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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在晴朗无风的天气,各中队从瓦胡岛起飞,去与已启程的航空母舰会合。“企业”号上带队的鱼雷轰炸机飞近母舰,一个旋冲,砰的一声撞在甲板上,碎片四迸地翻滚下海。华伦驾着一架崭新的俯冲轰炸机在高空中盘旋,在他看来,那场面真像一架玩具飞机在迸裂。护卫驱逐舰飞速驶向海中的残骸,像火车头般冒着滚滚浓烟,在海面上划出一道白痕。他在母舰上降落后得悉,机上人员都已获救。这种事故并不罕见,但这一次使他感到兆头不妙。

第十六特混舰队将出动,拦截日方对中途岛的登陆行动。

驾驶员们在舰上降落后不久,电传打字机屏幕上闪现的这些字样,在待命室里引起欢乐兴奋的情绪。可是,在接下来的冗长而又冗长、枯燥无味的一星期中,舰队总是以常规速度迂回曲折地朝北前进。兴奋情绪消逝了,人们变得厌烦而越来越紧张,心神不宁。“企业”号和“大黄蜂”号由一圈巡洋舰和驱逐舰护卫着,从阳光普照的热带海面慢腾腾地驶进灰色天空下翻滚着灰色大浪、刮着寒风的海域。有夏威夷的巡逻机群做掩护,飞行员们简直无事可做。那些新手,海军学院学了三年提早结业的学员或预备役海军少尉,像挑大梁的红角儿那样因不用做舰上的杂差而扬扬得意。他们睡懒觉,玩十五子游戏 ,打牌,弄得待命室里一片香烟烟雾,喝下的咖啡和柠檬水要以加仑来计算,吃的是丰盛的饭菜和大量的冰激凌。除了操练和听课以外,就是谈谈男女私情、上岸度假、飞机失事等诸如此类的事情,笨手笨脚地拿人寻开心,借此消磨时间。总的来说,忸忸怩怩,一副嫩相,模仿着好莱坞影片中第一线飞行员的样子。

华伦往常很欣赏待命室里同僚之间熟不拘礼的交往,这次出征却不然。多少从战争一开始就跟他在一起的中队里的战友,不是死了,就是失踪了,或者调离了。这些兴致勃勃的新兵大都尚未结婚,让他感到自己年老了,心情烦躁。这样没完没了地一天天闲混,使他苦恼。他是飞行作战军官,中队的第三号指挥官,因此他尽量忙个不停:温习战术条令;草拟导航习题和黑板上的实战作业;在飞行甲板上狠狠地操练;不断地出没在机库甲板上,把中队的飞机检查了又检查。

闲暇滋生闲话,闲暇加上紧张不会有好结果。日子慢腾腾地过去,待命室里的话题转到海军少将斯普鲁恩斯身上。从旗舰司令室有话透露出来,哈尔西的参谋人员对他没有好感。哈尔西把他的老朋友,这位前任屏护舰队司令,在他们面前吹捧为一个才华出众的知识分子。参谋人员却认为他是一个天大的怪人:冷漠、沉默、难以接近,跟老总截然相反。他在吃饭时情愿一声不吭地坐着。他使哈尔西那些忠心耿耿而热情奔放的部下不高兴,他们从老总身上学到了爱开玩笑的风格。明明有约翰·托尔斯 这种一团火似的空军人员可用,为什么哈尔西偏要提拔这个沉默寡言的非飞行员出身的人来打一场航空母舰战争呢?是出于交情吗?据说,出征第一天午餐时,斯普鲁恩斯在保持长时间令人心烦的沉默后开口了,说的是:“诸位,我要你们明白,我对你们每个人都是放心的。要是你们没有什么优点,比尔·哈尔西才不会要你们呢。”他似乎不知道他自个儿也被人担心地注视着呢。

他的举止是十分古怪的。他独自在飞行甲板上溜达,一溜达就是一个钟点,可其他方面显得着实懒惰。他很早就上床,睡得又长又熟。有一个夜晚,和敌方水面舰只接触发出警报时,他竟没起床,仅仅下令改变航向回避一下,就又入睡了。他吃的早餐每天不变,总是烤面包和罐装糖水桃子,而且早上只喝一杯咖啡,那是用带上舰来的特种咖啡豆自己煮的,像老小姐般小题大做。碰到雨天或甲板上刮大风,他就坐在司令部餐室里阅读舰上图书室里的旧书。他简直像是出来兜风似的。哈尔西的参谋长——海军上校布朗宁统领着这支特混舰队,斯普鲁恩斯呢,不过是在布朗宁的命令上签上他姓名的第一个字母罢了。

总而言之,参谋们对斯普鲁恩斯不抱什么希望。布朗宁会打好这一仗,如果那艘抢修好的“约克敦”号能及时赶到现场,弗兰克·杰克·弗莱彻将负责指挥,因为他比斯普鲁恩斯资格老。弗莱彻在珊瑚海战役中干得不大好,但他至少在航空母舰战斗中受过血的洗礼。待命室里就这样闲扯着,这使华伦着恼,也感到不安。

第十六特混舰队到达驻地——万里无垠的大海上一个被称为“幸运点”的地点,接着令人厌烦地来回转悠了两天,等待“约克敦”号到来。这是预定的伏击地点,离那环礁约莫三百二十五英里,在敌方航空母舰所载飞机的航程之外,但又离敌人相当近,一旦中途岛的飞机发现了敌人,可以立刻发动进攻。在缓缓前进的舰只之间欢跳着的海豚找不到可吃的残羹冷饭,舰上官兵连一只纸杯也不准抛到海里。

“约克敦”号以全速行驶,终于进入视线了,外表上没有一丝在珊瑚海受过重创的痕迹。跟这艘母舰一样,舰上的各个中队在珊瑚海之战中损失惨重,如今是把那些死里逃生者和“萨拉托加”号上的飞行员匆匆凑合起来的。可是,再来一艘航空母舰,不管它是修修补补的还是怎么的,总是大受欢迎的。眼下有了弗莱彻来负责战术指挥,舰队开始越来越多地发警报了。“约克敦”号上一再传来发现敌方潜艇或敌机的消息,就少不得要来上那老一套手忙脚乱的常规操作:所有的舰只来个急转弯,飞行甲板拼命朝一边倾斜;水兵们慌忙赶上炮位,瞄准目标;驱逐舰溅起浪花,交叉来往行驶;然后是令人厌烦的等待,解除警报,回收飞机,恢复日常的例行值勤。这些警报结果全是一场虚惊。这两支特混舰队绕着“幸运点”转了又转。“约克敦”号带着它自己的巡洋舰和驱逐舰的屏护舰队,被称为第十七特混舰队;“大黄蜂”号和“企业”号仍被定名为第十六特混舰队,由斯普鲁恩斯指挥,作为弗莱彻的副手。

华伦把自己安排在第一次拂晓搜索飞行中。他那架崭新的无畏式在甲板上两行加罩的黄色导航灯之间蹦跳着前进,朝着满天繁星和银河,轰隆隆地冲进寒冷的夜空,他的精神也为之一振。新来的飞行员在待命室听取最后的训令时,听到绝对禁止用无线电通话的命令,脸色阴沉起来。航空母舰将不发出任何返航信号,即使不得已在海面上紧急降落,也不准拍发呼救信号。敌人在迫近这一令人寒心的现实,就这样突然降临到他们头上。华伦没驾驶SBD-3型飞机 巡逻过,对这些严格的规定也感到不自在。但这架新飞机噗噗噗地一气儿飞了两百英里,然后,迎着浅紫色的曙光和美丽的日出,机上的新型电子归航仪器使他丝毫无误地回到预定的选择点。多喜人的情景啊,只见两艘母舰的岛形上层建筑 在地平线上划出两个缺口!他在舰上降落时,干净利落地钩住第三道阻拦索。没错,是一架出色的飞机:先进的导航装置、称心的引擎、自动封闭的油箱、额外的机枪、增厚的装甲。甚至他的机枪手,一个难得开口、开起口来好像在讲外国语的从肯塔基州山区来的姓科尼特的阴郁的小伙子,也带着微笑从后座爬下飞机来。

“这架飞机可真不坏。”华伦说。

科尼特啪地啐了口烟油,说了句似乎是这样的话:“俺看蛮不赖。”

“华伦!华伦!动手啦,人家在轰炸荷兰港啦!”

“天哪!”华伦从铺位上坐起来,揉揉眼睛,一把抓起长裤,“你怎么说!阿拉斯加,嗯?又上当啦!”

他的同舱伙伴眼睛一闪。彼得·戈夫是一个新来中队的海军少尉,纽约州北部来的一个小伙子,留着跟拜伦一样的红胡子。他起劲地说:“也许我们要朝北开拔,截断他们的退路,把他们砸烂。”

“海上可要走三天哪,老弟。”华伦光着脚跳到冷冰冰的铁甲板上。

他们赶到第六侦察机中队待命室时,那些大躺椅都被占满了。飞行员们一声不吭地紧盯着电传打字机黄色屏幕上爬行着的字样:

预料对阿拉斯加系佯攻,主攻方向将针对中途岛,荷兰港有备无患,防守严密。

第六侦察机中队队长,一个健壮、矮胖的老手,名叫厄尔·加拉赫,把一幅太平洋大海图挂在黑板上,讨论万一朝北对日方突击时的时间和距离问题。年纪较轻的飞行员们如饥似渴地听着。这才是干正经事哪。但是,华伦留意到刚写上的一个新的舰队航向:120度,东南。这航向背离阿留申群岛,背离中途岛,顺风行驶。仅仅是又一次环绕“幸运点”的例行迂回行动而已,不是作战行动。

不到一小时,屏幕上又滑过一道字样:

PBY 巡逻队报告:“重型敌舰多艘,方位237,距离中途岛685。”

“中途岛”三个字在第六侦察机中队待命室里引起了一阵欢呼和怪叫声,人人都一下子讲起话来。中队长跳到海图前,在观测到敌舰的地点上画了一道浓浓的红粉笔圈。“好啊,总算来啦。距离一千英里左右。在十六七小时内,他们将进入攻击范围。”

飞行员们还是围着海图,拿手指比画着距离,争个不休。这当口儿,电传打字机又嗒嗒地响起来:

太平洋舰队总司令部急电:此非敌攻击舰队,而是登陆舰队,攻击舰队将于明天黎明从西北来犯。

“好家伙!”彼得·戈夫在华伦身边说,“人家蹲在珍珠港,怎么知道这么些啊?”

天黑了。午夜临近了。第六侦察机中队的驾驶员们几乎没有上床的,他们有的看书,有的写信,有的没完没了地谈女人和飞行。但这嘁嘁喳喳的话声跟过去不同了,听上去更低沉、更紧张。参谋部的小道消息还在不断传来。斯普鲁恩斯收到电报时不在旗舰指挥室,而是在司令部餐室里。他正坐在长沙发上读一本发了霉的乔治·华盛顿传记,仅仅在通知簿上签了姓名的第一个字母。这时候,在像翻了个儿的蜜蜂窝似的旗舰指挥室里,布朗宁上校已经在起草第一批作战命令了。

电传打字机不时嗒嗒地传出一道道关于荷兰港或即将到来的日本登陆舰队的消息。环礁上陆军航空兵团的轰炸机声称,在高空水平轰炸中重创、击沉战列舰和巡洋舰什么的。谁也不相信这一点。俯冲轰炸机驾驶员们对海上高空水平轰炸有个说法:正像企图拿一颗石弹去击中一只受惊的耗子。“那些航空母舰怎么啦?他们的母舰在哪儿?关于那些天杀的母舰,有什么内部消息?”这是各待命室里焦躁不安的念叨。

华伦到甲板上再去核查一下天气情况。月亮快圆了,天上是星星、薄云,刮着寒冷的侧风,北斗七星挂在右舷尾部的上空。舰只高速前进,下面远远地传来哗哗的泼溅声。正飞速地向敌方迫近!飞行甲板近舰艉处,月光在紧排在一起的飞机机翼上闪烁,这儿那儿隐约地显出机修工作用的手电打出的一道道红色光芒,看上去细得像铅笔。机长们一小簇一小簇地蹲着,不停地扯着舰上人员惯常扯的闲话:关于八月份要来舰的更好的鱼雷轰炸机、宗教信仰、体育运动、家庭琐事、檀香山的妓院,就是不大谈起每个人心上最主要的问题——随着黎明而来临的战斗。

华伦非常清醒,在微风中的平稳的甲板上迈着步。月光在四下的海面上跳跃。穿过下面的机库甲板时,他分外清晰地留意到周围的大量爆炸物:炸弹、加满汽油的飞机、满满的弹药架、油桶、鱼雷弹头。“企业”号是一个八百英尺长的铁蛋壳,装满了炸药和人。他心惊肉跳地注意到这一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楚。跟这完全一样的日本铁蛋壳可能离此只有几百英里,正在迫近。

哪一方来突袭哪一方呢?假定有艘敌人的潜艇发现了这支舰队,那怎么样呢?绝对不是不可能的啊!这样的话,日出时分日本飞机就可能来袭。即使这支舰队当真抢在日出之前下手,这次进攻会得手吗?即使舰队演习时,在没有敌方对抗的情况下,由战斗机、俯冲轰炸机和鱼雷轰炸机配合一致的进攻也从未奏效过。有个头头儿没接到指令啦,某某人的航向出了错啦,要不,坏天气打乱了中队的队形。“企业”号上像彼得·戈夫那样新入伍的飞行员太多了。受过重伤的“约克敦”号上的飞行员是帮外行,是在珊瑚海遭受伤亡后在海滩上搜罗起来的。同砸烂珍珠港并把英国海军逐出印度洋的身经百战的日本航空兵对抗,这样一支杂牌军能干出什么名堂来?

然而,不会再有演习的机会,不会再有练兵的机会了。正戏上场啦。除非来一次大获全胜的突袭,否则日本人会迅速而巧妙地采取报复行动,把“企业”号炸成一团雄伟壮观的火球。他不是在舰上被烧成灰烬,就是耗尽了燃料掉在海里,如果正在空中飞行的话。发生这种事的可能性可不止百分之五十呢。

然而,华伦还是把这看作不值得大惊小怪的平常事。他不以为自己会在即将来临的战斗中死去,就像从纽约买了飞机票到洛杉矶的旅客也不会这样想。他是一个职业飞行员,他不知多少次驾着飞机穿过敌人的炮火。他认为自己很在行,只要有点儿运气,就能闯过这一关。他站在飞行甲板艉部最后一排黑黝黝的飞机后边,裤腿被风刮得啪啪作响,眼睛望着月光下宽阔的舰艉航迹朝后方奔腾而去,心里在想,他情愿明天升空迎击日本人,也不愿到别处去,干任何别的事。

他真想抽支香烟。在回岛形上层建筑到下面去之前,他又抬眼望望天空,不禁站住脚,仰起头来,回想起好多年没想起过的一幕情景。他当时七岁,有天晚上,在同样的天空下,在一个铺满新雪的码头上,他跟爸爸手牵着手散步,爸爸跟他讲着星星之间的距离有多大和它们的体积有多大。

“爸,是谁把星星放在天上的?上帝吗?”

“哦,华伦,不错,我们相信是上帝干的。”

“你是说耶稣基督亲手把星星钉在天上的吗?”孩子正在想象那个头发老长、身穿白袍、和蔼可亲的人在漆黑的太空中挂上一个个巨大的火球。

他回想起他父亲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吞吞吐吐地回答:“你啊,华伦,在这里多少有点儿糊涂了。耶稣是我们的主,这一点儿没错,可他也是上帝的儿子,而上帝创造了宇宙和宇宙间的万物。等你大了,对这一切会理解得更深的。”

华伦把这次交谈看作他产生疑问的开端。好多年以后,在一次难得的关于宗教的争论中,他父亲又引用夜空来证明上帝必然是存在的。

“爸,我不想冒犯你,不过依我看,这些星星看上去像是随意地布下的。凭什么去考虑它们的体积和它们之间的距离呢?世上的事有什么大不了啊。我们是一粒尘埃上的微生物。生命是一种无聊透顶而毫无意义的偶然现象,生命一旦终了,我们不过是一堆死肉。”

他父亲从此再没跟他谈过宗教问题。

星星在像长着刺的雷达天线桅杆上空壮丽地摇晃着。在华伦·亨利眼里,星星从没这样美过。尽管各个星座的形状很是分明,看上去还是好像随意地布下的。

他躺在舱里,在黑暗中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彼得·戈夫在另一张铺上轻轻地打着呼噜。还有一位同舱伙伴,副中队长,正在待命室里写信。华伦巴不得睡两三个小时。他想还是看点儿书试试,就开了铺位上的小灯。他的目光通常总是忽略书架上那本他父亲送的黑封皮的《圣经》,好像它不在架上似的。要催他入睡,这东西最好啦!他把上半身垫高,忽然心血来潮,想卜个吉凶,就随手打开《圣经》。他的目光落在《列王纪下》的这一节上:

耶和华如此说:“你当留遗命与你的家,因为你必死,不能活了。”

这使他惊呆了。他对上帝从没完全失去过信仰,尽管在他心目中,就容忍和幽默感来说,上帝准该更像他的父亲,而不大像传教士们嘴里的那个声如洪钟、满口说教的上帝。“唉,提了个愚蠢的问题,嗯?”他想,“我还是净管自己的事,让上帝来照料其他问题吧。”

他看了关于上帝创造世界的那几章 ,接着看了关于挪亚和巴别塔的故事 。自从小时候在主日学校学过这些章节以后,他一直没再看过。说来也怪,这些章节并不让人乏味,倒是写得很简洁,富有洞察力。亚当逃避责任这码事,他在中队里每天都看得到;夏娃是一个可爱的捣蛋鬼,就像跟他有过瓜葛的那许多女人一样;该隐 活像任何忌妒成性、心怀仇恨的穿军服的孬种;而写洪水那章里,对暴风雨的描绘多出色啊,逼真极了。读到写先祖的那几段时,他开始迷迷糊糊了,而写雅各跟拉班之间的纠纷那几章使他如愿以偿了。 他衣服也没脱就睡着了,金翼徽章在他困得忘了关掉的小灯灯光里闪闪发亮。

“战斗警报!战斗警报!立即进入战斗岗位。”

拂晓发出的战斗警报在刮着风的飞行甲板上回响。星星还在黑色的天空中闪烁,泛白的东方有朵浮云呈现出粉红色。水兵们戴上钢盔,穿上救生衣,源源不断地拥上夜色朦胧的甲板,有的走上炮位,有的赶到飞机边,有的把救火水龙带松开摊在甲板上。华伦坐在飞机内,检查拉来拉去不大灵活的座舱罩。大多数飞行员仍旧待在待命室里,他们都早已吃了早饭,光是等待着。华伦通常吃香肠煎蛋当早餐,今天只吃了烤面包,喝了一杯咖啡,使肠胃保持平静。在这黑黝黝的凌晨那几个小时内,电传打字机寂静无声。关于敌人的航空母舰,依然毫无消息。

座舱罩可以方便地开关了,但华伦仍逗留在飞机内。星星消隐了,天色从靛蓝变成青色,海面发亮了。一幅双方可能采取什么行动的示意图清清楚楚地浮现在华伦的头脑里。日方的航空母舰——如果珍珠港关于拂晓空袭的情报是正确的话——眼下会在“企业”号西面约莫两百英里的地方。用上帝的眼光向下望,这两支行进中的航空母舰舰队和那纹丝不动的中途岛环礁在海面上构成一个等边三角形,随着两支舰队都朝环礁飞速前进,这三角形越缩越小。今天早上某个时候,两支舰队将迫近攻击距离,这将是这场战役的爆发点。当然啦,日本人可能根本不在那儿,他们可能远在夏威夷附近。如果是这样的话,海军上将尼米兹可上了个史无前例的大当啦。

太阳在线条分明的地平线上探出一个熊熊燃烧的黄色弧形光轮,爬上天空。啊,哪儿来的日方破晓突袭,一次危机过去啦!这确实是华伦在盼着的事。他走下甲板到待命室去,正走进去,扩音器里发出刺耳的声音:“驾驶员们,立即登机。”

“好啊……这可来啦……我们走吧……”

飞行员们从椅子上跳起身来,皮靴噔噔噔地在铁甲板上震响,脸色紧张而热烈。这一回,凭着不约而同的冲动,他们彼此转过身来握手,然后拍拍肩膀,打着哈哈。他们快有一半已经挤出门去,忽然过道上的扩音器高声叫道:“前令取消,驾驶员们回待命室。”

像起跑不利后突然被勒住的赛马,飞行员们愤怒而心惊肉跳地拖着脚步回到椅子上,彼此没好气地指责“高高在上的那帮笨蛋”。事情搞糟了,华伦心想,那些指挥官神经过敏地举棋不定。

“高高在上”的地方发生的事是迈尔斯·布朗宁上校下了命令,海军少将斯普鲁恩斯把它撤回了。

斯普鲁恩斯在黎明前很久就使哈尔西的参谋长感到为难了。在发出战斗警报前,布朗宁和他的作战军官登上哈尔西在旗舰上的掩蔽部,那是一间小小的钢室,高高地凌驾在驾驶台之上。因为斯普鲁恩斯没有留言,所以布朗宁没去叫他。可是,钢室外的星光下有个矮小的模糊的身影跟他们打招呼:“早上好,两位。”

“啊!是少将吗?”

“对。看来会有好天气来让我们干一场。”

破晓了,斯普鲁恩斯靠在室外舷墙上,望着航空母舰苏醒过来。布朗宁上校心里痒痒的,巴不得马上投入战斗,一脑门的应急方案,但这位心平气和的斯普鲁恩斯一大早就到场,让他觉得不自在。换了哈尔西,如今会像一只关在笼中的老虎般踱来踱去。但是,真正在不停地踱步的倒是这位参谋长自己,他身穿跟哈尔西一样的皮制防风外衣,模仿着哈尔西的姿势在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因为没有消息而大发脾气,跟作战军官争论日本航空母舰到底会在什么地方。

他蓦地一把抓起一个麦克风,对驾驶员们发出了那道华伦走进待命室时听到的命令。

斯普鲁恩斯朝室内叫道:“凭什么这样做,上校?”

“请你看看这儿好吧,将军。”

斯普鲁恩斯和蔼可亲地走到海图桌边。

“眼前呢,长官,日本人肯定已经起飞了。已经是大白天啦。他们说不定早在黎明前就起飞了。我们知道他们的飞机的航程,他们一定已经到了这道弧线上的某处地方,误差二十英里。”他把食指伸直,在图上的中途岛附近画一个小圈,“他们随时会被我们观测到,我想做好打击他们的准备。”

“我们的驾驶员登机要花多少时间?”

布朗宁望望作战军官,那人带着几分自豪说:“本舰上,将军,两分钟。”

“那干吗眼前不让他们在待命室里歇息?他们今天要在座舱里待好久呢。”

斯普鲁恩斯走到阳光普照的平台上,于是布朗宁恼火地播发撤销令。

舰上的掩蔽部面积不大,摆了那张海图桌和两三把长靠椅就已经很挤了。一个放机密资料的书架、一把咖啡壶以及几个麦克风、电话和广播扬声器,这就是全部设备。有只收听中途岛上巡逻机的无线电频率的受话器,正发出一阵电线的嗡嗡声和受静电干扰的响亮的爆裂声。日出后约莫半小时,这个受话器里突然迸出一阵咕噜声:“敌方航空母舰。五十八飞行小队报告。”

“好啊,这就是啦!”布朗宁又一把抓起麦克风。斯普鲁恩斯走进来,三名军官瞪眼望着这嗡嗡作响、毕毕剥剥的受话器。布朗宁气炸了,砰地一拳擂在海图桌上。“哼!你这狗娘养的脓包!经纬度是多少啊?”他很气愤,又有点儿窘,不禁瞟了斯普鲁恩斯一眼,“妈的!我原以为这小子这回开口的时候会向我们报方位的。什么白痴在驾驶这些卡塔林纳式飞机啊?”

“对方的作战巡逻机可能袭击了他。”斯普鲁恩斯说。

“将军,我们发现了这帮黄脸杂种啦,我们叫驾驶员登机吧。”

“可如果敌人在航程以外,我们还得去靠拢他,对不对?也许要等个把钟头呢。”

斯普鲁恩斯走到外面的阳光里,布朗宁沮丧地苦着脸,把麦克风啪地嵌在托座上。

接下来的间歇拖得很长,然后那个声音盖过了不规则的毕毕剥剥声,这会儿清晰多了:“敌机多架,方位320,距离150。五十八飞行小队报告。”

又是静默,只有嗡嗡声。

参谋长更狠地咒骂这PBY型飞机驾驶员,因为他没提位置。他倒了一杯咖啡,搁在那儿让它冷却。抽烟,踱步,仔细看海图,再踱了一会儿步,翻翻一本旧杂志,猛地把它扔在墙角里;而这时,他那作战军官,一个精壮、沉默的飞行员,正用圆规和直尺在海图上测量。斯普鲁恩斯在外边闲望,胳膊肘搁在舷墙上。

“九十二飞行小队报告。”这次是一个比较年轻的、更激动的声音在受话器里叫嚷,“航空母舰两艘和战列舰,方位320,距离中途岛180,航向135,速率25。狗爱。”

“啊哈!上帝保佑这个小家伙!”布朗宁扑到海图上,那个作战军官正在上面忙不迭地标出敌方的位置。

斯普鲁恩斯走进来,从墙上的书架上抽出一份他放在那里的卷着的舰艇机动绘算图,把它摊在长靠椅上自己的身边。“再说一遍,位置在哪里?那我们眼前的位置呢?”

布朗宁匆匆测量着,用笔草草地计算一下,通过对讲电话机大声问了几层甲板下面的旗舰指挥室一些问题,就叽叽呱呱地把经纬度对斯普鲁恩斯说了。

“这电文鉴定过真伪吗?”斯普鲁恩斯问。

“鉴定真伪,鉴定真伪?嗯,鉴定了没有?”布朗宁喝道。斯普鲁恩斯拿拇指和食指在他那张小图上比画着距离,作战军官啪地打开一本活页本。“‘小山谷里有个庄稼汉,’”作战军官念道,“‘任何两个相间的字母。’那驾驶员拍的是‘狗爱’。这就对啦。”

“是真的,将军。”布朗宁扭过头来说。

“起飞出击。”斯普鲁恩斯说。

布朗宁吃了一惊,把脑袋从海图上猛地扭过来,望着斯普鲁恩斯。“长官,我们还没接到弗莱彻少将的命令呢。”

“会接到的,动手吧。”

作战军官从海图上焦急地抬起头来:“将军,我测出到目标的距离是一百八。就这距离看,我们的鱼雷轰炸机回不来。我建议至少靠拢到一百五。”

“你完全对,我原以为已经快靠拢到这个距离了。”少将转向布朗宁,“我们来换个航向,布朗宁上校,向他们全速进逼。通知‘大黄蜂’号,我们在距离一百五十英里的时候起飞。”

一个身穿劳动布工作服、救生衣,头戴钢盔的水兵,带着一个电报夹噔噔噔地爬上长铁梯。斯普鲁恩斯签了姓名的第一个字母,把电报递给布朗宁:“这是弗莱彻发来的命令。”

急件。十七特舰司致十六特舰司。朝西南进发,敌航空母舰行踪一明确即出击。我搜索机一回舰即跟上。

迈尔斯·布朗宁是一个好斗的人,这大家都承认,而他的行伍生涯中,多半时间老是盼着有一天看到这样一份急件。他的沮丧情绪消失了,他咧开了嘴,流露出富有男性美的诱人的微笑,这使他那瘦削而饱经风霜的脸显得容光焕发(他还是一个著名的情场老手呢)。他整整军帽,对雷蒙德·斯普鲁恩斯行了一个军礼。“好,将军,我们动手吧。”

斯普鲁恩斯回了礼,走到外边的阳光里。

当发现航空母舰的消息在电传打字机上显现出来时,待命室里的驾驶员们紧张烦躁的情绪顿时消失了。忘掉了刚才的虚惊,他们欢呼起来,接着就动手标绘、计算,彼此来来回回地猜测什么时候起飞。当然啦,问题在于鱼雷轰炸机的航程过短。驾驶员们保存自己的机会怎么计算都是不大的,而他们是理应该有公道的生还机会的。

华伦跑到第六鱼雷轰炸机中队的待命室去消磨这慢得令人难熬的时间,只见他的朋友、中队长林赛穿着飞行服和救生背心,绷带已经解掉了,一只手和苍白消瘦的脸上有些结了痂的伤疤。他就是第一天出海时飞机失事的人。“我的老天,吉恩,霍利韦尔大夫放你出来了吗?”

林赛中队长毫无笑容地说:“我受训就是为了干这事的啊,华伦。我要带中队投入战斗。”

鱼雷轰炸机中队待命室内静得异乎寻常。有些飞行员在写信,有些在航空地图上乱写乱画,大多数人在抽烟。跟俯冲轰炸机驾驶员一样,他们也不喝咖啡了,免得在长距离飞行时膀胱发胀。这儿给人的印象是紧张地等待,就像开刀时手术室门外的气氛。黑板前有个戴着耳机的水兵在“距离目标:153英里”等字的右边写下新的数字。

林赛瞟了一眼自己的标绘牌,对华伦说:“数据相符。我们在飞速进逼,我看要逼近到相隔一百三十英里。这样看,一小时左右后我们就要起飞。这是为了子孙万代的事,我们非得抢在这帮矮鬼前下手不可,因此,即使我们过分操劳一点儿——”

“驾驶员们,立即登机。”

第六鱼雷轰炸机中队的驾驶员们彼此望望,又望望脸色惨白的中队长,然后从椅子上站起来。他们的动作很迟钝,并不上劲,不过动还是动了。他们脸上那种严肃坚决的神情完全一模一样,简直像是十九个亲兄弟。华伦伸出一只胳膊钩住林赛的肩膀,他这过去的教官把身子微微缩了一下。

“祝你顺利,吉恩,叫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祝你顺利,华伦。”

第六侦察机中队的飞行员们在过道上噔噔噔地走过去,心情紧张地大声说笑着。华伦加入了他们的队伍。中队的人员在阳光下刮着风的飞行甲板上跑开去,他看到一幕一向使他激动的景象:整个特混舰队迎风转舵,“企业”号“大黄蜂”号以及外围一大圈巡洋舰和驱逐舰全都平行地前进。他老爸的“北安普敦”号就在那边,在左舷外,正在拐弯,在刺眼的阳光里,转到一个差不多就在正前方的位置。在一片告别声和挥手中,驾驶员们爬上飞机。科尼特在后座上对华伦点头招呼,平静地嚼着烟草,下巴长而瘦削,一头红发在风中飘动。

“好啊,科尼特,我们走吧,去干掉一艘日本航空母舰。准备好了吗?”

“说得准十拿九稳。”科尼特回答的似乎是这个意思,然后他用清晰的英语加上一句,“座舱罩开关自如了。”

飞行甲板上有三十六架俯冲轰炸机散布在指定地点,发动机叽叽嘎嘎,轰轰作响,喷出浓浓的蓝烟。华伦的飞机在舰艉末端的那些飞机中,携带着一发一千磅重的炸弹;身为飞行作战军官,他保证做到这一点。其他有些飞机起飞滑跑的路程太短,它们带着一发五百磅重的炸弹和两枚一百磅重的。华伦飞机起飞时动作很迟缓,轰隆隆的不大顺利。这架SBD-3型飞机从甲板末端飞出,机身直朝下沉,离海面近极了,然后摇摇晃晃地爬上天空。温暖的海风刮进敞开的座舱,令人心旷神怡。华伦收起轮子和襟翼,检查了一下仪表上摆动着的指针,同一行直冲云霄的蓝色轰炸机一起爬升,心里感到一阵职业军人特有的宁静。“大黄蜂”号上的俯冲轰炸机在约莫一英里外也排成单行陡直地冲上天空。作战巡逻机群像一个个闪亮的小点,在高空中的一些云絮上面盘旋。

飞到两千英尺的空中,当中队的飞机平飞、盘旋的时候,华伦的兴奋劲儿消退了。他能够看到在离他很远的下面,在那缩得很小的“企业”号上,起飞工作在拖拖拉拉地进行。甲板上的方井里,升降机上上下下,看上去极小的人和机动车在把飞机拖来拖去,可是时间在慢慢地消逝,七点半过了,七点三刻了。一转眼,已经差不多花掉一小时的汽油啦,可是还没护航的战斗机或鱼雷轰炸机升空!两艘航空母舰依旧背朝着环礁和敌人,迎风朝东南破浪前进,飞机起飞或回收时都得依靠风向,就像旧日的帆船一样。

“企业”号上有盏信号灯正笔直地朝高空打信号。华伦一个一个字母地读出这份拍发给新任大队长麦克拉斯基中校的电文:立即执行指定任务。

起初是隔着极远的距离起飞,如今又来一桩惊人之举——忽然不搞协同进攻啦!出了什么事?没有战斗机护航,没有鱼雷轰炸机做最后的致命打击,“企业”号上的俯冲轰炸机受命单枪匹马地去对付日本的截击机!海军少将斯普鲁恩斯一开始就把整个作战方案,连同一年来的操练、多少年来的舰队演习,以及整个航空母舰作战规范全都抛到大海里去了——要不就是他听任哈尔西的参谋人员这样做。

为什么?

在华伦心里的晴雨表上,这次任务的危险性以及自己阵亡的可能性一下子直线上升了。他拿不准“这帮在下面海上的笨蛋”在打什么主意。他有个想法:在缺乏经验的斯普鲁恩斯和操之过急的布朗宁——他在老资格的驾驶员心目中,多少是一个笑柄——两人手里,由于心慌意乱、鲁莽行事,这三十六架“企业”号上的俯冲轰炸机正被孤注一掷。

对一个年轻飞行员来说,华伦·亨利对战争史懂得着实不少。在他看来,这一切真使人不由得想起巴拉克拉瓦战役:

他们命定不许问个为什么,

他们命定只有去送死——

他怀着听天由命的心情,向僚机驾驶员们发出手势信号。他们驾机同他轰隆隆地一起飞行,在他下面和后面,隔开几码距离,他们咧嘴笑笑,挥手打招呼。他们俩都是新来的海军少尉,其中一位是彼得·戈夫,嘴里紧咬着一支没点上的玉米穗轴烟斗。麦克拉斯基上下摇摆机翼,拐弯朝西南猛扎。华伦跟麦克拉斯基不熟,见面不过打个招呼。他过去是战斗机中队队长,但是人们没法儿预言他当大队长怎么样。其他三十五架飞机姿势优美地跟着麦克拉斯基转向。华伦在屏护舰队上空掉头,从他那侧斜的座舱里看见小小的“北安普敦”号就在正下方,在“企业”号前面划出一道长长的尾迹。“唉,老爸,”他想,“你啊,就在下面远远的地方坐着,我呢,出发了。”

帕格·亨利站在“北安普敦”号的舰桥上,挤在一大批头戴灰色钢盔、身穿救生衣的军官和水兵中间。从黎明起,他一直注视着“企业”号。轰炸机越飞越远,缩成一个个小点了,他还是用双筒望远镜盯着它们不放。在巡洋舰舰桥上执勤的每个人都懂得这是为了什么。

风刮得信号旗哗啦啦地响。下面,哗哗的激浪拍打着舰体,像拍岸的浪花。帕格提高嗓门对身边的副舰长说:“解除战斗警报,格里格中校。保持Z级戒备。高射炮人员在炮位上就地休息,水上飞机驾驶员在弹射器边待命出发,对敌机和潜艇的常设监视哨加双岗。全体人员警戒,谨防空袭。给留在战斗岗位上的人员送去咖啡和三明治。”

“遵命,长官。”

帕格换了一副口气说下去:“哦,想起来了,那些SBD型飞机要飞到目标上空后才能使用无线电。我们有收听这些飞机用的频率的晶体检波器,对不对?”

“康纳斯军士长说我们有的,上校。”

“好。有什么消息,叫我。”

“是,长官。”

在舰桥上的应急舱内,维克多·亨利把钢盔和救生衣挂在铺位上。他感到眼睛刺痛,两腿铅般沉重,他整整一夜没睡着。为什么这些俯冲轰炸机没有护航,就飞出去对付一大片密密麻麻的日本截击机呢?他自己那出色的监视哨,特雷纳,芝加哥来的目光敏锐的黑人小伙子,见过一架日本水上飞机在低空云层中飞出飞进。难道是为了这个原因吗?帕格不知道下达给“约克敦”号和“大黄蜂”号上各中队的是什么样的命令,他只能指望整个战局比他如今能看清的更合乎情理。戏开场了,这是错不了的。

海图桌上那古旧的三联相框里,一边是梅德琳的相片,一边是拜伦的,中间一张是华伦的海军学院毕业照——一个头戴大白军官帽、瘦削而严肃的海军少尉,正严峻地望着他。唉,帕格心想,他如今已是一个呱呱叫的海军上尉,鉴定报告上一连串“优良”,还有扎扎实实的作战经历,正在飞去对付日本人。没问题,他的下一个差使将是担任国内飞行教练,航空兵学员培养计划非常需要有实战经验的老兵。然后他会得到轮换,调回太平洋一支空军大队,去积累指挥经验并获得奖章。他的前途光明灿烂,这一天正是他命运中的关键时刻。帕格铁了心等待无线电打破沉寂,就拿起一本侦探小说,靠在铺位上,心不在焉地好歹看起书来。

斯普鲁恩斯究竟为什么命令这些俯冲轰炸机出击呢?

一个司令官在战斗中的决断是不容易分析的,即使由他自己来分析,即使是事后心平气和地回忆,要做出分析也不容易。不是所有的军人都善于辞令。事件烟消云散,就此过去了,尤其是一场战役中那些转瞬即逝的片刻。事隔很久才撰写的回忆录常常既不说明问题,又使人误解。有些真正富有自豪感的人不愿多讲,也不大写作。雷蒙德·斯普鲁恩斯关于他在中途岛战役中的作为,简直没留下片言只语。

他在本战役中是遵循一条有案可查的尼米兹的指令行事的:“你该以有计划的冒险的原则为指导,该原则你该理解为:在敌人的优势兵力攻击下,避免暴露自己的兵力,除非这种暴露能造成予敌以重创的良机。”海军对此有一个酸溜溜的、用俚语表达的说法:“对敌人猛敲猛打,可别做赔本生意。”这是对一支以弱敌强的兵力的标准告诫。归根结底,这无非是说:“用稳健的战术想法打胜仗。”很少有比这更难遵奉的军令啦。他还得到尼米兹的口头指令,不得损失航空母舰,即使这意味着得放弃中途岛。“我们往后能收复它的”,尼米兹说过,“保全舰队”。

在这些碍手碍脚的指示的压力下,还有些严峻的事实牵制着斯普鲁恩斯。他对这艘航空母舰、哈尔西的参谋人员以及空中作战都是陌生的,他不可能单靠发发少将脾气就能迫使“企业”号或“大黄蜂”号上慢得骇人听闻的起飞工作快起来。在这方面,他确实是无能为力的。“约克敦”号在回收它的搜索机时朝后方漂航,没在地平线下,所以他没法儿找弗莱彻商量。发现了一架日方的水上飞机,那个懂日语的特种情报官说,它拍发过一份方位报告。所以,突击的优势像热煎锅上的黄油般化掉了。据悉,中途岛环礁正挨着敌机的空袭。他的俯冲轰炸机呢,却在头顶上空不断地盘旋,白白消耗汽油。

既然这三角形作战区每条边的距离都是已知数,飞机的航程和速率也是知道的,斯普鲁恩斯就可以指望,他的俯冲轰炸机如果现在就出发,就可能在敌机力量薄弱时同它们交锋,因为那时它们从中途岛回来,缺乏弹药和汽油。不过,这方面有个严峻的难题。那架PBY巡逻机只看见两艘航空母舰,尼米兹的情报人员料想有四五艘,那些没找到的航空母舰在哪儿?它们会从北方、南方,甚至一个包抄从东方来袭击第十六特混舰队吗?它们会趁他的俯冲轰炸机全部出动去袭击那两艘母舰的当口儿,猛扑过来吗?

他面临着一个事关重大、迫在眉睫的抉择:不是把轰炸机扣住等待来一次完全的协同进攻,同时盼望得到关于那两三艘不见踪影的航空母舰的消息,就是眼下就出击,冒一下风险,也许它们会在那两艘已发现的航空母舰附近露面。

斯普鲁恩斯出击了。这实在说不上是“有计划的冒险”,这是拿他的海军和他的祖国的前途在这最凶险、最重大的赌局中孤注一掷。这种决断——这种一生中只有一次的个人决断——是对一位司令官的考验。就在这一小时内,他那经验丰富得多、实力强大得多的对手——海军中将南云忠一,也将面临同样艰难的抉择。 X4zxYZo9LUfcgSQI6XK7ZanosZ0j7FDy9JCH3XQJsqpArKfYBEtaIzuMFSzc+RB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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