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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回忆:全2册35

贝克拉比,柏林来的那位聪明文雅的老学者,可以说是犹太区的精神之父,他对这次访问抱有很大的希望。他确信红十字会人员决不会受骗;他们会提出一些尖锐的问题,深入幕后去调查;他们的报告将会在特莱西恩施塔特,也许还会在德国人的所有营地上促成真正的变化。他反映了普遍存在的乐观主义情绪。我们这些在特莱西恩施塔特的人真是摇摆不定。囚禁思想,居住条件的过分拥挤,对德国人经常感到的惧怕,低人一等的营养和医疗照顾,以及使许多国家除了黄星标志外很少有共同之处的犹太人痛苦难熬地杂居在一起,所有这一切助长了一种不现实的情绪。由于盟军在法国登陆,又由于“外界人士”的这次迫在眼前的访问,这种情绪目前是狂热的。

但是我极力看清现实。盟军对诺曼底的进攻,事实上已经停顿下来。实际上俄国人在东方并没发动进攻。斯大林有什么背信弃义的事干不出来呢?难道那个魔王决定听任双方在法国展开的一场你死我活的搏斗中打得筋疲力尽吗?在那以后,他就可以悠闲自在地席卷全欧了。我非常担心会是这样。

三年以前的今天,即六月二十二日,德国人扑向苏联。俄国人爱好在周年纪念日做出戏剧性的姿态,要发动的话,今天就应该发动他们的托尔斯泰的反击了。可一点儿迹象也没有。英国广播公司晚上的新闻广播是死气沉沉的、含糊的。(大家总偷偷收听英国广播公司的节目,把消息迅速传出去,虽然收听的惩罚是死刑。)柏林电台又趾高气扬,吹嘘说艾森豪威尔的军队全陷在诺曼底的丛林和沼泽里了,又说隆美尔不久就会把他们赶下海,还说希特勒的新式的“惊人武器”到那时会对英美人造成一个可怕的打击。至于俄国人,德国人说,他们为了在克里米亚和乌克兰发动攻势,已经付出了“海洋般的鲜血”,如今精疲力竭,所以长期停步不前了。这些话里有点儿实情吗?就连德国国内阵线也不能容忍战事公报中的胡说八道。除非俄国人真的很快大举进攻,否则我们就会再一次尝到希望变成绝望的那股难受滋味。

唉,这一整天是一出多么令人恶心的闹剧啊!有些从布拉格赶来的德国小官僚扮演来宾。只有拉姆身穿军服。看着海因德尔和党卫军的其他暴徒穿着不合身的便服,打着领带,戴着呢帽,对我们这些长老鞠躬哈腰,把我们搀扶上、搀扶下有司机驾驶的汽车,在咖啡馆、街道上、走廊里笑嘻嘻地闪到一旁,让路给犹太妇女,那简直像在做梦。整个彩排像时钟那样精确地进行下去。在参观的人各处走着时,暗藏着的送信小童就奔到前边去通知一声,吩咐一个合唱队的演唱、咖啡馆里的一场表演、私人宅子里的一个弦乐四重奏、一次芭蕾舞练习、一场儿童舞蹈、一场足球比赛进行起来。不论我们走到哪儿,我们总能看到衣着考究、风度翩翩的像假日般快乐的散步的人在抽雪茄烟和吸香烟。“犹如时钟那样精确。”正是这一句话。犹太人以活玩偶的那种僵硬姿态扮演着他们的小角色。等“来宾们”过去以后,他们的动作立刻停止,他们又呆板下来,变为特莱西恩施塔特的战战兢兢的可怜囚徒,等候下一个信号。

拜伦通过红十字会送来的三只压扁了的包裹正堆在我旁边的地板上。今天晚上,卡车滚滚地驶过犹太区,车上堆积如山的是德国人扣压了几个月的包裹。这样,来宾们就会看到犹太区里充满了红十字会的供应品。德国人想得很周到,从布拉格那些存放掠夺来的犹太人物品的仓库里,他们为那些将要作为展览品的犹太居民弄来了大量华丽的服饰。目前,我就穿着一套极其考究的英国哔叽衣服,戴着两只金戒指。一个妇女美容院也开设起来,还分发了化妆品。秀丽的犹太女人,雅致的衣裳上戴着整洁的黄星标志,今天全像女王似的依倚在衣着考究的男伴胳膊上,在四周种有鲜花的广场上漫步。我简直可以相信我已经回到了和平时期的维也纳或是柏林。可怜的女人啊!她们沐浴打扮,搽上香水,梳好头发,佩戴上宝石,在这短暂的欣喜中也不禁容光焕发。她们的情况就跟那一大车的死尸一样可悲。在所有的病人被遣送走之前,那装有死尸的车辆总是日夜不断地驶过。

在幼儿园那儿,娜塔丽穿了一件华丽的蓝绸衣裳,路易斯穿着一套深色的天鹅绒服装,领口那儿还饰有花边,看着他玩耍,真是一件乐事。党卫军把那些娃娃像斯特拉斯堡肥鹅那样养胖起来。他们都是圆滚滚的,脸蛋儿红润,充满了活力,就跟路易斯一样。要是有什么可以哄骗来宾的,那就是几天以前刚完工的那座可爱的幼儿园。它跟一个玩具房屋一样漂亮和精致,园里讨人喜欢的儿童在秋千、旋转木马上玩耍,或者在池子里泼水。

娜塔丽刚带回来消息说,俄国人终于发动进攻了!他们在午夜收听到了两个不同电台的新闻广播:英国广播公司的一则令人欢欣鼓舞的公报和莫斯科的一则很长的捷克语广播。苏联人把这次攻击说成是“我们和在法国作战的盟邦合作,发动摧毁希特勒匪徒的一次总攻击”。当她把这消息告诉我时,我低声念了希伯来人对好消息祝福的词句。接着,我就问她,为路易斯安排的计划是否进行下去。谁知道,我说——我自己突然狂热起来——德国现在会不会很快就垮掉呢?这样冒险是否还值得?

“让他走,”她说,“这件事无论发生什么也不改变。”

我搁下笔,脑子里想起了可怜的乌达姆的那支歌:“啊,他们来了,他们终于来了!从东方到来,从西方来到……”

愿上帝助他们成功!

以下摘自《世界大屠杀》:

巴格拉齐昂

一九四四年六月二十三日,俄国人从东方向我们发起了十分猛烈的攻击。游击队在白俄罗斯全境活跃起来,炸毁桥梁,使我们的运兵火车出轨翻倒。侦察刺探活动直捣入中央和北方的集团军,从波罗的海直到普里佩特沼泽地。在有些地方,一尊大炮靠紧一尊大炮,总共约有十万尊大炮组成的隆隆火网,使四百五十英里长的那条战线变成了地狱。随后,步兵师、坦克师和机械化师在黑压压的尽是苏联飞机的天空下面,大举进犯。德国空军没有战斗机升空去截击它们。俄国人正以一百二十万人、五千辆坦克和六千架飞机在攻打我们。这就是罗斯福老虎钳的另一面钳牙,它穷凶极恶地捣向西方,和“霸王”行动向东的推进会合。

巴格拉齐昂!对巴巴罗萨的报复!

和我们一样,苏联人也将他们的进攻定名为一个重要的军事领袖、波罗底诺战役(1)的英雄的姓名。和我们一样,他们的目标也是迅速攻占白俄罗斯全境,把驻守在那片辽阔的森林平原上的德国兵团全部包围起来。诚然,从我们最高统帅部地图上呈现出的情况看,巴格拉齐昂是巴巴罗萨的一个使人脊背发凉的再现,从我们惊骇的脸色上,反映出了我们过于精辟地传授给苏联人的军事教训。

从解救列宁格勒的那次血流成河的冬季战役中,从春天在乌克兰和克里米亚拼命击溃曼施泰因部队的那次战斗中,我们看到了他们惊人的恢复能力,以及斯大林继续浪费生命的残忍决心。但是这次在白俄罗斯出现了新的情况:我们自己最精湛的战术概念,被巧妙地运用来反击我们。为了使那个映象完整无缺,阿道夫·希特勒重复了一九四一年斯大林颁布的那道愚蠢的命令:“据守原地,不准撤退,不准机动转移,死守下去”,结果也从相反的方向遭到了同样的灾难性大败。

苏联人甚至也同样做到了奇兵突出。

一九四一年,他们预料到希特勒会夺取乌克兰这个粮仓和高加索那些油田,所以把重兵集中到了南方。因此,我们的主力穿过白俄罗斯向前挺进,很快就打垮了他们的中央战线。这次,尽管红军大量集结在中央地区,一贯正确的希特勒却“知道”,俄国人会利用他们在南方的突出阵地,朝着罗马尼亚油田和巴尔干各国发动攻势。他以通常那种不切实际的方式断定,红军在中央地区的集结是虚张声势,所以把我们的部队集中在面对乌克兰的苏军的战线。

中央集团军司令官布施提供的使人焦急的警告情报,以及他要求增援的公文,全遭到了忽视。等俄国人发动攻击,战线垮了以后,希特勒当然为他自己愚蠢的错误估计而撤去了布施的职务。但新司令官莫德尔将军也同样受到了希特勒的干扰,尤其是在俄国人快速地猛攻以后,他还坚持要我们的各师蛰伏在一些“牢固的据点”里——战线后面残存的一些孤城:维捷布斯克、博布鲁伊斯克、奥尔沙、莫吉廖夫等,而不命令他们突围出来。这件蠢事使战线瓦解了。那些“牢固的据点”几天内全部陷落,部队全部损失了。我们的战线上出现了一些巨大的裂口,苏联人驾着用之不尽的租借战车,像鞑靼人那样呐喊着,从这些裂口中蜂拥而来。

我对巴格拉齐昂(称为“白俄罗斯战役”)的作战分析是非常详尽的,因为我认为,这个人们很少加以研究的事件,甚至超出了大受人们吹捧的诺曼底登陆,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德国最后崩溃的转折点。倘若这次战争中有一个名副其实的“第二次斯大林格勒战役”,那就是巴格拉齐昂。俄国人在不到两星期的时间内,推进了大约两百英里,势如破竹的钳形攻势迫近了明斯克,包围了十万德国士兵。而在这次战斗中,我们大概损失了十五万人。中央集团军的残余部队越过明斯克向西溃退,它的兵团遭到苏联装甲部队前锋的冲杀和蚕食。到七月中旬,中央集团军实际上已经不复存在了。一小队意气沮丧、衣衫褴褛的德国战俘在红场上游街示众。红军重新夺取了白俄罗斯,长驱直入波兰和立陶宛,它正威胁着东普鲁士的边境。北方集团军面临着红军向沿海地区挺进而被切断退路的危险。这时候,英国人和美国人仍旧挣扎着想冲出诺曼底。

这时候,阿道夫·希特勒还一直把眼睛紧紧盯着西方!在我们的战况汇报会议上,他总以急躁不耐、突兀草率的判断打发掉东方日见扩大的危机。我们控制的报刊和电台把这场大灾难掩盖起来。至于美国人和英国人,他们当时全神贯注在法国境内的军事行动上(他们的历史学家今天还是如此)。苏联人只举出了他们推进的简单事实。战后,斯大林日益衰老,变得疯狂地凶残好杀时,他们的军事史学家全吓得缄口不言。有很长时期,那个不幸的国家并没写出多少关于这场战争的有益的材料。

因此,巴格拉齐昂就变得不大为人所知。但是无可挽救地突破了我们的东线,使芬兰退出这场战争,并使巴尔干各国的政客们预谋背信弃义的,全是这一场战役。那些政客的背信弃义,导致我们下一个月在罗马尼亚遭到了更大的惨败。而巴格拉齐昂也是七月二十日(2)使那枚炸弹在最高统帅部爆炸的真正导火线。

英译者按:近年来,苏联人提供了较多、较好的关于这次战争的书籍。朱可夫元帅的回忆录详细地叙述了巴格拉齐昂。这些书虽然资料丰富,但按照我们的标准来看,却不一定是忠实可信的。在俄国,共产党政府拥有所有印刷厂,凡不颂扬党的材料全刊印不出来,而党跟希特勒一样,也是从不犯错误的。

六月二十三日

六月二十三日天刚蒙蒙亮,娜塔丽就起身,穿好衣服,准备接待红十字会人员的访问。她那间卧室及得上欧洲一家上好旅馆的房间:淡黄色木制的家具、一块东方小地毯、花哨的绘有花朵的糊墙纸、扶手椅、灯罩甚至还有好几瓶鲜花,都是前一天晚上园艺工人送来的。杰斯特罗家的这间房间在参观访问中是一个停留地。这个著名的作家将领着来宾们参观他的房间,请来宾们喝法国白兰地,陪着他们到犹太会堂和犹太图书馆。因此,娜塔丽在匆匆出去以前,先把屋里拾掇干净,就好像要供军事当局检阅那样。幼儿园里也还有不少事情要做。拉姆在最后一分钟吩咐把家具重新安排一下,并且在墙上再多贴一点儿剪下的动物画片。

太阳刚升起。妇女们已经到了外面街上,她们在黄澄澄的倾斜的阳光里趴在地上擦洗便道。这些从拥挤不堪的阁楼上出来的衣衫破旧、骨瘦如柴的人,散发出一股恶臭,污染了清早的和风。她们把活儿干好后,就得躲开,洒了香水的美人穿着花哨的服装走出来。娜塔丽的感觉已经十分迟钝,根本觉察不出“美化运动”的这种讽刺意味了。这一个月里,一个反复出现的噩梦使她经常睡不好——海因德尔揪着路易斯的两条腿晃晃荡荡,将他的脑袋撞在水泥地上。到这时候,孩子脑浆迸裂、鲜血直冒的景象对她来说已经跟她回忆中党卫军的那个地下室一样真实,而且多少更为熟悉,因为那次短促的惊恐是在一阵模糊不清的震动中来临和消失的,而这个可怕的幻象她却见到过二十多次了。真的,娜塔丽已经成了一个失魂落魄的人,脑子里简直不正常。只有一件事还能使她打起精神,那就是把路易斯送出犹太区。

传递班瑞尔信息的那个捷克警察说,这次尝试是安排在红十字会人员访问后的那一周里。路易斯得先生病,接着送进医院就不见了。她从此不能再看见他,只会听说路易斯患斑疹伤寒已经死了。接下来,她就只能希望将来有一天会听说他很安全。这就像送他去急诊开刀一样,不管风险多么大,但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一辆手推小车停在丹麦人的营房外边。花匠正从车上把满是花朵儿的玫瑰花树卸下来,搬进大院,栽种在草地上挖的窟窿眼儿里。娜塔丽走过时,浓郁的玫瑰花香使空气芬芳馥郁。她很清楚,丹麦犹太人正进行着一件很特别的事,但那跟她并无关系。她所关心的就是,毫无差错地度过这一天,不要惹恼拉姆危害到路易斯。幼儿园是规定的参观路线中最后一个停留地,是最引人注目的地方。

照理说,丹麦犹太人在这天十分重要。他们是三万五千名犹太人中寥寥的四百五十人,不过却是很特殊的四百五十人。

丹麦犹太人的经历是惊人的。除了这少数人以外,其他所有人都自由和安全地到了中立的瑞典。丹麦政府得到风声,知道德国占领军即将围捕犹太人,于是暗地里让居民警惕起来。一夜之间,丹麦志愿人员用小船临时凑成的一支船队,使六千名左右的犹太人渡过一道狭窄的海峡,将他们送到了热情好客、中立的瑞典。因此,只有这一小群人被德国人逮住,送到特莱西恩施塔特。

从那以后,丹麦红十字会就一直要求来探望犹太乐园中的丹麦犹太公民,丹麦外交部也一再提出强有力的要求。说也奇怪,德国人面对着这个小国(而不是其他任何国家)为犹太人所表现出的这种史无前例的坚持正义的勇气一直犹豫不决,并没枪毙几个丹麦人,只是把这个讨厌的要求压制下去。他们虽然屡次推迟访问的时间,事实上却是屈服了。

四个人组成了这个访问团,他们在历史中虽然默默无闻,他们的姓名却还是有案可查的。

弗朗茨·瓦斯,为特莱西恩施塔特事宜一直敦促柏林方面做出决定的丹麦外交官。

尤尔·亨宁森博士,丹麦红十字会成员。

M.勒塞尔博士,柏林国际红十字会德国办事处成员。

埃伯哈德·冯·塔登,德国职业外交官。塔登在外交部办理犹太人事务。艾希曼把犹太人送到死路上去;塔登把他们从他们享有公民权的国家里发掘出来,然后转交给艾希曼。

访问从中午开始,持续了八小时。工程浩大、花了六个月来推行的整个“美化运动”,就是为了使这两个丹麦人和这两个德国人在这八小时中留下深刻的印象。结果证明这是很值得的。瓦斯和红十字会那个成员写的报告还保存着。报告中充满对特莱西恩施塔特极其令人满意的情况的认可。有一个人总结:“较为近似一个理想的郊区社会,而不像一个集中营。”

为什么不是这样呢?

这四位来宾跟着一长列柏林和布拉格来的纳粹高级官员,按照时刻表顺利地走过了拉姆安排的路线。他们的到来唤起了一个接一个十分迷人的景象——妩媚的农场姑娘边唱着歌,边掮着草耙走向菜田,大堆大堆的新鲜芳香的蔬菜在伙食铺门口卸了下来,犹太人快乐地排队等候购买,一个穿长袍的八十人合唱队纵声唱出一首激动人心的赞美歌,而正当来宾们到达运动场上时,一次足球射门博得了兴高采烈的观众的热烈欢呼。

医院的外表和气息全跟天堂里一样清新,床单雪白,病人都舒适、愉快,对治疗和伙食总用赞不绝口这样的回答来答复来宾提出的所有问题。不论来宾们走到哪儿——屠宰场、洗衣铺、银行、犹太人的行政部门、邮政局、知名人士居住的底层公寓、丹麦人的营房——他们总看到整洁明净、丰衣足食的可喜景象。丹麦犹太人互相争着向瓦斯和亨宁森保证,他们的生活很好,享受了丰厚的待遇。

户外的景象全那么宜人!街上,装潢古雅的招牌看起来非常美观。衣着考究的犹太人在阳光下悠闲地散步,这样的散步没有几个欧洲人能够在严峻的战时条件下做到。咖啡馆里的文娱节目是第一流的,奶油糕点是美味可口的。至于咖啡,冯·塔登先生评论说:“比在柏林可以喝到的还要好!”

最后,幼儿园给人留下一个多么美好的印象啊!负责的那个苗条、俏丽的犹太女郎,那位名作家的侄女,在工作中显得那么快乐,对提出的问题总是那么迅速地就做出肯定的答复!显而易见,她跟拉姆司令官和海因德尔督察的关系极其友好。这是这次访问的一个骗人的尾声:健康、美丽的孩子们荡秋千,滑滑梯,站成一圈跳舞,在池子里泼水,乘坐旋转木马,他们在落日的余晖里在游乐场的青草上投下了滑稽、颀长的影子,他们的笑声像轻音乐似的悦耳动听。年轻美貌的保姆照管着孩子们,不过她们中没有一个及得上那个穿蓝绸衣裳的负责人一半漂亮或一半高兴。经司令官许可以后,柏林红十字会的那个成员拍了一些照片,包括一张娜塔丽抱着她儿子的。她的儿子是一个活泼淘气的小娃娃,笑起来真叫人喜爱。勃塞尔先生心头突然涌起了一阵好感,告诉她一定寄一张照片给她在美国的家属。

战后,当丹麦议会提出质问,要弗朗茨·瓦斯解释他何以受到德国人的欺骗时,他回答说,他一点儿也没受骗。他看得出,这次访问是事先安排好的。他递上一份赞扬的报告,为的是保证丹麦犹太人可以继续受到较好的待遇,食品包裹可以继续送到他们的手里。这就是他的使命,而不是揭发德国人的奸诈。虽然如此,瓦斯向议会承认,这次访问使他放下了不少心。鉴于红十字会手中已经掌握着的有关德国集中营的可怕报道,他先前有点儿担心,生怕看到满街都躺着死人,伊斯兰教徒在污秽与死亡的气氛中趔趔趄趄。尽管德国人装假作伪,却并没有出现那样的景象。

全世界一直感到纳闷儿,国际红十字会——以及就这件事而言,梵蒂冈——虽然在大战期间的确知道那场秘密的大屠杀,却始终缄口不言。勉强可以接受的解释总是弗朗茨·瓦斯的那一篇:控诉德国人犯下在战时无法证明的罪行,只会使落在德国人手中依旧活着的犹太人境况更糟。红十字会和梵蒂冈对德国人的罪行知道得很清楚。也许,他们颇有道理,虽然接下来的问题是:“境况还会变得怎样更为糟糕呢?”

盛大的“美化运动”的成功,使柏林的上级动了一个念头:为什么不在特莱西恩施塔特拍摄一部影片,显示犹太人在纳粹统治下生活得多么美好,从而使盟国就屠杀营和毒气室等日益加强的恶毒宣传变成虚伪的谎话呢?于是他们立即下达了命令,准备拍摄一部这样的影片,片名是《元首授予犹太人一座城市》。指定参加剧本编写委员会的,有埃伦·杰斯特罗博士,而幼儿园将作为重要的特写镜头加以摄制。

以下摘自《作为军事领袖的希特勒》:

七月二十日——暗杀希特勒的阴谋

……战况汇报会议在一座木造的营房里举行,因为俄军在前线迫近拉斯滕堡,那个坚固的混凝土地堡司令部正在进一步加固,以防空袭。这一下救了希特勒的性命,倘使在地堡里,我们就全会被那次局部爆炸消灭干净。

炸弹爆炸之前,会议是大家所熟悉的一个令人厌烦的场面。豪辛格正在阴郁地喃喃谈着东线的情况。希特勒俯身对着桌上的地图,戴起厚眼镜凝视着。我站在他的身旁,待在那群参谋人员当中。这时只听见一声破裂的轰响,房间里满是黄烟。我发觉自己十分痛苦地躺在地板上,喉咙里不自觉地发出呻吟声。我以为我们遭到了飞机的轰炸。我的第一念头就是,要逃命,不要被活活烧死,因为这时火焰噼啪作响,有一大股燃烧的气味。我虽然一条腿被炸断,在浓烟和幽暗中绊倒在好几个摔倒的人的身体上,还是挣扎着到了外边。四周的呻吟和尖声号叫是可怕的。到了外边地上,我瘫坐下来。我看见希特勒倚在一个人的胳膊上从浓烟里逃出来,他脸上有血,头发被灰泥胶凝着直竖起来。从划破的黑裤子外面,我可以看到他的光腿。那两条纺锤形的白腿,那两只圆滚滚的膝盖,一时使他看起来像一个可怜的普通人,不像那个凶狠残忍的军事统帅。

近年来,出现了许多称颂那些阴谋分子的作品。我本人无法为那些人感伤,这与我几乎遭到杀害这一层毫不相干。冯·施陶芬贝格通过了森严的门禁和“狼穴”的安保检查,把那只装满炸药的公事皮包放到桌下,这当然是勇敢、机智的,可是有什么用呢?他已经是一个肢体残缺的废人,在北非瞎了一只眼,断了一只右手,左手还缺了两根手指,这是众所周知的。他为什么不全部牺牲掉呢?诚然,他是那次阴谋的主谋,但是整个阴谋目的就是要杀死希特勒。唯一十拿九稳的办法就是,走到他前面,手里拿着伪装起来的炸弹,使它一下爆炸。看来,他的模糊的基督教理想主义并不包括殉难在内。造化弄人,无论如何他也只多活了几小时,因为同天晚上,他就在柏林被逮捕并处决了。

武装部队中的这些阴谋分子我几乎全都认识。他们中的有些人使我大为震惊。有些人加入进去我是可以猜到的,因为他们早期也来试探过我。我驳斥了来试探的人,就此没人再来找过我。暗杀掉国家元首来结束战争——不论对我们内部队员来说元首非常明显的缺点是些什么——这种概念据我认为是大逆不道、违背我们军官的誓言和乖谬至极的。今天,我依旧如此认为。

一九四四年七月二十日,武装部队还深入敌境,他们的人数多达九百万,尽管领导乖僻反常,仗还是打得十分出色。祖国虽然遭到猛烈的空袭,却依然完整无缺。德国的政治中心不论好歹,就是德国人民和希特勒之间的紧密联系。暗杀掉他会造成局势混乱。希姆莱、戈林和戈培尔仍然控制着全部国家机器,他们准会发动一场意想不到的报复性大屠杀。每一个德国人的武器都会指向他的同胞。我们的没有领袖的军队就会崩溃。军事情况虽然很糟,却并不需要这样一个解决办法,实际上这根本不是解决办法:使我们自己陷入无政府状态,把布尔什维克野蛮人请进来,抢劫掠夺,一直闹到莱茵河畔!

事实上,七月二十日的炸弹爆炸事件,促成了第二次国会纵火案。它给了希特勒他所需要的一个借口,把活着的反对派人士斩尽杀绝。这次至少死了五千人,大多数是清白无罪的。总参谋部的人员和独立的、优秀的知识分子——政治家、劳工领袖、传教士、教授和残存的古老的德国贵族——几乎剪除殆尽。我的看法是,七月二十日事件也许反而使战争延长了。我们当时正处在八月灾难的边沿,那也许会迫使纳粹党人自行摆脱希特勒,有秩序地投降。与此相反,七月二十日事件使德国震动,于是全国团结到了元首的周围。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九个月可怕的日子以后他开枪打死自己时为止。在德国人民中,并没人支持那次笨拙的暗杀尝试。阴谋分子遭到人们的咒骂,希特勒再一次变得趾高气扬。

我至今还能清晰地回忆起:在“狼穴”的医务室里,希特勒就坐在离我不到十英尺的地方跟戈林谈话,大夫正在治疗他震破的耳鼓。“现在,这些家伙正在我要他们待的地方被我逮住啦,”他这么说,或者大意是如此,“现在,我可以采取行动了。”他知道这次暗杀的失败反而使他的政权得以苟延残喘。

为希特勒辩护的人们说,他们并没看到他下令拍摄的处决将领们的那些影片,但是放映的时候,我就坐在他的旁边。他当时的痴笑和议论比较适合看卓别林的一部喜剧,而不适合看我的老战友们那种可怕的、变了样的神情,他们的脖子上套着琴弦绞索,赤身裸体地正经历着临死前的痛苦。从那以后,我根本无法再尊敬他了。今天回想起这件事时,我也无法尊敬他遗留下的形象。

对我来说,七月二十日事件完全是大祸临头。从那以后,我走起路一直跛得厉害,右耳完全聋了,而且经常一阵阵头晕目眩,人会摔倒。还有,这断送了我离开最高统帅部的机会。我同七月二十日事件中的大多数人一样,出身于一个保守的地主家庭,所以很有可能成为希特勒荒谬绝伦的猜疑的牺牲者,被他处决。不过,或许我的负伤使我的清白无罪不讲自明。再不然,也许秘密警察知道,我并无嫌疑。不管怎样,我又成了那个“好阿尔明”,跟那帮“别人”全不一样,除了莫德尔和古德里安以外,几乎比其他任何将领都更受到希特勒的礼遇。这样一来,我被迫亲眼看到他的一步步没落,直到在柏林地堡中的那个惨痛的结局,每天忍气吞声地听着他对我的同行和我的阶级发出最下流的恶骂。

英译者按:这个密谋者的小团体可以说是具有基斯东警察的本领。他们不断放置一些未能爆炸的炸弹,策划一些自己人犯下错误的行动,而且总是自己把事情搞得一团糟。但他们是很英勇的人,他们的行为是复杂而动人的。隆不以他们为然,这种见解在德国并不普遍。我的感觉是,隆因为自己没有加入而感到内疚,因而在表示异议时过甚其词。

以下摘自《一个犹太人的旅程》:

七月二十三日

今天,拉姆领着导演这部影片的那个荷兰犹太人在区里察看。电影剧本规定,要在幼儿园拍摄一个大场面。娜塔丽知道他们要来。她告诉我,等两辆汽车驶到时,她紧张得几乎要虚脱了。但是拉姆听到路易斯死了的消息时丝毫不以为意。“哦,太不幸啦。那么用一个其他的小家伙吧。”这就是他说的话,“挑一个活泼的,把你的孩子唱的那支法国歌教给他。”在他看来,孩子患斑疹伤寒死去是合情合理的事。他没加以安慰,自然也不疑心有他。当然,我们必须再等等。他也许还会调查一下。目前,这真是莫大的宽慰。

也许,娜塔丽凄凄惨惨地采取的预防措施没一件是必要的:她卧室里放着的路易斯的骨灰瓮、追悼的蜡烛,跟拉比就哀悼程序进行的商议,到会堂念祈祷文,以及诸如此类的事。但是这些事使她心头平静下来。她用不着装模作样!持续的捉摸不定,使她有点儿支撑不住了。三个星期过去,没有进一步的消息,只有那份正式的死亡通知,以及火葬场的那个听起来可怕的提议:叫她出一笔费用去领骨灰。娜塔丽房间里放的也许真是路易斯的骨灰,谁知道呢?当然,我们并不相信,可是这件事自始至终一直太叫人相信了。

(啊呀!这些骨灰究竟是谁的呢?)

战事新闻变得令人鼓舞。每天人们醒来总是急切地探听最新的消息。从党卫军营房偷偷传递进来的德国报纸,大家现在总是热切地互相传观,因为这种报纸成了振奋人心的源泉。凡是戈培尔的报刊承认的,一定是真实的,而新近有些报道使人惊异快乐得两眼放光。德国将领中的一个干部想设法杀死希特勒,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情!我在新闻贫乏的《人民观察报》上看到一篇详细的记载,他们对那个“疯狂的叛徒小集团”充满了道义上的愤慨。显然,德国军队的士气正在低落下去。在遥远的太平洋上——又是英国广播公司播出的消息——我们的海军在攻占马里亚纳群岛时取得了另一场胜利,这使日本进入了美国B—29轰炸机的航程,日本政府倒台了。

同时,疯狂的“美化运动”狂想曲又在上演。排练,修改,兴建更加虚伪的特莱西恩施塔特娱乐场:河畔的一片公共“河滩”、露天剧场以及天知道还有些什么别的。这部影片是天赐的一个苟安时期。准备工作需要一个月,拍摄又需要一个月。德国人全力以赴,就像他们对待“美化运动”那样。倘使在柏林正在土崩瓦解的政权中没人想到要取消这部影片的话,那么俄国或美国坦克闯进博胡索维采门时,摄影机可能还在愚蠢地咔嚓咔嚓拍着。

因为英美人终于从诺曼底的桥头堡突破出来,德国报纸上提到了一个新地名圣洛,说在那一带发生了激烈的战斗。在东线,随着苏联军队深入波兰东部,德国公报中充满了我青年时代所熟悉的老地名,平斯克、巴拉诺维济、泰尔诺皮尔、利沃夫——重要的犹太居民城市、著名的犹太教法典学校以及显赫的哈西德派的乡土——全被红军重新攻克了。

从利沃夫按直线距离计算到特莱西恩施塔特的距离大约只有四百英里。

过去三个星期,俄国人推进了两百英里。三个星期。

这是一场竞赛。由于这部影片,我们有了一个机会。纳粹爱好粗制滥造的欺骗行为,这一回为了这个,可得感谢上帝!

八月六日

我被选中去撰写这部电影剧本,因此这份记载中出现了这个空当。我提议采用一个简单、生动的连贯性主题——犹太区进进出出的流水,心想某些聪明的观看人也许会理解“水闸”象征的意义。导演一语不发,他领会了这层意思,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出来了。那个笨蛋拉姆予以批准。他对这项拍摄电影的计划像幼儿那样高兴,尤其在为河滩场面挑选游泳的姑娘这件事上。

路易斯仍然没有消息。一点儿消息也没有。他一住进医院就失踪了,到昨天为止已经一个月了。娜塔丽在云母工厂干了一天的活儿后,沉重、缓慢地走到幼儿园去排练这部影片。她不吃东西,始终不提路易斯,人变得瘦削憔悴、若有所思。几天以前,她在万分绝望中走到医院去,要求跟开路易斯死亡证的那个大夫谈谈,被很粗暴地打发了回来。

八月十八日

拍摄开始了。我跟四个合作人一起,日夜改写那部拙劣的剧本,不断地受到那个蠢材拉姆的干涉。没有喘息的时间,不过为了这部影片,还是得感谢上帝。艾森豪威尔的军队已经冲了出来,云集在法国,并且在一个叫作法莱斯的地方包围了德国军队。英国广播公司讲到一个“西方的斯大林格勒”。这时候,盟军也已经在法国南部登陆了,那儿的德军正在惊慌失措地撤退。“法国南部燃烧起来了。”《自由法国》电台说。俄国人已经到了维斯瓦河,他们的重兵集结在华沙对岸的普拉加。波兰人正举行起义反抗德国人,华沙市内发生了血腥的巷战。人们的希望越来越光明了。

八月三十日

路易斯安然无恙!巴黎解放了!

这是我一生中最快活的日子。

今天在图书馆摄制影片时,一个捷克摄影师——老实说,我并不知道是哪一个,因为在闪亮的弧光灯下,一切发生得那么迅速——把班瑞尔和那个男孩的一张不是很清晰的照片塞进了我的口袋。他们在强烈的阳光下,站在一个干草堆旁边,路易斯胖乎乎的很健康。在我写下这些字句时,娜塔丽就坐在我对面,正对着照片快乐地淌眼泪。

战场上传来的好消息正在变成一道奔流。美国各兵团那么迅速地越过法国,以至于巴黎没受到损害就被攻下了。德国人撤了出去,向后逃走。罗马尼亚突然倒戈,对德国宣战。这似乎完全出乎纳粹政权的意料。据莫斯科电台说,在进攻的红军和倒戈的罗马尼亚部队之间,德国人陷入了一个巨大的巴尔干陷阱。他们在各条战线上都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这是无可怀疑的。据《人民观察报》抱怨,盟国空军的轰炸是有史以来最恐怖、最残忍的。多么高兴啊!戈培尔的社论有一种《众神的黄昏》(3)那种刺耳的腔调。这场战争随时都可能结束。

九月十日

结局还有多久呢?保加利亚对德国宣战了。艾森豪威尔的各兵团正向莱茵河奋力前进,途中几乎没遇到溃逃的德国武装部队的任何抵抗。华沙的起义仍坚持着。俄国人不知怎么并没设法渡过维斯瓦河去支援波兰人。当然,那些闪电式的推进,使他们的供应线过于紧张。这无疑是暂时停顿的原因之一。

经过不少干扰和拖延之后,拉姆现在忽然下令把影片结束掉。什么解释也没有。我只想得出一个解释。苏联人攻占卢布林时发现了一个犹太人集中营,叫作马伊达内克。他们发现了毒气室、焚尸炉、万人冢、成千上万个活骷髅,以及倒在四处的无数具尸体,这一切和班瑞尔叙述的奥斯威辛情况丝毫不差。俄国人邀请了三十名西方记者前去,让他们亲眼看一下那种恐怖情况。这些细节正由莫斯科电台一遍又一遍报道。最糟糕的报道和传说,竟然全是确切无疑的事实。

这样,这个可怕的德国花招就被揭穿了。《元首授予犹太人一座城市》,犹太乐园的一部田园诗般的、长达近两小时的纪录片,大概永世不会放映了。在卢布林这件事暴露出来以后,这部影片成了一个不言而喻、拙劣无比的虚构材料。我们苟延残喘的时间再有五天就将结束。接下来会怎么样呢?现在谁也不知道。

这件事是很奇怪的。所有轰轰烈烈的战事发展,对我们来说,只是些遥远的雷声。我们从报上读到消息,或者听到人家窃窃私议某一则外国电台的报道。但特莱西恩施塔特本身仍然是一个萧条的小监狱城市,夏天的每一个湿热的日子在这儿全都一样。它是一个充满了营养不良、惊恐患病的人们的臭气熏天的犹太区,拍摄影片的胡闹使它稍稍有了一点儿生气,但在其他的时候,它沉寂得像一个陈尸所。

以下摘自《世界大屠杀》:

九月奇迹

八月间,在西方某些轻率的记者看来,我们的毁灭似乎“指日可待”。这把东西两面合拢来的老虎钳的钳牙,已经迫近维斯瓦河和默兹河。在南线,英美两国军队顺着罗讷河流域几乎长驱直入,而在靴形的意大利,他们也深入到罗马以北。俄国人浩浩荡荡地大举越过我们在反复无常的巴尔干各国境内的开阔南翼,已经抵达了多瑙河。在所有进行战争的前线,我们的大批部队几乎不是在撤退,就是被包围。

后来,希特勒本人也称八月十五日是“我毕生最不幸的日子”。因为那一天盟军在法国南部登陆,而在北方,冯·克卢格将军陷入法莱斯袋形地区失踪了。元首在七月二十日以后变得反常地多疑,担心克卢格的失踪可能是去跟敌人进行谈判,在统帅部里,情况的确显得那么糟。但是英勇的克卢格很快就设法恢复了同我们的联系。不久以后,他自杀了。到底是因为希特勒愚蠢的指挥毁了他的军队使他感到绝望,还是因为他当真牵连在炸弹阴谋中,这我并不知道。我承认,自杀的念头在八月间也曾不止一次地掠过我自己的心头。

但是九月过去了,还没一个敌军士兵踏上德国的土地!

蒙哥马利让空降部队在阿纳姆一片狭窄的地区鲁莽地向前挺进,企图通过荷兰包抄西方防线。在伦德施泰特的部队取得辉煌的战果,击退了蒙哥马利的部队以后,艾森豪威尔向莱茵河的疾进也渐渐放慢了速度。汽油桶全空了,将领们互相争吵,兵力从低地国家分散到阿尔卑斯山脉。俄国人则停留在维斯瓦河畔,应付我们的一次次反攻。而在河的另一侧,武装的党卫军则以炮火与爆炸物夷平了华沙,扑灭了那场起义。敌军从南方对我们发动的攻势全部停顿下来。在最猛烈的攻击之下,面对着现代历史上最众寡悬殊的形势,德国浑身是血,屹立不动,使四周的敌人无法近身。

假如一九四〇年英国的单独抗战值得称赞的话,那么一九四四年九月德国武装部队的这次英勇的奋起迎敌,为什么不应该加以称赞呢?

“九月奇迹”可加以分析的要点是很清楚的。西方和东方,我们的敌人在惊人的快速推进中,已经使军需供应跟不上了。同时,在祖国的神圣领土受到威胁的情况下,德国的军纪严格起来,总动员也实行了。不过我们也不能忽视侵略军作战意志的低落,特别是在西方,前一阶段的长驱直入、巴黎的失陷以及暗杀希特勒的阴谋等,引起了一种欣快的感觉,认为“嘿,我们已经打赢了这场战争,我们圣诞节就可以回家了”。还有,希特勒单方面坚持加强法国各港口的防御,最终也有了收获。艾森豪威尔有两百万人在大陆上,可是通过瑟堡那个遥远的“瓶口”和一个人造港口,他无法提供足够的军需品去支持西方防线发动一次全面的进攻。他需要安特卫普(4),但我们依然控制着斯海尔德河河口。

战后的军事著作中,有不少人对艾森豪威尔发出不切实际的嘲笑。这些作者详细叙述了地图上的距离和部队的总数,却忽略了决定现代战争的顽强、艰苦、复杂的后勤工作。艾森豪威尔是典型的美国军人,在战场上稳扎稳打,但是在组织和供应方面,多少是一个天才人物。他的谨慎小心和广阔战线的战略,即便不是拿破仑式的,至少不是乖谬错误的。他是我们一个很危险的敌人。他在九月间抵制了一些似是而非的冒险行动,这是值得称赞的。

拥护蒙哥马利和巴顿的人士争辩说,只要有足够的汽油,他们两位英雄中的任何一位本来都可以直捣柏林,迅速结束战争的。勃鲁门特里特将军对审问他的英国人说,蒙哥马利肯定可以办成这件事。我在我的作战分析中将要说明那些决定性的不利因素。简括地讲,依靠拉得过长的供应线来进行这样一次范围狭隘的推进,其两侧都会招致一次灾难性的挫败,一次更大的阿纳姆战役。我和勃鲁门特里特很熟,我很怀疑这些是不是他的军事观点,他更像是在把战胜他的人想要听的话告诉他们。即使艾森豪威尔拥有需要的港口设备和交通工具,这件事还是办不到的。他的部队的消耗量是令人震惊的:每一个师每一天要消耗七百吨军需品!德国一个师每天靠不到二百吨的军需品作战。

艾森豪威尔经受不起一次大规模的冒险和挫败:有好几百名美国新闻记者紧紧跟随着他,总统选举还有不过两个月的时间就要举行,他实在经受不起。敌人的联盟是很不稳固的。在夏季的战役中,英美两国一直发生龃龉。而俄国人未能援助华沙的起义——更糟的是,他们甚至拒绝英美派空降部队去援助——已经播种下了波兰问题的毒害种子,到时候将会毁了资本家和布尔什维克的这个奇异的联盟。

不幸的是,我们缺乏力量去利用我们敌人间的这些紧张关系。希特勒在战场上采取的顽固不化的“死守”政策,使我们损失惨重。在夏季的三次大败——巴格拉齐昂、巴尔干地区以及法国西部——和二十次较小的攻防战中,一百五十万德国的第一线部队被打死、俘虏、包围或者丧失了武器、混乱地溃退。如果这些久经战阵的部队不是奉命死守,而是打上一场灵活的防御战,阻挠敌人前进,同时有条不紊地向祖国撤退,那么我们很可能会从战争中抢救出一些实力。

事实上,“九月奇迹”并不能改变德意志的灭亡,它只能延迟我们的毁灭。然而,就连希特勒倒下时,他还保有那股催眠力,认为能够从德国征得具有神经质精力和战斗意志的自杀后备军。八月底,他已经发布了在阿登高原反攻(5)的那道惊人的命令。我们怀着沉重的心情在统帅部制订计划,发布预备性的命令。不管这个人正在如何衰老下去,他的凶残的意志力却是无法抵制的。

英译者按:阿登高原的这次军事行动被称为“阿登战役”。有意思的是,隆赞扬了艾森豪威尔采用的谨慎小心的广阔战线战略,这是许多权威人士加以谴责的。真正的裁决在于阐明“霸王”行动的很复杂的后勤统计数字。命运支持大胆的人,可是他们要是没有汽油和子弹,那也就无法支持他们。华沙被德国人毁灭掉,隔着河清晰可见,红军很奇怪地按兵不动,这件事仍然引起争议。有些人说,按照斯大林的观点,是一些不正当的波兰人领导着这场起义。俄国人坚持说,他们的军需供应已经到了极限,而波兰人也并不急切地想使他们的起义同红军的计划相互配合。

以下摘自《一个犹太人的旅程》:

十月四日

拍摄影片结束后的第四次遣送正在装车。我跟尤里、乔舒亚和简最后一次道别后,从汉堡营房回来。这是我在特莱西恩施塔特办的《塔木德》学习班的结束。

我们通宵没睡,待在图书馆里,在烛光下一直学习到天亮。这些小伙子把自己的几件所有物早已收拾好了,他们想学习到最后一刻。我们也正学到一个奇怪、难解的论题:在田野上发现无名死尸,埋葬这类死尸是大家义不容辞的责任。《塔木德》为了说明这一论点,走向一个戏剧性的极端。其中关于仪式纯洁的特别法规,禁止一个高级教士与死尸接触。遵照这些法规,他连自己的父母都不可以葬埋。一个许过拿细耳人的愿(6)的人也是如此。然而一个许过拿细耳人的愿的高级教士——他因此受到双重的限制——却奉命亲手去埋葬一个无名死尸!犹太人对人的尊严,甚至在死后,也是如此尊重。《塔木德》的声音历经两千年传来教导我的学生,作为对他们的临别赠言:我们和德国人之间是有天渊之别的。

在我把那本旧书合上的时候,乔舒亚,剩下的三个小伙子中最聪明的一个,突然问道:“拉比,我们全将被毒气熏死吗?”

这一句话猛地一下把我又拉回到眼前的生活中来!目前,区里传说纷纭,虽然没有几个人意志十分坚强,敢于正视这种传说。谢谢上帝,我当时能够这样回答:“不会的。你是要到德累斯顿附近的一个建设工地和你的父亲团聚,乔舒亚——你们,尤里和简,是要去跟你们的哥哥团聚。我们委员会里的人是这么听说的,我也相信是这么一回事。”

他们的神情高兴起来,仿佛我从监狱里释放了他们似的。他们在营房里,脖子上挂着遣送号码牌,依然精神抖擞。我看得出,他们正鼓起别人的精神。

我是在欺骗他们,也在欺骗我自己吗?柏林郊外的措森建设工地——政府临时办公的棚屋——是存在的,特莱西恩施塔特去的工人和他们的家属在那儿受到很好的待遇。拉姆曾经向市政委员会坚决地保证,德累斯顿地区的这个建设工地跟那儿完全一样。楚克尔主管这次征工,他是一个能干的人,是布拉格的一个老犹太复国主义者和委员会委员,对于应付德国人反应很快。

市政委员会里的悲观主义者往往是一些犹太复国主义者和犹太区里的老难友。他们根本不相信拉姆的话。他们说,遣送五千名身强体壮的男子使我们失去了一场起义所需要的人手。万一党卫军决定要来消灭这个犹太区,我们可能要举行一场起义。其他的犹太区也举行过起义,我们听到了报道。影片停止拍摄以后,爱泼斯坦被捕了,这次庞大的征工命令传达下来,“美化运动”和拍摄影片这件蠢事所带来的虚假的安全感全都荡然无存,委员会变得灰心丧气。我们已经几乎有五个月没接到过遣送命令了。我听到桌子四周传来反抗的抱怨声,这使我感到吃惊。犹太复国主义者就起义问题举行了几次会议,我并没被邀去参加。但是这次征工按照预定计划已经遣送了三批人,并没什么骚动。

第四次遣送是极其令人担忧的。的确,他们是已经走了的建筑工人的亲属。但是上星期,党卫军允许亲属自愿报名前往,大约有一千人表示要去。此时,党卫军不问这些人愿意不愿意,就被用火车运送走。唯一使人稍许放心的是,这四次遣送确实形成了一个团体——大规模的征工和工人的亲属。拉姆解释说,使家人团聚在一起是上面的政策。这可能是一个安定人心的谎话,可以想象,它也有可能是真实的。

市政委员会就我们可能遭到的命运没完没了的谈论,结果得出了两种相反的意见:(一)虽然战事暂时沉寂,德国人已经战败了,他们也知道这一点。在党卫军头头儿开始考虑到保全自己时,我们可以指望他们逐渐温和下来。(二)战败成为定局,这只会加强德国人残杀欧洲全体犹太人的欲望。他们会急巴巴地来完成这一“胜利”,如果他们得不到其他胜利的话。

我在这两种可能的趋势之间犹豫不决。一种是明智的,一种是疯狂的,德国人两种面貌都有。

娜塔丽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观主义者。不过路易斯已经安安稳稳地离开了,她过去的顽强意志又恢复了不少。她津津有味地吃着最粗劣的饮食,天天都在增加体重和力气。她说她要活下去,再找到路易斯。如果被送走的话,她打算使自己身体强健,好作为一个劳工活下去。

十月五日

第四批人离开以后两小时,他们就下令要遣送第五批,这次是随意地挑选了一千一百人。这一回什么解释也没有,跟德累斯顿的建设工程绝无关系。许多家庭都不得不被拆散。大批有病的人和有小孩的妇女都得走。要是路易斯还在这儿,娜塔丽大概也得走。德国人又撒谎了。

我决不悲观失望。尽管各条战线古怪地沉寂,希特勒的帝国却在垮台。文明世界还来得及猛地一下闯进纳粹欧洲这个疯人国,拯救我们这些残存的人。跟娜塔丽一样,我也要活下去,我要把这个故事讲给别人听。

如果我不能这样,那么这样潦潦草草写成的文字会在将来的某一时候替我说话。

* * *

(1)1812年9月,俄军将领库图佐夫(1745—1813)和巴格拉齐昂(1765—1812)指挥俄军在莫斯科以西的波罗底诺村附近大败拿破仑一世统率的法军。

(2)1944年7月20日发生谋杀希特勒的爆炸事件。

(3)德国作曲家、剧作家理查德·瓦格纳(1813—1883)所著歌剧《尼伯龙根的指环》的第四部。

(4)比利时第二大城市,跨斯海尔德河两岸。

(5)1944年12月16日,德军向驻守在法国东北部和比利时东南部的阿登地区的美军薄弱地段发动突然进攻,即所谓“阿登战役”。

(6)参阅《旧约全书·民数记》第六章:“耶和华对摩西说:‘你晓谕以色列人说,无论男女许了特别的愿,就是拿细耳人的愿,……要远离清酒、浓酒,……不可用剃头刀剃头,……不可挨近死尸。’”

第八十五章

风势很猛,浪涛汹涌,战列舰第七分舰队正列队驶向乌利西环礁,“衣阿华”号在前,“新泽西”号在纵队的后方,悬挂着哈尔西的旗帜。当战列舰破浪前进、船头向前低下时,灰色的海水一直打到坚固的前甲板上,骤然下降的长型重炮在浪花中消失。护航的驱逐舰在台风风尾掀起的一道道黑色巨浪中颠簸,时隐时现。在暴风雨后阴暗的天空中,蓝色刚开始显露出来。

嘿,维克多·亨利心里想——这时,温暖的湿热的风把咸津津的浪花一直洒到“衣阿华”号的舰桥上,打湿了他的脸——我多么喜爱这幕景象啊!自从童年在新闻短片中看到无畏战舰(1)破浪前进以后,航行中的战列舰始终像军乐那样使他激动。现在,这些是他的战舰,比他曾经在上面服役过的任何军舰都雄伟、强大。在他下令进行的第一次射击演习中,雷达控制的主炮的准确性,使他大为吃惊。舰上林立的高射炮发出的掩护炮火蔚为壮观,就像莫斯科上空为庆祝胜利而发射的焰火一样。哈尔西的幕僚按着他们那种逍遥自在的方式,还没把莱特湾行动的命令发布出去,不过帕格·亨利深信,在菲律宾的这次登陆意味着舰队的一场海战。用“衣阿华”号和“新泽西”号上的大炮为“北安普敦”号报仇,这是一个无情却又令人欣喜的前景。

在帕格的参谋长的命令下,信号旗在旗绳上啪啪飘扬着升起,列队进入海峡。“新泽西”号、航空母舰和驱逐舰上全升起了响应的旗帜。这支特混舰队很利索地改换了位置。帕格对于自己的新生活只有一个意见:如同他对帕米拉所说的那样,他没有足够的工作可做。日常的公务可以使他尽可能地忙碌,但是事实上,他的幕僚——几乎全是预备役,不过是优秀的军人——和参谋长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他的职责近乎是礼节上的,而且在战列舰第七分舰队进入战斗以前,将会一直是这样。

他甚至不能在“衣阿华”号上四处视察。在海上,他养成了一种四处转转的习惯。他渴望到轮机舱、炮塔、弹药库、机械舱甚至这艘巨舰的士兵舱去察看一下,不过那样会显得好像是去检查“衣阿华”号舰长和副舰长的工作。他失去了指挥一艘工程奇迹的机会,而他的两颗星使他青云直上,跳过了航海中那种令人快意的苦活儿,进入了洁净、通风的旗舰司令室。

“衣阿华”号驶进穆盖海峡时,帕格留神注意着潜艇,他好几个月都没看见拜伦或是收到拜伦的消息了。舰队的航空母舰、新型的快速战列舰、巡洋舰、驱逐舰、扫雷艇、辅助舰,全都气象森严地排列在距离祖国一万英里的这个环礁外面。由于这些战舰,人们几乎看不见岛上的棕榈树和珊瑚海滩。但是一艘潜艇也没有。这并不特别,塞班岛现在是潜艇的前进基地了。因此,当船锚嘎啦啦地抛下时,他的副官给他送来的那份电报是令人惊讶不安的。

发件人:“梭鱼”号艇长

收件人:战列舰第七分舰队司令

务请准予前来晋见。

这份电报是通过港口电路打来的。据副官说,潜艇全停泊在南面的停泊地那儿,被一群群坦克登陆舰遮挡得几乎看不见。

可是为什么是艇长呢?帕格心里纳闷儿。拜伦是副艇长。他生病了吗?遇到什么麻烦了吗?离开“梭鱼”号了吗?帕格忐忑不安地草草写了一个答复。

发件人:战列舰第七分舰队司令

收件人:“梭鱼”号艇长

我的汽艇将于十七时接你来我的舱内进餐。

台风的袭击使哈尔西下达命令的会议推迟举行。这时候,飘扬着蓝底白星旗帜的黑色长汽艇载着海军将军们,穿过白浪滔滔的海水,腾跃着驶到“新泽西”号旁,送将军们出席这次会议。不一会儿,穿着浆硬的卡其军服的海军将领敞开领口,分坐在哈尔西的舱内那张绿色长桌的两旁。帕格从来没见过配有这么多星饰的领章和海军将军的脸庞聚集在一间房里。还是没下达行动的命令。哈尔西的参谋长拿着一根教鞭站在一幅巨大的太平洋海域图前边,叙述着即将对吕宋岛、冲绳和台湾岛发动的攻击,其目的是压制敌人以陆上为基地的空军对麦克阿瑟登陆的干扰。接下来,哈尔西谈了一下这次军事行动,他虽然显得疲乏衰老,却谈得热情风趣。麦克阿瑟重新收复菲律宾时,日本鬼子不大可能袖手旁观,他们很可能会用尽全力进行反扑。那样一来,大杀一阵,一举全歼日本帝国舰队的机会就到来了,就是雷·斯普鲁恩斯在塞班岛放过了的那种机会。

哈尔西那鼓鼓囊囊的眼睛炯炯发光,他大声读出了尼米兹下达的命令。他奉命掩护和支援麦克阿瑟统率的部队,“以便协助攻取并占领菲律宾中部的所有目标”。这些指示他声音平稳地念了出来。接着,他用顽皮而又咄咄逼人的目光扫了聚集在那儿的海军将领们一眼,慢条斯理地提高嗓音说出了这一句话:“倘若出现了可以促成歼灭敌人舰队主力的机会,这种歼灭就成为首要的任务。”

他说,这一句话是雷·斯普鲁恩斯攻击塞班岛的命令中所没有的。在他自己进攻莱特湾的命令中写进这一句话,很费了一番力,但总算写进去了。因此,出席会议的人现在全知道,第三舰队到莱特湾去的任务是什么:等这次进攻迫使日本海军无法躲藏而出动以后,立即把他们歼灭。

桌子四周响起了热切赞成的声音。听到这种声音,这个老战士疲乏而快乐地咧开嘴笑了。谈话转到了空袭的日常细节上。参谋长提起太平洋舰队总司令派飞机送来的一些新闻记者,说他们是来观看第三舰队作战的,又说预备安排他们住在“衣阿华”号上,作为战列舰第七分舰队客人。

大家很感兴趣,把目光转向帕格·亨利,他脱口说道:“啊,天啊,这可不成!我宁愿在船上接待一伙儿娘儿们。”

哈尔西扬了扬两道灰色的浓眉,说:“哈哈!谁不愿意呢?”

大家哄堂大笑。

“将军,我是说弯腰驼背、嘴里没牙、皮肤有病的老婆子。”

“当然啦,帕格。咱们在这儿可不能那么挑肥拣瘦的。”

会议在下流的玩笑声中结束了。

帕格回到“衣阿华”号上,他的参谋长告诉他,记者们已经到了船上,住在军官舱里。“就是别让他们来找我。”帕格咆哮说。

“可事实上,”参谋长说,他是二四级毕业的一个讨人喜欢、干练的上校,生着一头过早花白的浓密头发,“他们已经要求你举行一次记者招待会啦。”

帕格不大骂街,但是这时候他对着参谋长发作起来。参谋长连忙走开了。

信件搁在两只筐子里,放在办公桌上:公函和往常一样堆得很高;私信只有一小沓。他总是先找找有没有帕米拉的来信。这回有一封,厚得可观。他把这封信抽出来,又看到一个粉红色的小信封,背面写的地址叫他感到不快:

哈里森·彼得斯太太

福克斯府大街一四一七号

哥伦比亚特区,华盛顿

这封信写得很轻松。哈克在狐狸厅路的宅子里居住的时间越长,就越喜欢这所宅子,罗达这样写道。事实上,他想把这所宅子买下来。她知道帕格始终不太喜欢这地方。根据离婚的财产分配,她可以不付租金居住在那儿,可是在她想要转让以前,这所宅子名义上仍旧归他,这件事分配得乱七八糟。倘使帕格肯写封信给他的律师,提出一个售价,那么这些“法律鹰犬”就可以着手干起来。罗达还说,杰妮丝跟法学院的一个讲师常常会面,又说维克在幼儿园里生活得非常好。

梅德琳也过得很好。实际上,每一个月左右她会写一封信给我,这使我感到很高兴。她似乎很喜欢新墨西哥。我终于收到拜伦的一封叫人欣慰的信了。先前,我一直疑惑不定,不知道他会怎样看待这件事。老实说,我有点儿害怕。他一点儿也不明白,恰恰就像我认为的一样,不过他祝愿我和哈克幸福。他说,对他来说我永远是妈妈,不论出现了什么情况。没有什么比这更叫我开心了。你在海上迟早会看见他。当你解释的时候,不要对我太苛刻。整个事情已经叫人很不好受了。不过眼下我十分快乐。

亲爱的罗

帕格揿铃叫人把咖啡端上来。他告诉他的菲律宾勤务兵,自己要在舱房里跟一个客人共同进餐。接着,他写了一封简明扼要的复信给罗达,封起来,扔在发文的信筐里。也许,因为罗达的这封信很叫人扫兴,帕姆的这个厚墩墩的信封这时候似乎也是不祥之兆。他端着咖啡,在一张扶手椅上坐下来读这封信。

说真的,这的确是一封情绪抑郁的信。开头就说:“亲爱的,很对不住,我将尽写上一些丧事。”在两星期内,她受到了三次打击,而第一次最为强烈,其他两次对她打击也很大,因为她正心境凄楚。勃纳—沃克死了,一场突然发作的肺炎使他离开了人世。她几个月前就离开了斯通福,他的家人没通知她,所以她最初是在航空部里知道的,也没赶上他的葬礼。她感到满心歉疚。假如她继续跟他待在一块儿,照料他,在战争结束之前绝口不谈未来的事情,他会病倒吗?情感上的创伤和孤独寂寞是不是使他的身体更虚弱了呢?她现在已经无法知道了,不过她为这件事感到非常懊丧。

今年九月,每件事都不称心。秋天的天气阴湿、令人厌恶。那些嗡嗡响的炸弹够可怕的了,不过这些新的恐怖武器——毫无声响地发射过来,落下的巨型火箭(2)——却叫我们惊恐万状。经过这么多年不幸的战争年月,经过伟大的诺曼底登陆和在法国的扫荡,在胜利似乎指日可待时,我们又回到了遭受猛烈轰炸的时期!这实在太使人受不了啦!警报、彻夜的大火、可怕的爆炸声、用绳索拦住的街道、一片片冒烟的瓦砾堆、平民死亡的名单,一切全卷土重来。太可怕、太可怕、太可怕了!

蒙哥马利投入了大量的空降部队以后,在荷兰又吃了一个大败仗。这大概断送了在一九四五年上半年结束战争的任何希望。最糟的是,蒙蒂(3)不断地向报界说,这是一场“有限的胜利”。啊!

菲尔·鲁尔被一枚火箭打死了,倒霉的人!火箭把他常去的那家新闻记者的酒馆炸成了一片瓦砾,三条横街之间什么也不剩,只留下一个大弹坑。好多日子过去,甚至还提不出一份可靠的死亡名单来。菲尔干脆就失踪了。他当然是被炸死了。我对菲尔·鲁尔已经不剩下什么感情,这一点你知道,不过我的青年时期有很大一部分时间是浪费在他身上的,他的死亡总是令人伤感。

至于莱斯里,可以设想他还活着,不过可能性并不大。行动组的那个法国牙科医生设法到了布雷德利兵团里。我读到了他的报告。那个行动组在圣纳泽尔被人告密出卖了。他们藏在大酒桶内,混在送交德国驻军的一大车酒里进入了市区。他们设法对敌人的防御工事获得了确切的情报,并且把它递送出去。在极力组织一场起义时,他们对于吸收进去的法国人不够谨慎小心,德国人设下圈套,使他们中了计。他们在一所屋子里遇上了埋伏。牙科医生从那屋子里逃出来以前,看到莱斯里中弹倒下。又一个毫无意义的牺牲!因为你知道,布列塔尼的港口不再有什么重要意义了。艾森豪威尔只是让德国守军在那儿自生自灭。莱斯里的牺牲——要是他的确死了的话——完全是白费。

莱斯里·斯鲁特、菲尔·鲁尔,还有娜塔丽·杰斯特罗!帕格,你这亲爱的正直的好军人,你想象不出我在三十年代中期的时候,跟这三个人一起待在巴黎,是怎么一个情形。苍天在上,可怜的娜塔丽到底怎么样了?她也死了吗?

这场可怕的战争究竟是为了什么呢?你能告诉我吗?可怜的邓肯深信——我相信他的意见是正确的——等战争一结束,我们撤离印度以后,印度教徒和伊斯兰教徒就会互相屠杀。他还预测,中国的一场内战“将使黄河河水染红”。大英帝国当然完结了。你看俄国,直到伏尔加河都成了被洗劫一空的屠宰场。我们又取得了什么成就呢?我们几乎成功地残杀了许许多多的德国人和日本人,使他们认清形势,放弃掠夺世界的念头。只此而已。经过漫长的五年以后,我们还没干完这个肮脏的勾当。

邓肯说——事实上,就是我们一起待在斯通福的最后一个晚上,他当然心情抑郁,不过还是像往常那样,始终是和蔼可亲的——本世纪最糟糕的时期不是战争的年月,而是战后的岁月。他说经过这场愚蠢的世界大屠杀之后,青年人会对他们的长辈绝对地蔑视,以致宗教、道德、社会准则以及政治等等都将全面崩溃。“希特勒将会得到他的《众神的黄昏》,”邓肯说,“他使那实现了。西方完蛋啦。美国人暂时似乎还没问题,但他们最后在一场轰轰烈烈、很可能还是突如其来的种族爆炸中也会完蛋。”

我不知道你对这种见解会怎么说。因为很复杂的原因,邓肯对美国人——你我也不完全排除在外——相当反感。他认为,或许再过半世纪恐怖与贫穷的日子,世界最终将会走向佛教。我始终没法儿跟着他走进《薄伽梵歌》的世界里去,但是那天晚上,他有着可怕的说服力,可怜的好人。

嘿,这是一个阴雨的早晨。

你知道吗,昨天晚上我唠唠叨叨写下那几页时,人有点儿迷糊。我现在想着,不知该不该把这样一封使人丧气的哭诉信寄给你,你远在太平洋上,还在从事着作战的工作,因此还不得不相信这场战争的意义。嗯,我寄给你了。这是我感受到的,也是一些新闻。一两天内,我保证再写一封比较高兴的信给你。我料想我大概不会被一枚V—2正好打在头上;万一被打中了,那也是离开这个疯狂世界的一条毫无痛苦的捷径。我只是想活下去爱你。其他的一切全完了,不过对我来说,能爱你就足够了。我发誓下一封信一定高高兴兴的,尤其是如果我向空军妇女辅助队提出的辞呈获得批准的话,那么我就可以开始计划怎样和你待在一起了。这件事正在办着,很不合常规,简直毫无爱国心,不过我也许可以成功。我认识一些人。

衷心爱你的帕米拉

由于台风的袭击,帕格把帕米拉的照片收了起来。这时,他才从抽屉里重新取出那个旧的银镜框,把它放在办公桌上。在过去近三十年中,罗达一直笑吟吟地从这个镜框里朝外望着。帕米拉的这一张是全身照片,穿着军服,皱着眉头。它是从一幅新闻照片上剪下来、模模糊糊地放大了的,所以一点儿也不美观,不过倒十分真实,不像罗达那张照相馆照的光线柔和的旧半身像,那张照片多年以前就已经过时了。帕格开始着手去处理那些公函。

“梭鱼”号的舷门传令兵在拜伦舱房的门上敲了敲。“艇长,少将的汽艇靠拢啦。”

“谢谢你,卡森。”拜伦穿着骑马短裤,身上汗津津地闪闪发光。他从一面舱壁上取下红十字会转来的娜塔丽和路易斯的那张照片,“叫菲尔比先生到甲板上来见我。”

他一面走到外边甲板上,一面扣着一件褪了色的灰衬衫。新来的副艇长待在舷门那儿。他是士官学校毕业的一个脸盘儿像狐狸的上尉,对于在一个预备役的艇长下面服役(拜伦已经猜测到了)不是十分乐意。“梭鱼”号停泊在一艘弹药船的左侧。船艉的一个工作队正围着起重机摇摇晃晃吊下的一枚水雷发出一阵叫骂声。

“汤姆,等所有的‘鱼儿’全上了船,就起锚,停靠到‘布里奇’号旁边去装粮食。我十九点就回来。”

“是,艇长。”

战列舰第七分舰队司令的长汽艇闪闪发光,艇上的绳索一概是白色,艇内的坐垫也全是白皮的。这时候,它从潜艇旁噗噗地驶去。汽艇的奢华表明了父亲的新身份,这使拜伦说不出的高兴,不过他脑子里主要想的是父母离婚的事。梅德琳曾经写信跟他说,她“很早以前就看到苗头了”。拜伦没法儿明白她的话。直到接获罗达写来的伤感、甜蜜的长信以前,他始终认为父母的婚姻是一个坚如磐石的事实,的的确确是《圣经》所谓的“一体”(4)。很可能,母亲生性轻浮,确有不是的地方,可是父亲从伦敦写来的一封信中有一段话叫他迷惑不解:“我希望你的母亲幸福。我的生活偶然也有了变化,最好等有机会面对面谈谈,这样比笔谈好。”

现在,他们就要面对面了。对父亲来说,这会是很尴尬的,或许是痛苦的,不过“梭鱼”号艇长的身份至少能使他感到惊讶和高兴。

“衣阿华”号值日官的值勤簿上记载着:十七时三十分,少将的客人将要到达,由副官陪往司令室。但是十七时二十分,少将亲自走来,眯缝着眼睛朝南边的停泊地望去。在台风过去后的绚烂天气里,落日映射出一团红光,环礁上耀眼的光彩灿灿。值日官难得看见亨利少将走这么近,这个被称作战列舰第七分舰队司令的脸色苍白的权力人物,是一个矮胖、整饬、头发斑白的人。他冷冰冰地待在一旁,一语不发。汽艇靠拢船身,一个身穿又皱又脏的灰军服高个子军官快步跑上舷梯,使牵链铿锵作响。

“请您准许我登船。”

“准许。”

“您好,少将。”穿灰军服的军官没露出笑容,很利索地敬了一个礼。

“喂。”战列舰第七分舰队司令一面漫不经心地回了一个敬礼,一面对值日官说,“请在船上的航海日志上把我的客人登记下。潜艇第二〇四号‘梭鱼’号艇长,美国海军预备役少校拜伦·亨利。”

值日官瞥了瞥父亲,又看了看儿子,很大胆地咧开嘴笑了。少将也淡淡地笑了笑。

“你什么时候升任艇长的?”他们离开后甲板时,帕格问。

“事实上,这不过是三天以前的事。”

父亲的右手短暂地紧紧捏了一下拜伦的肩膀。他们跑步登上了炮廓内的扶梯。“您的身体状况很不错。”儿子气喘吁吁地说。

“我干这工作,随时会倒下,”帕格呼哧呼哧喘着气说,“不过我将会是葬身海底的最健康的人。到我的舰桥上来看一会儿。”

“啊!”拜伦手搭凉棚,环顾了一下。

“从潜艇上你看不到这种景象。”

“上帝啊,那可看不到。这是不是超过了历史上的随便什么场面?”

“艾森豪威尔渡过海去进攻诺曼底,他的舰队比这还要庞大。不过就打击力量来说,你这话很对,世界上从来没有过这样强大的力量。”

“再说,瞧瞧‘衣阿华’号的规模!”拜伦向船艉看去,“多么壮丽的景象啊!”

“嘿,勃拉尼,这艘船造得非常精密,像一只瑞士手表。咱们待会儿可以到各处去看看。”

帕格还在体味这件使人惊讶的事情的意义。一艘潜艇的艇长!拜伦越长越出落得像死去的华伦了,只是脸色太白一点儿,动作太紧张一点儿。

“我的时间相当紧,爸爸。”

“那么咱们进去吃晚饭吧。”

“一切布置得真漂亮。”他们走进司令室时,拜伦说。阳光从舷窗外面直射进来,使外边那间气象堂皇的舱房十分轩敞。

“都是这个职位带来的。比在华盛顿担任工作强。”

“我得说——”拜伦停住,睁大眼睛望着办公桌上那个银镜框里的照片,“那是谁?”帕格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他已经转过脸对着他父亲,“天啊,那不是帕米拉·塔茨伯利吗?”

“是的。这件事说来话长。”帕格本来没打算把这件事这样透露出来,但是如今拜伦已经知道了。“咱们吃饭的时候,我细说给你听。”

拜伦把右手向上一扬,手掌和手指全僵直地平摊开。“这是您的生活。”他从胸前的一只口袋里很费力地抽出娜塔丽和路易斯的那张快照,“我信上应该向您提过这件事啦。”

“哦!红十字会转来的照片。”帕格热切地细细看着,“嘿,拜伦,他们俩看样子都很好。这孩子多高啊!”

“这是六月照的。六月以后,天知道出了些什么事。”

“他们是在一片运动场上,是吗?后边的那些孩子看样子也不错。”

“是呀,就眼下的情况看,叫人很兴奋。但是红十字会一直没理睬我寄去的好几封信。国务院还是丝毫不起作用。”

帕格把照片递还过去。“谢谢你。瞧见这张照片我的心情好多了。你坐下。”

“爸爸,我也许喝一杯咖啡就得赶回去。我们五点钟出击。我有一个新来的副艇长,而且——”

“拜伦,吃饭只需要十五分钟。”帕格朝着会议桌把手一摆。桌子的一头已经放好两个位子:洁白的餐巾、银餐具和瓷杯碟,还有一只花瓶,里面插着小枝的鸡蛋花,“你一定得吃。” LV9CUpflUQqSfaALcETwnGo5UFr8xqbMcNu4zNJX5GemIvMVr1S0y5i+MAKg6sD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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