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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回忆:全2册5

“七千五百码,而且距离正在拉开,长官,低多普勒回声强烈。”

“得了,就算这样吧!隔开三四千码,监视哨用望远镜就能把咱们找到。谁说日本鬼子在夜里看不见,完全是放屁!要是那艘驱逐舰看到咱们电池用光了,浮上水面,咱们可就完了。要是咱们这下能把距离拉开到一万两千码到一万四千码,那么浮上水面也许还有些道理。其实,那才是值得想法子试试的事。勃拉尼,加速到时速七海里。”

“七海里吗,长官?”

“你聋了?七海里!”

“七海里。是,长官。”

这个决定弄得拜伦莫名其妙,埃斯特吓得脸无人色。“乌贼”号开到时速七海里,那在水下至多只能开一小时了。艇长胡班力图小心谨慎,现在看来反而要打破仅剩的安全系数了。

标图组报告日本驱逐舰在转弯,隔了一会儿,又转了个弯。声呐组报告:“高多普勒回声。”现在驱逐舰正在朝“乌贼”号进逼。埃斯特和艇长在司令塔里揣摩敌舰这最新行动的时候,又多拖了一会儿消耗电力的时间。难道日本鬼子收到了偶尔发出一下的声呐的反射波了?难道无巧不成书,敌人在潜艇的方向收到了鱼群的反射波了?他们应当改变航向吗?胡班决定一直朝海湾口开去。声呐测距渐渐降到七千码,过了二十分钟,降到六千码——快三英里了。拜伦心想,如果是黑夜或雨夜,他们仍旧可以浮上水面,以二十一海里的时速逃走。艇长干吗不冒一下险,至少用潜望镜探测一下气候也好呀?等到测距降到四千码的时候,升上水面的机会就暗淡了。眼下整个艇身里开始隐隐回荡着声呐的脉冲信号。拜伦剩下一线希望,就是但愿驱逐舰没收到一次反射波就开过去了。不过,当他听到德林格在下面用阴沉的声音宣布驱逐舰改为迎面开来的航向时,这一线希望也消失了。

埃斯特三步两步爬上梯子,眯起眼睛,牙缝里咬住熄灭的灰色雪茄。“进入战斗岗位,勃拉尼。”

“怎么啦?”

“唉,敌人果然发现咱们了。艇长要下潜到水底了。”

“那行吗?”

“走着瞧吧。”

“瞧什么?”

“首先,得瞧敌人的声呐有多灵敏。说不定他们无法鉴别水底的反射信号。”

拜伦还记得在新伦敦外边海面上潜艇学校演习时的这一战术。对水底船只的回声测距是不精确的,不规则的反射信号会扩散仪表读数。他匆匆下梯,回到负责潜艇下潜的军官岗位上,看见艇长胡班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标图,图上铅笔画的驱逐舰的弧形航迹正一点点靠近用白点标出的“乌贼”号的航迹。

“负槽灌水!声呐导流罩缩进!”胡班冲到梯级那儿,仰头对着舱口大声嚷嚷,“‘夫人’,向我报告回声测深仪读数,并向全体人员传话,坚守岗位,准备下潜到底。右满舵!”

潜艇半失速地下潜,慢下来了,掉过头来。拜伦让潜艇在不到回声测深仪读数的深度上保持水平航行。不一会儿,猛地震摇了一下,接着又是一下,“乌贼”号摇摇晃晃、叽叽嘎嘎地停靠在泥层上了;根据深度表来看,正好在回声测深仪的读数上——八十七英尺。

在“乌贼”号里,一片寂静,大家在死寂中等候着,外面是响亮的宽频带脉冲信号,还有螺旋桨发出的声音。在自动航迹推算描绘仪上,驱逐舰的航迹越来越逼近那个停止不动的亮点了。螺旋桨一声紧似一声。德林格现在不用声呐来测距了,因为对方太逼近了,他正凭着耳朵和判断来标明驱逐舰的航迹。正在拜伦差点儿透不过气来的当口儿,铅笔线画过亮点,慢慢移开了。宽频带脉冲信号的声调一下子低了下来,变成低多普勒回声,证明德林格凭猜测画的标图丝毫不差。操纵室里个个都听见了这声音——年轻的水手、年轻的军官、年老的军士长——大家怀着微弱的希望面面相觑,左右环顾。

拜伦心里想,一个潜艇兵对艇长的依靠是多么彻底啊,对他的信赖是多么重要啊!尽管他曾经恨过胡班,可是他从未怀疑过胡班的本领,实际上他不满的只是胡班盛气凌人罢了。如今恐慌正像耗子般在啃噬拜伦的心灵。毕竟是身处一百英尺的海底,关在一个不堪一击的长钢管里,听候水面上的船只把他炸得惨遭淹死,难道他的命运不是被抓在发抖的生手的掌心里吗?漆黑的海水在强大的压力下紧紧抓住薄薄的艇壳,只消出现一条裂缝,爆裂一个阀门,他这条命就会被涌进来的海水收拾掉。他就再也见不到娜塔丽了,连亲生的娃娃都看不到一眼了。他就会在林加延湾的海底腐烂,鱼儿会在他的枯骨堆里游来游去。

潜艇官兵压抑在心头但一刻也无法完全忘怀的就是这种在水底下的危急处境,如今这股意识正无情地紧紧揪住拜伦·亨利。就在他去军部大楼报到之前,他还顶着炙热的阳光,沿着马尼拉的林荫大道,蹲在一辆卡车后面的一箱水雷上面,一路颠簸,一路跟后勤组的伙伴有说有笑地喝着啤酒。这事离现在还不到四十八小时呢,谁知如今——

德林格嗓子沙哑地说:“亨利先生,我看敌人又掉回头来了。”

外面传来的脉冲信号又变成窄频带的了。

这时,一阵恐惧突然扎进拜伦心眼儿里,这回潜艇可落网了。一动不动,而且几乎耗尽了动力,在海底被活捉了。他呢,就关在里边逃不掉,虽然这阵恐惧恍如梦境,但是所有这一切都不是梦。葬身海底的厄运迫在眉睫了,死神正通过窄频带的脉冲信号居心叵测、得意扬扬地越叫越响:“抓住了!抓住了!抓住了!”

操纵室里的几张脸都是一副神色——完全吓坏了。军士长德林格不再望着标图,而是茫然朝天翻着两眼,张开厚唇大嘴,胖嘟嘟的大脸活像戴上一个显示惊慌表情的希腊面具。这个人有五个子女、两个孙儿女呢。螺旋桨声又一次冲着头顶上频频传来:咔嗒——特隆!特隆!特隆!艇艏水平舵手莫雷利攥住挂着的十字架,在胸口画十字,低声祈祷。

咔嗒!咔嗒!咔嗒!就像小石子或弹子在艇壳上弹跳似的。原来是深水炸弹在事先调整的深度上打开引信的声音,可拜伦并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声音,他也在做祈祷,祈祷词并不复杂,只是念叨着:“上帝啊,让我活下去吧。上帝啊,让我活下去吧。”

* * *

(1)船身急转弯时,船舵激起的旋浪。

(2)多普勒是以奥地利物理学家多普勒(1803—1853)命名的物理学名词,根据他提出的原理,声波或光波频率的变化因声源或光源与测定器之间的相对距离变化而异。如果声源或光源接近测定器,则测定的频率高于发出的频率,是谓高多普勒;反之,则频率低,即低多普勒。潜艇根据这一变化,可推断追逐它行踪的驱逐舰是否已远去。

第十一章

清晨四点半,俄国俘虏正惴惴不安地打着盹儿,管棚子的头头儿就又叫又骂,把大家吵醒。隔离营的一间间木棚里又冷又臭,三个人紧紧挤在一张铺上,躺在爬满蚤虱的草垫子上,这就是他们仅有的睡眠了。班瑞尔·杰斯特罗跳下上铺听候点名,嘴里还念叨着每天必做的晨祷祈祷词:听啊,以色列。他应当先洗脸再祈祷的,但是办不到,因为水在一百码以外的地方,而且这时候禁止用水。他又添上一段《塔木德》上应付危急情况的简短祈祷词,临了念道:“让我活下去吧,让我活下去吧。”接下来可要立正站队了,在波兰的仲冬时分,只穿着一套薄薄的条纹布囚衣,冒着刺骨寒风,在黑暗里站上一个多小时。

“让我活下去吧”是一个现实的衷心愿望。一方面,由于不管有没有得罪看守人员,俘虏都要挨重重拷打,再加上体操做个没完,做到身体最弱的倒下来才算了事,还有罚饿肚子,在零下的冰冻天气里,叫几乎赤身裸体的人们站队点名,点上老半天,还有干苦活——挖排水沟啊,拖木材啊,拉石块啊,在疏散的村庄里拆毁农民房屋啊,搬运物资到盖新棚的工地啊,有时一搬就是好几公里路;另一方面,由于看守人员把步履踉跄或摔倒在地的人都当场枪毙,要不就用枪托把这些人活活打死,奥斯威辛隔离营里俄国俘虏花名册上的人数就这样在迅速减少。

其实,俄国战俘正成为司令官一大扫兴的事。

一批又一批的战俘,报到的只有讲定人数的一半,这里头病的病、弱的弱,有的筋疲力尽差点儿倒在地上,还有一半人已经死在路上了。他就靠这批每况愈下的垃圾当劳动大军,奉命来开展不是一项而是好几项紧急建筑工程。一项是把坐落在烟草专卖公司建筑物和波兰军队旧营房的集中营本部扩大一倍;一项是为野心勃勃地发展实验农场和养鱼场做出安排,部署人员,德国秘密警察总监希姆莱计划拿这作为奥斯威辛机构中装门面的实物展览;一项是在西面三公里以外的白桦林镇盖一座规模空前庞大的崭新集中营,容纳十万名战俘为军械厂干活儿;还有一项是着手勘定和筹划建厂工地!迄今为止,德国还没有一座集中营容纳得了一万多名战俘。这是一个惊心动魄的差事,一项值得骄傲的任务,也是一次高升的好机会,司令官对此非常了解。

可是,上面不给他人手。假如他手头没有一批还能足足干一整天活儿的波兰和捷克的政治犯做可靠的基本力量,加上源源不断地新到的人手,那么整个工程就完不成。在劳动队中,只有身体最棒的俄罗斯人还有点儿用处,这种人每一批中也许有百分之十。只消给这些人吃点儿东西,他们就能恢复精力,重新干活儿。这些家伙真能吃苦耐劳!谁知眼前却碰到了一个大难题:关于奥斯威辛控制区这块分配给司令官管辖的四十平方公里沼泽地的真正任务是什么,现在可被上面搞糊涂了。他深感赋予区区一个党卫军少校的重任,巴不得想干番事业。一年半工夫,他全副身心都投在奥斯威辛上。一九四○年,他来此建营时,这里只是一片荒凉的沼泽地,只有零零星星几幢房子、稀稀拉拉几个小村。如今,这里总算像个样子了!可是,对他的真正要求到底是什么呢?是最大限度地发展军工生产呢,还是最大限度地消灭国家敌人?他仍旧弄不明白。

司令官自命为一个军人,他随便干哪一件事都心甘情愿。两件事同时并行可不成!然而,上面不断下达一个个自相矛盾的命令。就拿俄国战俘这件事来说吧,为了报复苏联残酷虐待德国俘虏,对待俄国俘虏就得“毫不留情”。对那些负责政治工作的,不管地位多低,一律立即枪决;对其他人,赶紧让他们干活儿累死,干的是奴隶的活儿,吃的是狗食不如的口粮。

……好极了,希姆莱总监。可是顺便问一下,您命令我在白桦林镇(用野蛮的波兰语拼写叫布热津卡,换成优美的德文就叫比克瑙)那边建造千百座营房怎么办呢?啊,对了,就是营房。啊,对了,还有实验农场。啊,对了,还有工厂!得了,得了,就让冲锋队队长霍斯去为这一切事情操心吧。霍斯是一个不负所望的家伙。他光会发牢骚,打调子悲观的长篇报告,说任务不可能完成,可到头来他还是执行了命令。这个家伙倒靠得住……

司令官很珍惜自己的这份声誉。哪怕在这种令人伤心的情况下,他也决意要保持这一点,办不到的话,为之牺牲也在所不惜。像别人一样,他也想在行伍中青云直上,也想让全家人都沾沾光,等等。可是,秘密警察总监希姆莱趁机利用了他办事一贯特别认真负责这一点,真让他心灰意懒。这事简直不公平。

有一个阴天的晌午,司令官穿着一件厚大衣抵御利刃般的寒风,站在焚化场外边的雪地里,等候三百名俄国俘虏到来。这三百名俘虏是从几批战俘中作为政工官员或有军阶的人剔出来的,他们已被卡托维兹的巡回军事法庭判处了死刑。司令官对这判决并无怨言。这场战争事关同布尔什维主义的生死搏斗。如果要拯救欧洲文化,对这些野蛮的东方敌寇就决不能容情。只是有几个判死罪的人身子那么壮实,未免太可惜了。

至少要他们死得不至于完全浪费才是,要他们交出重要情报。霍斯少校不喜欢下级报喜不报忧。在萨克森豪森当情报组长时,他吃尽苦头才学会了事必躬亲。集中营上上下下的各级领导往往喜欢谎报成绩、掩盖真相,把办事效率吹得大大超过实际。上一回,当司令官在柏林向秘密警察总监希姆莱汇报时,在十一号营房地下室里对俄国死刑犯使用营里最毒的杀虫剂的各个报告就矛盾百出。一个下级——这主意其实就是他想出来的——声称他们差不多都是当场就死的。别人则说花了老半天工夫,这些俄国人才咽气,还说尽管他们正被毒气熏着,他们还是朝地下室的一扇门冲击,差点儿把门砸开。假如他们当真夺门而出,把那阵臭不可闻的蓝色毒气放出来,弥漫整个营部,那岂不是要把事情搞得一团糟了?

还是老毛病,对细节不加注意。地下室的门加固得不够严实,地下室那所谓的密封口原来用的是黏土。多么荒唐可笑!焚化场死亡室的这项实验是在司令官亲自监督下进行的。密封性能还曾用氯气加压试验过,结果圆满,只是门口附近隐隐有点儿游泳池的味儿。从那时起,这扇门加厚了橡皮垫圈。焚尸间远在集中营外的草场上,不像十一号营房那样恰好设在主要建筑物中。就缺少一点点常识!

俄国人走过来了,愁眉苦脸,脸色可怕,两眼凹陷,眼圈发黑,穿着破破烂烂的制服,上面缀着偌大的两个黑字:苏联。两边都有手持冲锋枪的看守押送着。他们的脸色表明他们已经明白自己正在去送死,可是他们的队形依然整整齐齐。他们的木底鞋踩在雪地上吱吱嘎嘎直响,像军队行军那样整齐地发出阴森森的回响。真是不可思议的人!他曾经看见他们在工区像饿狼似的,围着党卫军伙房里扔出来的泔水桶大打出手,为了一个烂土豆互相掐着脖子,又吼又骂的。他还曾经看见他们像梦游者似的在转悠,瘦得皮包骨,无异于行尸走肉,任凭看守拳打脚踢、百般威胁,身子缩成一团,血淋淋地倒在地上,却毫无怨言。可是,一旦把他们编成队伍,对他们下道命令,让他们意识到自己是在一个团体里,那么,这些俄国人尽管身体虚弱、胆战心惊,还是会一下子苏醒过来,像常人一样又会干活儿又会行军了。

这些俘虏排成单行,走进灰色的平顶房子就不见了。看守拿着毒药罐待在房顶上,守在新近开凿的管状窥视孔旁。这间宽敞而低矮的水泥房间可以挤进三百个人,这一细节经过检验了。窥视孔上的活门都封得严严的,这一点也经过检验了。司令官在雪地里走来走去,不断挥着胳膊取暖,三名副官随侍在侧,个个穿着合身的绿军装。他对制服要求非常严格。身为看守,衣冠不整是集中营风纪败坏的开端。他早先在达豪任职时就看到过这种情况……

屋顶上行动了!

到了一定时候,他在副官陪同下走进屋子。看见戴着防毒面具在屋内值勤的党卫军,司令官一时回想起上次大战时自己当兵的情形。他接过一个防毒面具便戴上了,他发现,死亡室里这一幕情景并不是悄悄地进行的。这一点可不在话下。隔着门传出闷声闷气的叫喊和嚷嚷,只是这声音在室外传不远。他看了一下手表,从屋顶上开始行动以来,已经过了七分钟。他走上一步,凑近装在门上那有厚玻璃的窥视孔。

死亡室里耀眼的灯光一闪一闪的,可是这块混账玻璃一定得换掉,质量太差,看上去什么东西都发黄,而且晃来晃去,走了样儿。大半俘虏都已经倒下了,一个叠一个,有的一动也不动,有的还在打滚折腾。可能有五十来个人仍然站着,跌跌撞撞,活蹦乱跳。贴近门口的几个人一味地捶着门,抓啊挠啊,发狂的脸容,拼命张开嘴在嚷嚷。真是难看极了!不过,就在他观看的时候,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像喷了除虫菊制剂的苍蝇似的纷纷倒下。司令官亲眼看见过多次拷打、绞刑和枪决,在魏玛共和国时期,他本人作为一个被不合理判刑的政治犯也坐过八年牢,后来又当了八年集中营的长官(1)。你学会了忍受这一套,你的心肠才硬得起来。可是,他看到这一过程,竟也感到相当恶心。这可有点儿不同啊。话又说回来,你有什么办法呢?你是在执行命令嘛。

毫无疑问,这玩意儿管用。有了严实的密封性能,这件事看来的确能行。司令官把防毒面具拉开了一会儿。走廊这儿没有一点儿气味,什么味儿也没有。这一点是很重要的,对人员无害。说不定到时候可以免戴防毒面具。

眼下里边越来越安静了。要不是这儿那儿还有些身体在起伏翻动,这大堆尸体可真算得上安宁了。没有理由停留。他把防毒面具交给门口的看守,起身走了。刚才吸着防毒面具滤过的空气,一股橡皮和化学药品的污浊味,现在到了外边,他不由得把两肺吸满了多雪的奥斯威辛的冷空气,感到格外清香,沁人心脾。

他仔细盘问了负责死亡室里通风工作的中尉。在室内还不安全以前,不准任何想逞英雄的人进去,哪怕戴上防毒面具也不行。中尉承认,通风设备很糟糕,要使用大型轻便电扇,一个小时内应该能完成这项工作。司令官发布了一道干脆的命令:通风工作开始以后的三小时里,任何人都不得入内!安全系数要达到百分之二百,实施一项有风险的行动计划就得这么办。

他的亲信副官用公家汽车把他送到公馆去,他的妻子、儿女正在公馆里等着他回去吃圣诞节晚餐呢。司令官可没兴致过节。干刚才这个勾当时,他始终摆出一副冷若冰霜的严峻脸色。他理应以身作则嘛!但是,他是有人性的,尽管集中营控制区里并没人特别想到这一点。他也是奉命办事,没有办法。他洗了个热水淋浴,拼命擦着身子,还换上一套干净的军装,虽说身上那套军装也很干净,一点儿气味也没有。在后方基地,他没法儿松弛一下。只要不在睡觉,他总是穿着军装。要是仍旧穿上刚才穿的那套军装吃圣诞节晚餐,未免有点儿不大合适。

但是,等他洗完淋浴,换上装,尽量冷静下来,实事求是地思考了一下之后,他不得不对这些成绩感到满意。早在七月里,总监希姆莱就在机要办公室长时间地单独接见过他一回,总监告诉他有关大规模处理犹太人的方案。这个方案非常秘密,他始终藏着不敢说,连想都不敢想。这是元首直接下达的命令,因此不容有异议。其他几个集中营都要分担一些任务,不过奥斯威辛将是一个主要的处置中心。

司令官一直希望这也许是一个夸大其词的规划——希姆莱有不少主意净是空谈,可是他仍然只好把这问题调查一下。视察了几个已经小规模实行这类措施的集中营以后,他深信目前的一切方法都应付不了希姆莱计划要搞的行动。在特雷布林卡使用一氧化碳进行窒息的方法是耗时费劲的麻烦事,既费燃料又费功夫,而且不是百分之百有效。根据计划的规模予以枪决也办不到,行刑队的心理影响受不了,更别提严重的弹药问题了。

在大面积的房间里使用毒气的办法倒一向是值得一试的好主意。可是,用什么毒气好呢?今天的实验证明,集中营里一向拿来做营房烟熏消毒用的“齐克隆B”这种烈性杀虫剂,可能是意想不到的解决问题的简单办法。百闻不如一见。在一个密不通风的空间里,大剂量地使用这种蓝绿色结晶药物,那三百个家伙没拖多久就死了!如果改用精心建造、面积更大的房间,用一种有条不紊的人道主义方式,在同一时间把大批人驱入室内,必能取得圆满成绩。问题就在于如何处理尸体。这个棘手的问题照例堆在他身上。上面是不会出什么高见的,让霍斯去伤脑筋吧。可是,目前这个焚化场勉强只够焚化自然死亡和因犯法而被枪毙或绞死的俘虏。

得了吧,该吃圣诞节晚餐了。司令官一家人团团圆圆。虽然布置得漂漂亮亮的公馆里满是精致的摆设,门厅里一棵圣诞树装饰得闪闪发光,可这场合并不令人愉快。他妻子不断给他往酒杯里斟满摩泽尔白葡萄酒,脸上罩着一种忧戚的神色。孩子们个个穿上盛装,脸上喜气洋洋,但是他们也流露出害怕的神情。司令官恨不得创造出一种温暖的家庭气氛,可是他重担在身,力不从心。他不能随心所欲地做个德国的好丈夫和好父亲。他心里闷得慌,他的寥寥几句话里带着一种怒冲冲的口气。他实在没办法。烤鹅做得好吃极了,波兰女用人手勤脚快的侍候也挑不出毛病,可是司令官这一天过得真倒霉。圣诞节也罢,不是圣诞节也罢,就是这么回事。

他真替孩子们感到惋惜。他拿走一瓶白兰地酒,独自去抽雪茄,自斟自酌。这时,他又揣摩着把孩子们送回德国去上学的事。他妻子不赞成,她不断叨咕,其实在后方基地生活已经够冷清的了。不用说,她对大路对面铁丝网后面的事一点儿也不知情。她哪里知道奥斯威辛的气氛不适合成长中的孩子。他不得不把这问题再研究一下。目前,由党卫军中有教养的青年军官私人教课的方法根本不适合德国儿童的成长,他们需要同年龄的朋友、有趣的游戏和体育活动,过正常的生活。

司令官慢条斯理地喝光瓶中的白兰地,尽管酒精的麻醉作用很中他的意,他还是惦记着自己的孩子,惦记着集中营里一连串迫切的问题,同时脑子里还断断续续地掠过刚才从发黄的窥视孔里看到的一幕幕令人扫兴的情景:一堆堆俄国人在打滚翻腾。他边喝边想,不知不觉,暮色已降临到隔离营里一长排的木棚上了。俄国战俘在比克瑙工地上干完一天活儿,正收工齐步走来。有的战俘身背穿着条纹布囚衣的还没发硬的尸体,给压得禁不住打着趔趄。工地上倒毙的尸首必须带回来对付晚上点名,因为活人加上死人的数字一定得同早上出工的人数相符,这样保管谁都逃不出奥斯威辛,除非是死人。俘虏组成的乐队正敲啊打的演奏一支进行曲,因为干活儿的人出工收工一向都有轻松愉快的铜管乐伴奏。

班瑞尔·杰斯特罗弯着腰,背着一具非常轻的尸体,尸体的脑袋像绳子吊着的一块石头般不断晃着。这个人他并不认识,在贮木场上,刚要收工,这个人忽然倒下了,当着他的面死去了。他把这具尸体放在操场上的一排死尸里,就赶紧站到队伍中。等到点完名,天已经黑了。班瑞尔回到自己的棚子里,发现屋里没先前那么挤了。有几个被毒气熏死的人就是从这屋里出去的。

“尤里·戈拉乔夫!”管棚子的队长吆喝道。这是班瑞尔在莫斯科加入红军时用的假名。他一听,顿时浑身僵硬,不由得脱下条纹囚帽,两臂笔直地贴着身体两侧。管棚子的队长是一个乌克兰籍小头目,这家伙长相十分丑陋,手里拿着一张纸,在黑暗里向他走近。

“拿着你的东西!”

杰斯特罗提着他那个破破烂烂的小包,跟着那人开步走,到了雪地里,又沿着一排探照灯照明的建筑物远远走去。班瑞尔太疲劳了,肚子又饿,冻得浑身麻木,而且经常担心害怕,已经顾不上近在眼前的死亡威胁了。上帝的意志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他们走进大门附近的一个棚子。这棚子里的灯光格外明亮,挤得满满的俘虏看上去干净些,吃得也好些。他们也不是俄国人,因为班瑞尔在他们身上看不到像他自己背上缀着的偌大两个黑字——苏联。

那个乌克兰人把这张灰乎乎的纸交给一个戴着小头目臂章的大个子,这人长着一脸吓人的红胡子,一对小小的蓝眼睛周围全是鱼鳞纹。那个乌克兰人朝班瑞尔做做手势,用生搬硬套的德国话嘀咕了几句就走了。红胡子粗暴地拖着这俘虏的胳膊肘,顺着一排双层木铺位,把他硬拖到棚子的一头去。杰斯特罗在那儿看到萨米·穆特普尔正背靠着床架,同另一个俘虏在谈话。

这正像死刑缓期执行一样令人大吃一惊,喜出望外。

因为当天下午在贮木场里,就在他收起那具分量很轻的死尸之前,他认出了穆特普尔。班瑞尔还豁出命去悄悄同他说话。要知道,俘虏间私下谈话处罚起来不是当场用乱棍打死,就是用鞭子抽死,再不就是枪毙。不过,穆特普尔分明是一个有特殊身份的俘虏——他不是小头目,倒有些像工头,因为他正对着一队在堆放木材的大个子波兰佬发号施令。错不了,正是穆特普尔,奥斯威辛的建筑包工头,从前经院的老同学,为人虔诚,身体非常壮实,有回建筑工程出了事故,摔坏了鼻子。因此,班瑞尔冒险挨过他身边,悄悄通报了自己的姓名和囚号。穆特普尔穿着条纹囚衣,照旧那样肥头胖耳、威风凛凛,那头缠结的蓬发和连鬓胡子照旧几乎全是红棕色的,那人丝毫也没表示出认出他或听见他声音的样子来。

红胡子小头目做了个手势,吩咐班瑞尔睡在穆特普尔背靠着的那张木床的上铺,说完就走了。穆特普尔正眼也不朝杰斯特罗看一下,径自用波兰话同另一个俘虏闲扯,中间插了一句:“你好,班瑞尔。”

这是杰斯特罗第一次得到暗示,上帝也许能让他活下来。

* * *

(1)鲁道夫·霍斯在1922年加入纳粹党;1923年因与一件谋杀案有牵连,被判无期徒刑;1928年大赦时被释;两年后加入党卫军。1934年成为党卫军骷髅队成员,主要任务是看守集中营,最初任职于达豪,后来做了奥斯威辛集中营司令官。战后在纽伦堡受审,1947年3月在奥斯威辛被处绞刑。

第十二章

这回“乌贼”号遭到了接二连三的猛烈打击。轰隆轰隆的金属撞击声,地动山摇的震晃,耳际的剧痛,灯火的全部熄灭,一片漆黑的潜艇在海底拼命蹦跳折腾,艇身破裂的声响,惊恐万状的呼喊,看不见的东西在拜伦脸上打了个正着——有一件东西怪尖锐的,把他的腮帮子割开了——所有这一切似乎都很自然,令人不可思议,似乎都是一段普通经历的一部分,一次飞来横祸,意味着他要死在“乌贼”号上了。黑灯瞎火的,只听得轰隆隆地闹得不可开交,眼看性命就要被炸掉了,一片混乱。相比之下,甚至刚才挨深水炸弹轰炸都算不了一回事了。

“我要把潜艇升上去。水槽排水!浮出水面!浮出水面!”他好容易才听见艇长在传话筒里声嘶力竭的喊叫,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向水平舵手下达命令,又传来了粗声粗气地吼叫:“停,拜伦!把潜艇升到五十英尺!负槽排水!最大艉倾角度!全速前进!”

灯光亮了,照出水平舵手正拼命在掌舵。这个空间东也矗出一块铁,西也矗出一块铁,不知有多少块铁呢!现在正不断在颠簸,不断在震动,其他水兵都紧紧抓着柱子、阀头,凡是可以防止折臂断腿、砸破脑壳的东西,都紧紧抓在手里。深水炸弹隆隆爆炸,炸得天翻地覆,闹个没完没了。书本啊,杯子啊,测量仪器啊,都乒乒乓乓,到处乱飞,软木碎片撒得像下雨似的。尽管如此,水平舵手们还是遵守命令,拼命扭转着舵轮。潜艇嘎啦啦一响,蹦了一下就往前开了,在翻腾的海水里颠啊颠、晃啊晃的,一撅一撅地朝前开。这艘潜艇果然结实。不管到目前为止这场浩劫有多大,艇壳还是经受住了。蓄电池里还剩下些电,引擎还在转动,可是操纵室里一派劫后残景,有两名水兵在流血——拜伦也一手捂住腮帮子上一块湿漉漉的伤口,手一拿开就见红——军士长德林格伏在自动航迹推算描绘仪后面又吐又呕。死神仍然近在眼前。

然而,从这次袭击中,潜艇终于获得了一丁点儿有利的隐蔽条件。即使是在深海中,猛烈的爆炸也会形成声呐透不过的湍流屏障,因此又有了一个溜走的机会。由于“乌贼”号躲在海底,深水炸弹的弹雨扬起了一阵泥浆,潜艇穿过这大片泥浆驶走,一时躲开了敌人的声呐搜索。深水炸弹在艇艉后面猛烈轰击,隆隆作响。这艘驱逐舰的舰长分明是靠回声测深仪的测定来轰炸的,他正在滥炸这一地区,想把残骸碎片炸到水面上来作为胜利的证据。

可是,拜伦对这一战局毫无所知。他只知道一点:这艘潜艇不知怎的又在行进了。他刚用一块手绢捂住脸上伤口的血,扩音器里就传来卡塔尔·埃斯特的声音,把他吓了一跳。“请医助火速上司令塔。”航信士官从司令塔噔噔噔地冲下来,低声告诉拜伦,艇长被刚才的一次爆炸震得站不住,在黑暗里摔倒了,撞伤了头部。等到灯光亮起,埃斯特才看到他躺在甲板上,眼睛闭着,前额上淌着血。到目前为止,他还没苏醒过来。副艇长不想惊动艇上人员,他派航信士官来通知拜伦,暂时要由他来通过传话筒发布命令。

埃斯特并没改变胡班的战术。医助在为艇长治疗的这段工夫,“乌贼”号紧贴着海底,耗费最后一点儿储备电压,以十海里的时速前进。艇艉后面的深水炸弹停止轰击了。声呐的脉冲信号继续以窄频带发出高多普勒回声。这就是说,驱逐舰再一次采取行动,现在越来越近了。到底是在搜索呢,还是在直接追踪?这就说不上来了。

这时声呐组报告,接收到另外两艘敌舰的推进器声音,它们正从海湾口的方向高速开来。德林格开始在描绘仪上标出敌舰的位置,距离五英里。“亨利先生,又来了两艘混账驱逐舰,”军士长两眼骨碌碌地打量着拜伦说,“时速三十海里。”他在打给司令塔的电话里把这消息重复了一遍。

埃斯特在传话筒里的声音哽咽,很紧张:“潜望镜深度,勃拉尼!”

“是,长官。潜望镜深度。”

水平舵手转着舵轮。进攻潜望镜油光锃亮的镜杆悄没声儿地从拜伦身后升上去了。潜艇上升了。

“长官,水平调整到六十一——”

拜伦的话还没说完,就给一声欢呼打断了。“好哇,下雨了!倾盆大雨!好猛的狂风暴雨,黑得像锅底!”埃斯特转向扩音器说,“浮出水面!浮出水面!浮出水面!一等战斗准备,时速二十一海里!”

拜伦·亨利听到了正在充气的水槽里发出哗啦啦的排水声,他可难得听到比这更令人心花怒放的言语或声音了。“乌贼”号轻捷地上升了。他感觉到大海的波动,艇身大起大落地前后颠簸,恢复水平航行,心里明白潜艇碰上了雨夜。他两耳觉得出压力的变化。惬意的、湿润的空气从通风孔里灌进来。内燃机咳呛着,咆哮着,苏醒过来了。“乌贼”号乘风破浪,勇往直前,又成为一艘呼吸和消耗露天新鲜空气的水面舰只了!

这艘长长的潜艇的每一间舱房里都响彻了粗野的欢呼声、快活的咒骂声和喧闹的下流话。不管怎样,求上帝保佑的时间暂时过去了。

他们仍在战斗岗位上。拜伦用一块被血迹染红的手绢捂着脸,登上梯子,走向他在舰桥上的岗位。埃斯特在海图桌前说道:“一等战斗准备,勃拉尼。”医助正弯着腰在照顾艇长,艇长背对鱼雷发射数据计算机坐着,睁着两眼,脸色发青,头部扎着绷带,卡其衬衫上溅着鲜血。胡班病恹恹地对拜伦一笑:“嘿,我看你也挂了彩。”他的嗓音嘶哑无力。

“只不过割了道口子,长官。”

“你可比我走运。”

埃斯特说:“艇长,你要试试走路吗?”

“过一会儿。你说你是在朝南行驶?干吗朝南?”这句质问的话说得有气无力,但带着点儿火气,“海湾口在另一头呢。”

“对啦,长官。敌人盯上咱们啦,他们知道咱们的航向。他们看到两个切点之间的一条直线就明白了。还有两艘驱逐舰正冲着咱们来呢,我想,咱们最好还是来个大迂回吧。朝南开十英里,朝东开十英里,然后顺着东海岸朝海湾口开去。”

“好极了。帮我站起来。”埃斯特和医助搀住他的胳膊肘,把他扶起来。胡班摇摇晃晃地站着,赶紧扶住一根柱子,说:“呦!头昏眼花。‘夫人’,这计划倒不坏,可是要让大家坚守战斗岗位。我最好还是在铺位上睡上半个钟点再说。”

“是,长官。”

艇长在医助的搀扶下跌跌撞撞摸到梯子那儿,走下舱口,血糊糊扎着绷带的头部在舱口不见了。埃斯特拿起直尺和圆规:“勃拉尼,最好让赫维斯滕大夫给你治治。”

“我没什么,‘夫人’,我这就到岗位上去。”拜伦想要爬出舱外,看看海浪,吸吸新鲜空气。

埃斯特目光锐利地看了他一眼:“照吩咐去做吧。穿上雨衣、套鞋。”

“是,长官。”

等他登上舰桥,只见黑茫茫一片,浪花飞溅,狂风怒吼,波涛滚滚。这些在他看来都很美。射击指挥军官全面负责甲板上的一切事务,他是一个金发碧眼的弗吉尼亚人,上尉军衔,名叫威尔逊·塔凯尔二世,诨号“呼呼”,那是从在安纳波利斯发生的一件早已被遗忘的事里叫开头的,如今只有艇长和埃斯特还叫他“呼呼”。他是一个多才多艺的军官,有两个突出的癖性:一是除了艇上事务之外,一声不吭;二是一上岸就喜欢独个儿喝得烂醉。拜伦走到甲板上的时候,塔凯尔一言不发,此后也没吭声。

舰桥是艇长的战斗岗位,过了半个钟点,他还没来。埃斯特从敞开的舱口大声发布了一道命令,吩咐转向东。这时,塔凯尔那黑乎乎的人影说了五个字:“这事真糟糕。”拜伦听了暗吃一惊,几乎就像听到一棵树开了口一样。

“你说什么?为什么,威尔逊?”

不料“树”说出木头一样的几句话后,再也不吭声了。除了发布命令之外,塔凯尔什么话也没说。

半个钟点就在大雨滂沱、前后颠簸、左右摇晃的岑寂中和一片漆黑里度过。声呐找不到那三艘驱逐舰了。“乌贼”号又回过头来沿着海岸开了。扩音器里发出刺耳的喊声:“解除战斗岗位的值勤任务,在军官室里举行军官会议。”

艇长没有出席会议。埃斯特坐在他的位子上,脸色铁青,抽着一支灰色的雪茄。等到全体军官就座,他就拉上绿色的帘子。“得,我简短说吧。”他用不安的声调轻轻说,“刚才的一个钟点我一直陪着艇长,他的脑震荡看来很严重。赫维斯滕大夫说他的脉搏加快了,血压也升高了,视力也减退了,可能颅骨折裂。‘乌贼’号只好返回基地。”

埃斯特顿了一下,挨个儿看着在座军官惊愕的脸色。没有人吭一声,也没有人做手势。他深深抽了一口臭味难当的雪茄烟:“眼下我揣摩诸位的心情全都像我一样不是滋味,咱们是到这儿来执行任务的,可是没有第二条路好走。咱们的无线电不能通话,如果能通话,潜艇二十六中队司令也准会命令咱们回去的。胡班艇长无法指挥进攻,他也不能委派代表来指挥。要知道,保住潜艇和全艇人员的生命是当务之急。唯一的办法就是赶紧离开这儿。但愿‘鲑鱼’号、‘海豚’号和其他潜艇的弟兄在登陆滩头那里多少有点儿收获。”

“咱们怎样脱身,‘夫人’?”塔凯尔随口问,“几时脱身?”

“从水面上走,‘呼呼’,以二十一海里的时速笔直穿过海湾口。”埃斯特看了一下表,“约莫再过四十分钟。”

塔凯尔只是明显地撇了撇嘴,点了一下头,表示回答。“有什么意见?”沉默一会儿后,埃斯特问,“咱们是有难同当。”

轮机军官举起手来,这在“乌贼”号的军官中倒是一种尴尬的虚礼。他是费城人,名叫萨姆托,说话尖刻,个子矮小,是一个海军中尉。他在机械维修方面是毫无幽默感的狂热分子,但其他时候说话很逗。“艇长神志清楚吗?他知道情况怎么样吗?”

“当然知道。他病了,头昏眼花。他感到精力不济,不能指挥进攻,再说浪费鱼雷也没意思。”

“他可知道咱们要在水面上通过海湾口?”

“知道。”

塔凯尔的嘴唇勉强动了动:“那是他的意思?”

“哦,‘呼呼’,我们俩反复琢磨过啦。”埃斯特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喷着雪茄烟,放下几分勉强摆出来的架子,“这事可难办。那边的驱逐舰和猎潜艇多得密密麻麻,就像菜市街的妓女一样。这个情况我们是了解的。这些毛猴子甚至可能在海湾口布下雷。虽然咱们的情报机关说他们没有雷达,但据我们所知,他们也有雷达。”埃斯特把两臂朝外一摊,耸耸肩膀,“另一方面,咱们在海面上舷侧的能见度是零吧?咱们用内燃机,不消一刻钟就能开过去,逃之夭夭。这个湾子有十二英里宽,在雨夜里,这一大片水域要用巡逻舰来牢牢把守,那可不得了。不过,如果咱们放掉空气下潜的话,因为有那么多驱逐舰用脉冲声呐在搜索咱们,咱们就得花上四倍时间才能通过这个危险地带。不错,我承认,头顶上有着两百英尺深的海水确是很好的安全系数。艇长最后说由我来指挥,一切照我的意思办。所以,我再说一遍,有什么意见?”

军官们面面相觑。

“只有这么个走法。”塔凯尔说。

埃斯特等了一会儿,大家都一言不发。他点点头:“那好吧。还有一件事,胡班艇长委托我代他对中断巡逻表示歉意。他说,整个潜艇、艇上人员和军官都表现良好。要不是鱼雷失灵,咱们这回返航就可以记上两大笔击沉敌舰的功劳。我们知道‘乌贼’号尽管吃尽苦头,仍能继续战斗。巡逻任务并没有一败涂地,他说干得很出色。”这番话,埃斯特完全是用一种单调的干巴巴的口吻说的。说罢,他又用平时的声调说:“就是这么回事。回到战斗岗位上去,我暂时解除战斗任务只是为了给艇上人员有个机会啃口三明治和撒泡尿。”

萨姆托说:“你是说,这艇上还有人没尿裤子?”

这次会议就在粗俗而轻松的笑声中一哄而散。从海湾口逃走给人以虎头蛇尾之感。埃斯特、拜伦和塔凯尔穿着橡胶雨衣站在舰桥上,凝视着黑乎乎的瓢泼大雨。声呐兵激动得结结巴巴,报告螺旋桨的声音和脉冲信号越来越多,开头还只是在前边远远的地方,接着越来越近,再接着就在“乌贼”号周围。显然声呐接收器上三百六十度各个角度都送来回声,闹成一团,十分可怕。舰桥上却一片潮湿,乌漆墨黑,太平无事。他们就这样笔直地开过重兵驻守的日军巡逻线,当他们趁着夜色一颠一颠地安然冲出海湾开到公海时,竟看不到丝毫动静。

尽管声呐兵喋喋不休地接连报警,埃斯特却径自讲道:“勃拉尼,就是要让你瞧瞧,无知才是福。咱们被这帮黄鬼团团包围,可这倒像一次游览。千万别叫咱们撞上一个鬼子才好。”

他让潜艇做好战斗准备,直到声呐接收器上的脉冲信号逐渐消失,远远落在艇艉后面为止。于是,他安排了一下值班。“勃拉尼,你换了班到我舱里来一趟。”

“是,长官。”

拜伦进舱的时候,他正穿着宽松的短裤躺在铺位上,抽着雪茄。“嘿,拉上帘子,坐下吧。”埃斯特用一个胳膊肘撑起身子,“你喜欢潜艇的任务吗?”

拜伦隔了半晌才回答上来,他实话实说:“对我来说倒合适。”

埃斯特那双绿眼睛炯炯发光,嘴角一抿,露出极为独特的、几乎是闷闷不乐的淡笑。“好,仔细听着,”埃斯特向他凑过身来,两人的脑袋相距只有一英尺光景,简直像在耳语,“胡班艇长什么事也没有,他只是吓得屁滚尿流罢了。”

“什么?不是脑震荡?”

“才没哪!他亲口对赫维斯滕大夫说的,大夫告诉了我,于是,我们三个人把这事谈开了。他的确摔倒了,不过没摔昏过去,他佯装这样罢了。这倒不是装病临阵脱逃,也不是胆小怕事,他实在是受不了啦,勃拉尼。第一次深水炸弹爆炸时,他就有这个预兆了。你知道,我是看着他的样子心里这么猜的。真是可怜见的。他的身子缩成一团,就像个光身子的姑娘给人当场撞见似的。我觉得他做得对,因为他肯定指挥不了一场攻击啦。他垮了,他感到心惊胆战。大夫只得给他一帖强力镇静剂,让他吃了睡觉。等咱们一到马尼拉,他就要调出潜艇。”

听了这消息,拜伦不由得暗吃一惊。“哦,这件事他回头会重新考虑一下吧。他的整个前程——”

“不,他不会考虑的。他完蛋了。他对我这么说的,勃拉尼。”

“十年的潜艇生活,‘夫人’——”

“瞧,他干错了行当。当初他也是没法儿弄明白这一点的。凡是什么人拿定主意认为自己受不了,我绝不怪他,我替他难受。根据他这种情况,他确实干得不错了。他控制住了自己,在敌人的进攻下,他的调度也恰当。”

“还有什么人知道他的情况?”

“说起来,‘呼呼’正在场,你骗不过‘呼呼’,可他倒不是快嘴。赫维斯滕大夫也不会声张,他为人非常讲道德。我心里想,水兵们害怕都来不及,不会发觉的。我支持胡班本人这套说法。等他调走后,自然会真相大白。现在呢,咱们只得自己来驾驶这艘潜艇啦。咱们现在正夹着尾巴返回基地,这对艇上人员的士气不利。所以,如果在返航途中碰到一条大鱼,我可要去请求胡班批准开火。咱们不是还剩下二十枚鱼雷吗?如果咱们出击,‘呼呼’就做我的参谋,让他按一下方位表,你来操作鱼雷发射数据计算机,明白吗?也许除了我自己之外,你要算我平生看到的最好的下潜军官了,不过这项工作得让奎恩去干了。”

“天哪!”

“有什么困难?”

“我摆弄不了鱼雷发射数据计算机。”

“你在攻击教练艇里干得挺好的,比萨姆托强。我挑不出第二个人来了。”

“下潜,下潜,下潜。”拜伦睡得迷迷糊糊的,隐隐约约听到扩音器里的话音,还有压舱水槽进水的哗哗声,他顿时光着身子跳下铺位。和他住在同一舱房的萨姆托正坐在一张小小的书桌边写报告,打着哈欠说:“别着急。天快亮了,所以‘夫人’正在放掉空气。”

“天亮了?真的?我怎么会一睡就是五个小时?”

“能耐大嘛。”

“出了什么事?”

“咱们离马尼拉还有五十英里。”

“艇长怎么样啦?”

萨姆托耸耸肩膀:“连他的影子也没看到。”

拜伦穿上衣服,喝了咖啡,就到艇艏艇艉的鱼雷舱去检查工作。潜艇里一股臭味。到处都有人没精打采地在清扫和修理,可是失败的情绪就像机件失灵损坏的臭味一样弥漫全艇。大多数水兵都沉默寡言,但是他们的感受都一清二楚——情绪高涨的“乌贼”号官兵们初次出巡竟然就挨日本人痛打,好容易才保住性命,落得两手空空,偷偷溜回去,真是丢尽脸面,让人大吃一惊。

后来,声呐兵报告收到推进器微弱的噗噗声。标图组都来值班了,从推进器每分钟的转速推算出这艘船的大致速度。同潜艇相比,这艘船的行动非常缓慢,约莫离此四十英里。这个距离是惊人的,不过根据海上情况的变化,声呐有时也能接收到远程的螺旋桨声音。有好几回信号中断了又恢复,这艘船仍旧以同样的速度,在同样的航线上朝此迫近。

各个舱房一下子传遍了一个谣言,说是埃斯特上尉正在追踪这艘船。于是,就像刮来一股压缩空气似的,艇上那种病恹恹的气氛竟一扫而光。鱼雷兵恢复了活力,兴奋地检查着武器。轮机组都起劲地埋头修理堵塞的阀门、失灵的抽水机、破裂的输油管和水管。水兵们开始紧张地大扫除。一股诱人的炸鸡香味一下子驱走了渗漏的排水管和肮脏的人体的那股臭味。将近晌午,拜伦的好奇心油然而生。他走进埃斯特的舱房,撩开门帘一看,只见副艇长赤身裸体地坐着,正在校对打好的航海日志。“‘夫人’,有什么内幕消息?”

“什么消息?”

“咱们要攻击这个目标吗?”

“哦,你需要一份特别情况简报吗?”

“请原谅我的冒昧。”

“得了,既然你问起,我就告诉你,艇长批准我靠拢那艘船,观察一下。”埃斯特的态度冷淡无礼。

推进器的声音渐渐响起来,一个钟点比一个钟点响。德林格的标图表明,像这样在水下迫近,“乌贼”号要将近傍晚才能看见这艘船,不过大白天在这一带海面上航行又委实太冒险了。

拜伦下午值班。五点钟的时候,埃斯特来到司令塔。他穿着干净的卡其军服,刚刮过脸,一边抽着一支长长的哈瓦那雪茄,一边哼着《华盛顿邮报进行曲》,碰上他高兴时,他就喜欢这样。“呃,好啊,诸位,咱们就来瞧瞧现在看得见这浑蛋了吗?按标图看,应当看得见了。升上潜望镜!好,好,好!我的天哪,咱们的朋友来啦。注意,方位!二一○。注意,距离!一万四千码。降下潜望镜!”

他对着传话筒大声喊道:“军士长,押宝得彩了!这艘船就在那边地平线上,只见桅杆不见船身。”操纵室里响起愉快的笑声。埃斯特回过头来对着拜伦,满面春风地说:“勃拉尼,咱们进入战备状态吧。”

一声警报令下,顿时照例一片忙乱:喧闹的匆匆奔跑声,吆喝声,不透水的舱门哐啷哐啷的开关声,电话传令兵哇啦哇啦的汇报声。塔凯尔到了,脖子上吊着方位表,这是一个复杂的塑料仪器,一旦鱼雷发射数据计算机失灵,它就可以给鱼雷发射提供方位。拜伦紧张不安地坐在计算机旁。他在潜艇学校念书时,还有在岸上实习操作模拟设备时,曾经摆弄过这个黑盘面的仪器和指针不停跳动的刻度盘,可是从来没在海上操作过这玩意儿。这玩意儿就是把攻击问题中的三个活动的因素——鱼雷、潜艇、活靶子凑在一起,将所有这些在变化的数据归纳为一个关键性的数字:给发射鱼雷做依据的最终方位。它得出的数据资料的可靠性因事而异。“乌贼”号的航向和速度是精确的,可是靶船的数据(包括声呐读数和潜望镜的观察)往往不精确,而且瞬息万变。鱼雷发射数据计算机的操作军官在将新数字不断输入机器时,必须考虑哪些读数是变化无常的,哪些读数多少有点儿正确。威尔逊·塔凯尔对这一点有独到之功。压在拜伦肩上的这副担子使他心情沉重,可也使他心情激动。

在标图上也好,在计算机上也好,潜艇和靶船都继续在靠拢。埃斯特踱来踱去,抽着雪茄,等待日落,以便再升上潜望镜。他对塔凯尔说:“我可不想把上面咱们这个胖墩墩的小朋友吓跑。”他那张经常苍白的脸涨得绯红,他这样轻捷灵活、紧张不安地踱步,手指头还不断打着榧子,更引起攻击组人员的心理紧张,这一点拜伦从水兵们的脸色上就看得出来。

埃斯特蹲在潜望镜套筒边,终于说了一句话:“行了,升上潜望镜!”他抓住手柄,啪地拉下,就像胡班过去那样手脚干净利落。他的身子随着潜望镜一起上升,趁着镜杆上升,他凑在接目镜前看着。“距离,注意!六千码。方位,注意!二二四。”潜望镜刚刚升上去,他就下令重新降下。“好。艇艏角度,左舷二十度。这是艘中型油船,‘呼呼’,大约有五千吨。”

“日本船的轮廓?”

“见鬼,油船的轮廓!还有哪国船只在南中国海突突突地开来开去的?”

“那咱们可就不知道了,‘夫人’。”一个忧郁的声音说道。

布朗奇·胡班那张胡子拉碴的脸像鬼脸似的浮现在舱口。他爬上司令塔,两眼像见鬼似的亮得近乎病态,头部血糊糊地扎着绷带,瘦削的骨架弯腰曲背的,披着一件虎斑旧浴衣,浴衣拖在甲板上。“也许是哪艘混账鬼船不知道在打仗。也许是咱们自己的一艘船开出来同一支舰队会合,咱们不知道罢了。”

“长官,绝对可以肯定这不像美国船。”

“‘夫人’,咱们得弄弄清楚才行。”

“好吧。快拿日本商船、油船的识别手册来!”埃斯特对航信士官厉声说。他重新升上潜望镜,大声报着距离、方位和艇艏角度。“快点儿,快点儿,鲍丁。手册呢?”

“这就是,长官!”那个水兵匆匆把打开的手册摊在领航员的桌子上,“油船的轮廓。”

“我看到了。”埃斯特两眼盯住手册,抓起一支红铅笔,在一条船的轮廓上粗粗画了个圈,拿给胡班看,“就是这个类型,四千五百吨。凭那桥楼曲折的轮廓,准错不了。看上去甚至像一座他妈的宝塔。长官,请看一下吧。在夕阳里真像硬纸板的剪影。”

“升上潜望镜。”胡班说。他的动作慢慢腾腾、懒懒散散。他凑在接目镜上看着,嘴里并不报出数据。“好了,降下潜望镜。得,这个对手容易对付,‘夫人’。我的眼力很模糊。你既然认出了,那就放手干吧。”

“进攻吗,艇长?”

“对,你要攻就攻吧,开火打吧。”

“拜伦!正常战斗前进航向?”

“正常战斗前进航向一六○,长官!”拜伦大声报道。

“舵手,舵转一六○。”

“舵转一六○,长官!”

“时速十海里!”

埃斯特拿起扩音器话筒:“全体人员注意,‘乌贼’号对油船发动攻击。”

胡班急忙嘶哑地说:“奉劝一句。那些新的磁性雷管糟透了,几年前,我为此在军械局干过一仗。我心里有数。它们害得我昨天两发没打中。鱼雷对准船体打,否则就会像我昨天那样打不中。”

“长官,我们奉命打龙骨下面十英尺的部位。”

“主意不错,可是我听说日本人正在造平底油船,‘夫人’。”胡班眨眨眼,那张煞白的脸上满面愁容,这样一来显得特别滑稽可笑,“难道这个你还不知道?吃水连六英寸都不到。”

埃斯特上尉朝艇长目光敏锐地看了一眼,下令把鱼雷对准近水面的目标。

这场第二次进攻一开头就很像当初在甲米地攻击教练艇上的操练,那么像,弄得拜伦的现实感都模模糊糊了。埃斯特指挥过几十次模拟鱼雷发射,都是由塔凯尔当参谋,拜伦操作计算机。这一回,情况看起来活像当初学校里的操练,同样的那一套连珠炮似的报告、命令、提问和不断地变换航向,忙得那鱼雷发射数据计算机的操作军官不停地工作。当初海滨教练艇上的司令塔看上去也是这副模样,连气味都一模一样——主要不外乎水兵们身上的汗臭、埃斯特的雪茄烟味和电气设备那股刺鼻臭味。拜伦一下子全神贯注了。他要在这次比赛中表现出色,受到表扬。他知道他们现在是在水下,而且有艘真正的靶船在提供数据,不过那只是一种模模糊糊的意识罢了,哪里比得上现在思想正高度集中于数字、三角计算和刻度盘上跳动的指针,集中于即将由他来得出答案的时刻,这个答案就是关系重大的最终方位,根据这个方位才能确定鱼雷的陀螺仪角度。

整个事情看来正飞速发展。埃斯特甚至比当初操练时更加接近敌船。等到计算机显示出目标距离九百码,他才以精神饱满的紧张声调下令说:“确定最终方位再放。升上潜望镜。注意!方位一九八。降下潜望镜!”

“方位对准,”拜伦喊道,“陀螺仪角度左舷十七度!”

“放!”

“一号开火!”鱼雷兵按下火力发射按钮,“二号开火!”

鱼雷发射出去引起艇身猛地震晃起来,震得拜伦顿时醒悟了,原来那两枚装载TNT的鱼雷现在正从水里发射出去,消灭一艘船和船上那些没有防备的人员,这两枚鱼雷就是由他运算出来的致命数字导向的。那艘油船根本没有改变过航向或速度。没关系,这场战争是不受约束的,他寻思道:打鸽子,鸟枪要对准头部。但愿这一回鱼雷顶用就好了!嘀嗒,嘀嗒,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

轰隆!

轰隆!

又爆了一下冷门!在九百码以外爆炸的鱼雷对“乌贼”号的冲击几乎就像深水炸弹一样,甲板颠簸,艇身隆隆直响,攻击组人员个个摇摇晃晃。潜艇内顿时欢声雷动,“夫人”埃斯特也大声嚷着:“哎呦,乖乖!天哪!我的上帝呀,多好看啊!艇长,艇长!”

胡班赶忙跑到潜望镜跟前,浴衣在光腿上啪嗒啪嗒地拍动。他弯下腰,凑近接目镜:“啊,真美!天哪,‘夫人’,这次巡逻告捷啦!这回得手了!正好打中一艘!哎呀,真好看!好极了!”

拜伦从抽屉里抓起船上的照相机,等艇长一走开,就把照相机对准接目镜。埃斯特哈哈大笑,拍着他的背说:“妈的,勃拉尼,干得好!刚好中了两发,再看一眼,乖乖,看一眼。这艘船要烧上好一阵子呢。千载难逢的眼福啊!‘呼呼’!下一个该你看。让大伙儿都看一眼。攻击组全体人员个个都来看!”

拜伦刚弯下腰凑近接目镜,潜望镜的黑圆框里就显出一幕壮观的夜景。衬着布满星星的夜空,一片烈火如同高烧的巨烛,足有几百英尺高,正从半掩没在色泽更深的一团火球中的黑色油船上熊熊燃起。滚滚黑烟就从烛焰上方那片烈火中不断喷发出来,把星群都遮暗了。海面上浴着一片金光。“夫人”埃斯特拍拍他弯着的背脊:“怎么样?你这小瞌睡虫,居然算得一丝不差!好极了!两发两中!干得好!你一生中可曾见过比这更美的景色吗?”

拜伦正尽力想理解这一切:这一切都是真的,这是一场屠杀,挨深水炸弹轰炸的大仇总算报了,日本人正惨死在这场叹为观止的大屠杀中。但是,他还是困惑不解,好像这都不是真实的。他真心的感觉主要是打中敌船后那种激荡人心的胜利感,对这幕扣人心弦的野火壮观的赞赏,以及看到一出戏或一场斗牛结尾时不由得产生的一丝戏剧性的淡淡哀愁。就在在潜望镜里观看的短短几秒钟里,他想在心里寻找对那些被烤死的日本水兵的同情,可是一点儿也找不到。他们是抽象概念,是敌人,是踩在脚下的蚂蚁。

“我从没见过有这一半美的景色,”拜伦把潜望镜让给塔凯尔,“长官,我可以发誓,真的没见过。”

“你当然没见过!”埃斯特伸出两只长臂,搂住这个海军少尉,像大猩猩似的紧紧揪住他,“祝你圣诞节快乐!现在你有个故事可以讲给娜塔丽听啦!”

第十三章

莱斯里·斯鲁特只要看见哪个姑娘身材颀长,体态轻盈,一头卷曲柔润的浓密乌发往后梳,就往往把她当成娜塔丽·亨利。有一回,他在伯尔尼的一场酒会上看到了一个姑娘,浑身神经不由得感到一阵轻微的震颤。不消说,又是一场虚惊。娜塔丽固然可能在几乎任何一个地方露面,不过他知道她在哪里。

这个假娜塔丽正在跟圣诞节酒会的主人——英国代办聊天,他们站在一幅色彩鲜艳的乔治六世肖像画下面,画中人物全副戎装,挂满勋章。斯鲁特在人声鼎沸、说着几国语言的宾客中想法挤过去,好一饱眼福。但见她长着鹅蛋脸,一对大大的黑眼睛分得很开,眼角上翘,高高的颧骨,微微凹陷的面颊,连橙红色的唇膏也搽得过于浓艳,和娜塔丽真是极其相似啊!她一定是一个犹太人。她的身段比较苗条,因此比娜塔丽更加诱人,就斯鲁特的审美观来说,娜塔丽未免有点儿骨骼太大。他一直目送着这姑娘穿过烟雾腾腾的会客室。她回眸朝他看看。他跟着她走进一间镶嵌着护墙板的书房,她在一个铜架地球仪边停了步,呷着一大杯酒。

“你好。”

“你好。”这对仰望着他的热情的眼睛清澈而天真,虽然她看上去有二十来岁了,可是眼睛还像个聪明的少女。

“鄙人是美国公使馆一等秘书莱斯里·斯鲁特。”

“哦,我知道。”

“啊,咱们见过面吗?”

“因为你一直盯着我看,我就向人家打听你是什么人。”她用柔和悦耳的嗓音说,一口略带德国腔的英国口音。

“请别见怪。你看上去特别像我爱上的一个姑娘,她结婚了,很美满。所以,说来我也未免太痴情了,不过好歹这就是我盯着你看的原因。”

“真的吗?这回我已经深深了解你啦,尽管你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呢。我叫塞尔玛·阿舍尔。”她伸出一只纤细的手和他握了一下,手劲没娜塔丽大,可比娜塔丽更带点儿少女气息。她手上没戴戒指。“我朋友说你太偏向犹太人,就从莫斯科调任了。”

斯鲁特听了这句话很恼火。伯尔尼到处都这么传说,这是公使馆里的哪个人散播的?“但愿我真能名副其实地为这些人做出牺牲。我的调任是例行公事。能找到个地方有好酒好菜,晚上有灯有火,不打枪不打炮,我就高兴了。”

她对他伸出食指点点戳戳,像个小学教师似的。“别这样!别为这事感到惭愧。难道你不明白这件事使你在外交界多出名吗?”她伸出一只苍白的手,转着吱吱嘎嘎响的地球仪,“这世界够大的吧?可就是没有一个地方容得了犹太人。多少世纪以来,至少一向还有一扇大门敞开着,如今门全堵死了。”

斯鲁特哪想得到自己偏偏又找上这么个麻烦。这个姑娘穿着漂漂亮亮的时髦衣服,态度充满自信,同别的男人在一起谈笑自若,难道会是一个难民吗?那些被赶出家园的倒霉人老是到公使馆纠缠不休,他对他们的苦难早已无动于衷了。除此之外,没别的办法来保持神志正常啦。

“你有困难吗?”

“我本人吗?没有。我小时候全家人就离开德国了,我们是瑞士公民。当时人们都把希特勒当笑柄,可爸爸并不觉得好笑。”她把头往后一仰,声调也变了,“好吧!给我说说跟我相像的那个姑娘吧。不过,还是请你先给我再弄点儿柠檬苏打水来。”

他在酒吧前歇下来,一口干了一大杯杜松子酒。等他回来时,只见塞尔玛·阿舍尔站在地球仪旁,叉起了胳膊,屁股和一条腿朝一边挺出,贴身的蓝裙子衬托出一条大腿的美妙轮廓。这是娜塔丽喜欢摆的老姿势。“说起来,这姑娘嘛,”他说,“就是埃伦·杰斯特罗的侄女,他是一个作家,也许你听说过他吧。”

“哦,写过《一个犹太人的耶稣》和《一个名叫保罗的犹太人》?当然听说过。我不大爱看书。这些书写得机智聪明,不过相当浅薄,而且是无神论。原来她是犹太人!你们是怎么认识的?现在她在哪儿?”

塞尔玛·阿舍尔劲头十足地听他讲娜塔丽的故事,她那对清澈的棕色眼睛像电光似的凝视着他。斯鲁特的眼睛却一直盯着露在她花边蓝衬衫下雪白的颈前那激烈跳动的血脉,这是神经高度兴奋的表现。

“多离奇的事啊!管她叔叔是名人也罢,不是名人也罢,她干吗不把这个死缠不休的老东西摆脱掉呢?”

“她是一步步卷进去的。等她拼命想使自己和孩子摆脱出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偷袭珍珠港的事把她拖住了。”

“那么她孩子的父亲,这个异教徒青年海军军官如今在什么地方呢?”

“在太平洋的一艘潜艇里。”

“怪极了!我真替她难受,可她的眼力一定很糟糕。你怎么知道她在锡耶纳?”

“我在负责被扣留的侨民的交换工作。意大利把我们一方的记者就扣留在那里。她跟杰斯特罗博士都上了名册。”

“她可知道你在争取释放她?”

“但愿她知道。瑞士驻罗马公使馆替我们转信,我给她写过信。”

“你决心要弄她出来吗?”

“我不知道有什么理由不这样做。她叔叔在杂志上发表文章,她一直在做他手下的研究员。我们国内也扣住了不少意大利记者。这事得花时间,可是不至于有太多的麻烦。”

“真是十分迷人。”塞尔玛·阿舍尔伸出手来,“你一定要写信告诉她,你在伯尔尼碰见一个长得像她的姑娘。”

“我送你回家吧。”

“谢谢,我自己有车。”

“可是我很想再见到你。”

“哦,不成,不成。”她心里一乐,眼睛睁得圆溜溜的,令人啼笑皆非,“我只会惹得你伤心,叫你想起你失去的心上人。”

她屁股一扭,就走出书房,像圆舞曲一样轻松愉快。

“那你认为苏联决心坚持到底吗?”阿舍尔博士问。他的身材胖墩墩的,一头浓密的花白头发,很大的鹰钩鼻。他坐在桌子首席,一张疲惫得要命的脸耷拉在胸前。

斯鲁特听到这个直截了当的问题,不由得又感到惶恐不安,一则想不到这回人家竟会请他吃饭,二则只看阿舍尔家这阔绰的排场,他就已经感到惶恐不安了。他们的餐具一色都是笨重的金边瓷器。方格板壁上挂着两幅马奈(1)的画,在小天窗透进来的道道光线下发亮。塞尔玛隔着桌子对斯鲁特莞尔一笑。“爸爸,你别想从一个外交家嘴里掏出一句干脆的话来。”

她的座位一边是一个教士打扮的红脸神父,他正畅快地大吃大喝;一边是一个皮包骨的瘦高个儿英国老头儿,鼻子上长着个难看的疣子,上菜时他只要素的,可又几乎碰也不碰,就搁在那里了。宾主共有十人,除了塞尔玛之外,斯鲁特一个也不认识。塞尔玛的哥哥是一个头发早秃的小个子,他和他父亲都戴着室内戴的黑便帽。莱斯里·斯鲁特走了这么多地方,可从没跟戴着便帽的犹太人同桌吃过饭。

塞尔玛的母亲碰了碰斯鲁特的手,她的纤指上戴着两枚大钻戒,闪耀着红光和青光。“可你是刚从莫斯科来的,务必请你给我们讲讲你的印象。”

“说起来,我十一月份离开的时候情况最糟糕,此后多少有些起色。”

斯鲁特说得顺口,就不知不觉地独个儿说开了。他谈到了冬季大反攻的情况:《真理报》上随着报捷的大标题刚刚刊出将领的照片,胆小的官员就源源不断从古比雪夫回到莫斯科来,粮食供应有所改善,空袭次数日益减少,一队队没刮胡子的、形容枯槁的德国人在红军冲锋枪的押送下,一边在高尔基大街的雪地里行进,一边还用破破烂烂的袖口擦着鼻涕。“俄国人管这些家伙叫‘冬天里的德国佬’,”斯鲁特说,听的人都哄堂大笑,面露喜色,“不过目前是一月中旬。虽然德国人稍微失利,但希特勒依然盘踞着俄国西部。大反攻看起来接近尾声了,大家应当尽量乐观才好。只是俄国人的干劲、爱国精神和人多势众确实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阿舍尔博士萎靡不振地点点头。“对,对。不过,失去了百分之九十的重工业,苏联怎能继续打下去呢?”

“一九四一年他们打败仗时,他们把工厂都搬到乌拉尔山脉后边去了。这真是一项超人的工作。”

“斯鲁特先生,希特勒的工厂可不必搬动啊。这些工厂都是世界上设备最好的,一直都在稳步生产出大量武器。只等来年春天解冻,泥泞干燥了,他就会发动一次大规模新攻势。你说,那些内迁的工厂能给俄国人生产足够的武器吗?”

“俄国人还能得到《租借法案》的物资。”

“不够,”英国老头儿喝道,“他们不够,英国也不够。”

阿舍尔悲哀地说:“我担心的是,如果希特勒在一九四二年拿下高加索,而列宁格勒和莫斯科还是和外界隔绝的话,你可不能排除人家单独媾和的可能性。”

英国老头儿说:“正如列宁在一九一七年所干的那样。”

塞尔玛的母亲说:“那么一来,俄国的犹太人就完蛋了。”

神父本来在穷凶极恶地对付半只鸭子,忽然住了手,一对小眼睛朝斯鲁特瞟了一眼:“目前俄国的那些犹太人是怎么个情况啊?”

“在德国后方的吗?大概很糟糕吧。别的地方嘛,还算过得去。当局把他们当牲口似的赶来赶去,不过俄国多多少少也是这样对付每一个人的。”

“从俄国和波兰传出来的各种说法是真的吗?”阿舍尔博士问,斯鲁特没搭理他,“我指的是大屠杀。”

四座都向斯鲁特投来严峻的眼光。

“这类事情是很难核实的,”他吞吞吐吐地说,“战争时期嘛。那些地区禁止外界的新闻人士进出,连德国的也不准。大屠杀的受害者开不了口,杀人凶手当然不肯谈。”

“醉鬼酒后吐真言,德国也有爱喝酒的人。”塞尔玛说。

阿舍尔太太又碰碰他的手。这个年近花甲的女人,头发里夹着几绺银丝,皱纹密布的脸庞清癯秀丽,一身长袖黑礼服直扣到脖子,这些都赋予她一种雍容华贵的美。“你为什么说在德国后方的情况很糟糕?”

“我离开莫斯科前看到过一些档案材料。”

“哪类档案材料?”神父马上尖锐地发问。

斯鲁特越来越不安,躲躲闪闪地说:“不外乎是人们听说的那种吧。”

那个英国人清清嗓子,用指关节敲敲桌面,像含着口痰似的说:“斯鲁特先生,伯尔尼就是这么一座充满流言蜚语的小城市,你知道吗?听说你太关心犹太人,你们国务院就把你从莫斯科调到瑞士来了。”

“完全是无稽之谈,我国国务院本身就非常关心犹太人。”

那个英国人缠住不放,说:“事实上,听说你对美国新闻界人士透露了你的档案材料,因此引起了你的上级的不满。”

斯鲁特无法圆滑地对付这个刺探,他只能说:“流言蜚语简直不值得讨论。”

接着,大家陷入长时间的沉默,这时有个女用人在每一个席位上放了一本小小的祈祷书。阿舍尔博士父子都一本正经地用希伯来语念了一段祈祷词。这当口儿,斯鲁特感到尴尬,就顺手翻着德译本的祈祷文。等到男女宾客分别走到各自的休息室去喝咖啡时,塞尔玛在一条过道里拦住斯鲁特,伸出两臂搂住他。她身上穿着一件黑丝绒紧身胸衣,半掩半露着一对漂亮的乳房,比娜塔丽的略小一些。她四顾无人,就依偎着他,在他嘴上轻轻一吻。

“这是为什么?”

“你太瘦了,我们一定要把你喂胖。”她匆匆走开了。

这个公馆里有整整一层都是阿舍尔博士的书房:长长一间,黑沉沉的,从地板到天花板都是成排的书,多半都是皮面精装书。一股浓烈的、发霉的书卷味。在堆得乱七八糟的大书桌后面的那堵墙上,挂着一些政治家和歌剧明星的签名照。附近的一个木架上摊开着一幅世界军事地图,上面插满彩色图钉。

“你还一直收听柏林电台呢,雅各布?”那个英国人伸出颤抖的手指,在地图上马来半岛那儿“笃笃”敲着,“日本人早就给打退到比这儿更远的北边了。”

阿舍尔对斯鲁特说:“你瞧,我真糊涂,竟把战争带进我修身养性的地方了。”

“你这儿的地图倒比我们公使馆的详细。我们往往把整个太平洋都忘了。”

“不过,斯鲁特先生,这可是一个关键地区啊,对不对?要是新加坡丢了,那就不免引起一场土崩瓦解,”他伸出指头,从印度到澳大利亚往下一扫,“不闹得天下大乱才不会罢休呢。”他又把指头朝上一挥,指着德国在俄国的战线,那是一排红色图钉标出的南北向曲线,从黑海一直到北冰洋,“瞧希特勒占据的地方!苏联是一个断臂缺腿的残废啦。”

“新加坡丢不了。”那英国人说。

“再说一个主权国家能长出新手新脚来,”斯鲁特说,“它是一个顽强的原始生物,就像螃蟹似的。”

阿舍尔听了这番比较,苍白的脸上微露喜色。“唉,可是德国人如此强大。但愿能从他们的后方包抄过去!”他的指头一下子跳到大西洋东岸,“不过如今东亚的土崩瓦解会把美、英拖到另一个方向。”阿舍尔郁郁不乐地叹了口气,颓然地坐在斯鲁特身边的棕色皮沙发上。

“哪能让这种事出现呢!”那个英国人坐在一张高背椅上,开始拿大西洋沿岸德国潜艇击沉盟国舰船的事来逗莱斯里·斯鲁特。难道斯鲁特的同胞连在战时都不能尽力克制一下,在沿海城市实行灯火管制吗?柏林电台公开吹嘘说,辉煌的灯火为德国潜艇提供了战争中最方便的搜索条件。英国广播公司刚才证实了德国发布的十二月份在美国沿海击沉舰船的惊人数字。照这样下去,盟军是输定了。

再说——那老头儿越说气越大,竟差点儿从椅子上跳起来——日本人在吕宋岛为什么进展如此迅速?英国兵力分散在全球,而且已经打了两年多的仗,所以难怪新加坡岌岌可危。可是,驻菲律宾的美军已经多赢得了两个宝贵的和平年头练兵备战,况且美国在世界其他地方都没作战。为什么不把侵略者撵到海里去?如果在这次大战中,美国连这副担子都挑不起来,那也好,英国愿意单独拯救文明世界,事后再回过头来对付俄国熊。不过,任重道远啊。美国有的是资源,就是缺少斗志。 xDOhubPHy2u1wXd/ukEP5qV832UHa0cdKtCE6iLqUnE5iLnkAE1N+JqVAFht5ik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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