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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回忆:全2册8

丘吉尔顿住了,听得出在换口气。

说到这里,我有则令人心情沉重的消息要宣布:新加坡失守了。大英帝国这座强大的堡垒,面对难以克服的强大优势,坚持多时,终于光荣放弃,以免该地平民百姓继续遭受无谓屠杀……

老头儿那张皱纹密布的脸上挤出一丝苦笑,脸越来越红,一双泪汪汪的眼睛闪着古怪的光芒。他们默默无言,一直听到讲话结束:

……因此,让我们迎着风浪,穿过风浪前进吧。

布里滕颤抖着伸出手去关上收音机,说:“好哇!这下我可错到家了。”

“唉,大英帝国完蛋了。”南希带着酸溜溜的满意心情说,“爸爸,该是我们大家正视这事实的时候了。尤其是温斯顿,好一个老掉牙的浪漫派!”

“一点儿不错!黑夜来临了,一种新的世界秩序形成了。”布里滕的声音跟丘吉尔的腔调一模一样,听上去像是怪腔怪调、尖声尖气的应声虫,“匈奴人将跟蒙古人携手合作了。斯拉夫人,天生的农奴将侍奉新的主子。基督教信仰和人道主义成了僵死的教条,技术上处于蒙昧状态的千年长夜来临了。唉,我们英国人总算打过一场恶仗了,我这辈子也算活到头了,我可怜你们这些年轻人呀。”

他明摆着一副心烦意乱的样子,塞尔玛和斯鲁特看了马上就告辞了。她在楼梯上说:“新加坡的陷落真的那么糟糕吗?”

“呃,对他来说这等于世界末日。这也许意味着大英帝国的末日,可战争还是要进行下去的。”

走到街上,她抓住他的手,手指勾住手指。“上我的车吧。”

她开到一条热闹的林荫大道,停在人行道旁,没有关上马达。“马丁神父叫我给你转个口信。他的原话是这样的:‘事已安排妥当。星期日晚上六点,在你寓所等候一位来客。’”

斯鲁特大吃一惊,说:“我原以为他不希望你卷进去呢。”

“昨晚他来我家,爸爸跟他说我们下星期四要走了。我猜,既然我马上就要走了,他一定就此认定我是一个保险的信使。”

“很可惜,你不得不违背你父亲的意志。”

“南希的蹩脚饭菜倒胃口吗?”

“这顿饭吃得很值得。”

她直勾勾地望着他,顺手关上马达。“我看,你跟这个娜塔丽姑娘有过一手吧。”

“的确有过一手,我不是早告诉你了嘛。”

“没讲过多少,你很有外交辞令。你可想到跟我也可能来上这么一手吗?”

“这我做梦也没想到过。”

“为什么不呢?我还以为我长得像她呢。我有什么不同?引不起性欲?”

“这种话谈起来多荒唐,塞尔玛。谢谢你的口信。”

“我不能原谅我父亲去找你。真是丢人!”

“他本来不应该跟你说的。”

“我从他嘴里套出来的。我们拌了几句嘴。唉,你说得很对,这话是说得荒唐。再见吧。”她发动了马达,伸出一只手来。

“天哪,塞尔玛,你血脉不和,一双手老是冰凉的。”

“人家都不说,只有你老提这个。得了——有句英国话怎么说?‘一不做,二不休’。”她向他凑过身子,在他嘴上使劲吻着,一阵温馨的暖流撩拨得他心旌摇曳。她放低了声音,悄悄说:“好啦!既然你觉得我还这么撩人,那就稍微记住我一点儿吧。我会永远记住你的。”

“我也会永远记住你。”

她摇摇头:“不,你不会的。你有过那么多奇遇!你还会有更多的奇遇!我可只有过一桩奇遇,我那桩小小的奇遇。但愿你能找回娜塔丽,她跟你在一起比跟那个当海军的家伙要幸福。”塞尔玛的表情隐隐带着调皮味,“那是说,如果她还一定要嫁一个异教徒的话。”

斯鲁特打开了车门。

“莱斯里,我不知道你跟马丁神父在搞什么名堂,”塞尔玛大声说,“不过要多加小心!我从没见过一个人比他更像惊弓之鸟了。”

星期日晚上没人来到斯鲁特的寓所。星期一早上,他的书桌上放着一份苏黎世《日报》,第一版上整版都刊登着日军在新加坡告捷的照片,是由德国新闻处转发的:受降仪式,英国军队的士兵成群地坐在俘虏营里的泥地上,东京的庆祝活动,等等。有关马丁神父的报道很短,斯鲁特几乎错过了,不过这段消息就登在这头版的底下。卡车司机声称他的车闸失灵了,现正在拘留审讯中。神父死了,是被轧死的。

* * *

(1)原文是拉丁文。

(2)大黄粗大多汁,一般当水果炖煮,作为主餐尾食。

第十九章

一个犹太人的旅程

(摘自埃伦·杰斯特罗的手稿)

一九四二年四月二十三日

美国轰炸机空袭了东京!

我的脉搏噗噗噗地加快了,就像当初作为一个爱上了美国一切事物的侨民,染上了棒球热,看到宝贝鲁思(1)来个“本垒打”(2)那时的情况一样。对我来说,美国就是我的宝贝鲁思。这一点我说出来不怕见笑。“宝贝鲁思”终于摆脱了萎靡不振的状态,“啪地一球打到了看台上”(3)!

说也奇怪,盟军飞机的炸弹总是掉在教堂、学校和医院上,精确到这个地步,这在军事上是何等辉煌的成就啊!如果柏林电台说的都是真话——请问,德国人为什么要说谎呢?——那么英国皇家空军如今几乎已把德国的宗教信仰机构、学校、医院全部夷为平地了,而其他目标偏偏没有命中!现在据说东京在这次空袭中,除了不少学校、医院和庙宇遭到野蛮的美国人炸毁以外,其他地方毫无损伤。实在离奇之至。

我的侄女称这回“杜立特空袭”(杜立特是指挥这次空袭的一位勇猛的陆军航空兵团的中校)只是一个花招儿,一次象征性的轰炸。照她说,这对战争不起什么作用。当英国广播公司播送这消息的时候,她竟然把娃娃托给厨娘,赶到我们的新闻记者同僚聚居的高雅旅馆,跟他们开怀痛饮,喝得烂醉。这帮人差不多老是喝得酩酊大醉,可是我有多年没见娜塔丽喝醉了。大概那天是当地一个爱慕她的人——一个头脑迂腐的美联社记者——护送她回来的,尽管她差点儿连路都走不了,她还是一肚子逗乐的笑料。

她的心情是那么愉快,我情不自禁地想当场就把我两个星期来一直憋在心头的重大秘密泄露出来,这桩秘密我连在本文中都不肯轻易透露呢。可是,我终于忍住了。她为了我已经吃足了苦头,保险丝烧到危险点以前,有的是机会来透露这件出人意料的事,保险丝也可能永远不会烧断。

被扣在锡耶纳的美国人员动身的日期已定于五月份的第一个星期,我们将动身到那不勒斯或里斯本去,搭上一艘瑞典的豪华邮船,开回祖国。四月一日(我记得那天是愚人节),我的老朋友、锡耶纳的警察局局长来探望我。他一派托斯卡纳人的作风,连连唉声叹气,频频耸肩,讲话绕了不少圈子,露出口风表示对我们来说还有困难。具体情况他不肯做详细说明。

过不几天,详情就从我们驻罗马大使馆的一封来信里透露出来。情况主要是这样:纳粹声称有三名意大利记者被扣在里约热内卢静候审讯,说他们是德国间谍乔装的,实际上他们是真正的记者,现今在同盟国的挑动下,竟遭巴西当局野蛮扣押。因为德国人对巴西人鞭长莫及,为了以牙还牙,他们要求意大利人扣押三名美国人,以此要挟我国国务院劝说巴西释放这些人。当然,这是十足粗野的日耳曼作风,一种营救他们那些因笨头笨脑而落入罗网的间谍的伎俩。不幸的是,如果真闹到这地步,这三个人质可能轮到我本人、我侄女和她的娃娃,因为且不说别的,就连我们自己的“记者”身份证也勉强得很呢。实际上,这场国际交易已经在进行中了,而我们就在那些内定可能扣押的人员中。这就是大使馆透露的消息。

不过,这件事也未必真会发生。巴西大概会接受我国国务院的斡旋,再说,我们的朋友和救命恩人维尔纳·贝克博士正竭尽全力解救我们,一旦真的事到临头,无论如何也要从名单上指定其他三个美国人做人质。我恐怕应当劝止他这么做,不过我在战时也已经学会了狠心,时兴的风尚就是各自逃命。

我对娜塔丽瞒住了这消息。她既怕德国人,又怕他们可能加害于她的孩子,这种恐惧心理已经使她近乎患上神经病了。至于我呢,我并不着慌,我心甘情愿在这里一直工作到死,并且一旦灾祸临头,无论怎样临头,就让人把我的骨灰撒在这花园里吧。不管怎样,我尸骨化灰的日子都不远啦。我说不上怎么会知道这一点,我的健康情况并不坏,然而我的确知道这一点。这一点既吓不倒我,也愁不死我,只会加强我的决心,在来日无多的岁月中竭尽全力地工作,写完我的《路德传》。

可是,为了娜塔丽,我必须尽一切力量确保我们走得成。我一做完早上的工作,就要去找大主教谈谈。他对意大利外交部不无影响。是时候了,利用一切门路,想尽一切办法。

* * *

(1)宝贝鲁思是美国球迷对著名棒球明星乔治·赫尔曼·鲁思(1895—1948)的爱称,他曾累计创造了714个“本垒打”纪录。

(2)棒球比赛中,击球手打出一球后,依次跑过一、二、三垒,并回到本垒,即为“本垒打”。

(3)棒球比赛中,杰出的击球手往往能把球打出场子,有时甚至打到看台上,这样就可稳得“本垒打”了。

第二十章

红胡子扎在杰妮丝·亨利的脸蛋上,撩得她怪痒痒的。她紧紧搂住拜伦,心想,他乘那艘潜艇出海已经相当久了,这回久别重逢,所以不免搂得紧了一点儿,超过了一般叔嫂之情的分寸。再说,尽管她心里丝毫不存在乱伦这个念头,就跟丝毫不存在忤逆这个念头一样,但她倒真心觉得华伦的弟弟隐隐有股难以捉摸的魅力,而且她一向感受得到他的这股魅力。她并不在乎他满嘴酒味,也不在乎他那身皱巴巴的卡其军装上油腻斑驳,因为她知道他是开完了“乌贼”号的祝捷大会直接来的。他晒黑的脖颈上挂着一个双圈的赤素馨花环,散发出浓醇的馥郁香味。

“哎哟!”她摸摸他的胡子说,“你打算留着这把胡子吗?”

“为什么不留?”他取下花环,挂在她脖子上。

她被弄得心慌意乱,凑近鲜花闻闻,说道:“你的电话把我弄糊涂了。不瞒你说,你跟他的声音听起来真像啊。”

杰妮丝在电话里一听到他的声音,曾经脱口冒出一句妻子对丈夫的体己话。“听着,我是拜伦。”他打断她的话头,尴尬地静默了片刻,双方都不由得哈哈大笑。

拜伦腼腆地咧开嘴笑笑:“盼着华伦回来,是吗?”

“哦,都在传哈尔西率领航空母舰要回来了。”

“听说丢了一艘‘列克斯’号(1)。”

“丢了一艘‘列克斯’号,”她忧伤地摇摇头,“在珊瑚海沉没的。那可错不了。”

“我侄儿呢?”

“在孩子自己房里呢。洗完澡,吃个饱,睡个觉,像朵玫瑰花似的香喷喷。”

“我想,对我你就不能这么说了。”实际上,拜伦浑身上下真的臭气扑鼻。“我们刚下艇就开庆祝会——嘿,维克。乖乖,杰妮丝,”拜伦在婴儿房里喊道,“他个儿真大!”

“别吵醒他,他一醒就不会让咱们安宁。”

过了一会儿,拜伦溜进厨房,一屁股坐在一张椅子上。“多好的小子。”他神思恍惚地说,听上去似乎有些悲哀。

杰妮丝穿着衬衫短裤,系着围裙,弯着腰在灶头做菜,粉红色的花环悬空挂着。她撩开披在脸上的金黄色头发:“原谅我身上弄得这么乱七八糟的。看来我再也打扮不成了,华伦实在难得回家。”

“我要打个电话到华盛顿去,”拜伦说,“不过现在那里正是深更半夜,我还是等到早上再打吧。娜塔丽和我的孩子被扣在意大利,这一点大概你已经知道了吧。”

“勃拉尼,他们已经走了。”

“什么!他们走了?”拜伦兴高采烈地跳起身,“杰妮丝,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跟待在华盛顿的父亲通过话了——哦,就在三四天前,他一直在向国务院打听这件事呢。”

“可是,他肯定吗?”

“当然肯定。有艘瑞典邮船从里斯本载了那些被扣的美国人,目前正在途中,她跟孩子就在船上。”

“真想不到!”他一把抓住杰妮丝,紧紧把她搂在怀里,吻了她,“我看还是给他打个电话吧。”

“他离开那儿了。他现在是准将衔,要被派到澳大利亚去当麦克阿瑟的参谋。他路过这儿的时候,你可以跟他谈谈,说不定星期六就到。”

“啊,天哪,这好消息我盼了多久啦!”

“没错。你快团聚啦,嗯?”他放开了她,她淘气地咧开嘴一笑,“你们俩在一起度过多少天蜜月,三天吗?”

“还没三天呢。真不知什么时候还能团聚啊。”他又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埃斯特要我留在‘乌贼’号上。我们中队大半都调回来,不干巡逻工作了。情况很不寻常,潜艇基地有股味儿,看来在酝酿什么。”

她担忧地朝他看了一眼:“是吗?连太平洋舰队总司令部那儿也这样?”

“埃斯特听说日本人打算攻取夏威夷群岛,大战中的最大一场战役即将发生。眼前我不能离艇,这就是他的意见。”

“你不是接到大西洋潜艇部队的调令了吗?”

“他只好让我走。如果眼前就要打一仗,我可以留在艇上作战。也许我应当留下,我真搞不清啦。”

“这么说,埃斯特当了艇长啦?”

“可不,现在人家是埃斯特艇长啦,不再叫‘夫人’了。”

“我不喜欢他。”

“为什么不喜欢?”

“哦,他是专门在女人堆里厮混的活宝吧?”她咧开嘴一笑,“就像歌剧院里的幽灵(2)。”

拜伦听得大笑:“歌剧院里的幽灵!这说法不错。”

他帮她把饭菜和酒端到阳台上一张熟铁架的玻璃面桌子上。虽然夕阳还在树林那边照耀,她还是点上了蜡烛。他们喝着加利福尼亚葡萄酒,吃着她匆匆做出来的肉卷。拜伦一边谈着埃斯特初次指挥巡逻的事,一边接连干了几杯。在他们奉令返回基地以前,他们击沉了两艘敌船,于是拜伦认为卡塔尔·埃斯特就要成为大战中一位了不起的潜艇艇长啦。他的眼睛开始炯炯发光。“嘿,杰妮丝,你能保守秘密吗?”

“那还用说。”

“我们击沉了一艘医院船。”

“我的上帝呀,拜伦!”她目瞪口呆,喘不过气来,“哎呀,这可是件暴行哪,这是——”

“请你听我讲下去,行不行?这是我生平最糟心的经历。半夜时分,我在甲板上值勤的时候,亲眼发现了这艘船。没有护航舰只,白色的船壳亮着探照灯,船上灯火辉煌,船舷漆着偌大的红十字。这是在爪哇岛北边的望加锡海峡。埃斯特登上舷侧观察了一下,就命令下潜,向它靠近。嘿,我寻思这是一次演习呢,谁知他说了声‘打开鱼雷发射管前盖’,我一听顿时吓坏了。我说:‘艇长,打算攻击吗?’他不理我,只顾一味驶近。我在计算机上操作,约莫相距一千五百码时,我已经得出一个完美的答数了,可是我觉得内疚得要命,副艇长只顾抓头皮,一声不吭。我就说:‘艇长,这目标是一艘医院船哪。万一最高军事法庭开庭,我只能直说啦。’‘好,勃拉尼,你要说就说吧,我现在可要对它开火啦。’他说,态度像冰棍一样冷,咂着雪茄,‘准备行动!升上潜望镜。确定最后目标方位,开火!’于是,放出了四枚鱼雷。”

“拜伦,他是一个疯子!”

“杰妮丝,你听下去好吗?那艘船炸成个火球,你在一百英里外都看得清!原来这是一艘伪装的军火船,别的船决不会像那样爆炸。我们升上水面,眼看它燃烧。它不断发出呼啦啦和轰隆隆的爆炸声,火花飞溅,烧了好久好久才下沉。弹药像烟花般不断爆炸。等船身沉下去,嘿,海上顿时漂满了奇形怪状的黑乎乎的东西。我们在海面上停到天亮,这些黑乎乎的东西原来是大块大块的生橡胶球,有十到十五英尺那么宽。这些东西在海面上浮动着,好大一片,一直到地平线那头。宝贝儿,那艘船原是从爪哇装运橡胶的,还有一大批军火呢,大概都是缴获的荷兰货。”

“他怎么会知道这秘密的?弄错了他会害得两千个伤员淹死呢。”

“他猜中了。杰妮丝,可别对其他人讲这件事。”

“不讲,太吓人啦。”

门铃响了。她离开桌子,一会儿就回来了。“说到他,他就到。”卡塔尔·埃斯特身穿白制服,胡子刮得精光,腋下夹着军帽,身材瘦长、挺直,跟着她走进来。

“勃拉尼,基地车库里的吉普车都开走了。十点钟光景,你顺便把我捎下山去好吗?宵禁时间出租汽车不肯上山来。”

“你要上哪儿?”

“我回头再上这儿来。”埃斯特冲着杰妮丝怪模怪样地笑着,硬线条的嘴角微微翘起,“要是你不在意的话。”

杰妮丝对拜伦说:“你不是要在这儿过夜吗?”

“我还没想到这个呢。洗个热水澡,睡张真正的床?谢谢,我一准留下。”

“咱们一接到命令,二十四小时内就出发,拜伦。”埃斯特说。

“艇长,我早上八点准回去。”

“已经打定主意留在艇上了吗?”

“早上再告诉你。”

杰妮丝猜得出为什么拜伦绝口不提娜塔丽,因为埃斯特听了这个消息,只会更加逼他留在“乌贼”号上。

“最新消息是敌人将大举进犯阿拉斯加。”埃斯特对杰妮丝说,“在太平洋舰队总司令部听到什么类似的消息吗?”

她毫无笑容,摇了摇头。他冲她咧嘴一笑就走了。

“他上这儿来拜访哪一位有福分的太太?”杰妮丝问。

拜伦只是耸耸肩膀,避而不答。

“干这种事真不要脸,勃拉尼。山上每一个做妻子的我都觉得可疑。”

“杰妮丝,你心眼儿坏才会往这上面想。”

天色越来越黑了,他们一边闲扯着家常和战事,一边把东西搬进屋去。拉上了防空窗帘,拜伦的态度渐渐使杰妮丝觉得古怪了,他说话东拉西扯的,而且常常又尴尬又忧郁地瞅着她。酒喝得太多了?欲火上升了?在她小叔子身上,这情况似乎令人难以相信。不过,他毕竟是一个海上归来的年轻水兵呀。等他去洗澡的时候,她决定不换衣服,把灯亮着,再把酒藏好。

“天哪,真是妙极了。”他穿着华伦的睡衣裤和浴衣露面了,用毛巾擦着头发,“自从离开奥尔巴尼以后,我还没洗过澡呢。”

“奥尔巴尼(3)?”

“澳大利亚的奥尔巴尼。”他猛地倒在藤榻上,四肢肌肉放松,“可爱的小镇,要多远有多远,总算还在上帝创造的这个绿色大地上。当地的人好极了,我们的供应船就停泊在那儿。杰妮丝,你有波旁威士忌吗?”他的态度相当正经。

杰妮丝对自己刚才的胡思乱想不由得感到害臊。她端来了两杯酒。他直挺挺地躺在藤榻上,喝了一大口酒,然后苦闷地摇摇头:“上帝啊,竟然又要见到娜塔丽了!还有娃娃。真令人难以相信。”

“听上去你并不那么高兴。”

“在奥尔巴尼有个姑娘,可能我有点儿内疚。”

“乖乖!”她演戏似的跌进一张扶手椅里。

“我是在教堂里认识她的。她在唱诗班里唱圣诗,这是一个小小的唱诗班,奥尔巴尼一切都是小小的。这班子只有三个歌手,加上这姑娘。她还弹风琴。这是一个小得好玩儿的海港,奥尔巴尼——只有三条街、一座教堂和一个镇公所。干净,可爱,有不少草场、花坛、精美的老房子和老橡树,十足英国风味和十九世纪风光。这真是别有天地。”

“她是什么人?”

“她名叫乌苏拉·科顿,小镇那家银行就是她父亲开的。她非常可爱,非常大方。她男人是坦克兵团的军官,在北非。我们的潜艇有过两次大检修,中间隔开两个月。这两次只要我有机会上岸,我们每分钟都形影不离。”

“后来呢?”

拜伦两手一摊,做了个绝望的手势。“后来?后来我们就起航了,我就到了这儿。”

“拜伦,我有一点不明白。出了什么事吗?”

“出了什么事吗?”他愤愤地皱着眉,“你是说我有没有扒下她的裤衩?”

“唉,你这话说得多难听。”

“天哪!你也这样想?每回我回到潜艇,卡塔尔·埃斯特总说:‘咦,你有没有扒下她的裤衩?’最后我忍不住说,如果他肯上岸去,暂且抛下自己的艇长身份,我就把乌苏拉这笔账跟他彻底算算清。这样一说,他才罢休。”

“亲爱的,这关系可大呢——”

“听着,我说过她男人在北非打仗。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这种事真把人折腾死了,不过话说回来,这倒也美滋滋的,这使我当时的日子好过了些。我永远不会写信给她,这没意思。不过,天哪,我永远也忘不了乌苏拉。”

杰妮丝从椅子上站起来,双手搁在他的肩上,向他凑下身子,一头芳香的金发瀑布似的泻在他身上。她吻了他的嘴。她拿大拇指在他嘴上认真地抹了抹,说:“娜塔丽是有福分的。两兄弟竟能如此大不相同,华伦让我熬了多少苦日子啊!”

“得了,你嫁了一个捣蛋鬼,这一点你不是不知道。”

“一点儿不错,我知道。”

拜伦打了个哈欠,摇了摇头,说:“说来也怪,那段日子里,我对娜塔丽越发迷恋了,我不断想念她。乌苏拉很可爱,可是比起娜塔丽来?娜塔丽是一个充满活力的女人,天底下没人比得上她!”

“说起来,我真妒忌娜塔丽,我也妒忌小乌苏拉。娜塔丽会原谅你和乌苏拉的,我是这么看的。”她嘴角一撇,带着一丝苦笑,“哪怕你像‘夫人’埃斯特说的那样,真的扒下过她的裤衩。你也知道,这是战争时期啊。晚安,拜伦。维克一早五点钟就要把我闹醒。”

第二天早晨,她正在厨房里喂娃娃,忽听得一辆吉普车吱的一声停住了。华伦穿着整洁的卡其军装走了进来。她几乎有一个月没见到他了,他比拜伦个子大得多,身子沉得多,晒得非常黑,目光炯炯的。“杰妮丝,怎么搞的,门外还停着一辆吉普车?壁橱里藏着个野汉子,都快憋死了?”

他呼地一下子把她狠命搂在怀里,她拿一根指头堵住他的嘴:“拜伦睡在客房里呢。”

“什么?拜伦回来了?好哇!”

杰妮丝的嘴巴贴住他的嘴巴,话也说不清楚。“亲爱的,维克坐在高脚椅子里——”

华伦大步跨进厨房,娃娃朝他转过涂满蛋黄的小脸来,两只大眼睛一本正经地看着他,然后咧开嘴巴笑开了。华伦吻了他。“他真香。每回我出门,他就长高半英尺。来吧,小家伙。”

“你把他带到哪儿去?”

飞行员给儿子擦了脸,抱着他走进婴儿房,放到一张有栏杆的小床上,递给他一只玩具熊。

“亲爱的,听着,”杰妮丝跟在他后面,低声低气说,“拜伦随时都会闯出来,找鸡蛋和咖啡——”

他伸出一只有力的胳臂,勾住她的腰肢,把她带进卧室,随手悄悄锁上房门。

她俯卧在床上,光着身子,似睡非睡的,忽听得嚓的一声划火柴的声音,不由得睁开眼,眼皮沉重,眼神暗淡,淘气地瞅着她丈夫。只见他已在床上坐了起来。“说真的。”她说,声音粗得像男人,两人不由得哈哈大笑。太阳在华伦古铜色的胸膛上洒下一抹抹金光,他的烟卷里喷出的烟在阳光下蓝雾缭绕。

“我说,你是一个海员的妻子。”

“天哪,可不要是一个环绕地球的麦哲伦(4)手下的海员。”

“杰妮丝,我听见拜伦在走动了。”

“哎呀,不要紧,咖啡早煮好了。我看他找得到的。”

他声音有点儿粗哑地说:“我爱你。”她用一个胳膊肘撑着身子看着他。他大口大口地抽着烟,喷出一大团灰蒙蒙的烟云。“最近这一回,真是一次操练。就是说,白跑了一趟。两艘航空母舰组成一支特混舰队,轰隆隆地开了三千五百英里路程,赶到珊瑚海,又赶回来,迟到了三天,没赶上这场海战。如果我们及时赶到,就可以揍垮日本人,不至于损失‘列克斯’号了。‘约克敦’号也受了重创。开了七千英里路程,落得一场空。哈尔西还算走运,用不着他来付石油账。”

杰妮丝说:“现在人家在酝酿什么?你知道吗?”

“哦,你听到小道新闻了。总有什么重要大事,这错不了。我们在两天内又要出动了。”

“两天!”

“是啊,后勤人员日日夜夜都在为舰艇补充燃料给养。”他打了个哈欠,伸出一只棕色的胳膊搂住她,“这次战斗行动一定是什么新鲜玩意儿。我们那七千英里路程一路上光是搞巡逻,宝贝儿。巡逻啊,巡逻!飞出去两百英里,飞回来两百英里,一连几小时,一连几天,在云层上,在海面上空轰隆隆飞着。除了鲸鱼,我什么都没看见。我有不少闲工夫可以、好好想想。我寻思时间越来越宝贵,我不应当再这样混下去,害得你伤心。过去我太让你伤心了,我很抱歉。再也不啦,好不好?我要洗个淋浴,跟勃拉尼聊聊。他的气色怎么样?”

“呃,有点儿憔悴,有点儿消瘦。”杰妮丝听到他忏悔的话,高兴得目瞪口呆,拼命把声音放得跟他一样随便,“一脸浓密的红胡子,就和爸爸跟我们说的一样。”她摸摸他的脸,“我不知道你留了胡子是怎么一副长相?”

“不行!长出来会是夹白的。得了,爸爸见了勃拉尼包管高兴,随他胡子拉碴什么的。‘北安普敦’号跟在我们后边进港的。”

“拜伦说,‘乌贼’号干掉了两艘日本船。”

“嘿,这下爸爸听了可够乐的啦!”

帕格·亨利在“北安普敦”号舰桥上向阳的一侧,指挥手下在强劲有力的落潮中朝浮筒靠去。他看见斯普鲁恩斯在下面主甲板上踱来踱去,那艘等着送他们到“企业”号上去的专用汽艇停靠在舰边,原来海军少将要到“企业”号上去拜见哈尔西。接着,他们要走五英里路,到华伦家去。这是他们的老规矩了。浑身打湿的水兵们正在下面颠簸不停的浮筒上使劲摆弄着粗大的锚链上的钩环,帕格正在同格里格海军中校商谈有些要船坞检修的项目急需在再次出海之前完成。上回白白赶到珊瑚海一趟,弹药库里还贮藏充足,粮食和燃料可不足了。经过七千英里的高速行驶,四十八小时内就要掉转头去!太平洋准保马上要大闹一场了,至于到底是怎么回事,帕格·亨利心里可没谱。

“企业”号泊在港内时,通常总显得凄凉、冷清,舰上的铁鸟在拂晓前就在港外一百英里处起飞了,如今只剩下一个空鸟巢。不过这回舰上缺乏生气的样子看了使人害怕:斯普鲁恩斯的专用汽艇开近时没有鸣笛;没有扩音喇叭召唤舰上人员到通道列队,举行仪式;舷梯上阒无一人,连值班军官也看不见。在洞窟似的机库甲板上,有一股鬼船上的阴森气氛。海军中将的通信副官一路小跑,向他们奔来,噔噔噔的脚步声在空洞洞的钢铁机库里发出回响。通信副官不顾礼仪地握住雷蒙德·斯普鲁恩斯的胳膊肘,把他拉到一边,同时转过没刮胡子的苍白的脸说:“对不起,亨利上校。我想起来了,你儿子在凌晨三点起飞之前,还跟我一起喝过咖啡。”

帕格点点头,感到放心了,但面上一点儿都没流露出来。他在新赫布里底群岛沿海曾亲眼看见一架无畏式俯冲轰炸机从“企业”号上一个横翻筋斗栽进了海里,看样子大概不会是华伦,不过直到这会儿,他始终纳着闷,担着心。

“好了,亨利,咱们走吧。”斯普鲁恩斯轻声谈了几句以后说。专用汽艇乘风破浪一路开到潜艇基地去,斯普鲁恩斯什么都没说,帕格也什么都没问。海军少将的脸上镇静自若,几乎毫无表情。他们上岸时,他才打破沉默:“亨利,我在太平洋舰队总司令部还有点儿事。我想,你大概想马上回去跟家人团聚吧?”从他的声调听来,他明明不愿放弃一起散步的机会。

“悉听尊便,将军。”

“跟我一起去吧,要不了多长时间。”

帕格在尼米兹办公室镶嵌金星的门外的一张硬板椅上等候着,一边把军帽拿在手上打着转,一边注意到四下里分外忙乱:打字机咔嗒咔嗒,电话铃丁零丁零,文书军士、海军妇女后备队队员和下级军官的脚步匆匆,来往不绝。太平洋舰队总司令部大楼里的忙乱跟“企业”号上的死寂一样奇怪。看这光景就是要发生什么重要大事,错不了。帕格希望不要再来一次“杜立特空袭”。他是一个因循守旧的军事思想家,自从特混舰队出航以来,他始终对杜立特这一招儿持怀疑态度。

他在“北安普敦”号广播喇叭里宣读了一遍哈尔西的电报。“本舰队开往东京”,他一边读,一边不由得脊梁上感到一阵冷战。他心里顿时揣摩,两艘航空母舰怎能冒险开到以地面为基地的日本空军的虎口里去呢?在舰上人员的欢呼和呐喊声中,他对斯普鲁恩斯怀疑地摇摇头。第二天,“大黄蜂”号开来会师的时候,舰面甲板上停满了陆军的B—25型轰炸机,这才解开了这个谜。斯普鲁恩斯望着迎面开来的航空母舰,说道:“怎么样,上校?”

“我向这些陆军航空兵致敬,将军。”

“我也一样。他们受了好多个月的训练哪。他们将来只能一直飞到中国去,你明白吗?舰上甲板没法儿让他们飞回来降落。”

“我明白了。真是勇敢的人。”

“这不是很好的对敌作战吗,上校?”

“阁下,我理解力差,无法理解这次任务的绝对正确性。”

自从帕格认识斯普鲁恩斯以来,还是第一次听到他尽情大笑呢。直到几天前,他们才又谈起那次空袭。那天在斯普鲁恩斯的寓所里吃饭,斯普鲁恩斯对他们没有赶上参加珊瑚海之战一事表示惋惜。有史以来第一次,敌对双方的军舰彼此没有打过照面儿,这是一场双方相隔七十五英里、全由飞机作战的决战。“海战史上,这还是新鲜事,亨利。不少军校的传统观念被推翻了。可能你对空袭东京的看法是对的,也许咱们早就应该一直待在南方,而不应该在太平洋上开过来开过去,大做宣传。话又说回来,咱们还不知道杜立特把日本人的作战部署打乱到什么程度了。”

斯普鲁恩斯这次在太平洋舰队总司令部的密室里待了半个小时光景,他出来时,脸上带着一种异样的神色。“咱们就要上路了,亨利。”他们走出海军造船厂,顺着一条柏油路吃力地爬坡,穿过野草丛生、灰土蒙蒙的甘蔗田。他冷不防说道:“唉,我要离开‘北安普敦’号了。”

“哦?我听了不胜遗憾,阁下。”

“我也不胜遗憾,因为我就要回到陆地上工作了,他们叫我去当尼米兹海军上将的参谋长。”

“哎呀,那好极了。恭喜恭喜,将军。”

“谢谢。”斯普鲁恩斯冷冷地说,“可是请你当参谋的时候,我不记得你马上接受了任务。”

话题到此结束。他们拖着脚步绕过一个弯,基地出现在眼前,横在山下远处,在鲜花盛开的树丛和蔬菜农场的层层绿色菜地那边,有码头,有泊满军舰的抛锚地和干船坞,有挤满来往小艇的航道。那些损坏的战列舰上都临时搭起了脚手架,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工人,而最壮观的是沿着“俄克拉何马”号倾覆的舰身,有一长排使舰身复位的缆绳一直通到福特岛的绞车上。

“亨利,你看到‘约克敦’号伤情报告公文了。你说修理好要多久?”

“得三五个月,阁下。”

“哈利·华伦道夫海军上校是你的同班同学不是?就是造船厂的厂长?”

“哦,我跟哈利很熟。”

“他能让这艘军舰在七十二小时之内回到海上去吗?因为他非这么办不可,尼米兹海军上将下了命令。”

“如果说有谁办得到的话,那只有哈利。”帕格答道,心里暗暗吃惊,“可这只能是修修补补凑合一下。”

“是啊,不过三艘航空母舰要比两艘航空母舰增加百分之五十的打击力量,这力量咱们很快就用得着了。”

拜伦和华伦在后阳台上吃着牛排和鸡蛋,他正把自己在甲米地抢救鱼雷的经过讲给华伦听。两兄弟都光着脚,都穿着短裤和汗衫,已经叽叽呱呱谈了一小时。

“二十六枚鱼雷!”华伦大声叫道,“怪不得把你调到大西洋去。”

这样谈话拜伦觉得挺高兴,说实在的,还扬扬得意呢。好多个月以前,早在和平时期,华伦就警告过他,要是想得到海豚奖章,就得对布朗奇·胡班低头服软。如今华伦知道胡班垮了,而海豚奖章已别在客房里挂着的那件浸透汗水的卡其衬衫上。“华伦,埃斯特硬要我留在‘乌贼’号上。”

“你有选择权吗?”

“我已经接到了调令,总有办法好想的。”

“还不是潜艇上那套陈腐的行政制度吗?”

“差不多。”

华伦没有现成的话好奉劝。他一向满怀自信,这是根深蒂固的。他从小就压得拜伦低他一头,可是他一向感到勃拉尼身上有股独特的气质,这正是他所没有的。迷上了一个著名作家的侄女,一个出色的犹太女人,跟她结了婚,这件事他就办不到。由于战时的升迁机会多,拜伦当上了海军军官,这才很快拉平了这段差距。

“好吧,拜伦,我来告诉你一件事。哈尔西把杜立特一伙飞行员送到了起飞的地点,我想这件事你总知道吧。”

“潜艇基地有这说法。”

“这是真的。当这些陆军轰炸机从‘大黄蜂’号上起飞时,我站在我们自己航空母舰的飞行甲板上,目送他们编队向西直飞东京。这时我不由得眼泪直淌,拜伦,我放声大哭了。”

“我相信你这话不假。”

“好。这是一种非常勇敢的行动,可又有什么意义呢?只是一场鼓舞大后方的象征性轰炸罢了。目前太平洋只有一个兵种能真正给敌人重创,那就是潜艇,像这种机会,你一生也难得碰上第二回啊。如果你到大西洋潜艇部队去,那就错过好机会啦。既然你征求我的意见,我就告诉你。你知道娜塔丽现在没问题了,而且——”

杰妮丝从厨房里探出头来说:“兄弟们,你们的爸爸跟斯普鲁恩斯少将绕过坡上史密斯家的屋子来了,正全速前进呢。”

拜伦低头朝自己的汗衫短裤看了一眼,捋捋胡子:“斯普鲁恩斯?”

华伦打了个哈欠,搔搔一只肮脏的光脚:“他不过来喝杯水,马上就要下山去的。”

门铃响了,杰妮丝去开了门。身穿雪白制服的海军少将脸上冒着热汗,在他们的父亲陪同下走到阳台上,两兄弟顿时一骨碌跳起身。

“拜伦!”帕格一把抓住儿子的手,父子俩拥抱了,“呃,将军,这就是我的潜艇兵。从感恩节以来,我还没见过他呢。”

“我那潜艇兵可乘着‘坦博尔’号出海去了。”斯普鲁恩斯用一块折得方方正正的手帕抹抹红彤彤的脸,“出猎结果如何,中尉?”

“已证实有两艘击沉,将军。一万一千吨。”

维克多·亨利的眼睛里喜气洋洋。斯普鲁恩斯露出笑容:“真的吗?你们可胜过了‘坦博尔’号。马克—14型鱼雷怎么样?”

“糟透了,将军。真是丢脸。我们艇长连中三元全靠触发雷管,虽然违反命令,倒是每发必中。”

帕格一听儿子的回答如此冒失放肆,喜意顿消。“勃拉尼,鱼雷打不中往往就怪雷管不好。”

“抱歉,爸爸。我知道你跟磁性雷管装置那事有关系,”在和平时期,维克多·亨利曾经收到过一封表彰他这项工作成就的信,“我只能跟你说一句,生产过程中就出毛病了。即使用上触发雷管,马克—14型鱼雷也照样不行。太平洋潜艇部队所有的艇长都竭力反对,可军械局就是不听。真叫人讨厌。说真的,航行五千英里去进行鱼雷袭击,结果鱼雷命中目标只发出‘笃’的一声。”

斯普鲁恩斯发表意见说:“我儿子对这事说的也一样,尼米兹海军上将已经向军械局提出这个问题了。”帕格听了才放下心来。斯普鲁恩斯从杰妮丝手里接过一杯冰镇红茶,又回过头对华伦说:“顺便再问一句,上尉,无畏式飞机的航程是多少?”

“我们往往是用小时来计算的,将军。飞行时间约莫是三个半小时。”

海军少将有点儿神思恍惚:“你们设计时规定的航程是七百五十英里。”

华伦尖刻地笑了笑:“阁下,光是编队就耗了不少汽油。等飞到目标上空,燃料已经用光了,就像油箱上有个窟窿似的,我们多半飞到两百英里外的目的地就回不来了。”

“那么战斗机和鱼雷轰炸机呢?”斯普鲁恩斯一边喝茶,一边问,“同样速度和同样航程吗?”

“差不多,阁下。”华伦听了这些问题莫名其妙,但没流露出来,活泼地回答说,“不过TBD型鱼雷轰炸机(5)的速度要慢得多。”

“好!”斯普鲁恩斯一饮而尽,站起身来,“真解渴,杰妮丝。我现在可要下山去了。”

大家听了个个肃立。帕格说:“将军,可以叫孩子开车送您回去。”

“为什么?”

“如果您有急事的话,阁下。”

“用不着。”斯普鲁恩斯出去时,招手叫帕格跟着他。他关上前门,歇了口气,在晌午的太阳底下眯着眼看着维克多·亨利。他如今戴上了雪白的大盖帽,神色看上去更严肃了。“你那两个孩子性格虽然不同,倒都是块料儿啊。”

“拜伦说话应该有个分寸。”

“据我所知,潜艇兵都是个人主义者。好在他们俩都回来了,你尽量陪他们就是了。”

“将军,我舰上要办的事多得很呢。”

斯普鲁恩斯的脸色突然沉了下来。“亨利,这件事只对你一个人说。日本人打算向东方大举进犯,他们已经出海了,他们的目的是夺取中途岛。离夏威夷一千英里的地方有个日本人的基地怎么行?所以,尼米兹海军上将要把我们的一切力量都派到那里,我们即将打一场这次大战中规模最大的仗。”

帕格听了这番令人目瞪口呆的话,琢磨着想找一句合适的答话,听来既不像失败主义者,也不大惊小怪或虚张声势,更不愚蠢可笑。“大黄蜂”号、“企业”号,可能加上那艘补好漏洞的“约克敦”号,以及他们那数量不足的护航舰艇,来对付日本人的大舰队!人家至少有八艘航空母舰,也许有十艘战列舰,天知道还有多少艘巡洋舰、驱逐舰和潜艇!从舰队实力的问题来说,双方实在相差太远了,在和平时期,随便哪个演习裁判都不会提出这样双方实力悬殊的习题来做演习。他不由得声音嘶哑地脱口而出:“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您不愿回到陆地上去工作。”

“我眼前还不会回去。”斯普鲁恩斯眼神镇静,目光炯炯,这副神色维克多·亨利永远也忘不了。“哈尔西海军中将上太平洋舰队总司令部医院去了,不巧他皮肤病发作,不能参加这场战役。他向尼米兹海军上将推荐我指挥第十六特混舰队,所以今天下午,我就要把我的行李用具搬到哈尔西的旗舰上去了。要等这场战役结束,我再到新的岗位去上任。”

这句话就像起先泄露战役消息一样叫帕格听得目瞪口呆。斯普鲁恩斯,不是飞行员出身,居然指挥“企业”号和“大黄蜂”号投入战斗!帕格竭力保持一种平稳的声调问:“这么说,情报当真是完全可靠的啦?”

“我们认为如此。如果一切顺利,我们可能出奇制胜。顺便说一句,我打算请你参加作战会议。”他伸出手来,“好,就照我的话,好歹陪陪你的孩子们吧。”

帕格·亨利回到后阳台上,在门洞背阴处停下脚步来。两个儿子现在到草地上交谈了,折叠椅拉得很近,每人手里都拿了一罐啤酒。一块料儿!他们看上去真是这样。他们如此起劲,到底在讨论些什么?他不忙着去打扰他们。他靠在门洞里,一面尽量多看看这幕也许要有好久看不见的情景,一面竭力揣摩着斯普鲁恩斯那凶讯的意思。他自己已经准备好在这些实力悬殊的条件下驾驶薄装甲的“北安普敦”号出航。他吃了三十年俸禄,早已做好打这场遭遇战的准备,可是华伦和拜伦都只有二十来岁,才刚开始尝到人生的滋味。然而,他待在“北安普敦”号上,算是父子三人中处境最安全的一个。

这两个年轻人穿着花哨的汗衫和棕色的短裤,一个是瘦子,满脸红胡子;一个是大个子,身材结实,头发斑白。他在他俩的身上还看得到当年小时候朦胧的影子。拜伦在五岁时就是这么微笑;华伦两手使劲向外一推的动作,正是他在海军学院参加辩论时常做的手势。帕格想起了华伦生命中那个重大的时刻,他从海军学院毕业,成了营级指挥官,还得了现代史的优等奖;还想起了可怜的拜伦在哥伦比亚大学那次糟心的毕业典礼,因为学期论文迟交,差点儿不能毕业。他想起了一九三九年三月那个雨天,他接到调往德国的命令,当时华伦刚打完网球,满身大汗地跑进来说他已申请参加飞行训练,那时也收到了拜伦从锡耶纳寄来的信,第一次提到娜塔丽·杰斯特罗。帕格心想,他得尽快插进他们的谈话,问问她的情况。可是不忙,他还要再多看他们一会儿。

帕格心想,关于华伦嘛,他原是不必帮什么忙的。华伦一向向往着当海军,当上了海军航空兵,他已经胜过了他努力想赶超的父亲。侥幸活下来的航空兵有一天会当上海军下一代的将官,这已经是明摆着的事了。至于拜伦嘛,帕格想起当初正是自己逼他去学潜艇,害得他跟犹太妻子分居两地。每当他们父子俩在一起时,这问题总是像一块暗礁,不得不回避。要知道,拜伦反正会被征入伍的,而且很可能他自己也会挑上潜艇这一行。可是,尽管帕格也为“乌贼”号击沉了敌船感到骄傲,但他还是不能原谅自己打乱了拜伦的生活,把他推进了危险的境地。

他深切感到岁月流逝,一去不回,谁要是做出轻率的决定,凭一时冲动犯了点儿小错误,就会铸成大错,影响一个人的命运。他陷入了这种深切的感觉,不能自拔。这两个他曾经严格加以训导、在心坎上默默疼爱的小孩子,已经变成了海军军官和战斗经验丰富的老兵了,如今他们就坐在那儿。就好像是一个魔术大师施展的魔法,他要是高兴的话,还可以同样轻而易举地扭转时光,把这个红胡子的潜艇兵和这个阔胸脯的飞行员变回去,变成两个坐在马尼拉草坪上吵架的小孩子。不过,帕格也明白,这两个小孩子一去不回了。他本人已变成一个严肃的老家伙,他们呢,也会不断朝特定的方向转变。最终,拜伦会在外形和性格方面都成为一个大人,这是他如今还做不到的。华伦嘛——

说也奇怪,维克多·亨利竟然无法想象华伦还会怎样变。华伦如今坐在那边太阳底下,拿着一罐啤酒,薄薄的嘴角叼着烟卷,发育完美,肌肉丰满,孔武有力,脸上深刻的线条充分流露出自信和果断,一双蓝眼睛里闪现出不大外露的幽默感。华伦将会永远是这副样子吧,做父亲的情不自禁地这样想,这想法在心头一扎下根,他就不由得浑身感到一阵寒意。他从门洞里走出来,嘴里大声叫道:“喂,还有啤酒吗?还是全给你们两个叫人伤脑筋的酒鬼喝光了?”

拜伦赶紧跳起身,给他父亲端来一大杯冰镇啤酒。

“爸爸,娜塔丽乘一艘瑞典船回国啦!至少杰妮丝的父亲是听人家这么说来着。怎么样?”

“嗬!那倒是惊人的好消息,勃拉尼。”

“是啊,我还是想打个电话到国务院去证实一下。可是华伦认为我不应当调动,因为太平洋舰队潜艇部队是最光荣的地方。”

“我可没提到过光荣,”华伦说,“难道我说到过光荣吗?我才不管他娘的什么光荣呢——请原谅,爸爸——我是说潜艇在太平洋的战斗中挑大梁,你总算捞到这毕生难逢的好机会来参加永垂史册的行动了。”

“还有什么算光荣呢?”他父亲说。

拜伦说:“你怎么说呢,爸爸?”

帕格心想,又碰到暗礁啦。他立即答道:“接受调令就走吧。这场太平洋战争将是一场长期战争,你还来得及赶回来,尽量做出永垂史册的事情。你还没见过自己的儿子呢——呃,干吗这么调皮地笑呀?”

“我真没料到你会这么说,就是这么回事。”

屋子里的电话丁零丁零地响个不停。

“上帝啊,”帕格说,“这是值得庆祝的大事,娜塔丽回国啦!好歹说来,咱们上回像这样团聚是多久前的事啦?是不是华伦的婚礼?看来早该举行一次结婚周年宴会了。”

“对,”华伦说,“我没忘记这日子,可是当时我正在萨摩亚一带巡逻飞行。”

电话铃不响了。

“得,我主张明天晚上在莫阿纳饭店举行一场香槟酒会。”帕格说,“怎么样?”

“嘿,这主意杰妮丝准喜欢,爸爸。下山去,也许跳跳舞——”

“我也参加,”拜伦说着,站起身朝厨房门走去,“我来买酒。也许那是我打到华盛顿的电话接通了。”

杰妮丝从屋里奔到阳台上,脸蛋涨得通红,两眼睁得大大的。“爸爸,您的电话,猜猜是谁打来的?埃里斯特·塔茨伯利,他从莫阿纳饭店打来的。”

* * *

(1)即“列克星敦”号,水兵们爱称之为“列克斯”。在珊瑚海之战中,该舰中了日军鱼雷和炸弹,爆炸下沉。

(2)出自20世纪40年代初的一部美国电影《歌剧魅影》,影片描写一个英俊的歌剧明星被毁容,变得丑陋可怕,被人当成作祟的鬼怪。

(3)美国也有奥尔巴尼,是纽约州州府,所以杰妮丝听了感到纳闷。

(4)费尔南·麦哲伦(约1480—1521),葡萄牙航海家,人类历史上首次完成环绕地球航行的人,证实了地圆说。

(5)又称蹂躏者式鱼雷轰炸机,美国海军第一代鱼雷轰炸机。

第二部中途岛

珍珠港事件以后,我们不得不把美国当作一个正式的和愤怒的交战国来对付。

第二十一章

通向中途岛之路

(摘自阿尔明·冯·隆的《世界大屠杀》)

英译者按:在德文原著中,一开始是一篇对苏联在一九四一年和一九四二年之间的冬天进行反攻的分析。对美国的读者来说,最好是以隆所写的关于中途岛战役的出色前言开始,这篇前言也提到了俄国的形势。不同战场间的互相影响超出一般人的料想,而隆是充分意识到这种联系的。

日本的崛起

珍珠港事件以后,我们不得不把美国当作一个正式的和愤怒的交战国来对付。我们获得了一个勇敢但是贫穷的战友,一个遥远的亚洲岛国民族,他们的土地面积和自然财富还不及美国的一个州——加利福尼亚,而战场上的那个新敌人掌握着世界上最大的作战潜力。力量的对比对我们不利。然而,在我们的总参谋部里,我们仍然能够在这种形势中看到取得意外胜利的因素。

因为战争的基岩是地理,而在地理上,我们的局面仍然是令人畏惧的。元首的一只皮靴踩在大西洋的岸上,另一只踩在莫斯科城外的雪地里,他胯下的欧洲比拿破仑占领的版图最大时的欧洲、比西班牙的查理五世(1)占领的欧洲,或者比安东尼王朝(2)时的欧洲更大。从北极到地中海,所有的国家不是我们的盟国,就是友好的中立国或者是被征服的属国。在我们的潜艇的猛烈攻击下,美国《租借法案》的援助物资和英国殖民地的资源纷纷沉入海底。每个月,同盟国航行的船只都有所减少,尽管他们在造船厂里拼命地工作。丘吉尔本人在回忆录中承认:“战争期间,只有一件事确实使我惊慌,那就是德国潜艇的袭击。”

至于苏联,它的冬季反攻以惨重的代价取得了局部胜利。但是,当这场攻势逐渐减退的时候,我们越战越强的部队仍然控制着伏尔加河西面大部分富饶的俄罗斯土地。作为一个国家,我们已经破釜沉舟,同心协力进行战斗,尽管英国飞机前来轰炸,我们的军工生产仍然在扩大。

眼前,日本正以辉煌的胜利登上世界战场!

阿道夫·希特勒马上拥抱这些勇敢、矮小的亚洲人,把他们当作战友。那套关于北欧日耳曼民族优越性的莫名其妙的废话,是说给纳粹狂热分子听的。我们德国军官都鄙视它,我们宽慰地看到希特勒也是这样。如果一个民族能够在一万二千英里外帮助我们赢得世界帝国,他们的肤色是黄的、黑的或绿的,元首根本不在乎。日本人丝毫不受纳粹理论的干扰,因为按照他们的神道教信仰,他们自己是“主宰种族”。同我们的总参谋部不一样,日本的最高指挥部人员似乎容许这套废话影响他们的判断。

军事上的判断决不应该远离时间、空间和力量这三个基本因素。轴心国是否能取得意外的胜利,关键在于时间。至于空间,我们有利地在坚强的欧洲内线作战,而我们的敌人都散布在我们的外围,我们唯一有战斗力的盟国却位于地球的另一面。根据冷酷的力量对比,从长远观点来看,情况将对我们越来越不利。然而,美国人眼下是软弱的,他们至少要在一年以后才能在战场上发挥影响。因为他们急于要对日本进行报复,我们可以估计他们对那些处境极为困难的英国人和俄国人根据《租借法案》提供的援助会有所削减。总之,我们仍然具有时间优势,去夺取胜利或者强制缔结差强人意的和约。

全球战场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由于北半球的工业文明世界都已经燃烧着战火,在硝烟弥漫中隐隐呈现出一个重大的主题:地球的表面都已经成为战场。这就提出了前所未有的战略抉择。为了遏制德国,英国和苏联都不得不竭尽全力,但是日本、美国和第三帝国现在不得不决定:“向哪儿出击?”

自从一九一八年以来,众所周知,美国部队一直在准备同时对德国和日本作战。他们那臭名昭著的“彩虹五号”计划远在阿道夫·希特勒进军好多年以前就已经制订出来,对这个问题提供了现成的答案:东进,或者说“德国第一”,按照克劳塞维茨(3)的原则,直捣心脏。富兰克林·罗斯福面对国内反对日本的风暴,有意志力和理智保持着这个正确的军事见解。罗斯福总统伪装出一副兴高采烈的基督教博爱主义的外貌,骨子里却是一个狡猾和冷漠的征服者,远比性情冲动的、浪漫主义的、欧洲人头脑的元首更适宜于进行一场全球战争。

日本遇到的问题更复杂:北方是富饶的西伯利亚,为了保卫莫斯科,原来驻扎在那里的苏联部队只剩下一半;西方是中国,它在节节败退,但是仍然在有气无力地抵抗;西南方是资源丰富的印度支那、东印度群岛和辽阔的印度;南方是新几内亚岛和白人的澳大利亚;东南方是横在从澳大利亚到美国的补给线上的一座座有用的岛屿。美国对遥远而衰弱的东方怒目而视,把它帝国主义的前哨中途岛和夏威夷像针似的插入日本的生存空间。

日本的石油贮存量像蜡烛似的逐渐耗尽。六个月以前,富兰克林·罗斯福下令对日本实行燃料禁运,这个残酷、蛮横的措施逼得它发动战争。它缺乏钢材;它缺乏食物;它缺乏大多数进行长期战争的必需品,它不得不对它早先所向披靡的胜利做一番估计。由于力量有限、时间有限,日本不得不进行一次决定性的打击。但是,“向哪儿出击”呢?

西伯利亚暂时是排除在外的,在进攻帝国主义财阀统治的国家以前,日本深谋远虑地同苏联签订了中立条约。希特勒愚昧地没有要求日本宣布废除这一条约和参加对俄作战,作为他向美国宣战的交换条件。因此,日本的后方是安全的,而我们不能同它联合起来对付布尔什维克。

德国的形势确实是异乎寻常的!遍布全世界的同盟国都在进攻我们,而日本——我们最强的盟国,却同俄国——我们最强的敌国保持和平!德国人民已经在为领袖原则(4)付出昂贵的代价,这个原则就是对希特勒的政治完全信赖。意大利有一支相当规模的海军,还有空军和人员众多的陆军,但是,它有一个纸糊的独裁者和不爱战争的人民,因此只是徒然消耗我们的燃料和钢材,而它那过长的、不设防的地中海的海岸线是我们最薄弱的环节。

这些因素全都说明一个问题。对英国作战,所有三个轴心国仍然能够联合起来,甚至意大利在地中海和北非也会有点儿用处。显而易见,我们有一个最好的办法:一方面对我们较强的敌人采取守势——在我们方面是俄国,在日本方面是美国;另一方面迅速采取联合行动,击溃摇摇欲坠的大英帝国。这是能够办到的,而且这是能够及时办到的。没有其他任何事情可以同英国的覆灭相比,英国的覆灭将在世界历史上标记一个转折点,将大大增强日本在远东所取得的胜利的冲击力。

地中海战略

摧毁大英帝国的办法是封锁地中海,切断它通向印度和澳大利亚的生命线。

海军元帅雷德尔在一九四○年第一次提出这个计划。它要求占领直布罗陀海峡,在突尼斯登陆,越过利比亚和埃及,直捣苏伊士运河和中东,我们在那里可以指望得到阿拉伯人和波斯人高举双臂的热烈欢迎。只要看一看地图,就会发觉这种设想非常出色,西班牙、法国和土耳其,我们势力范围内的三个主要的薄弱地点就会投入我们的阵营。掌握了法属北非,大德意志帝国就会变成一座坚固的金字塔:在南方,它的底边在撒哈拉沙漠上,从达喀尔经过埃及、巴勒斯坦和叙利亚,一直到波斯湾;它的顶点是午夜太阳照耀下的挪威;西面的斜边是大西洋和设防的海岸线;东面(在一九四○年)的斜边是同苏联的交界线。

我们南方那个虚弱的盟国意大利,会安全地被锁在一个轴心国统治的内湖(5)里。马耳他岛,英国在中地中海的小小的坚固的军事堡垒,会饿得支撑不住。非洲的财富会一船船运到德国的欧洲。我们会得到波斯湾的石油和亚洲的原料。从达喀尔那个突出的海角,我们会控制富饶的南美洲。这是黄金时代的召唤,德意志世界帝国的曙光。

早在一九四○年,后来在一九四一年有过一个时期,希特勒对这个具有远见的计划抱有极大兴趣。那个地区的阿拉伯人憎恨他们的法国和英国主人,而“阿拉伯自由运动”欢迎我们的宣传和代理人。希特勒确实同佛朗哥探讨过直布罗陀问题,但是这个谨小慎微的西班牙人不置可否,而元首的心思已经放在即将到来的对俄国的进攻上,所以巴巴罗萨计划(6)暂时掩盖了地中海战略的光芒。

但是,实现这个具有历史意义的设想的时刻已经到来。希腊、克里特和南斯拉夫无不处于一个强大的德国的统治下;隆美尔正在非洲进军;苏联受到打击,其军队差不多后退了一千英里,它的轰炸机航程远远到达不了我国;英国的海军被迫拉长战线,战斗力变得像纸一样薄弱,而“威尔士亲王”号和“反击”号的沉没造成了印度洋水上力量的真空;澳大利亚和新西兰要把它们的部队从北非调回,用来保卫新加坡和它们自己的国土。事实上,我们正亲眼看到大英帝国的世界体系在我们面前分崩离析。

敌人已经摇摇欲坠,我们就应该及时把它打倒。当时,我们拥有世界上最强大的海军和最强大的陆军。如果日本通过印度洋向西进攻大英帝国,而我们沿着地中海沿岸向东攻击,这个老朽的帝国不是会像纯钢的胡桃夹子夹着的一颗腐烂的榛子那样被夹得粉碎吗?

黑岛战略

当时在日本海军界出现了一份设想奇妙的秘密作战计划:黑岛战略。黑岛显示出高明的专业眼光和魄力,足以和曼施泰因(7)媲美。如果实行这个计划,英国财阀政权确实可能迅速崩溃,而第二次世界大战就可能会有不同的结局。

黑岛龟人大佐是日本海军中高级作战计划的制订人员,一个具有非军人习性的、古怪的知识分子,但是往往会迸发出电光石火般的战略才能。那份出色的袭击珍珠港的计划就是他设计的。从此以后,日本海军一直在研究继续出击的长期计划:向东、向南、向西挺进的计划。海军士气旺盛。黑岛大佐的“向西进军”设想完全符合我们的地中海战略,他的主意今天仍然激动人心:

进军的时间必须同德国在近东和中东的进攻密切配合。

目标将是:

1.摧毁英国舰队;

2.占领战略要点和消灭敌人的基地;

3.建立日本和欧洲轴心国军队间的联系。

黑岛的上级——海军少将宇垣,把他自己那份占领夏威夷群岛的惊险计划搁在一边,吩咐所有的参谋人员研究黑岛的方案。当时在柏林确实在议订一项日德军事协定。不幸的是,结果它竟是一份空洞的文件,薄薄的两页文件既没规定双方的参谋人员要共同研究,也没规定要制定联合战略。地球被一条通过西印度的线划分为两个“作战区域”,接着是冠冕堂皇的笼统原则:线的西面,德国和意大利将消灭敌人;线的东面,日本将同样办理;等等。这份废话连篇的文件最后以交换情报、合作供应和进行“贸易战”这类空洞的玩笑话结束。外交上的贻误使日本海军计划制订人员寒心,他们放弃了“向西进军”,认为那是一个没有办法实现的主张。

唉!

希特勒发狂了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希特勒当时正在重新审查雷德尔的地中海战略。

一家孤立主义的美国报纸《芝加哥论坛报》掌握了绝密的“彩虹五号”作战计划,用大号黑体字加上反对罗斯福的标题,刊登了全文。(隆弄错了,《芝加哥论坛报》刊登的是一份绝密的资源分析文件,即《胜利纲领》的摘要。——英译者注)这种奇特的叛国行为,对我们来说当然是一次幸运的获得情报的机会。文件毫无疑问是真的,希特勒在对美国宣战时提到了这份文件。它要求在一九四三年派遣几百万新征的美国士兵和大量的英国支援部队在欧洲大规模登陆,以英伦三岛作为主要登陆基地。海军元帅雷德尔抓住了这一情报大做文章。显然,英国的垮台会使整个“彩虹五号”作战计划成为泡影,并且使美国不知所措。

恰恰在希特勒反复考虑这些情况的时候,日本人击毁了珍珠港。接下来是欢欣鼓舞的日子。希特勒听到海军、陆军(陆军并不拥护。我支持雷德的备忘录保存在我的文件中。俄国前线的将军们讥笑地中海战略是一个“幻想”。事实证明:它顶多同战胜苏联的观念一样,是一个“幻想”。——阿尔明·冯·隆)、空军纷纷发表议论,支持雷德尔的计划。他完全理解这个中心思想——轴心国共同迅速进攻,摧毁最弱的敌人——最后他勉强表示赞成,接着就动身到东线去了。我们的参谋部迅速制定出第三十九号元首指令:在俄罗斯转入防守,做一些必要的撤退并为后方阵地做好准备措施。我们把计划送到他的司令部里。

结果惹出了一场大乱子!

希特勒把陆军总司令冯·布劳希奇将军和他的参谋长海德尔将军召去参加一个午夜会议。他尖声辱骂,说第三十九号元首指令“尽是胡说八道”,接着宣布东线上决不撤退,每一个德国士兵必须坚守岗位,不得后退一步,不战斗就处决。他当场免去了冯·布劳希奇的职务,亲自掌握部队的指挥权——一个下士(8)竟然免去了陆军元帅的职务!雷德尔的新战略当然暗淡无光了,因为它的中心思想是要从东线抽调四五十个师去扫荡地中海。毫无疑问,这就是我们正月里同日本签订的协议内容这么空洞和浮泛的原因。

希特勒为什么会改变想法呢?

他回到黑暗阴郁、冰天雪地的战地司令部里,不得不面对一些棘手的事情。他不顾总参谋部的意见,一路向莫斯科挺进,直到十二月。气候和补给的困难使我们寒冷和精疲力竭的部队停止在没有掩蔽的阵地上。俄国人的反攻开始了,局部突破正在出现。真叫人心神不定,因为一个独裁者只习惯于胜利,别的都不习惯!

希特勒摆脱不了拿破仑的幽灵,这我们大家都知道。科兰古(9)的《回忆录》在总参谋部里,像淫书在男学生的宿舍里那样,确实是被禁止的。我们担惊受怕的元首毫无疑问想象到前线崩溃,德国军队败退,德国人被哥萨克人赶出俄国。这不过是梦魇罢了,我们从列宁格勒到黑海的辽阔和坚固的前线,同拿破仑依靠几条纤细的补给线带领人马孤军深入莫斯科的情况完全不一样。但是,希特勒的心窍被这错误的比拟迷住了,所以他发布了严酷的“不坚守就处决”的命令,而且亲自担任指挥,使部队服从这道命令。

就算每个最高统帅都有权心怀失眠之夜的恐惧,也用不着把一道这样令人沮丧的命令送去给日本人啊。如果希特勒派一个小小的军事代表团到东京去——也许是海军元帅雷德尔率领瓦尔利蒙特将军或者我自己吧——那就有可能扭转局面,使黑岛战略受到重视。或者如果希特勒在珍珠港事件以后邀请几位日本高级指挥官到柏林来考虑制订联合作战计划,那么即使俄罗斯前线仍然是大雪中两军对峙,即使我们准备在高加索发动夏季攻势,我们也有可能封锁地中海,逼迫英国屈膝投降。但是,没有日本联络官被允许到最高司令部里来。

“不坚守就处决”

有些历史学家和军事分析家仍然大加赞扬在东线“不坚守就处决”这道命令是希特勒的一大成就,是一个“拯救”德国军队的纯意志力的行动。但是,事实是:这道命令一颁布,这个奥地利冒险家的星辰就开始暗淡了。政治领袖需要避免陷在战争的具体事务中,保持开阔的眼界。一旦希特勒接管最高战地指挥权(对这一行,他不过是一个刚愎自用的、只懂得一点儿皮毛的人),他就每况愈下了。

“不坚守就处决”这道命令事实上是一个歇斯底里的军事错误。在不利形势下,顽强的对抗是一条正确的原则,然而灵活的防守也是一条正确的原则。在俄国,我们的人数大大少于斯拉夫人,但是我们在领导才能、战斗能力和调动部队的艺术方面胜过他们。希特勒的命令要求做无谓的牺牲,这样就冻结了部队的调动,取消了领导,挫伤了斗志。我们战无不胜的形象化为泡影了。俄国的宣传画上出现了一个新的德国士兵的形象:“冬天里的德国佬”,一个戴着钢盔、瘦成一把骨头的可怜巴巴的人,冻红的鼻子上挂着冰柱,“坚守和死亡”在一个守不住的岗位上。

雷德尔的计划,争取德国胜利的最后一个有条有理的设想,就这样消失了。人们可以无拘无束地运用想象力去幻想可能会出现的无法预料的情景:日本的战列舰和航空母舰挂着太阳旗,穿过飘扬着卐字旗的苏伊士运河,开进地中海!这样的政治影响将震撼全球,而且这是办得到的。我们在俄国的防线,如果根据第三十九号指令适当地缩短和加强,就会被顽强地守住,将会使布尔什维克的鲜血流满俄罗斯的大地。在一九四二年春天,日本用少数的防守兵力,就可以毫不费力地守卫它那条防守相对虚弱的美国人的太平洋环形防线。

但是,把这一切当作可望而不可即的爱情一样撇开吧。这仍然是一个千真万确的事实,这个事实已由丘吉尔的回忆录证实:日本原可以任意占领马达加斯加岛,切断顺着东非海岸北上到埃及的补给线。如果是这样,就不会有阿拉曼战役。隆美尔对图卜鲁格发动出色的奇袭以后,挨饿的非洲英国军队原会在六月里向他投降的。那么,丘吉尔也许就会垮台,而战争也会变得大大对我们有利。

结果,地中海战略却退化为一个有名无实的“伟大的计划”,一次全面的出击,希特勒在击败俄国以后,就会以此一举结束战争。他喜欢在晚餐桌上谈论这个计划,而它始终只是晚餐桌上的谈话资料。

遗忘了的胜利

强大的日本海军磨磨蹭蹭,一再延宕,直到三月底,海军中将南云——珍珠港的征服者——才真正接到一项任务。在这以前,他带着航空母舰一直在蓝色的海洋上转悠,进行小规模的攻击,正如评论员渊田所说的,“用大锤砸蛋壳”。时光一天天过去,日本快速的战列舰一直停泊在广岛附近的基地里。三月里,南云终于向西进攻印度洋里的英国海军和空军,目的是支援挺进缅甸的日本陆军。

这里终于对黑岛战略进行了一次试验,结果是取得了巨大胜利。南云的俯冲轰炸机炸沉了一艘航空母舰、两艘重型巡洋舰和一艘驱逐舰;他摧毁了锡兰的两个基地和不少商船;他的零式战斗机把防守的剑鱼式飞机、飓风式飞机和喷火式飞机打得一败涂地,温斯顿·丘吉尔在回忆录中承认英国皇家空军在欧洲从来没有这样惨败过。剩下来的英国军舰逃到英属东非,掌握了两个世纪霸权的英国海军在印度洋上销声匿迹了。事实上,印度洋成了日本的内海。西方的历史学家都忽略了这件了不起的事情,只有丘吉尔坦率地写下了他当时真心感到的震惊和恐惧。

黑岛的设想就是这样被证明是正确的。马达加斯加、非洲海岸、苏伊士运河、波斯湾、地中海本身,都敞开着,听凭日本舰队挺进。但是现在已经太迟了,南云应召去执行别的军事行动。轴心国在时间上的有利因素被白白浪费掉,没有利用。

杜立特空袭

当时,美国从事了一个虽然轻率但是勇敢的宣传活动,那就是杜立特对东京的恐怖空袭。这惹得日本的最高统帅部对“向哪儿出击”这个拖了好久的问题终于做出决断,他们几乎惊慌失措地选择了一条最行不通的道路。

低估美国人是他们的敌人经常犯的一个错误。他们看上去好像轻浮和随便,事实上,他们有着像机械似的非常有条理的头脑,一旦激动起来,他们能变得相当凶猛。美国佬当时在太平洋上还太弱,除了把航空母舰上的飞机派出去进行小规模的空袭以外,干不出任何别的事情来。但是,他们策划了这个野蛮的小花招儿,从一艘航空母舰的甲板上起飞十几架陆军航空兵团的轰炸机去骚扰东京。因为日本巡逻机的航程只能达到航空母舰上飞机的航程,这次空袭获得了完全出人意料的效果。这次行动除了滥杀平民以外,在军事上并无丝毫作用,但是美国人一直采取这种行动,后来在德累斯顿和广岛也是这样干的。他们的目的是鼓舞国内的人民,使敌人感到惊慌。

在技术上,这是极不容易办到的,但是美国人以他们惯常的聪明方式改装了轰炸机,并且改变了航空母舰的操作规程。一群志愿参加的飞机驾驶员在能干的陆军飞行员杜立特的率领下进行偷袭。炸弹从晴朗的天空中扔下来,在东京爆炸。美国欢欣鼓舞;全世界目瞪口呆;日本震得连地基都动摇了。战争仅仅爆发了四个月,神圣的天皇就受到美国佬的炸弹威胁啦!

山本——做出袭击珍珠港决定的大胆的海军最高统帅——现在下定决心,绝对不让这类事再发生,放肆的美国人必须受到教训,必须把他们驱逐得远远的,使他们航空母舰上的飞机永远飞不到日本。明确而事关重大的“向哪儿出击”的答案就这样产生了:“东进!”东进,那里没有具体的好处可以获得,但是东进,那里美国的舰队可能会被迫出动并且被消灭。而日本将占领敌人的一个前哨基地,在那里,它能够防止一切未来的杜立特空袭。于是,南云被召回去了。事情已经决定,无可挽回了。东进!

就是这样,由于这种错误的领导,我们和日本人以背相向,放过了大英帝国。我们在全球战场上各自奔向错误的方向:德国军队长途跋涉,向斯大林格勒挺进,而日本海军则开往中途岛。

英译者按:这篇分析文章在海军作战学院里是用来做研究课题的,我曾为这一课题做过讲解。作为一个陆军军官,隆倾向于把贯穿整个印度洋的海上补给线这个后勤问题,以及来自印度的海上和空中的侧翼威胁,贬低到无足轻重的程度。但是,一九四二年春天,轴心国最好的方针很可能确实是一方面抵挡住我们和俄国,另一方面从两面狠狠地夹击英国人。德国潜艇造成的损失正达到顶峰,日本人向苏伊士运河进逼,加上隆美尔在北非挺进,可能会给丘吉尔政府造成可怕的后果。如果丘吉尔垮台,那么单独媾和的可能性就大大增加。 DdhzJUjHboY82qHaFpcJAHotEWi+Ha5kU5+HqFME6P2b51iRCf0QMrvqbFKVfz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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