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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美国军舰“北安普敦”号

战斗序列,一九四二年二月一日

1.黎明开始行动,第八特混舰队第一支队(本舰协同“盐湖城”号与“邓拉普”号)同时炮轰马绍尔群岛北部沃杰环礁

(1)炮轰前,“企业”号发动空袭,压制敌军空中力量及海岸炮台。

(2)由于这些敌方海域的海图陈旧,并不可靠,珊瑚礁密布,危险重重,从零点整开始进入Z级戒备状态。

2.值此太平洋舰队终于在马绍尔群岛与吉尔伯特群岛全线对背信弃义的日寇展开回击之际,“北安普敦”号在哈尔西海军中将指挥的第八特混舰队属下,作为北路炮击队旗舰,感到自豪。

3.全体舰艇人员相应自制。

特此布告。

副舰长
詹姆斯·C.格里格

“开始炮击!”

“北安普敦”号三座炮塔轰隆隆地冒出白烟和淡淡的火光。甲板震得摇摇晃晃,颠簸不止。维克多·亨利耳朵里塞着棉花还感到隆隆作响。敌军曾经摧毁珍珠港,炸毁了“加利福尼亚”号,如今对敌军发射了第一阵排炮,看到了闪闪火光,听到了隆隆炮声,闻到了阵阵硝烟,他不由得感到欢欣鼓舞。就在这时候,舰艉后面,“盐湖城”号的主炮组猛烈开火了,望远镜里清清楚楚看得见八英寸口径的炮口里射出两串炮弹,顺着弓形的弹道飞向停泊在环礁湖内的船只。

在左舷后部的海面上,轮廓鲜明的地平线上,一轮旭日喷薄欲出。两艘巡洋舰和驱逐舰“邓拉普”号扯着大幅战旗,列成纵队,正全速行驶,舷侧对着海面上那块硝烟弥漫的绿土:沃杰环礁。“企业”号上的机群正飞回航空母舰,隐隐只见北方天际星星点点,不用说,华伦准在其中。他们已按战斗日程在拂晓时分袭击了这座岛屿。

帕格眼看着他舰上的四架侦察机在弹射起飞时搞得乱糟糟,现在心里依然像滚油在煎熬。一架飞机差点儿掉进海里;另一架足足花了二十分钟才安到弹射器上,因为吊车发生了故障。这个开端真糟糕透了!斯普鲁恩斯海军少将浴着越来越亮的晨光,在舰桥上站在他旁边,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流露出对弹射行动的失望。他对沃杰环礁上没有军事目标分明也感到失望。那里一艘军舰也没有,只有稀稀拉拉的商船。如果其他珊瑚岛上的油水也不大,那么哈尔西对日军初次试行打了就跑的偷袭就没多大意思了。

谁知就连这次小规模的炮击也是开门不利。敌船都起了锚,放出烟幕,在环礁湖里东躲西闪,盘旋穿行,既难以看清,更难以打中。尽管大炮不断猛轰,但是一艘船也不见沉没,连起火焚烧的都没有。侦察机把溅起的水柱汇报成命中,然后自行更正。一艘胆大包天的小型扫雷艇从环礁湖出击,一边开着小口径的炮,一边呈“之”字形行进。驱逐舰“邓拉普”号在近距离同它接火,五英寸口径大炮一齐放射,徒然在海面上溅起一股股水柱。接着,三艘军舰上的监视哨都开始看到潜望镜,一窝蜂似的接连报告,帕格·亨利和海军少将却看不见。可是,斯普鲁恩斯已经别无他法了,只好下令来个紧急掉头。这次攻击没有得逞。三艘军舰在那座硝烟弥漫的岛屿外阳光灿烂的宁静海面上转悠,只顾忙着躲闪报告上来的鱼雷轨迹,并避免互相碰撞。帕格·亨利终于决定不顾他自己看不见的潜望镜和鱼雷轨迹。他对准躲躲闪闪的商船猛烈开炮,靠火力开路,直捣沃杰环礁。他不惜工本,滥发炮弹,一则至少可以使全舰人员得到点儿失败的经验教训,尝尝暴露在敌方海岸炮台猛烈火力下的味道,练习练习怎样从弹药库匆匆把炮弹搬运到炮尾,闻闻火药味,听听炮声,经历经历作战的恐惧;二则一套军舰制度仍然充满和平时期的安乐气氛,趁此也可以把这种丢人现眼的现状公开化一下。

海军少将斯普鲁恩斯通过短程无线电对讲机发布一道又一道命令,总算有点儿像重新控制了局面。“邓拉普”号击沉了那艘扫雷艇。三艘军舰编成队,向海岸进逼,把岛上大部分东倒西歪的房子轰得烈火冲天。不料海岸炮台测定了射程,于是攻击一方的周围开始呼呼地激起一道道五色缤纷的水柱。斯普鲁恩斯看到“盐湖城”号两次处在交叉炮击下,便下令停火。他命令海军上校亨利率领第八特混舰队第一支队返航,去掩护“企业”号,然后脸绷得铁板似的离开舰桥。这场战斗持续了一个半小时。

“凡是不值班的军官都到军官室去开会。”帕格对吉姆·格里格说。

“是,长官。”副舰长说,那顶蓝漆新钢盔下的面容像斯普鲁恩斯的一样阴沉。

舰长一踏进那间狭长的军官室,一批穿卡其军装的年轻人当即乖乖地全体起立,他就让大家站着听他三言两语把话说完。他说,他们刚才参加了一场扰乱性袭击,收获不大,接下来是一场长期战争,“北安普敦”号要着手改进它的战备状态。解散。

当天,一天到晚,直到午夜过后,各部门的头头儿都被叫到舰长室。他不用草稿,随口讲着,列举了种种弱点,并下令采取补救办法。“北安普敦”号这次表现不好,帕格·亨利并没感到多大意外。他就任舰长的头一个月里,在舰上摸情况的时候,一直睁开眼睛多看,竖起耳朵多听,尽量少开口说话。舰上的新兵和应征入伍的人太多了,有经验的老手,无论官也好兵也好,都寥寥无几。舰上的日常工作进行得很好,打扫擦洗工作也还过得去,可是一切都松松垮垮,墨守成规,得过且过,隐隐有些老百姓办事的味道。话又说回来,这些战士在帕格看来还是不错的,他一直在等待这么一个决定性时刻来阐明自己的意图。

他态度严厉,批评得一针见血,包括副舰长在内的全体军官都大吃一惊,因为这么些年来他都在岸上工作,不接触实际情况,大家还一直把他当成是一个性情温和的人呢。这些会议一连开了足足十四个小时。阿里蒙一直在煮咖啡,煮了一壶又一壶,把煮好的咖啡端上来,还为他们做牛肉饼当饭菜,格里格和舰长就边吃边谈。格里格在他的“要事”笔记本里记下了几百条意见,喝下了十几杯咖啡提精神,这时看上去快支持不住了,帕格才作罢。他说:“准备发一份电报给太平洋舰队巡洋舰司令,要求在我们回到基地时调拨一艘带靶的拖船。”

“长官,这么办可不行,咱们眼前不能用无线电发报。”格里格紧张不安地说。

“我知道,派架侦察机带信去。”

哈尔西的特混舰队返航了,长长一列灰色的军舰战旗飘扬,驶进珍珠港时受到了狂热的欢迎:号声频传,汽笛齐鸣,钟声不绝,欢声雷动,港内每艘船上都是彩旗飞舞。对新闻记者和电台的时事评论员来说,这次出击是一大兴奋剂。他们为哈尔西海军中将对马绍尔群岛和吉尔伯特群岛的进攻而欢呼,誉之为美国在太平洋上重振旧威,扭转了时代的潮流,证明了自由政体具有惊人的恢复力,等等,不一而足。侦听到的战报译文给维克多·亨利提供了不同的情况。原来空袭夸贾林岛竟只炸毁了几架飞机,可能还炸沉了两三艘小船。“约克敦”号的协同空袭在吉尔伯特群岛只取得了小小的战果,海面舰只的炮击也毫无建树。

“北安普敦”号一停泊好,舰长就把军官召到军官室去了。他们刚才全到甲板上去凑了热闹,欢庆胜利,所以看上去都精神饱满,兴高采烈。舰长说:“有一件事咱们心里得明白,外面那样大吹大擂的目的无非是要鼓舞一下民心。这次袭击搞得不行,裕仁才不会睡不着觉呢。至于‘北安普敦’号打得怎么样,还是少说为妙。咱们明天黎明出动去举行打靶演习。”

他花了不少劲才搞来了靶船。太平洋舰队巡洋舰司令在传令公函上召他前去述职,要他解释为什么经过这番艰苦的作战巡航,还不让全舰人员自由活动。他上岸去,鲁莽地当面同参谋长——他过去的一个同班同学——顶撞。他说,“北安普敦”号一定得在战争中经历一下风浪。等到这艘巡洋舰经过四十八小时的艰苦操练返航以后,老婆、女朋友、酒吧间、床铺都跑不了。参谋长听了,才答应给他拖靶。

回到舰上,他看到书桌上堆着一沓私人信件:两封是罗达写来的;一封厚信是梅德琳写来的;一封是他父亲写来的,老人家八十一岁了,可难得写信;一封是他哥哥写来的,他哥哥是西雅图一个经营不含酒精饮料的商人;还有一封是参议员拉古秋写来的。他在里舱扶手椅上坐下来,先拆开最后一封信。看到娜塔丽在锡耶纳跟一批新闻记者一起遭到扣留的消息,他深为不安,虽然同时附来的国务院的信件说她有希望回国,多少叫他放下心来。这总比不知道她的下落强,至少他希望拜伦也会这样对待这个消息。罗达在圣诞节写的那封长信口气婉转温顺——“等你从前方回来,我会像一个海军人员的好妻子那样,在这狐狸厅路的宅子里等着你,穿着我最漂亮的衣裳,准备好满满一壶马提尼酒……我从来没那样敬你、爱你……”另一封是短札,仿佛根本没出过什么差池,只是闲聊什么大除夕下过一场大雪啦,什么在陆海军人俱乐部吃饭啦。

梅德琳的厚信原来是骗骗人的,信只有一张黄色信笺,用打字机每隔两行打的,还附了戏剧报上的一页,折好了放在信封里。梅德琳滔滔不绝地说她最恨这样宣扬得大家都知道,真想不到这种混账事怎么会登上报纸的,偏偏登出来了。

……如果您看见拜伦和华伦,代为问好。告诉他们,我很快就会给他们各写一封长信。也给您写一封长信,这一封不作数。休正对我大叫大嚷,吵着要开广播稿讨论会。只是想要让您知道一下,您那个漂泊江湖的女儿很好、很快乐,不再是默默无闻的了。

爱你的梅德琳

又及:啊,关于我上次那封稀里糊涂写的信,您就当没收到过吧。克里弗兰太太病得很厉害。幸好她没拿那一套吓唬人的话来大做文章,特别是对我提名道姓的事。我猜,她还不至于那样疯。我可以跟她打官司一直打到天国。

在《综艺》周刊那一页上,用笔画出了一段休·克里弗兰的助手梅德琳·亨利的消息。“梅蒂”出身于一个了不起的海军世家。她父亲指挥一艘航空母舰,一个哥哥率领一支战斗机中队,另一个哥哥是潜艇艇长。这分明是搞宣传的利用了亨利家的出身来抬高克里弗兰的身份,文中竟提到他四次之多。暂且不说这消息错误百出和用了自作聪明的俚语,整个事情都让帕格看了反感。他这个聪明漂亮的女儿,从前还是他的心肝宝贝儿呢,如今却整天跟一帮大傻瓜泡在一起,自己也快变成这么一个大傻瓜了。他对此实在毫无办法,最好还是别把这件倒霉事往心上挂。

一个棕黄色的信封,用绿墨水笔写的姓名地址,笔迹陌生,邮戳是华盛顿的,邮戳日期模糊不清。光是一张信纸,上面没署明日期,也没具名。

亲爱的帕格:

这封信是一个认识你和罗达已有多年的好心好意的朋友写的。我了解战争对婚姻能起什么破坏作用,可是我不忍眼看着你们这对一贯那样恩爱的“模范夫妇”出这等事。

写信给罗达,向她打听一下同她在圣奥尔本斯球场玩网球的那个高个儿(此人的名字以“柯”字开头)。她“玩”的还不仅仅是网球呢,有人还看到她在不恰当的地点和不恰当的时间同他在一起——假如你懂我意思的话,我想你是懂得的。在华盛顿,凡是认识你们俩的人都在谈论这事。我们大伙儿都敬畏你,罗达同样也敬畏你,你说一句话恐怕还能叫她“迷途知返,恪守妇道”。最好马上就写,免得来不及。善意相劝,“明人不必细说”,好心人上。

这是一封平信。可能是好几个月前写的,早在罗达提出离婚之前。然而,这封信又让他尝到了丑闻初次泄露时心头尝遍的痛苦,还让他了解到自己的不幸已成为众人飞短流长的话题。他又添上了一段新愁。

正当哈尔西那支特混舰队其他舰上的人员在岸上欢庆胜利之际,“北安普敦”号又出海去了。甲板上四处沸沸扬扬,埋怨这个王八蛋竟然说到做到。等第一批怨言平息下来,真正感到不满的人倒也不多。水兵们都尝过了打炮不准的丢丑滋味,敌人的阵阵炮火纷纷落在近旁,差点儿打中,激起一股股温暖的海水,他们的舰只就在阵雨般的海水中穿行。他们看到了“盐湖城”号处在交叉炮击下,还听说了双管四十毫米火炮装置的五名炮手被打中了,打得血肉模糊。他们准备学习如何打仗。他们还没驶出港口的航道,就响起了警报,敲起了警钟,开始了第一课的碰撞应急演习。水兵们都闻风而动。水上飞机的弹射和返航,原来是希克曼当舰长那时的老毛病和沃杰环礁那一仗的奇耻大辱,如今一天之内就顺利解决,应付裕如了。进入Z级戒备状态所需的时间也减少了一半。还随时突然举行突击消防演习、空袭演习和弃船演习。这一天演习得真够呛,不过到二十三点整,帕格规定的那套严格演习终于结束了。这时候水兵们虽然都筋疲力尽,但也兴高采烈的。

帕格却并非如此,那封匿名信使他大伤元气。他在舱里一直坐到半夜过后,翻阅着积了三个星期的新闻杂志。从傻气十足的广告来看,这个国家还在自得其乐,举凡军工生产、军事训练、实地作战等各个方面,都说明人们依然意识不到失败不仅是可能的,而且近在眼前了。举国上下就像“北安普敦”号在沃杰环礁时一样。与此同时,德国潜艇对美国船舶穷凶极恶地发动攻击。这个数字简直令人难以相信:一个月内击沉一百多万吨!隆美尔正横扫北非,击溃了英国军队。由于美军溃退到巴丹岛,英军后撤到新加坡要塞,除了俄国人的大反攻之外,帕格看不出哪儿还有什么希望。其实,这些反攻无非只是牵制行动而已,而顽强庞大的德国军队正重新集结起来,准备夏季攻势。

维克多·亨利在作战计划处供职期间,早已深深了解武装部队的库存物资和地球上的自然资源。局面的不断变化使他感到惊恐不安,爪哇岛、苏门答腊和婆罗洲看来势在必失,这些地方都是极大的聚宝盆,地方比日本本土大,军工原料的潜力也比日本本国大。日本人进军缅甸威胁到了美国,因为这动摇了英国对几亿怨声载道的印度人的统治。印度一丢,波斯湾就可能被封锁。要知道,波斯湾正是把《租借法案》的物资运往苏联的最佳路线,也是石油的大源泉,而这场世界大灾难正是石油引起的。在战略上,所有的大陆,所有的大洋,在这场战争中都联结在一起了。除了俄国那条战线之外,全世界各地的局势都日益恶化,面临大难。综观这整个烽火连天的动乱景象,最糟糕的莫过于美国人民不断示弱,愚昧无知,偏偏又踌躇满志。

他白天看的密信使他情绪更加低落。登陆艇的规划搁浅了,生产远比他在作战计划处亲自制订的进度表落后得多。一场危机就像千里外的海啸激起的大浪潮一样,正向罗斯福总统滚滚涌来,登陆艇不足,总有一天会使大规模登陆行动搁浅,或者只能搞些小规模袭击,最后一败涂地。帕格感到自己能够防止这一点,他深知问题的症结,他同搞设计和制造的主要人物做过斗争,他知道如何搞到优先照顾的原料。海军方面的决策人士都听他的,连欧内斯特·金在登陆艇的问题上也听他的。许多四条杠的军官都能指挥一艘重型巡洋舰,但是对战争中的这一关键问题,谁也没有他了解得这么透彻。

他终于面对了这个事实:他已沉湎于随着年龄增长而忘却的往事中。指挥大型军舰固然是一种鞭策,也是一种荣誉,可是比起他能为战争所尽的最大努力来,就差远了。总之,沃杰环礁一战加深了他对重型巡洋舰的怀疑。对潜艇的恐慌反映了“盐湖城”号舰长心里的畏惧——他本人也感到过这层畏惧——生怕这些外形美观、重炮轻甲的庞然大物不堪一击。现在一切作战计划都由航空母舰担当重头角色,战列舰不中用了,“北安普敦”号又算得了什么?不过是一艘不堪一击的战列舰而已,只消一枚鱼雷或炸弹就能把它报销。沃杰环礁一战也迫使他正视自己的错误,错就错在他挑的职业不当,他当初没当海军航空兵,偏偏去做官。他的儿子华伦驾驶了一架蚊子般的俯冲轰炸机,机上只有一个当兵的炮手;他呢,率领了一艘万吨级巡洋舰和舰上的一千两百名官兵。可是,华伦在夸贾林岛给敌人造成的破坏也许要超过他在沃杰环礁的战果呢。

替华伦担心也使他深为苦恼。直到他去太平洋舰队巡洋舰司令部打电话到华伦的家里,听到他儿子欢快地信口说声“喂”,他才放下心来。每当夜里他梦魂不安的时候,华伦飞机坠毁、华伦人机俱焚都是在他脑际浮现的担忧情景,今晚又是他梦魂不安的时候。到凌晨两点,他去叫醒驻舰大夫,一个大腹便便的老古板,向他讨一片安眠药。大夫睡眼惺忪,提议他喝一大杯有益健康的白兰地。他说,一杯白兰地比一片安眠药更能催舰长入眠,而且此中乐趣要大得多。维克多·亨利穿着一件旧睡衣,站在大夫的舱房内,大肆咆哮道:“别再叫人喝酒啦,大夫!别叫我喝!也别叫本舰其他官兵喝!不能用酒来催眠。”

大夫结结巴巴地说:“我说,呃,上校,有时碰到神经过度疲劳等情况——不瞒你说,希克曼上校,他——”

“战时出海闹失眠和神经紧张不算紧急情况,这些只是寻常的小毛病罢了。你替他们开白兰地的方子,那我的军官室里岂不都挤满醉鬼了吗?既然他们不能喝酒,我也不能喝,明白吗?”

“哦——明白了,上校。”

第二天,大家集中打靶。太平洋舰队巡洋舰司令部派出了一艘带有拖靶的扫雷艇,一架拖着红色筒形拖靶的飞机。巡洋舰上的射击技术,例如射速啊,弹药搬运啊,通信联络啊,射击指挥啊,命中率啊,都有所改善。帕格的情绪也有所改善。不管是调来的新兵也好,刚应征入伍的也好,这些水兵都是一学就会。到了黄昏时分,“北安普敦”号停泊在珍珠港内。副舰长宣布除了留下基干人员值班之外,全体人员一律可以上岸,通常总是一次只放一半人员上岸。全舰顿时响起一片欢呼,从此亨利海军上校的地位稳固了,他不再是新舰长,而是老总了。

海军少将的副官给帕格送来一张手写的便条:

海军上校:

你上岸同家人吃饭吗?不去的话,请到我这里来吃顿便饭。八点钟,部队电台将重播贵友塔茨伯利在新加坡的节目。

雷·艾·斯普鲁恩斯

自从上回在沃杰环礁海军少将突然离开舰桥以来,维克多·亨利一次也没见到过他。一连几天的好天气,他都没在甲板上露面。帕格洗了个淋浴,正换上晚礼服准备去赴宴,通信兵进来了。只有一封私人信,又是棕黄色的信封,用绿墨水笔写的姓名地址。这一回是寄的航空信,邮戳清晰,印着一月二十五日,正好同罗达圣诞节写的那封悔过信相隔一个月。

亲爱的帕格:

你不妨“背地里”恨我,因为事实真相往往令人痛心。但是,这回事已经变得太招摇了,简直没法儿说,除非你“赶紧”采取什么措施,否则你的婚姻生活就吹了。他们现在一起上戏院看戏,上饭馆吃饭,还有,我也不知道“全部底细”。凡是认识你们俩的人,个个都在谈论此事,我说的是谈论。给常驻华盛顿的任何“老朋友”写封信,告诉他你收到这个“可恶家伙”(鄙人)的信,请他以名誉担保,把他了解的罗达的情况告诉你。“要说的话都说清了!”

帕格·亨利心里就憋着这股酸溜溜的味儿去赴海军少将的宴。

只见斯普鲁恩斯还是那样衣冠楚楚,身子笔直,不过愁眉不展,眼神迟钝。席间双方都默默无言,可是都不觉得窘迫,因为他们早已彼此了解。两人都喜爱锻炼,这成了他们的共同爱好。碰到好天,斯普鲁恩斯会在主甲板上昂首阔步,走上一个多小时;在港口的时候,每天就走上五英里或十英里。帕格有工夫总是陪他一起走,他们多半时间都是这样长时间沉默的。每当斯普鲁恩斯请他到寓所吃饭,两人有时谈起他们在潜艇里作战的儿子,有时谈谈自己的事。海军少将也像帕格一样,对自己留在水面舰艇上的事想了又想,追悔莫及。哈尔西有先见之明,五十岁左右学会了飞行,斯普鲁恩斯认为这一招儿很高。他对率领一支巡洋舰支队的差事并不满意,预料这一生的战争生涯将吃力不讨好,落得默默无闻的下场。帕格心想,沃杰环礁一战的惨败必定使他心情沉重,认为是对前程很大的一个打击。

在吃罐头桃子这道甜点时,斯普鲁恩斯出其不意地吩咐帕格在第二天早晨集合时准备一个授奖仪式。他,斯普鲁恩斯将由尼米兹亲自授予海军勋章,以表彰他在炮轰沃杰环礁一战中的出色指挥功绩。海军少将说到这里,眼睛里闪现着一丝苦笑。“海军方面此刻正需要树些英雄呢。要得勋章也不难,只消挨人家炮轰就行了。我在沃杰环礁连区区一支特混舰队支队都指挥不了,遑论其他。打开收音机吧,你朋友播音的时间到了。顺便想起来了,祝贺你这次‘北安普敦’号演习成功。这么做是必要的。”

塔茨伯利的声音听起来在颤抖,调子沉重。这位通讯记者报道说,日本人的重炮正隔着柔佛海峡轰击新加坡的商业区,每天打死几百名老百姓。在新加坡可以清清楚楚看见对面海岸上的敌军,他们正在大规模做越过这水道的准备工作。军事当局进一步承认(说到这里,塔茨伯利的嗓门提高了),新加坡的唯一希望就在于让民主世界确切知道局势何等危急,因为援军要真来的话,现在就该来了。

广播快结束时,斯普鲁恩斯和帕格·亨利交换了一下探询的眼色,因为这时塔茨伯利说:“请我的美国朋友们原谅,这里流传着不少大难临头时说的幽默笑话,恕我引用其中的一则。这则笑话说:‘你可知道美国海军在哪里?哦,美国海军不能作战,因为它跟米高梅电影公司签订的合同期限还没满呢。’

“话又说回来,不管救兵是不是来,我都相信新加坡的欧洲人和亚洲人会并肩团结战斗,即使为时已晚,也能自己扭转局势,打垮元气丧尽的侵略者。我愿意拿我这张老脸皮做赌注,押在这个信念上。不过,拿我女儿帕米拉做赌注可不行,她是一个聪明可爱的年轻妇女,协助我工作。明天她就要随着其他妇女儿童一起撤走了。不到两小时前,她给我讲了个故事,我要她也讲给诸位听听。好,现在就请帕米拉说说。”

帕格拼命控制自己,好容易才装得脸色镇静,态度轻松。

“我说的是一段小故事。”这魂牵梦萦的沙哑的甜嗓音铭刻在他心头,给他一种近乎痛苦的惊喜感觉,“最近两个星期以来,我一直在一个部队医院做志愿医务人员。今天,一个身负重伤的人离开病床,把我带到一旁,给我一样叫作卵形弹的东西。这是一种手榴弹。这个人脸色沉着,态度严肃。他用动听的澳大利亚口音说:‘小姐,您一向待我们很好。如果您觉得一个日本鬼子打算强奸您,小姐,您只要拉开这个保险,就一了百了啦。’

“我只有一句话要补充的,我是被逼走的。晚安。”

广播中又换了原来的嗓音:“新加坡埃里斯特·塔茨伯利祝各位听众晚安。”

斯普鲁恩斯伸过手来关上收音机,说:“亨利,在马来亚和吕宋岛的作战问题上,有耐人寻味的类似情况。白人驻军加上混合的地方部队保卫着一片片住着亚洲人的岛屿。一支亚洲人的侵略军由北到南步步进逼,守军节节败退,直退到极南端的一座有重兵利甲的海岛堡垒。在这个问题上,咱们看来似乎比英国人略胜一筹。等到战后,把这两场战役详细比较一下,一定颇有教益。”

“是,长官。”帕格说。这一次,他竟丝毫也摸不准这位海军少将在说些什么。 ievLOWTwlxbMZRZDdUf8qRn2fTFbxYx3K2f+VTPTMlsEYES1zs6NVVV3ZcziUBK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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