日本舰队陡然出现在眼前,一大片舰只,从天边展开到天边,令人瞠目结舌。
看上去真像太平洋舰队的一次大规模作战演习,这是华伦最初的印象,而对它们进行俯冲轰炸简直等于大屠杀。麦克拉斯基低沉地下令开始下降到进攻的高度。轰炸机大队朝耀眼的白云直沉,穿过上层白云,只见在一缕缕低空的云絮下,整个敌方舰队一览无余地展现在眼前。
舰队的队形一片混乱。长长的航迹在海面上打弯,纵横交叉,像小孩子用指头在蓝底上画的白道道。屏护舰只阵势凌乱,有的朝这边驶,有的朝那边开。整个场景上空飘浮着一团团高射炮的黑烟,像蒲公英的绒冠;处处地方,炮口闪着淡黄色的火光。华伦第一眼只看到一艘航空母舰,可眼前正有三艘几乎排成一个纵阵,全都迎风行驶着,冒着黑烟,长长的白色航迹笔直地拖在后边。而在远远的北方有另一艘大船,有一簇舰只护卫着,也许就是那第四艘航空母舰吧。
一大群微小的飞机掠过浪峰,在舰只之间冲刺。华伦看到有一架尾巴上冒着烟,另一架突然着火焚烧。下面已经在进行某种战斗,可是敌人的战斗巡逻机群在哪儿啊?天上空得出奇。麦克拉斯基已经在下进攻令啦!一支中队对付一艘航空母舰,第六侦察机中队对付殿后的那艘航空母舰,第六轰炸机中队对付第二艘,眼前且放过那第三艘。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麦克拉斯基已经机头朝下开始俯冲了,而华伦的中队长紧跟在他后边。
从这时起,无非是熟悉的那一套,简直等于中队轰炸练习,俯冲轰炸的那套基本功。唯一的不同——在这最后关头,一手搭在俯冲的闸把上,他开始感到一辈子从没这样心情舒畅过——眼前唯一的不同在于远在下面一万五千英尺外的海面上,他得击中的长方形物体不是靶排,而是一艘航空母舰!这使得投弹分外容易,飞行甲板的面积是一条靶排的一百倍。他曾不止一次地用假炸弹击破靶排的边缘哪。
可是,战斗巡逻机群在哪儿呀?因为他们自己没有护航,他一直担心的就是这一点。这件事到现在为止真容易得令人难以相信。他老是扭回头去望望有没有零式飞机从云端猛扑下来,一点儿踪影也没有。麦克拉斯基和最前面那几架轰炸机已经一架接着一架,摇摇晃晃,一路陡峭地冲到下面老远的空中,竟连高射炮火也没有挨到。华伦曾时常想象、憧憬轰炸航空母舰的情景,但是从来没想到竟是这样走过场的事。
他兴高采烈地朝对讲机里说:“我看,我们动手吧,科尼特。全准备好了?”
“是,亨利先生。”干巴巴地拖长了音调,“嘿,零式飞机到底在哪儿,亨利先生?”
“我哪知道,你有意见吗?”
“没有,亨利先生!把蛋下个准,长官。”
“试试看嘛。我们把右舷朝着阳光,他们很可能从那边出现。”
“行,亨利先生。我把眼睛擦得亮亮的,祝你走运。”
华伦扳扳操纵俯冲襟翼的手把,沿着两翼的有孔金属襟翼张开了,构成V字形 。飞机好像失灵似的慢下来,航空母舰转到机身的一边,被机翼遮住,看不见了。机首往上抬,飞机一阵颤动,简直像是活的,在给人提警告。华伦把身子朝前一冲,头晕目眩地把机首冲着下面极远极远的海面,像滑行铁道上的游玩车般朝下直扎,然后挺直了身子。
天哪,航空母舰就在他的望远瞄准镜内,正在那颗颤动着的小珠上方。但愿他们下冲到比较温暖的空气里时,瞄准镜不致被水汽弄模糊才好!透过油污的座舱罩,能见度不会太高。
真是一次十全十美的俯冲。危险始终在于俯冲冲过了头,来个倒栽葱,那时再要控制简直就不可能了。但他正以非常完美的角度冲向这艘航空母舰,大概六十五度或七十度,几乎正对着舰尾,略微偏左,恰到好处。他这会儿已不坐在座位上,而是脸朝下紧贴在安全带上,纯然是俯冲时的感觉。他一向认为这正像从高台上跳水,同样的脑袋朝下栽的感觉,同样的肠子和睾丸间令人难受的感觉,这是难以消除的。下冲的路程很长,几乎整整一分钟,他有出色的操纵装置来校正侧滑或摇晃,但这次俯冲进行得很顺利。他死劲儿地踩住一个脚蹬来抵消这架SBD型飞机经常偏航的倾向,只听得减速的引擎呜呜地响,增加阻力的副翼被气流震撼得呼呼地叫。他们正欢快地朝下飞掠,而那飞行甲板就在他的一点儿没被弄模糊的小透镜内,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楚。硬木甲板在阳光里显出一片明亮的黄色,岛形上层建筑前面那块白色长方形中央有个显眼的红色大圆球,甲板后部杂乱无章地停满了飞机,细小的日本人像昆虫般在飞机周围奔忙。他的高度计指针在朝反方向转,他感到耳朵受压,飞机里热起来了。
他突然看见一发差一点儿命中的炸弹在岛形上层建筑边激起的一大片白色水花,接着是一片火红,一声大爆炸,把那肉丸似的红球四周的白漆掀个精光,猛地腾起一片黑烟。原来有发炸弹命中啦!他看见两架轰炸机陡直升上天空。他两耳痛得要命,他咽了一口口水,耳朵又感到受压。这艘航空母舰眼前正处在困境中,再好好送它一发炸弹就当真能使它报销。华伦在五千英尺的高空,条例上规定在三千英尺左右的上空投弹,但他打算至少下降到两千五百英尺。高高兴兴地控制着一切,注视着仪表刻度盘,注视着几乎就在他正下面的飞快增大的甲板,他打起精神,准备在临阵的一刹那当机立断。他打算把炸弹砰地扔在他瞄准镜中停着的那些飞机中间,不过,如果这艘母舰再先挨一发别人投的炸弹的话,他就不必用一发宝贵的半吨重的炸弹来再给它以重创,就还来得及掉转方向,去袭击远在前方的那第三艘航空母舰。
可是,眼前在望远瞄准镜中正朝他迎面拥来的这些凌乱地挤在一起的飞机,清晰得连机身上的白色号码都看得清,还有那些微小的日本人看见他迎面冲下来,四散奔逃,打着手势,这些是多出色的轰炸目标啊!至今尚未挨到别的炸弹,那么由他来吧。这会儿,他的心怦怦地跳,嘴里发干,耳朵好像快要爆裂开来。他使劲一拉投弹器,随着炸弹离机下坠,他感到机身一震,顿时轻起来。为了保证不把炸弹投偏,他没有忘记继续朝前直飞,然后爬升。
他身子朝后倒在座位上,头脑发晕,肚子好像啪地紧贴在脊骨上,眼前一片灰雾忽现忽隐。他把机尾一甩,朝后一望……乖乖,我的天!
一片白热的火焰从这些飞机中间升起,冒着滚滚黑烟。就在他望着的当口儿,火势蔓延开去,沿着甲板一路爆炸,向上直冒,一片美丽的颜色,红、黄、紫、粉红,还有五光十色的烟柱直冲云霄。仅仅一两秒钟,多大的变化啊!碎片朝四面八方飞迸,飞机的碎片、甲板的碎片,整个人体像被抛起的布娃娃般在空中翻跟头。多么可怕、多么令人难以相信的壮丽景象啊!这一大片充满疯狂的大屠杀的地方,烈火和浓烟轰隆隆地朝天上直冲,朝舰艉涌去,因为这艘被击伤的航空母舰依旧在以全速迎风前进。
“亨利先生,有架零式在大约一千英尺的空中,角度八点 。”对讲机里传来科尼特的声音,“它正朝我们冲来。”
“明白。”华伦把机头朝下,朝水面俯冲,拼命地躲闪、偏航。海面涌起一排排浪峰,又长又白。他穿过像雹子般打在他座舱罩上的浪花一路猛冲,捉摸不定地闪避着。这架SBD-3型飞机能始终灵敏地适应这样颠来倒去的飞行,使他感到庆幸。这是按规范办事:紧贴水面,让那个日本人打不中,诱使他扎进海里。科尼特的机枪嗒嗒嗒地怒吼起来,飞机震得华伦牙齿咯咯响。他看到机首前方几码外的水面被子弹溅起一行水花,抬眼一望,只见那架零式正朝他俯冲下来,喷射着黄色的火焰和白烟。在珍珠港上空把他击落的那架战斗机漆的是和平时期的银色,这架是肮脏的斑斑驳驳的棕绿两色,但机翼上那些红色大圆点是完全相同的。零式飞机直冲到水平面才爬升,消失在一片高射炮烟雾中。我的天,这些该死的玩意儿操纵起来可灵活哪。
华伦在飞行中打眼角瞥见了一幕悲惨的景象——一片上有一颗白色五角星的蓝色机翼突出在水面上,就只剩下一片机翼。它消失了。接着,一艘巨大的灰色军舰出现在他的风挡玻璃前,但见有四十道黄色光芒在朝他闪烁,准是一艘战列舰或重巡洋舰。高射炮弹在他周围砰砰地爆裂,冒出团团黑烟,震撼、冲击着他的飞机。几秒钟工夫,军舰横在他的正对面,拦住了他的去路,一大堵灰色的钢墙。华伦拼命把这无畏式飞机拉起,于是它越过前甲板蹿上天空,飞得比那弯曲的塔式桅杆低得多,差一点儿碰上前炮塔上那几根灰色的长炮筒。
他如今总算飞越屏护舰队啦!但愿好运能维持下去,能把正从背后朝他周围水面上撒弹片的高射炮群抛在后面——
“亨利先生,那狗杂种又来了,他一路盯着我们不放哪。”
“明白。”
华伦又想用那一套东躲西避的办法,放大胆子尽量紧贴水面飞行,可是飞机如今驾驶起来不灵活了。零式飞机发射出的红色曳光弹像雨点般沿着他的左舷落下,激起一股股白色水柱。他使劲朝右拐,一片机翼差一点儿被浪峰卷住。飞机不像刚才那样听人使唤了。
“呱呱叫!亨利先生,我看哪,也许把这狗杂种打中了。”科尼特的声音听上去像个在看中学垒球赛的孩子,“我敢说,他准是赶回家看妈妈去了。你瞧,亨利先生,他就在正后方,他在冒烟哪。”
无畏式飞机掉头爬升。那架歼击机朝敌特混舰队退去,尾巴上拖着一条浓烟,而在它的后面,屏护舰只的后面,三艘航空母舰全在阳光灿烂的青天下冒着火焰和黑烟。他不禁纳闷,是谁击中那第三艘航空母舰的呢?另外有个驾驶员干下了他想干的事吗?这第三艘航空母舰在燃烧,这是绝对没问题的。这三根黑色烟柱直冲特混舰队的高空,像柩车上插的三片黑羽毛。
他看看表,望望油表,再望望航空地图。这时是十点半,而他是在十点二十五分飞来袭击的,这五分钟内他过了多长的一段生活呀!油太少了,不能多考虑了。他相信参谋部定的选择点的方位准是搞错了。这帮参谋部的笨蛋没准儿以为斯普鲁恩斯会以全速进军——他们对日本人同样也估计错误——实际上他很可能掉头迎风,去回收战斗巡逻机或者返航的飞机了。华伦朝十点方位飞去,心情沉重地意识到飞机的反应还是不大灵活。
“这一下真出色,亨利先生。乖乖,这小玩意儿可真一飞冲天哪!”
“喂,科尼特,察看一下机尾部分。我就要摇撼机尾操纵杆啦,如果翼面上有什么损伤,告诉我。”
“是,亨利先生。啊,老天爷,方向舵掉了,长官。只剩一小块破片啦。”
“没关系。”华伦硬压下心头涌起的一阵恐惧,“我们自己也要回家看妈妈去啦。”
“我们回得了吗,亨利先生?”
“哪有回不了的道理,”华伦愉快地说,心里可没这么乐观,“我们也许得扔两三块巧克力糖在油箱里。”
“哦,不管怎样,亨利先生,”科尼特带着他难得有的欢乐笑声说,“不管会出什么事,光是投中那一下,看那帮狗杂种在那边挨火烧,就值得了。”
“同意。”
华伦这会儿想起禁止使用无线电的阶段已经过去了,这是一个可喜的意外。他把汽油孤注一掷,爬升到两千英尺,收听“企业”号上发出的Y-E返航信号。从正前方的十点方位,又响亮又清晰地传来他盼着的莫尔斯电码发送的字母。他把速度减到近乎失速的程度,下降到贴近覆盖着白色浪花的汹涌的大浪。这是桩千钧一发的事,不过总是有可能碰到救护驱逐舰的。他心里很得意,在海面上迫降可吓不倒他。他依旧看得到那艘日本母舰上火焰在翻腾,飞机在爆炸,人体在纷飞。是他干成的,干成了,而他呢,还活着,正光荣地返航。
机尾后好多英里的地方,南云中将正被他的参谋们拉着离开那在燃烧而朝一边倾侧的“赤城”号。炽热的铁甲板仍然被一声声爆炸震撼着,甲板上那些断肢缺腿的死尸被烤得发出一阵阵烤肉的气味,他一边在这些尸体中间小心地觅路前进,一边还在婆婆妈妈地嘀咕,实在还没必要弃舰而逃。他没授权那艘没中弹的“飞龙”号上的下属山口来指挥,甚至也没给山口任意出击的权力。这位心神错乱的老先生爬下绳梯,到一艘巡洋舰的救生艇上,仍旧是这支被击溃的航空母舰突击队的总司令。可是,山口不愿再等待南云的命令了——他也许刚替日本断送了战争的胜利。看到第一批炸弹使“加贺”号上冒起一片浓烟烈火,山口马上开始发动反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