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警察知道(全4册)
马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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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侦支队的厕所里传来阵阵歌声。歌声嘹亮,咬字凶猛,就跟军队里拉歌似的。楼道里偶尔经过几个人,都朝里面窥视。一民警带着俩女事主经过,女事主听见捂嘴直笑,民警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狠狠地瞪了那门里一眼。
孙小圣在门里旁若无人地唱着,一只手拿着梳子使劲捣鼓着眉毛上面的几根刘海儿,想着把脑门子那块疤遮住,另一只手揪扯着总是打不正的领带。薛队要带他去外文学院给学生们搞演说,主要是普及一些法律和安全防范知识。刑侦支队答应教委有半年了,孙小圣也盼了半年了。正巧死对头李出阳出差了,他可以大张旗鼓地去刷刷存在感。而且他还是单身,想凭着自己强大的气场俘获某个女学生的芳心呢。所以说,自信这东西有时候也挺害人的。
薛队夹着一个文件袋进来,迈着外八字,走得有点儿摇摇欲坠。看见孙小圣还在镜子前刮胡子,他把文件袋往盥洗台上一摔,孙小圣不知从哪儿搞来的发蜡一下子掉到了洗手池里。
“从我开会之前你就在这儿捯饬,你就是刮成个太监,也没有当大总管的命!”
生物界越卑微者就越顽强,孙小圣就属于越被骂越欢实的那种。他笑嘻嘻地说:“薛老大定律第三条:如果回来就摔东西,那么不是会上挨了骂,就是会后做检查。可怜呀,我一个基层小刑警,除了抓人破案,还要当领导的出气筒,但凡心眼小点儿,早就死个十回八回了。”
薛队往墙上一靠,点烟:“你知道个屁。灭门案已经第二起了,而且很可能和上个月那起案件是一个凶手。”
小圣傻眼了,拿梳子的手定在空中:“连环的?连环灭门?什么仇什么怨呀这是?”
薛队吐着烟雾:“问题的关键在于,尽管作案手法相同,却没法确定两家人的关系。也就是说,被害的那两家人,在社会上没有一点儿交集。所以嫌疑人的排查就很难。李出阳可能明天就回来了,等他回来再细说吧。本来没想让你俩进专案组,但人手实在不够。”
小圣最讨厌李出阳了。只要有那家伙,他就不自在。李出阳和小圣是同龄、同学、同事而且还是同性,好像天生就是用来互相比较的。这种设定让小圣既抓狂又无奈,因为不比他不甘心,比了又是自取其辱。李出阳帅一些、聪明一些、从容一些,虽然哪项指标都不过硬,但东拼西凑还就成了大优势,身上的光环像探照灯,晃得小圣找不着北。在学校时还不明显,工作之后小圣深感自己后劲不足,经常在业务上被李出阳完爆。现在的关键问题是他既惹不起也躲不起,明知山有虎,身后无退路。都说一山不容二虎,其实真正不容的是老虎和它的猎物。
小圣也知道李出阳一回来,自己又该被生吞了。也就是说孙小圣的自在日子,将在今晚画上句号。他顾不得继续贴花黄了,七手八脚地归置好东西,跟薛队上了车,直奔外文学院。他哪知道,就是这么一个自认为是福利的机会,彻彻底底给他玩了把惊魂。
这几天外文学院正在进行期末考试。小圣和薛队是和大一的学生们进行互动,而大二、大三的学生还在同一幢楼里考试。底下坐着一大片黑压压的学生,颇有些阵仗和规模。小圣刚才在车上雄壮的表演欲渐渐萎缩,腿肚子暗觉转筋,走路都机械了。好在薛队见过世面,一直主导着讲解,一会儿讲案例一会儿说法条,孙小圣则坐在旁边成了递材料的丫鬟。
小圣只想好好当丫鬟,但无奈底下无数双眼睛盯着,自己领带系得又紧,好像得了大脖子病,扭头都发涨。过了会儿他又暗觉鼻子不对劲,貌似出门前鼻毛没清理干净,人中那里总有一种悠悠的触碰感。他想,坏了,莫不是露出来了,于是赶紧上手,想着给塞回去,没想到手指一进一出,竟然……拖出一大条鼻涕。
薛队刚刚讲完一起女生被害案,拿杯子正喝水,下意识地扭脸看了眼孙小圣,“噗”地一口水喷了出来,话筒“轰隆”一声就倒了。底下人全都循他目光看去,全场乐成一片。
千人之前,身穿制服,手持鼻涕,小圣成了当之无愧的明星。提问环节,几乎没人搭理薛队,全奔小圣而来。
“孙警官,您能给我讲讲您警察生涯里最最惊心动魄的一次抓人吗?”一个看起来挺好事的女生率先行动。
小圣想,我比你大个三四岁,你就管我叫“您”,还什么“生涯”,不是眼神儿不好就是蓄意调戏。流个鼻涕你就如此亢奋,我要是真正耍起宝来你还不尿失禁。想罢气运丹田,非要给她讲个货真价实的警察故事。
他清清嗓子,找准了汇报英雄事迹的脉:“我给你讲讲我实习时在便衣支队抓贼时的经历吧。有一次我和我的同事在公交车上盯了一个贼,就等着他下物儿,哦,也就是偷东西,他不下手偷,我们没办法抓嘛,现在就讲究证据,没有证据不成方圆,这不仅是法律规定,也是行业准则。原先我在警校时的老师就说过……”
底下还是那片黑压压,有一些窸窣的响动,小圣全盘过滤,陶醉其中。薛队拿脚踢踢他:“你跑题了。”
小圣会意:“接着说抓人的事。当时那个贼是自己一个人,本来很好下手抓,但因为公交车上的人太多啦,把我和同事都挤散啦。我的手铐别在腰上,忽然一个急刹车,全车人都向我这方向挤过来,我没辙,双手使劲扶把手,使劲一吸气,铐子就掉进裤子里去了。”
讲到这儿底下就安静多了。大家听得都很认真,但都是一副准备起哄的架势。
“幸亏当时我裤子不肥,要不然铐子就从裤腿掉出来了,如果真的掉出来,人那么多,我捡都没法捡。当时我也一时掏不出来,除非解皮带,那太麻烦了。就在这时,那贼已经下物儿了,我和同事赶紧挤过去抓。正巧公共汽车停车开门,我同事下车去追那贼,我就赶紧也把失主带下车,让她在原地等我。等到我追呀追呀,赶上我同事和贼时,他俩正扯在一块儿准备开练。那贼手握一卷报纸,看上去像是刚刚买的晚报,结果一挥起来我才发现事情的严重性,原来那里面裹着把刀!”
他颤着胳膊比画了好几次,越比画越大:“足有这么,这么,这么,长!”
底下有声音质疑:到底是报纸还是壁纸?
小圣才不理,继续说:“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刻,我和同事都没有反应过来,等贼拿着报纸卷砍过来,我同事下意识地用胳膊一挡,当时正是夏天,都穿着半截袖,我眼见血从我眼前喷了出来!当时都没意识到是血,都没认清是红色,就看见一片黑雾,跟喷漆似的!你想啊,那位置正好是人的大动脉呀!”
学生们都彻底被征服了,好多女生都揪心地托着下巴,好像在看着自己追捧的男明星和那个贼决斗。
“我当时也吓傻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啊!谁在那工夫还能有策略呀,再加上旁边还有路人,有的围观有的尖叫,乱作一团!”小圣唾沫横飞,薛队必须侧着身子腾出空间供他发挥。
“正巧我边上有个隔离墩,我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抄起来就往那家伙身上砸。隔离墩是铁的,我当时也后怕,万一砸到脑袋砸死了,我还成防卫过当了。结果还好,砸到了那家伙的脚,给他疼得哟……那狼狈样……”小圣做出一副疼痛难忍的表情,舌头都吐出了三寸,吸溜着气,跟嘬了口芥末油似的。
小圣吸溜得嗓子发干,拿起水杯子咕咚咕咚喝水。
“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底下有人等不及了。
“后来我就趁着他喊疼,在一秒钟之内冲上去,把他的刀夺了下来,用手铐把他铐在路边隔离带上,然后带着我同事去了医院。我同事福大命大,没什么大事,最后那个贼也被刑拘了!”
全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小圣顿觉自己身上金光万道。
“等一下……”有个眼镜男缓缓站起来,“你刚才说……你的手铐还在裤子里,你一时掏不出来,怎么可能一秒钟之内制伏那个嫌疑人,又把他铐住?……”
小圣愣了神,怪只能怪自己那么实诚地铺垫!
“我,我在抄隔离墩时,力气太大,裤子开裆了……”
“也就是说,你是从裂开的裤裆里掏出的手铐?”
小圣默认了。
全场沸腾了。
老薛崩溃了。
混乱过后,一大堆提问又接踵而来。
“孙警官,请问女生要怎么提防色狼?”
“孙警官,请问男生要怎么提防色狼?”
“孙警官,中午吃了食堂的饭拉肚子了,能举报厨子吗?”
“孙警官,请帮我设计一个让大妈们既能欢快地跳舞又不占我们篮球场地的阵型,可以吗?”
慢慢地全成了赤裸裸的调戏,会场成了欢乐的海洋。薛队幸灾乐祸,小圣难以招架,求饶地说:“我,我先去趟卫生间。”
小圣早上吃了一屉包子,刚才大会上又灌了多半瓶矿泉水,肚子里还真闹了动静。平时他如厕都是自然而然地去,肠子带路,都不用走心。今天特地当众宣布自己要上厕所,生理上有暗示,出了门就憋不住了,走路都内八字。他一边松领带一边找厕所,可巧这层卫生间坏了,他只能跑到楼下去解决。
楼下和楼上格局一样,小圣进了卫生间,习惯性地蹲下后先掏手机。正巧同事黑咪给他发来一条段子,写得特别逗,他想下载,又发现此处没网络,于是干脆给截了屏。
截屏和照相一样,爆出“咔嚓”的快门声。与此同时,隔间传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小圣条件反射地浑身一激灵,一下坐在了便池中。紧接着自己隔间的门开始疯狂被踹,好像千军万马要闯进来。
“有色狼偷拍!你给我开门!”
小圣吓坏了,分明是一个女声。他想自己不会这么倒霉吧,晕头转向进了女厕所?
他赶快提上裤子,顺着门缝往外看,发现外面是个胖子,窥斑见豹,就更不敢开门了。要怎么说?自己穿着警服进了女厕所,就算是清白的,那不也成了千古笑谈了吗?再听门口那位的动静,仿佛已经抓狂了,再不开门恐怕就要拿炮轰了。
小圣擦擦汗,尽量从容地把门敞开一道缝,还没看见人影呢,一只手就伸了进来,精准地抓住了他的领带。这该死的正装!
门口这位自以为遭受了失身之辱的胖女生,短发圆脸小噘嘴,怎么看怎么是个修炼多年内功深厚的主儿。她看见小圣又瘦又干还穿着警服,反倒没了滔滔怒气,转而大肆奚落起来:“哟嗬哟嗬,这年头色狼也够拼的,扮演起警察来了,怎么着,想玩儿制服控吗?你瞧你那副猥琐样,走,跟我去见见真警察!”
这家伙力气奇大,小圣又不敢碰她,怕再招惹一身不是,只能堆出一脸笑意:“我,我就是真警察……”
“你是警察?我还是世界小姐呢!怀里揣个死耗子就冒充打猎的,跟我走,要不我就报警了!”
小圣百口莫辩:“那你报吧!”使劲仰着脖子跟她拔河。
胖女手一松,小圣飞坐到隔间的台阶上,屁股升腾起一阵火辣。胖女一摸兜:“完了,考试呢,老娘没带手机。”
小圣把手机掏出来,刚要给她解释,不料她又原地号叫起来:“有色狼啊!色狼偷拍啊!快来人啊!”那样子不像呼救,活脱儿一个吆喝卖菜的。
胖女见洗手间深处的一个隔间锁着,赶紧跑过去敲门:“姐们儿姐们儿,快出来,有色狼偷拍,色狼还穿着警服,咱们给他抓起来。”
小圣刚才被胖女摇得七荤八素,刚得空喘口气,忽然发现对面是一排小便池,如获至宝地叫起来:“喂喂喂,你们学校够前卫的呀,女厕所还带小便池?还是你们学校女生有着与众不同的专长?”
胖女也傻眼了,歪着脑袋看了好几秒,手却敲木鱼似的没停:“咱,咱们把他抓起来,开门,哥们儿。”
小圣跑到门口一看,笃定这是男厕,理直气壮地走到胖女跟前阴阳怪气:“虽说我干警察也没两年,但什么倒打一耙呀,恶人先告状呀,见得也多了,但如此丢脸跌份儿在先,还能这么精力充沛地胡搅蛮缠,你是第一人,真应该跟我上你们这个大讲堂说说你的心路历程以及进化和蜕变史。我是你们今天的主讲人,我可以帮你好好分析分析,也请你的同学们记住这难忘的一课。”孙小圣笑意盎然,胖女绷住一脸恨意,显然有些进退两难。
“我记得这儿明明是女厕呀!横不能,我一进来就改头换面了?”
小圣懒得跟她掰扯,整理好领带,冲她不无挑衅地做了个再见的手势。
胖女陷入了回忆:“刚才我提前交卷,就出来了,然后就来了这儿,明明记得没有走错呀……”
小圣说:“莫要着急,你这是早期,还有救。”说完抬脚就要走,胖女一把拽住了他。
“我知道了!”胖女扭身到了小圣面前,仰着头,鼻子眼儿呼呼冲着他,跟要表白似的,“我知道了,刚才,我考完试脑子晕晕乎乎,尾随着一个女生就进来了!前后没几分钟的事!”
小圣说:“好吧,我信了,再见。”
“别别别,你听我说完,警察叔叔!”
“我哪儿是什么警察呀?我是假的,那叫什么……烤瓷的!”小圣一时有点儿不明白这个词,脑子里出现一幅自己化作一尊瓷娃娃摆在书架上的画面。
他的领带又被她牵住了。他猜此女家一定养狗,见谁都想遛遛。
“我有点儿害怕……”胖女声音忽然小了下来。
她一颓,小圣也正色了:“怕什么?”
“我尾随的那个女生,应该就是里面这个……”她指着她敲了半天的隔间门。
那个隔间一直毫无动静。
他们争论了半天,里面依然静如死灰。
小圣愣了一下,使劲笑了一声,形成一个挺没意思的节奏:“肯定走了,你以为跟你似的,磨蹭来磨蹭去,还疑神疑鬼。”
“锁着呢……”胖女指着把手。
一股寒意爬上小圣后背。听上去确实有点儿邪门,他也不能完全装傻充愣,于是也上前敲敲门:“有人吗?……需要帮忙吗?”他自己都觉得这么问格外犯贱。
还是没声音。小圣耸耸肩,和胖女大眼瞪小眼。
胖女说:“撞门。”
“你要干吗?”
“我倒要看看,是谁引我进了男厕所的。”小圣一阵汗颜,心想,我以为你出发点多高呢。
小圣见那门下有道缝,便跟胖女说:“你替我作证啊,我是担心里面人的安全才偷窥的,你得帮我作证,别又说我色狼啊烤瓷啊制服控什么的。”
胖女说:“谁说我抽谁。”
小圣半趴下,眯着眼朝门缝里看去。这一看,他浑身像通了电,头发都站上军姿了。有两只分明是已经瘫软的脚在门缝里一左一右地横着,鞋底朝外,接连着一副同样软绵绵的躯体。横条的视野里明暗分明,卫生间白森森的光线和斜拉出的矩形阴影,形成了一种格外恐怖的排列。要不是被身上的制服强撑着,小圣真想拔腿就跑。
胖女生还不忘在一旁渲染气氛,小声问:“怎么样,看见人了吗?”说罢干脆自己也趴了下去。
楼道里的铃声骤然响起,夹杂着胖女的猛然尖叫,爆裂而惊悚。
小圣超负荷的心脏给双脚打着乱七八糟的节奏,穿过菜市场一样的楼道去上面找薛队。他带着薛队下来时,卫生间已经被学生们围了个水泄不通。叫喊声、议论声、电话声,把卫生间吵出了大排档的动静。薛队联合校领导轰出了所有人,再一看,那扇隔间门已经不知被谁砸开,里面一个女生四仰八叉地半躺着,脖子上吊着根绳,上端系在水箱的管子上。
那女生双目紧闭,面部青紫,嘴微微张着,已经不太包得住舌头。旁边一个样子像是保安的人跟校领导说:“那边还有一个!”
小圣扭头往那角落里一看,刚才那胖女生晕倒在小便池畔,旁边一个男生在给她掐人中。
薛队拧着眉头走进隔间看了看,小声跟教务主任说:“人已经死了,给医院打电话吧。”
教务主任抽搐着脸,分分钟能把眼镜震下来。薛队也顾不上理他,转脸问小圣:“是你第一个发现的?”
小圣指指那边团成一团的胖女生:“还有她。”
薛队过去问话,可巧胖女恢复意识,猛推一把薛队:“闹鬼了闹鬼了,我见鬼了!”
小圣想,越是亢奋的人就越容易疯,便离得远远的。
薛队好容易把那家伙扶起来,跟她说:“要不要细细给我讲一下闹鬼的经过?”
胖女唾沫星子像泄了洪:“刚才我考试提前交卷我就出来……我就上厕所走到走廊里看见一个女的也上厕所……我就跟着走……我也没多想就走进了男厕所……”
“打住!跟我换个屋说!”薛队朝孙小圣做个“继续”的手势,就把胖女搀出了厕所。
薛队一走,几个校领导和保安都瞅着小圣。小圣也在琢磨着薛队的那个手势:他让自己继续什么?保护现场还是开展侦查?……没有这心领神会的默契还玩儿什么肢体语言!不容他抉择,领导们就像没头苍蝇一样把他围住:“警官,现在要怎么办?医院的车马上就到了,是等你们法医来还是直接把人拉走?”
小圣摆出一脸严肃:“先不要碰尸体。”说着大步流星地走向那隔间。
女尸就在脚下,背靠墙壁,垂头半坐,屁股悬空,脖上的绳子被勒得僵直。一个胆大的领导说:“这么吊能吊死?上吊不是要踢椅子脚离地吗?”
小圣说:“行是肯定行,只要力量到位,和上吊的窒息是一个道理。台湾那个作家三毛不就是这么自杀的吗?”
“你的意思是自杀?”
“我猜是,当时这隔间的门是反锁的。”
这么一说,几个领导都是松口气的表情。自杀是自己的事,起码扯不到校内别人身上,也就不会闹大。几个人马上有了方寸,一边安排善后,一边和校长通话。小圣原地愣了两秒,陆续走进其他隔间。
等他每个隔间都串了一遍,外面就剩一个老保安和教务主任了。
主任脸也不抽了,推着眼镜问他:“怎么啦?”
“给我找三样东西可以吗?”
“你说!”主任迅速从上衣兜里掏出小本子,一看就是记录高手。
“一双手套、一根教鞭、一只手电。”
主任边记边字正腔圆地重复着,俨然已经供小圣驱使。
然后他就一溜烟地出去找东西了。
要搁以往,小圣早神气上了。但现在不行,他不能被自己一贯的自我满足感扯后腿。他感到这个近在咫尺的以这种格外不体面的姿态没了命的女孩儿,很可能是死于非命。
东西很快交到小圣手上,他拿捏着,确定是真家伙后又走进隔间。教务主任跟在小圣屁股后面,又不敢直面尸体,样子有点像在ATM前排队取钱的。
他看着小圣戴上手套,先用教鞭搅和便池边上的纸篓,搅和半天,又捅开天花板,拿手电往里照。要不是小圣用力过猛露出半截红内裤,主任还真有种参与到了犯罪现场调查一类高智商破案的即视感。
半小时之后,小圣带着教务主任到办公室与薛队会合。薛队已经给胖女生做完了笔录,与此同时,校方也秘密带来了三个与死者关系最为密切的人。这时孙小圣才知道,死者名叫廖海玉,是外文学院商贸系的大三学生,事发之前也在考试。
“考着考着,就死在了厕所里。说是自杀,也有点儿说不过去……”一位领导试图和薛队探讨。
“她之前考的是什么科目?”
“外贸英语考试,这个是全市统考的,他们系的学生都要考,这个廖海玉应该也是中途请假出去上厕所,然后就这样了。”
“我有个问题,”一边挺尸状的胖妹忽然复活,“我也是商贸系的,我怎么从来没见过这个人?我……我真是对她毫无印象哇。”她夸张地眨着眼睛,一脸的阴谋论。
薛队显然刚才被此女摧残得不轻,直接让主任给她带了出去,然后安排见了廖海玉的那三名同学。
第一个人叫古唐,是廖海玉的男朋友。此男与廖海玉不在一个专业,最近俩人有些貌合神离,所以被校领导重点关注。古唐听闻廖海玉死在男厕所,先是哭了一鼻子,很快又稳住情绪,尽量保证着说话的条理和逻辑。他说自己和廖海玉从大二开始交往,最近的确因为一些事情闹了意见濒临分手,而且案发前后自己没有考试,而是独自一人在宿舍歇着。
“有人能证明廖海玉考试期间,你没有出过宿舍吗?”
“宿管老师应该可以证明,而且海玉考试的那栋教学楼的正门有监控,考试的时候只开正门,所以如果我进去,是会被拍到的。”
妥帖、分明,再加上有红眼圈打底,古唐的表现没什么破绽。可是宿管老师能看到的毕竟有限,教学楼的窗户和旁门也不见得就严丝合缝。小圣在他走后跟薛队说,这类人最危险,对答如流不急不躁,要么是无辜群众,要么就有重大嫌疑。
“你觉得咱们还能遇到第三类人吗?”薛队问他。
小圣一时语塞。
第二位叫刘雪梓,和廖海玉是同宿舍的,人看起来也算正常,但据说名声不太好,似乎有点儿滥交。小圣和薛队也明白,现如今两类人最八卦,大妈和大学生,周边人有点儿风吹草动都被传出也不奇怪,所以也没太往这方面关注。
刘雪梓当然也哭了,说话跟含了热茄子一样含混不清,小圣做笔录时必须看着她的嘴对口型。她表示自己和廖海玉同宿舍,虽说海玉是本地人不太住宿舍,但俩人也算是宿舍里走得最近的,关系也一直不错,几乎没什么摩擦。这个同宿舍其他人也可以证明。
“她和她男朋友关系怎么样?”小圣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刘雪梓爱莫能助。
“她和同宿舍其他人结过仇怨吗?”
“没有呀,她很少住宿舍,也就是早上有大课或者集体活动时,她头天晚上会回来住一宿,有时候好像也和男朋友去外面过夜。”她认真作答。
“你刚才还说不知道她和男朋友的关系。”
“我只是客观陈述。”
“听说你今天没有参加考试?”
“……我大二时这门考试就过了,所以不用考。”
第三个被询问者是廖海玉一位真正要好的同学,叫李丹宵,事发前后正在考试,且没有中途离开考场。这位是哭得最猛烈的,基本上形不成交流,一提廖海玉名字几乎就要岔了气。这样的被询问者很常见,也最没辙,只能干耗着。小圣放下笔去饮水机旁接水喝,烫了嘴,疼得直叫唤。
“你吓死我了!还不嫌乱是吗!”薛队瞪着牛眼。
李丹宵这会儿开口了:“……今天考试之前,我还帮她拿了水杯,怎么人说没就没了!”
“拿水杯?为什么帮她拿水杯?”小圣吐着舌头扇着风,另一只手飞快地去抓笔。
“当时我们快要进考场考试了,我和她一起走,她……她要去上厕所,我就帮她拿着水杯在外面等她。”李丹宵揉着桃红的眼睛。
“她……去的男厕所还是女厕所?”薛队自己都觉得这么问挺欠的。
“当然是女厕所。”
也就是说,廖海玉在考试之前已经上了一次厕所。但是为什么在考试中间,她又去了男厕所?
孙小圣脑瓜子里转起了马达:假设廖海玉尿频,或者两次分别为大小便,那她为什么第二次去了男厕?难道是当时女厕所满员,她不得已为之?可是当时在考试,中途去厕所者寥寥,女厕怎么可能人满为患?
“这个廖海玉……平时身体怎么样?”
“平时身体还行,就是有时候低血糖。”
薛队让李丹宵在门外等候。他瞥了眼小圣问:“你有什么看法?”
小圣想,都上这口了,真拿自己当狄仁杰了。他说:“我觉得这不太像自杀,但他杀似乎又解释不通。”他还想继续阐述,但发现老薛又有要骂他废话的趋势,于是直接带他来到案发现场。
尸体已经拉走,隔间里歪歪扭扭的粉笔线勾勒出一条生命的最后痕迹,好像一个大大的句号,也像问号。小圣指着废纸篓说:“你看看这里面的纸,挺多的,而且我刚才看了看,里面很多都是干净的纸,没有发现什么污垢。再看看其他隔间的纸篓,比这个纸篓里的废纸要少好些呢。”
老薛大概看了看,还真是这么回事。他想,也只有孙小圣能发现这么重口味的细节。
“你的意思是?”薛队老有种跟着孙小圣的思路走就上了贼船的感觉。“我就是觉得奇怪,纸篓里多余的那些纸都是干净的,只不过被揉成了纸团。”小圣还要上前扒拉。
薛队拦住他:“会不会是上面……挺脏的,只不过……干了?”他觉得这话题开始越来越古怪了。
小圣又指着天花板说:“而且你看,刚才我看了,那里面是有横梁的,而且看样子挺能承重的。如果死者非要选择上吊的话,直接吊在那上面,不比吊在下面水管子上得劲吗?明明有捷径,她为什么非得这么自讨苦吃?”
老薛用教鞭捅开一块天花板,又拿手电照了照,沉吟半天,不知怎么回应他这个看似合理但过于想当然的推论。
孙小圣见薛队不理他,开始自问自答:“难不成是有男的和她在这里幽会?然后……也不太可能呀,那样一来,我和那胖妞也不可能一点儿动静都没听见呀!”
他们又去了一趟廖海玉的宿舍,推门时技术队的小胖子吴良睿正撅着屁股四处找线索,顶着一脑袋蜘蛛网出来,边咳嗽边抱怨:“我刚才在这姐们儿的床下看到一类似锤子的东西,一拿,是根烂香蕉,弄我一手!”说着他就要往孙小圣脸上抹,孙小圣闪身一躲,吴良睿差点儿杵到老薛脸上。
孙小圣比画着分析:“挺正常的,据说廖海玉有低血糖,存一些水果啊糖啊什么的,以备不时之需嘛。加上住在这里的时候不多,估计就忘了,烂了也没人管。集体宿舍都是各扫门前雪嘛。”
吴良睿摘了手套和口罩,贪婪地吸着空气:“随你怎么说吧,女生宿舍我也不是第一次勘验了,人的想象力覆盖多广,女生宿舍出事的可能性就有多大。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你瞅瞅这屋……六个人,六个人两台戏!你方唱罢我登场,说你推断来推断去,最后也得和我一样跟耗子似的四处钻来钻去找证据。”
薛队被逗乐了,他发现自从孙小圣调来刑警队,小同事们几乎个个都被他带得满腹精怪,神神道道。
小圣管吴良睿要过手套戴上,左翻右看不留死角,连桌上放的八卦杂志都每页拈一遍,哗啦哗啦地不消停。良睿问他:“你找什么呢?”
小圣没戴口罩,不知什么时候鼻子已经蹭了一大块黑,跟哈士奇似的:“我觉得有点儿古怪。”
“怎么古怪了?”
“既然廖海玉是个要随时随地补充糖分的人,为什么死后身上没有发现一粒糖,而且在她的住处也一粒糖都没有?”
吴良睿遥指床下:“那儿有只烂香蕉。”
小圣把那本杂志呈到薛队鼻子尖前:“你看看,这杂志里还夹着两张糖纸呢。”
难道说廖海玉是死前那段时间没有吃糖,所以晕倒在厕所里,然后被人在密室里加害?但是男厕所这个场所,到底是廖海玉自己选择的,还是凶手把她引过去的?
小圣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老薛毫不留情地点评:“她自己的选择、有人引她过去,你认为有区别吗?”
小圣一想,妈呀还真是。所谓她自己的选择,那就要有一个符合常理的前提。前提是女的不可能进男厕。这就说明还是有外力推动她做出这个反常的选择,那和有人引她过去没什么两样。逻辑这东西有时就是这么偷奸耍滑。
薛队收集净了小圣的思路,开始发挥领导优势:“我认为,廖海玉有可能不是自杀。第一,厕所隔间门反锁很好伪造,一根线一支笔就可以做到;第二,目前来看廖海玉并没有自杀动机。所以如果校方给咱们提供的重点人物没偏差的话,嫌疑人应该就在那三个人里面。”
孙小圣狗尾续貂:“而这三个人中,李丹宵当时也在考试,当时监考老师能证明她并没有中途离场,能够完全排除作案的可能性,所以咱们带人时,可以只把古唐和刘雪梓带回去问话。”
薛队说:“当然不行!为了不刺激他们,现在暂时还要以询问的名义往回带,所以三个人都要带回队里。”说罢头也不回地去找校领导了。
吴良睿跟小圣说:“说你傻你立即就流鼻涕。”
没想到刚回队里薛队就被谢队叫走了,好像还是因为连环杀人案的事。小圣带着一伙儿人进了候问室,正在门口蹲着抽烟,忽然听见里面吵成了蛤蟆坑。进去一看,原来是刘雪梓和古唐对骂上了。
“你个王八羔子臭渣男,拈花惹草玩劈腿,成天让海玉哭,哭哭哭,一天哭八回,每天早上她的枕巾都是湿的,就是你给她刺激死了!你给她逼死了!”刘雪梓红着鼻头凶着眉毛,充分展示着血与泪的控诉。
“你滚一边儿去吧,还枕巾湿的,你摸了?你有那工夫?我劈腿,好歹我正经交往过,哪儿像你,今儿找这个明儿找那个,坐到男的腿上就起不来,跑到男的车里就不下去,送快递的你都要逗人几句,走到个男的跟前都得扭下屁股,生怕你这条臭鱼没腥味儿!”
俩人刚开始还有个你来我往长枪短炮的交锋,到后来干脆就各骂各的,不交流没互动,好像谁一停谁就落了下风,就理亏了,就可疑了。孙小圣刚开始还没太劝,心想说不定还能捕捉出一些信息,到后来一听这俩人快干仗了,想劝才发现晚了,劝不住了,要失控了。小圣只能挡到中间让他们互不相见,这下好了,俩人全冲小圣来了。
“警察什么效率,半天让我们在这儿干吗,等着开饭?”
“海玉自杀了还不赶紧通知她父母,让我们在这儿干耗着干什么,我们能做得了她父母的主?”
小圣一想也对,正好找个借口避难,到了值班室给学校打电话,问他们通知没通知廖海玉的父母,他们什么时候能过来。学校那边声音抬高八度反问小圣:“警方没通知?我以为手机在你们手上呢。”
小圣赶紧给吴良睿拨电话:“廖海玉的手机在宿舍吗?”
“没看见。”
“你大爷的,这么关键的你不说?”
“这么关键的你不问?”
小圣飞奔回候问室,管李丹宵要了廖海玉的手机号,一拨,关机。也正常,之前她在考试,肯定是没带着手机。宿舍也没有,身上也没有,那这手机跑哪儿去了?难道说倒霉催的到这份儿上,人死了死了还遭了一回贼?
他匪夷所思地放下话筒,想着先把这手机号存到自己手机里。没想到掏出手机一解锁,发现还停在黑咪给自己发的那个段子上。孙小圣盯着段子看了半天,像被人定了身一样纹丝不动,然后他就哧溜跑了出去,甩手一摔门,制造出刁民一样的动静。值班室里几位民警写文件的写文件,吃午饭的吃午饭,看都不看他。谁要是多看他一眼,说明一定不了解此人。
薛队从老谢房间里心事重重地出来,四处找不到孙小圣,打电话则是没信号,问同事都说没看见。薛队恨得牙根儿痒,再一想明天李出阳就回来了,努力劝着自己,再忍忍再忍忍,苦日子就要到头了。孙小圣啊孙小圣,你自己不争气也就算了,偏偏还要成就别人,也真是贱得其所。
不一会儿他到候问室去和那几个学生说话,正说着呢,孙小圣火急火燎地进来,二话不说就把他往外拽。薛队正在气头上,正要熊他,看他正朝自己使劲挤眼睛。
小圣看着薛队,指指刘雪梓:“她应该换个屋子。”
这回改薛队把他往外拽。拽到楼道里,薛队问他:“你瞎说什么呢,不怕他们瞎想?你有什么线索吗?”
孙小圣郑重其事地说:“我刚刚又回了一趟学校,刘雪梓很可疑,先给她做笔录!”
刘雪梓很快在小圣和老薛面前坐好,镇定如初。孙小圣照本宣科地给她念了做笔录的注意事项,等着她自乱阵脚。果然,她坐不住了:“为什么单单拽我一个人过来做笔录?你们什么意思?”
小圣说:“我只是想问问你,你在今天廖海玉考试的这段时间,都在做什么?”
“问就问,为什么让我坐这个!”她使劲拍身下的铁椅子讨说法。
“因为你是唯一在廖海玉死后,不断强调她是自杀的同学。你不觉得你太……”他一直想不到贴切的词,“你不觉得你太那什么了吗?”
“那什么呀?都知道她反锁在隔间里死的,害她的人能有谁?黄鼠狼成精了吗?你的意思是希望我们这些群众无端地瞎质疑?你是受虐狂吗?”
薛队一看,得,这女的在气场上占领高地了。
小圣也不恼,讪讪地,有点儿像逗贫:“我当然不是求你质疑我,但是凡事不能太有目的性哟,否则容易适得其反。不过话说回来,你之所以让我这么怀疑,跟这些还真没太大关系。我现在还是只想问问你在那段时间都干了什么。”
“我在宿舍里,上网。”刘雪梓气鼓鼓的。
孙小圣扭头看薛队:“说到上网,我想起一件事。今天我去那间厕所,在靠门口的那个隔间里掏出手机,本来想下载个东西,结果发现既没有网络也没有信号。我才想起,原来今天这里有考试,网络和信号肯定都给屏蔽了。不过也正是想到这点,我才猜到了廖海玉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间男厕所里。”
“为什么?”老薛都有些等不及了。
小圣说:“其实廖海玉是从网上买了套答案,准备作弊用。今天和我争吵的那个胖妹也说了,廖海玉平常是很少在学校出没的人,相信也经常旷课。而今天又是全市统考,所以说她只有买答案,才能有希望通过。而答案要发送到手机上,所以她就找了个整个楼层唯一能收到微弱信号的地方——那间男厕最里侧靠窗户的隔间!”
刘雪梓愣了一下,依然理直气壮:“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她作她的弊,又没碍我事,这里头又没有什么利益冲突和竞争关系!”
小圣继续往下说着:“廖海玉很可能在前一天趁楼里没有人的时候——比如晚上或者中午,偷偷把手机藏在了男厕所的纸篓里,准备第二天用它接收答案,然后找准时间,中途请假出来看手机。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其他隔间纸篓里的厕纸很少,而那间隔间纸篓里的纸很多。因为廖海玉为了手机提前放进去不被别人发现,就先扔进去了好些攒好的纸团,把手机盖住。”
刘雪梓眼睛大睁,哼哼地干笑了几声,一脸难以置信:“我说这位警官,你好像比我还了解廖海玉,但是你说了半天,也没告诉我为什么我会在这张铁椅子上。难道我跟她有仇,阻止她作弊,不想让她通过考试?”
小圣看出来了,这家伙心虚了,心虚的一种反应就是表演欲特别强。观察至此,小圣更有底气了:“你听我说完呀。我还真不知道你俩有什么仇,但我知道,你在廖海玉进了隔间后,肯定也尾随她进去了,而且出来后用线做了手脚,假造成门反锁的样子!”
“你的意思是,我在隔间里,把她弄死了?”刘雪梓梗着脖子发笑,指着孙小圣歪着头问个不停,“那么小个厕所,那么小个隔间,外面兴许还有人,你的意思是我在里面把她弄死了?我怎么给她弄死的?打死?她身上可没伤。掐死?掐死和吊死的脖子勒痕不一样,这个电视上我也看过,你蒙不了我。我倒要问问,她也不是残疾人、聋哑人,她是怎么悄无声息让我给弄死的?你要是说不出来,我就把你弄死!”
孙小圣气定神闲:“你当然有辙把她给弄死了。因为廖海玉的特殊体质。你和她共处一室,想必你比我更了解吧?”
“什么意思?”
“廖海玉有低血糖,一般来说她在宿舍里总会备一些糖,以备不时之需,但是我们在检查她的细软的时候并没有发现。你是不是趁她头天返校之前,把糖都扔掉了?”
“这可真是太逗了,”刘雪梓像是在相声段子里挑笑点,“她是三岁小孩儿?没糖了不会去买?买不着吃不了糖说犯病就犯病?你当我是医生还是算卦的,能把她的生理反应算得门儿清?你这警察除了学侦探小说里瞎分析,能说点儿实质的吗?”
孙小圣显然是有备而来。他望着屋顶上的监视器探头,望着对面的铁椅子泡沫墙,像草根歌手要在央视舞台上一展歌喉那样扬眉吐气。
“那我就说实质的?”
“你就赶紧说吧,捞干的!”薛队都听急了。
孙小圣拿出一个塑料袋:“咱们可以假设你没有藏她的糖或者药一类的东西,但是有一样东西廖海玉肯定是必备的,那就是水杯。李丹宵之前也说了,廖海玉是接了水拿着杯子走进考场的。但是如果这样东西被你做了手脚,你可就抓住了一个要她命的绝好机会!”
小圣潇洒地弹了一下那个塑料袋:“看见没有!”隔着反光,老薛看见里面有两粒小药片。
“这是……降糖药?”他已经猜出八九不离十了。
“没错,就是降糖药。我让技术队化验科的人看过了,说这很可能是一种叫作格列本脲的降糖药,但是现在比较少被使用,因为特别容易引发低血糖反应。技术队初步化验说,廖海玉的水杯里残留的水里就含有这种药物成分。刘雪梓,这种药物是处方药,随便一个药店是买不到的,想必你就是在医院里开的吧?或者是你家亲戚有人患了糖尿病正在使用?我觉得如果我们下一步仔细走访,一定会查出这种药物和你之间的关系的吧?”
刘雪梓翻了个白眼,目光灼灼:“你当然可以去查,你也完全有可能查出这药可能跟我有所关联。世界上的任何事物都有可能关联在一起。有人在互联网上做了一个实验,这世界上任何两个网页只要点击十九次,就能链接到一起。你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吗?你上麻省理工学院的校园网,不出十九下,就一定能连到咱们古城的政工网。这就是关联,是互通!所以就算是我有这种药,也再正常不过了!你有证据证明我曾经到过案发现场吗?有证据能证明我把这种药下到她的水杯里吗?”
这回轮到小圣乐了,他有种正中下怀的快感:“刘同学,你再好好看看这个是什么。”他不知从哪儿又变出一个塑料袋,“这里面是你的一根圆珠笔,你别告诉我你不认识。这笔上一圈的白色粉末,想必你应该还是有印象的。尽管我没有在你的宿舍找到药片,但我想这上面的粉末应该跟药片是同一种物质吧?我个人猜测,你就是用这根笔,把小药片碾碎后找机会放进她的水杯里的。当然啦,这个还需要进一步化验,我先替你收好。关于你说的另一个话题,就是到没到过现场的问题,我想你们教学楼那个唯一出入口的监控探头,会告诉我答案的。”
听到这儿,刘雪梓就不言语了。孙小圣心里已经摇上了小红旗,脸上却故作深沉,不依不饶地补充:“这种降糖药生效在一个小时左右,而廖海玉的答案也会在一个小时之内传过来。低血糖的人有个特点,就是不会随机犯毛病,一般是在精神出现紧张或者久坐、久卧突然起身的时候发病晕倒。廖海玉走进男厕所取手机收答案,心情一定是紧张的。而她又不可能直接拿着手机走回考场,一定是会誊抄到身上带的小纸字条上。于是她锁上隔间门,蹲在里面抄答案。好容易抄完了,起身的时候低血糖八成就会犯,轻则眩晕,重则昏迷,而她命不好,直接晕倒在里面。这时候,躲在隔壁的你就粉墨登场了。”
孙小圣这边口若悬河,薛队大手一挥示意打住。再看刘雪梓,已经呆坐在铁椅子上不吭声了。那样子,真好像和她格外憎恨的铁椅子融为一体了。
“我知道你们什么意思!”忽然她大吼一声,孙小圣吓得要抱头。
“你们也认为我像他们说的,是狐狸精,是绿茶婊!”
小圣说:“你这是何必呀,咱客观讨论,民主发言,咋就上升到作风高度了?”
还是老薛对待这种情况有经验,他使劲一拍桌子:“刘雪梓!你不看看你是在什么地方。我们和你都不认识,要不是今天正好去学校碰上了,兴许案子都不会我们来接,兴许一辈子都碰不着面。我们犯得着了解你的花边新闻吗?有必要拿你对号入座吗?你如果不想说实话,可以,笔录里全算你沉默。但如果你是法官,看着卷宗里各式各样的证据和拒不承认的笔录,你会怎么判?你不说,随你!孙小圣,咱们走!”
说着他就拽孙小圣衣服。孙小圣格外扫兴,现在走,就像奥运会夺冠了但不让上领奖台那样沮丧。
“是廖海玉,成天给我散布谣言,就是她,让我落个现在这样的名声!”刘雪梓双手抓头,眼泪噼里啪啦地掉在铁椅子的小桌上。这就是上路的表示了,小圣和老薛重新落座,支棱起耳朵不敢怠慢。
“我家庭状况比她好些,吃穿用度随意一些,她就天天冷嘲热讽,好像占了她多大便宜似的。我学习好,很多考试大二就过了,她却天天鬼混,不上课,不复习,回头还嫌我成绩比她好。她就是那么一个见不得别人好的人。就连我搭我爸客户的车回学校,她都说……都说我是出去卖被人送回来了!”她的脸和桌子之间简直快成水帘洞了。
“所以你就想报复她?”
“她不消失,恐怕我还没毕业,就要名扬古城了!古城巴掌大块地儿,以后让我怎么成家,怎么找工作?”
孙小圣说不出话了,仿佛在看一出狠狠的宫斗剧。
依刘雪梓的交代,她一直想教训廖海玉,但无奈廖海玉不常露面,身边又总有男友或闺密跟着,她难以下手,或怕下手后难以收场。于是她在得知廖海玉买了考试答案,又必须独自一人冒险去厕所取答案时,她知道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来了。
也正是这个绝佳的机会,她必须精心部署,层层深入。正是对廖海玉长久以来的仇恨,引爆了她这方面的天性。
首先她在廖返校之前扔掉了她所有储备的糖,然后准备出自己患糖尿病爷爷的降糖药。她把降糖药碾碎后,趁翌日廖海玉去水房洗头时,放进了她沏好的茶里。
然后她就随着大拨准备考试的人,混进了教学楼里,埋伏在廖海玉取答案的隔间,掐着时间等她上钩。
等待很漫长。刘雪梓很紧张。周围的消毒水气味,破窗而入的阳光,滴滴的水声,似乎都在试图阻止她。它们代表这个世界在跟她做最后的斡旋。
但复仇的魔咒将这一切挡在隔间门外。
一个多小时后,廖海玉进去了,当然,后面还尾随着那个因此走错厕所的迷糊胖妞。
她听着隔壁的动静,感到廖海玉起身时好像晕倒了,赶忙跳出来,用小铁丝拨开隔间门,走进去,把事先准备好的绳子套在廖海玉的脖子上,线的两端系到水管子上。然后,她按着廖海玉的脑壳,压迫在绳子上,直到她失去呼吸!孙小圣可以想象出她当时竭尽全力誓不罢休的狰狞。行凶的人往往就是这样,一旦出手,丧心病狂。开弓就没有回头箭。
狭小的空间,静止的空气,一人宛若野兽,一人气若游丝。生命的狂暴和脆弱在无声中展现得淋漓尽致。小圣浑身汗毛耸立。
确认廖海玉死后,刘雪梓把她誊抄的小字条和手机扔到了便池里,又出了隔间,用棉线拴住把手,拽着线关了门,拉动棉线把门锁上,用剪子剪断。然后挤着门缝用铁丝把把手上剩余的棉线捅掉,从下端捡起。整个过程不过三四分钟。
门是反锁的,廖海玉脖子上的瘀痕是自杀的马蹄状。这反侦查能力,让小圣格外惊悚。他想,廖海玉啊廖海玉,你招谁不好,非招她?咬人的狗不露牙,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