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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回忆:全2册36

“好,假如只需要十五分钟,我就吃了再走。”

“这我来招呼着办。”

帕格大踏步走出舱去了。拜伦在他办公桌前的那张椅子上坐下,疑惑地凝视着那只旧银镜框里的照片。过去,从他有记忆的日子起,这个镜框里一直放着他母亲的照片。

儿子接触到父亲实际的性生活时,总觉得很不自在。心理学家们永远无法分析这个原因。他们想分析,不过这很明显是人之常情。倘若镜框里放的是一个跟他母亲年龄相仿的女人的照片,拜伦也许能承受这一震动。可是镜框里竟然是帕米拉·塔茨伯利,过去跟娜塔丽在巴黎放肆地寻欢作乐的一个姑娘!以前,拜伦因为她那样照顾他的父亲,觉得她很不错。尽管如此,他曾经很怀疑,特别是在直布罗陀,不知道这样一个热情俏丽的女郎——在地中海那个盛夏的日子里,帕米拉穿得很单薄,只穿了一件没有袖子的白纱上衣——怎么会一心一意追随着一个老年人。她一准有一个情人,他当时这样想,假如不是有好几个的话。

她的照片放到了父亲的桌上,放进了那只镜框,这勾起了赤裸裸的性生活、不相配的性生活,以及同床共寝、战时伦敦的性生活这种种丑恶的幻象。眼下,她从照片里睁大两眼注视着,宣布了帕格·亨利的软弱,也说明了这次离婚的原因。在他自己和娜塔丽被战争弄得分离时,自己一贯崇拜的父亲竟然跟一个和娜塔丽年龄相仿的姑娘在伦敦的一张卧榻上喘息、胡闹,这实在太难堪了!拜伦决定保持沉默,在可以走的时刻就赶快离开这艘战列舰。

“快吃。”父亲说。

他们在桌旁坐下,那个笑嘻嘻的菲律宾勤务兵端上两碗香喷喷的鱼汤。因为就帕格来说,这是极为难得的时刻——他本人是一个将级军官,拜伦是一个潜艇艇长,两人以这种新的身份第一次会面——他低下头,做了一篇出自内心的、长长的感恩祈祷。拜伦只说了句“阿门”,接着在大口把汤喝下时,一句话也没再说。

这并没什么特别。帕格跟拜伦说话总是很费劲儿。他待在面前就很令人满意了。帕格并没意识到,帕米拉的照片在儿子心中引起了一场剧烈的震动。他知道这是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是一件使人窘困为难的事,他打算加以解释。为了把谈话再进行起来,他说道:“嗯,我顺带问一声,你在整个潜艇舰队中是不是第一个预备役的艇长呢?”

“不,到这会儿为止,有三个这种身份的人负责指挥一艘潜艇。穆斯·霍洛韦刚接下‘鲽鱼’号。他是第一个奉派负责一艘舰队潜艇的。当然,他从前是耶鲁海军后备军官训练团的成员,又来自一个海军世家。我猜想,是您的儿子这一层对我可没害处。”

“你得做出成绩来。”

“嗯,卡塔尔·埃斯特认为我早就合格了,不过我还没当上一艘巡洋舰的见习舰长,而且——出现的情况是,我的艇长在锡布图岛外边的停泊地病倒了。”拜伦很乐意在这段时间里只谈点儿跟父亲的私生活毫不相干的事,“一天早晨醒来,他忽然发烧,不能走动,一走动就痛得要命。他硬撑了一星期,吃了些阿司匹林,但是后来,他设法去攻击一艘货船,结果没把工作搞好。这时候,他显然病得很厉害,于是我们就直接驶到这儿来,没回塞班岛。他们在‘安慰’号上替他抽血验血。他半瘫痪了。我原本以为太平洋潜艇司令部会用飞机送一个新艇长来,可他们只派来了一个副艇长。我接到命令的时候,真叫我大吃一惊。”

“说到吃惊的事,”帕格说,把谈话引向帕米拉身上,“莱斯里·斯鲁特那家伙大概死啦。你记得他吗?”

“斯鲁特吗?当然记得。他死了吗?”

“呃,这是帕姆给我的消息。”帕格细说了一遍自己约略知道的关于斯鲁特牺牲掉的那次空降任务,“这怎么样?你想得到他会自愿去执行一项分外危险的任务吗?”

“您还有妈妈的照片吗?”拜伦一面说,一面看看手表,把吃了一半的食物推开,“您要是有,我就拿走。”

“我有,不过不在这儿。让我把帕米拉的事告诉你。”

“要是说来话长,那就别说吧,爸爸。我非走不可啦。您和妈妈到底怎么了?”

“嗐,孩子,都怪这场战争。”

“是妈妈提出离婚,好去跟彼得斯结婚?还是您为了她想要离婚呢?”拜伦用大拇指着力地朝那张照片指了指。

“拜伦,不要找出一个人来责备。”

帕格没法儿把真实情况告诉儿子。听到事实真相以后,拜伦大概会原谅他,瞧不起自己的母亲。这个神情严肃的青年潜艇军官是一个丁是丁、卯是卯的道德主义者,就和自己在大战之前一样。不过帕格已经不再为柯比的那桩事责备罗达了,他只为她感到难受。这种细微的差异是随着年龄增大,心情变得较为沉郁,对自己看得较为清楚以后才逐渐产生的,所以这一点拜伦目前还办不到。儿子的沉默和他那张发僵的脸使帕格很不安。于是他又说:“我知道帕米拉年纪还轻,这叫我觉得不太合适,整个事情也许并不会成功。”

“爸爸,我不知道我适合不适合当指挥官。”

这句突如其来的话给了帕格一个沉重的打击。

“太平洋潜艇司令认为你合适。”

“太平洋潜艇司令看不见我的内心。”

“你有什么问题?”

“在战斗的紧张中可能情绪不够稳定。”

“你生性就是在最紧张严重的情况下向来冷静。这一点我知道。”

“生性也许是这样。可我目前的情况很不正常。娜塔丽和路易斯经常出现在我的脑子里。华伦死啦,我是您唯一的一个儿子。再说,我是个预备役的艇长,是第一批中的一个,这是人家容不得的。我一直在学您的样儿,爸爸,或者不如说,尽力想学您的样儿。今天我到这儿来,本来想请您给我打打气。可是相反——”他又用大拇指朝帕米拉的那张照片指了指。

“我很难受,你这样看待这件事,因为——”

“敢作敢为的指挥官一向不多,”拜伦不理睬父亲的话,一个劲儿地说下去,这是他以前从来没做过的,“我就因为敢作敢为,所以被看作很有价值,这我知道。麻烦的是,我对整个事情的兴趣正在减退。这张照片”他摸了一下胸前的口袋,“简直使我发疯。要是娜塔丽听了我的话,在法国的一列火车上冒险待上几个小时,她如今已经回到国内了。老记着这个无补于事。你们的离婚也无补于事。我的情况不是很好,爸爸。我可以领着‘梭鱼’号驶回塞班岛,然后要求派人接替。再不然,我可以根据命令,到台湾岛外面去为空袭执行救生员的任务。您认为我该怎样呢?”

“只有你可以做出决定。”

“为什么?您过去不是愿意替我决定我的一生吗?倘使您没极力要我进潜艇学校,倘使您没在我向娜塔丽求婚的当天乘飞机飞到迈阿密,在她坐在一旁听着的时候硬逼我做出决定,那么她也就不会回到欧洲。她和我的孩子现在就不会待在那儿,如果他们现在还活着的话。”

“我对自己当时所做的事很后悔。那时候,那样做似乎是对的。”

这句话使拜伦的眼圈红了。“得,得。我跟您说,我絮絮叨叨向您讲这些话,就是我情绪不稳定的一个很糟的症状。”

“拜伦,我自己情况不好的时候,就要求到‘北安普敦’号上去。我发觉在海上指挥能让生活好受点儿,因为这个工作可以使人全神贯注。”

“我可不像您,我不是职业军人。再说,一艘潜艇又是一个重大的责任。”

“要是你驶回塞班岛,你本来可以救起的有些飞行员也许就会在台湾岛外面淹死。”

沉默了一会儿后,拜伦说:“嘿,我最好还是回到我的潜艇上去。”

他们走到舱外落日余晖映照着的温暖的、微风吹过的后甲板上,并排倚着船栏。父子俩一直没再说话。这时候,拜伦才仿佛自言自语似的说:“还有一件事。我的副艇长是士官学校毕业生,听从我的指挥让他很生气。”

“凭他在海上服役的成绩来判断他。别去管他觉得怎样。”

从船艉下面传来汽艇的隆隆声。拜伦立正,敬礼。帕格盯着儿子的冷漠的眼睛,心里很难受。“祝你幸运、丰收,拜伦。”他回了一个礼,他们握了握手,拜伦走下了舷梯。

汽艇噗噗地驶走了。帕格回到自己的舱房,发现攻击台湾岛的行动命令刚送来,放在他的办公桌上。要把思想集中在那厚厚一沓散发着油墨气味的油印公文上几乎是办不到的。这时候,帕格不断地想到,万一失去拜伦,自己就决不再当一个发号施令的人了。

这样,父子俩这么勉强地分别以后,就各自出发,投身到有史以来世界上最大的海战中去了。

* * *

(1)1905年,英国建造的“全部装备大口径火炮”的战列舰取名为“无畏”号,故又称为无畏战舰,代表海军造船术的一次革命。

(2)指V型飞弹。

(3)蒙哥马利将军的昵称。

(4)《旧约全书·创世记》第二章第二十四节:“因此,人要离开父母与妻子连合,二人成为一体。”

第七部莱特湾之战

这一场大海战,胜负取决于四个因素:两个是战略方面的,一个是地理方面的,另一个是人事方面的。

第八十六章

这一场大海战,胜负取决于四个因素:两个是战略方面的,一个是地理方面的,另一个是人事方面的。于是,维克多·亨利和他儿子的命运就悬在这四个因素上,所以读者必须记住这几个因素。

讲到地理因素,我们只需要看一看菲律宾群岛的整个地形。七千余个岛屿,零乱地散布在日本与东印度群岛之间南北大约一千英里的洋面上。只要能占领菲律宾群岛,就可以切断日本的石油、金属与粮食供应。吕宋岛位于最北面,是最大的一个岛,地处群岛中要冲;林加延湾西北通南,是攻占吕宋岛、直趋马尼拉的最理想的登陆地方。

麦克阿瑟计划在莱特湾沿岸大举登陆,选择了远远处于东南面那个较小的莱特岛作为下一步进攻吕宋岛的据点。因为在那儿的水域里,有大大小小的岛屿形成了屏障,只东面敞开对着菲律宾海。美军进攻时,可以从东面直接驶入海湾,整片的陆地和零星的小岛阻挡了西面的航道。几乎所有那些旋绕于迷阵般岛屿之间的水道都太浅,无法供舰队航行。

进行反攻的日本部队如果从日本本土进犯莱特岛,可以绕过群岛东面南下,直接驶进海湾。但是,如果战舰要从西面或者西南面过来,比如说,从新加坡或者婆罗洲过来,那么就只有两条路可以穿过群岛,进入莱特湾:一是取道圣贝纳迪诺海峡,特混舰队可以驶过那个大萨马岛,然后从北面转而南下,进入莱特湾;二是取道苏里高海峡,沿海峡从南面进入莱特湾。

为了接近燃料基地,帝国舰队的主力舰队就据守在新加坡以外的洋面上。他们计划,如果必须为菲律宾群岛作战,可以在婆罗洲补充燃料。

人事因素,牵涉到了哈尔西将军的想法。而他的想法主要是受到了五个月前那一件事的影响。

早在六月里,斯普鲁恩斯指挥的太平洋舰队占领了链形马里亚纳群岛中的塞班岛,将其作为长程飞往日本的一个起点。那一次的登陆,挑起了一场航空母舰大决战,美国海军飞行员当即给这场决战题了一个名字,管它叫“马里亚纳火鸡射击战”。这对日本空军来说是一场灾难,在那次空战中,日本仅存的第一线飞行员多数被击落,而斯普鲁恩斯部只遭到轻微损失。日本的航空母舰都逃走了。美国进攻塞班岛,经过短促而惨烈的陆地战,终于获得了一个使东京处于轰炸机航程以内的空军基地。斯普鲁恩斯在中途岛遭遇的那个敌手,也就是轰炸珍珠港的南云海军大将,在塞班岛上自杀,因为他认为,帝国的内线防线一经突破,这场战争已经输定了。日本许多领导人也持有同样的看法。军人首相东条的下台引起了全世界的轰动,然而,导致这一件事的原因却不曾受到人们的注意。因为攻打塞班岛的时候,适值艾森豪威尔的部队沿途苦战,向瑟堡推进,所以,也像英帕尔和巴格拉齐昂之战一样,这一次战役在报纸上并未占到应有的显著地位。

尽管这一次战役获得了虽然被人忽视但是具有历史意义的胜利,斯普鲁恩斯却受到了内部的严厉批评。原来他的几位航空母舰司令官都曾摩拳擦掌,要从塞班岛出发,迎头痛击来犯的日军,他们认为,这样可以一举歼灭帝国舰队。后来斯普鲁恩斯否决了这个主张。他无论如何不肯离开他在那里掩护的登陆部队,因为不知道会不会有其他敌军从后面突然赶来,摧毁那个滩头堡。所以,当日本飞机云集,袭击斯普鲁恩斯迫近塞班岛的舰队时,它们都在“火鸡射击战”中被打落下来,然而它们的几艘航空母舰和一些支援部队多数逃走了。后来金和尼米兹都盛赞斯普鲁恩斯的决策,但这件事始终成为人们辩论的一个问题。责难的人仍旧争辩说,当时海上并没其他敌军,只由于斯普鲁恩斯的谨小慎微,就错过了一个大量歼灭敌军、可能缩短战争的机会。

哈尔西将军肯定也抱有这种看法,他又生性急躁,所以在莱特湾他不愿重铸他认为的斯普鲁恩斯已犯的大错。

谈到战略方面,美方两派对太平洋战争所持的相反看法,终于形成正面冲突——一派附和麦克阿瑟的见解,主张从澳大利亚向西北推进,登陆作战,即所谓“南太平洋战略”;另一派支持海军的见解,主张横渡珍珠港与东京之间浩瀚的洋面,逐岛突击,即所谓“中太平洋战略”。

海军中制订作战计划的将领主张索性丢开菲律宾群岛,转而在中国台湾岛或沿海海岸登陆,这样就可以“像瓶塞般”堵住来自东印度群岛的补给。他们坚持说,只要由空军轰炸航道、港口和城市,再由潜艇加紧封锁,很快就可以迫使敌人投降。麦克阿瑟墨守传统的陆军见解,认为必须在陆上击败敌人的武装力量。先是进攻新几内亚岛,再是菲律宾群岛,然后是三岛本土,这才是他走向胜利的道路。主要的海军战略家,包括金和斯普鲁恩斯,都认为这样做是白洒鲜血,浪费时间。斯普鲁恩斯甚至竭力主张渡海直捣硫黄岛和冲绳。他相信,利用这两个可以控制的小出击点进行空战与潜艇战,就可以置日本于死地。

塞班岛战役结束后,海军的战略受到了三军参谋长的重视。麦克阿瑟为此大发雷霆。一九四二年,他曾经奉罗斯福之命,乘鱼雷艇逃出了菲律宾。抵达澳大利亚的时候,他曾经当众宣誓:“我还要回来。”他的意思并不是说要用海军主张的办法击败日本,然后乘民航机飞回那里。他请求面见总统,最后于七月在珍珠港得到了总统的接见。

当时罗斯福刚被提名候选第四任总统。他眼见战事在欧洲节节取胜,当然不愿意去惹反对党形容为备受冷遇与歧视的军事天才麦克阿瑟的麻烦。罗斯福扶病抵达珍珠港,倾听麦克阿瑟的慷慨陈词,请求收复菲律宾,因为“需要重振国家的声威”,同时他又听尼米兹以内行的口气侃侃而谈,推荐了海军的计划。

最终,麦克阿瑟占了上风。菲律宾的进攻战继续进行。然而陆海军之间仍然存在着极度的分歧。尼米兹将托马斯·金凯德海军中将指挥的第七舰队全部交给麦克阿瑟节制,让他去进行他的两栖作战。这是由几艘旧战列舰组成的一支庞大舰队,包括巡洋舰、护航航空母舰以及一队驱逐舰、扫雷艇和油船等。但是尼米兹紧紧控制着那些新的舰队航空母舰和快速战列舰,那是他的战斗主力,在斯普鲁恩斯统率时被称为第五舰队,在哈尔西指挥作战时改称第三舰队。

这样,金凯德指挥一支强大的海军,受麦克阿瑟的节制;哈尔西指挥另一支强大的海军,受尼米兹的节制。所以,进军莱特湾时,海军并没有一位最高统帅。

那么,日本人又是如何应付战局的呢?哈尔西在发动这场战役之前,先进攻台湾,于是日本人发起了一次大规模的胜利庆祝。帝国大本营喜气洋洋地宣布,轻举妄动的美国佬终于遭到惨败。日本的陆海机群大队出击,已一举歼灭第三舰队!

航空母舰十一艘被击沉,八艘被重创;战列舰二艘被击沉,二艘被重创;巡洋舰二艘被击沉,四艘受创;驱逐舰、轻巡洋舰以及十余艘其他型号不明的船只,或已被击毁,或起火焚烧。

公报就这样吹嘘了一通。这是战局中惊人的转变,塞班岛的仇恨都被洗雪了!菲律宾的威胁已经消失了!日本全国各地展开了群众的庆祝游行。希特勒和墨索里尼都发出贺电。新任首相宣布:“胜利就在眼前!”天皇还颁发了庆祝胜利的诏书。

无情的事实是:哈尔西的第三舰队出击后已经返航,连一艘船也没损失。日本的陆军航空中队已被歼灭,他们的基地也遭到彻底破坏。损失的统计是:大约六百架飞机被击落,此外有二百架飞机在地面上被炸毁和烧掉了。日本最高司令部被过分乐观的想法冲昏了头脑,还调出了海军航空母舰上所有的飞机,让那些中队也飞去参战。陆海军的飞行员几乎都是缺乏经验的新兵。哈尔西久经战阵的飞行员只把他们当作儿戏,但是少数那些掉了队后返回的飞机带回去的是荒谬可笑的捷报。炸弹激腾起了浪花,或者他们自己战友的飞机在海里爆炸,当时他们又是兴奋又是天真,望过去就以为那是一些战列舰和航空母舰在烈焰中下沉。上报的数字虽然已被日本大本营打了个对折,但它们仍旧通篇是荒唐无稽的材料。

后来,麦克阿瑟的先头部队在莱特湾的一些岛上登陆,同时侦察机报告,一支庞大的入侵远征队——麦克阿瑟部下金凯德指挥的第七舰队,包括七百艘或者更多的舰艇——正在向菲律宾进发。从吕宋岛起飞的侦察机也发现了哈尔西的第三舰队完整无损,正在海上四下漫航游弋。于是,已经厌战的日军刚从胜利的美梦中惊醒,又开始做起真的噩梦来了。一道命令立刻下发到帝国舰队:执行“捷一号”作战计划。“捷”作战计划一共订有四份,其目的是反击敌人在帝国日益缩小的疆界上可能的四个地点发起的进犯。而其中的“捷一号”就是在菲律宾群岛的作战计划。

“捷”作战计划采取的是背城借一战略。帝国舰队将全部出动,由菲律宾和台湾的陆军航空队掩护,强行冲进美国的增援舰队,击沉其部队运输舰,然后用炮火歼灭其登陆部队。计划假设,日军的人数将少于敌人,大约为一比三。但是哈尔西所部的舰队,包括他那些航空母舰和快速战列舰,就拥有帝国舰队无法与之较量的打击力量。

因此,“捷”作战计划的全部要领就是使用诈术。为了抵消敌人的压倒优势,日本剩余的几艘航空母舰将设法引诱哈尔西的第三舰队,使其远离滩头堡,投入一场航空母舰决战。这时候日军主力就迅速赶在金凯德第七舰队的支援舰只到达之前,击溃麦克阿瑟的登陆部队,然后驶离该地。

但是,经过了台湾的那次“胜利”,“捷”计划已经难以执行了。以地面为基地来支援的陆军航空队已经折损大半,数量不足,而诱敌的航空母舰,一经失去舰上的空军中队,就不能再进行战斗,充其量,他们只能引诱第三舰队怒吼着远远驶离滩头堡去消灭他们。日本大本营忍痛做出这一决定时,认为能够做到这一点就已经够了。只要哈尔西中计,离开了那里,那时由战列舰和巡洋舰组成的主力舰队仍能突入莱特湾,扫荡麦克阿瑟的滩头堡。要做出这一切的牺牲,也只是为了获胜后创造一个可以接受的媾和条件。像这样作战,实际上无异于发动一场大规模的“神风队”式进攻。舰队这样牺牲,确实是可怖的,然而他们所面临的,乃是力量悬殊、几乎毫无取胜希望的形势。

像这样孤注一掷,不惜牺牲一支巨大的海军剩下的一切的做法是不对的吧?然而,按照日本人的想法,这并没错。这时还有什么是不可以牺牲的呢?一旦菲律宾失守,石油供应无论如何都会被切断,战舰将变得像断了发条的玩具一样。那么,投降吗?这是一个必然的结果。然而,在战争中,只有强者会看到必然性。对弱者来说,只有傲然反抗的一条路,这被多数文明国家认为是可嘉的,在日本则被认为是高贵的。

石油问题使“捷”作战计划更复杂了。由于潜艇造成的损失,全国的存油量已经降到了极低点,舰队甚至无法在国内获得燃料补充。正是由于这个缘故,所以栗田海军中将指挥的主力舰队——它拥有两艘全世界最强大的新式巨型战列舰,其他三艘战列舰,以及多艘巡洋舰和驱逐舰——都停泊在新加坡洋面以外,为的就是要仰仗爪哇岛和婆罗洲的石油。那些诱敌的航空母舰则泊在本国内海。

再说,执行庞大的“捷”诱敌计划,必须采取许多互相牵制和密切配合的行动,必须调动它那些彼此远远隔开、全凭无线电联系的舰队。然而,可供使用的通信人员和飞行人员同样缺少,优秀的技术人员多半已经在珊瑚海、中途岛、塞班岛和瓜达尔卡纳尔岛附近葬身海底。总而言之,帝国舰队出发去执行“捷”作战计划时,各舰由于石油短缺而零落分散开几千英里,由于通信出了故障而消息不灵。然而,他们仍旧持强不屈,决心赢得胜利,不惜自我牺牲。

十月二十日,麦克阿瑟的部队在莱特岛登陆。这位将军蹬着水走上海滩,发表广播讲话:“菲律宾人民,我回来了!你们都来协助我吧!……为了你们的国家,打呀!为了你们的子孙后代,打呀!……不要胆小害怕。每个人都要把胳膊锻炼结实了,……以主的名义,像追求圣盘(1)那样去争取正义的胜利!”等等。这些慷慨激昂的话,却在聚集在无线电周围的水兵当中引起了一阵阵不成体统的嗤笑声。

最初日本人好像并没准备反击这一次进攻。我们看不出他们的舰队是在进行调动。哈尔西将军急着要发动他那歼灭舰队的大海战,谈到如何横穿过群岛,进入南海,赶走敌舰,让金凯德去防卫那个滩头堡。尼米兹严令申斥,他才打消了这个主张,然而它并没使哈尔西一心要痛击日本海军的那份热情冷淡下去。

就在这个当口,人事因素起了作用。哈尔西的战绩是与他的声望很不相称的。在后方战线上,人们所知道的是,他是一名海军将军,有一副西部电影明星那种英姿飒爽的气概。他曾经多次率领航空母舰出击。在南太平洋上,他那好勇斗狠的精神振作了逐渐消沉的美军士气,并且挽救了瓜达尔卡纳尔岛战役。报纸和全国人民都喜欢这位要在太平洋上与日本决一死战的粗野的壮士,都爱引用那些骂人的话,比如:“日本鬼子已经开始放松他们的牙齿,尽管仍旧翘起了他们的尾巴。”然而,随着战事的进行,他始终不曾参加过一次真正的决战。他错过了所有的机会,而他的下级和老朋友斯普鲁恩斯却已几次上阵,赢得了辉煌的海战胜利。

哈尔西的参谋人员拿不准敌人会不会为莱特岛打一仗,会不会冒险从西面取道两条狭窄海峡中的某一条:或者是圣贝纳迪诺海峡,或者是苏里高海峡。有些人认为,日本人尽可以等候麦克阿瑟在吕宋岛登陆,因为他们在那里拥有一支强大的陆军和一些很大的空军基地。再说,帝国舰队可以从那里畅行无阻地进入林加延湾,麦克阿瑟的部队会遭到陆、海、空三军的猛烈的打击。由于考虑到这类问题,所以从前尼米兹反对在南海猛进,而现在哈尔西索性调走了他的四个特混舰队中拥有五艘航空母舰的最强大的一个舰队——他一共有十九艘航空母舰——命令他们到大约八百英里以外的乌利西休整和补充给养。十月二十三日,另一个特混舰队奉令驶往乌利西,这样就又有四艘航空母舰从战场上调走了。

帕格·亨利为调走这些舰只的事深感忧虑。他回忆起当年在驱逐舰服役时看到的哈尔西,就可以清楚地想象到这个老人是怎样在“新泽西”号上暴跳如雷的,因为他那庞大的第三舰队正白白地耗费着石油,在菲律宾一百海里以外茫茫的热带海洋上缓缓地巡逻。也只有哈尔西会想到,要在那些岛屿之间向西猛攻,进入中国海。这和他在最后一分钟内心血来潮地改变了计划和命令如出一辙。现在,登陆后刚三天,他就轻率地调走了他一半的航空母舰,这在帕格看来,也是属于这一类的行动。哈尔西的行动不外乎两个方式:一是随心所欲,二是使气任性。不错,特混舰队已经出海十个月,按照太平洋舰队勤务部队司令制定的很好的制度,现在应当给每艘军舰增添燃料和补充给养。官兵们疲乏了。舰只需要进港一段时间了。但是,难道最重要的不是紧抓住作战的机会吗?但看哈尔西那副样子,就好像来自海上的对莱特岛的威胁已经消失了,然而实际上敌人的行踪仍旧是捉摸不定的。

帕格还希望,哈尔西会让那些航空母舰听它们的司令官马克·米切尔调度,因为他是海军中最会指挥的空军将军。现在,哈尔西却直接向那几艘航空母舰发号施令,它们的真正长官已经成为“企业”号上一名不问事情的乘客,这就像叫帕格亲自驾驶“衣阿华”号一样。这情形可糟透啦!从前斯普鲁恩斯让米切尔指挥他的舰只在塞班岛作战,只是考虑到要放弃滩头堡的时候,他才亲自出马。

尽管如此,舰队的官兵们仍旧热爱哈尔西。水兵们喜欢说,他们情愿跟随“雄牛”(2)一起下地狱,他们几乎不把斯普鲁恩斯放在眼里。帕格本人也因为能够又一次在哈尔西的指挥下出航而感到兴奋。哈尔西的魅力能使第三舰队全体官兵奋起应战。这一点是重要的。然而,在扑朔迷离的战局中,冷静的理智同样是重要的。那正是斯普鲁恩斯已经证明的他所具有的优点,至于哈尔西是否也具有这一优点,现在有待海军首次去加以核实了。

* * *

(1)传说中耶稣最后一次晚餐时用的盘子,后来它成了骑士小说中英雄们追求的圣物。

(2)哈尔西绰号“雄牛”。

第八十七章

收件人:第三舰队司令官

发自:“飞鱼”号

发现舰艇多艘,其中三艘似属战列舰。追踪中。

“开球啦!”帕格心里想。这份电报是一艘侦察潜艇从西面极远的海里发来的,那地方在巴拉望岛,大约是婆罗洲与莱特湾的中间位置。电报于夜间拍出,它报告了大队敌舰的位置、航线和航速。帕格立即用橘黄色墨水把情报注在他办公室里的海图上。那是十月二十三日,天刚破晓。

这样看来,终于要打上一仗了。那些战列舰正在向锡布延海和圣贝纳迪诺海峡进发。哈尔西当机立断下了命令,这使帕格更兴奋了。哈尔西撤销了一个航空母舰群去乌利西休整的命令。太好啦!现有的三个航空母舰群将沿二百五十海里的洋面,布置在菲律宾的东海岸以外,进行空中搜索,并于次日清晨出击,如果那时候日本的战列舰驶进了射程以内的话。哈尔西自己的特混群,其中包括维克多·亨利的战列舰第七分队,将列阵圣贝纳迪诺海峡以外,迎击驶近的敌舰。

潜艇发现的舰只,正是栗田海军中将的主力舰队,它们这时正从婆罗洲驶来,准备突入莱特湾,摧毁麦克阿瑟的滩头堡。这样,哈尔西和栗田,这场激战中的两个主要对手,将在相距大约六百海里的洋面上一决雌雄。莱特湾一带的海军将领可能多得像黑莓一样,然而这一场战役谁胜谁负,就要看这两位将军交锋时如何一显身手了。

栗田健男五十五岁,是一个意志坚强、经验丰富的海军宿将。他的舰队,包括五艘战列舰和十艘巡洋舰,此外还有若干艘轻巡洋舰和驱逐舰,在巴拉望岛外冲破蓝色波浪前进。他的战列舰中,有两艘满载排水量七万吨的巨型战舰“武藏”号和“大和”号,它们都备有违反限制武器条约秘密造成、但尚未向敌人开过火的十八英寸口径大炮。帕格·亨利的“衣阿华”号和“新泽西”号装备的只是十六英寸口径的大炮。美国军舰上没有一艘的炮是比这更大的。由于口径上两英寸的差距,栗田就能离开更远,在亨利的射程以外向他轰击,炮弹具有的破坏力可能要比亨利回击的炮弹强烈一倍。这些战舰设计于一九三四年,虚耗了全国的人力与货币历时十余年才造成,是全世界最强大的炮舰。如果需要与之周旋的只是战列舰第七分舰队那一类型的军舰,那么它们可能是无敌的,然而战术已经发展到了它们的前面。潜艇和航空母舰上的飞机,构成了那些大炮无法应付的威胁。

因此,在栗田将军看来,一切仍需取决于那些诱敌的航空母舰,只要它们将哈尔西引诱开了,他也许就能够猛闯过圣贝纳迪诺海峡,用他那些巨炮歼灭麦克阿瑟滩头堡上的部队。由善战的小泽海军中将指挥,那些诱敌的航空母舰已经出海,从日本南下,向吕宋岛出发。栗田全部知道的大概就是这一些,因为两支舰队航行时,当中相隔纬度三十度。

栗田还惦记着一个重要的决胜因素。东京的那些战略家十分醉心于虚张声势、声东击西的战术,临时又调出了第三支舰队——包括若干艘战列舰和巡洋舰,由驱逐舰屏护着,远远驶向南方,然后取道另一条可以通行的海路,穿过苏里高海峡,北上进入莱特湾。在对弈的战棋枰上,当时看上去“捷”作战计划确实很占优势:栗田率领他实力雄厚的庞大舰队突破菲律宾群岛,从北面驶向莱特湾;另一支舰队从南面以钳形攻势夹击;而小泽则远远候在吕宋岛以北的海上,逗引急躁好斗的哈尔西,使其离开自己要去保卫的部队。

然而,在这样一出由许多战舰参加表演的舞剧里,行动缓慢,相距几千海里,时间的精确就成为具有决定性意义的了。栗田必须在二十五日清晨抵达莱特湾,而苏里高的舰队也要同时赶到。那一天清晨以前,诱敌的航空母舰必须将哈尔西引向北面。看来,要使任何一部分军事行动奏效,都必须付出高昂的代价。而现在的问题是:如果一开头帝国舰队就遭到了折损,“捷”作战计划是不是会半途而废呢?还是使这场战役壮烈地进行到底呢?

二十三日拂晓,我们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有了一些端倪。事先并没听到警报,就有四枚鱼雷连续击中了栗田的旗舰。那时候全部舰队刚开始白昼曲折航行,旗舰重巡洋舰“爱宕”号的舰桥在栗田脚底下突然一下震动,当时他只看见旁边的一艘巡洋舰也被击中尾部,笼罩在浓烟、火焰以及大股向上腾起然后纷纷洒落的白色水沫中。不到几分钟,“爱宕”号就已经被包围在火焰里,在爆炸的震动中逐渐下沉。栗田只顾自己逃命。几艘驱逐舰驶近这艘被炸后起了火的船,去营救他脱险,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中将和他的参谋人员不得不在汹涌的温暖盐水中泅水逃生。

一艘驱逐舰将栗田打捞上船。可就在这时候,他被盐水渍痛了的眼睛看见了另一副惨景:距离不远的地方,第三艘重巡洋舰像一个炮仗似的炸裂,漫布开了浅色的火苗和浓密的黑烟,破碎的船体下沉,他像一只落汤鸡似的站在那里。这一天破晓还不到半个小时,他的十艘重巡洋舰中已有二艘被潜艇击沉,第三艘已经起火,瘫痪在水中,而他离莱特湾还有整整两天的航程。

“飞鱼”号和“鲦鱼”号两艘侦察潜艇,黑夜里发现了栗田的舰队,就进行水面追踪,然后潜入海底,发动了这一次拂晓袭击。驱逐舰发射的深水炸弹,密密层层地降落,在辽阔的海面上激起巨大的水柱,潜艇躲开了它们,但是在迫近那一艘已经失去战斗力的巡洋舰时,“飞鱼”号触礁了。“鲦鱼”号救起了艇上的船员。这一次是“飞鱼”号发出警报,立下了第一功,但是它光辉灿烂的日子随着结束了。

那一天,多半时间里,栗田的舰队都被发现潜望镜的虚惊所困扰,最后他和他的参谋人员转移到了“大和”号上。他登上那艘全世界最强大的炮舰,坐在那间宽敞漂亮的司令室里,这时候才重新对战局有了把握。总的来说,他那支庞大的舰队基本上是完整无损的。他并没指望在一次进军中不遭到损失。夜幕即将降落,这就可以掩蔽他的行动了。东京发给他的无线电报说,诱敌的舰队还不曾跟哈尔西发生接触,所以明天他们还会遭到飞机的攻击,更会受到潜艇的威胁。现在看来,后天他就要在圣贝纳迪诺海峡入口处迎头撞上哈尔西的舰队了。但是这一次东京派栗田健男来指挥,就是因为他这个人勇往直前,不顾一切危险。夕阳西沉,他以全速航行。

那一天夜里,有十二个小时可以让他平安无事地快速航行。十月二十四日,太阳一升起,航空母舰的攻击就随着开始,此后一直没停止。一共有过五次大规模的攻击,几百次突击,反复用炸弹和鱼雷猛袭,整天里主力舰队上空嗡嗡之声不绝。栗田曾经得到保证,说吕宋岛和台湾将为他提供空中掩护,但是这时候什么也没有。

然而他的舰队仍旧雄赳赳地前进,迂回曲折地驶过那些峰峦争妍的岛屿,一路上用几百门炮构成高射炮火网,主力列炮没命地狂轰那些蜂拥而来的飞机。在十月二十四日这一场最激烈的飞机与水面军舰厮拼的战斗中,也就是我们现在称之为锡布延海之役的战斗中,栗田指挥得很出色。但是超级巨舰“武藏”号先被一枚鱼雷击中,这就招来了马蜂似的美国飞机的狂轰滥炸。它虽然被认为是不可击沉的,然而在五次空袭中被十九枚鱼雷和数不清的炸弹击中后,它开始下沉,落在其他战舰后面,越来越斜倾到一边,一小时又一小时逝去,它继续受着打击。将近日落的时候,它倒翻了过去,带着它的半数船员沉入海底,除了曾经和一些小飞机对打了一场,它始终没投入战斗。

真是糟透了。这可是一次惨重的损失,然而主力舰队以前也经过惊涛骇浪,但后来仍保存着充分的力量,去完成它的任务。只是小泽诱敌的舰队一直毫无消息,会不会就这样一路驶向莱特湾,始终得不到他的支援呢?哈尔西分明还不曾中计。这一天赶来猛烈轰炸的飞机,就是从航空母舰上起飞的。栗田发无线电报,请求空中掩护,但始终被置之不理。“武藏”号经过痛苦挣扎后惨死,另一艘巡洋舰被打成了残废,而其他战舰则受到许多弹创。到现在为止,这一天里的损失还经受得住,但是,单凭这一支对空袭毫无防卫能力的舰队,去迎击十五艘或者二十艘航空母舰,它还能够幸存多久啊?

大约在四点钟,栗田命令他的舰艇掉转方向,向西退却,这样可以更远地离开哈尔西的航空母舰,同时继续留在广阔的洋面上,他的舰长们至少能在迂曲徐缓行进时躲闪自如,而如果驶进了海峡,他们就会失去灵活的操纵能力,很容易成为攻击的目标。这时候他又一次向东京和马尼拉呼救,报告他遭受的损失。马尼拉没答复,那里的空军司令已经做出决定,要派他的飞机攻击敌人的航空母舰,不肯把它们用来掩护栗田的舰队。

栗田的舰艇在四周是翠绿的岛屿耸峙环列的平静海面上茫然无主地航行,那艘被炸坏了的“武藏”号已经落在视线以外,但它仍希望能够在海滩上搁浅,“成为一座陆地炮台”。而这时候栗田感觉到,“捷”作战计划已经开始失败了。飞机和潜艇的袭击,打乱了预定的时间。再说,又缺少空中掩护。诱敌之计是不成功的。然而,他把进入狭窄水域的时间推迟到天快要黑的时候,他再一次调转航向,朝圣贝纳迪诺海峡进发。趁舰队前进的时候,他通知了南方的舰队,吩咐他们放慢速度,将开始夹击海峡的行动再推迟几小时。这时东京大本营好像很照顾他,发来了这道命令:“仰仗神明庇佑,全军猛进突击。”

夜幕又一次覆罩着主力舰队。然而,即使是在这种情况下,栗田仍旧面临着越来越多的危险。前面是水雷密布的狭窄海域,通过圣贝纳迪诺海峡时,他必须让自己的舰队列成纵阵。哈尔西的战列舰和巡洋舰肯定在进口处巡逻,等候在那里采用“T”字战术(1),趁他的舰艇驶出时把它们一艘一艘地击沉。在一九〇五年的对马海战中(2),日本海军就是用这样的战术击溃沙皇的舰队,打胜了那一仗。如今栗田却在扮演他研究了一辈子的那次战役中俄国人的角色,但是他已经陷入绝境,更无其他选择,只好“仰仗神明庇佑”,去决定自己的命运了。

舰队后方,一弯昏黄的弦月在黑沉沉的锡布延海上逐渐低落。前面,马尼拉的日本司令部开亮了圣贝纳迪诺海峡的导航灯。夜晚天空澄净。栗田健男在巨型战舰“大和”号的舰桥上,向他的官兵们发出了一道措辞直接的最后紧急命令:冒全军覆没的危险,我舰队决定向停泊处进行突破,一举歼灭敌军。舰队列成纵阵,驶进狭窄的水域,全军进入战斗位置。虽然经过一天的苦斗,但是这时候那些面色憔悴的水手都登上了他们的炮位。他们是精选的水兵,都对夜战受过严格的训练。栗田相信,他们能够痛击前方的美军,并且如果为形势所迫,都愿捐躯报效天皇。

午夜,月亮沉下去了。半小时后,在星光微闪的黑暗中,主力舰队一艘随着一艘,开始在吕宋岛和萨马岛的山岬之间偷偷地出来,进入了菲律宾海静悄悄的辽阔水面。栗田将军看不见前面有什么动静,其他所有舰上的监视哨也都看不见,雷达扫描了周围五十英里的海面,没发现任何敌情。

毫无动静!连一艘警戒圣贝纳迪诺海峡的侦察驱逐舰都没有!

栗田在惊讶之下,重新燃起了希望,开始考虑如何投入战斗,他以全速沿萨马岛海岸向南直驶莱特湾。他必须承认自己亲眼看到的事实,由于战局中发生了某种离奇的意外事件,哈尔西离开了那儿,这样,麦克阿瑟就只能听凭天皇的最大的炮轰击了。

* * *

(1)“T”字战术:海战的一种典型战术。采用这一战术的舰队,以T字队形,阻止对方舰队前进,用全正面交叉集中火力袭击对方以纵阵前进的先头部队,以优势火力歼灭其主要部分。

(2)1905年5月27日日俄战争中,日本海军大败俄国舰队于对马海峡。

第八十八章

美国方面发生的离奇事件,造成了这一令人难以置信的形势,而今后只要还有人关心海战,这些事将永远成为辩论的题目。其实,这些事件本身很清楚,辩论的症结在于:它们是怎样发生的,又是怎样才会发生的。维克多·亨利当时在“衣阿华”号旗舰司令室里,亲身经历了那些事件。

十月二十四日那一天,帕格早在破晓前就起身了,坐在司令作战控制室里,核对他的参谋人员制订的计划,准备如何应付当时的形势,如何投入战斗,甚至,如果需要的话,如何指挥那个特混群。他明知道,在哈尔西麾下,自己的级别是很低的,然而如果运气不好,特别重大的责任照样会落在他的肩上。他准备随时充分掌握情况,就仿佛自己是哈尔西的参谋长一样。

司令作战控制室是一间灯光暗淡的大房间,位置在他的舱房上边,可以从一条独用的扶梯走上去。室内,雷达显示器在磷光的绿色追踪屏上反映出军舰和飞机的行动、暴风雨的图形、附近陆地的轮廓以及——特别是在一场夜战中——比肉眼在海上看得更清楚的一幅敌军动态图。这里,巨大的有机玻璃显示屏由几个电话传令兵守着,从那些鲜明的橘黄色或者红色的油印摘要中,一眼就可以看出当时发生了什么情况。这里,急电大批地涌了进来,一起交给了值日军官,以便迅速做出简报,准备发布。咖啡、烟叶、电子推动装置发出的臭氧的气味混合到一起,形成了那种永远是司令作战控制室特有的气味。话筒声音沙哑,不停地喊出那些叫人听了莫名其妙的信号:“贝克·吉格·豪七号,贝克·吉格·豪七号,我是法院四号。请艾布尔·迈克报告彼得斜体Z。报文完,请回复。”以及诸如此类的一些话。

但是,也有时候,就比如像现在凌晨五点钟,这位将军偶尔走进来察看一下的时候,司令作战控制室里很安静。几个影子模糊的水兵坐在显示器跟前,脸在荧光下显得阴森可怕,嘴里正喝着咖啡,吸着香烟,或者啃着大块的糖。电话传令兵向话筒里嘟哝几句,或者在有机玻璃板上写一些什么,他们都守在显示屏后面,会灵巧地把字体从后边印出来。一些军官俯身凑近海图,一面计算一面低声谈话。这时候参谋长已经坐在中央的海图台跟前。在进攻台湾之战中,帕格对布雷德福上校很满意,他能够管理司令作战控制室,在嘈杂声中整理出有关的情报。帕格走到下面,独自坐在他的舱房里,很自在地吃着罐头桃子、玉米片、火腿蛋和蘸了蜂蜜的新出炉饼干。也许,要再过很久,他才能重新坐下来吃饭。他正在喝咖啡,只听见布雷德福嗡嗡的声音。

“现在准备开始空中搜索,将军。”

“很好。”

帕格赶快登上扶梯,走到外面司令舰桥上,迎着晴朗温暖的绯紫色黎明,看那些俯冲轰炸机中队在晨星底下从“勇猛”号、“汉考克”号和“独立”号上腾空飞去。这时候他心中隐隐地觉出一阵痛楚。(押沙龙,押沙龙!)等到最后一批飞机飞走了,他才回到下面离他舱房不远的一间小办公室里。他总是喜欢把自己的作战指挥图留在这里。只有在战斗的时候,他才亲自到司令作战控制室去,那儿近旁就是雷达、舰间对话机和司令舰桥。在未来许多小时里,至关重要的还是那些收集到一起的原始材料:视距、距离、航线、航速、损害报告以及这一切所包含的意义。

说到底,这又是一场蓝色对抗橘黄色的比赛,又是老一套军事学院里的战棋对垒与和平时期里的舰队演习。虽然真正战斗中的惊心动魄之处不能与此相提并论,然而有一个要点是不变的。即使是在演习战中,最难做到的一点也是保持冷静,而现在要做到这一点更是困难啊!就让布雷德福在司令作战控制室里去体验那份刺激,欣赏那些最新的消息吧。帕格可是一直等到战斗打响了,才到这里来考虑那些决定性的步骤。只有到了必要的时刻,他才去和他的参谋人员商量主意。

他在这间办公室的宁静气氛中,用橘黄色和蓝色的墨水,把清晨观察和出击报告的有关情况一一批注在他的海图上,这时候他感到最奇怪的是,日本人竟然会这样一往无前地推进。看来,这个家伙向圣贝纳迪诺海峡进发,是要认真地干上一场了。据报告,前一天潜艇击沉了那些敌舰。但这件事并没动摇他的决心。看来,除非是空军的攻势能够把他打发回去,否则就要在海峡外进行一场夜战,也许距现在只有十六小时到二十小时了。

帕格很早就发现第二支水面舰队在南面极远的地方向苏里高海峡进发,这件事并没使他感到惊奇。采取旨在牵制攻势的佯攻,乃是日本人的典型战术。正是这个缘故,所以斯普鲁恩斯才不肯离开塞班岛的滩头堡。现在日本人可真是在孤注一掷了!派往南方去的戴维森的特混大队,大概会尾随那个舰队吧。不,猜错了,现在哈尔西命令他也去圣贝纳迪诺海峡外面集结了。也好,金凯德南面海湾里的舰队拥有六艘陈旧的战列舰,其中五艘都是从珍珠港坟墓里掘出来的,包括那艘老家伙“加利福尼亚”号,此外还有许多巡洋舰和护航航空母舰,可以用来攻击那一支为牵制攻势向苏里高海峡进发的舰队。至于那些小型航空母舰,它们都是由商船改装成的,又小又单薄,慢得就像糖浆在流动。但是,如果倾其全部的力量,它们还是可以发动一次相当强劲的空袭的。

哈尔西的舰队首次受创!最北面的舍曼航空母舰群在早晨九点三十分遭到空袭,“普林斯顿”号中弹起火。据舍曼报告,这些飞机可能是从吕宋岛或者日本航空母舰上起飞的。他的飞行员大量杀伤了敌机驾驶员。再有,这收听到的可是一条令人欣慰的消息:哈尔西调回现正驶向乌利西的第四航空母舰群。(他终于做出决定,总算很及时啊!)海图显示,这些舰艇需要在海上加油,还要整整航行一天。如果是因为“普林斯顿”号受到了打击,哈尔西才改变了主张,那么付出的代价也许是值得的。

在中路,美军对进犯的日舰发动了更多次的空袭,收到了更多令人鼓舞的杀伤报告:多艘战列舰和巡洋舰,有的中了炸弹,有的中了鱼雷,有的起了火,有的翻倒沉没了。在帕格的战图上,这些报告看起来是激动人心的,锡布延海上布满了沉没和受伤的舰艇的符号。如果这些报告属实,那么日本人再也无法取胜了,他们已经输定了。但既然如此,他们为什么要继续前进呢?只要有三十架到七十架飞机出击,就可以随意击中他们,然而他们仍在前进。

他们为什么没有空中掩护呢?日本人的航空母舰到哪儿去了呢?这个问题整天困扰着维克多·亨利,不但困扰着他,而且困扰着威廉·哈尔西和他的参谋人员、他的群长们,困扰着在夜色笼罩着的珍珠港的尼米兹上将和在华盛顿的金上将。那些去向不明的航空母舰,并没掩护向圣贝纳迪诺海峡进犯的舰队,它们并没掩护向南遁走的舰队。那么,在这一场帝国舰队的决死战中,它们担负的又是什么任务呢?不能想象它们会在日本内海闲待着。帕格认为有两个可能。为了将来博自己一笑或让自己感伤,他将这两种可能写在另一张纸上。

十月二十四日,十四点三十分,莱特湾外。

问:敌航空母舰现在何处?

答:(1)在南海搜索范围以外,徘徊不前。一待日落,即将以高航速向我舰急驶,明晨拂晓攻击今夜在圣贝纳迪诺海峡外受创军舰。

(2)正从北方南下,意图诱我舰队离开圣贝纳迪诺海峡。果然如此的话,他们必须在天黑之前,可能在吕宋岛以北很远的地方,让我们去发现。

帕格做出以上两个猜测,并不是他有什么先见之明。当时哈尔西有好几位群长都做出了同样的揣度。最近海军情报部发布了一份俘获的日军作战手册,它里面就谈到要如何牺牲航空母舰,作为一种牵制攻势、转控战局的手段。不知怎的,这一支航空母舰舰队没被侦察潜艇发现已经离开了日本内海。现在它们可能正在驶进空军可以搜索的范围以内。帕格在哈尔西最后发动攻势时猜想: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日落前就可以见分晓了。

实际上,小泽海军中将准备以小挫去换取优势的航空母舰,现在已经驶抵吕宋岛以北,他正使尽一切方法引起哈尔西的注意,可以说是就差翻筋斗、竖蜻蜓和牵动耳朵了。哈尔西已经把向北方搜索的任务交给了舍曼,但是在敌机空袭和“普林斯顿”号起火的那一阵混乱中,这项任务被推迟了。于是小泽就派出了他航空母舰上的一些杂牌飞机——总共只有七十六架——去攻击舍曼的舰群,希望这样至少可以引起哈尔西的警惕。这一次的空军攻击,还不及从陆上基地起飞的飞机使“普林斯顿”号中弹起火的那一次顺利。许多飞行员被击落,其余多数因为太缺乏经验,无法向正在行驶的航空母舰上降落,只得一路不停地飞向吕宋岛,或者坠落在海里。哈尔西并没有警惕起来。这一次零落散乱的空袭,被认为大概是来自吕宋岛的。

小泽还发出大量的无线电信号,希望它们会被发现。那一天很晚的时候,他急于要让敌方发现后进行追逐,就派出两艘非驴非马的战列舰——那是两艘上面装了飞行甲板的怪模怪样的炮舰——南下去跟舍曼的舰群进行水面战斗。小泽把这些作战情况用无线电通知了栗田。两支舰队相距大约一千海里,完全处于无线电通话的范围以内,但是栗田没收到他的电报,非但没直接收到,而且没间接从东京或马尼拉收到转发来的电报。

大约在三点钟,哈尔西准备夜战的计划发下来了。计划中指派了四艘战列舰,其中包括“衣阿华”号和“新泽西”号,再有两艘重巡洋舰,三艘轻巡洋舰,以及十四艘驱逐舰。

以上各舰,组成第三十四特混舰队,统属李海军中将战列舰队。第三十四特混舰队,将远攻敌舰,参加决战。

组成战列舰队!

帕格·亨利研究了一辈子战列舰队战术,军事手册他都背得出来。为了日德兰半岛、对马海峡以及纳尔逊在特拉法尔加角和圣文森特角那些可做典范的战役,他也不知道跟人家打过多少次赌。战列舰队的会战,是海军最高级的历史考验。在这次战争中,直到现在为止,那些所谓航空母舰的丑陋拙劣的水上仓房,反而使战列舰显得不重要了。好呀,我的老天爷,这会儿日本派来了它的战列舰队,穿过圣贝纳迪诺海峡,来突击我进攻莱特湾的舰队,而这一次哈尔西所有的航空母舰都不去阻击它们。

组成战列舰队!这是在吹响冲锋号呀!维克多·亨利热血沸腾,仿佛又是一个二十岁的人,他从托架上拿起电话听筒,对布雷德福上校说:“十六点在我的司令室召开参谋会议。留一个值日军官在司令作战控制室里,你下来吧。”

帕格并没忽略这一点:在“新泽西”号上坐镇的哈尔西,将担任战列舰队作战司令官。威利斯·李将组织特混舰队,他本来可以干得很出色,然而哈尔西却要接过这一任务,由他自己来督战。在“新泽西”号司令室里,瞧大伙儿兴奋成什么样儿!如果说这件事帕格等候了三十年,那么比尔·哈尔西已经等候了四十年啦。历史上所有的海军将军,没一个会比在这种情形之下更跃跃欲试,急于痛痛快快地打上一场舰队的战斗。人和与天时凑合到了一起,这一次可要取得辉煌的胜利了。

帕格跑上了司令舰桥,痛快地呼吸新鲜空气。他已经吸了三包香烟。海上的景色,没有比现在更宁静的了:在午后的阳光下,航空母舰、战列舰以及它们的屏护舰队远远布列到极目力所能望见的地方,南北延伸,直到地平线以外,战斗中所熟悉的那些灰色形影,列成了防空队形,在微微溅起浪沫的蓝色大海上缓缓行进。看不见陆地,看不见敌舰,看不见烟雾,看不见炮火。使人感到兴奋激动的,是旗舰上作战控制室的话筒发出的噪声,是编码机像念海军符咒般急乱地报告的情况。无线电通信、飞机、黑色的石油,这一切已经形成一种新式的海战,这种海战可以跟几百海里,甚至几千海里外的地方进行联络,把战场扩大到包括几百万平方海里的洋面。然而,最基本的讯号,仍旧和特拉法尔加角所用的,甚至肯定和萨拉米(1)所用的相同。

组成战列舰队!

打仗总是危险的。巨型的“衣阿华”号可能和其他任何战舰同样葬身海底。“北安普敦”号沉没的情景,依旧萦绕在帕格的脑际,他正在考虑,应当怎样向他的参谋谈一些有关鱼雷攻击的事。然而,当他穿着一身揉皱了的衣服独自站在那里时,他一边深深地感受着热带海洋上吹来的阵阵微风,一边感觉到,能享受这样一个夜晚,自己也不算虚度此生了。他这样情绪激昂,多少是有罪的,因为这件事不外乎是一场屠杀,可能要死掉许多美国人,然而他却为此感到这样高兴。

参谋会议还没开到十五分钟,旗舰上的作战控制室给帕格打来了电话,通知他日舰在锡布延海上的一个新的位置。帕格把经纬度摘记在一本便笺本上,突然说:“核对一下译文,这里有错。”说到这里,他就把电话挂上了。不一会儿,值日军官又抱歉地打来了电话说,翻译已经核对过了。这时又报告了一个更新的发现。帕格抄下了几个数字,突然走进他的办公室,立刻把参谋长唤了进去。

“你对这情形有什么看法?”

他的海图上,橘黄色墨水标出的日本舰队航线现在向西面弯了过去。退走了!

“将军,我早就不相信,他们怎么能够这样一直赶过来。”布雷德福手指掠着他的白发,摇了摇脑袋,“他们那样做,就像一个雪球在热腾腾的火炉上滚,到最后非滚光了不可。”

“你认为他们逃走了吗?”

“是的,将军。”

“我可不这样想。会议暂时结束。你上去吧,仔细查一查那些急电。尽量从舰间对话机里多听一些消息,把值班收听司令部电路的译员增加一倍,咱们要掌握这些有关方位报告的消息。”

不一会儿,布雷德福打电话下来,说整个舰队都在闹哄哄地传播日舰转变航向的消息。帕格一面直瞪瞪地瞅着海图,一面推测所有的可能性,就好像对弈时看到对方走了一步出乎你意料的棋似的。他开始这样写道:

十月二十四日十六时四十五分,中央舰队朝西转向。

什么缘故?

1.遭到空袭。正遁回日本。

2.指定的时间未到。航空母舰尚未进入搜索范围。莱特湾外集结计划被打乱。现正延宕时间,也是故作疑兵之计。

3.为了避免一场夜战。日本小舰队有更喜夜战的,也有更喜用长程鱼雷的,等等。但这家伙希望有良好的能见度,以便发挥其大炮的威力。

4.为了在白天保持其灵活的指挥能力。

5.已向东京发出损害报告,现正等候命令。

6.还记得斯普鲁恩斯在中途岛的“退却”吗?现在来的是一个厉害角色,拥有一支强大的舰队,又是一个足智多谋的指挥。也许他是在引诱哈尔西去追击他,令其闯入圣贝纳迪诺海峡,而他却掉转头来,向我舰队使用“T”字战术。

帕格正在那里琢磨这些可能性时,忽听见急促的敲门声。“将军,我想还是亲自把这份东西给您送来。”布雷德福眼睛炯炯闪亮,把一份从暗码译出的电文——一张空白表格,上面粘着几条电报纸带——放在他桌上。那是哈尔西发来的。

收件人:第三舰队全体群长与分队长

据舍曼报告,在北纬18~32度东经125~128度发现三艘航空母舰、二艘轻巡洋舰、三艘驱逐舰。

帕格把他蘸了橘黄色墨水的笔急促地戳在海图上。在吕宋岛东北,离海岸二百海里。日本航空母舰的目标这一来可明确了。

“哼!有关锡布延海上的那一支舰队,有最新的消息吗?”

“没有消息。将军。”

他们望了望海图,又彼此对看了一眼,露出了苦笑。帕格说:“好吧,假如你是哈尔西,你打算怎么办?”

“立即出发,给那些航空母舰一次穷追猛打。”

“那么,圣贝纳迪诺海峡呢?锡布延海上的那个家伙呢?”

“他还在撤退嘛。要是他掉转头回来的话,战列舰队可以狠狠地揍他一顿。”

“这么说,你是要留下战列舰,只让航空母舰向北开吗?这样不是太冒险吗?”

“航空母舰朝北进发,在路上可以跟舍曼的两艘战列舰会合。那样一支力量就足够对付日本人现在所有的航空母舰舰队了。”

“那么,要是他们集中兵力呢?”

布雷德福搔了搔脑袋。“嗯,日本人还没使出这一招,对吗?这会儿他们正在从两个方向向我方进犯,他们彼此离开得太远了,我方不能集中力量,先去攻击一支舰队,再去攻击另一支舰队。我认为,制订战术时战场的局势要比原则更为重要。我方得把自己的兵力分成两路,确保能够同时打击他们的两支舰队。无论如何,我方的两个小队要比他们那两个小队厉害得多。”帕格恶狠狠地蹙起了眉头。布雷德福吞吞吐吐地说:“将军,既然您问到了我,不管多么没见识,我总有义务把自己想到的说出来。”

“你的话惊动了马汉(2)的在天之灵。不过,我同意你的话。现在你回到上面去吧。”

勤务兵敲门,把一托盘将军用的晚餐送进来。帕格觉得自己没法儿把一只橄榄强吞下去,他要再添一些咖啡,然后一面一支又一支地吸着烟,一面设身处地为哈尔西着想。

面对着这一大堆财富,这位老战士一时不知从何下手啦:在两场大战中,他都有机会一显身手!他可以像纳尔逊勋爵那样打胜任何一场战役,然而不能同时在两处取胜,因为正像布雷德福所说的,战场相距太远了。如果他决定让他的航空母舰北上,那就必须把“新泽西”号从战列舰队中抽调出来。那样一来,就要由威利斯·李去指挥战列舰队,打一场夜战,用一艘舍曼的战列舰来代替“新泽西”号。或者,哈尔西可以统率几艘战列舰,列阵圣贝纳迪诺海峡以外,让米切尔的航空母舰北上,去攻击那里的航空母舰。可这办法又是雷·斯普鲁恩斯在塞班岛不肯采用的。

帕格心里盘算,圣贝纳迪诺这场战役将是更具有决定意义的,它会直接对滩头堡构成很大的威胁。然而,假如日本人不是转变航向,而是继续前进呢?假如那样的话,比尔·哈尔西就会整夜慢腾腾地在海上游弋,不发一枪一炮,而马克·米切尔则将率舰出发,去赢得自中途岛战役以来最大的一次胜利。

可惜没有机会,帕格·亨利心里想。可惜没有机会。布雷德福说得对,要是他帕格处于哈尔西的位置,他也会向北进攻的。

然而,他又希望哈尔西只带走“新泽西”号,不要把“衣阿华”号也拖走。那几艘日本航空母舰,势必成为米切尔的飞行员的俎上之肉。那些去北方的战列舰,它们的作用也只不过是去击沉那些已经受了损伤的舰艇罢了。圣贝纳迪诺海峡附近将有一场海战。那个日本人并没离开,这是帕格凭第六感觉知道的。

从上面的作战控制室里传来了一份威利斯·李发给哈尔西的回视信号报告,那是天刚黑以前发出的。这份战局分析,与帕格的见解相似,所以他听了很高兴。李是一位精明老练的战略家。据他说,那些日本航空母舰力量薄弱,是用来诱敌的,它们的飞机为数很少;锡布延海上的舰队掉转航向只是暂时的,那一支舰队还会回来,夤夜进入海峡。

在哈尔西的参谋当中,帕格猜想,意见分歧一定很大,争论也很激烈。时间正在消逝,仍旧没有命令下达,甚至没有发出战列舰队作战计划的“执行令”,而威利斯·李这会儿需要时间组织和编排他的舰队。八点钟已过,命令总算发下来了。这一份决定战局的急件,布雷德福不是自己送来,也不是用电话通知的,他派一个传令兵把它送来了,而这种做法也是很奇特的。帕格读完这份很长的作战命令才明白它是怎么一回事。

哈尔西准备北上去追击那些航空母舰,这样也好。但是,他要带走整个第三舰队,连一艘舰艇也不留下来防卫圣贝纳迪诺海峡。

帕格还在思考这个令人焦虑的奇怪命令时,又发下来另一份急件,它又是由传令兵送来的。这是一架夜航侦察机对锡布延海上敌舰的观察报告。他还没来得及把笔落在海图上,只看到那个经度就已经使他毛骨悚然。日舰已经掉转航向,这时候正以每小时二十二海里的航速驶向圣贝纳迪诺海峡。

急件发出的时间是二十二点十分,也就是一九四四年十月二十四日夜里十点十分。

* * *

(1)公元前480年秋发生在阿提卡半岛西面的萨拉米海峡的一次海战。地米斯托克利率希腊海军,大败波斯国王泽尔士一世统率的庞大舰队。

(2)艾尔弗雷德·塞耶·马汉(1840—1914),美国军事理论家、军事历史学家、海权论创始人。

第八十九章

一个犹太人的旅程

(摘自埃伦·杰斯特罗的手稿)

一九四四年十月二十四日

我和娜塔丽都收到了我们的遣送通知。我们将于十月二十八日随同第十一批被遣送的人离开此地。去请求照顾,那根本没用。列入十月份这几批遣送的人,谁也不能豁免。

特莱西恩施塔特已呈现出一片荒凉可怕的景象,留下来的也许只有一万二千人。自从电影停拍以来,还不到一个月,火车已经运走了差不多二万人,都是六十五岁以下的。你如果年纪更大,还可以苟安一段时间,除非是像我这样得罪了当局的。至于那些年轻力壮,有本领和长相好的,他们都已经走了。原来拥挤和热闹的犹太区里,剩下来的那些老人在几乎是空荡荡的街上踅来踅去,挨冻受饿,提心吊胆。镇里的公共设施都已被破坏。再没有地方供应热的饮食,连从前那些劣质的残羹剩菜都吃不到了,厨师一个都没有了。垃圾堆积如山,因为没人去清除它们。在空荡的营房里,弃下的衣服、书籍、地毡、照片扔得满地都是,没人去打扫,更没人想到要去偷窃。医院都空了,因为所有的病人都被遣送走了。每个地方都是人走空后那种腐朽霉烂的气味。

那一次“美化运动”的骗人玩意儿——奇怪的路标、店铺的橱窗、音乐台、咖啡馆、幼儿园——都在萧索的天气里颓败:颜色暗淡了,油漆剥落了。虽然已经三令五申,要严厉处罚,但是那些老人仍旧偷窃这些面子建筑物的木板,把它们当柴烧。现在听不到音乐了。儿童几乎没一个留下,除了那些父母是异族通婚的和退伍军人、市政官员或“知名人士”的子女。但是,这一次第十一批遣送,要送走的人多达二千名以上,就像一把镰刀砍进了这些受特殊照顾的阶层。这一批走的人当中,包括很多儿童。

我是因为拒绝合作而得罪了当局。来接替九月下旬神秘失踪的那个可怜虫爱泼斯坦的新任高级长老,是维也纳的一位默梅尔斯坦博士,他以前当过拉比和大学讲师。这位长老指定我做他的主要助手,我知道这是党卫军的授意,其用意无非是如果战事突然结束,他们可以再装饰一次门面。这些别有用心的家伙,一定是在这样打算。对他们来说,如果让一个美籍犹太人在这里担任高级职员,去欢迎那些战胜者,这样面子上会好看些。然而,现在看来,战事并不会很快就结束,东线和西线都好像要相持过这个冬天。在今后的许多月内德国人的罪行还要变本加厉,也许只会有增无减,因为这是他们犯罪的最后机会了。

接连着几小时,默梅尔斯坦试图说服我,一直唠叨不休地说恭维话,讲大道理。为了打断他的话,我就说准备考虑这件事。那天晚上娜塔丽的反应和我一样。我向她指出,如果我因为拒绝了这件事而被遣送,她大概会和我一同走。“你瞧着办吧,”她说,“但是,可别因为我去接受这件事。”

第二天我向默梅尔斯坦做出答复,这时我又得耐着性子去听他说那一套废话,他最后向我恫吓、咆哮、哀求,甚至真的流下了泪。毫无疑问,他害怕传达我的拒绝,害怕惹恼了他的主子。我不妨在最后这几页日记中介绍一下这个人的特点,以及他的想法。他代表了一个类型的人,欧洲各地肯定都有默梅尔斯坦这类人物。说得简单点儿,他的想法是:如果让德国人直接监督我们,那他们要远比犹太管事们凶横残暴,不会像犹太人这样愿意充当一种缓冲力量,代为执行德国人的命令;他们在推延时限、说项求情、回避什么事情时,都尽量让德国人向他们出气,同时忍受着犹太人对他们的仇恨和轻蔑;他们不停地做工作,要减轻大伙儿的苦难,把一些人从死亡中拯救出来。

我反驳他说,虽然从前在特莱西恩施塔特是这种情形,但如今的工作人员都只管组织遣送工作,负责把一些人送走,而我不愿插手这一类的事。我不去提到这种工作人员指定犹太同胞去送死,只是为了要保全自己的性命,或者,至少是为了推迟自己的末日。伊壁鸠鲁(1)说得好,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件事,都有两种方式应付它。我并不责怪默梅尔斯坦。他说,如果像他这样的犹太人再不去执行德国人的命令,不去设法减轻他们的压力,那情形就会变得更糟。他这话听起来也有一些道理,然而,我却不愿意这样做。我拒绝他的时候,也知道这样会吃到苦头,然而我决不迁就。

他说那些奉承我的话时,还请我看在两人同是学者的分儿上。我们研究的学科是有关系的,因为他在维也纳大学教的是古犹太史。我听过他在犹太区里讲学,但认为他的学问并没什么了不起。他引证了弗拉维乌斯·约瑟弗斯(2)的事迹,竭力为自己辩解。犹太人都恨这个约瑟弗斯,虽然他的目的完全是为他的同胞谋福利,但是他们都认为他是罗马人的奸细和工具。历史对约瑟弗斯的评价最多也只是毁誉参半。像默梅尔斯坦这类的人,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他发怒的样子像党卫军发怒时那样使我至今心有余悸,先是横眉瞪眼,板着脸警告我,后来又失声痛哭。他并不是在演戏(否则他倒是很会表演),因为他真的泪如泉涌。他的负担太重了,所以他不禁痛哭流涕。他在犹太区内可以说是最敬重我。在战争这一阶段,作为一个美国人,我最有能力去和德国人打交道,为大家做一些好事。为了要我回心转意,不至于去小堡垒,他不惜向我下跪,劝我和他共同担负他那可怕的责任,他再也没法儿单独承担那件事情了。

我对他说,这件事必须由他勉为其难,万一我本人将来有个什么好歹,那我准备拼着自己这个衰弱的身体忍受下去了。说到这里,我就离开了,让他去摇晃着脑袋,拭干眼泪。那差不多是三个星期以前的事。接下来的几天,我一直捏着一把汗。我一点儿也没变得比以前更勇敢,然而确实有一些事要比痛苦更坏,比死亡更可怕。再说,一旦落在德国人手里,除非有来自外界的救援,否则一个犹太人到最后反正是逃不了痛苦与死亡。那么,他还是索性独行其是的好。

此后我没再听到什么消息,可是今天大难临头了。我相信,这件事也不能怪默梅尔斯坦。当然,是他签署的命令,正像他签署其他所有被遣送的人的命令一样。但是,事实上我的名字已经被列在党卫军开的名单上了。他们既然不能再利用我,又不愿强迫我去做什么事,像上次招待红十字会的参观那样,他们就准备干掉我。除非他们能够把我拉到他们一边,做他们的工具,也就是充当帮凶之类,否则美国人来到的时候,他们就不会想要我这样的人在身边。俄国人来到的时候,也是一样。

通知单是早晨发下来的,那时候娜塔丽刚要去云母工厂。这种事已经司空见惯,早在我们俩意料之中。我提议去找默梅尔斯坦,就说我已经重新考虑了这个问题。这是实话。我向她指出,她还需要为她的儿子活下去,虽然我们已经好几个月没获得他的消息了(我们和外界的一切联系早已被切断),但是她有充分的理由可以希望他是平安无事的。等到有一天这个漫长的噩梦醒了,如果她居然还能够活着的话,她会找到他的。

她紧张中微露出恐惧,忧郁地说(我要在收藏起这几页手稿之前,先把这一次简短的交谈记下来):“我不愿意你为了要保护我,把整列火车的犹太人送走。”

“娜塔丽,我原来对默梅尔斯坦就是这样说的。可是,咱们知道,遣送的人总是要走的。”

“可是,那不是你经手办的。”

我感动了。我说:“Ye—horeg v'al ya—harog。”

她跟我和其他几个犹太复国主义者学了一些希伯来语,但是懂的并不多。她迷惑不解地望着我。我解释道:“这是引的《塔木德》里的句子。有三件事是犹太人在强迫下宁死也不能做的,刚才说的是其中的一件事:宁可被人杀,也不可杀人。”

“我管这个叫一般准则。”

“按照希勒尔(3)的说法,犹太教的全部教义都是一般准则。”

“还有两件犹太人宁死也不能做的事呢?”

“礼拜伪神,与人通奸。”

她若有所思,然后像蒙娜丽莎那样向我笑了笑,就到云母工厂去了。 n6KohmUCp81SPwd7Hp25fKgRIRrCqKCaKswxtZtSQoGDWgzSfpZx/w2IhdU6DF2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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