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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帕格·亨利同他的两个儿子、杰妮丝和卡塔尔·埃斯特一起站在总督府大草坪游园会的欢迎行列里。那位贵宾处在棕榈树、鲜艳的热带灌木丛和那一大群闹嚷嚷的时髦人士中间,显得很突出。虽然埃里斯特·塔茨伯利乘着一艘没有甲板的小船在公海上受了苦,但并没有消瘦。要不然,即使消瘦过,他也已经把自己喂得不但恢复了老样子,而且更胖了。他穿着一套黄绸衣服,系着一条色彩鲜明的黄领带,脖子上戴着一个黄花环,用一根黄棕榈手杖支撑着身子,在将近黄昏的夏威夷的黄色阳光里,从头到脚活像个奶油人。他左眼上戴着一个黑眼罩。

帕格走上前去的时候,塔茨伯利像熊似的一把紧紧抱住他。“啊——哈!帕格·亨利,我的上帝!刚从柏林、伦敦和莫斯科转了一圈回来啊!我的上帝,帕格,你好啊!”

他走上前来拥抱帕格,露出站在他背后的他的女儿,她穿着一身灰色紧身连衣裙。直到那时候,帕格一直拿不准她有没有来参加游园会,虽然报纸上说她已经同塔茨伯利一起来到夏威夷。那个通讯员由于不好意思或者恶作剧,在电话里没有提到她。维克多·亨利被塔茨伯利拥抱着,眼前尽是香喷喷的黄花,看不见她,心里想,她的个子多么小,她裸露出的苗条的胳膊多么白,她在热带待了好几个月,难道一直没晒到阳光吗?她的淡棕色头发同以往一样高高地堆在头上,一点儿也不时髦。

“好啊,美国佬,”塔茨伯利凑着他的耳朵说,声音响得像打雷,嘴里喷出一股潮湿的热气,“你们现在跟我们一起陷在战争中啦!陷得齐脖子深啦!不见个你死我活不罢休啦!”他放开帕格。“啊——哈——哈!这一天总算盼到啦,总算盼到啦,我的上帝。嗯!你总记得帕姆吧,是不?还是你已经把她给忘啦?”

“你好。”低低的声音,干巴巴的、简短的握手。她苍白的脸上显出平静、冷淡和不认识的神情,就像他们在“不来梅”号上初次会面时那样。但是,由于她父亲庞大的身躯遮住了她,帕格才产生了她个子矮小这个错觉。帕米拉的灰绿色眼睛同帕格的眼睛差不多一样高低,她的胸脯在灰色的连衣裙下比他记忆中更丰满了。

塔茨伯利说:“总督,这位是‘北安普敦’号的维克多·亨利上校。我告诉过您,他是许多总统和首相的亲密朋友。”他这样吹捧的介绍,对总督来说是白白浪费。他是一个满脸皱纹、神情疲倦的人,穿着一身泡泡纱,向帕格淡淡地微笑一下,这是一种适合巡洋舰舰长身份的待遇。塔茨伯利的声音,压倒了游园会上的闹声:“好啊,帕格,三个结实的儿子 ,嗯?我想我记得是两个。你好,参议员的漂亮的女儿来了。”

帕格介绍埃斯特少校的时候,总督厌烦的眼神活泛起来。“啊,‘乌贼’号艇长?说真的!嗯,好啊,我听说过你。让日本人也尝尝他们让我们尝的滋味嘛,是吗,艇长?干得好!”

“谢谢您,总督。”埃斯特谦虚地点点头。

塔茨伯利那只好眼睛机灵地闪闪发光,他说:“潜艇英雄,嗯?咱们以后谈谈。”

埃斯特冷淡地咧开嘴笑笑,算是回答。

在花园深处一棵棕榈树下,斯普鲁恩斯站在海军上将尼米兹身旁。尼米兹双手交叉在胸前,斯普鲁恩斯的双手却放在自己的屁股上,好像他不知道还有别的地方可以放手似的。两位海军将领都用苦恼的眼光在斜视。斯普鲁恩斯向帕格招招手。他走近太平洋舰队总司令,心里有点儿慌张,因为他从来没见过尼米兹。

“长官,这是亨利上校。”

“嗯!我们在今天晚上制订计划的会议上将见到你,上校。”

尼米兹的胸前口袋上佩着海豚奖章和一排排色彩鲜艳的作战勋表。剪得很短的白头发、红润的皮肤、安详的蓝眼睛、方下巴、平坦的肚子,他是一个饱经风霜、身强力壮、神情温和的老潜艇人员,然而充分具有最高统帅的气派。尼米兹把脑袋向欢迎的行列斜了一下,说:“我听说你是那个新闻记者的朋友。”

“我在欧洲服役的时候,我们就认识了,长官。”

“有人劝我在这儿露露脸,因为陆军大规模出动了。”尼米兹指指挤在军事总督理查森将军周围的那些穿卡其军服的人,接着,他向密密匝匝地拥在草坪上的那帮欢乐的夏威夷上流社会人士挥挥手。“值得用这样的场面来欢迎这个人吗?”

“全世界都听他的广播,长官。”

“新闻处也要我明天同他谈谈。”蓝眼睛里流露出探询的神情。他这句话实际上是提出了一个问题。尼米兹已经感到即将到来的战斗的分量了,帕格心里想。这个要求使他想到《综艺》上那篇吹捧梅德琳的短文。

“长官,您要是有时间接待记者,他倒是挺好的人选。”

尼米兹扮了个鬼脸,说:“时间可是一个问题啊。不过他们老是对我说,我们得鼓舞国内的人心。”

“有一个鼓舞人心的好办法,长官,就是胜利。”

尼米兹眼睛一亮,点点头,就让他走开了。几分钟以后,帕格看到两个海军将领一前一后穿过人群,溜出花园。塔茨伯利这个穿着黄衣眼的庞然大物现在站在帐篷酒吧前理查森将军身旁,一圈服装鲜艳、只想往前挤的女人围着他。

帕格独自站着,没去喝酒。为了免得被熙来攘往的客人挤着,他退到那棵棕榈树前,不知不觉地像斯普鲁恩斯那样把他的手指关节贴在屁股上,几乎同样苦恼地斜视着周围。帕米拉·塔茨伯利同杰妮丝、他的两个儿子和埃斯特在一起喝酒,她在讲故事,那是一件新加坡的逸事,帕格根据那些人聚精会神的模样这么猜想。他很高兴看到拜伦过得很快活,因为他今天下午看上去一直垂头丧气、闷闷不乐,这种心情是两天里他同国务院里一个言语支吾的小人物进行了第二次没解决问题的谈话后造成的,那个人既不肯证实又不肯否认娜塔丽是否已经启程回国。至于帕米拉,尽管帕格急于想同她谈谈,但他不愿去打扰那群年轻人。自从他们在莫斯科分手以来,已经有半年了,再等几分钟也没什么关系。归根结底,她看上去是多么年轻啊!她三十一岁了,比他那两个儿子年纪大,但是大得不多。

帕格的心上沉甸甸地压着一个念头:日本舰队正在公海上乘风破浪地逼近中途岛。同这个念头相比,另一个是一件可笑的微不足道的事,但是在他心头有同样的分量,那就是帕米拉·塔茨伯利对他冷淡的招呼。他并不指望得到热情奔放的对待,但是哪怕在欢迎行列里,这个女人也能用嘴唇一抿、手指一按、眼睛一瞟来暗暗表达感情啊。什么也没有!第一眼看到的帕姆没他料想的那样吸引人:有点儿差劲,甚至单调乏味,而且相当憔悴。但是现在,隔开了几码,她生气勃勃地在同年轻人谈话,正在恢复他在回忆和幻想中赋予她的彩虹似的光芒。他白天在海上想念她的时候总会不由自主地沮丧起来,他眼下又感到了同样的心情,虽然她站在那里有血有肉,生气勃勃。

这次洋溢着谈笑声的欢乐盛会,在他阴郁的眼光中,看上去好像是穿着大人的盛装的孩子们的一场游戏。他头脑里栩栩如生地浮现出了诗歌、小说和电影中再现的滑铁卢战役前夕在布鲁塞尔举行的那场盛大舞会的情景:美丽的女人、英俊的军官、音乐、酒、威灵顿公爵自己也在跳舞。接着是远处传来法国大炮低沉的隆隆声,于是一片欢乐烟消云散,变成惊慌、乱窜、眼泪、告别和匆匆拿起武器。也许华盛顿大厦花园里这次闹嚷嚷的豪华招待会不及拿破仑时代那样丰富多彩,但是即将发生的战争,在维克多·亨利的幻想中,已像滑铁卢战役那样隆隆地逼近。它的后果,他认为,将会给打败的一方带来更大的灾难。

“你怎么啦,帕格·亨利?”埃里斯特·塔茨伯利离开酒吧,一瘸一拐地向他走来,“独自站在一旁,在你男子汉的脸上显出了一副为世界担忧的神情?”

“嘿!给你举办了这场游园会,玩得高兴吗?”

“啊,人有时候不能说不。”塔茨伯利扮了个古怪的鬼脸,“白白浪费了一个下午。那场结婚周年纪念的晚宴仍然安排在今晚吗?”

“安排在今晚。”

“真了不起。”

“你的眼睛怎么啦,韬基?”

“有一点儿发炎。明天会见尼米兹以后,我上你们海军医院去检查一下。”

“你拿得准能见到他?”

“嘿,帕格,这个人刚才还来参加这场无聊的游园会了呢,是不?这帮人从来不会忙得不见我的,他们老是迫不及待地争取名满天下。嘿,空军元帅道丁在戈林的九月七日 空袭高潮中还跟我谈话哪!要是当初我在滑铁卢,拿破仑从战场上逃跑的时候,在马背上还会跟我谈话哪,准错不了,不管他的痔疮多么使他痛苦。啊——哈——哈!”

帕格对他周围欢乐的人群做了个手势:“我刚才想到了拿破仑,想到了滑铁卢战役前在布鲁塞尔举行的那场舞会。”

“啊,说得对。‘那晚上可听到盛大酒宴的喧哗声’ ,但是眼下至少还没有听到越来越近的隆隆炮声。”那只独眼眨了眨,瞪着,“难道有人听到了吗?”

“我不知道。”

“得啦,帕格!”那张肥胖的脸沉下来,显出机灵、顽强的神情,“这座岛上正在酝酿着什么事情,一定是极大的事情。告诉我你知道的情况。”

“没法儿给你帮忙。”

“你脸上显出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一个穿着云雾似的白蝉翼纱衣服的金发姑娘哧哧地笑着走到塔茨伯利跟前,从这团云雾里露出一双拿着一本纪念册和一支铅笔的粉红色小手。“请签个名好不,塔茨伯利先生?”她用银铃似的声音说。他哼了一声,草草地签了名。那个姑娘在哧哧的笑声中像一朵白云一样飘走了。

“我告诉你这叫我想起了什么事情,”塔茨伯利嚷着说,“想起了我在新加坡参加过的‘巴喜特’酒会和舞会,那时候,那帮黄皮肤的矮鬼正在马来半岛向南挺进,有的骑着自行车。你们海港里的那些庞然大物都被炸得稀巴烂,接着美国在菲律宾的整个部队被黄种人俘虏了,这些黄种人还挤满在东南亚和东印度群岛上,搜刮必要的物资来进行一场准备打一百年的战争。新加坡丢了,大英帝国四分五裂了,澳大利亚像一个赤身裸体的新娘,随时都可能受到蹂躏,日本舰队比你们残剩在太平洋的那一点儿力量强大四五倍——由于这一切情况,我们可不可以说,人们在夏威夷会指望有一种担心的气氛、一点儿紧急的感觉、一丝痛下决心的迹象,就像我们的英国老家在受到狂轰滥炸的时候所表现出来的那样?但是,热带使白人不适宜进行现代战争。”塔茨伯利用一只胖手拍拍花环,“土著看上去好像非常容易被控制,这叫人产生一种虚假的无敌的感觉。在澳大利亚就没有这种错觉,人们吓得没命。他们知道杜立特那次空袭是美国人巧妙的、勇敢的表演,可是对日本的作战能力毫无损伤。这场游园会上有三分之一的人问我杜立特空袭的情况,骄傲地把纽扣弹得啪啪响。嘿,伙计,英国皇家空军一个月有几次派几百架轰炸机到德国去——有一夜,我们派了一千架轰炸机去轰炸科隆——可我们仍然没有削弱敌人的斗志。也许我的神经不行了,但是我看眼前这一切真有点儿像是一个充满美国口音的新加坡。”

“听起来这好像是你下一次的广播,韬基。”

“大体上是这样。这些人需要唤醒。我当初不喜欢在亚洲人的炮火下从一座即将沦陷的英国堡垒里匆匆忙忙地逃出来,这些人也不会喜欢的。我更不喜欢的是被亚洲人的鱼雷打中,我真巴不得那一个星期不用在赤道的阳光下坐着捕鲸船或救生艇在辽阔的海面上漂流。”

“你跟尼米兹谈了话,就会放心了。”

帕米拉挽着卡塔尔·埃斯特的胳膊踱过去,两个人谈得很热烈。“你看我的帕姆脸色怎样?”

“看来有点儿累了。”

“她前段时间吃了苦。他们那时候把一群妇女送上一艘开往爪哇的旧希腊船,我们就分手了。帕姆在船上害痢疾,病倒了,不得不在爪哇住院治疗。接着,我的上帝,日本人开始在那儿登陆,所以她又得匆匆忙忙地逃上船去,当时她几乎路都走不动了。不过帕姆的恢复能力很强,她很快就好转了。喂,那个潜艇英雄要来参加你的宴会吗?”

“没有请他。”

“你请他好不,老兄?我很想跟他谈谈。嗯,我还得再跟理查森将军扯扯。他非常迟钝,是不?”

塔茨伯利一瘸一拐地走开了。帕格固执地决定不邀请埃斯特,他不喜欢“乌贼”号艇长。在他虚伪的礼貌下,明显地流露出顽固的自负,对一个指挥一艘在条约限制下建成的巡洋舰的前辈隐隐约约地表示自己的高明。海军生活有助于使人克服小心眼儿,而帕格·亨利也经常让别人得到赞扬,但是夏威夷总督当着帕米拉的面对他态度冷淡,却夸奖那个年轻军官,这使他恼火。

拜伦弯弯曲曲地穿过人堆走来,手里拿着一大玻璃杯潘趣酒 。“嘿,爸爸!给你来一杯,好吗?”他的眼睛闪亮、通红,龇牙咧嘴地傻笑着,“盛大的游园会?嘿,你要喝什么,爸爸?”

帕格的眼睛从酒杯上瞟到他儿子的脸上,说:“还剩下什么吗?”

拜伦哈哈大笑:“爸爸,你不能控制我喝酒,至少今天下午不成。我实在感到太高兴了,我有一年没感到这么高兴了。瞧,爸爸,咱们请‘夫人’埃斯特来吃晚饭吧,成不成?他生性古怪,可是待在潜艇里的人总免不了多少有点儿愣头愣脑。他是一个了不起的艇长。”

维克多·亨利从人群中的一个缺口望过去,可以看到帕米拉和埃斯特在酒吧跟前,仍然在愉快地谈着。好吧,帕格想。这个能干的军官刚结束一次战备侦察,获得辉煌的战果回来,即使他喜欢帕姆,而她也喜欢他,又怎么样呢?对这件事有什么可反对的呢?我对她有什么权力呢?要是有的话,我又怎么提出履行权力的要求呢?

“当然啰,一定请他。你要是给自己找到一个好姑娘的话,也请她来吧。”

“我有一个。”

“好啊!我考虑了一下,给我带一个柯林斯 来,胸口长毛的。”

“你在开玩笑。”拜伦用一只胳膊搂住他的爸爸,含混不清地咕哝了一句使维克多·亨利大吃一惊的话:“我爱你”或者是“上帝爱你”。帕格没听清楚。

拜伦歪歪斜斜地向条纹帐篷下的长酒吧跑去,那里,杰妮丝在同一个长着浓密白发的陆军将领谈话。帕格看到她兴奋地向拜伦招手,在她身旁,帕米拉和埃斯特四目相对地哈哈大笑着。维克多·亨利想到自己可笑的痛苦,不禁流露出微笑来。接着,他认出那个白发的军人正是参议员拉古秋。他迈开大步走到酒吧前说:“你好,将军!欢迎你,并恭喜你。”

“哦,谢谢,帕格。”准将的军服崭新,铜纽扣简直太亮了。

参议员那过分红润的脸上流露出高兴的神情,说:“是啊,我对当军人还没完全习惯哪!嘿,理查森将军的驾驶员到机场来接我,刺溜一下子,飞快地把我直接送到这场游园会上。我想我快要喜欢陆军了,哈哈!”

拜伦用毫无感情的、冷淡而清醒的声音说:“她不在那条船上。”

“什么!”

“他们把她和杰斯特罗扣留了,她仍然在锡耶纳。其他美国人全都马上要回国了,可是她回不了。”

“不错,不过别担心,年轻人,”拉古秋兴高采烈地说,“国务院里不知哪一个办事疏忽,没打电报通知你。很抱歉,我得到的消息不可靠。这是一个暂时的困难,国务院向我保证,最多几个星期就可以解决,牵涉到意大利记者在巴西的问题。”

“参议员,这儿有两位很美丽的太太非常想要见见你。”理查森将军叫他。

拉古秋急忙赶去。

“胸口长毛的柯林斯来啦,”拜伦平静地说,脸色煞白,“来吧,爸爸。”

“拜伦——”

拜伦背对着他,从穿着棕色陆军制服的人群里挤过去,挤到酒吧跟前。

莫阿纳饭店的大餐厅里,穿铜纽扣军服的男人和穿五光十色衣服的女人转来转去,像是不断变化的万花筒。人挤得靠墙,谈话声和铜管乐器演奏的爵士音乐汇合成一片闹声。年轻的军官大多数是从夏威夷皇家饭店附近的太平洋舰队潜艇人员疗养中心来的,搂着兴奋的姑娘不断旋转,跳着林迪舞 。乐队的女歌手穿着一件没有背带的红色晚礼服,露出起伏的胸脯,对着拥挤地坐在舞池周围桌子旁的那些听众扭动、摇晃,唱着“那个摇摆的洗衣女人漂走了”。坐在那些桌子旁的大多数是穿军服的男人和嘻嘻哈哈的漂亮姑娘,她们都戴着首饰,涂脂抹粉,穿着袒胸露背的豪华晚礼服。有几张桌子旁坐着上了年纪的老百姓,看上去好像是退了休的有钱人,他们映着从敞开的窗子外面射进来的夕照,羡慕地注视着这个令人眼花缭乱的战时爱情场面。虽然还是白天,但饭店里像午夜的舞厅一样人声沸腾,因为这种狂欢不得不在十点钟结束,所以开始得早。十点钟开始宵禁,这是铁定的。

帕格预订了一张舞池旁的大桌子,卡塔尔·埃斯特独自坐在那里。看到帕格陪同塔茨伯利父女两人进来,那个潜艇军官就跳起身来。

“拜伦在哪儿?”帕格问。

“长官,我原以为他跟你在一起呢,我在游园会上找不到他的踪影。”埃斯特用殷勤得夸张的姿态为帕米拉拉出一张椅子,“我甚至到总督府里去找过。我原以为他一定搭你们的车走了。”

“他没有。”

华伦跳着舞从他们身旁经过,嚷着说:“勃拉尼在哪儿,爸爸?”

帕格两手向上一翻。

“那个摇摆的洗衣女人漂走了……”华伦被一对对拥挤的舞侣挡得看不见了。埃斯特和帕米拉马上起劲地谈起来。帕格想,照这种情形,他可能再也没机会同她谈话了。太平洋舰队总司令部会议预定在十点召开,舰队一大早就要开往中途岛。刚才在汽车里,塔茨伯利不停地唠叨着新加坡、俄罗斯前线、隆美尔、日本人向印度挺进以及这一类令人讨厌的事情。当时帕米拉坐在后座上,沉默得像一条鱼。现在塔茨伯利几乎把他的嘴凑到帕格的耳朵上,又开始缠着他要他透露内幕消息,即将发生什么大事。那个像胶冻一样颤动的女歌手紧接着“摇摆的洗衣女人”那一句,乱嚷一些完全莫名其妙的歌词,“Hut-Sut rawlson on the riller-ah and a braw-la,brawla soo-it”就是帕格大致听到的嚷叫。他一只耳朵听着这种“众神的黄昏” 的胡言乱语,另一只耳朵听着塔茨伯利扯着嗓门提出那些令人恼火的问题,看着埃斯特和帕米拉站起来跳舞,牵肠挂肚地担心着拜伦的失踪,越来越清楚地感到日本舰队在逼近——帕格·亨利的兴致是不会太好的。

只见拜伦进来了,拿着一个棕色的大信封,带着一个姑娘。“嘿,爸爸。哦,塔茨伯利先生。这是乌苏拉·西格彭。还记得乌苏拉吗,塔茨伯利先生?你在她的纪念册上签过名。你认为乌苏拉是一个漂亮的名字吗?”

乌苏拉不等塔茨伯利回答,就一下子坐在这个记者身旁的椅子上。“瞧,西格彭就是这样拼的,埃里斯特·塔茨伯利先生。”她用一根小小的伸直的粉红指头在他的胳膊上一边轻轻敲,一边拼,“T-h-i-g-p-e-n!西格彭!不是‘皮格彭’。也许你会在广播中提到我吧,嘻嘻!”

“嗯,勃拉尼!你总算浮出水面啦,”埃斯特同帕米拉从舞池里走回来,说,“你到底上哪儿去啦?”

华伦和杰妮丝回到桌子旁。“像是挤在地铁高峰时间的乘客堆里跳舞。”

“Hut-Sut rawlson on the riller-ah……”乌苏拉问杰妮丝和帕米拉谁要去小便。拜伦带着她坐吉普车转遍了全岛,她说。他甚至带她上了“乌贼”号,可是潜艇上没有给小姑娘用的房间。“我憋坏啦。”她说。

杰妮丝带她去女盥洗间,不明白拜伦为什么带这么个白痴来。乌苏拉在女盥洗间涂脂抹粉的时候,她的小手提包里掉出了一个避孕套,她满不在乎地把它放回去,哧哧地笑着说,在夏威夷很难说什么时候会下雨,对不?“虽然坦白地说,你的小叔子看来不准是那种人。”她说,“他很帅,可也很怪。”

“你们在潜艇上干了些什么?”

“啊,他去搬一个大木箱,箱子现在就在外面的吉普车上。把它搬上那些铁梯子可真是一个问题,可是跟我的问题比起来根本算不了什么,亲爱的。嘿,潜艇上那帮水兵坏透了!他们什么都看见了。他们哪肯不看啊!我敢打赌,这帮人看得眼睛都发酸了。”乌苏拉一路上嘻嘻哈哈地说着这件事,走回桌子旁。一个侍者在那里倒酒。

拜伦同帕米拉这时在舞池里跳林迪舞,她同他保持着一只胳膊长短的距离。帕米拉带着既有点儿沮丧又有点儿兴奋的神情,瞅着他优美的滑稽动作。

华伦对杰妮丝说:“拜伦今晚飞往圣弗朗西斯科,带着他那个木箱。他说要我们九点半送他到海军航空运输站,把他送上飞机。”

杰妮丝对埃斯特说:“你已经委派他了吗?”

“这就是他的调令。”埃斯特无可奈何、没精打采地向桌上那个信封摆摆手,“我刚签了字。”

“空运优先权办好了吗?”

“他弄到了空运优先权。这些事情是拜伦自己办的。”

“拜伦有两种办事效率,”他父亲发表意见说,“一种像蜗牛似的爬行,另一种像真空里的光速。”他在看拜伦跳舞,在眼前这些人中,他的吉特巴舞跳得最好,把林迪舞眼下流行的生硬的抬膝动作和疯狂的旋转变成看上去挺可爱的柔软的舞姿。帕米拉·塔茨伯利的舞步稳重谨慎,伸直的那只手简直同拜伦的手不大碰到,这同他的舞姿一比,显得很可笑。

“乌尔西 ·西格彭!”一个胖乎乎的、满头大汗的海军上尉伸出一只粗大的胳膊搂住她的腰,他的海豚奖章被海水泡得发绿了,“我的好乌尔西啊!跳一支舞怎么样,乌尔斯 ?你们同意她离开吗,伙计们?”说罢,他们旋转着跳起舞来,一路跳开去。

华伦跳起身来,伸出一只手给杰妮丝,说:“嗯,咱们跳吧,结婚周年纪念的姑娘。今晚是你的夜晚。”

“这些该死的林迪舞曲!”杰妮丝嘟嘟囔囔,“他们就不奏一些给结了婚的人跳的曲子吗?”

“跳得糟透了。”帕米拉在帕格身旁的一张椅子上猛地坐下来,用一块灰色的小手绢在额头上轻轻地按按。她抬起头,微笑着对拜伦说:“你居然受得了跟我跳舞,真是一个可爱的人。”

“你不肯跳下去了,真遗憾。”拜伦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像喝水似的一口气喝干了一大杯冰镇柯林斯酒,接着招呼侍者再来一杯。

埃斯特和塔茨伯利在热烈地低声交谈,谈话声完全被音乐声淹没了。这正是帕格同帕米拉谈话的好机会,怎么开始呢?她没朝着他,而是扭头望着舞池。他多么想念她啊,如今她活生生的就在他身旁,反而使他心神不宁,好像她是不真实的,似乎她只是一个次要演员,不能完全胜任扮演那个了不起的角色——他所渴望和想象的帕米拉。她的脸近在眼前,显得比以前憔悴和苍老了,脸颊深深地凹下去,唇膏抹得马马虎虎,上嘴唇上有一抹淡淡的潮湿的汗毛。他碰碰她露着的雪白前臂。

“听说你生了一场病,我听了很难受,帕姆。”

她向他转过脸来,她的声调同他的一样低:“我一脸病容,是不?”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看上去气色好极了。”一开头就糟糕!他笨嘴拙舌地硬着头皮说下去:“你始终没收到我从这儿发出的一封信吧?那是几个月以前的事。”

“一封信?没有,我从来没收到过你的信。”

“我倒收到过一封你写的。”

“啊,那封信你真的收到了吗?在另一个时代里写的,对不对?”

“我收到了可真高兴。”

“你妻子怎么样?”

“她要求跟我离婚。”

帕米拉身子一挺,握紧双手,把她露着的两只苍白的胳膊一下子伸出去,搁在桌子上,闪闪发亮的眼睛热切地盯着他说:“她怎么会呢?你不可能给她抓到什么把柄。”

“她说她爱上了另一个人。”

“那对你来说多糟糕啊。”

“嗯,她后来对这件事表示懊悔,多少有点儿后悔。我还不知道怎么解决哪。”

她直勾勾地望着朝他们看的拜伦,低声说:“你的两个儿子知道了吗?”

“他们一点儿也不知道。”

“我听到这消息真难受,再说你还失掉了你那艘战列舰。”

维克多·亨利本来想要回答“既然你在这儿,一切就都好了”,但是她的冷淡和漫不经心的态度使他这句话说不出口。

“你跟你爸爸要在檀香山待多久?”

“我说不上。”

杰妮丝和华伦滑行过去,在弯腰抬膝的跳舞人群中,只有这一对是挺直了身子的。“你在‘不来梅’号上不是提出过要把我跟你的一个儿子配成一对吗?”

“啊,你还记得那件事情?”

“没错,准是华伦吧?”

“对。不过那时候,杰妮丝把他拴住了。”

帕米拉嘴角一皱,摇摇头说:“绝对不成。拜伦,倒有可能。虽然你头一回告诉我他和娜塔丽·杰斯特罗的事情的时候,我承认自己感到惊奇。我想这才叫怪啊,娜塔丽,年纪跟我一样大,竟和你的一个儿子……一个儿子……”

“我仍然想着这件事。”

她打量着拜伦,只见他斜靠在椅子上,面前摆着第二杯柯林斯酒,暗红色的头发披在眼睛上。“啊,我现在可了解娜塔丽啦。他有股没法儿抗拒的魅力,沉默寡言,轻松自在,简直要人的命。至于华伦,他人是长得不错,可是令人害怕。娜塔丽和她的孩子真的有危险吗?”

“我想,他们会安全脱身的。”

“拜伦为什么要调到大西洋去?他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呢?”

“别问我。”

侍者们端来一瓶瓶香槟酒和凉拌虾仁。乌苏拉在附近活泼地一转身,把裙子捋捋平,手指头啪地捻了一下,离开了她的舞伴。“啊,香槟,太好啦,太好啦!再见,当兵的!”拜伦吩咐马上开香槟酒。

“呃,宴会的主人,”他对帕格说,“为谁头一个祝酒?”

“好,举起你们的酒杯。杰妮丝,祝你长寿。为了今天这个好日子和你的丈夫。华伦,祝你顺利。”

接着,拜伦举起酒杯,恰巧这时候音乐停下来了。“为了妈妈的健康。”他说。维克多·亨利毫无提防地听到这句清晰刺耳的话。

华伦举起酒杯:“还有梅德琳。”

杰妮丝说:“还有娜塔丽和她的孩子,愿他们安全归来。”

拜伦阴郁地瞟了她一眼,朝她举起酒杯,把酒喝干。

帕格只顾吃凉拌虾仁,帕米拉又被埃斯特吸引过去了。潜艇军官讲了句笑话,他听不见,帕米拉仰起头哈哈大笑。接着,他们又站起来去跳舞了。其他人也都去了,桌子旁只剩下他和塔茨伯利。塔茨伯利凑过身子来,轻轻推他的胳膊肘,说:“我说,帕格,你跟这个潜艇艇长很熟吗?他喜欢叫人上当吗?”

“帕米拉能照顾她自己。”

“帕米拉?她跟这扯得上什么关系?他刚告诉了我他上次战备侦察的时候发生的最惊人的故事。”

“大致讲了些什么?”

塔茨伯利摇摇头,说:“吃罢晚饭,上我们房间来,好不?音乐这么响,没法儿大叫大嚷地谈这种事。”

帕格想到太平洋舰队总司令部的会议,说:“要是有时间的话,我就来。”

上烤仔鸡的时候,又端来了香槟,帕格不知道拜伦凭什么手段弄来这么多难得的加利福尼亚酒。将近九点的时候,舞池里挤满了一对对狂热地跳舞的男女,侍者好不容易才穿过人堆把蛋糕端到他们桌子上。蛋糕表面的糖霜上的图案是白底上一架轮廓模糊的蓝色飞机,飞机尾部拖着一道用烟雾组成的红色文字:杰妮丝和华伦。

“真可爱。”杰妮丝说。

“弄错了一次战争,”华伦说,“不应该是双翼飞机啊。”

华伦切蛋糕的时候,侍者倒了最后一巡酒。

塔茨伯利一把抓起酒杯。“呃,在这次豪华的宴会即将结束的时候,”他站起来,夸张地大声说,“我提议为我们宴会的主人和他的两个儿子干杯。先生们,你们扮演的纯朴的美国水兵是令人信服的,但是仍然让人看出你们是荷马笔下的英雄,你们是《伊利昂纪》中的三个人物。我为你们的健康和你们的胜利干杯。”

“我的老天啊!这真是精彩的祝酒词。”帕格说。

“三个什么人物?”乌苏拉问拜伦。

“《白痴》 [1] 中的三个人物,”他说,“那是一部俄国小说。”

帕米拉突然尖声大笑起来,把她的香槟酒都泼出来了。

餐厅里的灯光暗下来,因为表演开始了。一个极力模仿鲍勃·霍普 谈吐的司仪说了一些关于食品配给、希特勒、东条英机和宵禁的笑话。两个夏威夷人一边弹吉他,一边唱。接着,六个跳呼啦圈舞的姑娘赤着脚,扭着波浪起伏似的舞步,进入粉红色的聚光灯照明圈,她们的草裙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她们边唱边跳,后来打破合舞的队形,在空舞池中分散开来,邀请就餐的客人同她们一起跳舞。男人们一个接一个跳起来,面对姑娘们,跳起呼啦圈舞来,有的甩掉了他们的皮鞋。他们大都只是做出一些滑稽的动作罢了。那个最漂亮的姑娘,看上去更像欧亚混血儿而不太像夏威夷人,扭着屁股向亨利的桌子走过来。看到华伦座位前那个花式蛋糕,她向他娇媚地微笑,伸出双手来招呼他。

“去吧,亲爱的,”杰妮丝说,“让他们看看应该怎么跳。”

华伦带着严肃的表情站起来,面对着那个穿草裙的姑娘。他没脱掉皮鞋,优雅地摆动着身子,保持着他那身有一对金翼的白军服的尊严,冷冰冰地跳着循规蹈矩的呼啦圈舞,使帕格想起了《蝴蝶夫人》 中的那个海军军官,那个同亚洲美女调情的、气派十足的、沉着的年轻白人。

“我以前不知道男人也跳这种舞。”帕米拉对帕格说。

“看来他真的能跳呢。”

那个跳呼啦圈舞的姑娘脸上那种歌舞女郎经常流露出的笑容变成了甜蜜的欢笑,她直勾勾地盯着华伦的眼睛看,而且感情冲动地把她的花环套在他的脖子上。她的舞姿更富于性感了。其他桌子旁的客人望着,低声谈论起来。维克多·亨利向他自己的桌子周围瞟了一眼,看到杰妮丝、帕米拉和乌苏拉赞美的眼光停留在华伦身上,而埃斯特和塔茨伯利兴致勃勃地紧盯着那个跳舞的姑娘。拜伦没看她,他的脸上凝着一副喝醉了的神情,他正注视着他的哥哥,眼泪正从他的脸颊上淌下来。

[1] 英语中,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痴》( The Idiot )和荷马的《伊利昂纪》( The Iliad )发音相近。拜伦借此讥讽乌苏拉是一个白痴。 p7qe7S1g21GfFf7si7HjEU1IFJrXEi+ojTdi1BDHw9TmxiCT7xGc2dLWJ/arFW+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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