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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圣诞颂歌透过带有醉意的大声谈话和铁轮子的咔嗒咔嗒声传过来,有些刺耳。巴穆·柯比不喜欢俱乐部的专车,圣诞颂歌又让他听了难受,可是他需要喝酒。在这雪夜,这列快车一路怒吼着奔向华盛顿,车上的乘客再也没有比他更满脸阴霾的了。

罗达·亨利大概会到联邦车站来接他。他像一个饥饿者似的感到高兴,可是又对他这种饥馋感到羞愧。她是有夫之妇,她丈夫是一个正在和日本作战的战列舰舰长。他坠入了情网以后,为了不一错再错,曾经求她和他做长久夫妻。她起初也动了心,后来却缩回去了。经过了这番波折,再去偷情,就不太光彩了——他现在就是这样想着,情绪很低。柯比博士并没有宗教上的禁忌或是道德上的顾虑,他是一个严格的、正派的无神论者,是一个老派的鳏夫。这种不自然的、不可告人的私情,也算是聊慰无妻之苦吧,但未免太糟糕了。他不得不有所节制,免得引起流言蜚语,可是他又有荣誉感,觉得自己像一个有妇之夫似的受到约束。现在他在旅途中,不再理睬那些富有引诱力的女秘书和女接待员——她们有时候把眼光投向这个个子高大、脸庞消瘦、难看的、一头浓密花白头发的男人。他经常跟罗达通电话,帕格从珍珠港发来了海底电报:“身体甚健,战斗刚开始。”罗达在电话中把电报读给柯比听,使他感到既高兴又惭愧。他给帕格戴上了绿帽子,但是又喜欢、钦佩这个男人。干出这种事来,真糟糕透了。

不过,柯比博士心事重重的根源是战争。从国际公法上讲,美国已是一个交战国,但是他旅行所到之处,只见这个国家由于轻浮、优柔寡断、缺乏领导而陷于瘫痪——尤其是由于一个节日到来了:圣诞节,圣诞节,圣诞节!这一阵闹哄哄的抢购呀,销售呀,张灯结彩呀,大吃大喝呀,伴随着宾·克劳斯贝 那甜嗓子没完没了的低声吟唱,你就是不想听,要躲避也躲避不了。年年都要照例来这一番热闹,假惺惺地算是庆祝耶稣圣诞;年年仲冬,全国上下照例都要狂欢一番,好像世上并不存在希特勒这个人,好像珍珠港还没有人来碰过,好像威克岛并不危在旦夕。在幸福牌香烟广告上,只见一个乐呵呵的红脸盘儿圣诞老公公,戴着一顶马口铁军帽,还是很有样子地歪戴着的,这形象叫人看了难过,但那就是全国的精神状态。

在西海岸一带,柯比发现多少有一些战时的气氛:歇斯底里的空袭警报,一阵短暂的人心惶惶,东一区西一区的灯火管制,从陆军当局和民防系统来的混乱而互相抵触的命令,日本潜艇炮轰圣弗朗西斯科的谣传,与害怕日本的心理交杂在一起的美国必胜的盲目乐观情绪。一路往东,连这点儿肤浅的战时意识也淡薄下去了。到了芝加哥,战争已淡薄到成为喝酒时助兴的话题了,或者成为一个发财的新途径了。吃败仗这个念头谁也没想到过。谁能打败美国呢?一场大决战正在莫斯科前方杀得难解难分——红军向德国军队发起了声势浩大的反攻,但对大多数美国人来说,戴着马口铁军帽的圣诞老人倒是真实得多。

富兰克林·罗斯福的管理机构、生产委员会、应急委员会,正在像阿米巴那样在华盛顿迅速增加。这些机构尽管乱作一团,但也许终究办了几件事。那些军营、海军基地、船坞、飞机工厂的作战能力也许在增长。柯比不太了解,他只了解他怀着失望的心情从调查全国生产放射性铀资源的巡视中回来。他看到有一家国家经办的工厂,淹没在雪片似的飞来的军用品订货单中,正常的生产秩序都被破坏了,即使科学家在理论上解决了核爆炸的问题,那些工厂也绝对造不出核武器来。到处都在哭诉:铜不够啊,钢材不够啊,劳动力不够啊,部件不够啊,工作母机不够啊。扶摇直上的物价,什么也不懂的政府官员,任人唯亲,腐败成风,乱七八糟。他怀里揣着从华盛顿开出的来头不小的证明书,去全国旅行,可是有成批的人带着这种证明书在国内到处跑呢。他不能泄露他要调查的是什么,即使他能这样做(事实上,他已稍许露过一些口风),也帮不了他什么忙。对于那些忙得焦头烂额的工厂经理来说,原子弹正像宇宙飞船和时间机器一样,属于科学幻想小说里的东西。预告核子威力的文章早就刊登在科学杂志上了,甚至在《时代》杂志和《生活》画报上也刊登过,可是人们无法领会这一未来世界的恐怖竟然降临到他们头上来了。

然而,这是事实。

亿万年来,铀一直在无害地衰变。人类发现放射性现象还不到五十年。大约有四十年时间,人们只是把这种放射性当作一种无足轻重的反常的自然现象罢了。接着,在一九三二年——富兰克林·罗斯福和阿道夫·希特勒同时登台的前一年,有一个英国人发现了中子,就是原子中不带电的微粒。仅仅七年之后——在漫长的历史中,七年只不过是百万分之一秒罢了——在意大利、法国、德国和美国进一步揭开(还不是根本搞清)原子内部的秘密之后,德国人证明了用中子轰击铀原子可以使之分裂,并释放出从原始时代开始就存在着的巨大能量。

柯比在一九三九年参加了一个物理学家的会议,会上传开了一个使人寒心的消息——起初只是悄悄地耳语,到后来增强为一片喧嚷声。哥伦比亚大学有些科学家根据德国人的实验继续研究下去,证明了一个分裂的铀原子平均放射出一个以上的中子。这就回答了理论上的一个关键问题:铀原子内有没有出现连锁反应的可能?不祥的回答是:有可能。这样就开启了可供人应用的能源的新黄金时代。可是,另外还有十分可怕的一面。四年前发现的一种同位素,叫作铀-235或“放射性铀”,可以设想它一旦爆发,就会以无可计数的级数持续爆炸。但是,有哪个国家能生产出足够的纯铀-235来制造炸弹,在这场战争中使用?或者,在处理大量的而不是实验室里的小剂量的铀-235时,会不会意外出现什么自然界的可喜的情况,使得毁灭人类的整个计划成为毫无杀伤能力的败局,成为在物理上不可能的事?对于这些事,天下没有一个人目前能说得准。

因此,目前的竞赛是怎样分离出足够的可怕的同位素来制造炸弹。根据巴穆·柯比个人的感觉,以及他所能掌握的情报,一切都说明阿道夫·希特勒手下的科学家将会轻而易举地在这场比赛中取得胜利,他们遥遥领先。英国的科学和工业已经焦头烂额,再也不能全力以赴地去研究原子弹了。除非美国能够赶在德国前面,否则纳粹的那些设备精良的军工厂很可能会向疯狂的元首提供足够的铀-235炸弹,把世界上的首都一个个从地图上抹去,直到有一天各国政府全都趴在他脚下为止。

这就是巴穆·柯比眼里所看到的放射性铀的前景。如果将来不出所料,那么其他军事计划或军事行动又有什么意义呢?人和人的关系又有什么意义呢?

罗达·亨利穿着一件镶着银狐皮领子的黑色布料大衣,斜戴着一顶小小的灰色帽子,手戴灰色手套,在站台门口踱来踱去,其实这时候离火车到这儿还早呢。她这是在冒险,说不定会被人看到她在这儿接他,但是他出差几乎有一个月了,这次小别重逢肯定会有关键意义。柯比还不知道她曾写信给帕格提出离婚,偷袭珍珠港的事件又打乱了她的安排,现在她正在迷迷糊糊地往后退缩。这一切如今都要由她来透露。

给帕格写那封信是一件顾前不顾后的事。接连几件不如意的事让罗达像一只受惊的猫似的直跳起来。首先,他从莫斯科寄来的关于“加利福尼亚”号的家信已到达了,虽然这是一个好消息,但她担心他接着会要求她到夏威夷去。巴穆·柯比远不如帕格那样能抑制自己的情欲,他在她心中煽动起一片迟来的情欲。她舍不得丢下他。她爱华盛顿,厌恶国外海军基地的生活。柯比就待在华盛顿,干他那点儿不透露口风的工作,也不知究竟是什么工作,她从来也没问过,有他在身边就好了。

可是,帕格来信的当口儿,她跟柯比的关系有些动摇了。他的工作让他长期在外面走南闯北。他妻子去世的周年到了,使他的心情很不好。他又一次咕哝着说感到自己做了没脸的事,两人还是一刀两断吧。有一回在饭店里吃饭,他讲了一大通泄气的话,真叫她吃了一惊,本来总是她带着他一起回家的,那天晚上却是她陪着他回到他的公寓。也真有那样倒霉的事,偏偏在门厅里面对面地跟玛奇和杰里·纳德森碰上了。玛奇这张嘴是封都封不住的,而海军人员的老婆们的小道新闻又有世界上传播最迅速的通信网。这不光彩的事只怕已吹到夏威夷帕格的耳朵里去了!

事情糟到了叫人走投无路的地步。一连整整三天,外面下着雨夹雪,她独自一人待在那有十二个房间的狐狸厅路的家里。柯比又出差去了,连电话也没跟她通一个,她禁不住豁了出去。她心想,现在孩子们都长大成人了,她一生中就只剩下那么五年、八年风光了,再往后她就是一个干瘪老太婆了。跟帕格一起过日子,已经索然无味。柯比是一个有劲的情人,是一个靠个人奋斗发大财的人。他对她迷恋得像疯了似的,而这许多年来,帕格看来已经没有那股热情了。也许这婚姻的垮台要怪她,她大概不是一个好女人(她在给丈夫写信的时候,这些想法从她的笔下透露出一些),可这是千载难逢的最后机会了。说到底,在海军军官中,离婚的事也是常有的。海军的家庭搭起来又拆散,两地分居的日子一长,有些就不免出事。谈到这一点,玛奇·纳德森的丑事也有一两件在她肚子里呢!

那封信就是这样发出去的。万想不到,她这信写得真不是时候,紧接着就是日本军队的偷袭,把罗达私下的种种小打算一齐炸得粉碎。罗达对轰炸珍珠港所产生的反应也许并不值得称道,但是合乎人之常情。在一阵震惊过去之后,她首先想到的是,现在战争爆发了,海军军官的前程大有希望,说不定一下子连升几级。帕格·亨利如今在太平洋上指挥一艘战列舰,运气又会来了,真是不可限量,他会成为——谁能说得准呢?获得将领的军衔是不用说的,也许会当上海军作战部部长呢!正好在这当口儿提出离婚,她会不会犯了一个大错误?就像一个藏了二十年石油股票的华尔街人物,恰好在石油公司发现一片新油田之前一星期把他的股票全都卖了。

随着这些实际盘算而来的是真诚的内疚,她不该在这样紧张的当口儿打击自己的丈夫。她还是爱他的,多少有些像她还是爱她那些已成年的孩子一样。他是她生命中的一部分。因此,她就赶紧发了一份表示忏悔的电报,还写了一封激动的短信,取消她提出的离婚要求,这就是他在“北安普敦”号上读到的那封信。他的回信使她充满了悔恨和得意,也使她松了一口气。悔恨的是她使丈夫感到痛苦,这从他信中的每句话里都可以感觉到;得意的是帕格仍然需要她,这可让她松了一口气。

这样不可告人的情况帕格已经知道了,而他仍然少不了她。但是,柯比又怎么样呢?在滚滚的蒸汽中,只见他大衣也没穿,帽子也不戴,只顾撒开他的长腿,三脚两步顺着站台走过来,罗达只消朝他望一眼,就知道这个男人也是少不了她的。她这样不顾前后地豁出去,结果却很好。天下的事怎么能说得准呢!她站在那儿等待着,伸出了戴着灰色手套的双手,睁大着一双发亮的眼睛。他们并没接吻,他们从来没在公开的场合接过吻。

“巴穆,大衣也不穿一件?户外是冰天雪地啊。”

“我在芝加哥穿上了长秋裤。”

她朝他淘气而亲密地瞟了一眼:“长秋裤!有点儿麦金莱总统 的味道,亲爱的。”

他们俩并肩走出旅客摩肩接踵的终点站,只听得广播喇叭中客车班次的报道和宾·克劳斯贝的高歌声,闹成一片。他们走出车站,外面是点点灯火的黑夜。柯比博士从漫天飞舞的雪片中望出去,说道:“好吧,好吧!国会大厦的圆顶没有照明,准是真的在打仗啦。”

“哦,还有各种各样的仗在打呢。铺子里的东西已经紧张了,还有那价钱!”她抱住他的手臂,她的动作灵活而快乐,“我是一个非常不爱国的囤积者,亲爱的。你厌恶我吗?昨天我买了两打长筒丝袜。比起三星期前,价格涨了一倍。我把两家商店中我的尺码的丝袜全买来了!听说丝绸全拿去做降落伞了,要不了多久,哪怕能买到尼龙袜子也算是运气了。哼!尼龙!尼龙袜子在脚脖子上会鼓起来,贴在肉上黏糊糊的。”

“帕格那儿又有消息了吗?”

“再没有一言半句了。”

“罗达,西海岸那边大家都在传说,我们在珍珠港的战列舰全都给炸沉了,‘加利福尼亚’号也在内。”

“我也听说了,帕格的来信中也有点儿这种味道。真泄气。但是,如果真有其事,那他会另有重用的。这是势所必然的。”

他们来到黑沉沉的停车场,柯比把他的手提箱往罗达的汽车里一扔。两人一钻进汽车就接起吻来,低声地说些亲热的话,他的双手溜进了她的衣服里面,不过时间不长。罗达坐起身,开亮灯,发动了引擎。

“哦,听说了吗,梅德琳来了,亲爱的。”

“梅德琳?真的?来了多久啦?”

“今天下午,她闯到我这儿来了。”

“她要住下去吗?”

“谁知道?她咕哝着说要去当个海军助理护士。”

“她的广播工作怎么啦?”

“我看她要不干了——嘿,真该死,你这白痴!”一辆红色别克汽车突然从她前面的路边蹿出来,她不得不马上刹车,拼命转动方向盘,把车子让到一边。“说真的,现在这世道,只要有钱,白痴也能买汽车!真把人气坏了。”

这种发脾气、破口骂人的事,罗达是常有的,她的丈夫甚至都不拿它当回事,但巴穆·柯比是第一遭碰到,他听了觉得有些刺耳。“呃,在战时,市面倒好起来了,沾光的人也多了,罗达。如今好事不多见,这正好算是一桩吧。”

“也许是吧。我只知道华盛顿变得住不下去了,”她的声调还是那样尖锐、生硬,“给那些肮脏的、到处乱闯的外地人闹得乱成一片。”

柯比没接嘴,他在心里盘算着梅德琳在家的那个消息。罗达肯到他的公寓去吗?她不大肯去,大楼里她有许多熟人。看来这次小别重逢只落得兴趣索然了——至少今天晚上是这样。他的情妇是一个有子女的妈妈,他只能迁就一些。

真实的情况是,罗达就是想借梅德琳的突然回家来帮助她度过这处境困难的一夜。梅德琳在家里真是一件巧事,她趁势可以把怎样对付的问题、某些良心上的问题搁一搁。譬如说,她已经写信给帕格,要仍旧跟他做夫妻,那么她该不该还和巴穆睡觉呢?左右为难的罗达的一个办法是:“如果可能,先不要干出什么来。”现在有她的女儿在家,不要干出什么来倒是很容易。她轻描淡写地提起梅德琳在家,表面上很随便,内心却十分紧张,不知道柯比对此会有怎么样的反应,这也使她方才对那辆别克发了一通小脾气。她天生脾气不好,但是在柯比面前发脾气,以前是不能想象的,逢到要发作的当口儿,她就咬住自己的舌尖,硬是把火气压下去,让脸上保持着笑容,说话的声音仍是甜腻腻的。看到他的反应和帕格一模一样,她感到又好玩儿又松了一口气,他只劝说了一句,就再不说什么了。他也同样是好打发的。

他们的车子沿着草坪那一边开过已熄了灯的白宫,草坪上有一株圣诞树,四周围着一群看热闹的人。“我想你大概知道丘吉尔正在白宫里吧,”她高高兴兴地说,感到沉默的时间未免太长了,“丘吉尔本人来了。我们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时代呀,亲爱的!”

“一个什么样的时代!真的。”他回答道,心里十分不得劲。

像大多数俏丽的姑娘一样,梅德琳·亨利有一个赶都赶不走的追求者。她曾经有短短一段时间爱上了海军学院学员西蒙·安德森,那是在她生平第一次应邀参加的海军学院舞会上。只见他穿着一身白色制服,十分合身,伦巴舞又跳得那么出色,她不由得对他有了情意。而他呢,也爱上了她,神魂颠倒、疯疯癫癫地围着这个亨利家的漂亮姑娘转,送给她好些糟糕透顶的情诗。他一毕业,就去向她求婚,只不过是讨个没趣罢了,她还没满十七岁呢。这么年轻脚底下就匍匐着一个被生擒活捉的俘虏,梅德琳那股得意劲儿也就别提啦,她自然当面拒绝了他。

不管做了人家的俘虏没有,西蒙·安德森都是一个死乞白赖的家伙。五年过去了,他还在那儿追求梅德琳·亨利。今天晚上,他跟她在一起。那天下午,她从纽约打了个电话给他,他得了她一声召唤,特地请了个假。在海军学院,他是一个物理考试得奖的优秀生;现在他是安德森上尉了,在军械局服役,研究怎样彻底改进高射炮弹导火线的性能,这是一个保密项目。但是,对于梅德琳来说,西姆 依然是一个死心塌地的追求者,哪天晚上要他来填补空当,总是一声呼唤,随叫随到。有时候她的自我主义缺少一点儿刺激时,就需要他来鼓鼓气。安德森接受他这种屈辱的地位,甘心受她的践踏,眼巴巴地等待他的机会。

罗达带着柯比博士回到狐狸厅路的住宅,只见他们俩正在宽敞的起居室里,在木柴烧的炉火前喝酒。罗达走进厨房去了。柯比接过一大杯加苏打水的白兰地,在熊熊的炉火前伸直了腿,因为尽管穿着长秋裤,腿还是感到冷。梅德琳那股风骚劲儿叫他吃了一惊,她那身红羊毛衣服的领子开得很低,穿着丝袜的双腿搁了起来,露出了膝盖,她的眼睛里还闪露出一种调皮捣蛋的神气。“啊,柯比博士,你正是我想要谈话的人。”

“非常高兴。要谈什么呢?”

当然,梅德琳做梦也想不到她母亲和柯比之间除了长辈间的情谊外,还有其他什么关系。罗达的教会活动一如往常,她那正派的谈吐举止也一点儿没变。柯比看起来是一个规规矩矩的老先生,只能从他的眼神里多少看出他对女人是感兴趣的,在二三十年前,也许那种眼神能把人迷住呢。

“哦,我们刚才谈的话真是疯狂!我给弄得晕头转向了。西姆说,已经有可能制造出放射性炸弹,把世界炸个精光。”

安德森说得非常干脆:“我说的是可以设想。”

柯比谨慎地看了安德森一眼。这个金发碧眼、中等身材的上尉外表上看来跟其他下级海军军官一样:年轻、轮廓分明、没有特点。“你是物理学家吗,上尉?”

“这是我在学院里主修的科目,先生。毕业后,我在加州理工学院当研究生。我是这一专业的合格的军官。”

“你现在在哪一工作岗位上?”

安德森坐直了身子,像在回答口试问题似的毫不含糊地说:“军械局试验场,先生。”

“我手下有一个从加州理工学院来的电气工程师。你打算怎样着手制造这种可怕的炸弹呢?”

“哦,先生——”他看了梅德琳一眼,“这需要一种新技术。这你当然是知道的。我刚才说的只是在这方面,很可能德国人已经走了一大段路了。他们的技术真了不起,是他们首先发现的,何况他们又有强烈的军事上的动机。”

“如果我真相信这类话,乖乖,那不是要叫我吓得目瞪口呆吗?”梅德琳嚷道,“想想看!希特勒光为了显显他的威力,拿出一颗这种东西来扔在北极,把那儿的冰山融化掉一半,使黑夜的天空照得通亮,连赤道上也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那会发生什么样的灾难呀?”

“问得好,”柯比黯然地搭腔道,“我回答不出。你准备在华盛顿待多久,梅德琳?”

“我也许要在这儿待下去了。”

柯比看到安德森脸上露出又惊又喜的神色。“啊,你不想干电台这行了?”他刚说到这里,罗达走进来了,灰色绸衣上系着一条有褶边的围裙。

“我还说不准。这工作越来越叫人受不了——老是那种白痴般的自得其乐,老是那种讨厌的商业广告——不管打仗也好,不打仗也好,只不过是嘴面上的爱国文章。嘿,就在昨天晚上的节目中,有一个写歌曲的,唱起他那新出笼的战争小调来:‘我要去找个老兄,长着一张黄面孔,先打得他红又白,再打得他青又肿!’多叫人讨厌啊!”

安德森那张一本正经的脸上绽出一个孩子气的笑容:“你在哄人,梅蒂 。”

她的母亲问道:“呃,怎么回事,心肝儿?你已经辞职不干了吗?”

“我正在盘算着拿个主意。至于说到休·克里弗兰,那个自私自利得要命的人,我就是在给他干活儿——妈妈,你以为他在为战争出什么力?哼,他给他的老婆买了一件貂皮大衣,就是这么一回事。他还陪她到棕榈泉去玩呢。把电台的节目塞给了我,只留一个不开口的丑角,叫作莱斯特·奥谢的,去接待业余的表演者。天哪,那是一件什么样的大衣哪,妈妈!那领子,那袖口,大极了,全都是纯貂皮的,一直挂到腿肚子上。我说,在战争时期,买这样一件大衣,穿这样一件大衣,那真是太粗俗了。我感到厌烦透了,就回家来了。我自己也要度假期呢。”

梅德琳曾气呼呼地告诉罗达,克里弗兰太太毫无来由地怀疑她和克里弗兰有什么关系。做母亲的现在对梅德琳的行动听出一点儿苗头来了。“梅德琳,心肝儿,你这样一走了之,对工作是不是不负责呢?”

“干吗不走?他不是站起身来就走了吗?”她跳起身来,“来,西姆,请我去吃饭吧。”

“你们俩不在家里吃吗,心肝儿?这儿吃的东西多着哪。”

梅德琳看了柯比一眼,这带着嘲笑的眼光使他感到了自己的年岁,那分明是说,她才不想在家吃饭呢。

“我们只是赶着在电影放映前去吃一顿快餐罢了,妈妈,多谢啦。”

罗达照顾她的情夫,就像照顾她的丈夫那样,让他喝得好,吃得高兴。她给他端来一盘烧得极可口的羊肉米饭,再加上一瓶好酒。她还给他做了热腾腾的碎肉馅饼,浓浓地煮了一壶他喜欢喝的意大利咖啡。他们把咖啡带进起居室,在壁炉边坐下来。柯比把一双长腿懒洋洋地搁在沙发上,拿起一杯咖啡,对她和悦地微笑着,心里洋溢着一股温暖的幸福感。

时机到了,罗达心里想,于是她硬着头皮走钢丝了。“巴穆,我有话跟你说。大约一个月前,我写信给帕格,要求离婚。”

他的笑容消失了,他那浓眉毛聚拢了。他放下咖啡杯,坐直了身子。虽说这是一种泄气的表示,罗达却并不感到意外。他原本可能听了会表现出喜悦的。她保持着很好的平衡,在钢丝上轻快地走过去。“现在,亲爱的,听着,你像空气一样自由。记住这个!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想不想再结一次婚,我心里乱得很。你知道,我原以为他会叫我到檀香山去安家的。我就是舍不得离开你。所以,我写了那封信,反正已经摊牌了。”

“你向他提出的是什么理由,罗达?”

“我就是说我们经常见面,我已沉溺在爱河里没法儿自拔了,我不把这事告诉他,就对不起他了。”

他慢慢地、沉重地摇摇头:“时间选得真糟。”

“我同意。我可没先见之明呀,亲爱的。我怎么会知道日本马上就要轰炸珍珠港呢。”

“他的回信来了没有?”

“来了。真是一封动人的、使人心碎的信。”

“让我看看。”

她到卧室去拿信。

柯比将紧握着的双手夹在两膝中间,呆呆地望着炉火。他立即想到再次向她提出结婚的要求,在目前的情况下,看来这是势在必行的。不过,如果现在娶罗达·亨利的话,那情况就跟他在旅馆里所幻想的不一样了。他正处在不得不做出决定的位置。柯比忽然觉得,事情这样发展,是对方的一种策略。他不是一个好打发的人,他懂得运用策略,而且根据原则,他是不肯让人用策略把他打败的。

他心里不禁又想起了战争。话又要说回来,他比起他所瞧不起的那些欢度节日的人,又好得了多少呢?吃饱了羊肉米饭、碎肉馅饼,喝够了酒,一心想和别人的老婆睡觉,也许还打算趁着那男人在前线杀敌的时候,干脆把他的老婆偷走,难道还有什么比这更缺德、更自私的吗?他这会儿原本该待在自己的公寓里,写一份明天和万尼瓦尔·布什 会面时用的报告……

这时候,罗达正在自己的卧室里重读丈夫的来信,她好像是用那位工程师的眼睛来读的。在那一会儿里,她看到自己只是一个穿得花花绿绿、浅薄庸俗的女人,不配得到她丈夫或情夫的爱。她盘算着最好用什么托词不让柯比看到这封信。可是整个晚上,她从他的眼色中看出他有求欢的意思,这是最重要的一点,其他的就顾不上了。她把信带进起居室,只见他正弓着背,坐在那儿拨炉火。他读了信,又仔细看了娜塔丽和路易斯的照片(照片已经有些破损了),然后一言不发地把信交还给她。他把头靠在沙发背上,擦擦眼睛。

“怎么啦,亲爱的?”

“哦,没什么。今天晚上我还有篇报告要写。”

“这真是尴尬,是吗?我是说梅德琳回家来了和这类事。”

巴穆·柯比做了个苦脸,把一只肩膀耸了一下,说道:“没什么关系,真的。”

这句话多叫人寒心啊,罗达近来才感到对这个男人有把握了,这一下子可全吹啦。“巴穆,”她的声音里充满着感情,“带我到你的公寓去吧。”

他的眼皮本来耷拉着,她这么一说,他的两眼顿时放出了光彩。“什么?你要我带你去吗?”

“你没想到吗,你这个傻瓜?”他们俩对了对眼光,火热的情意从罗达的脸上显露出来,一抹淡淡的微笑使她那好看的薄嘴唇形成一条曲线,“你不想吗?”

罗达回到家里时已是一点钟光景,起居室里没有灯光,梅德琳也不在她的卧室里。她已在柯比的公寓里洗过澡了,如今就换上一件便服,走下楼来。这样心急地穿衣脱衣,她不禁感到有些好笑。除了这一点以外,她的确觉得非常舒坦——周身有一种暖洋洋的余温,她的心境又恢复了平静。在寻欢作乐一番之后,柯比果然提出要她嫁给他。她坚决拒绝了他。她对他说,这种不得已表态的求婚,她不加考虑。回答得真出色!他真是心花怒放,他本来尽责任的表态,现在成为咧嘴一笑和一次紧紧的拥抱。

“那么,这阵子,罗达,我们还要——呃,继续见面吧?”

“亲爱的,要是你把这回事叫作‘见面’,那很好,没有第二句话。今天晚上,我就非常高兴跟你‘见了面’。你的眼光真凶。”罗达跟柯比说这类俏皮的粗话,觉得很得劲,她跟维克多·亨利在一起的时候,难得开这类玩笑。她这话让柯比一下子笑了起来,笑得那样粗俗,把牙齿、牙龈都露了出来。后来过了一会儿,她要走了,他不假思索地问道:“什么时候我能再跟你‘见面’呢?”引得两人都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向暗红的余烬上加了几块木柴,给自己调了一杯酒,又把帕格的回信读了一遍。由于柯比方才向她求了婚,这封信给她的感受就不一样了。她已是有了两个孙儿的奶奶了,而现在有两个出色的男人争着爱她、要她!自从她情窦初开,电话铃声一次次响起来,请她去跳舞,她接连拒绝了两个男孩子,料想还有第三个她更中意的人会打电话来邀请她——自从那时以来,她还不曾对自己的吸引力这样得意过。

她心里正在思量着这些事,电话铃响起来了,把她吓了一跳。原来是长途电话,从棕榈泉打来的,要梅德琳·亨利听电话。

“她不在,我是她母亲。”

罗达清清楚楚地听到是克里弗兰的声音。“接线员!接线员!我要跟对方通话……喂,亨利夫人吗?对不起,打扰你了。”那大大有名的、丰满而低沉的声音送进了她的耳里,“梅蒂真的在华盛顿吗?”

“是呀,但是今天晚上她出去应酬了。”

“听着,她是不是一心一意想当助理护士?我是说,爱国心我是完全拥护的,亨利夫人,可这个念头是要叫人笑话的。助理护士嘛,哪个黑鬼小丫头不能当啊!”

“跟您说实话,克里弗兰先生,我很钦佩她,现在正在打仗呀。”

“这我懂得。”克里弗兰叹了一大口气,“可是‘快乐时光’能起到振奋人心的作用,也是为战争出了大力呀,我可以向你保证。你真该看看我办公室里挂在镜框里的那些海陆军将领的来信!”电话里的声音越发热情亲密了,“罗达——要是我可以这样冒昧称呼你——两个儿子,一个丈夫,都打仗去了,你做出的牺牲难道还不够大吗?假使他们把她送到海外去呢?那么在打完仗之前,只剩下你一个人了。”

“梅德琳不赞成你在这个时候出门去休假,克里弗兰先生。她认为你对战争漠不关心,她还说了关于什么貂皮的一些话。”

“哦,天哪!她怎么说到貂皮了?”

“说到你太太的貂皮大衣来着,我相信。”

克里弗兰低声地叹了一口气,说:“天哪,如果不是为了这件事,还有另一件事。她管后台的工作,罗达。我走开一星期还不打紧,她可是不行啊。我们得训练一个人来随时替代她。等她回来了,请她跟我通个电话。”

“也许那时候我已经睡了,我给她留张条子吧。”

“谢谢,用唇膏写在她的镜子上吧。”这话让罗达笑了出来,“我不是在哄骗你,今天晚上我一定要跟她说话。”

罗达在炉火边刚喝完酒,就听到梅德琳在过道里跟西姆·安德森说再会。梅德琳得意扬扬地大踏步走了进来,说:“嘿,妈妈,临睡前喝杯酒?我想陪你喝一杯。”

“心肝儿,休·克里弗兰打过电话了。”

女儿停住脚步,皱皱眉头:“什么时候?”

“刚打来。他在棕榈泉的电话号码在放电话机的桌子上。”

梅德琳把鼻子朝天一翘,活像小姑娘的样子。她在逐渐熄灭的炉火边坐下来,捡起放在她父亲的信旁的那张快照。“乖乖,勃拉尼的娃娃?可怜的娜塔丽!从照片上看,她胖得像头母牛了。妈妈,你能打听到他们的消息吗?”

“她的母亲给国务院写过信。从那以后,我没接到过她的来信。”

“反正这真是一段奇怪的姻缘。大多数婚姻看来都是意想不到的。拿克莱尔·克里弗兰来说吧,她没有时时刻刻跟休打成一片,这使她那股酸劲儿像疯了一般。我写了一封傻里傻气的信给爸爸,他在信中提到了没有?”

“只是顺便带了一句。”

“他怎么说的?”

罗达翻看那三张信笺。“在这儿呢。短短几句话。‘梅德琳出了什么事,我不太清楚。对她的事,我感到有些厌烦,所以不打算多谈了。如果那家伙准备跟她结婚,把乱子收拾干净,那就再好不过。不然的话,我一定要唯他是问。’”

“天哪,多可怜的爸爸呀!”梅德琳把一只小拳头在沙发上嘭地敲了一下,“她当然不会跟休离婚!我真不该写那封信。我只是心里一阵慌张,因为我万万想不到她会提出控诉。”

“再给他写封信,心肝儿。跟他说,上次写的全是废话。”

“我想写。”梅德琳站起身来,打了个大哈欠,“西姆倒多少有点儿亲热劲儿,你知道那样低头伏小吧?那样百依百顺!就算我要他把自己的头割下来,他也会去拿把斧子照着我的话做。可说实话,叫人腻烦。”

“去给克里弗兰先生打个电话吧,梅德琳。”

女儿走出去了。后来休·克里弗兰又打电话来了,铃声响了好一阵,结果还是罗达去接。她到女儿房中,隔着浴室的门,夹杂着水龙头哗哗的放水声,叫她去听电话。

“天哪,他到底有什么事呀?”梅德琳叫道,“我不要人来打扰我。告诉他,我正泡在肥皂水里。”

克里弗兰说,他可以等到梅德琳把身子擦干。

“哦,上帝!对他说,我喜欢在上床前在浴缸里泡半个小时。真是岂有此理,在凌晨两点半钟跟我纠缠不清!”

“梅德琳,我不乐意再隔着门像白痴似的大喊大叫了,你擦干身子出来吧。”

“我才不呢。如果这不称他的心,告诉他我不干了,那他不如找根绳子上吊去吧。”

“喂?克里弗兰先生吗?还是等早晨再说吧,她这会儿情绪实在很坏哪。”

“他早晨再跟你通电话。”她好声好气地说,她那种哄人的、平稳的声调表示梅德琳取得了胜利。

“管他呢。”梅德琳也有腔有调地回答。

差不多有一个小时,罗达在黑暗中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于是她起身拿了一本信笺和一支笔,在床上坐起来。

最亲爱的帕格:

我能写上四十张信笺,表达我对你的感情、对我们俩共同生活的感情,以及我读了你的那封了不起的信之后是怎样想的。可是,我要把这信写得短些。有一件事我是说得准的,现在你忙得要命!

第一件事,梅德琳。说来话长,主要的一点是她受到人家彻头彻尾的诬告,并被人家彻头彻尾的卑鄙威胁吓坏了。我有把握说,她没有什么不正当的行为,她是清白的。她回家来和我一起过圣诞节,所以我并不感到自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我还得说,她已长成一个顶呱呱的纽约姑娘了。信不信由你,西姆·安德森还在她身边转来转去地献殷勤呢!今天晚上,他带她出去玩了。她是能够拿稳主意并应付得了种种情况的,你不必把这个问题放在心上。

如果你能不再为女儿操心,那么在今后几个月里,也请不必为我操心吧,就把我看作一个留在后方家里的小老太太好了。你有一场仗要打。我在上一封信中说的话仍然算数,可是我们信札往返的时间长得真可怕,我们没法儿靠这种方式来解决什么问题。我是一个过来人,我不会做出什么顾前不顾后的事来。等你从前方回来,我会像一个海军人员的好妻子那样,在这狐狸厅路的宅子里等着你,穿着我最漂亮的衣裳,准备好满满一壶马提尼酒。

你说你愿意忘掉我那封信,与我和好如初,我读到这里,哭起来了。真不愧为你,你那样宽宏大量,真让人受之有愧。我们俩都该静下心来好好思考这个问题。我已经“不是一个女学生”了,这话是不错的,我也确实经历了中年妇女的所谓“热情冲动”。我正在尽我的力把我自己“理出个头绪”来,从头到脚。你愿意宽恕我——那是别人简直无法想象的,因为他们不像我那样深切地了解你。请相信我,读了你的那封信之后,我从来没那样敬你、爱你,从来没那样为你自豪。

娜塔丽和她的娃娃至今不知下落,是吗?这儿没有一点儿消息。拜伦的点滴情况也请告诉我。向华伦、杰妮丝和小维克问好。

当然,还有你,永远惦着你。

写好了这封信,信里的每一句都是她的真心话,罗达就熄了灯,像一个问心无愧的人那样睡熟了。 KGn9c97S/KjJIltglNCb/o7GS958CwXKgnD94hHFOIV+aAmKcBES/TRzYG9dXsN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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