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还有一天政治谈判,剩下波兰这个棘手问题成为最主要的、未获解决的争端,但德黑兰会议已告结束。三个领导人全可以扬扬自得地返回本国去了。斯大林获得了对法国全面进攻的保证,这是自从德国进犯他的国家那天起他一直在要求的。丘吉尔虽然遭受挫折,却能带给已经吃了败仗的英国人民打赢这场战争的信心。再说,就算他的各项地中海地区军事行动计划跟“霸王”行动计划一比,列入了次要的地位,他还是可以继续为那些计划斗争,并且把某些计划付诸实施。
罗斯福获得了首要的利益。他终于组成了一个牢固的反德联盟,通过了他主张采纳的全部盟国战略,排除了单独媾和的可能,获得了斯大林进攻日本的保证,以及他承担下的参加联合国的诺言:一系列各式各样的目标。根据回忆录中的说法,富兰克林·罗斯福在德黑兰的一举一动,就仿佛那是他最美好的时刻。也许,确实是如此。
然而,人类的智力对未来终究窥察不了多远,在战火的硝烟中更看不到多远。结果,美国在太平洋并不需要俄国的帮助,甚至,还因为俄国的帮助而弄得左右为难。不过这时候,原子弹还是一个进展缓慢、捉摸不准的计划,攻占一个小环礁塔拉瓦都是一场流血很多的战斗。据估计,对日战争在德国垮掉以后还将进行一年或一年多,最终是对东京平原发动一次攻击,可能会死伤一百万人。斯大林的保证似乎是天赐之福。至于联合国最后的凄凉没落,谁能够预见到这一点呢?除了尽力而为以外,又有什么办法?
对那些正处于欧洲可怕黑夜中依然活着的犹太人而言,德黑兰会议也代表着一线曙光,不过对他们而言,是一线阴沉沉的曙光。“霸王”攻势在五六月温暖的天气到来前,不可能越过疾风骤雨的英吉利海峡全面展开。罗斯福在透露这个坏消息时,对斯大林诙谐地说,海峡是“一片讨厌的水”。丘吉尔插话说,英国人民很有理由因为这片水如此讨厌而感到高兴。无数犹太人的生命就取决于这句玩笑的插话。到德黑兰会议举行的时候,那个“领土解决办法”正在大规模地付诸实施,欧洲的犹太人大多数都死了,或者正在走向死亡。然而迅速打垮纳粹德国,也许还可以拯救出许许多多的人来。
在德黑兰会议上,没人谈到犹太人,不过抢救一些幸存的犹太人,的确列入了这次会议讨论的重大项目之中。富兰克林·罗斯福确信,希特勒主义不会再使世界黑暗多久。但是眼前,德国的屠杀机器正在快速地运转。
除了陈旧的文字和陈旧的照片以外,德黑兰会议所遗留下的就是现代世界的外形。倘使你想看看德黑兰会议的纪念碑,那么就请放眼环顾一下。举行会议的那座富有奇趣的波斯城市,已经被一座喧嚣的大都会所吞没。战时的领导人高视阔步,消磨了时光以后,全部已经去世了。但他们的决定仍旧推动着历史的车轮。其余的事就归讲故事的人去说了。
一个身体肥胖、脸色苍白的陆军大夫在两排床铺之间走动,正好看到穿着医院卡其长外衣、坐起身来的帕格·亨利。“你怎么样?”大夫厌烦地说。他自己是新来的人,也染上了波斯的一种病。
“饿啦。我可以要早餐吗?”
“你想吃什么?”
“火腿蛋,配点儿切碎了煎得发黄的土豆。也许,我该走过去,到军官食堂去。”
大夫没精打采地咧开嘴笑笑,诊了一下他的脉,然后递给他一封信。“来点儿蛋饼配脱水土豆和碎火腿,成吗?”
“听起来挺不错。”帕格急切地撕开信封,信封上是帕米拉那男人般的竖体字迹,日期就是前一天。
亲爱的:
我简直要发疯了。他们不让我进来看你!
他们对我说你还病得很厉害,不能走到外边接待室来,而女人又不能走进病房。真是活见鬼!他们说你并没患阿米巴病、疟疾或是本地的其他可怕的疾病,这一点倒还叫人宽慰,不过我回新德里的一路,都将为你担忧。你离开以前,务必到英国公使馆找一下欣格尔伍德中尉(一个很和善的绿眼睛姑娘),告诉她你全好了。她会转告我的。
邓肯对这次会议的进展情况十分气恼。他说这是大英帝国的崩溃。目前,我听到不少有关《薄伽梵歌》的话。
现在听着,听我很快地、无疑也很笨拙地讲一讲,就是这几句话。前一天在花园里,我表现得活像一个白痴。也许在你向我问出关于罗达的那些话时,我没有任何举止是“恰当的”。我完全凭直觉做出了反应,像一条受惊的章鱼那样喷出一阵墨雾。为什么呢?我也不知道。是女人之间的团结友爱,不乐意中伤一个情敌,还是随便什么别的缘故。现在,我仔细想过了,情况十分严重,可不能顾到那些了,好几个人的幸福可能都受到威胁。你好歹显然已经知道了一些情况,也许比我知道的要多。
我并不知道罗达做过什么错事。我确实遇见过她跟一位哈里森·彼得斯上校在一起,不只是遇见过一次,而是遇见过好几次。他们的关系可能是正当的。事实上,从她的举止来看,我可以说是正当的。不过大概也不是泛泛之交。你最好不论如何都回到华盛顿去,跟她把事情说清。
同时,亲爱的,我也不能待在一旁,屏住呼吸等候消息。我跟邓肯相处得很不错。在我们彼此见面,甚至再通信之前,他和我大概就要结婚了。我承认,我们之间的这种脆弱但持久的关系是我无法理解的,它就像神话中讲到的巨人也割不断的一根线。不过我们对它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只好欣然地想,我们领略了一种如此痛苦而又微妙的魅力。
等你多少安定下来以后,务必要写信给我。我衷心请求你想象罗达是没有过失的。她是一位出色的女人,给你养了几个非常漂亮的儿子,自己又经历了一段可怕的日子。我将永远爱你,永远乐意收到你的来信,永远希望你好。今年,我们已经共同生活了五天,是不是呢?有那么多人一生中从来就没共同生活过一天。
我爱你。
帕米拉
帕格正在把早餐吃下,想着碎火腿是一种看起来很油腻其实很好吃的佳肴——特别是跟另一种被轻视的好菜,蛋饼,配在一起的时候。这时候,大夫走过来朝病房里望望,说有位客人来看他。帕格用虚弱乏力的腿尽快走出房,医院的睡衣不住地摆动。在空空无人的外房一张粗劣的长靠椅上,坐着哈里·霍普金斯。他举起一只疲乏的手,说:“嘿,我们在半小时内就要飞往开罗去了。总统叫我来瞧瞧你怎么样。”
“他这样真是太周到啦。我好点儿了。”
“帕格,你的租借物资备忘录写得好极啦。总统要我告诉你这一点。他并没用上,可我用上啦。在一次外长会议上,莫洛托夫向我抱怨起租借物资问题。我用你所举的事实还击了他,不但使他闭上了嘴,他还向我道歉说,运输阻塞现象很快就会消除。等我告诉总统的时候,他笑得像什么似的,说这成了他的全盛时代。嗯,你还没跟帕特·赫尔利谈过吧?”
“没有,霍普金斯先生,我和当前的形势基本脱了节。”
“嗯,达成一项撤军新协定的意见已经实现了。伊朗人要求三个占领国发表一项有关意图的宣言。这正是总统所需要的。他征得了斯大林的同意。赫尔利于是各处奔走,把这意见起草成文件,请有关各方签了字。它叫作《伊朗宣言》。伊朗国王在午夜签署了。”
“霍普金斯先生,登陆艇的情况怎么样?”
“这个问题在这次会议上一下子变得很重要、很紧迫。”霍普金斯用诧异的目光锐利地瞥了他一眼,“明年,将最优先考虑这个问题。你问这干什么?”
“这是我接下去愿意办的事情。”
“愿意办这件事,不愿去指挥一艘战列舰?”那张瘦长患病的脸上露出了十分怀疑的神色,“你,帕格,是这意思吗?你已经获得提名,要当一名舰长了,这我知道。”
“嗯,为了狭隘的个人理由,霍普金斯先生,我是这意思。我想跟我女人一同待上一阵子。”
霍普金斯伸出一只瘦削的手,说:“搭乘最快的运输工具先回国来。”
一九四六年四月,联合国受理的第一个紧张情况,就是伊朗提出的一项控诉,指责苏联没像美国和英国所做的那样,并未遵照《伊朗宣言》撤走其驻军,而且还图谋在北部成立一个傀儡的共产主义共和国。哈里·杜鲁门总统强力支持伊朗。俄国人咆哮了一阵子后,终于撤走了部队。傀儡共和国垮台了,伊朗收复了它的领土。在这场危机中,维克多·亨利感到纳闷儿,不知道在波斯的一张餐桌上所说的几句话,会不会就是自己对战争的主要贡献。这一点他也绝对无法知道。
第七十六章
大约有二十名衣衫破旧的男人,其中也有埃伦·杰斯特罗,佩戴着黄星标志,坐在马格德堡营房里一张长桌子四周,等候跟特莱西恩施塔特的新司令官第一次会面。这个新上任的司令官在二月阴沉的天气和半融化的雪中乘车兜了几天,彻底视察了犹太区以后,召集了这次长老市政委员会会议。坐在桌旁主要座位上的三名执行委员——爱泼斯坦和他的两名副手——并没多说话,不过脸色全很严肃。
新上任的人,党卫军中队长卡尔·拉姆,在这儿并不是默默无闻的,他在附近的布拉格犹太人事务总局里主管了多年的犹太人产业登记处。登记处是德国政府掠夺犹太人的官方机构。大多数欧洲国家的首都都设有这样的机构,全是按照艾希曼最初在维也纳成立的那个机关的格局组织起来的,由拉姆这样的人员负责管理。根据传闻,拉姆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纳粹党员,是奥地利人,为了一点儿小事就会大肆发作。不过据说,他的态度不像布格尔那样粗暴和冷酷。
这些长老,特莱西恩施塔特的这个傀儡管理机构的成员,对于司令官的更迭很担心。布格尔是他们已经习惯了的一个恶魔。在他的统治下,犹太区的人在一种可怜而稳定的体制下生活,有好多个星期都没遣送了。这个摸不透的恶魔会带来什么呢?这是桌子四周那些人脸上明摆着的问题。
拉姆少校由营地督察海因德尔陪着走进房。长老们全体起立。
杰斯特罗心想,拉姆这个相貌平庸的家伙,全靠这身有银肩章和银纽扣的黑色军礼服,才有了一点儿气派。从前,人们看见成千上万这种三十岁左右下巴丰满、金发碧眼的人,腆着肚子、拖着屁股在慕尼黑或维也纳的大街上溜达。不过海因德尔队长的样子跟他本人一样凶恶,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歹徒。这个吸烟成癖的奥地利督察是一个大伙儿惧怕、厌恶的人。他会蹦进营房窗子去逮捕吸烟的犹太人,用望远镜察看在野外劳动的队伍,突然一下闯进医院、餐室,甚至公共厕所。单单因为藏有一支香烟,他就会把一个受害者打个半死,或是把他或她送进小堡垒严刑拷打。虽然如此,特莱西恩施塔特的人还是贪婪地吸着香烟。香烟作为通货,价值仅次于黄金和珠宝,不过大伙儿都对海因德尔保持非常高的警惕。这天,海因德尔脸色平和,灰绿色的军服也不像平时那样邋遢。
拉姆少校叫长老们坐下。他站在桌首对他们训话,两脚分开,黑手杖捏在身后的手里。开场白是令人诧异的。他打算使特莱西恩施塔特成为名副其实的犹太乐园。长老们熟悉这个城市,他们熟悉各自的部门,该由他们来向他提供意见。眼下的情况是丢脸的,特莱西恩施塔特正在衰落下去。这是他所不能容许的。他正在发动一场盛大的“美化运动”。
这句艾希曼也用过的滥调,使杰斯特罗心头一动。拉姆的通篇讲话发出了艾希曼两个月以前所说的话的回声。在布格尔的统治下,也谈到过“美化”,可是这个见解如此荒谬,布格尔本人也似乎不感兴趣,以至于长老们认为这不过是德国人再一次捏造出来的装门面的话。三人执行委员会只随意地发布了命令,吩咐打扫街道,油漆一下某些小屋和营房。
拉姆所讲的却是一种不同的意思。“盛大的美化运动”将是他主要关心的问题。他已经发布了重要命令。古老的索科尔会堂将立即改建成一个居民中心,有工作室、演讲厅和一个具有完善设备的舞台的歌剧院和剧场。特莱西恩施塔特其他所有的讲堂和会场全将整修一新,餐室将予以扩大,并重新加以装修。还将组织更多的管弦乐队。歌剧、芭蕾舞、音乐会和戏剧,全将排定日期,分别上演。此外,还有各种不同的娱乐和美术展览。服装、布景、绘画等材料全将予以提供。医院将是干净整洁的。还将兴建一个儿童游乐场,并为老年人布置一座幽美的公园,供他们消磨空闲的时间。
杰斯特罗听着这篇使人惊异的高谈阔论,心里暗暗纳闷儿,不知这一番话会不会是当真的。这时候,整个事情的欺骗性变得很清楚了。实际上,拉姆并没提到使特莱西恩施塔特成为地狱而不是天堂的任何一件事:不足温饱的饮食,骇人听闻的拥挤,缺乏寒衣、取暖设备、公共厕所、精神病治疗中心及老年人和残废者的照顾中心等等。这一切造成了那种可怕的死亡率。关于这些情况,他一句也没提。他只是打算给一具死尸涂脂抹粉。
杰斯特罗早就疑心,艾希曼是要他当一个傀儡长老,甚至把他送到特莱西恩施塔特,就是预料到梵蒂冈和中立国家的红十字会会派人来察看。像这样的事准是快要发生了。即使如此,拉姆的手法也似乎是笨拙的。不论他怎样煞费力气地整修房屋和场地,他又怎么遮掩起污秽不堪的环境、过度的拥挤、苍白有病的面色、营养不良的现象和死亡率呢?多给一点儿粮食,稍许注意一下卫生,就会迅速地、轻而易举地在犹太区制造出一线可以欺骗任何人的幸福光彩。然而对待犹太人稍许宽大一点儿的概念,就算是为了制造出一种短暂而有用的假象,似乎也是德国人办不到的。
拉姆结束了他的话,叫大家提意见。桌子四周苍白的脸上眼珠转动着,谁也没说话。这些所谓长老——事实上,是不同年龄的各部门首长——是一群混杂的人:有的正派,有的腐败,有的心胸狭隘、只顾自己,有的宽厚仁慈。不过所有的人全紧抱着自己的职位。私人的住房,豁免流放,以及有机会施恩和受惠,这一切使他们顾不上当党卫军的工具所带来的神经紧张和内疚心情。这时候,谁也不愿冒风险首先开口,那片寂静变得很不好受。外面,只看见一片阴沉的天空,里面是一片阴沉的寂静,还有就是特莱西恩施塔特经常散发出的那种肮脏人体的气息。远处,人们可以隐隐约约听到《蓝色的多瑙河》,市里的管弦乐队正在远处大广场上围墙后面开始上午的演奏。
杰斯特罗的部门并不处理拉姆忽略了的那些重大事务。他决不会做什么可能损害到娜塔丽和她孩子的事情,但是就他自己来说,自从跟艾希曼的那次会面以后,他莫名其妙地毫不畏惧。他身上的美国脾气依然使他觉得,自己被卷在里面的这场欧洲噩梦令人作呕、滑稽可笑,而他周围的这种恐惧气氛则是凄惨可怜的。对于身穿行头般黑军服的这个肥头肥脑、汪汪狂吠的庸才,他所感到的主要是被谨慎小心冲淡了的轻蔑。
这时候,他举起手。拉姆点了点头。于是他站起身,敬了个礼,说:“司令官阁下,我是卑鄙的犹太人杰斯特罗——”
拉姆用一根粗手指点着他,打断了他的话。“嗐!这种话从今往后绝不要再说了。”海因德尔正坐在一张扶手椅上吸雪茄,他转过脸去对着海因德尔,“新规定!不要再像白痴那样敬礼和摘帽。不要再说什么‘卑鄙的犹太人’。特莱西恩施塔特不是一座集中营,它是一个舒适、快乐的住宅区。”
海因德尔那张狰狞的脸惊讶地蹙了起来。“是,司令官阁下。”
所有长老的脸上也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先前,一个人当着德国人不脱帽敬礼,在犹太区内就是一项大罪,可以立即遭到棒打的惩罚。大声自称是“卑鄙的犹太人”,也是强制性的。这种反射作用需要不少时间才能消除。
“请允许我提一下,”杰斯特罗说下去,“在我的部门里,音乐组非常需要纸张。”
“纸张?”拉姆皱起眉,“什么样的纸张?”
“随便什么样的,司令官。”杰斯特罗说的是实情。糊墙纸的碎片,甚至是亚麻纤维制成的薄纸,全都用来记录乐谱了。这是一个没有害处的小项目,值得试一试。“乐师们可以自己画线。不过有画好线的五线谱纸张当然更好。”
“画好线的五线谱纸张。”拉姆跟着说了一遍,仿佛这是外国话似的,“要多少?”
杰斯特罗的副手,维也纳来的一个形容枯槁的管弦乐队指挥,从杰斯特罗身旁的座位上小声说了一句话。
“司令,”杰斯特罗说,“为了您筹划的这种盛大的文化发展,开头先要五百张。”
“你照着办一下!”拉姆对海因德尔说。“谢谢你,先生。各位,我需要的正是这种意见,还有什么别的意见吗?”
这时候,其他的长老一个接一个怯生生地站起来,提出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要求,拉姆全部热情地接纳了。室内的气氛有所改善。正在这时,外面的天色亮了起来,阳光射进了这间屋子。杰斯特罗又站起身。音乐组可不可以申请更多的质量更好的乐器呢?拉姆笑了。当然可以!布拉格的产业登记总处有两个大仓库里堆满了乐器:小提琴、大提琴、长笛、单簧管、吉他、钢琴,应有尽有!这件事压根儿没问题,只要交上一张单子就成。
没有一个长老提到粮食、医药和居住面积。杰斯特罗觉得自己倒敢提起这些事,可是有什么好处呢?他会把这个乐融融的时刻破坏,给自己带来麻烦,结果一事无成。他的部门没必要这么做。
等拉姆和海因德尔离去时,爱泼斯坦站起来,脸上那种一成不变的谄媚微笑消失了。还有一件事,他宣布。新司令官发现,这个城市的过度拥挤非常有碍观瞻和卫生工作,因此有五千名犹太人必须立即遣送走。
在一个拥有五万居民的普通城市里,如果一场龙卷风的袭击消灭了五千人,人们或许多少会有犹太人遇到一次遣送时的那种心情。
你根本无法习惯这种间歇性的灾难。每一次遣送后,犹太区的结构就遭到彻底破坏。乐观的情绪和信心黯淡下去,死亡的感觉又上升起来。虽然谁也不知道“东方”实际上是什么意思,但它是一种恐怖的名称。不幸的人们惊恐万状地四下奔走,向亲友辞行,把他们无法收进一只手提皮箱的那一点点物件分送掉。中央秘书处受到疯狂的申请人的包围,他们想方设法、无孔不入地去取得豁免。然而数字这座钢铁舞台注定了这出悲剧:五千名。五千名犹太人必须搭上火车。要是有一个人获得豁免,就必须有另一个人去替代。要是有五十个人被放过了,另外五十个自认为安全的人就必然像触电那样收到灰色的征召通知。
主管遣送组的犹太人是一伙儿伤心苦恼的人。他们既是自己同胞的管理员和救星,又是他们的刽子手。犹太区里有一个笑话,说,到头来特莱西恩施塔特会只剩下司令官和遣送组。人人都对他们赔笑脸,可是他们知道,自己受到人家的咒骂和鄙视。他们手握自己从来没想要的生杀大权。他们是特别司令部的职员,用钢笔和橡皮图章就处置了犹太人的生命。
应该责怪他们吗?许多不顾死活的犹太人随时随地准备夺取他们的职位。遣送组的这些官僚中,有些人属于共产党或犹太复国主义者的地下组织,把每个夜晚都白白地浪费在策划起义上。有些人除了保全自己的性命外,根本就没想过什么别的。有少数英勇的人想法制止最残酷的虐待。有些卑鄙恶劣的人徇私纳贿,公报私怨。
人性遭到了德国人残酷行径的摧残。在这种情况下,什么人能说自己适合待在哪儿呢?当时不在场的人又有谁能判断长老、中央秘书处和遣送组人员的是非曲直呢?“上帝宽恕受到胁迫的人。”古代的犹太人从几千年的苦难中得出了这么一句谚语。
颇具讽刺意味的是,中央秘书处仿效着德国人的周密细致作风,把灰色的征召通知发到了各处。他们用六七种不同的编目制度,对其他犹太人编了一套又一套相互交叉的索引。不论何处只要有个人体可以躺下过夜的地方,那块空地就被编入了目录,还写下据有那块地方的那个人的姓名。每天全市都点一次名。死亡的和遣送走的人,全从卡片上很熟练地用笔画掉。新来的人一到达,边受到掠夺,边被编制成索引。一个人只有通过死亡或是“上东方去”,才可以从目录卡片上被画去。
在党卫军的管制下,特莱西恩施塔特的实权不是握在爱泼斯坦、三人执行委员会或是长老市政委员会的手里,而是握在中央秘书处的手里。然而秘书处并不是一个你可以找他谈话的人,它是由一些朋友、邻居、亲戚或者只不过是其他犹太人组成的。它是一个办事处,遵照着官场手续执行德国人的命令。秘书处的接待组,坐在办公桌后边的一排愁眉不展的犹太面孔,是一个不起作用的嘲笑对象,不过它却提供了许多工作。秘书处的工作人员大大超出了实际需要,因为它是一个藏身之地。然而这一次,灰色的征召通知甚至发到了秘书处人员的手里。这个怪物开始咬啮自己的内脏了。
最莫名其妙的是,每次遣送总有少数人志愿申请离开。他们的配偶、父母或是儿女在上一次遣送中已经走了,他们感到很孤独,而且特莱西恩施塔特并不是一个他们会不惜任何代价想要待下去的安乐乡。因此他们愿意冒险试试那个不可知的去处,希望在“东方”找到他们的亲人。有些人收到过信件和明信片,所以他们知道,他们寻找的人至少还活着。甚至在云母工厂里,特莱西恩施塔特最可靠的藏身之地,有几个女工也志愿申请上“东方”去。这是德国人向来宽厚仁慈、予以批准的一项要求。
下班以后,娜塔丽在幼儿园外面遇见乌达姆时,他把接到的灰色征召通知拿给她看,使她惊得目瞪口呆。他已经到秘书处去过了。他认识爱泼斯坦的两个副手,遣送组的组长是布拉格来的一位犹太复国主义运动的老伙伴,银行经理也进行了干预,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也许,党卫军对他的表演已经感到厌倦。无论如何,一切全完了。今天晚上,他们最后演出一次。第二天清早六点钟,他就得接出他的女儿,上车站去。
她最初的反应是,吓得心都凉了。她一直在演出,白天会不会有一张灰色通知也递到她的房间里去呢?乌达姆看到她脸上的神色,连忙告诉她,他已经问过,并没有征召通知送来给她。她和杰斯特罗享有最高级别的豁免权,如果“往后有些同胞从东方和西方到来”时,没别人在这儿,他们也会在这儿。他有一些可以用在《寒霜—杜鹃国》中的应时的新笑话,他们不妨排演一下,把最后这场表演演得很精彩。
他抬腿朝里走去时,她一手放到了他的胳膊上,提议把演出取消。杰斯特罗演讲的听众不多,他们也没心情欢笑。或许,没一个人会来。埃伦的讲题《<伊利昂纪>中的英雄人物》学术性太浓厚了,一点儿也不鼓舞人心。埃伦要求演出木偶戏,因为他始终没看过,不过娜塔丽猜想,教授的虚荣心不容易打消,他是想吸引一群听众。这是自从他成为长老之后发表的第一篇演讲,他一定知道自己已经不得人心了。
乌达姆不肯取消演出。干吗不好好利用一下有趣的笑料呢?他们走进屋子,到孩子那儿去。路易斯在一天中最高兴的时刻,以往常那种狂喜的心情来迎接她。吃饭的时候,乌达姆很乐观地谈到“东方”。说到头,“东方”又能比特莱西恩施塔特糟多少呢?他妻子大约每月寄来一次的明信片,始终是简短但令人放心的。他把最近的一张明信片拿给娜塔丽看,日期仅仅是两星期以前。
亲爱的:
一切安好。玛尔塔身体如何,甚念。我很想念你们俩。这儿常常下雪。
爱你的希尔达
第二乙号营地,比克瑙
“比克瑙?”娜塔丽问,“这地方在哪儿?”
“在波兰,奥斯威辛郊外。只不过是一个小村庄。犹太人在四周的一些德国大工厂里干活儿,领到了很多的粮食。”
乌达姆的音调跟他说的话很不相称。几年以前,娜塔丽跟拜伦上梅德捷斯去参加班瑞尔儿子婚礼的途中,曾经路过奥斯威辛。她仅仅记得它是一个单调沉闷的铁路镇市。犹太区里很少有人谈到“东方”、那儿的营地以及那儿所发生的事情。如同死亡,如同癌症,如同小堡垒中处决人那样,这些都是避而不谈的话题。虽然如此,“奥斯威辛”这个词还是散发出使人震颤的恐怖意味。娜塔丽并没多问乌达姆,她不想再听下去了。
他们在地下室里排演,路易斯跟他的小伙伴一块儿玩耍,过了今晚他就看不见这个玩伴了。除了涉及那个波斯女奴的片段外,乌达姆新编的笑话全是死气沉沉的。寒霜—杜鹃国的大臣买了这个女奴,是供国王取乐的。她走进宫去,是一个戴着面纱、晃晃悠悠的女木偶。娜塔丽为她和色眯眯的国王的调情戏谑做出了一种沙哑的、卖弄风情的嗓音。他问她叫什么名字。她羞答答地不愿意说。他硬缠着她讲了出来。“嗯,我是用家乡的城市命名的。”“那叫什么呢?”她咯咯笑了。“德——德——德黑兰。”国王尖声叫了起来,冰柱从他的鼻子上落下——这是娜塔丽创造出的一个精彩的鬼把戏。国王用一根棍子把女奴赶下了舞台。这会收到很好的效果,德黑兰会议的消息已经使犹太区里的人们十分振奋。
排演结束以后,娜塔丽匆匆赶回新住处去,仍旧担心家里会有一张灰色的征召通知。本来,有谁比乌达姆更安全呢?谁有更多的内部联系?谁能够受到更大的庇护呢?她从埃伦的脸上登时看出来,并没有灰色通知。不过他什么话也没说,只从那张很有气派的书桌旁边抬起头来望了望,点了点头,他正在那儿用笔把演讲笔记的重要段落标出来。
他们很奢侈地占用了两间屋子和一间浴室,这仍然使娜塔丽感到不安。自从杰斯特罗改变了看法,接受了长老的职位和特权以后,他们之间的关系一直相当冷淡。她看到艾希曼接受了他的拒绝。他始终没解释他为什么改变了主意。是他从前爱舒服的那种自私情绪支配了他吗?当党卫军的工具似乎压根儿不叫他烦恼。唯一的改变就是他现在虔诚信教。他戴起经文护符匣,在《塔木德》上花费许多时间,并且退缩进一种沉默懦弱的恬静状态里去。她心想,也许这是为了摆脱她的不满和他对自己的蔑视。
杰斯特罗知道她心里是怎么个想法。他对这件事一点儿办法也没有,解释未免太可怕了。娜塔丽已经生活在痛苦的边缘。她还年轻,又有孩子。自从他患病以来,他已经准备好,到了非死不可的时候就死。他已经做出决定,让她忙她自己的事,不知道最坏的情况。如果党卫军想要猛扑下来,她的信口谩骂的演出已经给她定了罪。现在无非是跟时间竞赛。他的目的就是坚持下去,等候救援从东方和西方到来。
她把乌达姆的事告诉了他,并且不抱多大希望地请他去说说情。他淡淡地回答说,他并没什么影响力,又说拼着不顾声望、地位去提出一个十之八九会遭到拒绝的要求,那是很不利的。在他们一块儿出发到阁楼上埃伦发表演讲的营房去之前,他们几乎没再讲话。
一大群沉默无言的听众终于聚集起来了。通常在晚上的娱乐之前,总有一阵很活跃的叽叽喳喳的谈话。这天晚上却没有。前来听讲的人数令人惊奇,但是情绪跟参加葬礼时一样。在粗糙的读经台后边,偏向一边,是那座挂着幕布的木偶戏台。娜塔丽在乌达姆身旁的空位子上坐下,他朝她笑了笑,这使她像刀割一样难受。
埃伦把讲稿放在读经台上,朝四下看看,抹了一下胡须。他以一种单调乏味的上课姿态用正规的德语慢条斯理地讲了起来。
“莎士比亚似乎觉得《伊利昂纪》通篇故事无聊至极,这是很有意思的。他在自己的剧本《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里重述了整个故事,并且把自己的意见借那个玩世不恭的懦夫忒耳西忒斯的嘴说了出来——‘争来争去不过是为了一个忘八和一个婊子’(1)。
这句引文埃伦·杰斯特罗用的是英文,然后他十分拘谨地笑了笑,把它译成了德语。
“莎士比亚笔下的另一个更为出名的懦夫福斯塔夫(2)像爱默生(3)一样,也认为战争总的来说只不过是周期性的发狂。‘谁得到荣誉?星期三死去的人。’(4)我们猜想莎士比亚同意他这个不朽的胖子的意见。他写的关于特洛伊战争的戏《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并不具有他最出色的悲剧的特点,因为疯狂并不可悲。疯狂不是滑稽的,就是可怕的,大部分战争文学也是如此:《好兵帅克》(5)也好,《西线无战事》(6)也好。
“但是《伊利昂纪》是一部史诗般的悲剧。它写的跟《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是同一场战争的故事,不过两者具有一个决定性的差别。莎士比亚把神全去掉了,然而使《伊利昂纪》壮丽可畏的正是那些神。
“因为荷马的赫克托耳和阿喀琉斯卷入了希腊诸神的一场争吵。神明各助一方。他们降临到尘世间的战场进行干预,把直接扔过来的杀伤武器招架开,乔装打扮地出来制造麻烦,或是把他们宠爱的人从困境中搭救出去。一场光荣的真刀真枪的较量,变成了一场嘲弄,变成了超自然的、无形无影的魔法师之间的一场斗智。战斗人员全成了身不由己的棋子。”
娜塔丽侧过脸瞥了听众一眼。从来没有像这样的听众!他们在特莱西恩施塔特缺乏娱乐,缺乏光明,连一丁点儿安慰也没有,所以他们全神贯注在一次文学讲话上,就像别的地方的人聚精会神地听一位著名的小提琴家的独奏会,或是看一部扣人心弦的电影似的。
杰斯特罗以同样平稳、迂腐的口吻回顾了《伊利昂纪》的背景情况:帕里斯为了美色把金苹果赠送给了阿佛洛狄忒;奥林波斯山上接下去发生的战事;帕里斯被海伦——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阿佛洛狄忒许给他的酬劳——所诱惑;以及那场不可避免的战争,因为她是一位已婚的希腊王后,而他是一位特洛伊的王子。双方都是杰出的人,一点儿也不在意忘八、婊子或是拐子,他们全卷了进去。对他们来说,一旦打起仗,荣誉就受到了威胁。
“可是在这场卑劣的争吵中,是什么给了《伊利昂纪》里的英雄人物那种宏伟的气魄呢?是不是他们不顾神明肆意交换、反复无常的干涉,表现出的那种一往无前的战斗意志呢?在一个不公正、不可测的局面里,愚蠢的歹人得胜,有本领的好人倒下,而不可思议的意外事件往往牵制并决定了战斗的胜负。是不是他们在这样一个局面中仍为了荣誉而以生命去冒险这一点呢?在一场无意义、不公正、荒谬愚蠢的战斗中战斗下去,战斗到死,像男子汉大丈夫那样战斗!这是人类问题中最古老的问题,无意义的邪恶的问题,在战场上被戏剧化了。这就是荷马看到而莎士比亚忽略了的悲剧。”
杰斯特罗停住,翻了一页,直勾勾地望着听众,消瘦的脸上显得死白,两眼在凹陷下的眼窝里睁得很大。倘使听众先前是沉默的,他们这时却安静得像许多具死尸一样。
“总而言之,《伊利昂纪》的世界是一个幼稚而可鄙的陷阱。赫克托耳的光荣在于,在这样一个陷阱里,他的一举一动如此高尚,以致全能的上帝——倘使有上帝的话——一定会自豪而怜惜地伤心落泪。自豪,因为他用一把尘土创造出了一个这么高尚的人。怜惜,因为在他修修补补的世界上,赫克托耳必须不公正地死去,而他的可怜的尸体必须在尘土中被拖着走。但是荷马不知道什么全能的上帝。故事中有诸神之父宙斯,然而谁能说他在干些什么呢?也许他假扮成人世间一个发呆的姑娘的丈夫、一头公牛或是一只天鹅,正去欺侮哪个姑娘。希腊神话现在被人淡忘了,这并不足为奇。”
杰斯特罗翻讲稿的那种满怀厌恶的手势,意想不到地使凝神细听的听众犹疑不定地笑了起来。杰斯特罗把讲稿塞进衣袋,离开读经台,走上前,瞪眼望着听众,一直平静的脸上显得有些激动。突然,他用另一种语言说话,这使娜塔丽吓了一跳,因为他改讲起意第绪语来了。以前,他从来没用这种语言发表过演讲。
“好吧。现在,让我们用自己的语言来谈谈这个问题。让我们谈谈我们自己的一首史诗。你们记得,撒旦对耶和华说:‘约伯(7)自然是正直的。他有七个儿子,三个女儿,是乌斯境内最富有的人。干吗不正直呢?瞧瞧正直多么合算。一个通情达理的世界!一种美好的安排!约伯其实并不正直,他只是一个机灵的犹太人。恶人全是些大傻子。你只要把他的报酬拿走,就能看看他是否真的那么正直!’
“‘好,把报酬拿走。’耶和华说。于是在一天之内抢劫者把约伯的财富全部抢走,一阵飓风使他的十个孩子全部丧生。约伯怎么呢?他十分哀悼。‘我赤身出于母胎,也必赤身归回,’他说,‘赏赐的是耶和华,收取的也是耶和华,耶和华的名是应当称颂的。’(8)
“这样耶和华向撒旦提出挑战。‘你瞧见吗?他仍旧很正直,是一个好人。’
“‘以皮代皮’(9),撒旦回答。‘一个人真正关心的就是他的性命。把他变成一个骨头架子——一个有病的、受掠夺的、失去了亲人的骨头架子,让这个高傲的犹太人除了自身的臭皮囊包骨头外,什么也不剩——’”
杰斯特罗发不出声音来了。他摇摇头,清了清嗓子,用一只手抹了一下眼睛,沙哑地说了下去。“耶和华说:‘好,你随便对他怎样,就是不要杀死他。’约伯患了一种可怕的疾病。他成了一个被人厌恶的人,不能待在自己的家里,于是他爬出去,坐在一个灰堆上,用瓦片刮他的毒疮。他什么话也没说。他的财富被夺走了,他的孩子被毫无意识地杀死了,他自己的身体也成了一个可怕的、恶臭的骨头架子,上上下下长满了毒疮,可他还是沉默不语。他的三个虔诚的朋友来安慰他。接下去就展开了一场辩论。
“哦,朋友们,这是一场什么样的辩论啊!多么粗犷的韵文,对人类情况具有什么样的洞察力啊!我告诉你们,荷马在约伯面前黯然失色;埃斯库罗斯(10)在魄力方面遇见了对手,在理解力方面遇见了老师;但丁(11)和弥尔顿(12)坐在这位作家的脚下,始终没领会他。他是谁?没人知道。只知道他是一位古代的犹太人,他懂得生活是怎么回事,就是这样。他懂得生活,就像我们在特莱西恩施塔特也懂得生活一样。”
他停住,用忧伤的眼睛直盯着他的侄女。娜塔丽感到激动、惶惑,就要落下泪来,急切地等着听他接下去要说的话。等他再说下去时,虽然他的眼睛望着别处,她却觉得他是在对她说话。
“《约伯记》,像大多数伟大的艺术作品那样,主要的情节是很简单的。安慰他的人坚持认为,既然有一位全能的耶和华统治着世界,那么这一切就必然有意义。因此,约伯一定是有罪的。让他检查自己的所作所为,坦白认错,痛加悔改。但他不知道的是,他的罪过是什么。
“约伯用一篇又一篇高超的议论展开反击。不知道的情况一定掌握在耶和华手里,不在他这方面。他跟他们一样虔诚。他知道全能的耶和华存在,世界必然具有意义。可是他这个可怜的、失去了亲人、遍体毒疮的骨头架子现在知道,世界事实上并不是总有意义,做好事得好报也并没有保证,而且狂妄不公正的行为也是有形世界和现世的一部分。他的信仰要求他表明自己是无罪的,要不然他是就在亵渎耶和华的名誉!他愿意承认,全能的耶和华能够把一个人的生活搞糟。如果耶和华会这么做,那么整个世界就一片混乱,他也就不是一位全能的耶和华了。这一点约伯决不会承认。他要一个答复。
“他得到了一个答复!嗐,一个什么样的答复啊!一个什么也没有答复的答复!耶和华终于在一阵呼啸的暴风中亲自讲话了:‘你是谁,竟敢来责备我。你希望理解我为什么做一件事,以及怎样做一件事吗?创世的时候,你在场吗?你能理解星星、动物、生活中的无数奇迹这种种令人惊叹的事物吗?你,生活了一刹那就死去的一个小爬虫,你能理解吗?’
“我的朋友们,约伯胜利了!你们明白吗?耶和华以他的大声咆哮承认了约伯的主要论点,即:不知道的情况掌握在耶和华手里!耶和华仅仅声称,他的理由是约伯所无法理解的。这一点约伯完全乐于承认。随着主要的论点解决了以后,约伯深自谦卑,不只是感到满意,他拜伏下去。
“这样这出戏结束了。耶和华谴责那些安慰约伯的人,说他们错误地理解了他自己,同时称赞约伯,说他坚持真理。他归还了约伯的财富。约伯又有了七个儿子和三个女儿。他又活了一百四十年,见到自己的孙儿女和曾孙儿女,去世时年纪很大,生活美满,受人尊敬。”
声音浑厚而流畅的意第绪语到此结束。杰斯特罗回到读经台,从衣袋里把讲稿取出来,翻了好几页。他抬脸朝听众望了望。
“满意了吗?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是不是呢?比那个荒谬、悲惨的《伊利昂纪》犹太气息浓厚得多?
“你们这么肯定吗?亲爱的犹太朋友们,死去的那十个儿女又怎样了呢?上帝待他们的公道在哪儿?那个父亲,那个母亲又怎样了呢?就是过了一百四十年,约伯心上的那些创伤能愈合起来吗?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想想看!过于深奥,使约伯无法理解的那不知道的情况又是什么呢?我们可理解?我们难道这么聪明吗?撒旦不过讥诮耶和华,使他下令做出这个毫无意义的考验。难怪耶和华要通过一阵暴风大肆咆哮,来使约伯闭口不说了!上帝在自己创造的人面前不觉得惭愧吗?约伯的举动是不是比上帝更高明些呢?”
杰斯特罗耸了耸肩,摊开两手,脸上也松弛下来,露出了一丝愁闷的微笑,使娜塔丽想起了卓别林。
“不过我是在阐明《伊利昂纪》。在《伊利昂纪》中,肉眼看不见的势力水火不能相容,这就造成了一个充满无意义的邪恶的有形世界。在《约伯记》中却不是如此。撒旦根本没有权势,他并不是基督教的撒旦,不是但丁的巨大怪物,不是弥尔顿的骄傲的叛逆者,一点儿也不是。他的一举一动,都需要得到耶和华的许可。
“那么撒旦到底是什么人,耶和华为什么在暴风中做出的答复里不提到他呢?‘撒旦’一词在希伯来文中的意思是‘对手’。书上是怎么对我们说的呢?耶和华跟他自己展开辩论吗?他问自己这个莫大的创举是否有意义?而在回答中,他没有指出蔓延了成千上万光年的那些熄灭了的星系,而是指出人,能意识到他的存在、执行他的意志、测量这些星系的那一把尘土。尤其是指出正直的人,即,就尊严和善良而言,能以创世主本人为标准来衡量自己的那一小撮尘土。这个考验确立了什么别的呢?
“《伊利昂纪》里的英雄人物,比不公正地进行争吵的软弱可鄙的神明出众许多。
“《约伯记》中的英雄人物在最无意义、最骇人听闻的不公正行为下,坚守住了全能的独一无二的耶和华的真理,迫使耶和华终于扪心自问,承认自己不公正,并尽可能地对造成的损害予以补救。
“在《伊利昂纪》中,并没什么不公正的行为需要补救。结果,只有盲目的命运。
“在约伯身上,耶和华必须不问好歹,为发生的一切负起责任。约伯是《圣经》中唯一的英雄人物。在其他各书中,有战斗人员、族长、立法人、先知等。这却是坐在一个灰堆上,超越世上的尺度,超越以色列上帝的精神高度的唯一人士——约伯,一个可怜的、骨瘦如柴、伤心失望的乞丐。
“约伯是什么人呢?
“什么人也不是。‘约伯从来就没诞生,从来就不存在,’《塔木德》这么说,‘他是一则寓言。’
“说明什么真理的寓言?
“好,我们现在讲到这上边来了。历史上谁始终不肯承认没有耶和华,始终不肯承认世界毫无意义呢?谁经受了一次又一次考验,一次又一次掠夺,一次又一次屠杀,经历了一世纪又一世纪的灾祸,可是还抬脸望着天空,有时是用垂死的眼睛望着天空,并且喊道:‘我主耶和华,我主是独一无二的?’
“谁到了晚年还会迫使耶和华从暴风中做出那样的答复呢?谁将看到谬误的安慰者遭到斥责,过去的荣华再次恢复过来,看到一代代幸福的儿女和孙儿女,直到第四代呢?谁到那种时候还把不知道的情况留给耶和华去决定,称颂他的名字,并且喊道:‘赏赐的是耶和华,收取的也是耶和华,耶和华的名是应当称颂的’?不会是《伊利昂纪》中那个高贵的希腊人,他已经不存在了。不!除了灰堆上的那个生病、遇劫的骨头架子外,没有别人。除了耶和华心爱的人,只活了一刹那就死去的那个小爬虫,耶和华创造的那一把尘土。除了他之外,没有别人。没有别人,只有约伯。他向全能的耶和华提出敌对性挑战,并得到了唯一答复,要是有一位耶和华而且有一个答复的话。那就是约伯这个卑鄙的犹太人。”
杰斯特罗震惊地瞪眼望着鸦雀无声的听众,然后趔趔趄趄地朝着第一排听众走了过去。乌达姆跳起身,轻轻把他搀扶到座位上。听众不鼓掌,不交谈,也不动。
乌达姆唱起歌。
乌达姆……乌达姆……乌达姆……
不上演木偶戏了。娜塔丽也和大家齐声唱起这个悲伤的叠句。这是乌达姆在特莱西恩施塔特最后一次唱这支歌,他一步步唱向一个令人断肠的高音。
等这支歌唱完以后,大家毫无反应。没人鼓掌,没人谈话,什么也没有。这些默默无言的听众正等待着一件什么事。
乌达姆做了一件他以前从没做过的事情:他又唱了一支歌,没人鼓掌就又唱了一支。他唱起另外一支歌,娜塔丽在犹太复国主义者的集会上曾经听他唱过的一支。它是用低调唱起的一个简单,使用切分音(13)的叠句,用的是从礼拜仪式上截取出来的一行歌词:“但愿圣堂在我们时代重建起来,赐给我们一部分您的法律。”(14)乌达姆唱着时缓缓地摇晃起来。
但愿圣堂在我们时代重建起来,
赐给我们一部分您的法律。
他像一位拉比在宗教节日所做的那样,从容而笨拙地舞了起来,他举起胳膊、闭上两眼、仰起脸庞,用手指在空中打着节拍。人们柔声地应和着他,边唱边拍着手。一个接一个,他们站起身来。乌达姆的嗓音变得更浑厚有力,他的步伐也更强劲矫健。他在这场舞和这支歌中忘却了自己,进入了一种看上去既可骇又绮丽的入迷的境界。他几乎没睁开眼就摇摇摆摆,扭动身体朝埃伦·杰斯特罗舞过去,同时伸出一只手。杰斯特罗站起身,一手拉着乌达姆的手,两人一同载歌载舞。
这是一场死别的舞。娜塔丽知道这一点,大伙儿也全知道。这幕情景既使她心里发毛,又使她意气风发。此时在监狱般的犹太区里这个阴暗、恶臭的阁楼上,是她生命中最为激动的时刻。她为自己境况感到的痛苦,以及身为犹太人的得意,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
啊,但愿圣堂重建起来
啊,很快地,就在我们时代
啊,赐给我们一部分您的法律!
舞蹈结束之后,听众开始散去。他们从阁楼上慢腾腾地走了出去,仿佛刚参加过一场葬礼似的,几乎没人谈话。乌达姆把木偶戏台折叠起来,亲了一下娜塔丽,向她告别。
“我猜他们大概不会想听我的笑话了,”他说,“我把这个还到幼儿园去。继续给孩子们演你的戏吧。再会。”
“德黑兰是一个很有趣的笑话。”她声音哽咽地说。
他们走下楼梯,步入光线朦胧的街道上,埃伦沉重地倚在她的身上。在逐渐散去的人群中,一个身材魁伟的汉子侧身走到他们面前来,用意第绪语说:“Gut gezugt,Arele,and gut getantzed. ”(“话说得好,小矮子埃伦,舞也跳得好。”)“娜塔丽,sholem aleichem(15). ”
在黑暗的光线中,她看见一张剃得很光、坚强而苍老的方脸,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你是谁?”她问。
埃伦·杰斯特罗也同时问道:“是班瑞尔吗?”他有五十年没见过他了。
* * *
(1)《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是莎士比亚写的一部悲剧,于1600年前后初次上演。忒耳西忒斯是剧中一个丑陋而好谩骂的希腊人。引文见该剧第二幕第三场(《莎士比亚全集》(七)第164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
(2)莎士比亚戏剧《亨利四世》和《温莎的风流娘儿们》中一个机智、爱吹牛的胖大人物。
(3)拉尔夫·华尔多·爱默生(1803—1882),美国散文家、诗人。
(4)引文见《亨利四世》上篇第五幕第一场(《莎士比亚全集》(五)第98页)。
(5)捷克斯洛伐克讽刺作家雅罗斯拉夫·哈谢克(1883—1923)写的一部长篇小说。
(6)德国作家艾里希·马里亚·雷马克(1898—1970)写的一部反战长篇小说。
(7)《旧约全书·约伯记》中一个安全正直,敬畏神,远离恶事的人。
(8)引文见《旧约全书·约伯记》第一章第二十一节。(《旧约全书》第484页,中国基督教协会1989年版)
(9)见《旧约全书·约伯记》第二章第四节。(《旧约全书》第485页)以下的叙述都是杰斯特罗根据《约伯记》的故事用他自己的话说出来的。
(10)埃斯库罗斯(约前525—前456),古希腊悲剧家。
(11)但丁(1265—1321),意大利诗人,著有《神曲》。
(12)约翰·弥尔顿(1608—1674),英国诗人、政论家,著有长诗《失乐园》《复乐园》等。
(13)音乐术语。人为改变重音在节拍中地位的处理方法为切分法,所构成的重音称“切分音”。
(14)原文是意第绪语。
(15)意第绪语中常用的问候语,意思是:“祝你平安。”
第七十七章
亲爱的帕米拉:
我眼下待在一个你从来没听说过的地方,干着自从我回到美国以后就一直在干的工作——也就是,说服那些头脑迟钝或思想混乱的狗崽子,干他们该干的事情,如果我国要获得它迫切需要的登陆艇的话。
这是我第一次有机会写信给你,因为罗达和我直到最近才平心静气地把问题谈了谈。自从回国以来,我一直在东奔西走。再说,罗达感到疑惑或心中烦恼时,有一种绝口不谈的特殊本领,而你知道,我对于这种事情也不是一个能说会道的人。
上星期,奥尔德准将从新德里到华盛顿来,为缅甸战场争取更多的运输机。他很尊重勃纳—沃克,也相当喜欢你。使我深感宽慰的是,他管你叫帕米拉·塔茨伯利,而不是勃纳—沃克夫人。因此就引出了我的这一大套话。罗达不是今晚就是明天会打电话给我,说明她和彼得斯的情况。随后,我就可以向你全部讲清楚了。同时,谈谈有关我的其他新闻吧——自从离开德黑兰以来,这种新闻可不少:
首先,我现在是采购和器材局生产处副处长,兼物资产品管制专员,也就是说又多了一个穿军服的无名人士在华盛顿各机关的走廊里奔走。我的职务总而言之就是,在工业方面负责联络并排难解纷。
我是前不久在登陆艇计划走上轨道后,才接下这项职务的。所以我是外行,是流动选手,没有官场地位可以建立起来或是加以保护。你可以说,我是海军部部长的一个专业的心腹,留神注意着种种问题,跨越各个机构的权限,防止严重的耽误。我工作如果做得好,也看不出任何好的迹象,只是灾难性的事故不再发生。
我们的工业总动员已经成为一个令人惊讶的奇迹,帕姆。我们一下子苏醒过来,生产出大量的作战武器、船只、飞机、内燃机,其总数成了世界的第八奇观(1)。不过这全是临时凑合成的。新来的人在新建的工厂内干着新型的工作。脾气是急躁的,压力是极大的,人人都十分紧张,拼命地抢着干。遇到先后次序发生冲突时,整个机构都强硬起来,进入战斗姿态。大人物们怒火中烧,备忘录四下乱飞。
咳,作为一个工程人员和战时计划人员,我对登陆艇事务以及现有的工厂和物资知道的不少。我在战时的各个主要委员会中服役,经常能发现酝酿着的纠纷。难办的是,要说服严厉、负责的上司照着我的话行事。作为部长的红人,我具有不小的影响力。我难得到非找霍普金斯不可的地步,尽管偶尔我也去找他。海军将为艾森豪威尔提供数目惊人的登陆艇,帕米拉。我们的民用部门被纵容、难以驾驭,可是诸位神明啊,他们却能制造出东西来。
很可能,我将留在生产部门里直到战争结束。在职业生涯的竞赛中,我落后了。我的同学们将参加海上的剩余战斗。日本人剩下的有生力量还不少,但是我已经放过到碧蓝的海上去的最后机会了。这并没有关系。这场战争中的每一个出色的作战人员,在工业后勤方面需要十二三个优秀的支持人员,否则你就无法取得胜利。
已经是凌晨一点钟了,罗达还没打电话来。我搭的飞往休斯敦的飞机天一亮就起飞,所以我暂时搁笔。明天再多写点儿。
印第安纳州杰斐逊维尔,
杰斐逊维尔广场汽车旅馆
一九四四年三月二日
嘿。
今天这儿狂风暴雨。风摇撼着我房间外面的那些棕榈树,雨水猛打上窗子。得克萨斯州的天气像当地的居民一样,总是走向极端。然而,等得克萨斯人知道:(一)你是对的;(二)你是认真办事的;(三)你有磋商的实力以后,他们也还不错。我还没从罗达那方面得到消息,不过估计今天晚上一定会有。
再谈点儿新闻:拜伦经过华盛顿,正在去新工作岗位的途中,去当目前在康涅狄格彻底检修的一艘潜艇的副艇长。他个人经历了一些沉痛的磨难。
(信上叙述了卡塔尔·埃斯特的牺牲,以及娜塔丽在特莱西恩施塔特的消息。)
我弄到了调查法庭关于埃斯特牺牲的记录。当时的情况对拜伦来说真是千钧一发。他替自己做了一篇很贫乏的证词。他不肯说即使推迟潜水他也无法搭救艇长。可是那艘潜艇的老军士长在他的证词中却对事情的全部经过做了总结。他说:“也许埃斯特艇长判断错了,他本可以生存的,但是他认为那样一来,‘海鳗’号就不能生还,这是正确的。他是这次战争中最了不起的潜艇艇长,下达了正确的命令。亨利先生只是服从了他的命令。”这也是法庭做出的结论。福雷斯特尔(2)提议追授埃斯特一枚国会最高荣誉勋章。拜伦可能会得到一枚青铜勋章,不过那对他的情绪不会有多大帮助。
华伦的遗孀在圣诞节前后回来了。罗达接待了她。她打算秋天回到法学院学习。她是一个很美的女人,带着一个清秀的儿子,将来生活一定会很美满。通常,她总是兴致勃勃的,可是拜伦回家的时候,她变得十分沮丧。拜伦长胖了以后,越来越像华伦了。这无疑使杰妮丝郁郁不乐,有两三次,罗达都瞧见她在哭泣。他离开以后,她又好了。
那个维克多是个叫人疼的孩子!清秀可爱,很有想法。他很活泼、很顽皮,不过是悄悄地顽皮。他的调皮捣蛋并不是任意胡来,而是像战术那样,事先计划好的,在最不易被人觉察的情况下造成最大的破坏。他大有前途。
梅德琳终于抛弃了我跟你说过的电台的那个满脸堆笑、大腹便便、油腔滑调的江湖骗子,我用不着拿马鞭去抽打他了,而我本来有意要那么做的。她目前住在家里,在华盛顿的一家电台工作,又跟早先的一个情人西蒙·安德森亲昵起来。西蒙是一个第一流的海军军官,为研制新武器在这儿工作。上星期她哭天抹泪地跟罗达谈了很长时间,问她要不要把自己跟那个电台人员的经过告诉西蒙,以及该向西蒙说些什么。我问罗达她提出了什么样的意见。她很奇怪地望了我一眼,说:“我告诉她,等他来问你。”倘使是我,我就会劝梅德琳跟西蒙把事情谈清楚,老老实实地重新开始。她找罗达商量,无疑正是为了这一点。
现在电话铃响了。应该是我妻子打来的。
是她。
好。现在,我可以回过头,把上星期发生的事情告诉你了。就在奥尔德将军使我知道你还没结婚的同一天,我们饭后随意坐在一块儿。我说:“罗达,咱们干吗不谈谈哈克·彼得斯呢?”她若无其事地回答:“是呀,干吗不来谈谈呢,亲爱的?咱们最好先调好两杯烈酒。”像罗达一贯的那样,她等我开口问她。不过这次摊牌她是早有准备的。
她承认了这种关系,公然说这是现实的,并没越轨的行为,不过是深有感情的。我相信她的话。彼得斯上校是一个“无可非议的上流人士”,把她看得比实际要好上二十倍,总而言之,把她看成了最完美的女人。罗达说,被人这样过分地崇拜是很发窘的,不过也是愉快惬意、令人年轻的。我直截了当地问她,如果她跟我离婚,嫁给彼得斯,会不会更幸福一点儿?
罗达沉吟了很长时间才回答这个问题。最后,她盯着我的眼睛说,是这样,她是会更幸福一点儿的。她还说,主要原因是,她已经失去了我对她的好印象,无法挽回了,虽然我一直很厚道,很宽容。可在获得了我多年的爱情之后,仅得到宽容是很糟心的。我问她要我做点儿什么。她就提起你跟她在加利福尼亚的那次谈话。我说我的确十分爱你,但既然你已经订婚,那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我叫她根据自己今后最为幸福的前景做出决定,如果她想要我做点儿什么,我一定照办。
显然,她一直在等我这样给她开绿灯。罗达始终有点儿怕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因为我觉得自己似乎一直是相当惧内的。不论怎样,她说需要一点儿时间。嗯,她也不需要多少时间。这次打电话来就是为了这件事。哈里森·彼得斯迫不及待地要跟她结婚,一点儿问题也没有。她得到了他。她希望在随后两三天内跟我们的律师谈谈,再跟彼得斯的律师谈谈。彼得斯还想等我回到华盛顿以后,跟我开诚布公地谈一次。我也许会放弃这次谈话。
哎,亲爱的帕米拉,我就要自由了,如果有某种奇迹,你还肯要我的话,你愿意跟我结婚吗?
我不是一个大阔佬——为国效劳,你就不会发财——不过我们也不至于穷困。这三十一年来,我一直把薪俸的百分之十五存放着。由于我以前在舰船局和军械局工作,我可以窥见工业的趋势,所以我做了很好的投资和安排。罗达的情况也不错,她有丰厚的家庭信托财产。我可以肯定彼得斯会非常体贴地照顾她的。我是不是太庸俗了呢?我对于求婚很不老练。这只是我的第二次尝试。
如果我们当真结婚了,我就提早退役,这样我们就可以一直守在一起。我在工业方面可以干的工作很多,我甚至可以到英国去工作。
倘使我们当真有一两个孩子,我想让他们接受教会教育。这有没有问题呢?我知道你是一个自由思想者。我自己并不觉得生活有多大意义,可是没有信仰,就什么意义也没有了。也许我到了五十岁以上,会成为一个固执、迂腐、脾气乖戾的父亲,不过我跟小维克多还是相处得很好。事实上,到这年龄我也许会惯坏了孩子。我倒乐意有机会试一试!
情况就是这样!如果你已经是勃纳—沃克夫人了,那么就把我这封信看作对一场不可能实现的、美好绮丽的恋爱依依不舍的赞美词。倘使我在一九三九年没碰巧订购“不来梅”号的船票——当时主要是为了复习一下德语——我就决不会认识你。我那时跟罗达生活得很美满,彼此相爱,无意把目光看得更远。然而尽管年龄、国籍和背景有所不同,尽管我们在四年里也许只共同度过了三个星期,直白的真相是,你似乎正是我的配偶,只是几乎太晚的时候才被我发现。和你结婚的那一点点希望,使我屏住呼吸,憧憬着一个美好的意境。很可能,罗达在我们的婚姻生活之外,也一直在探索着这种美好的意境,因为它本来并不完全存在。她是一个好妻子(在她变心以前),不过是一个不大满足的妻子。
在波斯的那个花园里,你暗示说,这整个事情可能只是一个风流旖旎的幻觉。我对这细想了不少时间。如果我们抓住难得会面的时刻同床共寝,我可能会同意这种看法的。可是我们除了谈话以外又做过什么呢,然而我们却感受到了那种亲昵、接近。的确,结婚不会像在遥远地方的那些撩人的遇合,将要有购买东西、洗涤衣服、管理家务、抵押、修剪草地、争辩、打包裹和拆包裹、头痛、喉咙痛等等等等。嘿,跟你一块儿,这一切全使我感到是一个幸福的前景。我不要什么别的了。如果上帝给我这些,我得说——尽管我生活中一切都不顺利,而且还有种种创伤——我是一个幸福的人,我一定极力使你幸福。
希望这封信没到得太晚。
衷心爱你的帕格
三月三日于休斯敦
帕格写这封信的时候,英帕尔战役(3)已经在进行。鉴于勃纳—沃克的司令部已经不设在新德里,而设在库米拉这一前进基地上,这封信直到四月中旬才递到了帕米拉的手里。那时,勃纳—沃克已经在一次越过丛林的飞行中失踪,搜寻他的工作还在进行。
运气不仅在战争中,而且在战事新闻和历史的写作中,全显得十分重要。英帕尔战役是英国人取得的一场胜利,它打消了新加坡陷落所带来的乌云,像阿拉曼战役一样是一次重大的决战,是在更差的地形里一条更长的战线上一决雌雄。皇家空军在英帕尔做到了德国空军在斯大林格勒没做到的:它一连好几个月从空中向一支被围的军队提供给养,直到他们突围而出,取得了胜利。这在现代战争中是独一无二的。然而,诺曼底登陆和罗马的陷落发生在同一时期,两件事都有大群的新闻记者和摄影记者参加。所以在英帕尔,在喜马拉雅山脉附近一个偏远的溪谷里,有二十万人没受到报界注意,他们做了一系列长时间血腥的战斗。历史忽略了英帕尔。阵亡的人当然并不在意,生还的人也渐渐淡忘了,他们正不为人注意地走过场。
英帕尔是现实生活中的“香格里拉”(4),当地的一簇村庄围绕着金色圆顶的寺院,高山峻岭四面环抱,坐落在疆土辽阔的印度东北角、毗邻缅甸的一片肥沃美丽的平原上。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变幻莫测的形势,使英国人和日本人在那儿做殊死的搏斗。英国人从一九四二年很不光彩地被日本人一脚踢出马来亚和缅甸以后,他们在东南亚只有一个作战目标:挽救他们的帝国。进攻的各支日军停留在把缅甸和印度分隔开的巍峨的山脉前面。美国人自富兰克林·罗斯福往下,对英国人的这一作战目标丝毫不感兴趣,认为这是倒退的、非正义的、枉费心思的,罗斯福在德黑兰甚至告诉斯大林,他希望看到印度自由。不过美国人的确想要在缅甸北部开辟出一条走廊来,使中国可以获得供应品,继续抗战,同时在中国沿海各地建立基地,好轰炸日本。
英帕尔的美丽平原,正是这样一条供应走廊的枢纽,是山区各条要隘的大门。英国人在这儿集结起来,准备反攻。他们迫不得已接受了美国人的战略。他们的司令官,一个姓斯利姆的优秀军人,集结了英国师和亚洲师混合组成的一支大军,奉命向前作战,越过缅甸北部,同美国的史迪威将军率领的中国部队会合,从而打开供应走廊。针对这一行动,日本人也大举向北移动,迎击斯利姆。他强势的军事集结,为日本人通过一次反击打垮印度的防守提供了机会,接下来日本人也许就可以长驱直入,并在投靠日本方面的印度过激的民族主义者苏巴斯·钱德拉·博斯的领导下,成立一个新的印度傀儡政府。
日本人首先发动进攻,运用他们老一套的丛林战术来对付英国人:远离补给线快速插入,迅速从两翼包抄,部队一边推进,一边从俘获的补给品堆里取得粮食和燃料。可是这一回,斯利姆和他的战地司令官斯库恩斯在英帕尔平原浴血迎战,把日本人打得在那儿停顿下来,不让他们像计划中那样获得补给,直到他们饥饿,虚弱,溃逃。这历经了三个月。这一场战役演变成为两场史诗般的攻防战:一场是英军的一支小部队被围在一个叫作科希马的村子里;另一场是斯利姆的主力部队在英帕尔被一支久经战阵、凶猛顽强的日本丛林部队包围。
空运扭转了这两场攻防战的战局。英国人消耗的给养比日本人多,日本士兵靠每天一包米生存,但是美国的运输机每天给英军空运去几百吨的供应品,一部分供应品卸在负担过重的机场上,一部分由机组人员从敞开的机舱门推出,用降落伞空投下去。勃纳—沃克的战术空军司令部保卫着这场空运,用轰炸和扫射袭击日军。
然而,日本人在英帕尔包围斯利姆主力部队时,攻占了几处雷达警报站,有一阵子空中的局面并不乐观。勃纳—沃克在库米拉举行的一次会议上决定,亲自飞往英帕尔去视察。驻扎在平原上的喷火式战斗机中队报告说,没有充分的雷达警报,保持制空权已成为一个问题。他不顾帕米拉的喃喃抱怨,驾驶一架侦察机独自飞走了。
勃纳—沃克是一个老练的飞行员,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航空兵和皇家空军的职业军人。他哥哥的过早去世,使他成了一个勋爵,但是他继续留在部队里。这时候,他年纪较大,不能参加战斗飞行,但只要可能,总抓住机会单独飞行。蒙巴顿已经为这申斥过他一次。不过他喜欢独自飞越丛林,不要副驾驶员待在一旁唠唠叨叨,使他分心。这给了他一种像飞越水面的宁静心情,这片郁郁葱葱的绿色地毡一连几小时在下面连绵不断,偶尔看到一湾缓缓流动的棕色河水,上面点缀着苍翠的小洲。飞机在机翼两侧高耸入云、树木蓊郁的重峦叠嶂间跳跃而曲折地飞行,穿过一些山隘,最后突然一下子看到英帕尔那花园般的峡谷和金光闪闪的寺院圆顶,辽阔的平原上四处都是一缕缕战斗硝烟,这给了他一种顽强而喜悦的心情,帮他摆脱掉经常耿耿于怀的那种宿命论所带来的抑郁沮丧。
因为在邓肯·勃纳—沃克看来,英帕尔战役是从《薄伽梵歌》中直接搬出来的一场战斗。他并不是一个亚洲问题的老手,但是作为一个受过教育的英国军人,他很熟悉远东的情况。他认为美国人针对中国提出的战略思想是无知得可怜的,而他们把英国人也推进去的这个在缅甸北部开辟走廊的巨大努力,则是徒劳无益地浪费生命、浪费资源。从长远看,谁在英帕尔获胜并没多大关系。日本人在太平洋美军的攻击下正缓缓地虚弱下去,已经没有力量纵深地打入印度了。中国人在蒋介石的统治下根本就不作战,蒋所关心的是,抵挡住北方的中国共产党人。等战争一结束,甘地的难以驾驭的民族主义运动还是要把英国人从印度排除出去。这是灾难的预兆,勃纳—沃克这么想着。然而,事情已经乱纷纷地卷成了这么一个大旋涡,每个人不得不进行战斗。
像往常那样,跟第一线的战斗人员谈谈,是值得一试的。勃纳—沃克命令飞行员集合在英帕尔用毛竹搭成的大餐厅里,请大家提出批评、看法和意见。好几百名集合起来的青年人做出了不少反应,特别是提出了一些批评。
“将军,这儿有红蚁、黑蜘蛛,还容易生痱子,患痢疾,”一个伦敦佬的声音从后座传来,“口粮配给量又不足,身上还出汗发痒,又有眼镜蛇,以及这场怪有意思的‘戏剧’中的其他种种情况,这些我们全不在乎。我们所要求的就是,长官,给我们足够的汽油,好从早到晚执行战斗巡逻飞行。长官,这个要求是不是太过分了呢?”这引起了埋怨声和赞同声,但是勃纳—沃克不得不说,空运单位无法运进那么多燃料。
会议继续下去时,出现了一个意见。飞行员之间显然已经就这个意见谈论过不少时候。日本飞机飞到英帕尔平原上空袭击,来去都是通过群山之间的两条通道。这个主意是,不要起飞去追击前来窜扰的敌机,而是在那些通道中间立即布成巡逻阵势。回航的日本飞行员不是在这些狭窄的通道里碰上颇具优势的喷火式战斗机,就是在群山上空设法逃避时由于引擎故障或燃料缺乏而坠毁。勃纳—沃克抓住这个意见,下令把它付诸实施。他答应改善其他种种匮乏现象——如果不能改善燃料匮乏的情况的话,接着便在欢呼声中飞走了。在这次回航途中,他在一场雷雨里失踪了。
帕米拉痛苦地熬了一星期之后,才听到英帕尔传来消息说,有些村民把他活着送回来了。就在这一星期里,帕格的信夹在一批迟到的私人信件中,才从新德里寄到。她替战术空军副司令工作,比平日还要忙碌。勃纳—沃克的失踪正折磨着她的心。她是他的未婚妻,所以成了基地上大家关切同情的中心。用打字机在杰斐逊维尔广场汽车旅馆的信笺上打出来的这几页信,似乎是从另一个世界寄来的。对帕米拉来说,这时候日常的现实生活就在库米拉,加尔各答以东二百英里的这个炎热发霉的孟加拉小镇市,它的城墙由于季风而变得污秽腐朽,树叶几乎跟丛林中的叶子一样苍翠茂盛,主要的特征是,为那些被孟加拉恐怖主义分子杀害的英国官员树立的少数围聚在一起的纪念碑,它的陆军司令部里尽看见一些亚洲人的面孔。
印第安纳州杰斐逊维尔!这地方是什么样子呢?那儿有些什么样的人?这个名称跟维克多·亨利本人那么相像——方正、落寞,美国式,不吸引人,然而里面却暗含有崇高的“杰弗逊”(5)精神。帕格的求婚,以及信上谈到经济情况的实事求是的说法和倾吐爱慕之情的笨拙简短的辞令,使帕米拉感到既好笑又迷惘。这真是一往情深的,可是在这个烦恼的时刻,她无法好好对待这件事,所以她没写一封复信。在勃纳—沃克回来以后的忙乱中,每当她想到这封信时,她觉得这似乎越来越不像是真实的。实际上,她不能相信罗达·亨利会圆圆满满地耍完这一套最新的花招,而且这一切又是在那么远,那么遥远的地方发生的!
勃纳—沃克在英帕尔的医院里待了几天后,由飞机运送到库米拉。他的锁骨折断了,两面足踝全部碎裂,人还发着高烧,最糟的是(至少就外表看)由于水蛭所咬而化脓的创伤。他忧伤地告诉帕米拉,这是他自己搞出来的,他把水蛭从身上拉掉,让水蛭的头断在了他的皮肤下面。他并不是不知道这不对,可是他恢复知觉时,正躺在一片沼泽地上,军服几乎全被撕破,很肥的黑水蛭成群地围着他。他惊吓得头昏眼花,连忙拉起它们,事后才记起那条规则,该让它们把血吸个饱,自行离开。他说,飞机旋转而下,不过他还是设法在树梢那么高的空中使它平飞下来,慢慢坠毁。他苏醒过来以后,找路穿过丛林到了一个河床旁边,然后顺着河床趔趔趄趄地走了两天,才遇见了村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