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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回忆:全2册3

“自然什么也看不见的。可是下面那只小小的绿蝎子可蜇得死人呢。嘿,‘威尔士亲王’号就在那儿!舰上的那些炮塔一眼就看得出来。”

从空中看,新加坡像是从峻峭的马来亚山脉切断下来的一个尖端,波浪起伏的公海上一片绿色的三角形土地,窄长的堤道使它和大陆相连。两个灰色的“瘤子”破坏了它那丛林的美景,东南面是一座现代化城市,这里那里点缀着红屋顶,北面靠近堤道的是一大片小棚屋、起重机、营房、街道、房屋以及宽阔的绿色场地——新加坡海军基地。基地显得特别安静,在码头和广阔的抛锚地上看不见一条船。岛的另一边,战舰和商船都聚集在城市的海滨。

“喂!”

在移民棚里,菲尔·鲁尔推开人群,穿过木栏杆走来。他穿着短军裤和衬衫,他的脸和双臂都晒成了红褐色,肿起来的、缠着绷带的手里拿着一朵紫兰花。“正好赶上,你们两位被邀请参加菲利普斯上将在‘威尔士亲王’号上举行的招待会。”

“上将举行的招待会!”塔茨伯利一瘸一拐地走上前来握手,“那太好啦!”

鲁尔把紫兰花递给帕米拉,说:“欢迎你来到帝国的堡垒,亲爱的。这种东西长在这路边。来,我带你们很快地把入境手续办好!”

“你的手怎么啦,菲尔?”

鲁尔带着他们到一间小小的办公室去,他高高兴兴地回过头来说:“哦,我随着阿盖尔和萨瑟兰两地的苏格兰高原部队外出,到丛林里演习,被一只蜈蚣咬了一口。它厉害极了,有一英尺长呢,我简直不知道该用脚踩呢,还是用枪打!这就是热带地区的可爱之处。”一个满头大汗的红脸小个子,穿着铜扣子外套在这儿给护照盖章。

“好哇,好哇!埃里斯特·塔茨伯利先生,真是荣幸!新闻记者现在简直像潮水似的涌来,可您还是最大名鼎鼎的。”

“呃,谢谢。”

“我想,先生,我们以前也为日本人闹得人心惶惶过。总是闹上一阵,就被人忘掉了。不妨说,秃头鹰在白白地聚集起来。仗是打不起来的,先生。祝您在这儿过得愉快,先生。”

鲁尔把他们的行李集中在一起,堆在他的汽车里,把他们很快地送到了市区。在市区,他把车慢慢地开过狭窄而闷热的街道。街上挤满了各种年龄与各种肤色的亚洲人:有的穿着本地服装,有的穿着西式服装,有的显得养尊处优、肥头大耳,有的骨瘦如柴、衣不蔽体。甜丝丝、香喷喷和令人作呕的气味一阵阵地吹进车窗。街的两旁到处是用稀奇古怪的字母写的色彩鲜艳的商店招牌。

当汽车驶上大路时,景色变了:宽阔的林荫道、绿色棕榈树林立的公园、英文招牌、高大的建筑;一幅幅海滨景象,一阵阵清新的海风;面孔黝黑、手套雪白的警察在指挥着交通;一座英国海港城市被火辣辣的非英国热气烤着,人行道上挤满了有色人种的脸。鲁尔把他们的行李卸在庞大的摇摇欲坠的莱佛士旅馆里。然后,他们从盖有拱形屋顶的钢筋混凝土码头登上一艘海军汽艇,汽艇把他们送到一艘系在浮筒上、花里胡哨地伪装起来的战列舰上。帕米拉拉紧了自己薄薄的裙子,由鲁尔帮着爬上舷梯。在她后面,塔茨伯利痛苦地粗声喘着气。

“哎哟!”她踏上甲板时说,“英国人!我真想知道他们在哪里呢。”

“每一个重要人物都在这儿了。”鲁尔说。

在棕色的遮篷下谈笑风生的来宾们站成一圈在喝鸡尾酒,或是排成欢迎行列等待着,队列一直延伸到阳光照着的前甲板上。男人们穿着白亚麻布衣服或颜色鲜艳的运动衫,妇女们穿着在微风中飘拂的印花衣服。除了端盘子的人外,所有人都是白种人。四门大炮涂得花花绿绿的,像蛇皮一样,伸在遮篷外。

“塔茨伯利先生吗?”在舷梯口,一个青年军官说。

“上将向您致意,先生,请跟我来。”

他们走到行列的最前面。上将的个子小得出人意料,白制服上佩着包金的肩章。他伸出一只长满短毛的小手:“非常高兴,我很喜欢听您的广播。”

他把他们介绍给排在他旁边的几个直挺挺的老人。他们裁剪得很漂亮的热带军服下露出了长着灰色汗毛的圆滚滚的膝盖和胳膊肘。他们的军衔都很高,是新加坡最高级别的军官。飞机的轰鸣打断了谈笑,一批接一批的飞机从海面低飞而来,几乎穿过“威尔士亲王”号的桅杆,然后飞到海滨上空。远处的大炮发出隆隆的响声。城市的另一边,一团团白色烟云升上蓝天。塔茨伯利朝上将喊道:“那些就是我们有名的海岸大炮吗?”

“正是,是世界上口径最大的。据我的拖靶船报告,打得非常准。气势汹汹地从海上逼近新加坡是不聪明的!”

“我很想参观那些大炮。”

“可以安排。”

吵闹的空中表演使他们不得不喊叫着说话。塔茨伯利朝天上指指:“这些飞机呢?”

站在上将旁边的是一个身穿皇家空军制服的灰白头发的高个子,眼角尽是皱纹,朦胧的眼中闪出骄傲的光芒。“维尔比斯特式鱼雷轰炸机和布伦海姆式轰炸机领队。战斗机是美国的水牛式,比不上我们的喷火式,可是也很好,比日本人现有的好。”

“您是怎么知道的,长官?”

“哎呀,日本飞机在中国被击落过,你知道。”他灰白的眉毛狡黠地拱了起来,“我们有介绍他们的书。确切地说,是第二流的。”

鲁尔和帕米拉站在栏杆那边一群笑容满面的英国人中,看着飞机。他从一个中国侍者递过来的盘子中挑了两杯酒。“上帝,帕姆,你父亲跟高级军官打交道确实有办法。那个在跟他讲话的是布鲁克—波帕姆空军上将,整个战区的指挥官,远东总司令。他们像老同学一样在谈话呢。”

“嘿,人人都想得到报刊广播的好评。”

“不错。而且他们知道他掌握了受人欢迎的风格,是吗?通篇语气尖刻、清醒,到最后干脆变成拉迪亚德·吉卜林(3)的口吻,每回都这样。为了上帝和帝国,帕姆?”

“那有什么不对吗?”

“呃,这可是好极啦。完全是背叛未来。可他既然相信这一套,当然不会在乎。”

飞机在远处越来越小。帕米拉喝了一小口酒,顺着巨大的甲板从船头看到船尾。“要知道,菲尔,丘吉尔乘这艘船到纽芬兰去的时候,亨利上校曾上船访问过。现在我们在马来亚海边这艘船的甲板上漫步,而他正在夏威夷指挥着和这一样的庞然大物。真像梦境一样。”

“你还常想到你的美国上校吗?”

“这就是我上这儿来的原因,珍珠港是我的目的地。韬基知道这一点。”

鲁尔扮了个鬼脸,抹了抹自己的胡子。“喂,我住在马来亚广播局局长杰夫·麦克马洪家里。我们今晚都去莱佛士吃饭吧,好吗?杰夫要见见你父亲,并请他广播。韬基会喜欢埃尔莎的,她是新加坡顶漂亮的女人。”

“那么,她的丈夫把你留在家里可就是一个大傻瓜了。”

“嘿,亲爱的,我绝不会辜负主人的好客。”帕米拉拱起眉毛,轻蔑地撇了撇嘴,算是回答。“那么,你们会来吃饭吗?”

“我倒没什么,可是我不能代韬基做主。”

后来,那个心情极高兴的胖老记者欣然同意和新加坡顶漂亮的女人一起吃晚饭。“当然啦,老弟。好极啦!哎呀,空军上将是一个好心人。我将去参观这里最机密的军事设施,没有我不可以看的地方。我将写我顶中意的事。”

埃尔莎·麦克马洪穿着乳白色紧身绸衣,这是帕米拉在这个殖民地看到的唯一的时髦服装。她那浓密光滑的黑发发式像是在巴黎梳的。四个孩子在杂乱无章的屋子里叽叽呱呱笑着打转,仆人们一边责骂,一边追他们。那女人有苗条的身材、浮雕一样的脸、姑娘一般洁净光滑的皮肤,因为打网球,她的皮肤晒得像琥珀一样红润。她带帕米拉看了她的房子、她的藏书、整整一墙的留声机唱片,又在日落之前看了她的网球场和花园:一大片乱七八糟的草地、高高的棕榈树、开花的灌木和乔木——栀子、木槿、茉莉、蓝花楹——空气中的香味浓得几乎令人窒息。她那口流利的英语有斯堪的纳维亚人的声调,因为她父亲曾经是挪威海船上的船长。她的丈夫不住地拿眼看她,好像他们才结婚一个月似的。

他们喝酒消磨时间,等塔茨伯利访问总督回来。不久,塔茨伯利打电话来了,说总督刚请他在坦格林俱乐部吃饭,他现在就在那个俱乐部,帕米拉和她的朋友们能不能原谅他,并且接受总督的邀请,来和他们一起喝一杯。

帕姆还没挂上电话,鲁尔就恼火地说:“帕米拉,他可是太没礼貌啦,我们的晚饭全都定好了呀。告诉他和自命不凡的蠢驴总督,叫他俩都见鬼去吧。”

“胡说八道,他不能回绝总督呀。”杰夫·麦克马洪和蔼可亲地说,“坦格林俱乐部正好顺路,我们走吧。”

从麦克马洪家出来只开了一小段路。马来亚广播局局长在俱乐部门口把车停住,转过身来对帕米拉说:“你们到啦。埃尔莎和我继续往前走,到莱佛士旅馆的酒吧间。你们不妨多待会儿再来吃饭,音乐一直到午夜呢。”

“瞎扯。停好车进来,总督邀请我们全体。”

“帕姆,我和埃尔莎结婚后就不再去坦格林了。”

“你说什么呀?”

坐在前面座位上的埃尔莎·麦克马洪回过头来,乌黑的眼睛神情严肃,可爱的嘴讥讽地紧绷着。“我母亲是缅甸人,亲爱的。莱佛士见吧。”

坦格林地方倒很大,但是散漫、闷热。国王和王后的全身宫廷装画像高挂在门厅处,伦敦出版的杂志和报纸到处乱放着,在缓缓转动着的电扇下,不断有穿白制服的有色人种男仆端着饮料匆匆走着。俱乐部里充满了刺耳的纵酒的闹声,因为已经相当晚了。在酒吧间,塔茨伯利坐在帕米拉在“威尔士亲王”号上看到过的那些人中间。这些男人都喝得醉醺醺的,女人们的晚礼服跟她们白天的装束一样过时。总督是一个温和、迟钝得叫人难以相信的人。帕米拉和鲁尔喝了一杯酒便走了。

他们出来,走到带着浓郁花香的月光下的夜色中。她说:“嗯,麦克马洪夫妇不去,也没什么损失嘛!”帕米拉是彻头彻尾的英国人,尽管她从来不讲,但她是相信种族优越性这种妙论的。她知道,这类俱乐部都有这种规矩,尽管这样,把埃尔莎·麦克马洪排斥在外还是使她恼怒不堪。

“来吧,你肯定还没发现帝国主义种种冷酷的事实呢。”鲁尔招呼一辆等着的出租车,“你是怎么想象两万个白人——他们当中大多数还是意志薄弱的蠢货——设法统治四百五十万马来亚人的?不是靠跟他们一起喝酒啊!”

“她跟我一样是非英国出生的英国人嘛。”

“人是不能允许例外的,亲爱的。势利的英帝国堤坝阻挡着狂怒的有色人种的海洋。只要有一个针眼,那些堤坝就崩溃了。这是原则。埃尔莎是东方人。”他模仿贵族气派用鼻音说,“真遗憾哪,这套玩意儿——得了,你上车吧,让我们去跟我们的东方女朋友相会!”

在莱佛士棕榈树排列成行的露天院子里,一支由五个白种老头儿组成的乐队在演奏没精打采的过时的爵士乐曲。这里很热,很潮湿。麦克马洪夫妇坐在桌旁,看着三对头发灰白的夫妇汗流浃背地在地板上跳舞。他们向帕米拉和鲁尔打招呼的时候,并没有流露出怨恨的神情。他们一边吃,一边很有兴趣地宽容地谈着总督的事。

他们说,他是一个不怀恶意的人,一个教区牧师的儿子。炎热的天气、官僚政治,以及他工作的错综复杂和混乱,在七个年头里已使他变成一个仁慈的和稀泥老手。没有什么事情能够动摇、改变或者触怒他。马来亚政府混乱得简直像是一所疯人院,要跟十一个分散的地方政府——还包括一些难对付的苏丹——打交道。不管怎样,民主国家用的半数的锡和三分之一的橡胶都来自这片混乱的土地。有钱可赚,而且已经赚到了。美元不断地涌进英国,作为战争基金。干活儿的人们——二百万信伊斯兰教的马来西亚人、二百万信佛教的中国人、五十万左右的印度人——彼此并无好感,可是一致厌恶以那个沉静、软弱的白人为首的一小撮掌权的白人。这个白人住在大公园里的一座高山上的官邸里,远远地离开新加坡本地人的拥挤和气味。由于管理得当,他已经连续七年受到伦敦方面的表扬。除了听其自然以外,他其实什么都没干。而在英国殖民部门中,照杰夫·麦克马洪的话说,这就算是天才了。

“看法各有不同,”鲁尔说,“我今天听到了一次长达三小时的反对他的激烈议论。美联社记者蒂姆·波伊尔说,他是一个有新闻检查癖的霸道的恶棍。蒂姆写过一篇关于这里夜生活的文章,给新闻检查官枪毙了。蒂姆要求和这位总督见面,被他当作苦力骂了出去。这位总督的头一句话就是:‘我看了那篇文章。如果你是亚洲人,我就要把你关到牢房里去!’”

“啊,那可是不一样,”埃尔莎说,“英国殖民部门的记性好得很哪。美国起初也是一个殖民地呀。一旦是一个土著,就永远是土著。”

麦克马洪夫妇简直没吃什么。喝过咖啡,他们就起来和着不堪入耳的音乐扭来扭去跳舞。鲁尔伸出手:“帕米拉?”

“别丢人现眼了。我在这儿动一下都要出一身汗。反正你也知道自己不会跳舞,我也不会。”

“在伦敦,你要求斯鲁特跟你跳舞。”

“哦,那是为了甩掉你。”

“亲爱的,你不能还跟我生气。”他毫不生气地咧开嘴笑起来,红红的唇髭舒展开来,“那些全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就算是吧,菲尔。你是墙上发黄的文凭,就该挂在那儿。”

“又把我整垮了!呃,我很高兴你为埃尔莎抱不平。不过,她是一个很受欢迎的女人,而且坦格林俱乐部讨厌得很,她没有它也能过日子。你在郊区附近看到像耗子一样挤在垃圾堆里的中国人和印度人,又会怎么样呢?那才是新加坡真正的有色人种问题呢。”

帕米拉迟迟没有作答。她在政治、社会和宗教方面没有确切的见解。生活对她来说是一场丰富多彩而痛苦的表演,是非标准是其中摇摆不定的码尺,随着时间、地点的不同,价值和道德会发生变化。例如,维克多·亨利的基督教道德和鲁尔的军事社会主义,只会带来痛苦,只会破坏本来就已少得可怜的幸福,她就是这样认为的。

“在那些问题上,我是一个糊涂人,菲尔,这你是知道的。难道亚洲或多或少不一直是这样的吗——几个王公和苏丹用金盘吃东西,建造庙宇和泰姬陵(4),老百姓却在牛粪和泥地上繁殖?”

“我们就是为改变这一切情况而来的,亲爱的。吉卜林是这么说的,还有埃里斯特·塔茨伯利。”

“我们没有把事情改变得好一些吗?”

“从某一方面来讲,是变得好一些了,铁路、行政机构、近代语言(5)。可是,帕姆,在这儿,坦格林俱乐部正为一件事闹翻天,他们禁止印度军官进他们的游泳池。我再说一遍,是印度第五团的军官!受过教育的军人,驻扎在这里带领士兵们准备为坦格林俱乐部战斗和牺牲!这决定硬是不改!这样一来,吉卜林白白浪费了五十年光阴。”

麦克马洪夫妇很早就离开,回到他们的孩子们身边去了。尽管他们对韬基的失约表现得很有礼貌,这件事仍然使这个晚上过得很没有意义。菲尔·鲁尔和帕米拉一起穿过旅馆的门厅。“把你的蚊帐塞紧,亲爱的,”他在楼梯上说,“每一边都检查一下。几只这种小虫会像吸血鬼一样吸干你的血。”

帕米拉环顾四周,看着穿白制服的中国男仆端着盘子穿梭来往,走过宽阔的门厅。“喝酒,喝酒!还有完没完啦!”

“我来这儿头一天就听说了,”鲁尔说,“而且从那以后,我已在白人的俱乐部里听到过四十遍了——新加坡是一个到处有‘酒和臭气’的地方。”他吻了吻她的脸,“晚安,我现在要把自己挂回到墙上去了。”

第一批炸弹在清晨四点钟落到新加坡。帕米拉半睡半醒,正在蚊帐里出汗。当她听到头顶上有一阵轻轻的声音时,她模模糊糊地认为这是一场夜间战斗机演习。她一听到远处砰砰的响声,就坐了起来,把帐子甩到一边,跑进起居室。塔茨伯利茫然地眨着眼睛,紧抓着睡衣去遮住他那毛茸茸的肚子,从自己的房间里蹒跚着走出来。“这是轰炸,帕姆!”

“我知道是轰炸呀。”

“嘿,这帮黄皮肤的杂种!他们真的干起来了,是吗?老天啊,他们会后悔的!”

飞机在头顶上轰隆隆地来去,炸弹的爆炸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塔茨伯利一边摘睡帽,一边磕磕绊绊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帕米拉在长落地窗边喊道:“韬基,我们甚至还没有灯火管制哩!”街上灯火辉煌,头上的云彩都受到了这光辉的反射。她根本看不到探照灯和曳光弹,听不到警报和高射炮声。这和伦敦的空袭毫无相同之处。事实上,唯一不同于其他温暖、芬芳的新加坡之夜的,只是头上有看不见的飞机正在扔炸弹,而这座城市对此无动于衷。

他压低嗓门答道:“是啊,谁都没料到这个。停在陆上基地的日本轰炸机飞不到这么远来轰炸,这是布鲁克—波帕姆亲自告诉我的。”

“那么现在是怎么回事呢?”

“大约是航空母舰上的轰炸机。当然啦,要是皇家空军不先把在附近一带发现的任何一艘航空母舰炸掉,‘威尔士亲王’号也会拦截和击沉它们。谁也估计不到敌人会有近于自杀的疯狂行为。”

不久,他衣服都没穿整齐,就急急忙忙跑出了自己的房间。轰炸已经离得远些了,可是飞机依然在天上轰隆隆地响着。她半裸地穿着短睡衣,在桌边迟钝地翻动着一篇打字稿,头发披在脸边。“这篇广播稿现在过时了,韬基。”

“怎么会呢?我写的军事概况还行。这是文章的要点。现在正好格外适合形势!关于这场空袭,我需要一段新的开场白和一段有力的结束语。把这写一下,好吗?等我回来,就根据你的草稿口授文章。”

“现在正空袭,你究竟想到什么地方去?”

“到陆军部新闻处去。我给费希尔上校打过电话,这会儿他正开记者招待会呢,而且——怎么啦?”

她在桌前把头埋在裸着的双臂中:“哦,这真叫我沮丧!这一切突然又在这儿出现啦!”

“鼓起勇气来,姑娘。这些并不是德国人,那上面的飞机是用竹笋和宣纸造的,我们会粉碎这些狗杂种的。神明啊,看看那些光吧,好不好?这座城市可真亮得像棵圣诞树了。要是有人在值班的时候睡着,准会受到处分的!我要走了,你就起草新稿子吧,好吗?”

“好啦,去吧。”她把头埋在两臂之间,喃喃地说。

帕米拉心想,飞剪型客机当然会马上停开,到夏威夷去的海上航道会受到日本潜艇的干扰。事实上,她和维克多·亨利的联系已经断了,也许几年,也许永远不会见面了。白白这么老远地跑来!她还能离开新加坡吗?

天蒙蒙亮,一阵微弱的凉风从开着的落地窗外吹进来,使房间充满花园里清新的芳香。这时,她的父亲好似一头疯了的大象一样吼着冲了进来:“帕姆,帕姆,你听到了吗?”她还穿着睡衣,从打字机上泪眼模糊地抬起头来看着他:“我听到了什么呀?”

“哎哟,你这小笨蛋,我们打赢了!”塔茨伯利的眼睛从他的脸上鼓了出来,他的手在发抖,“那些黄皮肤的兔崽子已经袭击珍珠港啦!”

“什么!”

“我说的话你听到了吗?航空母舰上的飞机大举进攻!各种各样的巨大损失。美国佬陷进去了,帕姆!这回他们陷到脖子那儿了!别的还有什么要紧的呢?我告诉你,我们已经打赢了这场该死的战争!为此我得喝一杯,要不我就活不下去了。”

他把威士忌一下子倒进一只无脚酒杯,一饮而尽,咳嗽起来。“嘿!我们已经战胜了!战胜了!多么紧张的战斗啊!我们真的已经打赢了这场该死的战争。我得从第一页起重写那篇文章了。可是上帝啊,这是生活在一个多么光荣的时刻!这是巨人们的日子啊,帕姆!他们的脚步在震撼着地球——”

“什么船被打中了?”

“啊,美国佬自然闭口不谈,可损失是巨大的。这些都是檀香山的通讯社直接报道的。我们没有在这儿被当场抓起来,感谢上帝!他们试图在哥打巴鲁机场登陆,可是我们把他们撵回海里去了。他们在泰国确实获得了一个登陆点。今天早上我们就将出发到那里去,给他们一次迎头痛击。两个精锐师在边境上,准备出击。这回日本人真的已经把脑袋套进绞索里了,而且——喂,有什么不对吗?”

帕米拉用手背捂住眼睛,正朝她的卧室大步走去。“没什么,没什么,没什么!”她指指办公桌,“你那该死的草稿在那儿呢。”

塔茨伯利的广播引来了从伦敦、悉尼和纽约打来的祝贺电报和电话。他谈到了自己亲眼看见的大量秘密储备和防御工事,谈到了他从最高军方人士那里得知装备了重武器的援军已经在途中,谈到了不论是欧洲人还是亚洲人在轰炸时都保持了惊人的镇静。他的广播稿还引证了空袭期间亮着的街灯,作为新加坡临危沉着的一个幽默例子。新闻检查官吞吞吐吐地、抱歉地要把他这一点删去,他也就和颜悦色地同意了。

塔茨伯利滔滔不绝地列举美国巨大工业资源的统计数字,以这段夸夸其谈的话作为结束:“确实,战争并非靠索然无味的统计数字来打,而是靠热血沸腾、受苦受难的人。然而,统计数字预示着结果。尽管这场战争还会给人类带来可怖的悲剧,但它还是会打赢的。这一点我们现在已经知道了。

“我可以报道说,新加坡要塞对这场恶狠狠地逼来的战斗是做好了准备的。新加坡要塞并不指望这是一场茶话会,可是它为那些不速之客做好了充分准备。有一件事,外面世界尽可以放心。要是日本人真的跑近了,来尝一尝新加坡要塞为他们准备的苦酒,那他们是不会喜欢的。”

他广播后走进坦格林俱乐部的酒吧间时,那里的人全都不约而同地站起来鼓掌,他的胖脸上热泪纵横。

轰炸机没再来新加坡,也很少有人提起内地的战事。这勾起了帕米拉一种奇怪的联想,觉得一九三九年的“假战争”又在热带重演了:同样令人兴奋、同样古怪和不真实、同样“照常工作”。由于缺乏黑布,俱乐部里的女士们在闷热的花园里坐着卷绷带时虽然忧心忡忡、嘁嘁喳喳,但灯火管制被看作一种不方便的新鲜玩意儿。应付空袭的民防队员戴着钢盔,神气活现地在街上昂首阔步,却没有挖防空洞。

没有防空洞使塔茨伯利不放心。他去问总督,总督回答说:“地基多水,亲爱的朋友。”塔茨伯利指出,就在海军基地上,他看到巨大的混凝土地下室修建在很深的地底下,无边无际地堆着炮弹、食物和燃料。那么地基多水是怎么回事?总督对他犀利的词锋报以微笑。说真的,为了英帝国的安全,那些地下室是花了巨大代价在潮湿的土地上挖出来的。可是在城市里,姑且不谈费用,这样严厉的措施会把亚洲老百姓吓坏的。适当的指示已经下达:在地窖和石头的建筑物里躲避空袭。需要的话,一个详尽的疏散计划已准备就绪。塔茨伯利勉强同意了这一切。他是坦格林俱乐部里的名人,是新加坡安定全世界人心的广播喉舌。

可是,他为排满自己的广播时间而感到烦恼。在第一次的陆军公报里,日本的入侵船只据报告正在撤退,在被包围的登陆点上撇下几支部队,而且这些流落在海滩上的侵略者正在被有计划地消灭掉。从此以后,报道就越来越少,出现的地名总是奇怪地向南移。有一天,整个公报只有一句:“无可奉告。”白种人的俱乐部里有一种说法流传开了:像俄国人同希特勒作战一样,军事指挥部正在巧妙地以空间来换取时间,把日本人拖垮在赤道附近的丛林里,赤道附近的丛林像俄国的冬季一样使部队受不了。

随后又出现了“季风”的说法。军事专家们早就认为,十月以后,新加坡就能安安稳稳地度过半年,因为在东北季风期间,敌人是无法登陆的。可是事实上,日本人已经登陆了。专家们如今解释说,任何轻率的军事计划当然都可以一试,不过入侵的日本军队已因季风的巨浪遭受了致命的损失,不久一定会在丛林中逐渐被消灭掉。尽管塔茨伯利广播了这些说法,缺乏确实的消息仍然使他烦恼。他受到的欢迎方式和他第一次广播的效果迫使他不得不扮演一个乐观者的角色,然而他感到自己是在一个即将被放弃的地方说话。

随后传来了“威尔士亲王”号和“反击”号被击沉的消息。这是确实的消息!一开头就遇上灾难,很明显是犯了大错误。这虽令人恶心,但在英国人指挥的战争中并不是新鲜事。两名记者带着有历史意义的最新消息活着从“反击”号上回来了,吓坏了,生病了。塔茨伯利不得不进行竞争。他突然闯到他那些高级军官的朋友面前,要求了解事情真相,并且如愿以偿。那个勇敢的小个子上将曾经乘船北去,打算奇袭侵略军,迅速粉碎他们,但遇上了日本陆上基地的轰炸机,只得逃出来。他没有空中掩护,离得最近的英国航空母舰在印度。本地的皇家空军指挥部缺少飞机,要不就是没发现信号,这部分讲得含混不清。日本鱼雷飞机和俯冲轰炸机轰隆隆地飞来,把那两艘第一流的军舰都炸沉了。上将淹死了。帝国现在听凭日本海军进攻了。这支日本海军拥有十艘战列舰和六艘大型航空母舰,它们背后只有已被大大削弱的美国海军需要提防。

塔茨伯利冲到莱佛士旅馆,对帕米拉口述了这个最新消息,文章集中在一个主题上:空中力量。他的广播稿是半社论性的。英国用血的代价弄懂了战列舰抵挡不住陆上基地的飞机!他要求吸取教训,用同样的手段回击敌人!皇家空军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空中部队,迅速地从马来亚派去大量空军增援力量就能切断日本侵略者的退路,并且置之于死地。这可是一个值得其他战线做出任何牺牲的机会,是消除灾难、保全帝国的转折点。

他让送信人把稿件送到新闻检查官办公室。新闻检查官在广播时间前三小时打电话给他,说广播稿很好,只是他不能说舰艇缺乏空中掩护。埃里斯特·塔茨伯利对这样的干预很不习惯,匆匆坐着出租车,汗流满面、喃喃自语地赶到新闻检查官办公室。新闻检查官是一个脆弱的金发男子,噘着嘴在微笑。他被塔茨伯利的怒吼声吓坏了,用泪汪汪的小圆眼睛瞪着他。他的军事顾问穿着笔挺的热带白军服,胖墩墩的样子,白头发,脸色红润,是一个海军上校,对自己的决定从不做任何解释,只是重复说道:“十分抱歉,老朋友,但是我们不能这么报道。”

塔茨伯利争辩了许久以后,猛地把涨成紫红色的脸直冲到他面前,吼道:“好吧,我要直接去找布鲁克—波帕姆空军上将。你们先说说为什么不能报道?”

“这是生死攸关的军事情报呀,我们决不能让敌人知道。”

“敌人?!哎呀,你们以为是谁把那舰艇炸沉的呢?我的广播能给新加坡带来一大批战斗机,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事了!”

“不错,先生,那部分写得非常精彩,你说得对。”

“不过,要是我不提没有空中掩护,这样写就没有意义了!明白吗?莫名其妙!笨蛋!”

“十分抱歉,先生,但是我们不能这么报道。”

塔茨伯利蹿出去,抓起离得最近的电话,空军上将接不通,总督出去检查防务了。离他广播的时间越来越近了。他怒气冲冲地赶到播音室,他求杰夫·麦克马洪让他马上广播,照读原稿,自己承担后果。

“老天,我们在打仗呢,塔茨伯利!”麦克马洪拦住了他,“你打算让我们都进监狱吗?我们得把开关关掉。”

这个胖胖的老记者的火气和活力渐渐耗尽了。“我在柏林广播了四年哩,麦克马洪。”他咬牙切齿地说,“连戈培尔本人都从来不敢这样改我的稿件。从来没有过!新加坡的英国行政机关竟然敢改,这是怎么搞的?”

“我亲爱的朋友,德国人称自己是‘主宰种族’,只不过说说罢了。”埃尔莎·麦克马洪的丈夫干巴巴地说,“还有十分钟就该你广播啦。”

* * *

(1)古罗马皇帝哈德良的侍从和宠臣,以美貌著称。

(2)温尼是温斯顿的昵称,此处指当时的英国首相温斯顿·丘吉尔。

(3)拉迪亚德·吉卜林(1865—1936),英国小说家和诗人,曾获1907年诺贝尔文学奖,其作品有鼓吹英国殖民主义的倾向。

(4)印度莫卧儿帝国皇帝沙贾汗为其妃建造的一座美丽的大理石陵墓。

(5)近代语言有德语、法语、西班牙语、英语等,以区别于古希腊语和古拉丁语。此处指殖民地流行的英语。

第七章

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天还没破晓,早班值勤期间,美国潜艇“乌贼”号正沿着吕宋岛西岸向林加延湾破浪前进。拜伦穿着黏糊糊的雨衣,紧挨着陀螺仪重发器,站在小舰桥上。前甲板每次往下一沉的时候,温暖的黑色水花就扑面打来。望过去,监视哨只是些无声的人影罢了。今晚他们该不至于打瞌睡了吧,拜伦想道。他意识到,他们正投身虎穴,并在偷偷潜行。除了这种感觉以外,拜伦在战时的这第一次作为“值日军官”的值夜,就跟平时任何一次值夜没有什么两样——无非是站在受风的、湿淋淋的、大摇大晃的舰桥上,向那黑沉沉的一片望去,时间显得又长又空虚。

说到投身虎穴,他比一般的水兵们了解得多些。这次出航与其说是战备侦察,还不如说是执行自杀性的任务。埃斯特指给他看了林加延湾海图上标出的浅水的深度,以及那些几乎封住海湾出入口的珊瑚礁。东面有一个畅通的入口,但那儿布满了日本的反潜舰艇。如果一艘美国潜艇运气特别好,从日本的反潜舰艇旁边溜过去发射鱼雷,袭击一艘部队运输船,这一下子就捅了整个侵略军的马蜂窝——好吧,从这一刻起,正像埃斯特所说的,潜艇里的日子就不会怎么好过,也不会太长久了。

这一切,拜伦都认为说得有理。但是,普伦指挥的那艘潜艇深入斯卡帕湾,击沉“皇家橡树”号,不是同样冒着九死一生的风险吗?那个德国潜艇艇长一举成功,安全返航,成为英雄人物,受到国内热烈欢迎,希特勒还亲自授予他一枚奖章呢。现在,这孤零零的一艘潜艇在黑暗中前进,驶向那控制着天空和海洋的庞大的敌军。这种景象让拜伦兴奋激昂得不得了。这也许是一种愚蠢的感情吧,他明白,可这是真实的感情。很明显,副艇长也有同样的感觉。今天晚上,卡塔尔·埃斯特正抽着一支长长的棕色哈瓦那雪茄。可以看出他劲头很足,平时他只抽劣质的灰色菲律宾雪茄。至于胡班艇长,投入战斗的急切心情几乎让他达到了兴奋的状态。

拜伦对他的上司不再生气了。艇长曾对他压制得厉害,但是现在看来,这场赌气还是他自己不对。他一个劲儿地懒懒散散,实在太孩子气了。布朗奇·胡班是带领潜艇的能手。这一点在上一回再度证明了:他让潜艇像踩着一片荆棘似的穿过马尼拉湾新布的鱼雷区布放鱼雷,是为了阻挡日本的潜艇。他还是一个技术高明的轮机手,他那双手跟柴油发动机打起交道来十分敏捷,不怕脏,也不怕被蓄电池中的酸液刺疼。他的缺点无非是像任何海军学院出身的勤奋学员那样,急于立功,对日常文书工作拘泥得要命,往往要拿些什么去孝敬“四道杠”和海军将领。这又怎么样呢?他曾在操纵轮机、发射鱼雷的演习中获得“优”等奖。打起仗来,这两手可是不能等闲视之的。现在正在向敌人驶去的当口儿,胡班是一个让人信得过的领班。

东方吐出了鱼白色,艇长走上小舰桥,望望那阴沉沉的夜空:“‘夫人’主张在六点钟下潜。能见度这样低,我们干吗要往水里钻呢?离林加延湾还远着呢。我才不准备爬行到那儿去,一个钟点走三海里,让‘鲑鱼’号和‘海豚’号抢在咱们头里进攻。另外,多布置四个监视哨,不间断地搜索天空,开足马力前进。”

“是,艇长。”

天亮起来了。“乌贼”号在海风卷起的一阵阵灰色浪涛中左右盘旋,轧轧作响地以二十海里的时速前进,叫人直想呕吐。胡班喝了一杯又一杯咖啡,四根手指虚握着香烟,一支接一支地抽,扑面的浪花打湿了身子,他也不管。拜伦从监视哨上下来,只见埃斯特正在司令塔里埋头看着一张航海图,心事重重地咬着一支已熄灭的雪茄。拜伦跟他打招呼:“早晨好!”他只是在喉咙里嗯了一声,算是答应。

“有什么心事呀,‘夫人’?”

埃斯特往斜里看了舵手一眼,咆哮道:“我们怎么能知道日本飞机上没有雷达呢?他们处处都打你个措手不及——这帮黄色的猴崽子!再说,你想到日本的潜艇没有?在大白天,我们给人当活靶子打了。我也想尽快赶到林加延湾,可是我要确实到达那儿啊。”

拜伦从埃斯特的肩头向航海图望了一眼。那半岛从吕宋岛岛身朝西北伸出来,就像黄色连指手套上的一根拇指。“拇指”和“手”中间的虎口,那U字形的一片蓝色,就是林加延湾。看图上的航线,潜艇已开到这“拇指”的中部。按照计划好的路线,等到驶过“指尖”后,就往东一转,沿着珊瑚礁和浅滩直驶,再折向南,又沿着“拇指”一路南下,最后来到预定的敌人登陆的滩头阵地——离马尼拉最近的地点。

“喂,‘夫人’,你听说过贡特尔·普伦这个人吗?”

“怎么没听说过,那个在斯卡帕湾击沉‘皇家橡树’号的德国佬。他又怎么样啦?”

“他在柏林讲了一堂课,我去听了。”拜伦伸出一根手指沿着地图上那道珊瑚礁画了一下,“他当初就是穿过这种劳什子,钻进斯卡帕湾,找到一个缺口,从水面上溜过去。”

埃斯特把他那张长下巴的脸转向拜伦,只见他眉心紧皱,嘴角一弯,带着一个奇怪的冷笑,说道:“呃,勃拉尼·亨利,你巴不得擦亮你的勋章吧?你?”

“哎,要是我们能从珊瑚礁穿过去,就可以早些到达目的地,是不是?这样我们就可以躲开港湾入口那儿的驱逐舰。”

埃斯特那副冷笑的面孔不见了,他伸手去拿沿海导航手册。

啊—呜嘎!啊—呜嘎!啊—呜嘎!

“下潜,下潜,下潜。”整艘艇上,轰隆隆地响起了布朗奇·胡班迫切而又平静的声音。甲板向前往水里直冲。监视哨的水兵们猛地跌进了湿淋淋的升降舱口,跟着跌进来的是值日军官、艇长,最后一个是航信士官,他把舱门砰地关上,用钩子钩牢。拜伦耳边听到了那已经听熟的咝咝声和叹息声,好像那艘潜艇是一头有生命的怪兽,正在大口地呼气,他的耳鼓顿时感到空气的压力,接着听见轮机长在下面大声吼道:“艇内加压!”

“乌贼”号的速度放慢了,懒洋洋地往深水里钻,汩汩地发出水声。

胡班擦了擦他那直淌着水的脸。“怀蒂·普林格尔发现了一架低飞飞机的黑影,也许只是一只海鸥。普林格尔的眼力很好。我没争论,反正太阳就要出来了。‘夫人’,下潜到三百英尺,保持水平航行。”

“是,艇长。”埃斯特答应道。

拜伦摇摇晃晃地滑进下面的驾驶室,在朝前倾的甲板上往前走。左舷舱壁上像圣诞树般闪烁的小灯呈一片绿色,显示出艇身上每一窗孔门洞的情况。水平舵手掌着大舵轮,镇静自若地紧盯着深度表。在这儿,没有一丝战斗前的焦虑。

“负槽排水到测标!”

对于惯常的一套工作程序,拜伦几乎未加注意。在前部的鱼雷舱里,他看见汉逊班长和他的手下正在给新运到艇上的两枚鱼雷装上弹头。拜伦感到两眼刺痛,自从离开马尼拉以来,他还没睡过觉呢,但他还是要亲自检查一下鱼雷是否准备好了,一声令下,就可以发射。汉逊报告艇首的六根鱼雷发射管已全部装上了鱼雷,一条条“鱼”都已按照工作程序检查过了,新的秘密雷管随时可以插进弹头。沿着舱壁的架子上装着一排黄色的假弹头,在和平时期,这些假弹头里装满了水,用作射击练习。压缩空气会把弹头里的水全部挤出来,鱼雷就会浮出水面,等待回收。没有漆过的铁弹头里填满了TNT,现在都已装在鱼雷的弹头上。没有雷管是不可能爆炸的,可是拜伦曾看到水兵们跟这些灰色的弹头打交道时,总是战战兢兢、恭而敬之,害怕它们那潜在的杀伤力和破坏力。

拜伦蹲在一枚鱼雷上面的一个铺位上,正在和鱼雷兵们一起喝咖啡,埃斯特上尉出现了。“老天啊,勃拉尼,他准备要试一试了。”

“试什么?”

“呃,试一试你出的主意呀。他一直在研究航海图和航行方向。我们准备浮出海面,寻找珊瑚礁的缺口。他要跟你谈谈那个德国潜艇艇长的讲话。”

在万点金光的中午,潜艇的黑鼻子冒出了海面。拜伦摇摇晃晃地踏上颠簸的、被海浪的泡沫弄得湿滑的前甲板,也就是走进了一片明亮、炎热的阳光中。监视哨和测深员穿着胀鼓鼓的救生衣,跌跌撞撞地跟在他后面。他不禁向那没有云的晴空望了一眼。在船舱下面浑浊的空气里待了那么一阵子,清新的海风总是让人感到舒服极了,尤其是今天,因为要投身虎穴,那美滋滋的感觉更加鲜明。正前方,深色的海洋融入绿色的浅滩,泡沫四溅的激浪发出一片怒吼声,冲击着那些弹丸似的棕榈树小岛和棕色的嶙峋岩石。白色的海鸥在潜艇上空呱呱尖叫。

“三分之一马力,减速前进!把测深锤抛出去!”胡班在舰桥上喊道。浪涛沉重地拍打着艇身,一阵阵碎浪在沙滩上呼啸,这片喧闹把胡班的喊声压下去了。珊瑚礁从深海里探出头来——粉红色的螺旋形体,圆形的灰色穹盖。“乌贼”号正向两个小小的岩岛之间的缺口驶去。

“记上!四英寻(1),右舷!”

拜伦看到水下那一片黄色的珊瑚细沙在缓缓斜着上升,上面是密密麻麻摆动着的海扇。压舱水已经排干,“乌贼”号吃水十三英尺光景。

“记上!三英寻,左舷!”

十八英尺。龙骨下面足足还有五英尺水深。潜艇随着浪潮的起伏颠簸得厉害,拜伦和他的一伙人站也站不稳,全身都给浪花打湿了。那较小的岛屿越漂越近,连树上的椰子都数得清了。在舰桥上,在牛鼻般的艇艏上,在鱼尾般的艇艄上,监视哨正用双筒望远镜搜索着天空。然而,在这一大片阳光照射下的空气、水、棕榈以及岩石的景色中,唯一显示出入迹象的,就是那艘从海洋深处浮起来的奇形怪状的黑船。

“关上全部发动机!”

在舰桥上,埃斯特把双手拢在嘴边,大声喊道:“回声测深仪上十五英尺,勃拉尼!你看到的是什么?”

拜伦浑身湿透了,一步一滑地走过来,两手往前挥着。“没问题!继续向前!”他高声喊道。穿过了缺口,海水的颜色又一点点蓝起来了。潜艇两边,乌糟糟的激浪不断地在冲击棕色的、坑坑洼洼的岩石,碎浪消失后,留下一片白色泡沫。

螺旋桨破浪前进,一股巨大的浪头卷过,把船抬起来又摔下去。“乌贼”号发出了一阵嘎吱嘎吱的金属声,打了一个战栗,跌跌撞撞地往前扑过去。岛屿从两旁溜过去,拜伦闻到了一股棕榈树叶的清香味——棕榈树离得很近,只消把帽子用力一扔就能打着。

“四英寻,左舷!”

“四英寻,右舷!”

一簇簇的珊瑚头像锚雷似的从艇下漂过,越来越深。这时,艇艏正直着朝碧蓝的海水里驶去。在激浪的撞击和泼溅声中,只听得艇长心花怒放地在那里吼道:“撤下测深员和监视哨!准备下潜!”

拜伦站在舱里,赤裸着身子,脚下是一堆湿透的衣服,他正用一条肮脏的粗毛巾擦干身子。埃斯特探进头来,满脸笑意地把嘴咧得大大的,一双碧绿的眼睛像翡翠那样闪着光亮。“这一手怎么样?干得真不赖呀!”

“是你找到了缺口。”拜伦说。

“运气也真好。那张航海图真他妈的太不清楚了,多亏巡逻机上的驾驶员正在吃他们的中午‘寿喜烧’(2)什么的。”

“出了什么事啦?我们搁浅了吗?”

“右舷的螺旋桨碰上了一簇珊瑚头,曲轴没有受伤。艇长高兴得什么似的。勃拉尼,歇一会儿吧。”

拜伦接连打着呵欠,一骨碌爬上那发了霉的、热烘烘的床铺。他心想,这下“乌贼”号可钻进死坑里去了,再要挣脱出来可难呀。不过,这让艇长操心去吧。他像关上电灯似的切断了自己的思路——拜伦能做到这一点,这对他结实的身子大有好处,虽说这常常让他的父亲、他的海军上司气得要命——一下子就睡熟了。

一阵摇撼和一声沙哑的耳语把他弄醒了,他闻到一股嚼烟草的人吐出来的气息——那是艇上的军士长德林格。“进入战斗岗位,亨利先生。”

“呃?什么?”拜伦把帘子拉开,从过道那儿照过来的暗淡的灯光下,显现出一张有两个下巴和浓重烟味的脸,和他面对着面。“进入战斗岗位吗?”

“别作声。”

“哦,嘿。”

这会儿,隔着薄薄的艇壳,拜伦能听到船身下翻滚的水声,以及乒的一声,声音尖锐、轻微、发颤。在海上演习时,从进攻教练舰那儿,这一声是听熟了的。目前这声回声测距声却不同:音调更高,颤动得更厉害,带一种特殊的音色。

是敌人。

他们正在静悄悄地行驶,他意识到这一点。通风装置都关掉了,空气令人窒息。军士长德林格那张肥厚的脸上,皱纹由于担心和兴奋而绷得紧紧的。拜伦激动地伸出手去。军士长用他那多茧的大手握了握拜伦的手,就走了。拜伦看看表,知道他睡了一个小时。

每逢进入战备状态,他就担任潜水军官。他匆匆赶到他的战斗岗位,只见操纵室里每个人都镇静地在干自己的工作,他也就放了心。操纵艇艏和艇艉水平舵的人员在大舵轮边注视着深度表;德林格和他的标图人员围着自动航迹推算描绘仪,挤成一团;怀蒂·普林格尔站在纵倾调整器旁边,就像和平时期在珍珠港外演习时一样。他们已经历过成百上千次了。拜伦想,这会儿就看出胡班那种单调刻板的操练日程表的好处来了。埃斯特抽着一支长长的、喷香的哈瓦那雪茄,跟军士长站在一起,注视着逐渐绘制出来的图。回声测距仪越来越响了,好些推进器的混杂的声响(3)也越来越响。奎恩少尉正站在潜水军官的岗位上,在操纵室里的所有人中,只有他一个人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唇吓得发抖。奎恩目前还不是小组成员,他刚遭遇过一次沉船,他离开潜艇学校也不久。想到了这一点,拜伦也就不怪他了,他换了奎恩的班。

“‘夫人’,什么时候来了这个突然变化?”

“我们在九千码左右用声呐捡到了这些宝贝。突如其来的事。我们准是刚通过了一道暖流层。”

“听声音对方好像来了一大批呢。”拜伦说。

“听声音好像有一整批该死的登陆部队呢,这些东西的反射波扩展到了一百度。我们目前还搞不清究竟是什么玩意儿。”埃斯特轻快地登上司令塔的梯子,走过拜伦身边时,在他肩上紧抓了一下。

拜伦竖起耳朵听埃斯特和艇长在司令塔中低声说些什么。从传话筒中传来了一道命令,是胡班充满自信的声音,平静又紧张:“勃拉尼,上升到七十英尺,不要再高,听见吗?七十英尺。”

“七十英尺。是,艇长。”

水平舵手们转着舵轮。“乌贼”号翘起来了,深度表上的指数不断地在上升。外面的声响更大了:声呐的乒乒声,螺旋桨的嗒嗒声。现在很明显了,声响来自前方。

“七十英尺了,艇长。”

“很好。现在,勃拉尼,仔细听好,我要你把第二号潜望镜(4)不断地升高。”艇长的声音很坚决,但又是压低了的,“然后,我要你升高恰好一英尺,平航一阵,再升高一英尺,再平航一阵,就像我们最后一次进攻‘利奇菲尔德’号时所干的那样。稳稳当当的,你明白吗?”

“是,艇长。”

勃拉尼背后,进攻潜望镜的细镜筒悄悄地升起,最后停住了。

“升到六十九英尺了,艇长。”

“很好。”

保持水平航行。顿了一下。“升到六十八英尺了,艇长。”

那两个水平舵手要算是船上最得力的水兵,他们配成一对真可说是阴差阳错:史比勒——那个满脸雀斑的得克萨斯人——是三句话不离一个“他妈的”;而玛里诺呢——从芝加哥来的一个严肃的意大利人——脖子上永远挂着一个耶稣受难像,连“该死的”都从不说一声。可是他们干活的当口儿,配合得像一对双胞胎,让潜艇一英寸一英寸地平稳上升。

“好!保持这高度!这就行啦!”胡班提高了嗓门,声音很响亮,几乎是狂热的,“乖乖!我的老天!记上!前缘进入角,右舷四十度。降下潜望镜!”

一阵沉默。扬声器中传来噼啪一声响。

“乒——乒——”

艇长的声音传遍了肃静的潜艇,这声音不动声色,但是有战斗的激情在内:“全体官兵注意听着,我艇已发现三艘列成纵队的大型运输舰,由两艘驱逐舰护航,位于左舷艇艏一个罗经点。在所有这些军舰上都飘扬着太阳旗,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那边水面上一片灿烂的阳光。一点儿不错!我要采取正交进迫航向。艇艏鱼雷发射管做好准备。”

拜伦两肩和两臂起了一阵热辣辣的针扎的感觉。他听见埃斯特和艇长在争论射程的问题。他背后的潜望镜突然冒了起来,随即又缩了回去。只听见司令塔里有一番迅速的讨论,是关于桅顶高度的问题,跟着艇长催促航信士官给他识别手册。回声测距仪叫得越来越响、越来越尖了,螺旋桨声也更大了。拜伦过去常使用鱼雷发射数据计算机,因此他头脑里很自然地出现了三角学上的关系。在自动航迹推算描绘仪上,问题很明白地摆了出来:“乌贼”号由一个移动着的光点来表示,敌舰的航线和潜艇的航线由两条向心铅笔线来表示。可是,目标的路线是锯齿形的,这些运输舰正以“之”字形前进。据埃斯特估计,它们仍然在鱼雷的射程之外;或者按照艇长的判断,它们已勉强进入射程。他们两个都是根据桅顶高度推测距离的行家。在潜艇上,没有比他们更精确的测距仪了。运输舰在以“之”字形前进,它们的速度比在水下爬行的潜艇快得多。

司令塔里寂静无声,整个艇上一片肃静。现在一切声响都来自艇外,机器的嘈杂声,日本船的声呐在探索时发出的声响。

乒!乒!乒——!乒——!

“升起潜望镜。对了,他们来啦!他们掉转头来啦!记上!距离四千五百码。记上!方位〇二〇。记上!前缘进入角,右舷七十度。降下潜望镜!”

停了一会儿,扩音系统里传来了艇长压低了的、急迫的声音:“现在,全体官兵,我准备发射啦。把艇艏发射管的外盖打开。”

司令塔里是他原来的声音:“妈的!非常好的目标,‘夫人’,可是在射程之外。照这个前缘角度,我们很难接近日本船。运气真坏!”

“艇长,我们为什么不可以慢些放鱼雷,跟踪一阵再说?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们走‘之’字形路线,前进的速度就减慢了。也许我们可以追上去,缩短距离。”

“不不不。我们的机会是在眼前,‘夫人’。他们开足马力,每小时走十五海里。如果他们再掉过头去,我们怕是赶不上这帮狗杂种了。我有了进攻目标,也有了进攻方案,我打算现在就发射。”

“是,长官。”

“发射管的外盖已经打开,长官!”

“很好。慢速发射!”

拜伦全神贯注地保持规定的深度,因此几乎不大理会这一回可是真枪实弹——并不是在发射一枚有黄色弹头的假鱼雷,而是在用装上TNT弹头的鱼雷去轰击满载日本兵的运输舰。除了声呐发出的声响不同以及紧张得简直透不过气来,跟海军学校的进攻训练或海上的演习没有什么两样!现在,情势按照熟悉的老路子发展得多快啊。胡班甚至采用这种慢速发射命中“利奇菲尔德”号而获得了“优”等奖。

“升起潜望镜!记上!方位:〇二五。距离:四千码。降下潜望镜!”

用慢速发射瞄准起来比较困难,失误的机会也比较多,鱼雷的尾波也更有可能被敌人发觉。这是胡班在战时第一次用慢速发射鱼雷,他做出这个决定,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他当了十五年海军军官,做了十年和平时期干得十分出色的潜艇人员,有了这么深厚的底子,才能想出这个点子来……拜伦的心怦怦乱跳,他的嘴干得像塞满了一口灰尘……

“发射一!……发射二!……发射三!……发射四!”

照例一阵颠簸和一阵水浪声,一枚枚鱼雷从“乌贼”号上发射出去了。

“升起潜望镜。哦,乖乖。四条尾波!四条漂亮的尾波,火热一团直奔而去,一切正常。降下潜望镜!”

整个“乌贼”号上又是一阵无言的、令人心脏都停止跳动的期待。拜伦注视着操纵室里时钟的秒针。根据最后喊出的距离,用慢速发射,击中目标的时间是不难计算的。

“升起潜望镜!”

长长的一阵静默。所有四枚鱼雷击中目标所需的时间都过去了,拜伦惊慌得身子都僵直了。没有击中目标。潜望镜冒出水面也已经有十秒钟了,而且还待在那儿!最长的安全暴露时间是六秒钟。

“降下潜望镜!四枚都没打中,‘夫人’。他奶奶的!”艇长很难受地说,“至少有两条尾波应该钻到那带头的运输舰底下去。我眼看它们直奔而去,我不知道什么地方出了毛病。这会儿他们发现了尾波,掉头而去啦。最近的一艘驱逐舰正向我们赶来,看它那种破浪前进的狠劲儿!我们加速行驶,每小时十海里。”他凑上传话筒叫道:“拜伦!下潜到两百五十英尺。”

在扬声器中,他的声音变得沉闷,听起来很别扭:“现在,全体官兵,火速准备深水炸弹袭击。”

两百五十英尺?在林加延湾里,没有一个地方深度超过一百七十英尺。艇长的命令是不可能执行的,这让拜伦大吃一惊,不知如何是好。亏得埃斯特出来干预,他的语气很轻松:“你是说一百五十英尺吧,艇长。在这儿,这深度差不多要碰到水底的泥浆了。”

“说得对。谢谢,‘夫人’——一百五十英尺,拜伦。”

加速时,艇身不出声地那么一抖,于是潜艇尾巴一翘,沉下去了。埃斯特又说话了:“走什么航向,艇长?”

这个问题可以说问得真傻,可是那万分重要的躲避转弯,胡班并不下令。在潜艇头顶的海面上,有四条整整齐齐的、冒着白泡的鱼雷尾波直接指向“乌贼”号,那还用说,驱逐舰一定会以每小时四十海里的速度顺着这可见的轨迹冲来。回声测距仪发出的音调高到了尖叫的程度。窄频带脉冲信号越来越频繁、急促:乒,乒,乒,乒!

“航向?哦,对了,对了,左全舵!转到——哦,转到二七〇。”

“左转到二七〇,长官。”舵手叫道。

下潜中的潜艇朝旁边一侧。那正在冲来的日本军舰发出的声响听起来很像“利奇菲尔德”号演习时发出的,只是更响,充满怒气,不过这很可能是拜伦的想象,就像一列火车在松了的旧铁轨上开过:咔嗒——特隆,咔嗒——特隆,咔嗒——特隆!

在整个“乌贼”号上,只听得叫喊声、砰砰的关门声、旋上最大限度密封的螺丝扣时发出的铿锵声。

驱逐舰更迫近了,就从头上开过——咔嗒——特隆——特隆——特隆,开过去了。

声呐的音调降低下来,操纵室里那几张煞白的脸转过来互相望着。

拜伦听得清脆的咔嗒一声响,好像潜艇身上绷掉了一个滚珠轴承。又寂静了一秒钟,深水炸弹爆炸了。

* * *

(1)计量水深的长度单位,一英寻约合六英尺。

(2)一种日式火锅。

(3)这表明附近有不少敌舰。

(4)即进攻潜望镜,指挥作战时使用,镜筒比搜索潜望镜短而细,放大倍数也较低,位于搜索潜望镜前。

第八章

圣诞颂歌透过带有醉意的大声谈话和铁轮子的咔嗒咔嗒声传过来,有些刺耳。巴穆·柯比不喜欢俱乐部的专车,圣诞颂歌又让他听了难受,可是他需要喝酒。在这雪夜,这列快车一路怒吼着奔向华盛顿,车上的乘客再也没有比他更满脸阴霾的了。

罗达·亨利大概会到联邦车站来接他。他像一个饥饿者似的感到高兴,可是又对他这种饥馋感到羞愧。她是有夫之妇,她丈夫是一个正在和日本作战的战列舰舰长。他坠入了情网以后,为了不一错再错,曾经求她和他做长久夫妻。她起初也动了心,后来却缩回去了。经过了这番波折,再去偷情,就不太光彩了——他现在就是这样想着,情绪很低。柯比博士并没有宗教上的禁忌或是道德上的顾虑,他是一个严格的、正派的无神论者,是一个老派的鳏夫。这种不自然的、不可告人的私情,也算是聊慰无妻之苦吧,但未免太糟糕了。他不得不有所节制,免得引起流言蜚语,可是他又有荣誉感,觉得自己像一个有妇之夫似的受到约束。现在他在旅途中,不再理睬那些富有引诱力的女秘书和女接待员——她们有时候把眼光投向这个个子高大、脸庞消瘦、难看的、一头浓密花白头发的男人。他经常跟罗达通电话,帕格从珍珠港发来了海底电报:“身体甚健,战斗刚开始。”罗达在电话中把电报读给柯比听,使他感到既高兴又惭愧。他给帕格戴上了绿帽子,但是又喜欢、钦佩这个男人。干出这种事来,真糟糕透了。

不过,柯比博士心事重重的根源是战争。从国际公法上讲,美国已是一个交战国,但是他旅行所到之处,只见这个国家由于轻浮、优柔寡断、缺乏领导而陷于瘫痪——尤其是由于一个节日到来了:圣诞节,圣诞节,圣诞节!这一阵闹哄哄的抢购呀,销售呀,张灯结彩呀,大吃大喝呀,伴随着宾·克劳斯贝(1)那甜嗓子没完没了的低声吟唱,你就是不想听,要躲避也躲避不了。年年都要照例来这一番热闹,假惺惺地算是庆祝耶稣圣诞;年年仲冬,全国上下照例都要狂欢一番,好像世上并不存在希特勒这个人,好像珍珠港还没有人来碰过,好像威克岛并不危在旦夕。在幸福牌香烟广告上,只见一个乐呵呵的红脸盘儿圣诞老公公,戴着一顶马口铁军帽,还是很有样子地歪戴着的,这形象叫人看了难过,但那就是全国的精神状态。

在西海岸一带,柯比发现多少有一些战时的气氛:歇斯底里的空袭警报,一阵短暂的人心惶惶,东一区西一区的灯火管制,从陆军当局和民防系统来的混乱而互相抵触的命令,日本潜艇炮轰圣弗朗西斯科的谣传,与害怕日本的心理交杂在一起的美国必胜的盲目乐观情绪。一路往东,连这点儿肤浅的战时意识也淡薄下去了。到了芝加哥,战争已淡薄到成为喝酒时助兴的话题了,或者成为一个发财的新途径了。吃败仗这个念头谁也没想到过。谁能打败美国呢?一场大决战正在莫斯科前方杀得难解难分——红军向德国军队发起了声势浩大的反攻,但对大多数美国人来说,戴着马口铁军帽的圣诞老人倒是真实得多。

富兰克林·罗斯福的管理机构、生产委员会、应急委员会,正在像阿米巴那样在华盛顿迅速增加。这些机构尽管乱作一团,但也许终究办了几件事。那些军营、海军基地、船坞、飞机工厂的作战能力也许在增长。柯比不太了解,他只了解他怀着失望的心情从调查全国生产放射性铀资源的巡视中回来。他看到有一家国家经办的工厂,淹没在雪片似的飞来的军用品订货单中,正常的生产秩序都被破坏了,即使科学家在理论上解决了核爆炸的问题,那些工厂也绝对造不出核武器来。到处都在哭诉:铜不够啊,钢材不够啊,劳动力不够啊,部件不够啊,工作母机不够啊。扶摇直上的物价,什么也不懂的政府官员,任人唯亲,腐败成风,乱七八糟。他怀里揣着从华盛顿开出的来头不小的证明书,去全国旅行,可是有成批的人带着这种证明书在国内到处跑呢。他不能泄露他要调查的是什么,即使他能这样做(事实上,他已稍许露过一些口风),也帮不了他什么忙。对于那些忙得焦头烂额的工厂经理来说,原子弹正像宇宙飞船和时间机器一样,属于科学幻想小说里的东西。预告核子威力的文章早就刊登在科学杂志上了,甚至在《时代》杂志和《生活》画报上也刊登过,可是人们无法领会这一未来世界的恐怖竟然降临到他们头上来了。

然而,这是事实。

亿万年来,铀一直在无害地衰变。人类发现放射性现象还不到五十年。大约有四十年时间,人们只是把这种放射性当作一种无足轻重的反常的自然现象罢了。接着,在一九三二年——富兰克林·罗斯福和阿道夫·希特勒同时登台的前一年,有一个英国人发现了中子,就是原子中不带电的微粒。仅仅七年之后——在漫长的历史中,七年只不过是百万分之一秒罢了——在意大利、法国、德国和美国进一步揭开(还不是根本搞清)原子内部的秘密之后,德国人证明了用中子轰击铀原子可以使之分裂,并释放出从原始时代开始就存在着的巨大能量。

柯比在一九三九年参加了一个物理学家的会议,会上传开了一个使人寒心的消息——起初只是悄悄地耳语,到后来增强为一片喧嚷声。哥伦比亚大学有些科学家根据德国人的实验继续研究下去,证明了一个分裂的铀原子平均放射出一个以上的中子。这就回答了理论上的一个关键问题:铀原子内有没有出现连锁反应的可能?不祥的回答是:有可能。这样就开启了可供人应用的能源的新黄金时代。可是,另外还有十分可怕的一面。四年前发现的一种同位素,叫作铀—235或“放射性铀”,可以设想它一旦爆发,就会以无可计数的级数持续爆炸。但是,有哪个国家能生产出足够的纯铀—235来制造炸弹,在这场战争中使用?或者,在处理大量的而不是实验室里的小剂量的铀—235时,会不会意外出现什么自然界的可喜的情况,使得毁灭人类的整个计划成为毫无杀伤能力的败局,成为在物理上不可能的事?对于这些事,天下没有一个人目前能说得准。

因此,目前的竞赛是怎样分离出足够的可怕的同位素来制造炸弹。根据巴穆·柯比个人的感觉,以及他所能掌握的情报,一切都说明阿道夫·希特勒手下的科学家将会轻而易举地在这场比赛中取得胜利,他们遥遥领先。英国的科学和工业已经焦头烂额,再也不能全力以赴地去研究原子弹了。除非美国能够赶在德国前面,否则纳粹的那些设备精良的军工厂很可能会向疯狂的元首提供足够的铀—235炸弹,把世界上的首都一个个从地图上抹去,直到有一天各国政府全都趴在他脚下为止。

这就是巴穆·柯比眼里所看到的放射性铀的前景。如果将来不出所料,那么其他军事计划或军事行动又有什么意义呢?人和人的关系又有什么意义呢?

罗达·亨利穿着一件镶着银狐皮领子的黑色布料大衣,斜戴着一顶小小的灰色帽子,手戴灰色手套,在站台门口踱来踱去,其实这时候离火车到这儿还早呢。她这是在冒险,说不定会被人看到她在这儿接他,但是他出差几乎有一个月了,这次小别重逢肯定会有关键意义。柯比还不知道她曾写信给帕格提出离婚,偷袭珍珠港的事件又打乱了她的安排,现在她正在迷迷糊糊地往后退缩。这一切如今都要由她来透露。

给帕格写那封信是一件顾前不顾后的事。接连几件不如意的事让罗达像一只受惊的猫似的直跳起来。首先,他从莫斯科寄来的关于“加利福尼亚”号的家信已到达了,虽然这是一个好消息,但她担心他接着会要求她到夏威夷去。巴穆·柯比远不如帕格那样能抑制自己的情欲,他在她心中煽动起一片迟来的情欲。她舍不得丢下他。她爱华盛顿,厌恶国外海军基地的生活。柯比就待在华盛顿,干他那点儿不透露口风的工作,也不知究竟是什么工作,她从来也没问过,有他在身边就好了。

可是,帕格来信的当口儿,她跟柯比的关系有些动摇了。他的工作让他长期在外面走南闯北。他妻子去世的周年到了,使他的心情很不好。他又一次咕哝着说感到自己做了没脸的事,两人还是一刀两断吧。有一回在饭店里吃饭,他讲了一大通泄气的话,真叫她吃了一惊,本来总是她带着他一起回家的,那天晚上却是她陪着他回到他的公寓。也真有那样倒霉的事,偏偏在门厅里面对面地跟玛奇和杰里·纳德森碰上了。玛奇这张嘴是封都封不住的,而海军人员的老婆们的小道新闻又有世界上传播最迅速的通信网。这不光彩的事只怕已吹到夏威夷帕格的耳朵里去了!

事情糟到了叫人走投无路的地步。一连整整三天,外面下着雨夹雪,她独自一人待在那有十二个房间的狐狸厅路的家里。柯比又出差去了,连电话也没跟她通一个,她禁不住豁了出去。她心想,现在孩子们都长大成人了,她一生中就只剩下那么五年、八年风光了,再往后她就是一个干瘪老太婆了。跟帕格一起过日子,已经索然无味。柯比是一个有劲的情人,是一个靠个人奋斗发大财的人。他对她迷恋得像疯了似的,而这许多年来,帕格看来已经没有那股热情了。也许这婚姻的垮台要怪她,她大概不是一个好女人(她在给丈夫写信的时候,这些想法从她的笔下透露出一些),可这是千载难逢的最后机会了。说到底,在海军军官中,离婚的事也是常有的。海军的家庭搭起来又拆散,两地分居的日子一长,有些就不免出事。谈到这一点,玛奇·纳德森的丑事也有一两件在她肚子里呢!

那封信就是这样发出去的。万想不到,她这信写得真不是时候,紧接着就是日本军队的偷袭,把罗达私下的种种小打算一齐炸得粉碎。罗达对轰炸珍珠港所产生的反应也许并不值得称道,但是合乎人之常情。在一阵震惊过去之后,她首先想到的是,现在战争爆发了,海军军官的前程大有希望,说不定一下子连升几级。帕格·亨利如今在太平洋上指挥一艘战列舰,运气又会来了,真是不可限量,他会成为——谁能说得准呢?获得将领的军衔是不用说的,也许会当上海军作战部部长呢!正好在这当口儿提出离婚,她会不会犯了一个大错误?就像一个藏了二十年石油股票的华尔街人物,恰好在石油公司发现一片新油田之前一星期把他的股票全都卖了。

随着这些实际盘算而来的是真诚的内疚,她不该在这样紧张的当口儿打击自己的丈夫。她还是爱他的,多少有些像她还是爱她那些已成年的孩子一样。他是她生命中的一部分。因此,她就赶紧发了一份表示忏悔的电报,还写了一封激动的短信,取消她提出的离婚要求,这就是他在“北安普敦”号上读到的那封信。他的回信使她充满了悔恨和得意,也使她松了一口气。悔恨的是她使丈夫感到痛苦,这从他信中的每句话里都可以感觉到;得意的是帕格仍然需要她,这可让她松了一口气。

这样不可告人的情况帕格已经知道了,而他仍然少不了她。但是,柯比又怎么样呢?在滚滚的蒸汽中,只见他大衣也没穿,帽子也不戴,只顾撒开他的长腿,三脚两步顺着站台走过来,罗达只消朝他望一眼,就知道这个男人也是少不了她的。她这样不顾前后地豁出去,结果却很好。天下的事怎么能说得准呢!她站在那儿等待着,伸出了戴着灰色手套的双手,睁大着一双发亮的眼睛。他们并没接吻,他们从来没在公开的场合接过吻。

“巴穆,大衣也不穿一件?户外是冰天雪地啊。”

“我在芝加哥穿上了长秋裤。”

她朝他淘气而亲密地瞟了一眼:“长秋裤!有点儿麦金莱总统(2)的味道,亲爱的。”

他们俩并肩走出旅客摩肩接踵的终点站,只听得广播喇叭中客车班次的报道和宾·克劳斯贝的高歌声,闹成一片。他们走出车站,外面是点点灯火的黑夜。柯比博士从漫天飞舞的雪片中望出去,说道:“好吧,好吧!国会大厦的圆顶没有照明,准是真的在打仗啦。”

“哦,还有各种各样的仗在打呢。铺子里的东西已经紧张了,还有那价钱!”她抱住他的手臂,她的动作灵活而快乐,“我是一个非常不爱国的囤积者,亲爱的。你厌恶我吗?昨天我买了两打长筒丝袜。比起三星期前,价格涨了一倍。我把两家商店中我的尺码的丝袜全买来了!听说丝绸全拿去做降落伞了,要不了多久,哪怕能买到尼龙袜子也算是运气了。哼!尼龙!尼龙袜子在脚脖子上会鼓起来,贴在肉上黏糊糊的。”

“帕格那儿又有消息了吗?”

“再没有一言半句了。”

“罗达,西海岸那边大家都在传说,我们在珍珠港的战列舰全都给炸沉了,‘加利福尼亚’号也在内。”

“我也听说了,帕格的来信中也有点儿这种味道。真泄气。但是,如果真有其事,那他会另有重用的。这是势所必然的。”

他们来到黑沉沉的停车场,柯比把他的手提箱往罗达的汽车里一扔。两人一钻进汽车就接起吻来,低声地说些亲热的话,他的双手溜进了她的衣服里面,不过时间不长。罗达坐起身,开亮灯,发动了引擎。

“哦,听说了吗,梅德琳来了,亲爱的。”

“梅德琳?真的?来了多久啦?”

“今天下午,她闯到我这儿来了。”

“她要住下去吗?”

“谁知道?她咕哝着说要去当个海军助理护士。”

“她的广播工作怎么啦?”

“我看她要不干了——嘿,真该死,你这白痴!”一辆红色别克汽车突然从她前面的路边蹿出来,她不得不马上刹车,拼命转动方向盘,把车子让到一边。“说真的,现在这世道,只要有钱,白痴也能买汽车!真把人气坏了。”

这种发脾气、破口骂人的事,罗达是常有的,她的丈夫甚至都不拿它当回事,但巴穆·柯比是第一遭碰到,他听了觉得有些刺耳。“呃,在战时,市面倒好起来了,沾光的人也多了,罗达。如今好事不多见,这正好算是一桩吧。”

“也许是吧。我只知道华盛顿变得住不下去了,”她的声调还是那样尖锐、生硬,“给那些肮脏的、到处乱闯的外地人闹得乱成一片。”

柯比没接嘴,他在心里盘算着梅德琳在家的那个消息。罗达肯到他的公寓去吗?她不大肯去,大楼里她有许多熟人。看来这次小别重逢只落得兴趣索然了——至少今天晚上是这样。他的情妇是一个有子女的妈妈,他只能迁就一些。

真实的情况是,罗达就是想借梅德琳的突然回家来帮助她度过这处境困难的一夜。梅德琳在家里真是一件巧事,她趁势可以把怎样对付的问题、某些良心上的问题搁一搁。譬如说,她已经写信给帕格,要仍旧跟他做夫妻,那么她该不该还和巴穆睡觉呢?左右为难的罗达的一个办法是:“如果可能,先不要干出什么来。”现在有她的女儿在家,不要干出什么来倒是很容易。她轻描淡写地提起梅德琳在家,表面上很随便,内心却十分紧张,不知道柯比对此会有怎么样的反应,这也使她方才对那辆别克发了一通小脾气。她天生脾气不好,但是在柯比面前发脾气,以前是不能想象的,逢到要发作的当口儿,她就咬住自己的舌尖,硬是把火气压下去,让脸上保持着笑容,说话的声音仍是甜腻腻的。看到他的反应和帕格一模一样,她感到又好玩儿又松了一口气,他只劝说了一句,就再不说什么了。他也同样是好打发的。 CqZ9CF/hr+GhLMKEt6Uq20AMf6cCSKplO8w9u18Sti5f/FFTKlndjBR/sHcVQ8H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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