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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回忆:全2册9

但是,隆自始至终都忽略了一个事实:极权主义的政府不适宜于联合作战。这种政府的特点是,它们都是由极端主义者和狂热分子组成的,他们都是通过阴谋和犯罪掌权的。一旦掌了权,阴谋家夺取了政权,这些特性仍然存在。正如盗贼动不动就翻脸,所以极权主义者无法牢固地结盟。

* * *

(1)查理五世(1500—1558),西班牙国王和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他统治的欧洲版图包括神圣罗马帝国、西班牙、尼德兰、西西里和撒丁等地区。

(2)安东尼王朝(96—192),从罗马帝国皇帝涅尔瓦(96—98在位)继位到L.A.A.康茂德(180—192在位)被杀的古罗马时期。

(3)克劳塞维茨(1780—1831),普鲁士将军和军事理论家,著有《战争论》。

(4)领袖原则,一译“元首制”,德国纳粹党和第三帝国的独裁制度。

(5)此处暗喻地中海已成为轴心国统治下的内湖。

(6)1940年12月纳粹德国秘密制订的侵略苏联的战争计划。

(7)曼施泰因(1887—1973),德国元帅,率领德军长期包围塞瓦斯托波尔后,终于在1942年7月攻克该港口城市。

(8)下士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希特勒的军衔。

(9)科兰古(1773—1827),法国外交家,1808年被拿破仑封为维琴察公爵,著有《回忆录》。

第二十二章

拉古秋准将得到的关于娜塔丽在哪儿的消息不正确。

中午,一场天昏地暗的暴风雨从锡耶纳上空倾泻下来。杰斯特罗情绪恶劣,正坐在淌着雨水的窗边,就着灯光,伏在书桌上写作。一到下雨天,他的肩膀就感到痛,他那老年人的手指头也变得不灵活起来。他在室外阳光下写出来的字句总是比较流畅。娜塔丽轻轻的敲门声暗示:“无关紧要的小事。你如果没有空,就不必理睬。”

“嗯?进来。”

他正在写的章节需要再详细地查一查马丁·路德对于独身生活的见解。杰斯特罗感到人上了年纪一动就累,而且工作反正也干不完,倒欢迎这会儿有人来打断。在灯光的阴影里,她那张瘦得皮包骨头的脸显得苍白和悲伤。她仍然没从遭到扣留的打击中恢复过来,他想。

“埃伦,你认识莫塞·萨切尔多特吗?”

“那个开电影院、拥有半条巴尔基·迪·索普拉街(1)的犹太人?”他恼火地使劲取下眼镜,“我也许认识。我知道这个人。”

“他打电话来,他说你们在大主教的府上遇见过。”

“他有什么事?”杰斯特罗烦恼地挥挥眼镜,“如果他是我记得的那个人,就是一个老是哭丧着脸的白眼老头儿。”

“他想请你在他那本《一个犹太人的耶稣》上签个名。”

“什么?我在这儿待了十一年,他才来要求我签名?”

“我去回答你没空好不?”

杰斯特罗慢腾腾地露出一丝深思熟虑的微笑,在眼镜上哈了口气,把眼镜擦擦干净。“‘萨切尔多特’,你知道,是意大利语,等于库汉(2),是‘教士’的意思。我们最好弄弄清楚莫塞·库汉先生到底要什么。通知他在我午睡以后来。”

暴风雨过去了,阳光灿烂,雨珠在平台的鲜花上闪闪发亮。这时候,一辆老式汽车呼哧呼哧地开到大门前。娜塔丽绕过一个个水坑去迎接这个穿着一身黑衣服的矮胖老人。杰斯特罗坐在一张躺椅上喝茶,摆摆手招呼萨切尔多特在他身旁的一张长凳上坐下。

那个老人带来两本书,当他把其中一本不起眼的、包着蓝书皮的书递给杰斯特罗的时候,杰斯特罗说:“嗯,嗯。意大利文版,《一个犹太人的耶稣》。”他戴上眼镜,翻着那纸张低劣粗糙的书页。“我自己一本也没有了。恐怕只有藏书家才会有吧?那一版印数只有一千册左右,还是一九三四年出版的。”

“啊,说得对。非常稀有,非常珍贵。啊,谢谢你,不要牛奶,也不要糖。”娜塔丽正在一张轻便的小桌子旁倒茶。萨切尔多特说的是纯粹的托斯卡纳口音的意大利语,甜美而清晰。“一件珍品,杰斯特罗博士。这是一本好书,譬如说,你对‘最后的晚餐’的论述对我们的年轻人起了多大影响啊!他们看到教堂墙上的《最后的晚餐》,他们参加逾越节的家宴——经常不是心甘情愿的——不过,他们没把这两件事情联系起来,直到你为他们指出。你证明罗马人把耶稣作为政治激进分子处决,还证明普通的犹太人真心实意地爱他,这是非常重要的。要是你的证明能得到更好的了解,那该有多好啊!咱们共同的朋友大主教有一次对我谈到过这段文字。”

杰斯特罗低下头去,流露出微笑。他喜爱被夸奖,不管是多么琐碎的,然而近来几乎一点儿都得不到了。“还有一本是什么书?”

萨切尔多特把一本磨损了的小书递给杰斯特罗,说:“也是一本难得的珍本。我近来在这本书上花了不少时间。”

“呦!我不知道竟然出过这本书。”他把书递过去给娜塔丽看,“《当代希伯来语》。真想不到!”

“米兰的犹太复国主义组织在好久以前出版的。这是一个小团体,可是资金挺充足。”萨切尔多特放低声音说,“我们一家人可能到巴勒斯坦去。”

娜塔丽停止切蛋糕,清了清嗓子说:“你们到底用什么办法上那儿去呢?”

“我的女婿在安排这件事。我想你认识他,贝尔纳多·卡斯泰尔诺沃医生,他给你的娃娃看过病的。”

“一点儿不错。他是你的女婿吗?”

萨切尔多特听到这种惊奇的口气,疲倦地微笑起来,露出金牙,点点头。

“那么,他是犹太人?”

“眼下这样的日子里,谁也不会夸耀这个身份呀,亨利太太。”

“嗯,我感到惊奇,我过去一直没想到。”

杰斯特罗把那本语文课本递还给他,拧开笔帽,在《一个犹太人的耶稣》的空白页上开始签名。“你在这儿感到不安全吗?你在考虑的旅行是很冒险的,我们是亲身经历过才知道的。”

“你是指你们那次乘‘伊兹密尔’号航行的事吗?我的女婿和我为‘伊兹密尔’号的航行提供了部分费用。”娜塔丽和杰斯特罗交换了一下惊奇的眼神,“今天是安息日(3)前夜,杰斯特罗博士。你跟你的侄女来同我们一起吃晚饭,好吗?贝尔纳多也在。你们有多久没吃过一顿真正的安息日前夜的饭菜了?”

“约莫有四十年了。感谢你的一片好意,可是我想,我们的厨子已经在做饭了,所以——”

娜塔丽干脆地说:“我倒很想去。”

埃伦说:“那么路易斯呢?”

“啊,你们一定要把娃娃带去!”萨切尔多特说,“我的外孙女米丽娅姆会把他当宝贝的。”

杰斯特罗在空白页上匆匆签了名。“嗯,那好,我们去吧。谢谢你。”

萨切尔多特紧紧地抓住那本书,说:“现在我们全家有一件宝贝了。”

娜塔丽用手把头发捋到脑后,绾成一个发髻。“那艘‘伊兹密尔’号后来怎么样啦?阿夫兰·拉宾诺维茨怎么样啦?你知道吗?他还活着吗?”

“贝尔纳多会把一切告诉你的。”

萨切尔多特一家和卡斯泰尔诺沃一家住在锡耶纳古老的城墙外的新建区里,住在莫塞·萨切尔多特自有的一所难看的拉毛水泥的公寓的顶层,萨切尔多特管这公寓叫“堡垒”。电梯停止使用,他们不得不爬上五层陈旧的楼梯。他先后用几把钥匙开了不同的锁,把他们领进一个宽敞的公寓房间,房间里充满了刺激食欲的饭菜香味,摆放着擦得闪闪发亮的笨重家具,靠墙都摆着藏书,大柜子里尽是精美的银器和瓷器。

卡斯泰尔诺沃医生在过道里迎接他们。娜塔丽从来没重视过他:一个小城市的医生,不过在锡耶纳算是最好的了。他殷勤的职业态度使她有点儿好感。他长着浓密的黑头发、水汪汪的棕色眼睛和黑黢黢的长脸,看上去同人们在古老的锡耶纳油画上看到的托斯卡纳人一模一样。娜塔丽的脑子里从来没想过这个男人可能是犹太人。

在餐厅里,医生向他们介绍他的妻子和岳母,她们看上去也很像是意大利人:两个人都长得身材结实,都穿着黑绸衣服,都是双眼皮、大下巴,流露出相似的甜蜜、天真的微笑。做母亲的头发已经花白,脸上不施脂粉;做女儿的一头棕发,嘴唇上抹了点儿唇膏。落日的余晖映红了那些长窗,她们在夕照里点亮了摆在陈设奢华的饭桌上的安息日蜡烛。当她们戴上黑色的有花边的便帽时,一个穿着棕色天鹅绒衣服、脸色憔悴的小姑娘轻巧地跑进房间来。她在她母亲身旁站住,望着娜塔丽怀里的婴儿微笑。蜡烛在四个华丽的银烛台上闪闪发光,两个女人捂住眼睛,喃喃地念着祈祷词。小姑娘坐在一张椅子上,伸出两只胳膊,用清晰的意大利语尖声说:“我爱他,让我抱吧。”

娜塔丽把婴儿放在米丽娅姆怀里。两只细瘦、苍白的胳膊紧紧搂着婴儿,显出一副滑稽的能干样子。路易斯仔细地打量她,靠在她身上,钩住她的脖子。

萨切尔多特犹豫不决地说:“杰斯特罗博士,你愿意跟我们一起到会堂去吗?”

“啊,对啦,大主教几年以前就告诉过我,在田野广场附近什么地方有一座会堂。”杰斯特罗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既感到惊奇,又感到高兴,“它的建筑有趣吗?”

“只是一座古老的会堂。”卡斯泰尔诺沃烦躁地说,“我们并不是很信宗教。爸爸是主席,找十个人来也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我去。那儿有时候能听到一些消息。”

“我要是不去的话,你们会见谅吧?”杰斯特罗微笑着说,“我会叫全能的上帝大吃一惊,可能毁了他的安息日。我还是在这儿欣赏一下你的藏书吧。”

娜塔丽和医生的妻子在厨房里喂两个孩子吃饭,安娜·卡斯泰尔诺沃带着女人跟女人说话的态度叽叽呱呱地说个不停。她压根儿不信宗教,她直截了当地承认,但是她遵守一切宗教仪式,为了让她的父母高兴。她对自己丈夫的犹太复国主义也漠不关心。她的爱好是看小说,尤其是美国作家写的。有一位美国作家到她家里来做客,哪怕他不是小说家,也使她非常激动。听娜塔丽讲她同一个潜艇军官结婚的故事,那个医生的妻子听得入迷了。“呦!这简直像是一部小说,”她说,“一部欧内斯特·海明威写的小说,充满传奇色彩。”米丽娅姆喂起路易斯饭来,两个孩子对这件事都显出一副庄严得可笑的神情,她们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后来,她们把米丽娅姆和婴儿安置在小姑娘那个堆满玩具的房间里。“她对他的照顾会比任何一个女管家都好。”安娜说,“我听到了爸爸和贝尔纳多的声音,来吃晚饭吧。”

萨切尔多特和卡斯泰尔诺沃医生回到家里来了,脸色阴沉。老人戴上一顶旧的白便帽,对着酒念祈祷词,接着就把便帽脱掉了。娜塔丽从这家人的低声交谈中发现有一个人还没来。“嗯,咱们吃吧,”萨切尔多特说,“咱们坐下吧。”有一个座位空着。

饭菜既不是意大利式的,也不像娜塔丽隐隐约约预料的那样,按犹太教的规矩烧。一道加香料的鱼、一道水果汤、一道仔鸡、用红花做作料的米饭和茄子烧肉。谈话慢条斯理地进行着。饭吃到一半,有一个叫阿诺尔多的儿子走进来:瘦削、矮小,约莫二十岁,他的肮脏的运动衫、蓬松的长头发和敞开着领子的衬衫,同这家人注重礼节的习惯形成强烈对比。他默不作声、狼吞虎咽地吃着。他一走进来,时断时续的谈话就停止了。萨切尔多特又戴上便帽,领头唱一支希伯来语短歌,其他人都随着他唱,但是阿诺尔多不唱。

娜塔丽开始懊悔硬要埃伦来吃这顿晚饭。埃伦呢,只要医生的妻子在他的酒杯里一倒满酒,就马上喝干,借此来打发时间。这家人的脸上一直流露出一种不自在的神情,而且似乎有一种模糊的恐惧造成了这种阴郁气氛。娜塔丽一心想要问医生关于拉宾诺维茨和“伊兹密尔”号的事情,但是他脸上神情严峻,使她不敢开口。

犹太教的仪式总使娜塔丽感到心情沮丧,而仍然点在桌子上的安息日蜡烛尤其刺痛她的心。今晚看到米丽娅姆,她感到一个往昔的、遗忘了的厉害创伤又痛起来了。二十年前,她也是这样站在她母亲身旁,问她母亲为什么要在白天点蜡烛。回答是,在安息日前夜,禁止在日落以后点火。这听上去完全合情合理,因为对一个小姑娘来说,生活里充满了蛮不讲理的禁忌。但是,吃罢星期五丰盛的晚饭以后,她的父亲划了一根发出火焰的火柴点他的长雪茄。她天真地说:“爸爸,日落以后是不准点火的。”她的父母窘迫而感到有趣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她记不得她父亲一边抽烟,一边怎么回答,但是她永远忘不了那个眼神,因为在那一刹那,它毁了她对犹太教的信仰。从那一夜开始,她在主日学校里就调皮捣蛋起来。不久,尽管她父亲是圣殿的工作人员,做父母的也没法儿叫她上那里去了。

阿诺尔多拉平他污迹斑斑的运动衫,站起身来,而别人都还在吃。他带着讨人喜欢的微笑,露出雪白的牙齿,用意大利语很快地对杰斯特罗说:“对不起,我得出去。我看过您的书,先生,是本好书。”

她的母亲悲伤地说:“在安息日前夜,家里还有客人,阿诺尔多,你不能多待一会儿吗?”

微笑的脸顿时沉了下来,他带着敌意咬牙切齿地吐出一个姑娘的名字:“弗兰切斯卡在等我。再见。”

他撇下他们,房间里一片沉重的静默。卡斯泰尔诺沃医生转过来对杰斯特罗和娜塔丽说话,借此打破僵局。“嗯!现在我来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吧。‘伊兹密尔’号那艘船已经到了巴勒斯坦,而且旅客上岸的时候,英国人没有逮捕他们。”

“啊,我的上帝!”娜塔丽叫嚷起来,高兴地松了一口气,“你说的消息靠得住吗?”

“我跟阿夫兰·拉宾诺维茨有接触。他们遇到过糟糕的情况,可是整个说来,这一次是成功的。”

杰斯特罗把一只潮湿的小手放在娜塔丽的手上:“了不起的消息!”

“这一次航行花了我们不少钱。”萨切尔多特高兴地笑了,“令人满意的是,结果圆满。事情并不一直是这样顺利的。”

娜塔丽对医生说:“可是报纸上和广播里都说船失踪了。我做了不少噩梦,梦见它跟‘斯特鲁玛’号有同样的遭遇。”

卡斯泰尔诺沃辛酸地扮了个鬼脸:“是啊,不幸的消息你们总是听得到的。犹太人一旦遭了殃,全世界的新闻界总是不乏热情地大事宣扬,对他们的成功却是最好不加报道。”

“还有拉宾诺维茨呢?他怎么样啦?”

“他已经回马赛去了,那儿是他的基地。他眼下在那儿。”

“你同他怎么联系呢?我可以知道吗?”

卡斯泰尔诺沃耸耸肩膀,说:“为什么不可以呢?我岳父过去经常向乘那条船走的赫伯特·罗斯租影片。拉宾诺维茨在那不勒斯由于耽搁、修理短了钱,罗斯提出我们是不是可以帮助他。阿夫兰乘火车上这儿来,我们给了他一大笔钱。”

“不过干这种事可得小心谨慎才是,”萨切尔多特闷闷不乐地插嘴说,“千万要小心!我们的处境在这儿是微妙的,非常微妙。”

医生说:“嗯,是这样。从那时起,他跟我一直有接触。他是一个值得认识的好人。”

卡斯泰尔诺沃谈到意大利籍的犹太人处境越来越危险了。犹太人不管在欧洲什么地方都没有前途,他说。他好久以前就已经看到这一点了,那还是在锡耶纳上医科学校的时候。这场艰难困苦的战斗使他成为一个犹太复国主义者。整个欧洲都被民族主义者对犹太人的憎恨毒害了,好久以前,极端自由主义的法国出了那桩德雷福斯(4)事件,就是一个警告的信号。在墨索里尼的排犹主义法律下,他自己还能够行医,只是因为锡耶纳的卫生当局公开表示需要他。他岳父靠一些微妙的法律上的花招儿仍然控制着他的产业,这样一来,他的命运就完全操纵在那些信天主教的合伙人手里了。就在当天晚上,他们刚在会堂里听到,法西斯政权正在给意大利籍的犹太人建造集中营,就像已经有的关犹太侨民的集中营那样。四个月以后,围捕队将在赎罪日(5)下手,那时候可以在会堂里把犹太人一网打尽。一旦把犹太人集中起来,就要把他们移交给德国人,运到东方去,那儿正在发生可怕的大屠杀。

萨切尔多特打断医生的话,坚持说那个消息是吓破了胆的人胡言乱语。传消息的人是一个同上层人士没有联系的散播谣言的人,秘密大屠杀的故事尽是愚蠢的胡说。大主教本人向萨切尔多特保证过,梵蒂冈的情报网是欧洲消息最灵通的,如果这种消息有一点儿真实性,教皇早就会谴责纳粹德国,不承认希特勒是一个基督徒了。

“我为大主教的那些计划提供了大量经费。”萨切尔多特转过那双眼泪汪汪的、焦虑的黑眼睛,盯着杰斯特罗看,“我是孤儿院的主席,那是他最骄傲和心爱的事业,他不会让我陷入困境的。你认识他,你同意我的话吗?”

“大主教阁下是一位意大利绅士,一个善良的人。”杰斯特罗又干了一杯,他的脸已经很红了,但是他说话还很清楚,“我同意你的话。哪怕德国人的领袖是一个疯子——因为我已经肯定,希特勒是精神失常的——他们先进的文化、他们对秩序的热爱和他们对法律的拘泥,都排除了这些谣言真实的可能性。纳粹分子确实是赤裸裸的、野蛮的排犹主义者,而在这样一个事实基础上,编出一些可怕的无中生有的谣言来,那真是太简单了。”

“杰斯特罗博士,”卡斯泰尔诺沃说,“利迪策(6)是怎么回事?先进文明的产物吗?”

“海德里希那个家伙是一个党卫军头子,报复性的措施在战争中不是新鲜事,”杰斯特罗用冷冷的、学术讨论时用的针锋相对的声调敏捷地回答,“别要求我去为德国佬有计划的军事暴行辩护。他才不需要人为他辩护呢,他公布了这个消息,他大吹大擂地公布已经消灭了那个可怜的捷克村庄。”

卡斯泰尔诺沃用意大利语干巴巴地、迅速地说了一通。教皇知道的事情,大主教并不全知道。教皇有理由保持沉默,主要是为了保护教会在德国占领下的那些国家里的财产和影响,也是为了那条古老的基督教义:犹太人必须世世代代受苦受难,以此来证明他们曾经错怪了基督,而且有一天他们一定会承认他。米丽娅姆再也不能在德国人的魔爪中生活下去;他和他的妻子已经打定主意了,他已经在同拉宾诺维茨联系出走的办法和措施。

那个老人在这当口儿又插嘴了。出走这个主意对他自己和他的妻子来说是多么可怕啊。锡耶纳是他们的家,意大利语是他们的语言。更糟糕的是,阿诺尔多决定留下来,他同一个锡耶纳姑娘在谈恋爱。一家人会落得东分西散,攒了一辈子的财产会化为乌有。

路易斯和米丽娅姆在一个隔得比较远的房间里哈哈大笑。“哎呀,真叫人不能相信,这孩子到现在还没睡着。”娜塔丽说,“他从来没玩得这么畅快过,可是我得带他回家,让他去睡了。”

“亨利太太,你为什么没跟别的美国人一起离开?”医生突然直截了当地问,“拉宾诺维茨始终摸不透,而且感到担心,他再三问起你。”

她望望她叔叔,感到自己的脸涨红了。“我们被暂时扣留了。”

“可是为了什么事?”

杰斯特罗回答说:“又是报复性措施。有三个德国间谍在巴西冒充意大利新闻记者,被逮捕了,所以——”

“德国间谍在巴西?”卡斯泰尔诺沃皱起眉头,打断了他的话,“这跟你们有什么相干?你们是美国人嘛。”

他的妻子说:“这完全不讲道理。”

“哪有什么道理可讲。”杰斯特罗说,“我们的国务院通过伯尔尼在对意大利政府施加压力,要他们把我们马上送到瑞士去。他们还在做工作,设法释放那几个在巴西的间谍,以防施压失败。我不担心。”

“我担心。”娜塔丽说。

杰斯特罗轻松地说:“除了我们获得释放以外,我们的政府还有一两件别的事要考虑,但我的侄女不能同意这一点。就像,譬如说,看来眼下各条战线上都在打败仗。不过,我们还受到别的保护,一种不同寻常的保护。”他醉醺醺地带着揶揄的神情对娜塔丽微笑了一下:“你看该怎么说,我亲爱的?咱们把秘密告诉这些可爱的新朋友好吗?”

“随你的便,埃伦。”娜塔丽把椅子往后一推,他对这些有钱但是痛苦的人摆出一副神气活现的架子,令她恼火,“真奇怪,两个孩子突然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了。我得去看一看路易斯。”

她发现他在米丽娅姆的床上睡着了,按照他喜爱的那个睡觉姿势:脸朝下,膝盖蜷缩着,屁股撅在空中,胳膊伸开着,看上去非常不舒服。她时常把他的姿势摆正,但是又眼睁睁地看着他恢复老样子,仍然熟睡着,好像他是一个橡皮娃娃,总是回复到制造出来的形状。米丽娅姆坐在他身旁,双手合拢着摆在膝上,脚踝交叉着,摇晃着两只脚。

“他睡着多久啦,亲爱的?”

“才几分钟。我给他盖点儿东西,好不?”

“别盖了,我马上带他回家去。”

“要是他能待在这儿,那该有多好!”

“嗯,明天上我们家来,跟他一起玩吧。”

“啊,我可以来吗?”那个小姑娘轻轻地拍拍手,“请你跟我妈妈说一声,好不?”

“当然啦。你应该有一个小弟弟,我希望有一天你会有。”

“我有过,他死掉了。”小姑娘说,她平静的神态使娜塔丽打了个冷战。

她回到餐桌旁。埃伦在讲在犹太侨民被拘留的时候,由于维尔纳·贝克的斡旋,秘密警察撤销了传票。“从此以后,我们一直太平无事地生活着。”杰斯特罗说,“维尔纳真是关怀备至,处处保护我们,他甚至给我带来非法传递的美国来信。请想一想!一个高级的德国外交官使两个犹太人避免被法西斯分子拘留,就因为我从前帮助过一个热诚的年轻历史研究生写博士论文。我压根儿没指望得到报答!”

那个老太太说话了。“那么,他为什么不帮助你,杰斯特罗博士,解决那桩节外生枝的巴西事件呢?”

“他在帮忙,他一直心急火燎地给柏林打电报。他向我们保证,这种不合理的做法会得到纠正,我们通过瑞士得到释放只是一个时间问题罢了。”

“你相信这些话吗?”卡斯泰尔诺沃问娜塔丽。

她咬着下嘴唇:“嗯,我们知道,外交活动是在匆匆忙忙地进行,他是在关心这件事。我有一个朋友在美国驻伯尔尼的公使馆,他来信告诉我同样的情况。”

“我的猜想是,”那个医生说,“这个贝克博士是在阻止你们离开意大利。”

“多么荒谬啊!”杰斯特罗叫起来。

但是,卡斯泰尔诺沃的话在娜塔丽的心中激起了可怕的、凶多吉少的担心。“为什么?他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呢?”

“你这个问题提得好。把大名鼎鼎的杰斯特罗博士扣在意大利,使博士一切都得依靠他,这对他来说是有利的。至于哪一方面对他有利,你们会知道的。”

“你真是一个愤世嫉俗的人。”杰斯特罗说,他开始生气了。

“想到我是一个犹太人,此时此地我只相信最坏的可能性。这不是愤世嫉俗,这是常识。现在我给你们俩传达一个阿夫兰·拉宾诺维茨托带的口信,”医生对娜塔丽说,“他说:‘一有可能,就走。’”

“可是怎么走呢?”她几乎对卡斯泰尔诺沃尖叫起来,“难道你以为我不想走吗?”

杰斯特罗看了看表,对萨切尔多特全家生硬地说:“你们全家像招待自己人一样招待我们,我衷心地感谢你们。我们该走了,再见。”

* * *

(1)锡耶纳最宽的一条街。

(2)希伯来语“教士”的音译。

(3)犹太人每周一次的圣日。

(4)阿尔弗雷德·德雷福斯(1859—1935),法籍犹太军官,受排犹分子的陷害,被法国军事法庭判决监禁在魔鬼岛。广大法国人民,包括左拉等著名人士,对这一种族歧视的诬陷事件纷纷抗议,轰动全世界。在世界舆论的压力下,德雷福斯最后获释,并恢复军籍。

(5)犹太人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时间为犹太历每年的7月10日(公历9—10月)。节日前夜,犹太人要在会堂集体祈祷。

(6)捷克首都布拉格西北的一个村庄。1942年,因德国驻捷克总督海德里希被刺杀,纳粹德国杀尽该村居民,焚烧全村,作为报复。

第二十三章

帕格·亨利同他的两个儿子、杰妮丝和卡塔尔·埃斯特一起站在总督府大草坪游园会的欢迎行列里。那位贵宾处在棕榈树、鲜艳的热带灌木丛和那一大群闹嚷嚷的时髦人士中间,显得很突出。虽然埃里斯特·塔茨伯利乘着一艘没有甲板的小船在公海上受了苦,但并没有消瘦。要不然,即使消瘦过,他也已经把自己喂得不但恢复了老样子,而且更胖了。他穿着一套黄绸衣服,系着一条色彩鲜明的黄领带,脖子上戴着一个黄花环,用一根黄棕榈手杖支撑着身子,在将近黄昏的夏威夷的黄色阳光里,从头到脚活像个奶油人。他左眼上戴着一个黑眼罩。

帕格走上前去的时候,塔茨伯利像熊似的一把紧紧抱住他。“啊——哈!帕格·亨利,我的上帝!刚从柏林、伦敦和莫斯科转了一圈回来啊!我的上帝,帕格,你好啊!”

他走上前来拥抱帕格,露出站在他背后的他的女儿,她穿着一身灰色紧身连衣裙。直到那时候,帕格一直拿不准她有没有来参加游园会,虽然报纸上说她已经同塔茨伯利一起来到夏威夷。那个通讯员由于不好意思或者恶作剧,在电话里没有提到她。维克多·亨利被塔茨伯利拥抱着,眼前尽是香喷喷的黄花,看不见她,心里想,她的个子多么小,她裸露出的苗条的胳膊多么白,她在热带待了好几个月,难道一直没晒到阳光吗?她的淡棕色头发同以往一样高高地堆在头上,一点儿也不时髦。

“好啊,美国佬,”塔茨伯利凑着他的耳朵说,声音响得像打雷,嘴里喷出一股潮湿的热气,“你们现在跟我们一起陷在战争中啦!陷得齐脖子深啦!不见个你死我活不罢休啦!”他放开帕格。“啊——哈——哈!这一天总算盼到啦,总算盼到啦,我的上帝。嗯!你总记得帕姆吧,是不?还是你已经把她给忘啦?”

“你好。”低低的声音,干巴巴的、简短的握手。她苍白的脸上显出平静、冷淡和不认识的神情,就像他们在“不来梅”号上初次会面时那样。但是,由于她父亲庞大的身躯遮住了她,帕格才产生了她个子矮小这个错觉。帕米拉的灰绿色眼睛同帕格的眼睛差不多一样高低,她的胸脯在灰色的连衣裙下比他记忆中更丰满了。

塔茨伯利说:“总督,这位是‘北安普敦’号的维克多·亨利上校。我告诉过您,他是许多总统和首相的亲密朋友。”他这样吹捧的介绍,对总督来说是白白浪费。他是一个满脸皱纹、神情疲倦的人,穿着一身泡泡纱,向帕格淡淡地微笑一下,这是一种适合巡洋舰舰长身份的待遇。塔茨伯利的声音,压倒了游园会上的闹声:“好啊,帕格,三个结实的儿子(1),嗯?我想我记得是两个。你好,参议员的漂亮的女儿来了。”

帕格介绍埃斯特少校的时候,总督厌烦的眼神活泛起来。“啊,‘乌贼’号艇长?说真的!嗯,好啊,我听说过你。让日本人也尝尝他们让我们尝的滋味嘛,是吗,艇长?干得好!”

“谢谢您,总督。”埃斯特谦虚地点点头。

塔茨伯利那只好眼睛机灵地闪闪发光,他说:“潜艇英雄,嗯?咱们以后谈谈。”

埃斯特冷淡地咧开嘴笑笑,算是回答。

在花园深处一棵棕榈树下,斯普鲁恩斯站在海军上将尼米兹身旁。尼米兹双手交叉在胸前,斯普鲁恩斯的双手却放在自己的屁股上,好像他不知道还有别的地方可以放手似的。两位海军将领都用苦恼的眼光在斜视。斯普鲁恩斯向帕格招招手。他走近太平洋舰队总司令,心里有点儿慌张,因为他从来没见过尼米兹。

“长官,这是亨利上校。”

“嗯!我们在今天晚上制订计划的会议上将见到你,上校。”

尼米兹的胸前口袋上佩着海豚奖章和一排排色彩鲜艳的作战勋表。剪得很短的白头发、红润的皮肤、安详的蓝眼睛、方下巴、平坦的肚子,他是一个饱经风霜、身强力壮、神情温和的老潜艇人员,然而充分具有最高统帅的气派。尼米兹把脑袋向欢迎的行列斜了一下,说:“我听说你是那个新闻记者的朋友。”

“我在欧洲服役的时候,我们就认识了,长官。”

“有人劝我在这儿露露脸,因为陆军大规模出动了。”尼米兹指指挤在军事总督理查森将军周围的那些穿卡其军服的人,接着,他向密密匝匝地拥在草坪上的那帮欢乐的夏威夷上流社会人士挥挥手。“值得用这样的场面来欢迎这个人吗?”

“全世界都听他的广播,长官。”

“新闻处也要我明天同他谈谈。”蓝眼睛里流露出探询的神情。他这句话实际上是提出了一个问题。尼米兹已经感到即将到来的战斗的分量了,帕格心里想。这个要求使他想到《综艺》上那篇吹捧梅德琳的短文。

“长官,您要是有时间接待记者,他倒是挺好的人选。”

尼米兹扮了个鬼脸,说:“时间可是一个问题啊。不过他们老是对我说,我们得鼓舞国内的人心。”

“有一个鼓舞人心的好办法,长官,就是胜利。”

尼米兹眼睛一亮,点点头,就让他走开了。几分钟以后,帕格看到两个海军将领一前一后穿过人群,溜出花园。塔茨伯利这个穿着黄衣眼的庞然大物现在站在帐篷酒吧前理查森将军身旁,一圈服装鲜艳、只想往前挤的女人围着他。

帕格独自站着,没去喝酒。为了免得被熙来攘往的客人挤着,他退到那棵棕榈树前,不知不觉地像斯普鲁恩斯那样把他的手指关节贴在屁股上,几乎同样苦恼地斜视着周围。帕米拉·塔茨伯利同杰妮丝、他的两个儿子和埃斯特在一起喝酒,她在讲故事,那是一件新加坡的逸事,帕格根据那些人聚精会神的模样这么猜想。他很高兴看到拜伦过得很快活,因为他今天下午看上去一直垂头丧气、闷闷不乐,这种心情是两天里他同国务院里一个言语支吾的小人物进行了第二次没解决问题的谈话后造成的,那个人既不肯证实又不肯否认娜塔丽是否已经启程回国。至于帕米拉,尽管帕格急于想同她谈谈,但他不愿去打扰那群年轻人。自从他们在莫斯科分手以来,已经有半年了,再等几分钟也没什么关系。归根结底,她看上去是多么年轻啊!她三十一岁了,比他那两个儿子年纪大,但是大得不多。

帕格的心上沉甸甸地压着一个念头:日本舰队正在公海上乘风破浪地逼近中途岛。同这个念头相比,另一个是一件可笑的微不足道的事,但是在他心头有同样的分量,那就是帕米拉·塔茨伯利对他冷淡的招呼。他并不指望得到热情奔放的对待,但是哪怕在欢迎行列里,这个女人也能用嘴唇一抿、手指一按、眼睛一瞟来暗暗表达感情啊。什么也没有!第一眼看到的帕姆没他料想的那样吸引人:有点儿差劲,甚至单调乏味,而且相当憔悴。但是现在,隔开了几码,她生气勃勃地在同年轻人谈话,正在恢复他在回忆和幻想中赋予她的彩虹似的光芒。他白天在海上想念她的时候总会不由自主地沮丧起来,他眼下又感到了同样的心情,虽然她站在那里有血有肉,生气勃勃。

这次洋溢着谈笑声的欢乐盛会,在他阴郁的眼光中,看上去好像是穿着大人的盛装的孩子们的一场游戏。他头脑里栩栩如生地浮现出了诗歌、小说和电影中再现的滑铁卢战役前夕在布鲁塞尔举行的那场盛大舞会的情景:美丽的女人、英俊的军官、音乐、酒、威灵顿公爵自己也在跳舞。接着是远处传来法国大炮低沉的隆隆声,于是一片欢乐烟消云散,变成惊慌、乱窜、眼泪、告别和匆匆拿起武器。也许华盛顿大厦花园里这次闹嚷嚷的豪华招待会不及拿破仑时代那样丰富多彩,但是即将发生的战争,在维克多·亨利的幻想中,已像滑铁卢战役那样隆隆地逼近。它的后果,他认为,将会给打败的一方带来更大的灾难。

“你怎么啦,帕格·亨利?”埃里斯特·塔茨伯利离开酒吧,一瘸一拐地向他走来,“独自站在一旁,在你男子汉的脸上显出了一副为世界担忧的神情?”

“嘿!给你举办了这场游园会,玩得高兴吗?”

“啊,人有时候不能说不。”塔茨伯利扮了个古怪的鬼脸,“白白浪费了一个下午。那场结婚周年纪念的晚宴仍然安排在今晚吗?”

“安排在今晚。”

“真了不起。”

“你的眼睛怎么啦,韬基?”

“有一点儿发炎。明天会见尼米兹以后,我上你们海军医院去检查一下。”

“你拿得准能见到他?”

“嘿,帕格,这个人刚才还来参加这场无聊的游园会了呢,是不?这帮人从来不会忙得不见我的,他们老是迫不及待地争取名满天下。嘿,空军元帅道丁在戈林的九月七日(2)空袭高潮中还跟我谈话哪!要是当初我在滑铁卢,拿破仑从战场上逃跑的时候,在马背上还会跟我谈话哪,准错不了,不管他的痔疮多么使他痛苦。啊——哈——哈!”

帕格对他周围欢乐的人群做了个手势:“我刚才想到了拿破仑,想到了滑铁卢战役前在布鲁塞尔举行的那场舞会。”

“啊,说得对。‘那晚上可听到盛大酒宴的喧哗声’(3),但是眼下至少还没有听到越来越近的隆隆炮声。”那只独眼眨了眨,瞪着,“难道有人听到了吗?”

“我不知道。”

“得啦,帕格!”那张肥胖的脸沉下来,显出机灵、顽强的神情,“这座岛上正在酝酿着什么事情,一定是极大的事情。告诉我你知道的情况。”

“没法儿给你帮忙。”

“你脸上显出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一个穿着云雾似的白蝉翼纱衣服的金发姑娘哧哧地笑着走到塔茨伯利跟前,从这团云雾里露出一双拿着一本纪念册和一支铅笔的粉红色小手。“请签个名好不,塔茨伯利先生?”她用银铃似的声音说。他哼了一声,草草地签了名。那个姑娘在哧哧的笑声中像一朵白云一样飘走了。

“我告诉你这叫我想起了什么事情,”塔茨伯利嚷着说,“想起了我在新加坡参加过的‘巴喜特’酒会和舞会,那时候,那帮黄皮肤的矮鬼正在马来半岛向南挺进,有的骑着自行车。你们海港里的那些庞然大物都被炸得稀巴烂,接着美国在菲律宾的整个部队被黄种人俘虏了,这些黄种人还挤满在东南亚和东印度群岛上,搜刮必要的物资来进行一场准备打一百年的战争。新加坡丢了,大英帝国四分五裂了,澳大利亚像一个赤身裸体的新娘,随时都可能受到蹂躏,日本舰队比你们残剩在太平洋的那一点儿力量强大四五倍——由于这一切情况,我们可不可以说,人们在夏威夷会指望有一种担心的气氛、一点儿紧急的感觉、一丝痛下决心的迹象,就像我们的英国老家在受到狂轰滥炸的时候所表现出来的那样?但是,热带使白人不适宜进行现代战争。”塔茨伯利用一只胖手拍拍花环,“土著看上去好像非常容易被控制,这叫人产生一种虚假的无敌的感觉。在澳大利亚就没有这种错觉,人们吓得没命。他们知道杜立特那次空袭是美国人巧妙的、勇敢的表演,可是对日本的作战能力毫无损伤。这场游园会上有三分之一的人问我杜立特空袭的情况,骄傲地把纽扣弹得啪啪响。嘿,伙计,英国皇家空军一个月有几次派几百架轰炸机到德国去——有一夜,我们派了一千架轰炸机去轰炸科隆——可我们仍然没有削弱敌人的斗志。也许我的神经不行了,但是我看眼前这一切真有点儿像是一个充满美国口音的新加坡。”

“听起来这好像是你下一次的广播,韬基。”

“大体上是这样。这些人需要唤醒。我当初不喜欢在亚洲人的炮火下从一座即将沦陷的英国堡垒里匆匆忙忙地逃出来,这些人也不会喜欢的。我更不喜欢的是被亚洲人的鱼雷打中,我真巴不得那一个星期不用在赤道的阳光下坐着捕鲸船或救生艇在辽阔的海面上漂流。”

“你跟尼米兹谈了话,就会放心了。”

帕米拉挽着卡塔尔·埃斯特的胳膊踱过去,两个人谈得很热烈。“你看我的帕姆脸色怎样?”

“看来有点儿累了。”

“她前段时间吃了苦。他们那时候把一群妇女送上一艘开往爪哇的旧希腊船,我们就分手了。帕姆在船上害痢疾,病倒了,不得不在爪哇住院治疗。接着,我的上帝,日本人开始在那儿登陆,所以她又得匆匆忙忙地逃上船去,当时她几乎路都走不动了。不过帕姆的恢复能力很强,她很快就好转了。喂,那个潜艇英雄要来参加你的宴会吗?”

“没有请他。”

“你请他好不,老兄?我很想跟他谈谈。嗯,我还得再跟理查森将军扯扯。他非常迟钝,是不?”

塔茨伯利一瘸一拐地走开了。帕格固执地决定不邀请埃斯特,他不喜欢“乌贼”号艇长。在他虚伪的礼貌下,明显地流露出顽固的自负,对一个指挥一艘在条约限制下建成的巡洋舰的前辈隐隐约约地表示自己的高明。海军生活有助于使人克服小心眼儿,而帕格·亨利也经常让别人得到赞扬,但是夏威夷总督当着帕米拉的面对他态度冷淡,却夸奖那个年轻军官,这使他恼火。

拜伦弯弯曲曲地穿过人堆走来,手里拿着一大玻璃杯潘趣酒(4)。“嘿,爸爸!给你来一杯,好吗?”他的眼睛闪亮、通红,龇牙咧嘴地傻笑着,“盛大的游园会?嘿,你要喝什么,爸爸?”

帕格的眼睛从酒杯上瞟到他儿子的脸上,说:“还剩下什么吗?”

拜伦哈哈大笑:“爸爸,你不能控制我喝酒,至少今天下午不成。我实在感到太高兴了,我有一年没感到这么高兴了。瞧,爸爸,咱们请‘夫人’埃斯特来吃晚饭吧,成不成?他生性古怪,可是待在潜艇里的人总免不了多少有点儿愣头愣脑。他是一个了不起的艇长。”

维克多·亨利从人群中的一个缺口望过去,可以看到帕米拉和埃斯特在酒吧跟前,仍然在愉快地谈着。好吧,帕格想。这个能干的军官刚结束一次战备侦察,获得辉煌的战果回来,即使他喜欢帕姆,而她也喜欢他,又怎么样呢?对这件事有什么可反对的呢?我对她有什么权力呢?要是有的话,我又怎么提出履行权力的要求呢?

“当然啰,一定请他。你要是给自己找到一个好姑娘的话,也请她来吧。”

“我有一个。”

“好啊!我考虑了一下,给我带一个柯林斯(5)来,胸口长毛的。”

“你在开玩笑。”拜伦用一只胳膊搂住他的爸爸,含混不清地咕哝了一句使维克多·亨利大吃一惊的话:“我爱你”或者是“上帝爱你”。帕格没听清楚。

拜伦歪歪斜斜地向条纹帐篷下的长酒吧跑去,那里,杰妮丝在同一个长着浓密白发的陆军将领谈话。帕格看到她兴奋地向拜伦招手,在她身旁,帕米拉和埃斯特四目相对地哈哈大笑着。维克多·亨利想到自己可笑的痛苦,不禁流露出微笑来。接着,他认出那个白发的军人正是参议员拉古秋。他迈开大步走到酒吧前说:“你好,将军!欢迎你,并恭喜你。”

“哦,谢谢,帕格。”准将的军服崭新,铜纽扣简直太亮了。

参议员那过分红润的脸上流露出高兴的神情,说:“是啊,我对当军人还没完全习惯哪!嘿,理查森将军的驾驶员到机场来接我,刺溜一下子,飞快地把我直接送到这场游园会上。我想我快要喜欢陆军了,哈哈!”

拜伦用毫无感情的、冷淡而清醒的声音说:“她不在那条船上。”

“什么!”

“他们把她和杰斯特罗扣留了,她仍然在锡耶纳。其他美国人全都马上要回国了,可是她回不了。”

“不错,不过别担心,年轻人,”拉古秋兴高采烈地说,“国务院里不知哪一个办事疏忽,没打电报通知你。很抱歉,我得到的消息不可靠。这是一个暂时的困难,国务院向我保证,最多几个星期就可以解决,牵涉到意大利记者在巴西的问题。”

“参议员,这儿有两位很美丽的太太非常想要见见你。”理查森将军叫他。

拉古秋急忙赶去。

“胸口长毛的柯林斯来啦,”拜伦平静地说,脸色煞白,“来吧,爸爸。”

“拜伦——”

拜伦背对着他,从穿着棕色陆军制服的人群里挤过去,挤到酒吧跟前。

莫阿纳饭店的大餐厅里,穿铜纽扣军服的男人和穿五光十色衣服的女人转来转去,像是不断变化的万花筒。人挤得靠墙,谈话声和铜管乐器演奏的爵士音乐汇合成一片闹声。年轻的军官大多数是从夏威夷皇家饭店附近的太平洋舰队潜艇人员疗养中心来的,搂着兴奋的姑娘不断旋转,跳着林迪舞(6)。乐队的女歌手穿着一件没有背带的红色晚礼服,露出起伏的胸脯,对着拥挤地坐在舞池周围桌子旁的那些听众扭动、摇晃,唱着“那个摇摆的洗衣女人漂走了”。坐在那些桌子旁的大多数是穿军服的男人和嘻嘻哈哈的漂亮姑娘,她们都戴着首饰,涂脂抹粉,穿着袒胸露背的豪华晚礼服。有几张桌子旁坐着上了年纪的老百姓,看上去好像是退了休的有钱人,他们映着从敞开的窗子外面射进来的夕照,羡慕地注视着这个令人眼花缭乱的战时爱情场面。虽然还是白天,但饭店里像午夜的舞厅一样人声沸腾,因为这种狂欢不得不在十点钟结束,所以开始得早。十点钟开始宵禁,这是铁定的。

帕格预订了一张舞池旁的大桌子,卡塔尔·埃斯特独自坐在那里。看到帕格陪同塔茨伯利父女两人进来,那个潜艇军官就跳起身来。

“拜伦在哪儿?”帕格问。

“长官,我原以为他跟你在一起呢,我在游园会上找不到他的踪影。”埃斯特用殷勤得夸张的姿态为帕米拉拉出一张椅子,“我甚至到总督府里去找过。我原以为他一定搭你们的车走了。”

“他没有。”

华伦跳着舞从他们身旁经过,嚷着说:“勃拉尼在哪儿,爸爸?”

帕格两手向上一翻。

“那个摇摆的洗衣女人漂走了……”华伦被一对对拥挤的舞侣挡得看不见了。埃斯特和帕米拉马上起劲地谈起来。帕格想,照这种情形,他可能再也没机会同她谈话了。太平洋舰队总司令部会议预定在十点召开,舰队一大早就要开往中途岛。刚才在汽车里,塔茨伯利不停地唠叨着新加坡、俄罗斯前线、隆美尔、日本人向印度挺进以及这一类令人讨厌的事情。当时帕米拉坐在后座上,沉默得像一条鱼。现在塔茨伯利几乎把他的嘴凑到帕格的耳朵上,又开始缠着他要他透露内幕消息,即将发生什么大事。那个像胶冻一样颤动的女歌手紧接着“摇摆的洗衣女人”那一句,乱嚷一些完全莫名其妙的歌词,“Hut—Sut rawlson on the riller—ah and a braw—la,brawla soo—it”就是帕格大致听到的嚷叫。他一只耳朵听着这种“众神的黄昏”(7)的胡言乱语,另一只耳朵听着塔茨伯利扯着嗓门提出那些令人恼火的问题,看着埃斯特和帕米拉站起来跳舞,牵肠挂肚地担心着拜伦的失踪,越来越清楚地感到日本舰队在逼近——帕格·亨利的兴致是不会太好的。

只见拜伦进来了,拿着一个棕色的大信封,带着一个姑娘。“嘿,爸爸。哦,塔茨伯利先生。这是乌苏拉·西格彭。还记得乌苏拉吗,塔茨伯利先生?你在她的纪念册上签过名。你认为乌苏拉是一个漂亮的名字吗?”

乌苏拉不等塔茨伯利回答,就一下子坐在这个记者身旁的椅子上。“瞧,西格彭就是这样拼的,埃里斯特·塔茨伯利先生。”她用一根小小的伸直的粉红指头在他的胳膊上一边轻轻敲,一边拼,“T—h—i—g—p—e—n!西格彭!不是‘皮格彭’。也许你会在广播中提到我吧,嘻嘻!”

“嗯,勃拉尼!你总算浮出水面啦,”埃斯特同帕米拉从舞池里走回来,说,“你到底上哪儿去啦?”

华伦和杰妮丝回到桌子旁。“像是挤在地铁高峰时间的乘客堆里跳舞。”

“Hut—Sut rawlson on the riller—ah……”乌苏拉问杰妮丝和帕米拉谁要去小便。拜伦带着她坐吉普车转遍了全岛,她说。他甚至带她上了“乌贼”号,可是潜艇上没有给小姑娘用的房间。“我憋坏啦。”她说。

杰妮丝带她去女盥洗间,不明白拜伦为什么带这么个白痴来。乌苏拉在女盥洗间涂脂抹粉的时候,她的小手提包里掉出了一个避孕套,她满不在乎地把它放回去,哧哧地笑着说,在夏威夷很难说什么时候会下雨,对不?“虽然坦白地说,你的小叔子看来不准是那种人。”她说,“他很帅,可也很怪。”

“你们在潜艇上干了些什么?”

“啊,他去搬一个大木箱,箱子现在就在外面的吉普车上。把它搬上那些铁梯子可真是一个问题,可是跟我的问题比起来根本算不了什么,亲爱的。嘿,潜艇上那帮水兵坏透了!他们什么都看见了。他们哪肯不看啊!我敢打赌,这帮人看得眼睛都发酸了。”乌苏拉一路上嘻嘻哈哈地说着这件事,走回桌子旁。一个侍者在那里倒酒。

拜伦同帕米拉这时在舞池里跳林迪舞,她同他保持着一只胳膊长短的距离。帕米拉带着既有点儿沮丧又有点儿兴奋的神情,瞅着他优美的滑稽动作。

华伦对杰妮丝说:“拜伦今晚飞往圣弗朗西斯科,带着他那个木箱。他说要我们九点半送他到海军航空运输站,把他送上飞机。”

杰妮丝对埃斯特说:“你已经委派他了吗?”

“这就是他的调令。”埃斯特无可奈何、没精打采地向桌上那个信封摆摆手,“我刚签了字。”

“空运优先权办好了吗?”

“他弄到了空运优先权。这些事情是拜伦自己办的。”

“拜伦有两种办事效率,”他父亲发表意见说,“一种像蜗牛似的爬行,另一种像真空里的光速。”他在看拜伦跳舞,在眼前这些人中,他的吉特巴舞跳得最好,把林迪舞眼下流行的生硬的抬膝动作和疯狂的旋转变成看上去挺可爱的柔软的舞姿。帕米拉·塔茨伯利的舞步稳重谨慎,伸直的那只手简直同拜伦的手不大碰到,这同他的舞姿一比,显得很可笑。

“乌尔西(8)·西格彭!”一个胖乎乎的、满头大汗的海军上尉伸出一只粗大的胳膊搂住她的腰,他的海豚奖章被海水泡得发绿了,“我的好乌尔西啊!跳一支舞怎么样,乌尔斯(9)?你们同意她离开吗,伙计们?”说罢,他们旋转着跳起舞来,一路跳开去。

华伦跳起身来,伸出一只手给杰妮丝,说:“嗯,咱们跳吧,结婚周年纪念的姑娘。今晚是你的夜晚。”

“这些该死的林迪舞曲!”杰妮丝嘟嘟囔囔,“他们就不奏一些给结了婚的人跳的曲子吗?”

“跳得糟透了。”帕米拉在帕格身旁的一张椅子上猛地坐下来,用一块灰色的小手绢在额头上轻轻地按按。她抬起头,微笑着对拜伦说:“你居然受得了跟我跳舞,真是一个可爱的人。”

“你不肯跳下去了,真遗憾。”拜伦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像喝水似的一口气喝干了一大杯冰镇柯林斯酒,接着招呼侍者再来一杯。

埃斯特和塔茨伯利在热烈地低声交谈,谈话声完全被音乐声淹没了。这正是帕格同帕米拉谈话的好机会,怎么开始呢?她没朝着他,而是扭头望着舞池。他多么想念她啊,如今她活生生的就在他身旁,反而使他心神不宁,好像她是不真实的,似乎她只是一个次要演员,不能完全胜任扮演那个了不起的角色——他所渴望和想象的帕米拉。她的脸近在眼前,显得比以前憔悴和苍老了,脸颊深深地凹下去,唇膏抹得马马虎虎,上嘴唇上有一抹淡淡的潮湿的汗毛。他碰碰她露着的雪白前臂。

“听说你生了一场病,我听了很难受,帕姆。”

她向他转过脸来,她的声调同他的一样低:“我一脸病容,是不?”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看上去气色好极了。”一开头就糟糕!他笨嘴拙舌地硬着头皮说下去:“你始终没收到我从这儿发出的一封信吧?那是几个月以前的事。”

“一封信?没有,我从来没收到过你的信。”

“我倒收到过一封你写的。”

“啊,那封信你真的收到了吗?在另一个时代里写的,对不对?”

“我收到了可真高兴。”

“你妻子怎么样?”

“她要求跟我离婚。”

帕米拉身子一挺,握紧双手,把她露着的两只苍白的胳膊一下子伸出去,搁在桌子上,闪闪发亮的眼睛热切地盯着他说:“她怎么会呢?你不可能给她抓到什么把柄。”

“她说她爱上了另一个人。”

“那对你来说多糟糕啊。”

“嗯,她后来对这件事表示懊悔,多少有点儿后悔。我还不知道怎么解决哪。”

她直勾勾地望着朝他们看的拜伦,低声说:“你的两个儿子知道了吗?”

“他们一点儿也不知道。”

“我听到这消息真难受,再说你还失掉了你那艘战列舰。”

维克多·亨利本来想要回答“既然你在这儿,一切就都好了”,但是她的冷淡和漫不经心的态度使他这句话说不出口。

“你跟你爸爸要在檀香山待多久?”

“我说不上。”

杰妮丝和华伦滑行过去,在弯腰抬膝的跳舞人群中,只有这一对是挺直了身子的。“你在‘不来梅’号上不是提出过要把我跟你的一个儿子配成一对吗?”

“啊,你还记得那件事情?”

“没错,准是华伦吧?”

“对。不过那时候,杰妮丝把他拴住了。”

帕米拉嘴角一皱,摇摇头说:“绝对不成。拜伦,倒有可能。虽然你头一回告诉我他和娜塔丽·杰斯特罗的事情的时候,我承认自己感到惊奇。我想这才叫怪啊,娜塔丽,年纪跟我一样大,竟和你的一个儿子……一个儿子……”

“我仍然想着这件事。”

她打量着拜伦,只见他斜靠在椅子上,面前摆着第二杯柯林斯酒,暗红色的头发披在眼睛上。“啊,我现在可了解娜塔丽啦。他有股没法儿抗拒的魅力,沉默寡言,轻松自在,简直要人的命。至于华伦,他人是长得不错,可是令人害怕。娜塔丽和她的孩子真的有危险吗?”

“我想,他们会安全脱身的。”

“拜伦为什么要调到大西洋去?他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呢?”

“别问我。”

侍者们端来一瓶瓶香槟酒和凉拌虾仁。乌苏拉在附近活泼地一转身,把裙子捋捋平,手指头啪地捻了一下,离开了她的舞伴。“啊,香槟,太好啦,太好啦!再见,当兵的!”拜伦吩咐马上开香槟酒。

“呃,宴会的主人,”他对帕格说,“为谁头一个祝酒?”

“好,举起你们的酒杯。杰妮丝,祝你长寿。为了今天这个好日子和你的丈夫。华伦,祝你顺利。”

接着,拜伦举起酒杯,恰巧这时候音乐停下来了。“为了妈妈的健康。”他说。维克多·亨利毫无提防地听到这句清晰刺耳的话。

华伦举起酒杯:“还有梅德琳。”

杰妮丝说:“还有娜塔丽和她的孩子,愿他们安全归来。”

拜伦阴郁地瞟了她一眼,朝她举起酒杯,把酒喝干。

帕格只顾吃凉拌虾仁,帕米拉又被埃斯特吸引过去了。潜艇军官讲了句笑话,他听不见,帕米拉仰起头哈哈大笑。接着,他们又站起来去跳舞了。其他人也都去了,桌子旁只剩下他和塔茨伯利。塔茨伯利凑过身子来,轻轻推他的胳膊肘,说:“我说,帕格,你跟这个潜艇艇长很熟吗?他喜欢叫人上当吗?”

“帕米拉能照顾她自己。”

“帕米拉?她跟这扯得上什么关系?他刚告诉了我他上次战备侦察的时候发生的最惊人的故事。”

“大致讲了些什么?”

塔茨伯利摇摇头,说:“吃罢晚饭,上我们房间来,好不?音乐这么响,没法儿大叫大嚷地谈这种事。”

帕格想到太平洋舰队总司令部的会议,说:“要是有时间的话,我就来。”

上烤仔鸡的时候,又端来了香槟,帕格不知道拜伦凭什么手段弄来这么多难得的加利福尼亚酒。将近九点的时候,舞池里挤满了一对对狂热地跳舞的男女,侍者好不容易才穿过人堆把蛋糕端到他们桌子上。蛋糕表面的糖霜上的图案是白底上一架轮廓模糊的蓝色飞机,飞机尾部拖着一道用烟雾组成的红色文字:杰妮丝和华伦。

“真可爱。”杰妮丝说。

“弄错了一次战争,”华伦说,“不应该是双翼飞机啊。”

华伦切蛋糕的时候,侍者倒了最后一巡酒。

塔茨伯利一把抓起酒杯。“呃,在这次豪华的宴会即将结束的时候,”他站起来,夸张地大声说,“我提议为我们宴会的主人和他的两个儿子干杯。先生们,你们扮演的纯朴的美国水兵是令人信服的,但是仍然让人看出你们是荷马笔下的英雄,你们是《伊利昂纪》中的三个人物。我为你们的健康和你们的胜利干杯。”

“我的老天啊!这真是精彩的祝酒词。”帕格说。

“三个什么人物?”乌苏拉问拜伦。

“《白痴》(10)中的三个人物,”他说,“那是一部俄国小说。”

帕米拉突然尖声大笑起来,把她的香槟酒都泼出来了。

餐厅里的灯光暗下来,因为表演开始了。一个极力模仿鲍勃·霍普(11)谈吐的司仪说了一些关于食品配给、希特勒、东条英机和宵禁的笑话。两个夏威夷人一边弹吉他,一边唱。接着,六个跳呼啦圈舞的姑娘赤着脚,扭着波浪起伏似的舞步,进入粉红色的聚光灯照明圈,她们的草裙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她们边唱边跳,后来打破合舞的队形,在空舞池中分散开来,邀请就餐的客人同她们一起跳舞。男人们一个接一个跳起来,面对姑娘们,跳起呼啦圈舞来,有的甩掉了他们的皮鞋。他们大都只是做出一些滑稽的动作罢了。那个最漂亮的姑娘,看上去更像欧亚混血儿而不太像夏威夷人,扭着屁股向亨利的桌子走过来。看到华伦座位前那个花式蛋糕,她向他娇媚地微笑,伸出双手来招呼他。

“去吧,亲爱的,”杰妮丝说,“让他们看看应该怎么跳。”

华伦带着严肃的表情站起来,面对着那个穿草裙的姑娘。他没脱掉皮鞋,优雅地摆动着身子,保持着他那身有一对金翼的白军服的尊严,冷冰冰地跳着循规蹈矩的呼啦圈舞,使帕格想起了《蝴蝶夫人》(12)中的那个海军军官,那个同亚洲美女调情的、气派十足的、沉着的年轻白人。

“我以前不知道男人也跳这种舞。”帕米拉对帕格说。

“看来他真的能跳呢。”

那个跳呼啦圈舞的姑娘脸上那种歌舞女郎经常流露出的笑容变成了甜蜜的欢笑,她直勾勾地盯着华伦的眼睛看,而且感情冲动地把她的花环套在他的脖子上。她的舞姿更富于性感了。其他桌子旁的客人望着,低声谈论起来。维克多·亨利向他自己的桌子周围瞟了一眼,看到杰妮丝、帕米拉和乌苏拉赞美的眼光停留在华伦身上,而埃斯特和塔茨伯利兴致勃勃地紧盯着那个跳舞的姑娘。拜伦没看她,他的脸上凝着一副喝醉了的神情,他正注视着他的哥哥,眼泪正从他的脸颊上淌下来。

* * *

(1)塔茨伯利误认为埃斯特也是帕格·亨利的儿子,所以说“三个”儿子。

(2)1940年9月7日,德国空军开始空袭英国伦敦。

(3)此句引自英国诗人拜伦的诗作《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第三章第二十一首第一行。诗中所指是1815年6月15日晚,滑铁卢战役前夕,理查蒙德公爵夫人在布鲁塞尔举行的那场盛大舞会。

(4)一种用甜酒、果汁、香料等调制的饮料。

(5)此处帕格在开玩笑。柯林斯是一种用甜酒、柠檬汁等调制的鸡尾酒,酒名来自原来纽约的一个著名调酒师约翰·柯林斯。帕格联想到他刚同拜伦谈到过姑娘,而柯林斯恰巧是一个姓,所以他把要一杯鸡尾酒说成带一个胸口长毛的柯林斯来,换句话说,他要的柯林斯是男的。

(6)一种动作生硬的吉特巴舞。

(7)“众神的黄昏”是德国作曲家瓦格纳的歌剧四部曲的最后一部的剧名,此处作者借用做“世界末日”之意。

(8)乌尔西是乌苏拉的昵称。

(9)乌尔斯也是乌苏拉的昵称。

(10)英语中,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痴》(The Idiot)和荷马的《伊利昂纪》(The Iliad)发音相近。拜伦借此讥讽乌苏拉是一个白痴。

(11)美国喜剧电影演员。

(12)意大利作曲家普契尼(1858—1924)的著名歌剧。

第二十四章

可想而知,塔茨伯利住的是总统套房;可想而知,套房中有一间摆满了填得又厚又软的现代派沙发和扶手椅的大起居室;但没法儿预先知道的是,墙上竟然都裱糊了印着奔腾的红色大种马的糊墙纸。塔茨伯利对帕格说,这套房最好的特色被灯火管制用的落地黑窗帘挡住了,那是一个面对大海和戴蒙德火山口的宽阔的阳台,“在月光下景色迷人。”他一边说,一边同帕格走进套间,帕米拉沿着过道回到她自己的房间去。“你要喝什么,维克多?白兰地,还是来杯不放冰的威士忌苏打?冰箱倒是有一台,可是不能使。处处都跟新加坡差不多。”

自从指挥“北安普敦”号以来,直到今天黄昏,帕格都没喝过烈酒,他要了白兰地。他尝了一口,就隐隐约约地想起了当初接到罗达要求离婚的那封信时感到的强烈痛苦。塔茨伯利猛地坐在一张扶手椅上,咕嘟咕嘟地喝着深色的威士忌苏打。“晚饭真精彩,维克多,真的。我非常喜欢你的两个儿子。眼下很少见到这样深厚的家庭情谊了。嗯,你感到怎么样,老兄?有什么真正的新闻?说吧!正在准备一场大海战吧,对不对?”

“埃斯特那件震惊人的事是什么?”

“你真的不知道?嘿,我亲爱的伙计,‘乌贼’号打沉的第二艘船是医院船。”

帕格坐得笔直,伸出食指指着塔茨伯利的脸说:“他不可能告诉你这种事的。”

“可是他告诉我了,老弟。”

“你听错了。”

“轻点儿,轻点儿。原来那是一艘伪装的弹药船,他有照片为证。那艘船沉下去以前噼噼啪啪地爆炸了半个钟头,像一家烟火厂,而且还装着多少吨的生橡胶。他取回了样品。”

“埃斯特当时喝得烂醉了吗?”

“没有。也许帕姆使他说个没完。她相当喜欢他,我想。”

“把你听到的事忘得干干净净。”

“为什么?用红十字伪装一艘弹药船是下流的勾当,这是日本人悍然不顾文明战争准则的典型事例。他们是野蛮人,帕格。”一个肥胖的拳头在空中挥舞,“埃斯特少校是一个白种战士,他能够跟他们一样残酷,他一个知情识趣的年轻美国人,有一颗杀人者的心。一篇呱呱叫的稿子。”

“你要他继续杀人吗?”

“那当然啦。”

“那么,别把这件事记在脑子里,全是醉酒后胡说。你有什么打算,韬基?你接下来上哪儿去?”

“圣弗朗西斯科、华盛顿,然后回英国老家,再从那儿到北非沙漠里的陆军中去。”他向前探出身子,那只好眼睛瞪得老大,大肚子在黄色的绸衣服里绷得很紧。他从牙齿缝里发出压低了的声音:“说啊,帕格·亨利,要出什么事?我直截了当地问你,要出什么事?他妈的,我是你的朋友,也是你们国家的朋友啊。”

喝了使人愉快的白兰地,帕格感到脑子里像有一片烟雾。战斗即将到来,他想,塔茨伯利呢,恰巧在这里,如果他走掉,对同盟国来说将是一个损失。在这样的情况下,不妨通融处理,改变一下根深蒂固的绝对保密观念。“好吧,你忘了那艘医院船,我就告诉你一点儿消息。”他伸出一只手来,“行不行?”

“可你这是尽吆喝不亮货呢。”

“不错。”

“好,就这一回,我愿意相信一个美国佬。”塔茨伯利交叉紧握十指,“行!现在说吧。”

“别离开檀香山。”

“别离开?好啊!干吗别离开呢?说下去,说下去啊,把情况全告诉我啊,老朋友。我急得气都透不过来啦。”塔茨伯利真的气喘吁吁起来,有点儿像一个漏气的风箱,呼哧呼哧的声音相当大。

“就是这么回事。”

“到底怎么回事?”

亨利用平板、单调而着重的语调,好像是从军舰上的电子扩音器里发出来似的,一字一顿地重复说:“别……离开……檀香山。”

“就这么一句话?你这个该死的骗子!”塔茨伯利勃然大怒,气得脸都扭曲了,“我知道我不该离开。你的太平洋舰队总司令部忙得像蚁山(1)一样不可开交,这我亲眼看到啦!你到底告诉了我些什么呢?”

“确证。”帕格说。

塔茨伯利那只眼睛里愤怒的光芒慢慢地消失了,他斜视着露出狡猾的让步神情。“好吧,老弟。不过这回上当的可是你啊,你知道,不是我。因为我向埃斯特用名誉保证过绝不发表,他才肯告诉我啊。同盟国的记者没一个能够报道这条消息。嘻嘻!你这个容易上当的傻瓜。”他探出身去,拍拍亨利的胳膊,“正在准备一场大战吧,是不?太平洋上的特拉法尔加战役(2),对不对?那帮黄皮肤的鬼子已经出动了吗?打算来侵犯夏威夷吗?”

帕米拉走进来了。她额头和太阳穴的头发上沾着水珠,脸色煞白,简直有点儿病态。帕格站起来,她父亲向她挥挥酒杯。

“啊,我的迷人的姑娘,我的得力助手来了。谁也没法儿知道,维克多啊,我这个姑娘帮了我多大的忙。这六个月来,我带着她火里冲水里闯,她从来没一点儿犹豫和怨言。你给自己倒一杯,帕姆,再给我来一杯威士忌苏打,威士忌要多。”

“韬基,去睡吧。”

“对不起,你说什么?”

“你折腾了整整一天,够累的了。去睡吧。”

“可是帕姆,我要跟维克多谈话哪。”

“我也要跟他谈哪。”

塔茨伯利盯着他女儿的冷冰冰的、神情紧张的脸,不乐意地从扶手椅上撑起身来。“你对我凶起来了,帕米拉,真凶啊。”他叽叽咕咕地发牢骚。

“我得帮他包扎眼睛,”她干脆地对帕格说,“用不了多久。你去看一下我们这儿的景色。”

维克多·亨利轻轻地穿过被风吹动的灯火管制用的落地黑窗帘。星星在黑夜里闪烁,低垂着的月亮在平静的海面上照出一条金色的道路。还有八九天才会月圆,日本人的作战计划显然需要利用满月的夜晚。这儿是一片虚假的和平景象:像磷火一样闪闪烁烁的拍岸浪涛送来轻轻的哗哗声,下面花园里飘来阵阵花香,在灯火管制的夏威夷皇家饭店后面是月光映照的戴蒙德火山口。就在这同一轮月亮下——一直往西,几千英里外的天空中,月亮的位置更低一些——日本的舰队甚至在这会儿都在向中途岛挺进,一朵朵大浪在几百艘军舰的钢铁舰艏迸裂,浪花四溅。塔形桅杆的战列舰;制造粗糙的航空母舰,舰上的飞行甲板由一根根光秃秃的铁柱支撑着;舰身肥大的运输舰,装满了登陆部队;还有大队的随从舰艇像水虱似的密密麻麻一大片,从地平线的这一头到另一头。

“原来你在这儿。”他感到有人碰碰他的肩膀,是帕米拉的声音,冷静而低沉。

“嘿,”他向她黑黢黢的身影转过身来,“手脚真快。他的眼病严重吗?”

“你们的海军医生说是溃疡,他们说会好的。”她停顿了一下,“你的妻子要求离婚,可是一个大打击。”

“嗯,当时被别的事情冲淡了,帕米拉,譬如说‘加利福尼亚’号被击沉。还有从飞机上看到珍珠港,一片浓烟弥漫的垃圾场。”

“有点儿像我最后一眼看到的新加坡。”

“我听到你在那儿的广播,关于卵形手榴弹的。”

“啊,你听到了?”她又尴尬地停住了。她抱着胳膊,凝视着大海。

“上一次我们像这样站在阳台上,景色可完全不同啊。”他鼓起勇气说。

“是啊。泰晤士河边的船坞在燃烧,探照灯光照射着漆黑的天空,空袭警报,轰轰的高射炮声,德国飞机被击落……”她向他转过脸来,“后来,你乘一架轰炸机到柏林上空去转了一圈。”

“这件事可把你惹火了。”

“一点儿不错。瞧,我不再喜爱热带的夜晚了。南克罗斯现在只能勾起我——也许将永远勾起我——可怕的反感和恐惧。咱们进去吧。”她领他穿过落地长窗和窸窣作响的灯火管制用的落地黑窗帘,卧房门底下透出一线黄光。

房内传来一声含糊的叫唤:“喂,帕姆,是你吗?”

“是的,韬基。干吗不睡?”

“在修改稿子。维克多还在吗?”

“他马上就要走啦。”

“啊,要走啦?嗯,明儿见,维克多。”

“明儿见,韬基。”帕格嚷着。

“帕米拉,你把本子拿来,给我记录一点儿文字,好不?”

“不,我不来了。把灯关掉,你累了。”

“嗯,既然你这么想上床睡觉,那好吧。”那一线黄光不见了,“做个愉快的梦吧,帕姆。”塔茨伯利用逗人的声音嚷着说。

“真像一个小孩,”帕米拉咕哝着,“到我的屋里去吧。”

走廊里完全是一副旅馆派头,电灯光亮得刺眼。她从一个灰色小钱包里掏钥匙的时候,电梯门开了,有人走出来。亨利一看,是他的儿子华伦,吓得心怦地一跳。这种不自在的心情只保持了一两秒钟,原来不是华伦,而是一个穿着有金翼的白军服的高个子年轻人。他走过他们身旁,羡慕地瞟了帕米拉一眼。

她开了门,他们走进去,房间又小又简陋。果然不出帕格所料,旅馆靠陆地那一面的房间就是这副模样的:灰色的油漆已经褪色和剥落,红窗帘需要好好掸掸灰尘,那张双人铜床遮盖着一条磨光了绒毛的毯子。

“我猜想这是侍女住的房间,”帕米拉说,“我没法儿计较。旅馆里客人很挤,而且他们已经给了他最高贵的套房。反正我原来也不打算招待客人。”她把钥匙和钱包扔在一旁,伸出胳膊,“不过,我现在想招待客人了。”

帕格把她搂在怀里。

“啊,万能的上帝,是时候了。”帕米拉气喘吁吁地说。她使劲地吻他,使他浑身燃烧起爱情的火焰。帕格心里涌起了一种自蜜月以来早就遗忘了的感觉,把其他的事情——什么作战会议啦,即将到来的敌人啦,儿子啦,妻子啦——全都忘得干干净净,只感到怀里搂着一个用嘴唇和肉体来表达她的爱情和初次委身的女人所感到的那种独特和令人极度兴奋的快感。

这个心灰意懒、寂寞孤单、受尽痛苦的男人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连连回吻她。他们狂热地接吻,断断续续地说上一两句话,这样相亲相爱了好一阵子,最后终于平静下来。他们不再气喘吁吁了。寒碜的小房间、一张大床,还是老样子。

“这真让我万万料想不到。”他贴着她急于接吻的嘴咕哝。

“料想不到?”她在他的怀抱里向后仰了一下,眼睛里闪烁着欢乐的光芒,“怎么会呢?为什么呢?我在莫斯科不是向你露骨地表明了我的心迹吗?”

“今天晚上,我看到你的那种态度,原以为一切都完了。”

“最亲爱的,你的儿子都在场嘛。”

“我还以为你喜欢年轻的埃斯特。”

“什么?他正巧在我身旁啊。”她用手指头轻抚着他的脸,“我当时的困难是不能眼睛老盯着你看。喂,今晚那个会议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得不待半个钟头就走。”

“半个钟头!我的上帝!咱们明天能在一起待一天吗?”

“帕姆,舰队一早就要出发。”

“不能!真该死!啊,该死!真该死!”她从他的怀抱里抽出身子,向一张破旧的小扶手椅激动地挥挥手,“真倒霉!坐下。真该死!明天一早!总是没有时间!对不对?没有!我们一到这儿,我就应该马上来找你。”她坐在床边,用一个握紧的雪白的拳头揍了铜床架一下。“我想到过这样做,可是我拿不准你是什么想法。已经有半年了,你知道,再说我始终没接到过你的信。你给我的那封信里写了些什么?” Zx48kUflzurizX+jJjKWap4HS3/FNnFUmGR8pkT3jUnqlcnFbfV/1urNlB+BNdw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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