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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回忆:全2册33

(2)美国在新墨西哥州的原子弹试验基地。

第八十章

在回华盛顿的火车上,帕格和彼得斯同住一间包房。火车一开行,两人全把湿衣服挂起来。帕格谢绝了这个陆军军官邀他喝威士忌的邀请。他不是很乐意跟自己妻子眼下的情人一块儿喝酒。西姆·安德森应陆军上校之召,走进房来。等他们两人开始谈论时,帕格起身要离开。“你不用走,”彼得斯对帕格说,“这件事我想要你也参加。”

帕格很快就推测出,陆军方面对海军处理铀的一种方法很感兴趣。他始终没作声。陆军上校的身躯在这间小包房里显得很高大,他一面吸着雪茄,呷着威士忌,一面细问着安德森。火车加快了速度,车轮轰隆轰隆作响,雨点打在漆黑的车窗上,帕格觉得有点儿饿了。

“上校,我是在执行一项特别任务,直接奉命到实验室去,”安德森对于问到这项计划中海军的指挥系统时,这么回答,“您得去跟埃布尔森博士谈谈。”

“我是要去找他。在这一大片混乱中,我只看到一条出路,”彼得斯把笔记簿放进胸前的一只口袋,说,“我们不得不建造二十座跟你们的工厂一模一样的复制品。只是复制一下,把它们排列成一行。设计一座新的两千只支柱的工厂,可能需要好多个月。”

“你们可以设计一下,以便取得更大的效力,上校。”

“是呀,为了下一场战争。可这项计划是为这场战争制造一种武器。好吧,少校,很谢谢你。”

安德森离开以后,彼得斯问帕格:“你认识海军的珀内尔将军吗?我不知该怎样着手,才能很快弄到海军的热扩散蓝图。”

“你该找的人是欧内斯特·金。”

“金甚至可能还没获得有关铀的情报资料。珀内尔是在军事政策委员会里的海军人员。”

“我知道,可是这没关系。找金去。”

“这件事你可以办一下吗?”

“什么?替陆军去找金上将?我去找?”

听到这种怀疑不信的腔调,彼得斯上校厚实的嘴唇上场,露齿而笑。这是一个没领略过多少伤心事的成熟男子,一个头发灰白、稚气十足的男子的朴实、高兴的笑容,它无疑很叫妇女们着迷。“你瞧,亨利,在铀的这件事上,我不能通过各种渠道着手,我也不能写信。通常,我总是带着这件事去参加军事政策委员会的下一届会议,但是我要马上行动起来。困难的是——这可不是我造成的——我们已经冷落了海军好多年。我们把埃布尔森排斥在外,我们甚至在向他提供一批六氟化铀的问题上还变得很急躁,结果,基督在上,第一个为我们生产出这种材料的偏偏就是埃布尔森。这件事我今天才知道。真是愚蠢的政策。现在我们又需要海军了。你认识金,是吗?”

“我跟他很熟。”

“我觉得你可以充当这件事的中人。”

“你瞧,上校,单是想晋见一下欧内斯特·金,可能就需要好几天。不过,我来告诉你该怎么办。你们放弃这批连接器——我是说,明天就从联合车站打电话给宾夕法尼亚州的那家公司——我马上就坐上一辆出租汽车,想法闯进去见见海军作战部部长(1)。”

“帕格,只有那位陆军将军可以放弃这个优先权。”彼得斯的开朗露齿的笑容是谨慎小心、难以捉摸的,“那样我会把脑袋丢掉。”

“真的吗?嘿,事先没约好就闯进去找欧内斯特·金,我也会把脑袋丢掉,尤其是带着陆军方面的一项要求。”

彼得斯上校竖眉瞪眼地瞅着帕格,死劲儿擦着自己的嘴,接下去放声大笑。“真见鬼,橡树岭的那些家伙不是通过了你的连接器吗?你的工作进展顺利。让咱们来为这喝一杯吧。”

“我倒情愿去吃饭,我肚子饿得要命。你来吗?”

“你先走。”彼得斯很明显地对帕格的第二次拒绝很不高兴,“我这就来。”

西姆·安德森站在餐车外面那长长一溜排队的人中,想着战争时期人们共同遇到的一个难题——是否在出发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去为国效劳之前,就向情人求婚。他可以把梅德琳带到新墨西哥州的那个试验基地去,但是她会同意吗?就算她同意,她在那样一个地方会快活吗?奥本海默曾经暗暗提到跟妻子发生的矛盾。等梅德琳的父亲来到那一行人中时,西姆抓住机会,在那辆拥挤的餐车上一张双人坐的餐桌旁跟他一块儿坐下。他们吃着微温的西红柿汤和油汪汪的炸猪排,火车摇摇晃晃、嘎啦嘎啦作响,淅淅沥沥的细雨一缕缕斜打在车窗上,这时候他把自己的问题告诉了帕格。帕格一直听他把话讲完,又隔了一会儿才说话。

“你们相爱吗?”他最后问。

“是的,上校。”

“嗯,既然相爱,又有什么问题呢?青年海军军官习惯于生活在陌生的地方。”

“她上纽约去是想打破一个青年海军军官的生活方式。”直到这时,西姆绝口没提过休·克里弗兰。可是他的伤心的音调,他瞥着自己时的痛苦的眼神,使帕格心里明白,梅德琳把一切都说了,而他对这一切也是很费了一番力才接受下来。

“西姆,她已经回家来啦。”

“是的。到另一个大城市,干另一个电台的工作。”

“你是要征求我的意见吗?”

“是呀,上校。”

“听说过懦夫难赢美人心吗?你试试运气吧。我想她会跟你去,和你待在一块儿的。”帕格伸出手,“祝你幸运。”

“谢谢你,上校。”他们彼此紧握了一下手。

在休息车上,帕格心情欢畅地呷着一大杯白兰地。几年以来,梅德琳似乎一直是一个无法挽回的大灾难,可是如今竟是这样!他仔细回想着这些年来梅德琳的种种形象:迷人的小姑娘;在学校演戏时的仙女公主;使人心烦意乱卖弄风情的少女,胸部刚发育,两眼亮闪闪发光,第一次参加舞会时还不够老练的梳妆打扮;在纽约变成厚颜无耻的怪物。现在,可怜的梅德琳似乎可以有个归宿了,经过一个很糟糕的开端之后,她至少有了一个非常好的机会。

帕格这时候心情很好,不想因为要跟哈里森·彼得斯上校睡在一间包房里度过这一夜而把这种心情破坏了。他在火车和飞机上一向习惯坐着睡,所以决计就在休息车上打盹儿。彼得斯没来吃晚餐,很可能他尽兴地喝了几杯威士忌后,已经在铺上睡了。帕格给了酒柜侍者十美元,买个清静,接着就在灯光下,在四周满是喝酒人的闹哄哄的声音中,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等他被人推醒时,车厢里的光线很暗,除了车轮飞快地隆隆作响外,四周一片寂静,一个身穿睡衣的大高个儿在他眼前晃动。彼得斯说:“有个很舒服的铺位给你铺好啦。”

帕格浑身发僵,打了个呵欠,想不出一个合理的理由。他跟在彼得斯身后趔趔趄趄地走回包房。由于有威士忌和陈雪茄的气味,那儿并不比休息车上好,不过铺有清爽床单的上铺看上去倒很舒适。他很快地脱去衣服。

“要喝一杯再睡吗?”彼得斯正从一只几乎空了的酒瓶里把酒倒出来。

“不喝,谢谢。”

“帕格,你不想跟我一块儿喝一杯吗?”

帕格不加评论,只接过了那只酒杯。他们喝完酒,上了卧铺,把灯熄了。说起来,帕格对于盖上被子睡倒也很高兴。他松懈下来,叹息了一声,正要睡着。

“嘿,帕格。”彼得斯的声音兴奋而有几分醉意,从下铺上传来,“那个安德森是个很有前途的家伙。罗达认为他和梅德琳是真要好。你赞同吧?”

“嗯。”

沉默了一会儿,只有火车行驶的声音。

“帕格,我可以问你一个完全私人的问题吗?”

帕格没有回答。

“打搅你我非常抱歉。可这个问题对我挺重要。”

“说吧。”

“你和罗达为什么决裂了?”

维克多·亨利极力避免跟这个陆军军官一起过上一夜,正是为了想避开这样一次探询的危险。他没回答。

“这总不是我造成的吧?别人在海外的时候,想法去夺走别人的妻子,这太不像话啦!我知道你们感情早已不太好。”

“是这样。”

“要不然,请你相信,尽管她妩媚动人,我也会避开她的。”

“我相信你。”

“你和罗达是我认识的最高尚的人中的两位。出了什么事呢?”

“我爱上了一个英国女人。”

彼得斯沉默了一会儿。

“罗达是这么说的。”

“就是这么回事。”

“这似乎不大像你平日的为人。”

帕格默不作声。

“你预备跟她结婚吗?”

“我原本是这么打算的,可她拒绝了我。”这样,彼得斯就迫使维克多·亨利第一次提起帕米拉的那封令人惊愕的信,这是他本来极力想从心上抹掉的。

“耶稣啊!女人总叫你捉摸不准,帕格,你说是吗?听到这话我很遗憾。”

“晚安,上校。”这是一种急躁的想结束谈话的音调。

“帕格,再问一个问题。弗莱德·柯比博士跟这一切有什么关系吗?”

它来了。由于这种强加上来的亲近,罗达担心的那件事果真发生了。维克多·亨利接下去所说的话,可以使罗达的后半生幸福,也可以使它被破坏。他非得迅速回答不可,因为每秒钟的踌躇对她、对自己、对他们的婚姻都有损害。

“你这话究竟什么意思?”帕格希望音调里显露出适当的迷惑不解,再加上一点儿愤怒的意味。

“我收到几封信,帕格,该死的匿名信,讲到罗达和柯比博士。我把这些信当作一回事,自己也觉得很害臊,可是——”

“你是应该觉得害臊的。弗莱德·柯比是我的一位老朋友,我奉命待在柏林时,跟他遇见了。战争爆发以后,罗达不得不回国。那时候,弗莱德在华盛顿,他陪她一块儿打网球,领她去看戏,等等,多少就像你最近所做的那样,不过并没什么瓜葛。这我知道,我也很领情。我挺不喜欢这种谈话的,我真想睡啦。”

“很对不住,帕格。”

“没关系。”

沉默了片刻。接着又传来了彼得斯的声音,轻微、苦恼、带有醉意:“就因为我非常敬慕罗达,所以我这么心烦意乱。不只是心烦意乱,我简直感到痛苦。帕格,我结识过许许多多的女人,有比罗达长得美的,比她更性感的。不过她是洁身自爱的,她的难能可贵正在这一点上。我说这话听起来也许很奇怪,但是我的确是这样觉得。除了我自己的母亲外,罗达是我认识的第一位有教养的夫人,就这个词的各种意义来讲,她是十全十美的:端庄文雅、诚实正派。她从不撒谎。基督啊,大多数女人撒谎就像呼吸那样平常。这一点你是知道的。你也不能责怪她们。我们老想和她们上床,她们不择手段地应付,一切全是天公地道的。你同意我的话吗?”

帕格认为,彼得斯喝那一瓶酒,就是为了鼓起勇气这样问上一番。这种唠唠叨叨可能会持续一整夜。于是他不去回答。

“我的意思不是说那些老古板的女人,帕格。我说的是时髦娘儿们。我母亲直到八十二岁都是个引人注目的人物。基督啊,她睡在棺材里,看起来就像一个合唱团的女歌手。但是,我要告诉你,她是个圣女,像罗达一样,不管下雨天晴,她每个星期日都去教堂。罗达时髦得像个电影皇后,然而她也有一种圣女的风度。这就是为什么这件事像地震那样冲击了我,帕格。要是我惹你生气了,我很抱歉,因为我十分敬重你。”

“明天咱们两个都很忙,上校。”

“对,帕格。”

几分钟后,彼得斯已经在打鼾了。

帕格从联合车站直接到金的办公室去,办公室外间有两位海军将领在那里。帕格说动那个副官,递了一张简短的便条进去。金顿时把他召进了办公室。海军作战部部长坐在那间阴冷的房间里他那张大办公桌后边,正用一个烟嘴在吸香烟。“你的气色比在德黑兰时好,”他说,并没叫帕格坐下,“你要说的是什么跟铀有关系的事情?你的便条我已经撕碎了,扔进该焚毁的纸篓里。”

帕格简括地讲述了一下橡树岭的情况。金的瘦长的秃头和满是皱纹的脸稍稍红了起来,嘴唇异样地抿着。帕格揣测他是极力想忍住,避免笑出来。“你是说,”金声音粗豪地打断他的话问,“陆军方面征集了国内所有的科学家和所有的工厂,花了几十亿美元,结果没生产出一枚炸弹,而咱们在咱们那个微不足道的阿纳卡斯蒂亚实验站倒制造出了一枚吗?”

“也不完全是这样,将军。陆军的方法在技术上有一个漏洞,海军的工序把这个漏洞补上了。他们想采用咱们的方法,用工业的巨大规模大干一番。”

“这样他们就能把这种武器制造出来了?要不然就造不出来?”

“据我了解,是这样。要不然在这次战争中就来不及使用了。”

“真见鬼,那么,他们要什么我就给他们什么。为什么不给呢?这样会使咱们在史书上显得挺有光彩,嗯?只不过陆军会去写历史,那么一来咱们大概就会被遗忘掉。你是怎么牵连进这里面去的呢?”

金听了争夺连接器的经过,吸着烟,点点头,脸上又显得很严肃。“彼得斯上校已经打了个电话给德莱赛公司。”帕格最后说,“一切都安排停当啦。我这就飞到宾夕法尼亚州,把这批材料装车和运送出去的事情弄好。”

“这可是个好主意。你怎么飞去呢?”

“乘海军飞机由安德鲁斯起飞。”

“有交通工具过去吗?”

“还没有。”

金拿起电话,吩咐替亨利上校预备一辆汽车和一名司机。“嘿。你要我做点儿什么呢,亨利?”

“向彼得斯上校保证海军方面的合作,将军。他在把复制咱们工厂的这个主意付诸实施以前,想要确定一下自己的立场。”

“把他的电话号码告诉我的副官。我来打电话给这个人。”

“是,将军。”

“我听说了你迅速处理登陆艇计划的经过。国务卿很高兴。”金站起身,伸出一只瘦长的胳膊,袖子上齐胳膊肘儿那儿盘着金线,“出发吧。”

帕格从宾夕法尼亚州回来,刚掏钱付出租汽车车费,梅德琳就把前门打开了。她的神情几乎就像从前第一次参加舞会时那样:脸上红扑扑的,眼睛闪亮,脂粉涂抹得过于浓艳。她没说什么,就拥抱了他一下,领着他走进了起坐间。罗达坐在那儿,在一张咖啡桌旁边,那天不是周末,又待在家里,可她打扮得很漂亮,咖啡桌上一只银桶里的香槟酒还用冰镇着。西姆·安德森站在罗达身旁,一副尴尬的、傻呵呵而又高兴的神情。

“你好,上校。”

“嘿!老战士归来了!”罗达说,“你还记得自己有个家!太好了!你下星期六有空吗?”

“我想没什么事,没有。”

“哟,没有!那真好。那么到圣约翰教堂,把梅德琳交给这个年轻的水兵,你说怎么样?”

母女俩和未来的女婿全高兴地放声大笑。帕格一下子把梅德琳搂到怀里,她偎着他,紧紧抱着,濡湿的面颊贴到了他的脸上。随后,他跟西姆·安德森握手,也和他拥抱了一下。这个年轻人搽了华伦用过的那种修面用的香水,这种香味使帕格微微一怔。罗达跳起身,亲了亲帕格,喊道:“好!惊喜已经过去,现在来喝香槟酒吧。”接下来,他们谈了实际的工作:婚礼的安排、嫁妆、办喜酒的餐厅、客人的名单、西姆家里人的住宿等等。罗达不停地在一本速记簿上做着工整的记录。后来,帕格把安德森带进书房。

“西姆,你的经济情况怎么样?”

年轻人承认自己有两种很花钱的癖好:从父亲那儿学来的打猎,以及古典音乐。他花了一千多美元买了一台凯普哈特牌电唱机和一些唱片,又花了几乎同样多的美元收集了一些步枪和猎枪。当然,把生活安排得像他这样乱七八糟,是很不明智的,他在自己住的房间里几乎转不过身,不过那时候,他对姑娘们不怎么注意。现在,他要把这些东西收起来,哪天全部卖掉。眼下,他只积攒了一千二百美元。

“嗯,这倒是一笔数目。你可以靠你的薪水过活,梅德琳也有点儿积蓄。她在那个该死的广播节目上面还有点儿股份。”

安德森显得很不自在。“是的。她的经济情况比我好。”

“量入为出嘛,不要过分奢侈。让她去安排她自己的钱,可你的钱不要随意乱花。”

“我是打算这样。”

“西姆,我为她专门存了一万五千美元。这笔钱是你们的了。”

“啊,这可好极啦!”年轻人的脸上闪现出一种单纯的渴望和喜悦的光彩,“这我没料到。”

“我倒建议你们用这笔钱在华盛顿郊外买一座房子,如果你打算留在海军的话。”

“我当然留在海军。我们把这全都谈了。研究和发展工作战后会很重要的。”

帕格把两手放在安德森的肩上,说:“多年以来,她说过上千遍,她决不嫁给一个海军军官。你这可办得好。”

年轻的未婚夫妇快乐而激动地离开去庆祝了。帕格和罗达坐在起坐间,把酒喝光。

“好,”罗达说,“最后一只小鸟也飞起来了。至少在母亲飞走之前把这件事给办啦。”罗达在酒杯的杯口上面朝着帕格调皮地眨巴眼睛。

“要我陪你出去吃晚饭吗?”

“哦,不用。家里有鲱鱼籽,够咱们两个吃的,另外还有一瓶香槟酒。你这次出差怎么样?哈克帮你忙了吗?”

“帮了大忙。”

“我真高兴。他担任了一个重要的工作,是吗,帕格?”

“不能再重要啦。”

从花园里新采下的花儿放在烛光照耀的餐桌上;一盘搅拌好的加有罗克福尔干酪(2)的色拉;烧得十分可口的大鲱鱼籽,配上干松、新鲜的熏猪肉;连皮的土豆,浇上酸奶油和细葱;一块新烘好的草莓馅儿饼。显而易见,罗达是安排好这一切等候他回来的。她亲自烧好,端上桌,然后坐下来吃。这天她身穿一件灰绸衣服,头发梳得式样美观,看起来就像是她自己餐桌上的一位漂亮客人,她心情非常欢畅,把她对这场婚礼的意见说给帕格听,再不然她就是在扮演一幕出色的戏剧,香槟酒在她的两眼里闪闪发光。

虽然罗达有着他所熟悉的种种缺点——急躁易怒、轻浮浅薄——但这是二十五年来一直使他成为一个幸福的人的那个罗达,帕格心里这样想。她妩媚、能干、精力充沛,对男人殷勤周到,极其温柔,能够激起他们的热情。她迷住了柯比和彼得斯,并且能迷住和她年龄相仿的任何男人。出了什么事啦?他干吗要把她撵走?是什么事这么无法挽回呢?很早以前,他就面对着这一事实。战争造成了她和柯比的私通,这是一场世界大变动中的个人灾难。就连西姆·安德森也不顾梅德琳的过去,很幸福地开始了一种新生活。

答案始终是不变的。他不再爱罗达了。他已经不再喜欢她了。这一点他毫无办法。这跟宽恕压根儿没有关系,他早已宽恕她了。但是一股生气蓬勃的活力使西姆·安德森和梅德琳结合到了一起,而罗达却割断了他们婚姻的那股活力。他们之间的活力干枯、死亡了。有些人的婚姻经历了一次不贞行为之后还能继续下去,但是他们的婚姻没有。由于回想到故世的儿子,他曾经准备维持下去,不过让罗达去跟一个爱她的人共同生活,那样比较好。她跟彼得斯发生了纠纷这一点,只使他很怜悯她。

“馅儿饼好吃极了。”帕格说。

“谢谢你,好心肠的先生,你知道接下来我有什么提议吗?我提议上花园里去喝咖啡和阿马尼亚克酒(3),就是这么回事。蝴蝶花全盛开啦,那股香味简直妙不可言。”

“你有点儿醉了。”

罗达花了两三年时间才把这片荒芜的四分之一英亩的地上的野草除掉,重新种好花木。现在,它是用砖墙围起的一个五彩缤纷、芳香扑鼻的幽静角落,中央是她花了相当大的代价造起的一座淙淙作响、水花飞溅的小喷水池。这时候,她把咖啡壶等拿到外面有坐垫的躺椅之间的一张锻铁桌子上,帕格拿着那瓶阿马尼亚克酒和两个酒杯。

“你知道吗,”他们坐定后,她说,“拜伦来了一封信。在刚才那阵兴奋中,我完全忘了。他很好。信只写了一页。”

“有什么重要的消息吗?”帕格极力不让自己的嗓音里流露出宽慰的意味。

“恩,第一次巡逻很成功。他取得了指挥作战的资格。你知道拜伦的脾气,他的话从来不多。”

“他获得了青铜勋章吗?”

“一句也没提。他就为娜塔丽不住地担忧发愁,请我们把得到的随便什么消息都打电报告诉他。”

帕格坐在那儿瞪眼望着花床。在昏暗下去的光线里,花儿的色彩渐渐失去了光泽,一丝清风从不停地摆动的蝴蝶花那儿吹拂过一阵浓郁的香味来。“咱们应该再打个电话给国务院。”

“我今天打过啦。丹麦红十字会就要去参观特莱西恩施塔特,也许会有什么话传递过来。”

帕格这时感觉光阴好像出了差错,自己正重新经历着一个过去的场面。他意识到,罗达所讲的“你知道吗,拜伦来了一封信”激起了他的这种感觉。战前,他们也曾在朦胧的暮色中这样坐着喝阿马尼亚克酒,就是在普瑞柏尔海军上将把驻柏林的海军武官职位派给他的那天。“你知道吗,拜伦来了一封信。”罗达曾经这么说。他当时也同样感到宽慰,因为他们好几个月都没收到他的信了。那是他第一次提到娜塔丽的信件。那天,华伦宣称,他递上了参加飞行训练的申请。那天,梅德琳想不去上课,到纽约去,他好不容易才拦住了她。现在回顾起来,那天真是一个转折点。

“罗达,我说过,要把我跟彼得斯的私人谈话全告诉你。”

“是呀。”罗达坐起身。

“我们谈过一点儿。”

她喝了一大口白兰地。“说下去。”

帕格把在火车上黑暗的包房里的那番谈话叙说了一遍。罗达不断神经质地呷上一口白兰地。等他说到彼得斯安静下去,打起鼾时,她才松了一口气。“嘿!你这人真好,”她说,“我也正希望你这样,帕格。谢谢你,愿上帝降福给你。”

“事情并没就此结束,罗达。”

她睁大眼睛盯着她丈夫,在朦胧的光线中她的脸色显得苍白、紧张。“你不是说他睡着了吗?”

“是呀。我很早就醒了,悄悄走出房去吃点儿早餐。侍者给我送上了橘子汁。就在这时,你的陆军上校也来啦,脸刮得很干净,穿着得整整齐齐,他跟我一块儿坐下。餐车上那时候就我们两个人。他要了一杯咖啡,接下去马上就说——态度很严肃、很平静——‘我猜昨天晚上你在柯比博士的问题上是不愿意直接回答我。’”

“啊呀,上帝。你怎么说呢?”

“唉,我事先一点儿没料到,你知道的。于是我说:‘我还能怎样更坦率一点儿呢?’差不多是一句这样的话。接下来,他这样回答我——我竭力引用他的原话——‘我并不想来盘问你,帕格。我也不想抛弃罗达。不过我认为我应该知道实际的情况。一场婚姻不应该以撒谎开始。如果你有机会把这话告诉罗达,请你就这样告诉她。这样也许有助于打消猜疑的气氛。’”

“你对这话怎么回答呢?”她的声音颤抖起来,她把酒杯重新斟满时,她的手也有点儿哆嗦。

“我说,‘没什么猜疑的气氛要打消,要不就在你的心上。如果恶意中伤的匿名信就可以叫你受到影响,那你根本不配获得随便哪个女人的爱情,更甭提罗达的了。’”

“回得好,亲爱的,回得好。”

“我可没法儿确定。他直盯着我看,就说:‘好吧,帕格。’接着,他改变了话题,谈起了公事,此后就没再提起过你。”

罗达喝了一大口酒。“我完啦。你不是一个会撒谎的人,帕格,虽然上帝知道,你尽了最大的努力。”

“罗达,我会撒谎,而且有时候我撒谎撒得很好。”

“在职务方面!”她轻蔑地把手朝上一挥,“这可不是我目前所说的。”她把酒喝光,又倒了一杯,说:“我完蛋了,就是这么回事。那个该死的女人!不管她是谁,我真想宰了她——唉!”酒杯里的酒满出来了。

“你会喝得烂醉的。”

“干吗不喝个烂醉呢?”

“罗达,他说了他并不想抛弃你。”

“嗐,不。他会跟我结婚的,他是一个注重名誉的人。我大概也只好由着他。我有什么别的法子呢?不过说到底,我还是全被毁掉啦。”

“你干吗不照实跟他说呢,罗达?”

罗达坐在那儿,凝视着他,没回答。

“我真是这意思。瞧瞧梅德琳和西姆。她告诉了他。他们不能更快活啦。”

她带着几分从前的柔媚讥讽的神情说:“帕格,你这亲爱的笨蛋,这是个什么样的比较?瞧在上帝的分儿上,我是个老妖怪,西姆还不到三十岁,梅德琳又是个娇艳的姑娘。哈克缠住我,这本是非常惬意的,不过到我们这岁数,多半还是理智为主。现在,我进退两难。我要是照实讲,那就完啦;要是不讲,也完啦。我是个好妻子,这你知道,我知道我能叫他幸福。可是他一定要对我保持这么一个完美的印象。这下全完啦。”

“这是一种幻想,罗达。”

“幻想有什么不好呢?”罗达的嗓音变了,显得有些紧张,“对不起,我要睡觉去了。谢谢你,亲爱的。谢谢你为我尽了力。你真是个大好人,我为这个爱你。”

他们站起身。罗达轻盈地朝前走了一两步,用胳膊搂着他,把身子贴紧他的身体,富有情感、带着白兰地气味吻了他一下。他们一年都没有这样接吻了。就这次亲热而言,它还是起了作用。帕格禁不住把她搂紧了些,做出了反应。

她沙哑地笑了一声,微微挣脱开点儿。“留着给帕米拉吧,亲爱的。”

“帕米拉拒绝了我。”

罗达的身体在他怀里僵直起来,眼睛睁得滴溜儿圆。“上星期来的那封信里就说的这话吗?她不愿意?”

“是的。”

“老天在上,你口风多紧。因为什么呢?她怎么能这样?她这就要嫁给勃纳—沃克了吗?”

“也还没有。勃纳—沃克在印度受了伤。他们回到了英国。她在照顾他,还——呃,罗达,她回绝了我。就是这么回事。”

罗达粗声粗气地咯咯一笑,说:“你就这样接受了吗?”

“我怎么好不接受呢?”

“亲爱的,我来教你该怎么办。追求她!她想要的就是这个。”

“我认为她并不是这样。这封信的态度是相当坚决的。”

“我们全是这样。我说,我可喝得烂醉啦。你也许不得不把我搀扶到楼上。”

“好,咱们走吧。”

“我只是说着玩的。”她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胳膊,“把你的白兰地喝光,亲爱的,欣赏一下皎洁的月色。我可以自己走。”

“真上得去吗?”

“上得去。晚安,亲爱的。”

罗达用冰凉的嘴唇在他的嘴上轻轻吻了一下,摇摇晃晃地走到屋里去了。

将近一小时后帕格上楼来时,罗达的房门大开着。卧室里一片漆黑。自从他由德黑兰回来,房门从没这样开过。

“帕格,是你吗?”

“是我。”

“嗯,再祝你晚安,亲爱的。”

完全是悦耳动听的音调。罗达是一个发送信号的能手,但不是一个能说会道的人。帕格清楚地看出了这一信号。显而易见,由于彼得斯的猜疑、帕姆的拒绝以及梅德琳的幸福给家庭带来的喜悦,她重新衡量了一下自己的机会。这是他的原配在召唤他回去。罗达这是在做最后一次尝试。“她们不择手段地应付。”彼得斯曾经这样说过。这话真对。而且是一种强有力的手段。他要做的只是跨进房门,走进那个黑暗房间的尚未淡忘的幽香里去。

他走过了那扇房门,眼睛濡湿起来。“晚安,罗达。”

* * *

(1)指金海军上将。

(2)一种用羊奶制成的奶酪。

(3)法国西南部阿马尼亚克地区产的一种白兰地酒。

第八十一章

午夜已经过去。一轮明月高悬在天空,把荒凉无人的街道照成了银白色,把那列一眼望不见尾的货车也照成了银白色,那列货车轰隆轰隆、尖声叫着驶进了班霍夫街,在汉堡营房外边嘎啦啦地停下。这种响声在笔直的街道中间发出了回音,把辗转不安、蒙眬睡去的人们全惊醒了。“你听见那声音了吗?”这句话,以多种语言从那一排排拥挤不堪的三层卧铺之间悄悄传了出来。

有很长时间都没把居民遣送走了。这列火车可能是为那个愚蠢的“美化运动”送进更多的材料来。再不然,它也许是来把工厂的产品运送走的。担忧发愁的人们这样低声密语着,虽然除了人外,其他的物品总是用卡车和马拉的大车运出运进,不用火车。当然,也可能是运进一批人来,但送来的人一般总在白天到达。

埃伦·杰斯特罗正在泽街上他那套陈设精美得近乎荒谬的底层房间里(这将是红十字会来宾们停下来参观的一个地点)细读《塔木德》,他听见了火车到来的声音。娜塔丽并没醒。这也好!长老市政委员会为这道遣送命令斗争了好几天。数字在杰斯特罗的头脑里留下了烙印:

七千五百人非走不可,几乎是“可供遣送的”人数的一半,占犹太区全体居民的五分之一。日期充满了讽刺意味!期望盟军五月十五日登陆的情绪掠过了特莱西恩施塔特。人们一直在等待和祈求这个日子的到来。现在,遣送组为五月十五日第一次送走的两千五百人正发疯般地一再翻着索引卡片。这次遣送将分三列火车在三天内进行。

这次遣送将严重地破坏“美化运动”。技术处正派人在重新粉刷全市,铺花床,铺草皮,建设,翻造。这样一来,他们将失去不少劳动力。各个管弦乐队、合唱队、戏剧和歌剧的演员名单都将支离破碎。但是党卫军漠不关心。拉姆曾经警告说,这项工作得办好,各种演出也得顺利进行,要不然主管的人就会后悔莫及。“美化运动”是这次遣送的起因。当红十字会参观访问的日期临近时,司令官变得紧张不安,不知自己能否使这次访问顺着一条限制性的路线进行。整个犹太区都打扫干净了。为了缓和一下过度的拥挤,“东方”的这道水门再次被打开了。

杰斯特罗对这出大悲剧和丧友之痛感到伤心。司令部下令,要把市内所有的孤儿全体送走。红十字会来宾们询问一个孩子的父母时,不可以听到他们已经死了,或者——这是句禁忌的话——“被遣送走了”。他主持的《塔木德》学习班有一半学生是孤儿。他的高才生什穆埃尔·霍罗维茨就是一个:一个十六岁的瘦削、怕羞的小伙子,一头长发,有细软的胡须、无限忧伤的大眼睛和闪电般的智慧。他若失去了什穆埃尔怎么得了呢?但愿盟军当真会登陆,那就好了!但愿那一冲击会延缓或取消这次遣送!把七千五百名犹太人从这场大屠杀中拯救出来,那将是一个奇迹。单单把什穆埃尔拯救出来,就是一个奇迹。在杰斯特罗怜爱地看来,这孩子头脑里发出的光辉可以照亮犹太民族的前途,他可以成为一个迈蒙尼德(1),一个拉希(2)。如果在奥斯威辛上空一闪的可怕火焰中失去这样一个才子,那该多伤心!

清晨,娜塔丽到云母工厂上班,并不知道有那列等候着的火车。杰斯特罗到新搬了地方、设备极佳的图书馆去。一所规模不大的专科学院的图书馆也不过如此:整间屋子里放满了崭新的钢书架、光滑的书桌、考究的座椅,甚至还铺上了地毯;收藏的书籍十分丰富,有欧洲各种主要语言的各类书籍,也有一批使人惊愕的犹太书籍,全都很精确地制成索引,编目分录。当然,没人使用这套奢侈的设备。读者和借书人到恰当的时候,都得好好演习一下,使一切在丹麦客人看起来全自自然然。

杰斯特罗手下的人没谁提到火车的事。白天渐渐过渡到了傍晚,什么事也没发生。他暗暗希望,一切都会顺遂。可是他们还是来了:遣送委员会的两个衣衫褴褛的犹太人,一个生着波纹般红头发的大高个儿拿着那沓征召通知;一个黄脸的矮子拿着签收的名册。他们的神情是痛苦的,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是在受人憎恨的气氛中行走。他们沉重而缓慢地从一间房走到另一间房,把每一个遣送的人搜寻出来,把征召通知递交给他,让他签名收下。图书馆受到了严重的打击,七名工作人员中杰斯特罗失去了五名,包括什穆埃尔·霍罗维茨在内。什穆埃尔坐在办公桌前边,桌上放着那张灰色卡片,他摸了摸自己那少年人的胡须,望望杰斯特罗。随后,他把手心缓缓地翻过来向外朝上,有黑眼圈的暗色眼睛大睁着,就和拜占庭镶嵌工艺中耶稣的眼睛一样使人悲伤。

杰斯特罗回到住处的时候,娜塔丽已经在那儿了。她用一双跟什穆埃尔·霍罗维茨一样的眼睛注视着他,朝他举起了两张灰色卡片。她和路易斯被指定搭乘第三班火车于十七日出发,“到德累斯顿重新定居”。他们遣送的号码全写在卡片上。她必须带着路易斯于十六日到汉堡营房报到,随身携带轻便的行李、一套换洗内衣以及二十四小时的口粮。

“这一定搞错啦!”杰斯特罗说,“我这就去找爱泼斯坦。”

娜塔丽的脸色跟卡片一样灰白:“你认为是搞错了吗?”

“肯定搞错啦。你是知名人士,云母工厂的工人,又是幼儿园的女教师。遣送委员会是个疯人院,有人抽错了卡片啦。我一个小时内就回来。你高高兴兴的。”

马格德堡营房外边闹哄哄地挤了一大群人。信口滥骂的犹太区卫兵正想法把人排成一行:他们使用拳头、肩膀,偶尔还用橡皮棒子。杰斯特罗从一个专用的入口走了进去。从主门厅的那头,传来了挤满遣送组办公室的申请人愤怒、焦急的喧哗。在爱泼斯坦的套间外面,又有一行人站着。杰斯特罗认出是经济处和技术处的高级人员。这次遣送范围真广!杰斯特罗没去排队。长老的身份是一个讨厌的包袱,但是它至少给人权力,可以去接近大人物,甚至——如果当真有事要跟他们打交道的话——可以去找党卫军。爱泼斯坦的美貌的柏林秘书显得疲惫、烦躁,可是她却朝着杰斯特罗勉强地笑笑,放他走了进去。

爱泼斯坦两手紧紧抓住他那张崭新、漂亮的桃花心木办公桌,坐在那儿。就陈设和装饰而言,这间办公室简直配得上布拉格的一个银行家,他们预定将要在这儿向红十字会做一次长时间的情况汇报。爱泼斯坦看见杰斯特罗,显得很惊讶。他对娜塔丽的事是热忱和同情的。是的,错误并不是绝对不可能。搞遣送工作的那些可怜的家伙,晕头转向地四处乱跑。他要调查一下,杰斯特罗的侄女儿有没有偶然闯了什么祸呢?杰斯特罗说:“没这样的事,肯定没有。”他想把灰色卡片交给爱泼斯坦。

这个高级长老把手缩了回去。“不,不,不,让她先保留着,不要把事情弄乱。等错误得到纠正以后,会通知她把这卡片还回来的。”

一连三天,爱泼斯坦方面没传来任何进一步的消息。杰斯特罗再三设法想要见他,可是那个柏林秘书变得冷淡、讨厌、公事公办。她说,跟她纠缠是没有用的。高级长老得到消息后,会通知他。同时,娜塔丽探听出来,并且告诉了杰斯特罗,她的犹太复国主义团体中的全体成员都收到了遣送通知。她还愁眉不展地承认,杰斯特罗是有先见之明的,准是有个告密的人出卖了他们,他们正在被清除掉。这伙儿人里有医院的外科主任、粮食管理机构的副经理以及德国犹太退伍军人协会以前的会长。显然,这群人全得不到庇护了。

头两班火车驶走了。除了娜塔丽以外,她的秘密小集团的成员全被送走了。第三班,一长列装牲口用的车厢尖声叫着驶进了班霍夫大街。在特莱西恩施塔特各处,被遣送的人在下午灿烂的阳光里携带着行李、干粮和小孩,朝着汉堡营房沉重地走去。

杰斯特罗又做了最后一次尝试想见见爱泼斯坦。他失败了,回到了住处,不过这时候却有了一线希望。他有一个学生在中央秘书处工作,悄悄把消息告诉了他:遣送委员会犯下了严重的错误,他们发出了八千多张征召通知,但是党卫军跟德国铁路公司订好合同,只运送七千五百人。德国铁路公司管负责这种运输工作的列车叫“特别列车”,他们向党卫军收取减低了的三等团体票价。列车车厢总共只够装运七千五百人,所以至少有五百张征召通知可以取消,有五百名要遣送的人可以得救!

杰斯特罗把这消息一五一十地说给娜塔丽听的时候,她正坐在长沙发椅上做针线,路易斯待在她的身旁。她听到这消息,并没什么高兴的反应,几乎根本没反应。遇到情况恶劣的时候,娜塔丽总是凭借一层范围狭隘的麻木外壳来保护她自己,这时候她又退缩进这层外壳里去了。

她告诉杰斯特罗,眼下她正在踌躇,不知该穿点儿什么。她向不走的人家买下或是借来一些衣服,把路易斯打扮得像方特勒罗伊小爵爷(3)那样。她以镇定、迷惘、近乎自相矛盾的逻辑说明,她的仪表将是很重要的,因为她不再受到一位有名的叔叔的庇护了,她就要靠她自己,所以得摆出最好的神态来。她马上就要到党卫军那儿去,只要她能够立即在党卫军官兵的眼里获得好感,证明自己是美国人,又是知名人士,那么女性的魅力和路易斯的天真可爱,再加上对一个年轻母亲的同情,一定可以帮她产生有利影响。她该不该穿这件相当诱惑人的紫衣裳去呢?他们谈话的时候,她正在这件衣裳上缝上一个黄星标志。她说,在这么暖和的天气里,穿这件衣服上路可能正合适。埃伦认为怎样?

他温和地迎合着她当时的心情。不,这件紫衣裳也许会惹得德国人,甚至低下的犹太人放肆起来。那身定做的灰衣服很讲究,很像德国人的气派,而且又能衬托出她的身材。她和路易斯到达时,会很突出。在他这样说着时,她一本正经地不住点头,表示同意,接着就把缝上黄星标志的那件紫衣裳折叠起来,放到提箱里,说也许迟早还会有用。她继续忙着收拾行李,就自己必须做出的种种抉择半对自己、半对杰斯特罗嘟哝。埃伦用钥匙把书桌的一只抽屉打开,取出一柄小刀,把右脚上那只结实的轻便鞋的两三个缝线处割开。她虽然有点儿麻木,这却叫她觉得奇怪。“你在干什么?”“这只鞋太小啦。”他边这么说,边走进自己的房间。等他再走出来时,他穿上了那套最好的衣服,戴上了那顶旧的软呢帽,看上去就像一个被遣送的人。他的脸色到底是很严肃、很烦乱还是很惊慌,她可说不上来是哪一样。

“娜塔丽,我要在取消一些征召通知的这件事上继续追下去。”

“但是我不久就得上汉堡营房去啦。”

“我不会需要多少时间。不管怎样,我今天晚上也可以上那儿去看你们。”

她凝视着他。“说实在的,你认为还有希望吗?”她的声音是怀疑的,冷漠的。

“咱们瞧吧。”路易斯在地板上玩娜塔丽的那个庞奇木偶,埃伦在他身旁弯下一只膝,“嗯,路易斯,”他用意第绪语说,“再会啦,愿上帝保佑你。”他亲了亲这孩子。刺痒的胡须惹得路易斯咯咯笑了。

娜塔丽收拾好行李,把手提箱关上,把包袱扎好。她现在没什么事可做了。这是她觉得难以忍受的。使自己忙碌是她摆脱恐惧的最好办法。她清楚地知道,她和路易斯到了危险的边沿。她并没忘却埃伦转达的班瑞尔所讲的“东方”发生的事情。她并没忘却,只不过她把那抑制在心里。她和埃伦全没再提到过奥斯威辛。遣送的通知上也一句没提到奥斯威辛。她对于自己很可能是上那儿去的这一念头,根本就不去仔细琢磨。到这时候,她甚至还不为自己牵连在犹太复国主义者的地下组织中而感到后悔。这件事使她情绪高昂,掌握住了自己的命运,并且使自己的生命有了某种意义。

德国人进行残酷的压迫,是因为犹太人手无寸铁,无家可归。厄运使她陷进了这场大灾难。但是西方自由主义永远是一座海市蜃楼,同化是办不到的。直到如今,她自己一直过着一种空虚的犹太人生活,但是她发现了自己生活的意义。如果她能活下去,她的一生将致力于在巴勒斯坦犹太民族那片古老的国土上恢复犹太国。

她相信这一点。这是她的新信念。至少她相信自己相信。一个微弱的反抗而嘲弄的美国声音始终没从她心头完全消逝,它悄悄地说,她真正需要的是活下去,回到拜伦身边,在圣弗朗西斯科或科罗拉多州居住下来。她的突然转变,接受犹太复国主义,只是治疗她陷入困境、痛苦不堪的一种精神性吗啡。可是吗啡也好,信念也好,她却为它冒着生命危险,准备付出代价,而且仍旧没为它感到后悔。她后悔的只是自己没立即接受班瑞尔的提议,把路易斯送走。但愿她还可以这么办,那该多好啊!

她不能再等埃伦了,只好背着一包干粮和盥洗用品,一手拎着一只提箱,出发到汉堡营房去,路易斯跟在她的身旁蹒跚地走着。她走进了一行背着背包、衣衫破旧、弯腰曲背的犹太人的行列,他们全朝那个方向走去。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四处,在嫩绿的草地边沿,盛开着许多鲜花,这些草地是过去两三个星期内新铺好的。特莱西恩施塔特的街道这时候很干净,全市都洋溢着春天的气息,建筑物新粉刷成黄色,闪闪发光。虽然“美化运动”还有不少事情要做,红十字会客人们眼下几乎已经可以被蒙混过去了,娜塔丽斜眼看着街道正前方的落日时,这样郁闷地想着。也就是说,要是他们不走进营房的话,或者他们不去追问伸入市区的那条铁路支线或是当地的死亡率的话,一切就蒙混过去了。

她挤进了汉堡营房外边那条长长的行列,一边手里紧紧牵着路易斯,一边用脚把提箱推着向前。在街道对面终点站的顶棚下边,停着那辆黑色机车。院子入口处,在党卫军士兵的监视下,遣送委员会的犹太人坐在白木桌旁,非正式地查问这批遣送的人——盘问,点名,叫号码,用橡皮戳子在文件上盖章,一切都是以移民检察官特有的那种厌烦急躁的态度来办理,这在任何国境线上全都一样。

后来,轮到娜塔丽了。接过她文件的办事人员是一个身材矮小、头戴一顶红布便帽的人。他用德语朝她大声叫嚷,在文件上盖了章,潦草地做了点儿记录。接着,他收下她的卡片,回头朝肩后吆喝了两个号码,一个三天没剃胡子的人递给他两个穿了绳子的硬纸板标志。娜塔丽那两张灰色卡片上的号码用巨大的黑色数字写在这两个标志上。娜塔丽把一个号码牌挂在自己的脖子上,另一个挂在路易斯的脖子上。

在党卫军总部,埃伦·杰斯特罗手拿呢帽,站在司令官办公室外面,因为副官吩咐他在过道里等着。穿军服的德国人从他身旁走过去,一眼也不看他。一个犹太长老应召到中队长拉姆的办公室,这并不是罕见的事,尤其是在推进“美化运动”的时候。忧虑使这个老人两膝发软,然而他又不敢倚靠着墙壁,一个犹太人当着德国人的面摆出懒洋洋的姿势,那会招来一拳头或是一棍子。美化也好,不美化也好,这份谨慎小心已经深入他的骨髓了。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使自己直挺挺地站着。

他在自己的住处做出这项决定时,十分忧虑不安。当他割开鞋子缝线的时候,他的手抖得非常厉害,第一刀竟然滑到一旁,割破了他的左拇指,虽然他裹了一块碎布,这时伤口还在出血。幸而娜塔丽在惊得发愣的情况下没注意到这件事,尽管她的确瞧见他把缝线割断。可是一旦做出了决定,他就战胜了疑虑,勇往直前。其余的事全掌握在上帝的手里,但最后冒险的时机取决于他。盟军会登陆的,如果不是在五月,那么就是在六七月。德国人在各条战线上节节败退,战争也许会很突兀地一下就结束。娜塔丽和路易斯在这次遣送中绝不可以走。

“送礼,祈祷,战斗!”(4)

埃伦·杰斯特罗一遍又一遍地喃喃说着这三个希伯来词。这三个词给了他勇气。童年上一堂讲述雅各和以扫(5)的《圣经》课时,他就记住了这三个词。经过二十年的分离之后,弟兄俩就要会面了,雅各听说以扫带了四百名武装人员前来。于是雅各派人先送了大宗礼物,整群的牛、驴子和骆驼;他把商队排成阵势,准备战斗;同时他恳求上帝给予帮助。拉希评论说,“准备面对敌人的三种方法是:送礼、祈祷和战斗。”

杰斯特罗祈祷过了。他随身携带有贵重的礼品。倘若万不得已,他也预备战斗。

副官是一个大高个儿、红脸蛋儿的奥地利人,年龄肯定不到二十五岁,可是他的武装皮带却把绿军装遮盖着的腹部束成了圆滚滚的两团。他把办公室的门拉开,说:“好吧,喂,到这里来。”

杰斯特罗穿过外间,走进敞开着的房门,到了拉姆的办公室里。满面怒容的司令官正坐在办公室里他的桌子旁写字。副官在杰斯特罗身后把门关上。拉姆并没抬起头,他的钢笔沙沙沙地写了又写。杰斯特罗急切地想要小便。他以前从来没进过这间办公室。希特勒和希姆莱的巨幅肖像,卐字旗,墙上的一面巨大的银黑二色的圆形雕饰,上面有放大了的党卫军两道电光的徽章,这一切都使他气馁。在其他任何情况下,他几乎全会要求到盥洗室去一次,但是这时候他不敢开口。

“你到底想要什么?”拉姆猛然大喝一声,恶狠狠地瞪眼望着他,脸色也变红了。

“司令官阁下,我可以恭恭敬敬地——”

“恭恭敬敬地干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干吗上这儿来吗?只要你替你的那个犹太侄女说一句话,你立刻就会浑身是血,从这儿被扔出去!你明白吗?你以为自己是个狗屁的长老,就可以闯进总部,替阴谋危害德国政府的一个犹太母猪求情吗?”

这就是拉姆的作风。他有火暴的性子,遇到这种时刻会变得很危险。杰斯特罗险些垮掉了。拉姆拍着桌子,站起身,朝他尖声嚷道:“怎么样,犹太人?你要求见司令官,是吗?我给你两分钟。你要是哪怕提上一次你那个侄女,我就把你的牙齿敲进你这猪一样的喉咙!快说!”

杰斯特罗用很低的声调气急败坏地说道:“我犯下了一项大罪,想向您坦白说出来。”

“什么?什么?大罪?”那张暴躁的脸孔蹙了起来,显得有些迷惑。

杰斯特罗从衣袋里掏出一个柔软的黄色小荷包。他用一只颤抖得厉害的手把荷包放在办公桌上。拉姆睁大眼睛先望望他,又望望荷包,然后拿起荷包,把六颗闪闪发光的宝石全部倒到了桌上。

“这是一九四〇年我在罗马用两万五千美元买下来的,司令官阁下。那时候我住在意大利,在锡耶纳。”杰斯特罗说的时候,声音稍许坚定下来,“墨索里尼参战以后,我为了预防变故,把钱换成了钻石。作为一个知名人士,我到达特莱西恩施塔特时并没受到检查。条例规定得把珠宝交出来。我知道这一点。我犯下这个严重的罪过,自己很后悔,所以来坦白认罪。”

拉姆重新在椅子上坐下,两眼注视着钻石,咧开嘴怒气渐消地笑笑。

“鉴于它们的价值,”杰斯特罗补上一句,“我认为最好直接把它们交给司令官阁下。”

拉姆瞪起两眼对着杰斯特罗嘲弄地看了好半天,蓦地纵声大笑起来。“价值!你大概是从一个犹太骗子那儿买来的,这全是玻璃。”

“我在保加利亚那儿买的,司令官阁下。您肯定听说过意大利最好的珠宝商,商标就在荷包上。”

拉姆并没去看荷包。他用手背把钻石推开,钻石在吸墨水纸纸板上四散开来。

“你把它们一直藏在哪儿?”

“藏在鞋底里。”

“哈哈!犹太人的老把戏。你还藏了多少?”拉姆的音调变得像谈心那样尖刻。这也是他的作风。一旦他的怒气过去,你可以跟他攀谈一下。爱泼斯坦说:“拉姆叫的时候多,咬人的时候少。”然而,他的确咬人。贿赂就搁在办公桌上,可拉姆并没拿。这时候,杰斯特罗的命运还是未知数。

“我什么也没有啦。”

“要是上小堡垒里去把你的鸡巴蛋拧一拧,你也许会想起你忽略了点儿什么。”

“真没别的啦,司令官阁下。”杰斯特罗哆嗦得浑身颤动,不过他的回答却是声调平稳、令人信服的。

拉姆把钻石一颗颗拿起来,对着亮光看了看。“两万五千美元吗?不管你在哪儿买的,你瞎了眼,受骗啦。我认识钻石。这些全是废料。”

“买下一年以后,我在米兰请人估过价,说是值四万美元,司令官阁下。”这时候,杰斯特罗正在稍稍自行美化一下。拉姆的眉毛扬了起来。

“你的那个侄女对这些钻石自然全知道啦。”

“我从来没告诉过她。这样更审慎点儿。世上其他人都不知道这些钻石,司令官阁下,只有您和我。”

中队长拉姆用充血的眼睛凝视了杰斯特罗好一会儿。他把钻石又丢进那只荷包,然后把荷包收进了一只衣袋。“嗯,那个婊子和她的坏种这次可得被遣送走。”

“司令官阁下,据我所知,征召通知发多啦,有好多份都得取消。”

拉姆固执地摇摇头。“她得走。没被送进小堡垒去枪毙掉,她已经很幸运啦。现在,快出去吧。”他拿起钢笔,又写起来。

然而,“礼物”起了点儿作用。打发他走的吩咐是粗率的,但并不凶。埃伦·杰斯特罗这时候不得不冒最大风险迅速做出判断。当然,拉姆不能承认贿赂起了作用。但是,他果真会照料着让娜塔丽不走吗?

“我说啦,快给我滚出去。”拉姆厉声喝叫。

杰斯特罗决定动用他的可怜的武器了。

“司令官阁下,要是我的侄女被遣送走了,那我不得不告诉您,我就辞职不当长老啦!我就辞职不管图书馆啦!我也决不参加“美化运动”!我不在我的住处和红十字会客人们谈话!随便什么也不能强迫我改变主意。”在紧张中,他把这几句事先准备好的话像连珠炮似的突然说了出来。

这种大胆放肆使拉姆出乎意料。那支钢笔放了下来。他低低的嗓音里露出了一种凶狠可怕的腔调:“你对自杀感兴趣吗,犹太人?马上就要自杀?”

杰斯特罗急匆匆地说出了更多事先准备好的话。“司令官阁下,大队长艾希曼费了很大的力气把我从巴黎弄到特莱西恩施塔特。我成了很好的‘橱窗陈列品’!德国记者拍下了我的照片。我的书在丹麦出版了。红十字会客人们对于会见我会很感兴趣,可——”

“闭上你这唾沫四溅的臭嘴,”拉姆用一种冷静得出奇的语气说,“马上离开这儿,要是你想活命的话。”

“司令官阁下,我并不十分珍惜我的生命。我已经老啦,身体又不好。把我杀了,你就得去向艾希曼先生解释,他的‘橱窗陈列品’怎么样了。对我用刑,那么要是我活下去不死,我会给红十字会客人们一个什么样的印象呢?要是你取消我侄女的征召通知,我保证红十字会客人来访问时一定跟你合作,我保证她绝不会再做什么蠢事啦。”

拉姆揿了揿一个蜂音器,又拿起钢笔来。副官把房门推开。在拉姆杀气腾腾的目光和把笔一挥、打发他走的手势下,杰斯特罗奔出了房间。

总部前面的广场上有一大丛盛开的鲜花和树木。杰斯特罗走出来,到了花香扑鼻的街上。乐队正在演奏傍晚的协奏曲,是《蝙蝠》(6)中的一支圆舞曲。月亮显得发红,低低的悬在树梢上。杰斯特罗蹒跚地走到那家露天咖啡馆,犹太人在那儿可以坐下,喝点儿黑水(7)。他是一个长老,所以可以走过那行排队等候的顾客,他在一张椅子上瘫坐下,筋疲力尽、如释重负地用两手捂住了脸。他还活着,没受到损伤。至于他办成了多少事,这他可不知道,不过他是用尽全力了。

探照灯的强光从汉堡营房屋顶上向下照射到草地上。娜塔丽惊慌失措,被强光射得睁不开眼,她忙把睡着的儿子一把抱起。路易斯呜呜咽咽地哭了。

“起立!三个人一排站队!”犹太区卫兵正在草地上大踏步走着、吆喝着,“所有的人全部走出营房!到院子里来!站队!赶快!起立!三个人一排站队!”

被遣送的人仓促地穿上衣服,蜂拥进院子。很早就来报到的人是有先见之明的,他们能抢占一个铺位,因为他们知道,党卫军腾出这些营房来就是要当作一个集合中心。原本住在那儿的那两千多名犹太人已经全部搬走,待到他们能待的地方去了。

“有些人就要获得豁免啦!”除了这件事以外,还会有什么别的事情呢?大伙儿这时候全知道征召通知多发了。卫兵在清除出来的草地上放了两张桌子,长老们由爱泼斯坦亲自率领,鱼贯地走进大院。遣送人员带着他们的一沓沓卡片和文件、铁丝筐子、橡皮戳子等等,坐了下来。拉姆司令官挥舞着一柄短手杖,也来了。

这个有三千名犹太人的队列在拉姆面前,绕着大院拖拖沓沓地走动起来。他用手杖指点着,豁免一个个人。获得豁免的人走到大院的一个角落里。拉姆有时候跟长老们商量一下,要不然他干脆就单挑出漂亮的男人和美貌的女人来。整个队列都接受过了检阅,开始绕第二圈了。这花去了很长的时间。路易斯的两腿走不动了,娜塔丽不得不把他背在背上,因为她还拖着那两只手提箱哩。等她再绕过来时,她看见埃伦·杰斯特罗在跟拉姆讲话,司令官用手杖威吓他,背过身不睬他。人们在探照灯的照射下不住地朝前走去。

突然,起了一阵骚动和混乱!

卫兵们大喝着,“立正!”中队长拉姆一面吼叫着一些粗话,一面朝扭动身体、躲闪开的遣送人员挥动手杖。他们不知怎么计算错了,接下去拖延了很长时间。不管是拉姆喝醉了,还是坐在桌旁的犹太人工作无能或是吓得六神无主,这个涉及人命的笨拙工作到这时已经拖过午夜了。最后,这个队列又开始走动。娜塔丽在恍惚绝望中,紧跟着一个身穿一件有黑羽毛般衣领的破旧上衣、一瘸一拐地走着的老婆子身后,她跟在这个老婆子身后慢腾腾地已经走了好几个小时。忽然,有人粗鲁地把她的胳膊肘儿使劲一拉,使她猛一转身,磕磕绊绊地离开了队列。“你是怎么回事,你这傻婊子?”一个生着络腮胡子的卫兵咕哝。拉姆司令官正用手杖点着她,露出一种嘲笑的神情。

探照灯熄灭了。司令官、长老、遣送人员全部离去。获得豁免的犹太人被集合起来,带进另一个放有床铺的房间。一个遣送人员,就是分发征召通知的那个红头发的人,告诉他们,他们现在算“后备人员”,司令官对计算错误很生气,明天上火车的时候还要再计算一遍。在那以前,他们只能待在这间屋子里。娜塔丽度过了一个可怕的、不眠的夜晚,路易斯一直睡在她的怀里。

第二天,那个遣送人员带着一份用打字机打好的名单回来,叫了五十个姓名,吩咐这些人上火车。这个名单不是按字母排列的,所以在最后一个姓名读出来以前,凝神静听的人们脸上全显得分外紧张。娜塔丽并没被叫到。那五十名不幸的人提起手提箱,走出去了。又等了好半天。接着,娜塔丽听见火车汽笛的尖啸声,机车呼哧呼哧,还有开动的车厢的锵锵声。

红头发的人望着屋子里大声喊道:“把你们的号码牌堆在桌上,离开这儿。回到你们的营房去。”

娜塔丽虽然为这列火车上的人们,尤其是为和她共度过一夜的那些人感到满心难受,可是把路易斯的号码牌从他的脖子上取下给了她有生以来最大的快乐。

埃伦·杰斯特罗站在营房入口外边获得豁免者的一群亲友中间等候着。在他们周围,人们的重新团聚全是有所克制的。他也只朝娜塔丽点点头:“我来拿手提箱。”

“不,你抱着路易斯吧,他可累坏了。”她放低声音说,“瞧在上帝的分儿上,咱们快跟班瑞尔取得联系吧。”

几天以后,犹太区的一名卫兵在中午前后到云母工厂找娜塔丽,叫她第二天上午八时带着孩子到党卫军总部报到。下班以后,她一路奔回泽街的住处。埃伦待在家里,正在小声诵读《塔木德》。这个消息似乎并不叫他心烦意乱。他说,很可能是要警告她一下。说到底,党卫军知道了他们想使红十字会人员有所警觉的那项阴谋,而她是那个小团体中唯一留在犹太区里没走的人。她一定得卑躬屈节,自怨自艾,一定得答应从今往后跟德国人合作。这无疑就是德国人要她做的事情。

“可是为什么要路易斯去呢?为什么叫我非带他去不可?”

“你上次带他上那儿去的。副官大概记得这件事。不必太担忧。振作精神。这是决定性的。”

“你还没收到班瑞尔的来信吗?”

杰斯特罗摇摇头:“人家说可能需要一星期或一个多星期。”

娜塔丽通宵不曾合眼。窗外变成鱼肚白时,她就起身,人感到很不舒服。她穿上那身灰色衣服,把头发梳得极其漂亮,又用旧钵子里的干胭脂搽了一下,加点儿颜色,使自己显得更标致。

“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她要走的时候,杰斯特罗说。尽管他宽慰地笑着,他自己的脸色却很不好看。他们做了一件对他们来说很不寻常的事:他们互相亲了亲。

她匆匆地赶到幼儿园,给路易斯穿好衣服,吃了早餐。教堂大钟打八点的钟声的时候,她走进了党卫军总部。等她通报了姓名以后,门口办公桌旁那个一脸厌烦神情的党卫军兵士点点头:“跟着我来。”他们走下过道,下了一条长楼梯,又穿过另一条更黑暗的走道。路易斯偎在妈妈的怀里,用亮晶晶的眼睛好奇地东张西望,手里拿着一个锡制的玩具士兵。党卫军兵士在一扇木门前面站住。“进去。等着。”他在娜塔丽身后把门关上。这是一个没有窗子、粉刷得雪白的房间,有一股地下室的气息,里面点着一盏有铁丝网罩着的灯。墙壁是石头造的,地面涂着水泥,有三张木椅子沿墙放着,在一个犄角里,有一个拖把和满满一铅桶水。

娜塔丽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把路易斯放在自己的膝上。过了很长的时间。她说不出过了多久。路易斯对着那个锡制的玩具士兵咿咿呀呀胡说一气。

门打开了。娜塔丽连忙站起身。拉姆司令官走进房,后面跟着海因德尔督察,他随手把门关上了。拉姆穿着一套黑色军礼服,海因德尔穿着绿灰色的军便服。拉姆走到她面前,对着她咆哮:“哼,你就是阴谋反对德国政府的那个犹太婊子喽!是吗?”

娜塔丽的喉咙收紧。她张开嘴,想说话,可是她发不出声。

“你是还是不是?”拉姆大吼着。

“我——我——”她嘶哑地低声喘息。

拉姆对海因德尔说:“把那个该死的小杂种从她手里拿开。”

督察从娜塔丽的怀里一下把路易斯夺过去。她简直不相信这件事真的发生了,但是路易斯的恸哭使她喉咙里嘶哑地挣出几句话:“我糊涂,我受了骗,我愿意合作,别伤害我的孩子——”

“不要伤害他?他完蛋啦,你这下贱的臭货,这你不知道吗?”拉姆朝着拖把和那桶水指了指,“他马上就要变成一堆血淋淋的烂肉啦,那就是用来收拾干净的。这工作归你来做。你以为你干了坏事人家就不知道吗?”

海因德尔是一个矮胖、结实的人,手上满是汗毛。他把路易斯颠倒过来,一手提着一条腿。孩子的上衣耷拉下去,遮住了他的脸。锡制的玩具士兵叮当一声落在地上。他瓮声瓮气地哭着。

“他死定了,”拉姆朝她嚷着,“动手,海因德尔,把这件事办好,把这孩子一扯两半。”

娜塔丽尖声喊叫起来,朝着海因德尔直扑过去,但是她绊了一下,摔倒在水泥地上。她用手和膝盖把身子撑起。“不要杀他!我什么事都愿意干。就是不要杀他!”

拉姆哈哈笑了一声,用手杖指着海因德尔,他还在把那个哇哇直哭的孩子颠倒过来提着。“你什么事都愿意干?好,让我们来瞧你咂督察的屌儿。”

这并不使她震惊。这时候,娜塔丽完全成了一只发狂的动物,极力想保护一只幼小的动物。“是,是,好,我愿意。”

海因德尔用一只手握住路易斯的两边足踝,把那个呜咽的男孩像只家禽那样倒提着。娜塔丽用手和膝盖向他爬过去。倘若娜塔丽这时是神志清醒的,就会觉得这一切是令人作呕、不可名状的,然而她当时所知道的只是,如果她用嘴含着那玩意儿,她的孩子就可以不受到伤害。在她匍匐向前时,海因德尔倒往后退去。两个人全哈哈大笑起来。“瞧,她倒真想要,司令官。”他说。

拉姆呵呵大笑:“嘿,这些犹太女人都是臭货。来呀,让她乐一下吧。”

海因德尔站住了。娜塔丽爬到他的脚下。

海因德尔抬起一只穿着皮靴的脚抵到了她的脸上,把她踢得往后摔倒在地。她的头猛地一下撞在水泥地上。她只看见一道道弯弯曲曲的亮光。“从我面前滚开。你认为我会让你这龌龊的犹太嘴来玷污我吗?”他站在娜塔丽身旁,朝着她脸上唾了一口,把路易斯扔到她的怀里,“去,找你的叔叔那个《塔木德》的拉比去。”

她坐起身,紧紧搂住孩子,把上衣从他发紫的脸上拉下。他喘息着,两眼直瞪瞪的,脸上通红一片。接着,他呕吐了。

“站起来。”拉姆说。

娜塔丽照办了。

“现在听着,犹太母猪。等红十字会的人到来时,你得充当儿童部门的向导。你得给他们留下最好的印象。他们在报告中将详细提到你,你得是一个非常幸福的美国犹太女人。幼儿园得是你感到自豪的乐事。知道吗?”

“当然啦。当然啦。我知道。”

“等红十字会的人走了以后,你不管是哪方面行为不检点,你就得带着你的小鬼直接上这儿来。海因德尔就要当着你的面把他像块湿抹布那样扯成两半,你就得亲手把那堆血淋淋的烂肉收拾干净,再把它送到焚尸炉里去。然后,你就上战俘筑路大队的那座营房去,两百名臭烘烘的乌克兰人就要轮流干上你一个星期。要是你这婊子的臭皮囊还能支撑下来,那么你就到小堡垒去等候枪毙。明白吗,臭东西?”

“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我一定给他们一个极好的印象。”

“好吧。还有,你要是对你叔叔或是其他任何人提起一句今天的事情,你就完蛋啦!”他把脸直伸到她那唾沫狼藉的脸前边,带着一股死人的气息向她号叫,以致她耳朵都轰响起来,“你相信我说的话吗?”

“我相信!我相信!”

“把她轰出去。”

督察握着她的胳膊把她拖出了房间,拖上楼梯,穿过过道,然后把她连同怀抱里的那个气息奄奄的孩子推到了总部外面春花烂漫的广场上。乐队正在演奏午前的协奏曲,是《浮士德》(8)中的几首乐曲。

她回到住处时,杰斯特罗在等候着。孩子的脸上还沾着呕吐的东西,似乎吓得目瞪口呆。娜塔丽的脸色使杰斯特罗很不好受,她的眼睛睁得滚圆,外面一圈白边,皮肤发灰发青,一副临死前惊恐万分的神态。

“怎么样?”他说。

“是警告。我没怎么样。我得换好衣服,上班去。”

半小时后,她穿着破旧的褐色衣服,带着孩子走出房间,杰斯特罗还在那儿。孩子已经盥洗过,似乎好了些。她的脸还是死灰色,不过那种惊骇的神色渐渐消失了。“你干吗不上图书馆去?”

“我想告诉你,班瑞尔那儿有消息来了。”

“是吗?”她一把抱住他的肩膀,眼神十分热切。

“他们试试看。”

* * *

(1)迈蒙尼德(1135—1204),西班牙犹太学者,哲学家、神学家、医学家。

(2)拉希(1040—1105),法国犹太学者,中世纪著名《圣经》及《塔木德》译注家。

(3)美国女作家弗朗西丝·霍奇森·伯内特(1849—1924)1886年发表的小说《小公子》中的主人公,是一个衣着华美、好得出奇的孩子。

(4)原文是希伯来语。

(5)关于雅各和以扫的故事,见《旧约全书·创世记》第二十五章。

(6)约翰·施特劳斯1874年所写的一部轻歌剧。

(7)充作咖啡的劣质饮料。

(8)法国作曲家古诺(1818—1893)所创作的法国抒情歌剧。

第八十二章

德意志的灭亡

(摘自阿尔明·冯·隆的《世界大屠杀》)

英译者按:隆将六月间诺曼底登陆和苏军的进攻视为一次联合军事行动。这一点单就其概括意义而言,是正确的。在德黑兰,大联盟的确曾赞同由东西两面同时夹击德国。但俄国人并未获悉我们的作战计划,我们也并未获悉他们的。一旦我们登陆以后,将有两个星期无法确定斯大林是否会信守诺言展开攻击。

本章将隆的战略论文及其希特勒回忆录最后部分中的章节合并在一起。

一九四四年六月,在德黑兰锻造的那柄老虎钳的钢铁钳牙开始合拢了。根据富豪统治与斯拉夫共产主义长期阴谋策划的两面夹攻计划,德意志民族、中欧基督教文化和礼仪的最后堡垒,遭到来自东西两方的攻击。

在西方的著作中,诺曼底登陆和俄国的攻击,依然被视为“人类”的一大成就。但是严肃认真的史学家已经开始看穿战时宣传的烟幕。在德黑兰,富兰克林·德·罗斯福把东欧交到了赤色魔爪之下。他的动机何在?想要摧毁德国,这个美国垄断资本在世界上最强大的劲敌。由于在这场战争中过度紧张、努力,又由于罗斯福狡猾地反对殖民主义,英国,用希特勒的生动语言来说,已经像兔子那样被剥了皮。日本在同冯·尼米兹那不断扩大的舰队进行的一场寡不敌众的战斗中已渐渐不支。只有德国仍挡住走向美元世界霸权的道路。

有人认为罗斯福后来在雅尔塔会议上“受了骗”,向斯大林做了过多的让步,这是一种肤浅的老生常谈。事实上,他在德黑兰已经把一切都让步了。当他保证对法国发动进攻以后,赤色的亚洲人插入欧洲心脏就已经在所难免了。为了保证这一点,他还把大量的租借物资送往苏联,其数字之大仍然令人难以想象:大约四十万辆机动车、两千辆机车、一万一千列火车车厢、七千辆坦克、六千多门自行火炮和半履带车辆,以及两百七十万吨石油与使原始的斯拉夫军队行动起来的其他产品,更不提一万五千架飞机、几百万吨粮食以及不计其数的原料、工厂、军火和技术设备了。

罗斯福作为一个朴实、天真的人道主义者去同斯大林折冲樽俎,这幅画面是他最大的宣传骗局。这两个心肠冷酷的屠夫彼此十分了解,他们只是为了本国人民的观赏,为了历史,才装出不同的姿态。在这两人中,罗斯福始终占着上风,因为苏俄一半受到破坏,正处在危急存亡之际,而美国却国富民强,安然无恙。斯大林别无他法,只有牺牲几百万俄国人的生命去为美国垄断资本统治世界扫清道路。他的确曾通过当时我们在司令部都一无所知的绝密谈判,试探是否有可能跟我们按合理的条件缔结和约,但这时,罗福斯的“慷慨的”《租借法案》挫败了我们。自然,希特勒并不准备放弃我们获得的全部利益。斯大林得到了所有的那些物资以后,决定战斗下去,牺牲掉大量的德意志和俄罗斯鲜血,这样是较为有利的。

东欧那些贫瘠而争吵不休的国家,是罗斯福抛出来给斯大林,要他的国家做出可怕牺牲的诱惑物。罗斯福的政策就是,让它们落到俄国人手里吧。当然,反复无常的巴尔干人是可疑的牺牲品。苏联人吞食了那些不妥协的民族以后,已经患了消化不良症在打嗝。那个骚动不安的半岛的战略重要性,并不像过去的几世纪那样,或者是像一九四四年对我们那样,是获得土耳其的铬的一条渠道。然而尽管如此,允许斯拉夫共产主义向易北河和多瑙河进军,还是罪大恶极的。丘吉尔恨不得使盟军的主要进攻伸入巴尔干各国,这至少表现出某种政治敏感,以及对中欧和基督教文明的某种责任感。他的血并不像罗斯福那么冷。罗斯福对巴尔干国家或波兰毫不在意,不过在一个异常坦诚的时刻,他在德黑兰告诉斯大林,由于在选举时需要大量美籍波兰人的选票,他不得不就波兰的前途庸人自扰一番。 ehXU1NzBRMk0xZGc0SpvyLTVmsRbcC+91+0eKYBnA7VFTmIvmc4ku04HTiUAToZ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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