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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回忆:全2册4

他们的车子沿着草坪那一边开过已熄了灯的白宫,草坪上有一株圣诞树,四周围着一群看热闹的人。“我想你大概知道丘吉尔正在白宫里吧,”她高高兴兴地说,感到沉默的时间未免太长了,“丘吉尔本人来了。我们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时代呀,亲爱的!”

“一个什么样的时代!真的。”他回答道,心里十分不得劲。

像大多数俏丽的姑娘一样,梅德琳·亨利有一个赶都赶不走的追求者。她曾经有短短一段时间爱上了海军学院学员西蒙·安德森,那是在她生平第一次应邀参加的海军学院舞会上。只见他穿着一身白色制服,十分合身,伦巴舞又跳得那么出色,她不由得对他有了情意。而他呢,也爱上了她,神魂颠倒、疯疯癫癫地围着这个亨利家的漂亮姑娘转,送给她好些糟糕透顶的情诗。他一毕业,就去向她求婚,只不过是讨个没趣罢了,她还没满十七岁呢。这么年轻脚底下就匍匐着一个被生擒活捉的俘虏,梅德琳那股得意劲儿也就别提啦,她自然当面拒绝了他。

不管做了人家的俘虏没有,西蒙·安德森都是一个死乞白赖的家伙。五年过去了,他还在那儿追求梅德琳·亨利。今天晚上,他跟她在一起。那天下午,她从纽约打了个电话给他,他得了她一声召唤,特地请了个假。在海军学院,他是一个物理考试得奖的优秀生;现在他是安德森上尉了,在军械局服役,研究怎样彻底改进高射炮弹导火线的性能,这是一个保密项目。但是,对于梅德琳来说,西姆(3)依然是一个死心塌地的追求者,哪天晚上要他来填补空当,总是一声呼唤,随叫随到。有时候她的自我主义缺少一点儿刺激时,就需要他来鼓鼓气。安德森接受他这种屈辱的地位,甘心受她的践踏,眼巴巴地等待他的机会。

罗达带着柯比博士回到狐狸厅路的住宅,只见他们俩正在宽敞的起居室里,在木柴烧的炉火前喝酒。罗达走进厨房去了。柯比接过一大杯加苏打水的白兰地,在熊熊的炉火前伸直了腿,因为尽管穿着长秋裤,腿还是感到冷。梅德琳那股风骚劲儿叫他吃了一惊,她那身红羊毛衣服的领子开得很低,穿着丝袜的双腿搁了起来,露出了膝盖,她的眼睛里还闪露出一种调皮捣蛋的神气。“啊,柯比博士,你正是我想要谈话的人。”

“非常高兴。要谈什么呢?”

当然,梅德琳做梦也想不到她母亲和柯比之间除了长辈间的情谊外,还有其他什么关系。罗达的教会活动一如往常,她那正派的谈吐举止也一点儿没变。柯比看起来是一个规规矩矩的老先生,只能从他的眼神里多少看出他对女人是感兴趣的,在二三十年前,也许那种眼神能把人迷住呢。

“哦,我们刚才谈的话真是疯狂!我给弄得晕头转向了。西姆说,已经有可能制造出放射性炸弹,把世界炸个精光。”

安德森说得非常干脆:“我说的是可以设想。”

柯比谨慎地看了安德森一眼。这个金发碧眼、中等身材的上尉外表上看来跟其他下级海军军官一样:年轻、轮廓分明、没有特点。“你是物理学家吗,上尉?”

“这是我在学院里主修的科目,先生。毕业后,我在加州理工学院当研究生。我是这一专业的合格的军官。”

“你现在在哪一工作岗位上?”

安德森坐直了身子,像在回答口试问题似的毫不含糊地说:“军械局试验场,先生。”

“我手下有一个从加州理工学院来的电气工程师。你打算怎样着手制造这种可怕的炸弹呢?”

“哦,先生——”他看了梅德琳一眼,“这需要一种新技术。这你当然是知道的。我刚才说的只是在这方面,很可能德国人已经走了一大段路了。他们的技术真了不起,是他们首先发现的,何况他们又有强烈的军事上的动机。”

“如果我真相信这类话,乖乖,那不是要叫我吓得目瞪口呆吗?”梅德琳嚷道,“想想看!希特勒光为了显显他的威力,拿出一颗这种东西来扔在北极,把那儿的冰山融化掉一半,使黑夜的天空照得通亮,连赤道上也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那会发生什么样的灾难呀?”

“问得好,”柯比黯然地搭腔道,“我回答不出。你准备在华盛顿待多久,梅德琳?”

“我也许要在这儿待下去了。”

柯比看到安德森脸上露出又惊又喜的神色。“啊,你不想干电台这行了?”他刚说到这里,罗达走进来了,灰色绸衣上系着一条有褶边的围裙。

“我还说不准。这工作越来越叫人受不了——老是那种白痴般的自得其乐,老是那种讨厌的商业广告——不管打仗也好,不打仗也好,只不过是嘴面上的爱国文章。嘿,就在昨天晚上的节目中,有一个写歌曲的,唱起他那新出笼的战争小调来:‘我要去找个老兄,长着一张黄面孔,先打得他红又白,再打得他青又肿!’多叫人讨厌啊!”

安德森那张一本正经的脸上绽出一个孩子气的笑容:“你在哄人,梅蒂(4)。”

她的母亲问道:“呃,怎么回事,心肝儿?你已经辞职不干了吗?”

“我正在盘算着拿个主意。至于说到休·克里弗兰,那个自私自利得要命的人,我就是在给他干活儿——妈妈,你以为他在为战争出什么力?哼,他给他的老婆买了一件貂皮大衣,就是这么一回事。他还陪她到棕榈泉去玩呢。把电台的节目塞给了我,只留一个不开口的丑角,叫作莱斯特·奥谢的,去接待业余的表演者。天哪,那是一件什么样的大衣哪,妈妈!那领子,那袖口,大极了,全都是纯貂皮的,一直挂到腿肚子上。我说,在战争时期,买这样一件大衣,穿这样一件大衣,那真是太粗俗了。我感到厌烦透了,就回家来了。我自己也要度假期呢。”

梅德琳曾气呼呼地告诉罗达,克里弗兰太太毫无来由地怀疑她和克里弗兰有什么关系。做母亲的现在对梅德琳的行动听出一点儿苗头来了。“梅德琳,心肝儿,你这样一走了之,对工作是不是不负责呢?”

“干吗不走?他不是站起身来就走了吗?”她跳起身来,“来,西姆,请我去吃饭吧。”

“你们俩不在家里吃吗,心肝儿?这儿吃的东西多着哪。”

梅德琳看了柯比一眼,这带着嘲笑的眼光使他感到了自己的年岁,那分明是说,她才不想在家吃饭呢。

“我们只是赶着在电影放映前去吃一顿快餐罢了,妈妈,多谢啦。”

罗达照顾她的情夫,就像照顾她的丈夫那样,让他喝得好,吃得高兴。她给他端来一盘烧得极可口的羊肉米饭,再加上一瓶好酒。她还给他做了热腾腾的碎肉馅饼,浓浓地煮了一壶他喜欢喝的意大利咖啡。他们把咖啡带进起居室,在壁炉边坐下来。柯比把一双长腿懒洋洋地搁在沙发上,拿起一杯咖啡,对她和悦地微笑着,心里洋溢着一股温暖的幸福感。

时机到了,罗达心里想,于是她硬着头皮走钢丝了。“巴穆,我有话跟你说。大约一个月前,我写信给帕格,要求离婚。”

他的笑容消失了,他那浓眉毛聚拢了。他放下咖啡杯,坐直了身子。虽说这是一种泄气的表示,罗达却并不感到意外。他原本可能听了会表现出喜悦的。她保持着很好的平衡,在钢丝上轻快地走过去。“现在,亲爱的,听着,你像空气一样自由。记住这个!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想不想再结一次婚,我心里乱得很。你知道,我原以为他会叫我到檀香山去安家的。我就是舍不得离开你。所以,我写了那封信,反正已经摊牌了。”

“你向他提出的是什么理由,罗达?”

“我就是说我们经常见面,我已沉溺在爱河里没法儿自拔了,我不把这事告诉他,就对不起他了。”

他慢慢地、沉重地摇摇头:“时间选得真糟。”

“我同意。我可没先见之明呀,亲爱的。我怎么会知道日本马上就要轰炸珍珠港呢。”

“他的回信来了没有?”

“来了。真是一封动人的、使人心碎的信。”

“让我看看。”

她到卧室去拿信。

柯比将紧握着的双手夹在两膝中间,呆呆地望着炉火。他立即想到再次向她提出结婚的要求,在目前的情况下,看来这是势在必行的。不过,如果现在娶罗达·亨利的话,那情况就跟他在旅馆里所幻想的不一样了。他正处在不得不做出决定的位置。柯比忽然觉得,事情这样发展,是对方的一种策略。他不是一个好打发的人,他懂得运用策略,而且根据原则,他是不肯让人用策略把他打败的。

他心里不禁又想起了战争。话又要说回来,他比起他所瞧不起的那些欢度节日的人,又好得了多少呢?吃饱了羊肉米饭、碎肉馅饼,喝够了酒,一心想和别人的老婆睡觉,也许还打算趁着那男人在前线杀敌的时候,干脆把他的老婆偷走,难道还有什么比这更缺德、更自私的吗?他这会儿原本该待在自己的公寓里,写一份明天和万尼瓦尔·布什(5)会面时用的报告……

这时候,罗达正在自己的卧室里重读丈夫的来信,她好像是用那位工程师的眼睛来读的。在那一会儿里,她看到自己只是一个穿得花花绿绿、浅薄庸俗的女人,不配得到她丈夫或情夫的爱。她盘算着最好用什么托词不让柯比看到这封信。可是整个晚上,她从他的眼色中看出他有求欢的意思,这是最重要的一点,其他的就顾不上了。她把信带进起居室,只见他正弓着背,坐在那儿拨炉火。他读了信,又仔细看了娜塔丽和路易斯的照片(照片已经有些破损了),然后一言不发地把信交还给她。他把头靠在沙发背上,擦擦眼睛。

“怎么啦,亲爱的?”

“哦,没什么。今天晚上我还有篇报告要写。”

“这真是尴尬,是吗?我是说梅德琳回家来了和这类事。”

巴穆·柯比做了个苦脸,把一只肩膀耸了一下,说道:“没什么关系,真的。”

这句话多叫人寒心啊,罗达近来才感到对这个男人有把握了,这一下子可全吹啦。“巴穆,”她的声音里充满着感情,“带我到你的公寓去吧。”

他的眼皮本来耷拉着,她这么一说,他的两眼顿时放出了光彩。“什么?你要我带你去吗?”

“你没想到吗,你这个傻瓜?”他们俩对了对眼光,火热的情意从罗达的脸上显露出来,一抹淡淡的微笑使她那好看的薄嘴唇形成一条曲线,“你不想吗?”

罗达回到家里时已是一点钟光景,起居室里没有灯光,梅德琳也不在她的卧室里。她已在柯比的公寓里洗过澡了,如今就换上一件便服,走下楼来。这样心急地穿衣脱衣,她不禁感到有些好笑。除了这一点以外,她的确觉得非常舒坦——周身有一种暖洋洋的余温,她的心境又恢复了平静。在寻欢作乐一番之后,柯比果然提出要她嫁给他。她坚决拒绝了他。她对他说,这种不得已表态的求婚,她不加考虑。回答得真出色!他真是心花怒放,他本来尽责任的表态,现在成为咧嘴一笑和一次紧紧的拥抱。

“那么,这阵子,罗达,我们还要——呃,继续见面吧?”

“亲爱的,要是你把这回事叫作‘见面’,那很好,没有第二句话。今天晚上,我就非常高兴跟你‘见了面’。你的眼光真凶。”罗达跟柯比说这类俏皮的粗话,觉得很得劲,她跟维克多·亨利在一起的时候,难得开这类玩笑。她这话让柯比一下子笑了起来,笑得那样粗俗,把牙齿、牙龈都露了出来。后来过了一会儿,她要走了,他不假思索地问道:“什么时候我能再跟你‘见面’呢?”引得两人都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向暗红的余烬上加了几块木柴,给自己调了一杯酒,又把帕格的回信读了一遍。由于柯比方才向她求了婚,这封信给她的感受就不一样了。她已是有了两个孙儿的奶奶了,而现在有两个出色的男人争着爱她、要她!自从她情窦初开,电话铃声一次次响起来,请她去跳舞,她接连拒绝了两个男孩子,料想还有第三个她更中意的人会打电话来邀请她——自从那时以来,她还不曾对自己的吸引力这样得意过。

她心里正在思量着这些事,电话铃响起来了,把她吓了一跳。原来是长途电话,从棕榈泉打来的,要梅德琳·亨利听电话。

“她不在,我是她母亲。”

罗达清清楚楚地听到是克里弗兰的声音。“接线员!接线员!我要跟对方通话……喂,亨利夫人吗?对不起,打扰你了。”那大大有名的、丰满而低沉的声音送进了她的耳里,“梅蒂真的在华盛顿吗?”

“是呀,但是今天晚上她出去应酬了。”

“听着,她是不是一心一意想当助理护士?我是说,爱国心我是完全拥护的,亨利夫人,可这个念头是要叫人笑话的。助理护士嘛,哪个黑鬼小丫头不能当啊!”

“跟您说实话,克里弗兰先生,我很钦佩她,现在正在打仗呀。”

“这我懂得。”克里弗兰叹了一大口气,“可是‘快乐时光’能起到振奋人心的作用,也是为战争出了大力呀,我可以向你保证。你真该看看我办公室里挂在镜框里的那些海陆军将领的来信!”电话里的声音越发热情亲密了,“罗达——要是我可以这样冒昧称呼你——两个儿子,一个丈夫,都打仗去了,你做出的牺牲难道还不够大吗?假使他们把她送到海外去呢?那么在打完仗之前,只剩下你一个人了。”

“梅德琳不赞成你在这个时候出门去休假,克里弗兰先生。她认为你对战争漠不关心,她还说了关于什么貂皮的一些话。”

“哦,天哪!她怎么说到貂皮了?”

“说到你太太的貂皮大衣来着,我相信。”

克里弗兰低声地叹了一口气,说:“天哪,如果不是为了这件事,还有另一件事。她管后台的工作,罗达。我走开一星期还不打紧,她可是不行啊。我们得训练一个人来随时替代她。等她回来了,请她跟我通个电话。”

“也许那时候我已经睡了,我给她留张条子吧。”

“谢谢,用唇膏写在她的镜子上吧。”这话让罗达笑了出来,“我不是在哄骗你,今天晚上我一定要跟她说话。”

罗达在炉火边刚喝完酒,就听到梅德琳在过道里跟西姆·安德森说再会。梅德琳得意扬扬地大踏步走了进来,说:“嘿,妈妈,临睡前喝杯酒?我想陪你喝一杯。”

“心肝儿,休·克里弗兰打过电话了。”

女儿停住脚步,皱皱眉头:“什么时候?”

“刚打来。他在棕榈泉的电话号码在放电话机的桌子上。”

梅德琳把鼻子朝天一翘,活像小姑娘的样子。她在逐渐熄灭的炉火边坐下来,捡起放在她父亲的信旁的那张快照。“乖乖,勃拉尼的娃娃?可怜的娜塔丽!从照片上看,她胖得像头母牛了。妈妈,你能打听到他们的消息吗?”

“她的母亲给国务院写过信。从那以后,我没接到过她的来信。”

“反正这真是一段奇怪的姻缘。大多数婚姻看来都是意想不到的。拿克莱尔·克里弗兰来说吧,她没有时时刻刻跟休打成一片,这使她那股酸劲儿像疯了一般。我写了一封傻里傻气的信给爸爸,他在信中提到了没有?”

“只是顺便带了一句。”

“他怎么说的?”

罗达翻看那三张信笺。“在这儿呢。短短几句话。‘梅德琳出了什么事,我不太清楚。对她的事,我感到有些厌烦,所以不打算多谈了。如果那家伙准备跟她结婚,把乱子收拾干净,那就再好不过。不然的话,我一定要唯他是问。’”

“天哪,多可怜的爸爸呀!”梅德琳把一只小拳头在沙发上嘭地敲了一下,“她当然不会跟休离婚!我真不该写那封信。我只是心里一阵慌张,因为我万万想不到她会提出控诉。”

“再给他写封信,心肝儿。跟他说,上次写的全是废话。”

“我想写。”梅德琳站起身来,打了个大哈欠,“西姆倒多少有点儿亲热劲儿,你知道那样低头伏小吧?那样百依百顺!就算我要他把自己的头割下来,他也会去拿把斧子照着我的话做。可说实话,叫人腻烦。”

“去给克里弗兰先生打个电话吧,梅德琳。”

女儿走出去了。后来休·克里弗兰又打电话来了,铃声响了好一阵,结果还是罗达去接。她到女儿房中,隔着浴室的门,夹杂着水龙头哗哗的放水声,叫她去听电话。

“天哪,他到底有什么事呀?”梅德琳叫道,“我不要人来打扰我。告诉他,我正泡在肥皂水里。”

克里弗兰说,他可以等到梅德琳把身子擦干。

“哦,上帝!对他说,我喜欢在上床前在浴缸里泡半个小时。真是岂有此理,在凌晨两点半钟跟我纠缠不清!”

“梅德琳,我不乐意再隔着门像白痴似的大喊大叫了,你擦干身子出来吧。”

“我才不呢。如果这不称他的心,告诉他我不干了,那他不如找根绳子上吊去吧。”

“喂?克里弗兰先生吗?还是等早晨再说吧,她这会儿情绪实在很坏哪。”

“他早晨再跟你通电话。”她好声好气地说,她那种哄人的、平稳的声调表示梅德琳取得了胜利。

“管他呢。”梅德琳也有腔有调地回答。

差不多有一个小时,罗达在黑暗中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于是她起身拿了一本信笺和一支笔,在床上坐起来。

最亲爱的帕格:

我能写上四十张信笺,表达我对你的感情、对我们俩共同生活的感情,以及我读了你的那封了不起的信之后是怎样想的。可是,我要把这信写得短些。有一件事我是说得准的,现在你忙得要命!

第一件事,梅德琳。说来话长,主要的一点是她受到人家彻头彻尾的诬告,并被人家彻头彻尾的卑鄙威胁吓坏了。我有把握说,她没有什么不正当的行为,她是清白的。她回家来和我一起过圣诞节,所以我并不感到自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我还得说,她已长成一个顶呱呱的纽约姑娘了。信不信由你,西姆·安德森还在她身边转来转去地献殷勤呢!今天晚上,他带她出去玩了。她是能够拿稳主意并应付得了种种情况的,你不必把这个问题放在心上。

如果你能不再为女儿操心,那么在今后几个月里,也请不必为我操心吧,就把我看作一个留在后方家里的小老太太好了。你有一场仗要打。我在上一封信中说的话仍然算数,可是我们信札往返的时间长得真可怕,我们没法儿靠这种方式来解决什么问题。我是一个过来人,我不会做出什么顾前不顾后的事来。等你从前方回来,我会像一个海军人员的好妻子那样,在这狐狸厅路的宅子里等着你,穿着我最漂亮的衣裳,准备好满满一壶马提尼酒。

你说你愿意忘掉我那封信,与我和好如初,我读到这里,哭起来了。真不愧为你,你那样宽宏大量,真让人受之有愧。我们俩都该静下心来好好思考这个问题。我已经“不是一个女学生”了,这话是不错的,我也确实经历了中年妇女的所谓“热情冲动”。我正在尽我的力把我自己“理出个头绪”来,从头到脚。你愿意宽恕我——那是别人简直无法想象的,因为他们不像我那样深切地了解你。请相信我,读了你的那封信之后,我从来没那样敬你、爱你,从来没那样为你自豪。

娜塔丽和她的娃娃至今不知下落,是吗?这儿没有一点儿消息。拜伦的点滴情况也请告诉我。向华伦、杰妮丝和小维克问好。

当然,还有你,永远惦着你。

写好了这封信,信里的每一句都是她的真心话,罗达就熄了灯,像一个问心无愧的人那样睡熟了。

* * *

(1)宾·克劳斯贝(1904—1977),美国歌手,专唱流行歌曲。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他唱的《白色圣诞节》风靡一时。他还录了不少传统的圣诞颂歌,1944年,因主演影片《与我同行》而获奥斯卡金像奖。

(2)麦金莱(1843—1901),美国第二十五任总统。

(3)西蒙的昵称。

(4)梅德琳的昵称。

(5)万尼瓦尔·布什(1890—1974),美国著名电气工程师。

第九章

有人在砰砰地敲门。

帕米拉一边急忙奔出去开门,一边摸索着把一件长睡衣披在身上。古老的莱佛士旅馆的寝室地板震得直摇动。

“是谁?”

“菲尔·鲁尔。”

她打开房门,吓了一大跳。

她上次看到他是在日本发动进攻后的第二天早晨,当时他穿着一身丛林战的军装,慷慨激昂地正要驾着一架租来的私人飞机到前线去。鲁尔是一个飞行员,为了搜求战场上的事迹,他肯豁出去蛮干。当初西班牙内战期间,他那些凭着一股疯劲儿驾着飞机去和敌机搏斗的故事让她听得入了迷。他那些富于浪漫气息的奇谈,添上马克思主义的辞藻,使她想起马尔罗(1)。这会儿他却浑身湿透,头发一绺绺地垂下来,没有刮过的脸十分憔悴,两眼陷了下去,一只包扎着绷带的手红肿得可怕。他身边还有一个人,只见他个子矮小,相貌严厉,铁灰的头发,也是浑身湿透。他是一个陆军军官,手里拿着一根湿淋淋的轻便手杖,在拍打着自己的掌心。

“我的天哪,菲尔!进来吧。”

“这位是登顿·谢普少校。”

塔茨伯利穿着一套松垂的黄色绸睡衣,从他的卧室里一瘸一拐地走出来。“老天,菲尔,你掉到河里啦。”他打着哈欠道。

“外面在下大暴雨。能给我们一些白兰地吗?槟榔屿已经失陷了,我们刚从那里来。”

“我的上帝,槟榔屿?没有的事。”

“丢了,我跟你说。丢了。”

“他们已经向南推进到这么远了吗?呃,那座岛屿像城堡一样坚固呢!”

“过去是这样。整个马来亚都快失陷了。这是一场溃败,你广播的新闻都是可耻的谎言。老天爷啊,你干吗要去奉承那些谎报战果、一无所能的孬种呢?他们把这场戏弄糟了,说不定还要把一个帝国也断送了——这倒不是说这个帝国值得挽救。”

“我报道的都是真相,菲尔,”塔茨伯利给两个人递了两杯白兰地,面孔涨得红红的,“我说出了我所能打听到的。”

“胡说八道。还不是《统治吧,不列颠尼亚》(2)那一大套好听的劳什子。马来亚已经丢了,丢了!”

“我说,这白兰地倒呱呱叫!”少校的嗓音又高又甜,简直像女孩子的声线,真叫人吃惊,“别理睬菲尔,他受了惊吓啦。他从没吃过这样的败仗。马来亚并没失掉,我们还是能够打败这帮小杂种的。”

“登顿在多比将军的参谋部工作,”鲁尔用嘶哑的声音对塔茨伯利说,“我并不同意他,但是听听他怎么说吧,他会给你提供一点儿可以广播的东西。”

帕米拉回到她的房里披上一件浴衣,免得菲尔·鲁尔老是瞪着眼盯着她那薄薄的绸睡衣里的乳房和大腿。

塔茨伯利把酒杯重新斟满时,谢普尖着嗓子问道:“你手边有马来亚的地图吗?”

“这儿就是。”塔茨伯利走到屋子中央,把柳条桌上面的一盏吊灯开亮了。

谢普把他的轻便手杖当作指示棒在地图上比画着,说明这次战役完全是早就预料到的。他本人就在多比将军的参谋部制订演习方案时出过一份力。许多年以前,他们就预测日军进犯时可能登陆的地点,以及他们将怎样进军,多比甚至在季风期间布置了一场模拟进攻,来证明它是行得通的。但是,目前马来亚的司令部中似乎谁都不知道多比所做的研究工作。在晚上袭来的一场暴风雨中,北部的印度军和英军猝不及防地被日本人建立起滩头堡,防守部队溃不成军,败退下来。日军的进攻势如破竹,英军建立在日得拉周围、配备着充分给养的第二道防线,原来以为可以坚守一个月,却在几个钟点里失陷了。从此,英军节节败退,根本没有一个作战计划。

再说,英军分散在半岛上——谢普用他的手杖这儿指指、那儿点点——兵力单薄,而要保护的各机场的地点,皇家空军又选择得那样愚蠢,事先也不跟陆军磋商一下。他们没有办法协调作战,保卫机场。有几个机场已经失陷了。这样,日军就夺得了制空权。更糟的是,日军拥有坦克,在马来亚,英国一辆坦克也没有。伦敦的陆军部做出过这样的决断:在丛林战中,坦克没用。可惜的是,谢普用枯燥的、从鼻腔里发出来的高音调说,日军并未获悉这一真知灼见。尽管他们的坦克不是很好,但一路上横冲直撞,没遭到任何抵抗,亚洲人的部队望风而逃。在新加坡,防坦克的障碍物高高地堆积着,可就是没有人把它们放到应该放的位置上。

尽管吃了败仗,英国的防守力量还是占据着优势,谢普坚持说。登陆的日军有三个师。英军可以调集五个师的兵力,空中的和地面的援军还在源源而来。日军对于丛林战是训练有素的——轻装便服,能拿果子和野生植物的根充饥,配备了几千辆自行车,一旦占领了公路,就可以迅速前进——但是日军在太平洋全线出击,很可能这支登陆军队的给养和弹药全是它自己带来的或抢到手的。如果守军实行焦土政策,跟侵略军拖下去,迫使他们在南下的长长的路线上把粮食、燃料、弹药都消耗干净,等到弹尽粮绝,他们就只得停止前进,那时就可以一举把他们消灭掉。

谢普在地图上指出哪些地方早就应该有坚固的防御工事。多比将军当初打过报告,要求在和平时期就把它们建筑起来,可是什么也没有做——真是大错特错——不过还来得及。建筑工事所需要的物资,库房里有的是。一支两百万中国人和马来人(他们对日本人都又恨又怕)组成的劳动大军,随时可以召集。他们能在一星期或十天之内把工事筑起来。他们需要筑两条十分坚固的防线,紧贴着城市:一条在海峡对面的柔佛州;另一条就沿着新加坡岛本身的北岸,包括水下障碍物、输油管、探照灯、碉堡、带刺的铁丝网、机枪掩体……

“可是那儿的工事已经筑好了啊,”塔茨伯利打断他的话说,“北岸早就固若金汤了。”

“你错了,”谢普回答道,他那奇特的姑娘般的细嗓子因为喝了白兰地而变粗了,“这座岛的北岸除了沼泽地之外,再没别的什么了。”

埃里斯特·塔茨伯利瞪大了眼睛,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说:“我亲眼看见那儿有很结实的防御工事。”

“你看到的是基地的外墙,这道墙可以挡住那些爱管闲事的人。这不是一个可以防守的基地。”

“你这话是不是说英国广播公司听信了谎言,受了新加坡最高当局的蒙骗呢?”

“啊,我的好朋友,英国广播公司是一个宣传渠道。人家利用你。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这个,我希望你有什么办法叫马来亚司令部动起来。”谢普似笑非笑地在手掌上轻叩着手杖,“菲尔说你是一个刚强勇敢的人,还说了这一类夸奖的话。帝国在摇摇欲坠,塔茨伯利。那不是报纸上的宣传,那是军事上的事实。”

塔茨伯利眼睁睁地看着这个沉静的、具有强烈说服力而身上湿淋淋的军官。“好吧。早上九点钟左右,你能再到这儿来一次吗?”他激动地在室内一瘸一拐地走着,“我准备通宵把这篇报道赶出来,然后我要你把稿子核实一下。”

“当真吗?九点钟?太好啦!我乐于帮忙。”

“可是你必须掩护登顿,”鲁尔插进来说,“哪怕人家用烧红的夹钳钳出你的鸟丸。”

谢普走了。鲁尔问是否可以让他留下来在扶手椅上打个盹儿,他准备天一亮就上医院。

“听着,把湿衣服脱掉,挂起来。你去洗个澡,”塔茨伯利说,“我屋子里有一张空床,洗过澡就去睡吧。”

“那太感谢啦!我浑身都发臭啦。在日得拉,我们步行着从泥水塘里穿过去。我从自己身上拉掉四十条水蛭,这些小小的怕人的脏东西!”

“你手上怎么啦?”帕米拉问,“看起来很吓人。”

“唉,那是在日得拉被一个白痴般的军医用柳叶刀弄成这样的。”鲁尔可怜巴巴地、担心地往自己的手望了一眼,“但愿别让我丢了这只手才好。也许已经有点儿血液中毒了,帕姆,我全身都在发抖呢。”

帕米拉笑了笑。尽管鲁尔天不怕地不怕,但这个人一向是疑神疑鬼的,以为自己得了什么病。塔茨伯利问道:“你的飞机呢,菲尔?”

“在马六甲飞机场,我们在那儿搭上一辆军用卡车,他们不肯给我的飞机添汽油。登顿和我是从槟榔屿飞到那儿的。在槟榔屿,我们还得守住飞机,赶开那些人,韬基,我是指白种人。事实上,是陆军部队的军官!”

帕米拉在浴盆里放了水,给他放上干净毛巾,可是一看,他已经和衣睡熟了。她脱下了他的靴子和他外面的制服(制服散发出沼泽地的臭气),替他把蚊帐在四边塞好。她翻动他的身子的时候,他还说着梦话呢。

她突然想起了往事。到目前为止,在新加坡,他一直是她过去的情人:上了些年纪,喜欢油腔滑调地调情,令人讨厌。可是眼前这个精疲力竭、头发蓬乱的白皮肤大个子,穿着湿漉漉的汗衫小裤,一无遮掩,睡在那儿,更像是当年在巴黎时的菲尔·鲁尔。娶了一个俄国老婆,还有其他一切,都说明他至少是不同寻常的!在巴黎的时候,他——不修边幅,真叫人感到寒碜——总是使人觉得很有趣。

“在闹什么呀,帕米拉?”塔茨伯利叫道,“坐到打字机旁边来,咱们干活儿吧。”

他迈着沉重的步伐踱来踱去,挥动着双臂,口述了一篇广播稿——《和一个失败主义者的对话》。他这样报道:在高尔夫球俱乐部里,他曾经跟一个已退役的陆军上校谈过一次话,这个陆军上校是一个危言耸听的老顽固。登顿·谢普的看法结果从这个吹毛求疵的老头儿的嘴里讲出来了。塔茨伯利指出,失败主义往往会唤起这类噩梦,而这篇报道也显示了新加坡防守者具有人性的一面。作者本人表示,他深信固定防线是存在的,边战边退的行动完全是按照计划执行的,新加坡岛的北岸已经布置好了圈套,刀枪林立,将是来犯者的葬身之地。以上这段小插曲无非证明在新加坡要塞仍然享有言论自由,“民主”在马来亚仍保持着自信云云。

他口述完毕之后,帕米拉拉开灯火管制用的窗帘。东方已经露出了鱼白色,雨仍然下得很猛。

“很有策略,是不是?”她爸爸看到她并不对这篇文章表示意见,就这样问道,“把情况捅出去了,可是叫他们没法儿找我的碴儿。”

她揉揉眼睛,说道:“这篇东西一拿出去,你就永远也脱不了身啦。”

“我们走着瞧吧。这会儿我得抓紧时间睡一小时觉。”

谢普少校打扮得整洁多了,戴着一顶编织着木髓的钢盔,正好在九点到来。他用铅笔在打字稿上匆匆地做了几处小修改,尖着嗓子嚷道:“我说,你的记忆力真强,没说的,塔茨伯利。”

“干这一行不是一年两年了。”

“很好,这是一篇呱呱叫的报道,写得太妙了。祝贺你!希望能产生影响。我将在北部收听它的广播。菲尔陪着我到这儿来,太让我高兴了。”

帕米拉把稿子送到新闻检查官办公室,就上街买东西去了。只见铺子里挤满了进进出出的顾客,这些铺子多半是中国人开设的,日常用品的备货仍然十分充足,价格比伦敦低廉多了——妇女的绸内衣啊,首饰啊,精美的食品啊,酒啊,小山羊皮手套啊,以及雅致的鞋子和钱包等。可是现在几乎家家铺子都挂着同样的布告,上面是用印刷体新近写成的红色字样,有些像出于东南亚人的手笔:“一律现金交易,概不赊账。”

“你回来了吗,帕姆?”塔茨伯利听到她正把买来的东西扔在放地图的桌上,喊道。

“是我。有消息吗?”

“有啊,政府办公厅把我叫去了。”他从自己的房间里出来,刚剃了胡子,脸上红光光的,穿着一身白亚麻布衣裤,帽子歪戴着,像个浪荡子,眼睛里露出两道凶光,“柏林老文章又来啦!”

“菲尔到底醒了没有?”

“早就醒了,他在你的卧室里留下一张便条。再会吧!”

鲁尔写的是孩子般的印刷体:“亲人,我用左手写印刷体,出于无奈,祈谅。多承关怀,罩以蚊帐。往事历历,我情不自禁,致使尊体不得不披上浴衣,甚以为歉。我的手疼痛异常。祝好,马尔罗。”

她把便条扔进纸篓,倒在榻上就睡熟了。电话铃声把她吵醒了,已经过了一个小时。

“喂,帕姆?”塔茨伯利的声音听起来又兴奋又轻快,“给我收拾一个旅行包,我要出门一个星期光景。”

“出门?到哪儿去?”

“这会儿还不能说。”

“我也要收拾吗?”

“不要。”

不一会儿,他就回来了,只见他腋窝的汗水浸透了他的上衣,成了黑黑的两大摊。“旅行包在哪儿?”

“在你床上,都收拾好了。”

“让我来一杯烈性的杜松子酒。捅了马蜂窝啦,帕米拉。我的目的地是澳大利亚。”

“澳大利亚!”

“我的日子大大不好过了,亲爱的,”他慌忙脱下上装,解开领带,一屁股坐进扶手椅里,椅子发出嘎吱一声响,“比在柏林还要糟哪。老天,那篇稿子叫有些人心惊肉跳!总督和布鲁克—波帕姆正暴跳如雷呢。我受到了当地毫无道理的亏待,帕姆。这两位大老爷当真想要威吓我。该死的傻瓜,他们自己才是碰到了麻烦呢。可是,谁要叫他们从迷梦的世界中醒过来,他们就下定决心要掐死谁。到了该暴露真相的时刻了,帕姆,令人痛苦的、兆头不妙的真相。我看到的是弥漫在最上层的那片乌烟瘴气。啊,谢谢。”他把酒一口咽了下去。

“我该怎么办?跟你走吗?”

“不。布鲁克—波帕姆就要换班了。你要想办法去打听,要在本子上记下来。我会赶回来收拾这场战斗,可是那篇稿子一定要广播出去。”

“韬基,澳大利亚也有新闻检查呀。”

“跟这儿不能比,那是不可能的。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自相矛盾!你可知道,他们先是说,他们已有了固定的防线,接着又说不是这么回事,他们承认还没有那条防线,因为缺乏劳动力!关于谢普的设想——利用当地的劳动大军,他们称之为胡说八道的废话。马来亚的任务是赚钱,哪怕从橡胶园里或者从锡矿里抽调一个本地人,都会妨害备战的部署——要注意,说这些话的时候,每天都有矿山和种植园一个个落到日本人手里!再说,种植园主和矿山公司所付的工资,政府付不起。按照政府支付工资的标准征用劳动力,要跟陆军部信件往返三个月。这就是他们考虑问题的方式,帕米拉。而这当口儿,槟榔屿失陷了,日军正气势汹汹地朝南进军!”

“新加坡早晚要失陷。”帕姆说。她茫然无绪,不知将来怎样从这地方脱身出去。

“要是当局采纳了谢普的意见,它就不会失陷。我一直替这个政府的自杀性骗局卖力,现在我可得将功赎罪啦。感谢上帝,菲尔把谢普带来看我——哈,这可来啦!”他向那响起铃声的电话扑去,“什么?什么?啊,干得漂亮!好极了,谢谢你——帕姆,他们办好啦!他们把一个可怜的美国商人在水上飞机上的位置挤掉了,我要上路啦。”

“这么说,圣诞节你要在澳大利亚过了。我呢,却要在这里过。”

“帕姆,有什么办法呢?这是战争呀。这次广播将会是一次历史性的广播。英国广播公司事后尽可以把我解雇,我并不怎么在乎。等这桩事干完了,这场风波平息了,我就回来,要不然你乘飞机到澳大利亚来。”塔茨伯利一边唠唠叨叨,一边忙着梳头发、整领带,奔过去拿旅行包,“真抱歉,我就这样溜了,好在也不过几天罢了。”

“可是,在这几天里,日本人会不会来呢?我心里就是在想这个问题。”

“你想我会抛开你不管,让你自个儿去面对困难吗?日本人还在三百英里以外呢,一天不过推进几英里罢了。”

“得了,好吧。要是我有选择的机会,我可不愿让整排整排的淌着口水的东方人把我强奸啊。”

“听着,你觉得我亏待了你吗?”

“得了,韬基,你上路吧!祝你圣诞节快乐!”

“这才是我的好孩子。再会吧!”

谢普少校讲的是真实情况。新加坡要塞不过是一个幻象罢了,塔茨伯利父女刚来时就从飞机上看得一清二楚,并没有这样一个要塞。

帝国的消亡就像阴云密布的一天的消逝,看不到日落的景象。收音机里并没宣布它寿终正寝,读者也并没在早晨的报纸上读到它的噩耗。不列颠帝国在击退希特勒的这场伟大的却行动迟缓的斗争中,把自己搞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英国人民早就希望这个帝国快快完蛋,好推选出绥靖主义的领袖,大刀阔斧地削减军事预算。话虽然这样说,等到末日临头的时候,仍然让人受不了。幻想是镇痛剂,产生于主观愿望和客观现实之间的差距。这种幻想就是新加坡要塞。

说这话不是存心吓唬人。只要读一读丘吉尔的回忆录就再清楚不过了,就连他也当真以为新加坡是一座要塞呢。当地的所有人员——陆军军官、海军军官、殖民地行政长官,沿着这一庞大的指挥系统一直通上去——他们中哪一个也不曾向首相报告新加坡要塞并不存在。但英国人对“帝国的铜墙铁壁”的信仰是有感染力的——至少对欧洲人来说是如此。在日军发动进攻的好几个月之前,赫尔曼·戈林向一个来访的日本将军提出过警告,新加坡要塞能坚守一年又六个月。可是后来,正是这位将军(3)在七十天内攻克了新加坡。

这一幻想并不是凭空产生的。新加坡位于印度洋和南中国海之间的航道上,控制着主要的东方贸易航线。在那些虚度的绥靖主义年月里,好几百万英镑作为军事拨款被源源不断地送往新加坡,这是因为日本的威胁早在预料之中。在二十世纪初,正是英国人自己帮日本建立起现代化的海军,英国造船厂捞到了好大一笔红利。古怪而封建的日本人很快就赶了上来,把沙皇俄国的海军打败了,博得英国报纸一片热烈的喝彩声。可是,等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硝烟消散之后,世界力量对比的变化使人料想到,也许正是这些古怪的日本人有朝一日会来跟大英帝国较量一下。于是,英国在新加坡建立了巨大的海军基地,拥有容纳、维修整个皇家舰队的能力。原来的计划是,如果日本蠢蠢欲动,那么主力舰队立即驶往新加坡,用威慑或者用武力不许它轻举妄动。如果偏偏在这当口儿德国人也出来捣乱,那就需要主力舰队留守本土,这一点似乎被忽略了。

因此,新加坡贮藏的粮食、燃料和军火足以抵挡七十天的围攻。在这七十天内,尽可以调集舰队赶到新加坡。它还筑有巨大的炮台,炮口对准海面,在援军赶到之前,可以抵挡日本舰队所发动的任何进攻。这一切都给人一种要塞的感觉。

可是,海洋并没像一条护城河那样把新加坡团团围住。敌人可以从北方沿着荒凉的马来半岛南下,跨过狭窄的柔佛海峡,走陆路来犯。决策者们认为,长达四百英里的热带丛林比设防的壁垒更加坚固。再说,他们觉得如果在岛屿北岸当真树立起一道壁垒,那岂不意味着害怕日本军也许有一天会从北方打过来,而英国军队会抵挡不住他们吗?大英帝国以无敌于天下的威望统治着亚洲,主力舰队七十天内就可赶到,还有什么紧迫的需要非采取这种屈辱的预防措施不可呢?这道壁垒终究没有建造。为了放心再放心,却把新加坡岛上的贮藏物资增加了一倍,足以维持一百四十天。

这就是“新加坡要塞”这个形象的由来。多年来的计划啊,不惜工本的大笔拨款啊,用在报纸、杂志宣传上的已经成了河流的墨水啊,震天价响的政治上和军事上的辩论啊——这一切都助长了一个几乎传布到全世界的幻想,它进入了英国最高领导阶层的脑子里,也传遍了整个西方世界:新加坡已筑起了一座要塞。英国工人阶级的衣食、血肉都消耗在这二十英里见方的海军基地上了,那儿有世界上最大的船坞,有起重机,有机修车间,有各种各样的机器和配件,有讲究的住房和娱乐设施;还有足够的军火、粮食和石油,可以供整个舰队消耗几个月,这些物资都贮藏在沼泽地下面庞大的混凝土地下室里。它自成一格,就像马其诺防线那样,是工程上的奇迹,使人惊叹。

可是,直到二月份,最后一旅苏格兰军吹着风笛,跨过堤道撤退,炸药包把连接大陆的那个环洞炸出一个窟窿,大陆上的日本军正蜂拥而来。直到这最后一刻,新加坡的北岸始终没有设防——丘吉尔却始终以为那儿早已设防了,用他自己的话说,他还以为“没有船底的战列舰休想下水”。

结果英国舰队根本没来,它在大西洋上、在地中海上、在本国的领海上跟德国海军厮杀都来不及呢。大量设备始终无人使用,直到日本陆军逼近到只有一英里了,英军才想尽办法把这些设备炸的炸、烧的烧。然而,基地陷入敌人之手时,还是相当完好,这是一个惊人的军事上的收获。丘吉尔却不顾一切,抱住七十天计划不放,哪怕已经到了七零八落的地步,也还是要试一试。他派遣“威尔士亲王”号和“反击”号前去支援,却只是叫它们葬身海底罢了。

马来亚还开辟了不少机场,配备了许多物资——就是没有飞机。英国皇家空军从没派大批飞机来过,它为了保卫英国上空,不让德国空军侵犯,损失了不少飞机,又运了几百架到苏联去,其中有好多从没起飞过,在运送的途中就被德国潜艇的鱼雷送到了海底。马来亚现有的少数飞机很快就被击落了。据说“用竹笋和宣纸”做成的日本飞机原来是零式飞机——当时,这是全世界最先进的战斗机。日军夺取了那些出色的简易机场,他们称之为“丘吉尔机场”,从这些给养充足的机场,他们的飞机配合陆军出击,迫使新加坡投降。

关于新加坡的记载,今天看来就是这样一笔糊涂账。美国国会调查了珍珠港事件,英国议会却没有调查新加坡问题。丘吉尔把全部过失承担下来,他的身子向下弯了一两英寸,但是继续战斗下去。

就连地名也都是稀里糊涂的一回事。“新加坡”说明什么呀?新加坡是指那座城市?新加坡是指那座岛屿?新加坡是指那个海军基地?新加坡是指那个“帝国的堡垒”?说穿了,“新加坡”只是一个起麻醉作用的神话,当白种人的欧洲那只紧紧攥着亚洲的手臂被锯掉时,它把痛苦变成一种迟钝的感觉罢了。

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才发现,那没有被采用的多比将军的战略部署的确十分高明——原来侵略军开进新加坡时,当真只剩最后一口气了,他们的人数大大少于当地的守军,差不多已经到了油干弹尽的地步。日军在发动最后一次攻击时,下定了破釜沉舟的决心,把现存的燃料、弹药全部用光。新加坡的最高司令部垮台了,于是有色的马来人换来了有色的新主人。

埃里斯特·塔茨伯利在澳大利亚把他的稿子广播了,帕米拉在麦克马洪家的客舍里听到了这一广播。菲尔·鲁尔,一只胳臂裹着吊带,正在那里卧床养伤。他那只手又开了一次刀,他得休息一个星期。在正屋里,麦克马洪夫妇和他们请来吃饭的宾客并不想听她爸爸的广播。他们喝了大量“巴喜特”,吃了一顿有好几种美酒的丰盛晚餐之后,围着钢琴唱起圣诞颂歌来。茫茫的黑夜里,大雨哗哗地泼下来,附近红树林里的牛蛙发出一阵低沉的鼓噪,但是在小屋里的帕米拉还是隐隐约约听到了飘过来的歌声。她正坐在缓缓旋转的大电风扇底下,风吹动了她的头发,她的薄薄的长裙子也在不停地飘动。从收音机的刻度盘上透出的微光(亮度也许只抵得上烛光的一半)给室内染上一层淡淡的橘黄色。雨水从开着的窗子外溅进来,淡淡的赤素馨花香味也透了进来。

收音机的接收情况良好,广播稿几乎原封未动。那位虚构的上校不再申述新加坡岛北岸没有设防了,他说,这防线需要“十万火急地予以加强”,也不再指责皇家空军只知道设立飞机场,却不管这些飞机场是否守得住。塔茨伯利在结束时撇清自己和这事的关系,语气更加强烈。

“为了这篇报道,值得费那么大力气吗,菲尔?”帕米拉问道,把收音机的声音压低下去,却让刻度盘上的小灯继续亮着。

他抽着一支烟,脸上深深的皱纹显示出一种辛酸、讥嘲的神气。他的气色好多了。鲁尔身强力壮,不消几天休息,就摆脱了那一阵阵的坏脾气。“有点儿卖弄小聪明。这个痴痴癫癫的怪老头儿在广播里听起来倒活像本人说话的口气。谁也不会认真对待它的——至少那些有权有势的人是不会理睬它的。”

“韬基不这么干,还能怎样呢?”

“我说不上来。他总算通过这一关,抛了出来,已经叫我吃一惊了。”

“菲尔,新加坡会失守吗?”

鲁尔的笑声很难听。“亲爱的,我怕免不了。责备总督,或者责备布鲁克—波帕姆,或者责备达夫·库珀(4),甚至责备丘吉尔,都是白搭。情况就是这样:总崩溃。无可救药了。整个机器都锈掉了,部件一个个都掉下来了。在北方,根本就无人领导。弟兄们是要拼一下的,他们想办法要拼一下,就连印度军队都要拼一下。谁知道,从新加坡接二连三地发下命令,真怯懦——都是后退啊,撤离啊,退却啊。我看到弟兄们拿着命令哭了起来。坦格林俱乐部里的那帮土皇帝是没有人性的,帕姆。他们只是玩儿完了的废物。他们害怕日本军队,也害怕我们自己的亚洲人。说起这一点,由欧洲的白种人来统治亚洲,这种事实在是再蠢不过了。这种事是长久不了的。现在这局面要结束了,为什么要为它感到悲痛呢?”

“我怎样才能从新加坡脱身出去呢?”

“哦,你能走掉的,日本军队还远着呢。有几艘船准备好把白种妇女和儿童撤出去。你知道,他们在槟榔屿就是这样办的,他们把欧洲人——士兵等等——撤走了,丢下亚洲人和他们的妇女儿童去面对日本人。你知道那回事吗?事后,达夫·库珀在广播中宣布:槟榔屿的全体居民都已脱险!他说这话是真心实意的,帕米拉。对达夫·库珀来说,亚洲人只是生长在槟榔屿的一种动物罢了。现在正引起强烈的反应——关于当时发生的事和他所说的话。我看,亚洲人才一点儿也不在乎谁来做这儿的主人呢。也许我们比起日本人来手段温和一些,至少日本人也是有色人种。比起忍受轻蔑,亚洲人宁可忍受暴虐。”

“大家都在谈美国派远征军来救我们,你相信吗?”

“这是一厢情愿的空想罢了。美国没有舰队,舰队都沉没在珍珠港了。”

“珍珠港发生的事谁都不了解。”

“可登顿·谢普知道。他们一共有八艘战列舰,全都沉没了。今后两年,且不说永久如此,太平洋上是没有美国的事了。从美国给新加坡派救兵来,就像从瑞士派救兵来一样不可能,可是——你到底怎么啦?”

帕米拉·塔茨伯利把她的脸埋在搁在椅背上的一只手臂的臂弯里。

“帕米拉!什么事?”她不回答。“噢,天哪,你是在想念你的美国佬!我为你难受,大姑娘。登顿当初告诉我的时候,我也想起他来。帕姆,关于伤亡的情况,我一点儿都不知道。你的心上人安然无恙是有极大可能的。那些军舰是沉没在港湾内的,沉没在浅水里。”

她还是一句话也不说,一动不动。小屋外边,只听得雨声、牛蛙声和远处传来的合唱声:

愿上帝保佑,你们快快乐乐,

别让什么叫各位闷闷不乐——

忽然,就在窗子外边,好像有一个受惊了的疯子在那儿胡言乱语和傻笑似的。帕米拉坐直了身子,叫了起来:“哦,我的天!那是什么呀?”

“别怕,那是我们这儿的杏猴。它在树林里来来去去,叫声听起来很可怕,但它是不伤人的。”

“老天,我恨新加坡!就是不打仗,我也恨它。”帕米拉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来,抹了抹潮润的额头,“让日本人把新加坡拿去吧,拿去了只有好处!我要回正屋去了。你没有问题吗?你还需要些什么吗?”

“我会感到寂寞,可是我没有理由不让你去开心一下。快去吧。”

“开心!我只是不愿对主人失礼罢了,他们可能以为我跟一个病人睡在一张床上了。”

“好吧,那你为什么不睡过来呀,帕姆?”她朝他瞪了一眼。“真的,这不是很有意思吗?圣诞节前夜和这一切?记得在蒙马特尔度过的圣诞节前夜吗?那一天,斯鲁特和娜塔丽在黎明时分打了一架,这一架真值得大书特书,而我们两个悄悄溜到了莱哈尔饭店去喝洋葱汤。”菲尔的小胡子扭动着,慢慢地露出了一个逗人的怪熟悉的笑容,映着收音机的橘黄色微光,显得很朦胧。他伸出他那只没受伤的手臂:“来吧,塔茨伯利。”

“你是头猪,菲尔,一头贼性不改的猪。”帕姆的声音发抖了,“在巴士底狱纪念日(5)那天的小谈话中,我骂你的那些话都骂得对。”

“心肝儿,我出生在一个腐朽的社会里,所以我可能是一个腐朽的人——如果‘腐朽的人’这个词讲得通的话。我们不要再把过去的争吵搬出来,不过,你是不是有些前后矛盾?在这社会总崩溃的时候,除了寻欢作乐,还能怎么样呢。你自己也相信这一点。我是爱逢场作戏的,你却坚持要戏剧中的爱情。本性难改啊,错不了。我爱着你呢。”

“那么,对你的妻子呢?我只是感到好奇,问问罢了。在巴黎,至少你还没有妻子。”

“心肝儿,我不知道她现在是不是还活着。如果还活着,我希望她把哪个正在休假的、有资格享乐的漂亮俄国战士勾上了。话虽这么说,我不相信她会干得出来,她比今天的大多数英国妇女要古板。”

帕米拉一头冲出门去。

“你该拿把伞呀!”他冲着她的背影叫道。

她拐回来,拿起雨伞就朝外冲。她在黑暗中还没跨出十步,那猴子就几乎在她耳边怪叫起来,让人听着血都凝住了。帕米拉轻轻叫了一声,往前直冲,直撞在一棵树上,树皮剐破了她的脸,树枝横扫过来,打落了她手里的伞,树上的雨珠都泻落在她身上。她把伞捡起来,呆呆地站在那儿,浑身都湿透了。几乎就在她正前方,她听到有歌声送来:

只要村里还有一条小路,

总会有一个英国在。

可是,那一夜一片漆黑。她本是趁两场骤雨之间雨势稍歇的当口儿在星光下寻路而来的,如今她闹不清楚该怎样往前走了。小路在两行夹竹桃和热带花草之间弯弯曲曲,很是陡峭。

这一刻,帕米拉心里太不好受了。她父亲的广播使她灰心丧气。她本来因为孤孤单单的一个人,没人保护,心里已很不安,现在又听到从千里外传来的亲人的声音,心里就越发不安。近来,日本人在广播里用蹩脚的英语发出威胁,她听了害怕。外邦人带着喉音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在你面前,真叫人害怕!她几乎感到有双指甲粗厚、长满老茧的手伸过来在扯破她的衬裤,使劲掰开她的两条大腿。在大难临头的许许多多妇女中,就她知道得最清楚,新加坡是多么不中用。

加上现在鲁尔又从谢普那儿听说了维克多·亨利的那艘军舰已经沉没了!即使亨利死里逃生,也会重新委派他别的差事。即使她从新加坡脱身出来,也说不定会从此再见不到他了。即使凭着某种异乎寻常的巧遇再见到他,那又怎么样呢?他不是有妇之夫吗?她走遍了天涯海角,却如海底捞月,现在只落得一个人,在这炎热的黑夜里,撑着一把雨伞,顶着倾盆大雨,在陌生人的花园里,浑身湿透,四顾茫茫。而今天正是圣诞节前夜——也许这是她一生中的最后一个圣诞节了。

不怕会少掉一个英国,

英国总是会自由——

她可不愿去跟这些喝醉了酒的新加坡英国人一起唱歌。这支廉价的小曲儿难以忍受地把她带回到战争的初期,那时正是明朗的夏天,也是她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刻,“不列颠之战”正在进行,海军中校亨利在空袭柏林之后飞回英国,她扑进了他的怀抱。这段光荣史现在都已化为灰烬了。她喜欢麦克马洪夫妇俩,可是他们的那些朋友是从俱乐部和陆军部来的蠢货。自从喝了“巴喜特”以后,参谋部的两个年轻中尉一直在向她献殷勤。这两个人都讨厌到极点,倒是两头漂亮的牲口——尤其是那个金发长脸的中尉,懒洋洋的,带着莱斯利·霍华德(6)那种神情。只要她一回到正屋,他们就又会来追求她(如果她在黑夜里寻路没有一跤跌得满脸污泥的话)。很明显,他们两个都一心想要跟她睡觉——假使不是在今夜,就是在明夜、后夜。

他们错到哪儿去了啊!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她这样不明不白地为维克多·亨利洁身自守,算得上什么呢?这不过是愚蠢的笑话罢了。守身如玉,完全用不到她身上,因为她早已不止一次地跟人胡搞过了。

在她背后,客舍里敞开着的窗子看上去像黑夜中一块淡黄色的长方形。不知道那里确有一座客舍的人,会以为这是视神经的幻觉呢。前后左右一团漆黑,大雨滂沱,只有那儿有一点儿隐隐约约的光亮,她也只有这一条路好走。

* * *

(1)马尔罗(1901—1976),法国作家、政治家。1927年加入法国共产党,广州起义时首次来中国访问,1965年再次访问中国。代表作有小说《征服者》《人类的处境》《希望》。

(2)英国皇家海军军歌,其副歌为:守护神把这支歌曲高唱:统治吧,不列颠尼亚!不列颠尼亚统辖海洋,不列颠人永不为奴!

(3)指山下奉文(1885—1946),日本陆军大将,1941年12月8日率领日军第25集团军在马来亚登陆,翌年2月15日攻占新加坡。

(4)英国政治家,1940年至1941年任新闻大臣。

(5)即7月14日,法国国庆日。

(6)莱斯利·霍华德(1893—1943),英国著名演员,20世纪30年代曾在好莱坞拍摄《乱世佳人》等影片。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参加空军,因飞行事故死亡。

第十章

拜伦从来没听到过深水炸弹在水下爆炸的声音,“乌贼”号上别的人也都没听到过。

只听得轰隆一声,惊天动地,震耳欲聋,像大锤撞巨钟似的,震撼着整艘潜艇。操纵室里折腾得如同闹地震,让人五脏六腑不得安生。就在这片震天价响的霹雳声中,玻璃粉碎,没系牢的东西四处横飞,灯光吓人地忽明忽暗。水平舵手拼命把住舵轮,标图人员跌跌撞撞,军士长德林格摔得趴在地上,其他的人都撞在舱壁上。拜伦觉得两个脚脖子一阵钻心的剧痛,痛得他直担心两脚都摔断了。一只仪表盒唰地当头掉下,吊在一根电缆上摇来晃去,迸射出蓝色火花,冒起一股烧焦橡皮的臭烟。全艇一片嚷嚷声,乱成一团。

轰隆!

第二声金属撞击的巨响把灯火都震灭了,甲板也被震得随着艇艏朝上翘。在黑暗里,只见蓝色火花闪个不停,艇里呼天喊地,声音盖过了艇壳外轰隆隆的怒吼。一个双臂乱挥的沉甸甸的身子猛地向拜伦撞了过来,把拜伦的背脊撞到通司令塔的梯子上,痛得他够呛。

潜艇艇身惊人地往上翘,到处传来破裂的声音,德林格像一具还有暖气的尸体般沉甸甸地压在他身上——他还闻得到这人满嘴的烟味。日本人的声呐正得意扬扬地以窄频带脉冲信号响亮而急促地频频发声:乒——乒——乒——乒!这一回真像是末日来临了!又是一声爆炸,炸得受尽折磨的艇壳发出尖锐刺耳的声响。一股凉水兜头冲到拜伦脸上。

“乌贼”号上除了鱼雷这一致命法宝外,装备非常薄弱,行动也非常迟缓。哪怕浮到水面,它的航速也只及得上头顶上那艘驱逐舰的一半。在水底,它的全速是时速十一海里,通常缓行速度是时速三海里。驱逐舰可以盯着它绕圈子,用声呐来探测它,从舰上翻滚下海的深水炸弹甚至不必直接命中,海水自会把爆炸形成的冲击波辐射开去。就算误差三十英尺,也能叫“乌贼”号完蛋,它无非是九节细长的圆筒连接在一起的一段可以容纳人的排水管罢了。它的耐压艇壳还不到一英寸厚。

要弥补行动迟缓这一缺点,只有靠它军事上唯一的长处,那就是出奇制胜。而出奇制胜的希望已经告吹了,如今它成了一只在电筒光束照射下爬行的蝎子。它唯一的办法就是潜水,潜得越深,被回声测距仪发现和咬住的机会就越小。可是,在林加延湾,这个权宜之计也行不通。一艘舰队潜艇经过试验的下潜深度是四百二十英尺,这一点当时还是保密的,这个深度的安全系数将近百分之百。万不得已的时候,潜艇艇长可以下令潜到六百英尺,心里存着几分希望,但愿可怜的艇身能经受住接缝处涌进的漏水。潜得再深的话,海水那沉重的黑拳会把钢板艇壳像锡箔似的捏得粉碎。眼前胡班倒乐于把“乌贼”号冒险潜到试验深度以下,可是在林加延湾的大部分地区,最多潜到一百英尺左右就碰到浅淤泥层了。

还有另外种种风险。水面上的船只自然保持平衡,而水下的潜艇是浸满水但尚未完全下沉的物体。气舱里密封的空气使潜艇悬在水里,成了一个摇摆不定的东西,很难控制。通过密如蛛网的管道,这儿用水泵抽水,那儿用油泵抽柴油,弄得长长的艇身东倒西歪,而艇身就靠伸展出那种很像飞机机翼的水平舵来保持平稳。不过,潜艇得不断开动,否则水平舵就不起作用。

像“乌贼”号这样的潜艇,时间停得太久就会完蛋。它会慢慢地沉到试验深度之下,在眼前这个情况下,就会沉到淤泥层里去,要不就会冒出水面,迎面对着驱逐舰上五英寸口径的大炮。而且在水下,不管任何速度,它都开不满两三个小时,因为在水下,根本没有空气可以供内燃机使用。由于每次下潜,艇上只有那么多贮存空气可供艇上人员使用,因此可供应用的贮存电力也只有那么多。这样一来,它要么只得停下来待在水底,要么升上水面补充烧燃料所需的空气,以便重新开动。

潜艇要在水面上为潜航做好准备。内燃机不仅推动潜艇前进,而且还为两排巨大的蓄电池充电。一旦下潜,“乌贼”号就靠这些蓄电池供电。它在水下开得越快,蓄电池的电消耗得也越快。保持时速三四海里的话,它在水下可以待上二十四小时左右。要是采取时速十海里的紧急逃跑行动,不消个把小时,它就完蛋了。实在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艇长可以在艇上人员把空气消耗光的这段时间里让潜艇躲在水底,想办法同驱逐舰泡蘑菇。潜艇在水下隐伏不动的时间极限是四十八小时到七十二小时,过了这段时间,它就只有两条路:不愿在水下憋死,就得浮上水面挨驱逐舰炮轰。

灯光恹恹地闪烁不定。拜伦抹去脸上的海水——这是由于深水炸弹爆炸而从某处接缝里渗进来的,不过谢天谢地,缝总算没有裂开!那军士长从拜伦身上撑起身,嘴里叽里咕噜地赔不是,可惜拜伦少尉耳朵聋得听不见,仿佛里面塞了团棉花,隐隐只听见埃斯特就在头顶大声叫唤:“艇长,咱们在这个深度要出毛病啦。咱们净挨打,何不升到五十英尺的地方,给他来个‘旋浪花’(1)?”

艇长在传话筒里大声吼道:“勃拉尼,升到五十英尺!五十英尺!回话!”

“五十英尺!是,长官!”

水平舵手稳住艇身准备上升。虽然他们两人都脸色铁青,眼睛睁得圆圆地回过头来看着拜伦,但他们的反应倒是既镇静又熟练。“乌贼”号升过深水炸弹形成的湍流,猛地来个急转弯,搞了个“旋浪花”,把湍流搞得更加汹涌澎湃,来干扰回声测距。水手们紧紧抓住手边任何能抓住的东西,拜伦用手肘扣住梯子,在深度表上看出发电间一定还在发电,因为根据上升的角度和速度来看,时速达十海里之多。又响起了四声爆炸声,震得甲板直摇晃,声音虽然吓人,不过已经离得很远了。这回操纵室里没什么损坏,只是水手们踉踉跄跄、东倒西歪,还有刚才震碎的东西噼里啪啦地掉在拜伦的脸上。

“艇长,在五十英尺深处保持水平航行!”

“好极了。下面一切都没问题吗?”

“看来没问题,长官。”德林格正使劲拉着发出火花的断电缆,其他水手一边晃着身子咒天骂地,一边把掉在甲板上的仪表和废物捡起来。

水下又传来几声炸弹的隆隆声,一声比一声闷,一声比一声远。随着日本驱逐舰的脉冲信号换成宽频带——乒——乒,拜伦的一颗心也怦怦直跳!当初在珍珠港操练,碰到搜索舰只发出悲鸣,承认线索中断,只得恢复常规搜查,那就是潜艇胜利的时刻。而低多普勒回声(2)——声调越来越低——说明驱逐舰已经掉转方向,离开了“乌贼”号。

拜伦不由得感到一阵喜悦,就像刚才的恐惧那样强烈,这是一股遍体舒泰的暖流。他们总算脱险了,他乘在一艘久经考验的潜艇里!“乌贼”号好容易熬过了一场深水炸弹的袭击!它吃够了苦头,终于摆脱了穷追不舍的敌舰。他曾经读过的一切有关潜艇战的文章一下子都黯然失色,只是一堆枯燥无味的空话而已。和平时期的操练似乎都成了儿戏。谁也形容不了一场深水炸弹的袭击是什么滋味,一定得有亲身经历才行。相形之下,他在华沙和甲米地经历过的空袭更是小巫见大巫了。这才是真刀实枪地干呢,死神令人胆战心惊的狞笑,对任何一个战士的考验都够可怕的。拜伦·亨利耳边听到那艘驱逐舰以低多普勒回声又发出宽频带的脉冲信号,不由得怀着喜悦的轻松心情,脑子里掠过这些念头。

情况平静下来了,标图组又围着自动航迹推算描绘仪了。埃斯特和艇长胡班从司令塔下来查看标图纸。图上的轨迹一下子就连起了两条航线,驱逐舰直奔林加延湾的滩头阵地,“乌贼”号则正朝相反方向行驶。

埃斯特松了一口气,咧开嘴笑着说:“我猜想,敌人还以为咱们仍旧想开往登陆地区呢。”

“我不知道敌人怎么猜测,不过这真是太妙了!”胡班又回过头来对拜伦说,“好吧,到各个舱里去走一趟,勃拉尼,让我全面了解一下损伤情况。”

“是,长官。”

“再跟艇上人员聊聊,看看他们情况怎么样。我们听到艇艉鱼雷舱里有人拼命叫嚷进水了,说不定有个阀门松开了一会儿或者怎么的。”

艇长说话的声调镇定自若,处处显得十分自然,然而身上总有点儿异样。难道是刮掉了胡子的关系?不,不是这个。拜伦揣摩,异样的是他的眼神,尽管仿佛由于疲劳过度而出现两个黑眼圈,但这对眼睛倒是显得更大更亮了。现在胡班脸上这对棕色的眼睛最神气,机灵活泼,目光炯炯,流露出关切的神情。当头儿的可体会到了他这副担子的分量啦。一压上担子,任何人的头脑都会清醒起来。拜伦走出驾驶室时,“夫人”埃斯特一边把一支哈瓦那雪茄的烟头舔舔湿,一边对他挤挤眉。

每间舱房总有些小毛病或机件失灵的事故上报,譬如铺位摇来晃去地吊着啦,灯泡震得粉碎啦,桌子翻倒啦,水管堵塞啦,等等。不过在这次打击下,“乌贼”号居然显得特别富有冲击韧性,这就是拜伦看到的全部情况。作战少不了的东西没一件损坏。艇上人员的情况可是另一码事了。有的吓得脸无人色,有的天不怕地不怕,什么样的人都有,不过整艘潜艇的气氛是灰心丧气的。尽管大家议论起这场恐怖袭击来用了不少污言秽语——有一间舱房里还有屙脏的裤子,弄得臭气冲天——其实这么灰心丧气倒也不见得是挨了深水炸弹轰炸的缘故,而是因为发射的鱼雷没有打中。他们白白挨了揍。在操练中成绩门门优良,如今落得这个下场,真让人心里别扭。艇上人员开惯了顺风船,有些水兵竟敢对拜伦嘀咕,嗔怪艇长测位迟缓,发射仓促。

拜伦收集完报告回到军官室,埃斯特和胡班已经在埋头搞一份附在战报中的略图。艇长正在描绘他那场攻击的示意图,用橙色墨水笔画敌舰的航迹,蓝色墨水笔画“乌贼”号的艇迹,红色墨水笔画鱼雷的轨迹。胡班的示意图一向够得上做作战教材的典范。“他妈的,‘夫人’,当时我明明看清了鱼雷的轨迹,”他一边用墨水笔和直尺画线,一边愁闷地说,“那些新型磁性雷管有毛病。老天在上,我在作战日记和战斗汇报里都要这么写明。哪怕为此绞死我,我也不在乎。我知道咱们的射程很长,可是咱们一切都计算得绝对精确。鱼雷的轨迹明明直通第一艘敌舰和第三艘敌舰的水下部分。按说,这两艘敌舰应当被一炸两段,可鱼雷根本没炸响。”

“趁没接班,你最好先核对一下标图。咱们正开往海湾口呢。”埃斯特顺口对拜伦说。

“海湾口?”

艇长听出他纳闷的口气,那对有黑眼圈的眼睛忽闪了一下。“那还用说。眼前整个登陆地区都处于警戒状态,防止潜艇骚扰,勃拉尼。咱们在那儿什么都干不成,倒不如上海湾口还可以捡点儿大便宜呢。”

“是,艇长。”

胡班低下头去绘图,埃斯特从他的头顶上又怪模怪样地挤挤眼。这个含意是清楚的,但拜伦觉得不是味儿。“乌贼”号的作战任务就是不惜冒任何风险,阻挡日本人在滩头阵地登陆,眼前只有这么办才能证明它二十年来养精蓄锐、练兵备战绝不是白费功夫。他们拿饷银就是为了执行特别冒险的任务!拜伦心里料定,一旦脱离敌人进攻的地区,胡班必然会迂回航行,去袭击运兵船。这可是潜艇露一手的时刻,也是当初建造潜艇并配备人员的原因。现摆着一艘完整的潜艇,艇上仍然装载着二十枚鱼雷,布朗奇·胡班却谨慎行事,振振有词,偏偏放弃潜艇原来的作战任务。

他们虽然躲过了驱逐舰,但是并没摆脱掉它。“乌贼”号的声呐接收器上还隐隐约约收得到敌舰那宽频带的脉冲信号正颤声颤气地在悲鸣。

根据德林格的标图,他们一下子就把日本人的搜索计划摸清了:一种呈直角形的迂回搜索,这模式跟美国的反潜艇教规讲的相仿。当初在珍珠港外边举行平时演习,每逢潜艇摆脱了追逐的舰只,就要发出一个声呐信号,这样驱逐舰就会加快速度再来追击一次。这种搜索过程实在沉闷乏味,令人厌烦,徒然浪费时间,糟蹋燃料。可是,眼前这过程一点儿也不令人厌烦,这一回是真刀真枪,紧张可怕,险象丛生。在头顶上搜索的敌舰一心想要找到“乌贼”号,把它击沉。敌舰的机会仍然很好。

因为尽管目前这只蝎子逃出了电筒的光束,趁着黑暗爬开了,可是它找不到称心的藏身地方。“乌贼”号的蓄电池已经快耗尽了;追逐的敌舰刚从日本开来,油舱里存油充足,比“乌贼”号正常的水下速度快八九倍。不消两三个钟点,“乌贼”号就会剩下个“空电池”,一点儿电也没有了。如今多半要碰运气了。“乌贼”号正从驱逐舰失掉他们踪迹的那个方位笔直地开走。虽然拜伦(明摆着还有埃斯特)认为胡班不应当直接开往海湾口,可那是按教规办事啊。驱逐舰舰长已按直角形搜遍两圈,现在要来一次扩大范围的搜索了。如果他偏巧在拐弯时碰个正着,也许会重新找到这条潜在水中看不见的爬虫。不过,夜色朦胧的海上茫茫一片,浊浪翻滚,千条路万条路挑哪条好呢,要是找不到,就会让人灰心丧气。再说,他也可能奉命调去执行其他任务。这些都是问题的有利因素。可惜,“问题”是一个和平时期使用的字眼,眼前遭到这个无名威胁穷追不放,用这字眼就未免过于平淡了。

拜伦在司令塔里值班,听见艇长和副艇长在讨论战术。日落以后,埃斯特就想要浮上水面。靠内燃机开行,他们能以全速前进,打破驱逐舰的搜索布局,把电池充满了电,以便继续在水下行动,说不定还可以对这艘追逐的敌舰发动进攻。胡班断然否定了这一主意:“岂有此理,‘夫人’,浮上水面吗?咱们怎么能把赌注押在未知数上?上面的气候怎么样?万一是明净如镜、无风无浪的夜晚呢?咱们或许就介于月光和敌舰当中,这一点你可曾想到啊?月光衬托下的一个黑铅皮靶子!在望远镜里,连咱们的潜望镜都能看得清。咱们的声呐测距可靠不可靠?就算它误差一英里吧,不过上面明摆着五英寸的炮口在等着咱们,最好还是算它两英里吧,嗯?得,标图上他们目前在什么地方——七千码外?” ZI+vxjDlHxt3K3pOMbw5tH/uT88ehreuPCta8Jz5ZXXbrW4x2F05c+mhPPpjwiu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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