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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回忆:全2册34

军阀们的冲突

富兰克林·罗斯福在诺曼底登陆一事上冒了很大的风险。这是不大为人所知的。当我们衡量对峙的兵力、时间与空间的要素以及海陆转运等问题时,我们就看到,丘吉尔迟迟未能采取行动是合情合理的。登陆十分危险,结果可能是一场大灾难。只是我们方面时乖运蹇和一步接一步犯下的错误,才使罗斯福在一次大胆的军事行动中得以成功。

艾森豪威尔本人知道“霸王”行动的危险性。当他的五千艘船只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驶向诺曼底海岸时,他甚至还起草了一项宣布这次军事行动失败的文告,这份底稿偶然地保存了下来:

我们在瑟堡—勒阿弗尔地区的登陆未能获得令人满意的立足点,我已经将部队撤出。我在此时此地发动进攻,其决定是根据现有的最可靠的情报做出的。部队、空军和海军全部奋勇作战,恪尽职守。倘若这次行动有任何过失和不当之处,概由我一人负责。

这项文件并未成为盟军的正式公报是由于几个原因,主要为:

1.我们的可恨的情报机构;

2.在最初决定性的时刻,我们对这次进攻做出的混乱、迟缓的反应;

3.阿道夫·希特勒的难以置信的拙劣决定;

4.德国空军未能应付盟军的空中优势。

入侵舰队的集结,确实是一个出色的技术成就,而庞大的空军机群的生产以及在机上配备哪些人员,也是如此。马歇尔将军对于拥进诺曼底的地面部队的征募、装备和训练显示出他是美国的一位沙恩霍斯特(1)。美国步兵虽然需要过于丰富的后勤支持,但是在法国进行了顽强的战斗,他们精神饱满,营养充足,一鼓作气。英国大兵在蒙哥马利的统率下,尽管和往常一样进展缓慢,却表现出了牛头犬般的英勇。不过在诺曼底所发生的事情实质上是,富兰克林·罗斯福像威灵顿在滑铁卢击败拿破仑(2)那样,确凿无疑地击败了阿道夫·希特勒。在诺曼底,这两个人终于在正面的武装冲突中交手了。希特勒犯下的错误使罗斯福取得了胜利。正如同滑铁卢战役,与其说是威灵顿打胜了,不如说是拿破仑战败了。

富兰克林·罗斯福很有军事天才,其精髓在于这些简单的规则:仔细选择陆、海军将领;将战略与战术全部交由他们负责,自己只负责战争的政治问题;绝不干涉军事行动;绝不把遭到光荣挫折的军事将领解职;让赢得胜利的将领们获得全部荣誉。等罗斯福逝世以后,战场上的最高司令部实际上还是原来的班子。这种稳定性很有好处。军事司令部的改组,会在势头、干劲和战斗力方面造成不少损失。我们的灾难就在于希特勒不断更换将领。

元首把最高作战指挥权牢牢地抓在自己的手里。我们正蒙受着严重的失败。他绝不承认自己应对任何一次挫败负责。因此,军事首脑便不得不经常更迭。野心勃勃的新兴将领比比皆是,他们急切地想趁他们的前辈因为希特勒的无能而被解除职务时腾达起来。我注视着元首一时宠幸的这些将领来来去去,他们满怀热情地接过兵权,结果却被希特勒的干扰弄得疲惫不堪,最终因为他的拙劣的行动而被撤职,说不定还会自杀或患心脏病去世。这是一件可悲的事,是荒谬的作战方法。

诺曼底登陆

三件事支配着入侵问题,而我们国家的命运就决定于这一问题:

1.他们将在何处登陆?

2.他们将在何时登陆?

3.我们在何处同他们作战?

根据军事逻辑来看,英美人登陆的地点应是多佛尔对面的加来海峡一带。这可以规划出到我国“工业心脏”鲁尔河去的最短路线。海峡在那一带最狭窄。部队在水上是一筹莫展的,按常理来说需要用最快的方法把他们送到岸上。舰艇和空中支持的周转时间,在多佛尔—加来轴心地带也最短。敌人发动攻击的诺曼底沿海一带,需要海空方面走的航程会远得多。

由于我们一心一意准备在加来海峡一带截击入侵的敌军,我们把注意力集中在一个位置上,给了敌人发动奇袭的机会。希特勒不知如何猜到地点有可能是诺曼底。在一次参谋会议上,他确实曾用一根手指指着地图,以我们曾经视作无可否认的军事眼光说:“他们会在这儿登陆。”但是他在战争中做过许多这类的揣测,往往极其荒谬。当然,他只记得结果证明是正确的那些揣测,为它们大吹大擂。奉命击退入侵的隆美尔,也对诺曼底颇为关注。所以在很晚的时候,我们加强了那些海滩上的防御,增加了部署在那儿的武装部队。尽管这次入侵出其不意,倘若不是由于那种糟不可言的指挥方式,把第一天完全耽误了,我们本来可以打垮这次登陆的。

这次登陆,英国方面的主要策划人摩根将军曾经写道:“我们希望并计划尽可能远离海滩,深入内地再进行战斗。因为如果进攻的战斗是在海滩上进行,那么我们就已经战败了。”我承认我们最高统帅部的参谋人员在这一点上犯了错误。我们同意伦德施泰特的意见,认为机动后备部队应当在内地待命,以避免海军和近距离的空中袭击。等艾森豪威尔登陆以后大举向内地进犯时,我们再发动攻击,把整个入侵部队消灭掉,像我们一再全歼俄国军队那样。这是一种“东方战线”心理。隆美尔知道得比较清楚,他在北非面对一个掌握了制空权的敌人时,曾经试图打一场运动战。当时,我们进退维谷。制止诺曼底登陆的唯一时机,就是敌人在我们大炮的炮火下踉踉跄跄登上海滩的时候。隆美尔加强了所谓的“大西洋壁垒”,并且按照这项原则制订了他的全部计划。倘若入侵开始之日我们按照他的计划作战,那么我们也许可以获胜,并把战局扭转过来。

英译者按:隆并没称赞英国人采用的那种精湛的欺骗战术,这种战术助长了德国人就我们将在何处登陆所做的一厢情愿的“推断”。为此,我们做了莫大的努力:对加来海峡一带的空袭和海军轰击远远超过了对诺曼底的,空军轰炸通往加来海峡一带的铁路和公路,在多佛尔附近排列开了许多假的登陆艇和伪造的陆军临时营房,还有种种仍然保密的情报花招。德国人并不是富有想象力的,他们吃进了所有这些证实他们判断的暗示,以为我们是要扑向加来海峡一带。

何处出了差错——准备工作

我们德国将领经常受到指摘,说我们责怪已死的政客希特勒输掉了该由我们打赢的战争。然而,在法国的败退确实是希特勒造成的。他贻误了我们获得的一个微小的机会。这一事实在纯军事性的分析中是无法否认的。

他的基本判断并不太差。早在前一年十一月,他就颁布了著名的第五十一号指令,把兵力转移到西线。他很恰当地指出,我们在东方可以以空间换取时间,而敌人在法国取得一个立足点,就会具有直接的“使人难以应付的”意义,我们进行战争的军火库鲁尔河就会落入敌人攻击的范围。这道指令是正确的,其大纲是切合实际的。倘若他能坚持下去那就好了!可是从一月到六月,他紧张慌乱,信口雌黄,实际上把西线的部队全消耗在其他三个战场:占领匈牙利、东线以及罗马以南盟军的战线上。此外,他还把大量部队冻结在挪威、巴尔干各国、丹麦和法国南部,以防止可能的登陆,而没把这些部队集结在海峡沿岸一带。

诚然,他受到了很大的压力。欧洲三千英里的海岸线完全暴露在敌人的攻击之下。在东方,用希特勒的话来说,俄国人像“沼泽中的动物”那样,正在继续作战。他们解了列宁格勒之围,重新夺取了克里米亚,使我们的整个南翼完全受到了威胁。游击活动使全欧洲都动荡不安。附庸国的政客们全在摇摆不定。在意大利,敌人顺着“这只靴子”(3)不断向上推进。盟军的野蛮轰炸,规模与准确性全部有增无减。尽管戈林大肆吹嘘,他的被打垮了的空军却被钳制在东方和我们的工厂城市上空。像一九四〇年的英国那样,我们的部队、武器和资源日益减少,而我们伸得太长的战线却变得过于薄弱。局势已然改变。海外也没有未受损害的盟友来为我们火中取栗了。

这种时刻,一个伟大的领袖应该起到稳定的作用。如果第五十一号指令是正确的,那么希特勒的方针便很清楚:

1.用胜利来稳定政治上的踌躇不决,而不是用破坏性的武装占领,像在匈牙利和意大利那样;

2.在意大利,撤退到易于防守的阿尔卑斯山脉与亚平宁山脉一线,把多余的师团调往法国;

3.用弹性的窜扰战术代替僵硬的、代价大的维护名声的抵抗,以此来延缓东方敌人的推进。

4.在敌人不大可能入侵的地区,留下一些基本部队,把所有的兵力孤注一掷地集中在海峡一带。

这就是冯·尼米兹和斯普鲁恩斯如何在众寡悬殊的情况下打赢中途岛战役的原因。他们冒了很大的风险,把兵力集中在决定性的据点上。这项作战原则是不变的。但是希特勒的紧张不安妨碍了我们坚守原则。他虽然顽固,却并不坚定。

他大肆吹嘘的沿海峡筑起的“大西洋壁垒”,是考虑欠妥的。在自作聪明中,他断定侵略部队会进攻一个主要港口。于是法国的主要海港四周,碉堡和重炮阵地林立,这是他本人这个最高天才人物所设计的,一百五十万吨混凝土和不计其数的工时全花在这上面了。隆美尔很有远见,下令也在开阔的海滩上设防:在海底的陆地上部署几道雷带,在水下设置可以戳破和炸毁驶近的船只的障碍物,在海滩后方的地区安装尖桩,以便歼灭滑翔部队,还在沿岸一带增建许许多多碉堡和大炮阵地。

可是缺乏人力妨碍了这次新的努力,因为许多人不得不为飞机工厂挖掘“宏伟”的防空洞,还不得不在我们的城市里修复炸弹所造成的破坏。同入侵相比,这些事情又有什么重要呢?然而希特勒并不支持隆美尔关于“大西洋壁垒”的补充命令,所以“壁垒”大半仍旧是宣传中的一个幻象。举一例就足以说明。隆美尔下令在海滩后面滑翔部队可以降落的地区铺设五千万枚地雷。倘若听从了他的意见,空降部队的着陆就会失败,但是实际上连百分之十的地雷都没埋,他们入侵成功了。

名义上,我们大约有六十个师的兵力保卫法国,可是沿海一带排列开的固定的各个师,主要是由竭尽全力拼凑起来、低于正常标准的部队组成的。有些步兵作战师分散在各地,不过我们的希望在于十个摩托装甲师。有五个师驻扎在离海峡沿岸不远的地方,既可以向加来海峡一带出击,也可以向诺曼底出击。隆美尔打算把乘登陆艇到达的第一批敌人在海滩上消灭掉。实际上后来证明,一共就只有五个师的兵力。因此他要求取得这些装甲师的作战指挥权。

这是徒劳。西线的最高统帅伦德施泰特主张等侵略军站定以后再攻击他们。希特勒在这两种战术概念之间犹豫不决,对双方都不予斥责。他发布命令,把装甲师划归三个不同的司令部指挥,而他自己待在六百英里外的贝希特斯加登,却保留着四个驻扎在靠诺曼底海滩最近的装甲师的作战指挥权。这是一个使人痛心的决定。当一切取决于快速、大胆的一击时,这个决定束缚住了隆美尔的双手。不过这次入侵使德军司令部处于异常混乱的状态,因此很难说是哪一个疏忽、哪一种错误、哪一件蠢事促成了德国的灭亡。入侵开始的那天,我们方面出现了一阵激流般的疏忽、错误和蠢事。

何处出了差错——入侵开始日

决定性的失败,就是在加来海峡方面所犯的错误。我们缺乏特工人员,未能在英国刺探出一项涉及两百万人的“秘密”,欺骗措施使我们上了当。而我们的侦察竟然未能确定在几十英里外可以清楚目击的地方组织起的一次进攻的方向,沉痛而不可思议之处就在这里!

我们未能觉察到他们会在低潮中登陆。我们的大炮全瞄准了高潮线。我们的想法是,他们为什么会选择在炮火下跋涉八百码软乎乎的沙滩呢?他们却如此做了。艾森豪威尔的突击队到来时,我们的不可轻视的水下障碍物全暴露在外,可以由工兵迅速清除,而他的部队也就蹚过了那片沙滩。

我们在“何时?”这一问题上也很悲惨地判断错了。敌人的舰队越过海峡时,埃尔温·隆美尔正回德国来探望他的妻子!六月五日,刮起了一阵相当大的风,预计将持续三天。这种恶劣的天气使隆美尔和其他所有人都很放心。艾森豪威尔获得了气象预报,表明天气有可能转好。他冒险批准出动。六月六日凌晨一两点钟稀稀落落的空降并没使我们多么惊慌。直到诺曼底碉堡里我们的士兵凭肉眼看到“霸王”的巨大幽灵——成千上万艘船只在烟雾迷蒙的黎明中驶近——以后,我们才做战斗准备。

事实上,我们有一个被忽视的破密情报。我们在法国抵抗运动中的告密人获取了英国广播公司发出的、号召在登陆那天进行破坏的信号。所有的作战司令部全部受到了警告。在最高统帅部,这份报告送到了约德尔那里,不过他根本不以为意。后来,我听说伦德施泰特对这种惊慌一笑置之,还说:“这就好像艾森豪威尔会在英国广播公司的电台上宣布入侵似的!”这就是对待这个情报的一般的态度。

我的前线之行

(摘自《作为军事领袖的希特勒》)

……看来那天早上,希特勒似乎醒不过来了。我一再打电话给约德尔去唤醒他,因为伦德施泰特要求把装甲师调出来。显然,诺曼底这次攻击事态很严重!约德尔却对伦德施泰特的要求置之不理。关于约德尔的这一决定,史学家们至今都痛加指责。可是当希特勒悠闲地独自进完早餐,在十点钟左右接见约德尔时,他完全赞同拒绝伦德施泰特的疯狂要求。

贝希特斯加登的指挥情况是荒谬可笑的。希特勒待在山上他的“巢穴”里,约德尔待在“小总理公署”里,作战指挥部则在城市另一头的一座营房里。我们始终没离开过电话。隆美尔失去联系,正赶回前线。伦德施泰特在巴黎,隆美尔的参谋长斯派达尔在沿海地区,还有装甲师将领盖尔,他们全部火急地通过电话和电传打字电报机跟贝希特斯加登联系。为了向某些匈牙利国宾表示敬意,中午的战况汇报会议预定在克莱斯海姆宫举行。这是一个风景优美的地点,距离市区大约有一个小时的行程。希特勒始终没想过要把这次会议取消,没有!参谋人员不得不乘汽车赶到那儿去,在一间小地图室里谒见他,他就在那儿演习给客人们安排的战况汇报这出“戏”。接着,我们不得不逗留在一旁,等着汇报战况,而这时我们的部队在盟军的炸弹及海军炮轰下正在牺牲,敌人的占领区正在扩大。

今天,我仍旧记得元首在中午前后跳进那间地图室的情景,肿胀、发青的脸上满是笑容,口髭微微颤动,一面跟参谋人员打招呼,一面说:“嘿,咱们干起来了,是吗?现在,咱们是在可以揍他们的地方狠揍他们了!他们过去躲在英格兰倒是很安全的。”以及诸如此类的话。他对局势严峻的报告没表现出丝毫的关切。“这次登陆完全是我们早已料到的一个骗局。我们并没受骗!我们在加来海峡一带严阵以待。这场佯攻将变成他们的另一次血腥的迪耶普大败(4)。好极了!”

他在那间放着柔软的扶手椅和引人瞩目的作战地图的大情况汇报室里,也是这样慷慨陈词。他向匈牙利人谈到一个又一个问题,令人作呕地吹嘘了一番我们在法国的兵力,装备的精良和不久即将发射的奇迹般的“新武器”,美国陆军缺乏战斗经验,等等等等这一类话。他对两天以前罗马的陷落并不重视,甚至还讲了一个粗鄙的玩笑,说自己感到很轻松,把一百五十万意大利人,患了梅毒的婊子等等,全部移交给美国人去养活。谄媚的匈牙利人对这一切有何种想法,任何人也说不出。在我看来,希特勒只是在大声地谈着自己的幻想,想使自己相信。等这出一眼就可以看穿的假戏结束以后,我立即要求批准我到诺曼底去。那位难以捉摸的元首不仅同意了,而且还豁免了反对高级军官乘坐飞机往来的那条规定。我可以飞到巴黎那么远,去查明一下正在发生什么情况。

几个小时后,当我乘坐的飞机在巴黎铁塔上飘扬的卐字旗上空盘旋而下时,我禁不住想到,这面旗子还会在这儿飘扬多久呢?在伦德施泰特的情况室内,一切凌乱不堪。这时,希特勒已经调出了一个装甲师,参谋们正在对应该把这一师用在何处的问题展开激烈的辩论。低级军官在电传打字电报机和喊叫声所形成的一片喧闹中跑来跑去。作战地图上代表船只和空降的小标志星罗棋布。代表步兵的红色标签,显示出他们已经惊人地深入到一条五十英里长的战线,只有一处地方我们还把美国人困在海滩上。

伦德施泰特显得很镇定,而且跟平时一样十分整洁,不过疲乏、瘦削、悲观,他的举动一点儿也不像西线的统帅,倒像一个满腹忧愁的无权老人。他极力争辩说,我不应该冒被伞兵俘获的危险到诺曼底去,不过他对这件事也是半信半疑的。他仍然相信这是大规模的佯攻。但是把侵略军打下海,会使祖国精神振奋,并且叫敌人踯躅不前,所以这一仗非打不可。

次日清晨,绮丽多姿的法国景色,以及肥壮的奶牛与辛勤劳动的农民,显得异样的安静。陪我乘车同行的伦德施泰特的那个年轻副官不得不吩咐司机绕过炸毁的桥梁,一再绕道行驶。盟军方面几星期有组织的空袭所造成的损失举目皆是:遭到破坏的火车调车场、坍塌的高架桥、被焚毁的列车与终点站、翻倒的机车,地地道道是丘吉尔所谓的“铁道沙漠”。从战术上看,地面成了一些斑斑驳驳的小岛,而不是一片适合经由陆路供应补给的地带。这不足为奇,单在入侵的那天,敌人就进行了一万五千架次几乎没遇到抵抗的空袭!战后的记录显示出来确实是如此。

经过圣洛时,我碰上了载着我们伞兵驶往卡朗唐去的军用车。我让那个少校搭上了我的汽车。他说,法国破坏分子把他的电话线切断了,所以在入侵的那天他失去了联系,但是到了深夜又跟他的司令官联系上了。现在,他的任务是,反击瓦勒维尔东面美军那个兵力单薄的滩头堡。

我们驶近沿海地区时,那种奇异的田园生活的安静持续着。少校和我攀登上一座农村教堂的尖塔,准备四下看看。一片使人惊愕的景象进入了我们的眼帘:海峡中星罗棋布,从天边到岸边尽是敌人的船只,而小船则像上百万只水中小虫似的蜂拥在海岸与大船之间。通过望远镜,海滩上一次规模庞大和十分安静的行动清晰可见。登陆艇艇身靠着艇身,排列到目力所及的地方,艇上卸下兵士、军需品和装备。海滩上黑压压的好几英里尽是柳条篓、弹药箱、皮袋、机动车和正在装卸的士兵,还有一长列蠕动着的卡车驶向内地。

“法兰西战役”的确打响了!这些部队正准备捣毁德国,他们看样子就像出来野餐的人。我没听见炮声,只听到一些零星的枪声。元首在克莱斯海姆宫耸人听闻地吹嘘说:“要把侵略军压垮在沙滩上”“要以一道钢与火迎击他们”,事实和他的吹嘘有多大的差别啊!

我们驱车往东行驶,小规模的枪战噼啪乱响,村庄在那片持续不断的安静中燃烧。我尽可能地四处向军官们询问,知道了这片奇异的宁静的由来。黎明时分的一次规模庞大的海空联合攻击,在我们的防御工事上倾泻下了一大阵炸弹和炮弹。我找了伤兵们攀谈,他们脸上全是惊惶不安。有一个一只胳膊打折了的军士告诉我,他曾经参加过凡尔登战役(5),但从未经历过这样的战斗。在我所到之处,我碰上了宿命论的言论、冷漠的情绪、失去联络的情况、打垮了的团队,以及命令所造成的混乱。庞大的海上舰队,头顶上轰响着的空军机群,以及排山倒海的炮轰,已经散布了一种战败之感。

我不再怀疑,一场可能是毁灭性的危机近在咫尺了。于是我赶回巴黎,在电话中告诉约德尔这是主要的攻击,我们必须集中兵力应战,夜间行军以避免空中阻截,并且在应急的基础上对运输线进行有效的修补。约德尔的回答是:“好,快回到这儿来。不过我劝告你,对于你所说的话必须分外小心。”这是多余的劝告。我始终没获得晋见的机会。随后几次的战况汇报会议我都没奉召参加,希特勒明显地避开了我的观点。诺曼底的局势迅速恶化下去,我的情报不久便失去时效了。

在那个风光明媚的六月里,我们的德意志世界正在土崩瓦解,而希特勒却在贝希特斯加登饮茶,吃蛋糕,搞社交活动。这给了我两个不同的感觉。六月十九日,一场迅猛的暴风在诺曼底沿海一带刮了起来,一连猖獗了四天。它比我们的部队更为有效地阻碍了入侵部队的推进。它摧毁了人造港口,几乎把一千艘船只刮到了海滩上。侦察照片显示出一场莫大的灾难,因此我有了最后一线希望。希特勒兴高采烈,滔滔不绝地发表了一些关于西班牙无敌舰队的轻狂议论。等天气放晴以后,敌人恢复了陆、海、空攻击,仿佛夏天的一阵暴雨下过了那样。他们的物力,源源来自美国那只我们攻击不到的富饶羊角(6),这实在是惊人的。后来我们就没再听说过西班牙无敌舰队了。

深深留在我的记忆中的,还有瑟堡即将陷落时召开的一次战况汇报会议。希特勒戴着厚眼镜站在地图前面,手里拿着罗盘和尺,兴冲冲地指给我们看,跟我们仍旧占领的地区相比,入侵的敌人只占领法国多么小的一部分。这一点他是对高级将领们说的。他们知道,而且好几星期一直在向他发出警告,在沿海一带的外层防御工事被捣毁,一个主要海港也陷落了以后,法国其余地方是一片平原,可供敌军驰骋,德国方面除了国境线上的西方防线和莱茵河以外,并无可守的阵地。那是一个多么伤心的时刻,我的眼睛突然看清楚了,我一下完全明白了,那个得意扬扬的元首已经堕落成一个病态的怪物,在一个虚张声势的假面具后面正为自己的生命瑟瑟发抖。

诺曼底:概要

(摘自《世界大屠杀》)

……倘使希特勒在六月下旬接受了隆美尔和伦德施泰特的提议,把战争结束,我们就只需要向一个苛刻的和约屈服。我们最终也许会像现在这样被瓜分掉,也许不会,不过我们的人民肯定可以逃脱一年的野蛮轰炸,包括德累斯顿那场使人毛骨悚然的恐怖事件(7)和艾森豪威尔向易北河的灾难性进军。在东方,我们就可以逃脱布尔什维克的全面奸淫抢劫的恐怖行为,世界对这种恐怖行为含笑旁观,不以为意,而我们数百万的平民却不得不背井离乡向西逃难,从此无法回去。

一九一八年,我们还占领着外国土地时,鲁登道夫和兴登堡也曾主张,在别国能够把战争的破坏加在德国领土上之前投降。但是一九一八年有一个政治权力和一个军事部门,政治家们可以通过德皇的逊位及时向敌人投降。现在,没有政治权力,没有军事部门,一切集中在希特勒一个人身上。从政治上说,他如何能投降,并把脖子伸向绞刑架呢?他只好战斗下去。

很好,那么他战斗下去的战略又如何呢?是好还是坏?他的战略是僵硬的、自满的、拙劣的。他丢失了诺曼底。登陆的兵力只有五个师!倘若装甲师被调出来,集中在一起,那么不顾种种不利条件——情报的不灵通,敌人的空中优势,海军的炮轰,等等——隆美尔的干练的参谋长斯派达尔会把装甲师派上阵,对付挣扎向前的美国兵和英国兵,结果将会是一场历史性的血腥大屠杀。在奥马哈海滩,步兵作战师第三五二师恰巧在那儿作战,他们一个师就差一点儿把美国兵赶进大海。在那些最初的时刻里,倘使发动一次有计划的、集中兵力的反攻,那么有什么事不能办到呢?

如果我们打垮了那五个师的兵力,那很有可能就是转折点。英美人不是俄国人,在政治上和军事上,他们都经受不起这样的流血。如果所有那些异想天开的准备工作,所有那些技术与财富的大量集中,都不能阻止他们的登陆部队在那个决定性的第一天遭到杀戮,我相信艾森豪威尔、罗斯福和丘吉尔会畏怯起来,宣布一次保全面子的“撤军”。政治方面的结果将会是惊人的:丘吉尔就会垮台,罗斯福在大选中就会失败,斯大林就会指控他们背信弃义,甚至会在东方单独缔结某种和约,谁知道呢?但是阿道夫·希特勒偏要从贝希特斯加登指挥那几个装甲师。

在毁灭迫近时,希特勒紧紧抱着,而且喋喋不休地讲着三种自我安慰的幻想:

1.分裂反对我们的联盟;

2.用奇迹般的新武器使战局改观;

3.从洞穴中的工厂里突然生产出大量新型的喷气式飞机,把敌人从天空一扫而光。

在生死攸关的七个星期,他坚持让驻扎在加来海峡地区等待“主要入侵”的第十五兵团按兵不动,因为他的宝贵的V—1及V—2火箭发射台在那儿。可是最后,当火箭发射出去时,它们只是级别较低的恐怖武器,只在伦敦胡乱地造成了一些死亡和破坏,并没军事价值。那种战斗机直到一九四五年才从洞穴中的工厂里慢慢制造出来,但是已经为时太晚了。至于唯一关系重大的武器原子弹,希特勒未能支持这项计划,从而白白浪费了我们在分裂原子方面所取得的科学上的领先地位,而且他还把后来为我们敌人生产原子弹的那些犹太科学家驱逐出境。

诚然,分裂敌人的联盟是我们唯一的逃生之门,但是富兰克林·罗斯福在德黑兰的高明的政治手腕,把这道门砰的一下关上,封闭起来了。因此,六月二十二日,恰好在我们进攻苏联三年以后的那天,迄今为止最严重的惨败,德黑兰计划中指派给斯大林的任务,即白俄罗斯战役,即将突然从东方降临到我们头上。

我现在就掉过笔去叙述一下这一冷酷无情的事件。

英译者按:在这篇有所删节的隆的观点的汇编中,我尽力想突出德国人对诺曼底登陆的看法,略去人们从普通的史书和影片中熟知的许多军事行动细节。斯大林致丘吉尔的那份电报,至今仍然是对“霸王”行动的丰功伟绩最恰当的概略之一:“从宏伟的规模、恢廓的概念以及熟练的用兵等等看来,战争史上绝没有其他类似的功业。”

隆对希特勒的责备可能过火了一些。即便把装甲师调出来拨给隆美尔,我们的部队大概也会料到的。我们的情报——来自空中侦察、法国抵抗运动以及密码的破译等——是异常出色的。我们可能会在那些装甲师投入战斗以前,就从空中把他们歼灭了。这并不是说,这次登陆不是千钧一发的。它是一场计算极其周密、冒着巨大危险的行动。结果它成功了。

至于说希特勒“堕落”成一个病态的怪物,他始终就不是一个别样的人,虽然他在最初那股土匪般的横行霸道中曾经大肆表演了一番。他的煽动性的鬼话,何以竟会促使德国人走向战争和犯罪行为,这依旧是一个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隆的眼睛并没有突然看清楚,那些翳障得由别人来为他割去。

* * *

(1)格哈德·约翰·戴维·冯·沙恩霍斯特(1755—1813),普鲁士军事改革家、将军。

(2)1815年6月18日,英普联军在英将威灵顿公爵(1769—1852)和普将布吕歇尔(1742—1819)的统率下,在比利时的滑铁卢附近大败拿破仑,给予百日王朝以决定性打击。

(3)意大利位于亚平宁半岛上,半岛形状近似一只皮靴,故云。

(4)迪耶普是法国北部濒临英吉利海峡的一个港口城市,1942年8月盟军远征军曾攻占,不久即撤出。

(5)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法军于1916年在法国东北部重镇凡尔登阻击德军,获得全胜。

(6)希腊神话:宙斯神幼年,有一头山羊阿玛尔忒亚哺育他。这头山羊的角后来就成为富饶的象征。

(7)1945年2月中旬,英美轰炸机对德国城市德累斯顿进行空袭,引起大火,伤亡人数达十余万。

第八十三章

杰德堡行动组“莫里斯”

美国:莱斯里·斯鲁特,战略情报局

法国:让·R.拉图尔博士,法兰西国内军

英国:空军二等兵艾拉·N.汤普森,英国皇家空军

帕米拉从这份杰德堡空投的绝密名单上看到了斯鲁特的姓名,立刻决定去找他。她正急切地盼望得到一点儿维克多·亨利的消息。随着时光的消逝,她想着自己复信拒绝了维克多的求婚越来越感到痛苦。自从那封信寄出以后,她一直没收到回音。一片沉寂。她找了一个公务上的理由到米尔顿府去——伦敦以北大约六十英里外杰德堡行动组人员接受训练的那座堂皇的宅邸。第二天她开了一辆吉普车疾驶出市区,往那儿去了。在米尔顿府,她迅速办完了公务。人家告诉她,莱斯里·斯鲁特出去进行野外演习了。她留了一张便条给他,写了自己的电话号码。当她闷闷不乐地走回吉普车时,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叫唤了一声:“是帕米拉吗?”

这不是向她打招呼,是一声犹疑不决的叫唤。她回过身,只看见一个头发剪得很短、蓄着浓密下垂的金黄色口髭的人,肮脏的褐黄色军服上没有任何标志。这是一个完全变了样的莱斯里·斯鲁特,如果是他本人的话。“你好!是莱斯里吗?”

那两撇胡子伸展开,斯鲁特咧开嘴露出了从前那种淡淡的笑容。他走上前和她握手。“我猜我大概变了点儿样。你上米尔顿府干什么来啦,帕姆?有时间喝一杯吗?”

“不喝啦,谢谢。我得开车走四十英里路呢,我的吉普车就在那边停车场。”

“是勃纳—沃克夫人了吗?”

“哦,不是,他在印度飞行时摔了下来,现在还没复原。我这会儿就上斯通福去,就是他在库姆山的宅子。”她好奇地抬起头来瞥了他一眼,“你是杰德堡行动组的人员吗?”

他的脸严肃起来说:“你怎么知道这事?”

“亲爱的,我就在航空部里安排你们空投的那个科内工作。”

他哈哈笑了起来,一阵刺耳、热诚的大笑。“你可以待多少时间?咱们在哪儿坐下谈谈。老天在上,瞧见一个熟人真是太高兴啦。是的,我是一个‘杰德’。”

对帕米拉来说,这多少是一个机会。

“维克多·亨利提到过,说你在战略情报局的一个部门里工作。”

“哦,是的。你这些日子常常见到那位将军吗?”

“我偶尔收到他一封信。不过新近一封信也没收到。”

“可是帕米拉,他在这儿呀。”

“在这儿?在英国吗?”

“当然啦。你不知道吗?他已经上这儿来了不少时候啦。”

“真的吗?咱们到那面那个百合花池子边上是不是可以避开点儿风呢?我瞧见那儿有一张长石凳。咱们可以聊上几分钟。”

斯鲁特记得很清楚,亨利在莫斯科时,帕米拉那么急切地想到那儿去。她现在这样若无其事,似乎是故意做出来的,他猜这消息大概使她异常震惊。他们走到那张长凳那儿,在池子边上坐下。太阳正从树木后面落下,青蛙在池畔呱呱叫着。

帕米拉果然因为心头的震惊而说不出话来了。斯鲁特一个人说了下去。他唾沫四溅地讲着。有好几个月,他都没有一个人可以交谈。这时候,帕米拉坐在那儿听着他说,两只眼睛忽明忽暗的。他告诉帕姆,他加入战略情报局,是因为他知道德国人屠杀犹太人——这件事越来越为大家所知道,证明他根本不是一个患有偏执狂的病人——而国务院的冷漠无能逼得他发疯。这个釜底抽薪的举动改变了他的生活。他惊讶地发现,大多数人都像他自己一样满怀恐惧。他在跳伞时做得并不比哪个人差,甚至比有些人还要好一点儿。他说,他童年的时候厌恶暴力,暴徒们看出了这一点,于是欺负他,使他老是怯生生的,这种感觉越来越厉害,终于成为一种摆脱不了的意念。其他的人可能会把自己的恐惧隐瞒起来,不让自己知道,因为美国男人喜欢打起精神,自吹自擂,不过他一向太爱自我分析了,压根儿没法儿假装不是胆小鬼。

“我走了很长一段路,帕姆!”

还在美国的时候,第一次从飞机上向下跳的时候,排在他前面的那个人,训练时成绩优良的一个身体结实的陆军上尉,不肯往下跳。他朝外望着下面的景色,吓得呆住了,歇斯底里地用村话大声乱骂,抗拒调度员的推动。等他被推到一旁以后,斯鲁特立刻——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以“低能者的欢乐心情”跳了出去,进入了轰响着的尾流(1)。固定开伞索把他的降落伞打开。那一震动使他的身子猛地一下变得笔直。他使劲儿拉着降落伞,得意忘形地飘落下去,像个马戏团的杂技演员那样着陆。事后,他一连几天想着就哆嗦、冒汗而又扬扬自得。此后,他始终没有再跳过一次有那次一半好的。对他来说,跳伞是一个可怕的任务,他很不喜欢它。有不少战略情报局人员和“杰德”都像他这样,而且都准备公然承认,尽管也有些人很喜欢跳。

“通过一次次心理测验,这真使我吓得发晕,帕米拉。这回是自愿参加,事后想来我有些动摇。我对杰德堡行动组的主管人员直截了当地说,我是一个容易紧张的胆小鬼。他们显得很疑惑,问我为什么要申请干这个。于是我唠唠叨叨地向他们讲了关于犹太人的那套废话。他们把我列入‘有问题的’一类。经精神病大夫观察了我几星期以后,我通过了。他们准是非常缺少‘杰德’。就生理而言,我当然很适合。当然,我的法语至少在美国人听来,是可以蒙混过去的。”

帕米拉心里明白,他会以这种心情一个劲儿地说下去,就此不再提到维克多·亨利。“我得走啦,莱斯里。陪我走到我的吉普车那儿去吧。”帕米拉转动钥匙,在马达的轰隆声中问,“亨利上校究竟在哪儿?你知道吗?”

“是亨利少将,帕姆,”斯鲁特忍住笑,说,“这一点我已经跟你说过啦。”

“我还以为你是开玩笑哩。”

“不是,不是。是亨利海军少将,身上闪耀着金边、战斗勋章标志和星形勋章。我在我们大使馆碰见他了。到埃克塞特的美军两栖部队基地去找找看。他说要上那儿去。”

她伸出手和他握了握。他在她面颊上很快地吻了一下。“再见吧,帕姆。主啊,自从在巴黎聚会,好像已经过了一百年!上个月我在伦敦跟菲尔·鲁尔喝过一次酒。他变得非常迟钝。”

“是因为喝了酒。我去年在莫斯科见到他了。他那会儿胖乎乎的,挺结实,总是喝得很醉。维克多写信告诉我,娜塔丽待在捷克一个犹太区里,等候战争结束。”

“是的,他也这么跟我说。”斯鲁特点点头,他的脸沉了下来,“嘿,帕米拉,咱们在巴黎的时候好歹都年轻、快活。”

“是吗?咱们还非常卖力地想充当欧内斯特·海明威(2)小说中的人物哩。太放肆、太傻气啦。我记得菲尔总把那柄黑梳子放在鼻子下,仿效希特勒背诵鹅妈妈(3)的歌谣,我们通常会放声大笑。”她开动了吉普车,提高嗓音说,“很滑稽。那时候就是这样。祝你在完成你的任务方面幸运,莱斯里。我很佩服你。”

“我花了不少时间才找到你。”帕米拉的声音从电话中传来,既亲热又高兴。维克多·亨利听到这种沙哑的声音,感到很痛苦。“星期四你会不会碰巧到伦敦来?”

“好,帕米拉,我来。”

“那好极啦。那么到斯通福来跟我们,跟邓肯和我一块儿吃晚饭。从市区到斯通福只要半小时。”

帕格正坐在德文波特造船厂少将办公室里。从窗内看出去,几百艘登陆艇在港湾里停泊着,在灰蒙蒙的细雨中一直伸展到视线以外。排列开的舰艇如此密密麻麻,以至于从一边海岸到另一边海岸一点儿海水也看不见。在美国,帕格处理的尽是抽象的东西:生产计划表、进度报告、存货清单、各种规划。这儿却是实际的事物:大群笨重的钢铁船只——步兵登陆艇、机械化部队登陆艇、坦克登陆舰、车辆人员登陆艇——奇形怪状,大大小小,像美国到了收获季节的小麦谷粒那样,似乎根本就数不清。但是帕格知道这儿的每一种船只的确切数目,以及沿海一带其他每个集合地点的确切数目。他一直在辛勤地工作,从一个基地赶到另一个基地,尽力约束住自己,不打电话给帕米拉·塔茨伯利,可是她却找到了他。

“我怎么到那儿去呢?”

“搭乘远征军统帅部的班车到布希公园。我四点左右开车到那儿接你。咱们可以谈上一会儿。邓肯总从四点睡到六点。这是大夫的嘱咐。”

“他好吗?”

“嗯——不太好。今天来吃晚饭的还有几个人,包括艾森豪威尔将军。”

“哟!对我来说是些贵宾嘛,帕米拉。”

“不见得吧,亨利少将。”

“少将只有两颗星,而且不过是暂时的。”

“艾森豪威尔的空军司令利—马洛里也来。”两人沉默了片刻。接着帕姆开玩笑地说,“好,咱们俩把争论进行下去吧,怎么样?星期四四点钟见,在远征军总部外边。”

帕格猜不出帕米拉的这次邀请究竟是为了什么。帕米拉也不好明告诉他。她当然急巴巴地想看见他,不过邀他来参加这个高级将领的晚餐宴会是有一个特殊的目的的。

在进攻日期即将到来前的那些忧虑不安的日子里,对美军登陆区最西边的犹他海滩计划进行的空降袭击引起了激烈的争论。海滩后面有一片沼泽般的环礁湖,只能经由一些狭窄的堤道才可以通过。在德国人堵住或炸毁这些堤道之前,得派空降部队先去夺取它们。要不然,登陆部队可能会被困在沙滩上,不能前进,容易遭到迅速歼灭。犹他海滩是距离瑟堡最近的登陆地区,在艾森豪威尔看来,为了使“霸王”行动成功,就非得夺下它不可。

特拉福德·利—马洛里肩负着把滑翔机和伞兵部队空运进去的责任,他反对这次空中行动,他争辩说,这次行动会在科唐坦半岛上空碰到毁灭性的高射炮火,损失会超过百分之五十,幸存下来通过的人会在地面上全军覆没。这将是白白牺牲掉两个精锐师的犯罪行为。即使这意味着取消犹他海滩的登陆,他也希望把这次空袭放弃。美国将领们不同意放弃犹他登陆或是它的空中行动。但是利—马洛里跟德国人在空中打了五年,他的识见和坚忍不拔都是无可争议的。这成了一个僵局。

在联合作战的历史中,这种相持不下的局面是很普遍的,往往也是灾难性的。阿道夫·希特勒直到最后可能都在希望,他的敌人会以这种方式闹翻。英美的这次进攻从开始到结束充满了争执,可是德怀特·艾森豪威尔把这次重大的进攻紧密地统一起来,直到他的部队在易北河上和俄国人会合时为止。所以,他在军事史上赢得了他的地位。用一句话来概括这件事——因为对犹他海滩的攻击不是我们故事的一部分——艾森豪威尔最后承担起责任,命令利—马洛里执行计划。在空军的支援下,犹他海滩是一次快速、平稳的登陆。堤道被攻占了,空降的伤亡人数比预计的要少。利—马洛里第二天打电话向艾森豪威尔道歉,“因为自己给他增添了负担”。几年以后,艾森豪威尔说,在整个战争中,他的最快乐的时刻就是获得消息,那两个空降师在犹他海滩开始作战了。

这天帕米拉打电话给帕格时,利—马洛里还在抵制犹他海滩的军事行动。勃纳—沃克安排跟艾森豪威尔的这顿晚餐,为的是让他的老朋友可以极力陈述一下自己的理由。电报小屋——艾森豪威尔的乡间住处——靠近斯通福。患病的勃纳—沃克养了一马厩好马,艾森豪威尔很喜欢骑马。勃纳—沃克桥牌打得还不错,这也是艾森豪威尔擅长的纸牌游戏。他们早在北非时就一块儿工作过,所以作为邻居相处得很好。

勃纳—沃克也认为犹他海滩的空投是一个灾难性的主张。总的来说,勃纳—沃克正透过病人常有的一道忧郁的帷幕在看待世界和这场战争。在他眼里,美国的人力和武器源源地流入英国,有一种世界末日的感觉。他看到大英帝国的自豪感在棒棒糖、口香糖、弗吉尼亚香烟和罐头啤酒面前化为乌有。虽说这样,当帕米拉提议邀请帕格·亨利时,他热忱地表示赞同。嫉妒的心理在勃纳—沃克勋爵的个性中如果不是根本不存在,就是被掩饰得丝毫也看不出来。他认为亨利少将的参加也许可以冲淡这顿晚餐的紧张气氛。

帕格曾经短暂地会见过艾森豪威尔一次。初到英国时,他从罗斯福总统那儿给艾森豪威尔捎来一个口信,是关于轰炸法国铁路调车场、终点站、机车和桥梁的问题。法国人是英国以前的战友,炸死法国人所造成的政治后果使英国人感到很烦心,他们迫使艾森豪威尔停止对法国人进行轰炸。罗斯福叫维克多·亨利传话来说,他希望轰炸继续下去。(后来,由于丘吉尔不断争吵,总统不得不把他的这种冷漠无情的见解写成书面材料。)在他们会面时,艾森豪威尔冷淡而满意地点了点头,接受了这个无情的口信,并没发表其他的评论。他就帕格从前同陆军进行的足球比赛中所显露的锋芒说了几句亲切友好的话。接下来,他很精明地问了帕格太平洋方面近距离支援炮轰的情况,又问了一些关于“霸王”行动中海军火力支援计划的尖锐的问题。帕格坐了半小时就离开了,他觉得这个人有一丝罗斯福的领导气魄,在温和热诚的态度和富有魅力的微笑后面,他至少是一个跟欧内斯特·金同样顽强的家伙,所以这次进攻将会成功。

跟他一同进餐这件事,并不叫帕格觉得十分激动。战时的要人他会见过的已经够多了。他心中拿不准再见到帕米拉自己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但有一件事他是肯定的:她不会再次使他感到蒙受拒绝的痛苦,他也不会通过什么语言或是姿态设法改变她的心意。

帕米拉驾驶着勃纳—沃克的宾利牌汽车前往布希公园时,心里既害怕又渴望见到帕格·亨利。一个女人几乎什么情况都能应付,就是无法应付别人的冷落。这回意外地发现帕格早到了英国,差一点儿使她心碎了。

自从回到英国,帕米拉一直在发现她对邓肯·勃纳—沃克承担下的义务中不满意的方面。她现在知道,他家里有一位八十七岁、精神矍铄却惹人生气的母亲,帕姆上他家去时,他母亲对她说话就像对一个请来的护士那样。此外,他家里还有许许多多兄弟姊妹、侄儿侄女、外甥外甥女,他们似乎全十分势利,不大以她为然。总的来说,她和勃纳—沃克还保持着从前在皇家空军中的那种轻松密切的关系,虽然患病和缺乏活动使他变得越来越急躁。在战争的紧张生活中,她曾经十分喜欢勃纳—沃克,并且在没有了其他任何的前途以后接受了他的求婚。帕格的出乎意料的求婚来得未免太晚了。虽然如此,斯通福不管多么壮观宏伟,却叫她觉得是一个大负担,邓肯的家庭是另一个负担。倘使她深深地爱着他,那么这两件事都是可以容忍的,可是按实际情况看,这两件事却令人沮丧而为难。真正的烦恼是,她拒绝帕格求婚的那封信,实际上在她脑子里什么问题也没解决。好几个星期,片言只语的答复也没有!接着,从别人那里知道他到了这儿!在那封信以后,在她采取的唯一惹他生气的行动以后,他会变得十分冰冷,像对他自己的女人那样吗?一个多么可怕的人啊!她就在这种七上八下的心情中驾车驶进了布希公园,看见维克多·亨利站在车站上。

“你样子真帅。”女学生的声调和语言从她嘴里倾吐出来。

他的笑容是牵强的、含蓄的。“是这道很阔的金条纹让你这样觉得。”

“哦,不是这个,少将。”她两眼盯着他的脸细看,“说实在的,战争已经使你显得有点儿疲乏了,维克多。但是你真是美国气派,真是地地道道的美国气派。他们该把你的像刻在拉什莫尔山(4)上。”

“谢谢你这么说,帕姆。这不是你在‘不来梅’号上穿的那身衣服吗?”

“哟!你还记得。”她的脸上热乎乎地泛起了红晕,“我现在穿便服。过去我就喜欢穿便服。这身衣服就放在衣橱里,先前我不知道是不是还穿得上。你在这儿可以待多久?”

“我明天晚上就飞回去。”

“明天!这么急吗?”

“在华盛顿待一晚,就飞往太平洋。告诉我,邓肯怎么样?”

他们乘车行驶时,她心里十分烦乱(明天就走!),极力镇定地叙说了一下勃纳—沃克的令人摸不透的症状:腹部疼痛,常常有低热,有些日子似乎恢复了健康,有些日子又感到极度疲乏。当下,他的情况又不好,几乎不能在园子里走动。大夫们推测,他受的伤和震荡使某种热带的传染病进入了他的血液,可能要过几个月或者一年才能痊癒,不过也可能说好就好。眼下,他必须严格遵守病人的生活方式:减少活动,多睡,每天长时间卧床休息,还服用许多药片。

“他一定要发疯啦。”

“是呀。现在,他总坐在阳光下就这么看书。他还写起文章来,相当神秘的玩意儿,仿效圣埃克絮佩里(5)的方式,飞行加上《薄伽梵歌》。说真的,航空和毗湿奴(6)实在合不到一块儿,不合我的口味。我叫他写下中—缅—印战场的情况,那是这次战争中没人讲过的一篇伟大的故事,但是他说奇怪的念头太多啦。嗯,到了斯通福啦。”

“帕姆,这儿真气派。”

“是呀,正面是不是挺好看?”她把汽车开进砖砌的柱子之间敞开的熟铁大门。前面,在一片绿油油的草地中间,一条又长又直的沙砾大道伸展到一所宏伟的砖造宅子前边,道旁排列着参天的橡树,宅子在阳光映照下闪耀出玫瑰色的红光。“第一位勋爵买下了这地方,添造了两边厢房。实际上,里面破旧不堪,帕格。卡罗琳夫人在猛烈的空袭时期收容了大批贫民区的儿童,他们把这地方糟践得很厉害,邓肯一直没机会把它整修一下。我们现在住在招待客人的那边厢房里。小蛮子们从来不到那边去。我有一套很精致的房间。咱们先到那儿吃茶点,然后在园子里散会儿步,等候邓肯醒来。”

他们上了二楼以后,帕米拉漫不经意地指出,她和勃纳—沃克住在这所宅子里相反的两边,他的房间看出去是那些橡树,她的是那片花园。“用不着踮着脚走,”他们走过他的房门时,她这么说,“他睡起来像只睡鼠。”

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穿着女仆的服装,很笨拙地把茶点端上来。帕格和帕米拉坐在俯瞰着野草丛生的花床的长窗边上。“这儿快全变成丛林啦,”她说,“你雇不到人。他们在世界各地作战。鲁滨孙太太和她丈夫照料着这地方。就是粗手笨脚端茶点进来的那个女人,她过去是烫洗衣服的女仆,她丈夫是一个老酒鬼。邓肯的老厨师留下来了,这一点挺好。我在部里有个工作,我大多数晚上都上这儿来。这就是我的情况,帕格。你怎么样?”

“梅德琳嫁给了那个年轻的海军军官。”

“那可好极啦!”

“他们待在新墨西哥。这是我生活中最满意的变化。拜伦得到了青铜勋章。据大家说,他是一个优秀的潜艇军官。杰妮丝在法学院里读书。我的三岁的孙子,是个叫人吃惊的小天才。娜塔丽也有了点儿希望。一个中立国的红十字会代表团很快就要去访问她的营地、犹太区或者随便你管它叫什么,所以也许我们会得到一点儿信息。如果德国人放红十字会人员进去,就说明那地方不可能太糟糕。这就是我的情况。”

尽管帕格的音调里显示出来话已经全说完了,帕米拉却禁不住问:“罗达呢?”

“在里诺(7),办理离婚手续。你刚才说咱们到园子里去散一会儿步,是吗?”

办理离婚手续!但是他的态度这么疏远、冷淡,令人丧气,她没法儿把这件事再谈下去了。

他们走到外边以后,他才又开口。“这可不是丛林。”筑高起来的玫瑰花坛里种满了照料得很好的矮树,都已经冒出花骨朵来了。

“邓肯就喜欢玫瑰花。身体好的时候,他总在这儿消磨上好几小时。把你升官的事说给我听听吧。”

帕格·亨利高兴起来。“说实在的,这是一篇很长的故事,帕姆。”

他说,总统邀他到海德公园去。他从德黑兰会议以后就没看见过罗斯福,这次会面发觉他衰老得叫人大吃一惊。他们在一张长餐桌上进餐,唯一的别人就是总统的女儿。餐后在一个小书斋里,罗斯福谈起了登陆艇的计划。那位憔悴的总统心上莫名其妙地老挂虑着一件事。他担心最初几天里敌人的行动可能会击毁或击沉大量船艇。在攻下瑟堡,大型供应船只接过后勤工作之前,可能要经过好几个星期。同时,迅速打捞沉没或损坏的登陆艇,把它们重新送下水,也是非办不可的。他早就要求提交这种安排的报告,始终没得到什么令人满意的东西。倘使帕格能到英国去一趟,视察一下这方面的设备,那么他会“睡得沉点儿”。第二天早上帕格告辞时,总统开玩笑地说了一句“祝你前途一帆风顺”这样令人迷糊的话。帕格从海德公园回到华盛顿之后,金上将立即召唤他去,当面告诉他,他获得了两颗星和太平洋上的一支战列舰分舰队。

“一支战列舰分舰队,帕格!”他们正漫步穿过一片花儿盛开的苹果园,帕米拉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这真是太好啦!一支分舰队!”

“金说这是我工作做得好的酬劳。他知道必要的时候,我能指挥一支战列舰分舰队作战。这支分舰队有两艘船,帕姆。我们最好的两艘,‘衣阿华’号和‘新泽西’号,而且——这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压根儿没什么。”帕米拉正用一条手绢捂着眼睛,“嘿,帕格!”

“嗯,这是我一生中所能希望得到的最好工作了。一件完全没意料到的事。”帕格疲乏地耸耸肩,“当然,那儿打的是一场航空母舰的战争,帕姆。战列舰的任务主要是炮轰滩头。我也许只是待在华丽的旗舰司令室里驶来驶去,签署公文,自尊自大,直到战事结束。一个航行在海上的海军将领很可能是一个毫无用处的家伙。”

“这太了不起啦,”帕米拉说,“真是彻头彻尾、地地道道、轰轰烈烈地了不起。”

帕格黯然地朝她笑笑。这是她在“不来梅”号上就喜爱的,现在还喜欢的那种微笑。“我同意。邓肯会不会已经醒了?”

“啊呀,都六点钟啦!时间都上哪儿去了?咱们像鹿那样快跑吧。”

晚餐之前,他们在露台上喝酒。艾森豪威尔到得很晚,他脸色苍白,举止急躁,谢绝了一杯掺汽水的威士忌。当他的司机萨默斯比太太欣然地接下一杯时,他愠怒地瞥了她一眼。这是帕格第一次瞧见这个满城风雨的女人。凯·萨默斯比就算穿着军服看上去也还是战前的那个时装模特儿:颀长、轻盈,生着一张高颧骨的、富有魅力的脸和一双闪烁着自信光芒的大眼睛,一个十足的职业美人,披上了一个微带调皮意味的军人外表。既然将军没喝酒,其他的人便全把掺汽水的威士忌一口喝下,谈话也是疲疲沓沓的。

那间小餐厅通到外面的花园,从落地的长窗外面,芬芳的花香飘拂进来。有一会儿,这是进行着的唯一愉快的事。洗衣女仆蹒跚地踅来踅去,把羊肉、白煮土豆和椰菜花端了上来。这时,晒得黝黑、身带伤痕、瘦得像鬼的勃纳—沃克正在跟萨默斯比太太攀谈。帕米拉右手边坐着艾森豪威尔,左手边坐着利—马洛里,可她实在没办法逗得两人中的随便哪一个谈话。他们就那么坐在那儿,闷闷不乐地进餐。在帕格·亨利看来,这顿晚餐简直是一场灾难。利—马洛里是一个古板的典型的皇家空军军官,矮胖、结实,蓄着口髭。他不断转过眼偷偷觑坐在他身旁的凯·萨默斯比,仿佛这个女人一丝不挂地坐在那儿似的。

但是勃纳—沃克的上好的红葡萄酒和帕格的在场,终于使情况有所好转。利—马洛里谈到解救英帕尔的攻势正在加紧进行。勃纳—沃克说,在这次战争中,也许只有列宁格勒被围的时间最长。帕米拉提高声音说:“帕格在列宁格勒攻防战时期曾经待在那儿。”

听到这话,艾森豪威尔摇摇头,揉揉眼睛,像从睡梦中清醒过来的人那样。“你当时待在那儿吗,亨利?待在列宁格勒?把当时的情况说给我们听听。”

帕格说了。对欧洲大陆迫在眉睫的进攻,似乎使两位高级司令官全都心情沉重,所以讲一篇故事是很合时宜的。他轻松流畅地谈到了银白色的沉寂的列宁格勒,叶甫连柯儿媳妇的寓所,以及围攻中的许多恐怖故事。利—马洛里的严峻的脸色松弛下来,很感兴趣地留神倾听。艾森豪威尔睁大眼睛盯着帕格,一支接一支地吸着香烟。等帕格说完以后,他评论道:“非常有意思。我原先不知道我们有人曾经到过那儿。我没看到过这方面的情报。”

“严格地讲,我当时是租借物资的观察员,将军。不过,我的确递送了一份关于战斗方面的补充报告给海军情报部。”

“凯,明天叫李把这份材料从海军情报部调过来。”

“是,将军。”

“叶甫连柯这个家伙——也是他领你到斯大林格勒去的,是吗?”利—马洛里问。

“是的,不过当时那儿的战斗已经结束了。”

“把这也讲给我们听听。”艾森豪威尔说。

勃纳—沃克做了一个手势,叫那个洗衣女仆再拿点儿红葡萄酒来。这时餐桌上的气氛逐渐轻松起来。帕格叙述了在斯大林格勒地窖里那个粗野、喧嚣的酒会。当艾森豪威尔呵呵大笑时,利—马洛里也勉强地哈哈笑了。

艾森豪威尔的脸色又沉下来,说:“亨利,你熟悉这些人。等咱们行动后,他们会立刻在东方发动进攻吗?哈里曼向我保证说,进攻已经展开。可是这儿的很多人都表示怀疑。”

帕格寻思了一会儿,说:“他们会进攻的,将军。我猜他们会进攻。政治方面,他们是难以预料的,也许会叫我们觉得反复无常。说实在的,他们看待世界不是像我们这样,用的语言也跟我们不同,这一点可能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变。不过我认为他们会遵守承担下的这项军事义务的。”

最高统帅用力地点点头。

“为什么呢?”利—马洛里问。

“当然是为了自身的利益,”艾森豪威尔几乎是厉声地说,“我同意你的看法,亨利。打击一个人的最好的时刻,就是在他两手都不空的时候。他们必然会进攻。”

“还有,”帕格说,“为了一种荣誉感。这种感觉他们可有。”

“要是他们跟咱们有这么多共同之处,”艾森豪威尔严肃认真地说,“那么到时候,咱们跟他们可以相处下去。咱们可以依赖这一点。”

“我很怀疑,”利—马洛里用浓厚的戏谑语调说,“瞧瞧咱们共同走着时出现的纠纷,将军。咱们还有英语这一共同的语言哩。”

凯·萨默斯比用梅费尔的腔调温柔地说:“咱们只不过似乎是这样。”

特拉福德·利—马洛里转身朝着她真诚地哈哈一笑,同时对她举起了酒杯。

艾森豪威尔朝着萨默斯比太太咧开嘴开朗、热情地笑笑。“好,凯,现在我要跟皇家空军的这两位朋友谈上一会儿。当然是用手势。”最高统帅的这句玩笑话,自然引起了哄堂大笑。大家全站起身。艾森豪威尔对勃纳—沃克说:“也许,咱们待会儿可以打一局桥牌。”

帕米拉邀请帕格和萨默斯比太太到露台上去喝白兰地和咖啡,可是到了外边以后,凯·萨默斯比没坐下。“你瞧,帕姆,”她一面说,一面拿眼睛恶作剧地从亨利的脸上快速地瞟到帕米拉的脸上,“他们会谈上好一会儿。我在别墅里简直有成堆的事情得做。要是我溜回去一会儿,再来打桥牌,你和少将总不会见怪吧?”

说完她就走了。将军的汽车嘎啦啦地疾驶下那条沙砾大道。

帕米拉心里完全明白,萨默斯比太太凭着敏锐的直觉,正在留给自己也许是自己这一辈子里争取维克多·亨利的最后一个机会。于是她立刻展开进攻。为了要得出一点儿成果,她不得不挑起一个戏剧性的场面。“你一定很不赞成凯,再不然就是你对大人物用了另一种标准?”

“我对她的了解就是外表所看到的这一点儿,别的全都不知道。”

“这话也对。我对他们相当熟悉,事实上我知道,情况肯定就是那么一回事。”帕格没做什么评论,“真遗憾,你对你的太太不能宽宏大量一点儿。”

“我是准备维持下去的。这一点你知道。罗达不乐意那样。”

“你待她很冷淡。”

帕格没说什么。

“她跟那个人会幸福吗?”

“这我可不知道。我很担心,帕姆。”他把那些匿名信和他跟彼得斯在火车上的谈话全说给她听了,“从那以后,我只遇见过他一次,就是罗达动身到里诺去的那天。他来陪她到车站去。在她梳妆打扮的时候,我们谈了谈。他这么做并不快活。我想眼下他无非是做着一件该做的事情。”

“可怜的罗达!”听了帕格·亨利说给她听的这些话以后,帕米拉在感情冲动下所能说的就只这么一句。这是拼板玩具中最后的一小块。在帕米拉看来,彼得斯好像一直是一个严厉、机灵的人,所以她的直觉是,在罗达·亨利让他和她结婚以前,他就会看穿她,把她抛弃。他已经看穿她了,然而婚礼还在筹备。维克多·亨利当真自由了。

这时,夜色已经黑沉沉的。他们坐在星光下面,近处,有一只鸟儿正在吐出圆润的歌声。“这是不是夜莺?”帕格问。

“是的。”

“上一次我听见夜莺叫,还是在飞机场上,就在我起飞到柏林上空的那一晚。”

“哦,不错。你那次还使我受了一场那么痛苦的折磨。只不过那次折磨持续了二十个小时,不是六个星期。”

他凝视着她。“六个星期?你在说些什么?”

“自从我写那封信给你,到今天恰好是六星期零三天。你干吗不回我一封信呢?就回一句话,随便什么话。再说,为什么要我偶然碰巧才知道你到了英国呢?你难道这么恨我吗?”

“我并不恨你,帕姆。不要瞎胡扯啦。”

“可我感受到的就是,我被你扔进外边的黑暗里去了。”

“我能写点儿什么话给你呢?”

“唉,我也不知道。比方说吧,殷勤地向我告个别。甚至可以是死乞白赖地拒绝接受否定的答复。随便什么小迹象,只要表示一下你没有因为一个万分痛苦的决定而憎恨我、轻视我。我告诉过你,写那封信的时候,泪水使我两眼模糊。你不相信我的话吗?”

“我写过殷勤地向你告别的信,”他没精打采地说,“你难道想象不出那种情况吗?我也写过拒绝接受否定答复的信。我撕掉了好多封信。但没有一个合适的答复方法。我不愿意央告一个女人改变主意,我也不认为央告有什么用。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我实在做不好。”

“我知道,你确实很难把自己的情绪写出来,是不是呢?”听到他撕掉了好多封信,帕米拉胸中涌起了一阵快乐。她用有力的音调继续说了下去,“再说你那个结婚的提议!你唠唠叨叨一再谈到钱的那种方式——”

“钱是很重要的。男人应该让女人知道,她接受的可能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况。不管怎么说,谈这一切现在又有什么用呢,帕米拉?”

“真该死,维克多,我得把话明说出来啦!你那封信来得不能再不凑巧了。自从回了你那封信以后,我一直很痛苦。当斯鲁特说你在这儿时,我一生中从来没那么吃惊过,我以为我会痛苦得死去。现在瞧见你,简直叫人高兴得难以相信。这是十足的磨难。”帕米拉站起身,走到依旧坐在椅子上的帕格面前,朝着他伸出了两只胳膊,她的胳膊在初升起的月亮的光下显得朦胧、洁白,“我在莫斯科对你说过,我在德黑兰也对你说过,我现在再对你说最后一次,我爱的是你,不是邓肯。事情就是这样。现在,你说吧。说呀,维克多·亨利,明说出来吧!你要我还是不要我?”

沉默了一会儿后,他温和地说:“唉,帕米拉,我慢慢再告诉你。我要考虑一下。”

这是一个如此意想不到的、令人泄气的答复,以至于有一刹那帕姆疑心他是在戏弄她。她扑向他,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摇晃起他来。

“你是在摇撼拉什莫尔山。”他说。

“我要把它摇塌!这个该死的迂腐呆板的美国佬纪念碑!”

他紧紧握住了她的两只手,站起身,把她搂到怀里,和她长时间热烈地接吻。接着,他握住她,身子稍微退后一点儿,热切地仔细打量着她的脸。“好,帕米拉。六个星期以前你拒绝了我。现在有了什么变化呢?”

“罗达走啦。这是我那时候没法儿相信的。现在,我知道她的确走了。你又和我一块儿待在这儿,不是被整个该死的行星分隔开。自从写了那封信给你以后,我一直很伤心,现在我又快活了。我不得不对不起邓肯,就是这样。可这是我的终身大事。”

“这真叫我吃惊。罗达说,你需要的就是被好好追求一下。”

“她这么说吗?聪明的女人,但是你从来就没追求过我,你也绝不会追求。我是这样一个大胆孟浪的娘儿们,这倒是一件好事,你说是吗?”

他坐到了露台的栏杆上,把她拉到了身边。“你听我说,帕米拉。太平洋那边的战争可能会拖上很长一段时间。日本人还在那儿逞凶肆虐。万一发生一场海战,我很可能会参战,也可能会遭到什么意外。”

“是这样吗?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呢?说我应该谨慎一点儿,不要跟邓肯一刀两断吗?是不是什么像这样的话?”

“我说的是,你现在不必做出决定。我爱你,上帝知道我想要你,不过记住你在德黑兰所说的话。”

“我在德黑兰说什么来着?”

“你说咱们这些很难得的会面勾起了一种风流旖旎的幻想,是战争时期的一件没有实质的事情,等等——”

“我情愿拿我的余生打赌,那全是谎言。我马上就得告诉邓肯,亲爱的。现在,没有其他的可能了。他也不会感到惊讶,至于情感上受到伤害,那是肯定的,真该死,我对这也真害怕,可是——啊,基督啊,我听见他们在说话啦。”其他几个人的声音在屋子里不很清晰地响了起来。“他们并没谈上多一会儿,是吗?咱们也没安排好什么,什么也没安排好!帕格,我快活得晕头转向啦。明天八点钟打电话到航空部找我,亲爱的好人。现在,瞧在上帝的分儿上,再亲我一下。”

他们再次接吻。“真有可能吗?”帕格一面咕哝着这句话,一面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她的脸,“我真有可能再幸福吗?”

他跟利—马洛里一起乘车回伦敦。汽车疾驶过月光照耀的大路开往市区,然后转弯抹角,经过灯火管制的街道,去到帕格的住处。一路上,这位空军中将一句话也没说。跟艾森豪威尔的会谈显然进行得并不顺利。不过就帕格来说,互不交谈倒是好事,因为他可以细细去体会自己心头洋溢的令人惊愕的快乐情绪。

汽车停下时,利—马洛里嗄声而突兀地说:“你说的有关俄国人的荣誉感的话,叫我很感兴趣,少将。你认为我们英国人也有荣誉感吗?”

他嗓音里流露出的情绪,他的不自然的神色,迫使帕格很快镇定下来。

“中将,不论我们美国人有什么,我们都是从你们这儿学来的。”

利—马洛里和他握了握手,注视着他的眼睛,说:“会见你我挺高兴。”

对欧洲大陆大举进攻的前夕。晚上十点钟。

一架孤零零的哈利法克斯轰炸机在英吉利海峡上空低低飞行,杰德堡行动组“莫里斯”出动了。这些“杰德”是这个庞大的进攻机器中的一只小嵌齿,他们的任务是和法国抵抗运动的人员取得联络,向游击队员提供武器和军需,并且使他们跟盟军的进攻计划协调一致。这些三人行动组从大举进攻的那天开始,就陆续空降到法国境内,他们立下了一些功劳,也蒙受了一些损失。没有他们,这场战争无疑也会打赢,但是详尽周密的“霸王”行动计划中安排有这一个细节。

话说这晚,莱斯里·斯鲁特——一个获得罗德奖学金的学者,以前的外交官,一辈子看不起自己的胆怯的人——发觉自己跟他的报务员约克郡的一个脸盘儿像婴孩的空军士兵和作为他与抵抗运动人员联系的联络员的法国牙科医生,一起蜷缩在那架嗡嗡作响的哈利法克斯轰炸机上。在飞机轰鸣着掠过月光粼粼的海水上空,驶向布列塔尼时,莱斯里·斯鲁特正在估量自己是否有可能活下去。一个罗德奖学金的获得者在运动方面必须十分出色,他一向把身体保持得很强健。他的头脑很敏捷。他已经多少掌握了游击战的技巧:跳跃,使用小刀和绳子,悄悄地行动,悄悄地杀人,以及诸如此类的事。但是直到最后,直到他发觉自己行动起来的这一刻,一切似乎全是拼命在演戏,是模拟的好莱坞的战斗场面。现在,真正的战斗要开始了。不论在内心里嘀嘀咕咕的畏惧是什么情形,但是终于是解脱了,至少等待是过去了。那十二万五千名登船的士兵,大概也有同样的感觉。在大举进攻的那天,没几个人欢呼。荣誉在于使我们的头脑专注在机动车、爆炸物和大火这片震动性的大旋涡上,并且做我们奉命去做的工作,除非我们被击毙或是被炸死。

莱斯里·斯鲁特做了指派给他的工作。时间到了,他跳下去。降落伞张开时的震动是剧烈的。几秒钟后(似乎是如此),着陆使他再一次感受到强烈的震动。该死的皇家空军又空投得太低啦,好歹总算着陆了!

他还在解下降落伞时,强有力的胳膊已经抱住了他。络腮胡子擦过了他的脸,只听见一阵急促不清的地道法国话,还闻到呼哧呼哧的喘息中传来的一股酒和大蒜的气味。牙科医生从夜色中走了出来。那个年轻的约克郡人被围在一群满脸激动、欢欣鼓舞的法国武装人员当中。

我完成了这项任务,莱斯里·斯鲁特心想,我要活下去。老天在上,我一定会活下去。这种激增的自信是他以前从来没感到过的。那个牙科医生在发号施令。斯鲁特执行了他的第一道令人喜悦的命令,也就是喝下一只石杯里的葡萄酒。接下来,他们在皎洁的月光下着手把空投在那片宁静、芳香的草场上的供应品木箱收拢起来。

* * *

(1)空气绕流飞行中的飞机机翼、机身产生的拖向下游的小旋涡。

(2)欧内斯特·海明威(1899—1961),美国作家。

(3)鹅妈妈是1760年前后伦敦出版的一本儿歌集的作者所署的笔名。

(4)美国南达科他州西部布莱克群山中的一座大山,山上刻有美国总统华盛顿、杰斐逊、林肯、西奥多·罗斯福的头像。

(5)安托万·德圣埃克絮佩里(1900—1945),法国小说家、飞行员。

(6)毗湿奴:婆罗门教和印度教主神之一。

(7)美国内华达州西部的城市,系有名的“离婚城”,凡在该市居住满六个星期者,即可依法向当地法院提出离婚申请,手续简便。

第八十四章

一个犹太人的旅程

(摘自埃伦·杰斯特罗的手稿)

一九四四年六月二十二日

一天的“彩排”使我筋疲力尽。明天,红十字会人员就要来了。清洁队和油漆队在探照灯下还在干活儿,虽然这座市镇已经显得比巴登—巴登漂亮多了。到处是新油漆过的铺面、修剪过的草坪、郁郁葱葱的花床、整洁的运动场和儿童游乐园,还有各种艺术表演以及扮演太平时代在一个温馨的矿泉疗养地休假的、衣冠楚楚的犹太人,这一切在露天场上拼凑成了一出全然不真实的音乐喜剧。德国人根本不知道什么叫作人道,却呕心地制作出了一部拙劣的嘲弄人道的滑稽作品。凡是不准备受骗的人,都不会受它的骗。 u0psM2nm+LIyauzdC5pbS9kV4TOY07WNiAVGrlj1FLAbK5rx2pg0CkqfyMxTTNG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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