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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回忆:全2册29

这次,不知什么事不大对头。她一打开门,他看到她那张没有搽过脂粉的严肃的脸,就觉察到了。她是知道他要来的,因为他已经打过电话,可是她没换下她身上那件灰蓝色的家常衣服,而且一点儿也没梳妆打扮,也没有像平时那样递过一杯朗姆鸡尾酒来欢迎他。也许他正巧打断了她的烹饪或是打扫房间的活儿。她立刻就说:“娜塔丽有一封信,是红十字会转来的。”

“真的吗!我的上帝,终于来了吗?”早先,他通过国际红十字会写了好几封信到巴登—巴登,把这儿作为回信的地址。她递过来的这个信封从各方面看都叫他感到十分不安:灰色的薄信纸,开具收信人地址和在角上写的“娜·亨利”的紫色印刷体字样,几乎遮没了红十字会纹章的重重叠叠、各种颜色、各种文字的橡皮图章,而最令人不安的是那个邮戳。“泰雷津?这个地方在哪儿?”

“在捷克斯洛伐克,靠近布拉格。我已经打电话把这事告诉我父亲了,拜伦。他已经跟国务院谈过。你先看信吧。”

他连忙在一把椅子上坐下,用一柄折叠小刀把信封裁开。那一张灰色的信纸上是用紫色的印刷体书写的。

最亲爱的拜伦:

“知名人士”享有特殊优待,每月可写一封一百字左右的短信。路易斯懂事极了。埃伦很好。我的精神亦佳。你的信在路上耽搁了,可是我收到后真高兴。信寄到这儿来。由红十字会转来的食品包裹极合需要。别担心。特莱西恩施塔特是优待战斗英雄、艺术家、学者之流的特别庇护所。我们住的阳光充足的底层房间是这里最好的。埃伦当图书馆管理员,搜集希伯来史料。路易斯是幼儿园的宠儿,也是捣蛋大王。我在兵工厂的工作需要的是技巧而不是体力。我全心全意爱你,为拥抱你的那天的到来而活着。打电话告诉我母亲。爱你的,爱你的娜塔丽。

一九四三年九月七日

特莱西恩施塔特

库尔策街P字一号

拜伦看了看表,问:“你父亲现在还会在陆军部吗?”

“他要我捎个口信给你,让你打电话找国务院的一位西尔维斯特·埃亨先生。号码就在电话机旁边。”

拜伦打了个电话给接线员,把号码报给了他。他巡逻归来的这顿午餐,已经逐渐成为一种欢乐的仪式:用甜酒调制的很浓的混合饮料,中国式的饭菜,桌上还放上一盆鲜红的木槿花,两个人嘻嘻哈哈地谈天说地。但是这一次,不管是饮料,还是杰妮丝烧的美味可口的芙蓉蛋和胡椒牛排,都消除不了这封信所投下的阴影。拜伦也没心思去谈这次一无所获的巡逻。他们闷闷不乐地吃着。电话铃一响,他连忙跳起来去接。

西尔维斯特·埃亨说话的腔调,叫拜伦想象到一个戴着夹鼻眼镜、噘起嘴、在桌上弹着手指的矮小男人。拜伦把信念给他听的时候,埃亨说:“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好!这倒是一线光明——是吗?不管怎样,总可以叫人放心。这给了我们一些具体的线索可以去办交涉。你务必立刻用航空信把副本寄一份给我们。”

“关于我的家眷,埃亨先生,关于特莱西恩施塔特,你们知道点儿什么吗?”

埃亨慢条斯理、字斟句酌地透露说,几个月前,娜塔丽和杰斯特罗没到巴黎的瑞士使馆报到(2),忽然就失踪了。瑞士人和巴登—巴登的美国代办一再询问,迄今都没得到德国人的答复。现在,政府既然知道了他们的真实下落,就可以为他们的事加倍努力了。自从拉古秋参议员把这消息告诉他之后,埃亨一直在查询特莱西恩施塔特的情形。红十字会的记录没记载过有谁从这个模范犹太区里被释放出来,不过他说,杰斯特罗的这件事是非同寻常的,还有——他最后高声笑了笑——他总是倾向于当个乐观派。

“埃亨先生,我的妻子和孩子在那个地方安全吗?”

“考虑到你妻子是犹太人这一点,上尉,而且她是在德国占领区非法旅行时被捕的——因为你知道,她那新闻记者的证件是在马赛伪造的——她能够到那个地方去算是万幸的了。她自己的信上不是也说,眼下一切都好嘛。”

“你能不能帮我把电话转接给和你同一个部门的另一位官员,莱斯里·斯鲁特先生?”

“噢——莱斯里·斯鲁特?莱斯里辞职离开国务院已经有一段日子了。”

“我到哪儿可以找到他呢?”

“很抱歉,这个我可说不上来。”

拜伦请杰妮丝想法给他母亲打个电话,因为她可能会知道斯鲁特在哪儿。接着,他就怀着这段时间常有的沉重心情回“海鳗”号去了。

拜伦刚一离开,杰妮丝便把他这次来时她忽略了的例行美容工作补办了一下。他们之间的感情究竟会不会再度炽热起来,她说不好,不过她知道眼下她必须保持一段距离。杰妮丝很为娜塔丽难受。她从来没想着要把拜伦从她那儿夺走。但是,要是她真的回不来了,那又会怎样呢?杰妮丝觉得这封由特莱西恩施塔特寄来的信凶多吉少。她衷心希望娜塔丽能逃出虎口,带着孩子平安归来,可是现在这种可能性似乎正在渐渐消失。这期间,每当“海鳗”号返航进港,她就同时向两个男人倾诉衷情,这使她有一种满足的感觉。总的来讲,她更喜欢拜伦一些,不过埃斯特也有他的长处,而且战斗归来,他也理应享受一下。事实上,杰妮丝是统筹兼顾,做得很公平。她已经让拜伦吃过那顿仪式般的午餐,下一件事该是和埃斯特的幽会仪式了。

拜伦看见埃斯特在“海鳗”号的军官室里等着,他穿戴整齐,准备上岸,外表上还装出一副兴冲冲的样子。“喂,勃拉尼,海军上将是一个大好人。他一点儿也没责备我。我们领到了马克—18型鱼雷,还有一艘训练用的靶舰。可以整修两星期,然后再回日本海去。”他用手里的雪茄烟做了个威风凛凛的姿势,“明天,艇长视察。星期五,尼米兹海军上将上船来代表舰队为我们的首次巡航颁发一张嘉奖状。星期六六点整起航,进行电动鱼雷演习。有问题吗?”

“真见鬼,有。全艇官兵的休假和娱乐怎么安排?”

“我正要讲到这个。在干船坞里装新的声呐探头和修理船尾的外舱门的一个星期,大伙儿全体放假。之后再训练三天,我们就出发去中途岛和拉彼鲁兹海峡。”

“士兵们只放一星期的假是不够的。”

“不,够了。”埃斯特厉声说,“艇上官兵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比起休假和娱乐来,他们更需要的是胜利。不过,你为什么这么没精打采的?杰妮丝怎么样?”

“她很好。你瞧,艇长,我原先认为我们今天该从码头上接一根电话线过来,可是汉森就是跟我说不成。你上岸后,能不能给她打个电话,让她十点钟左右打电话到军官俱乐部找我?”

“成。”埃斯特做了个古怪的鬼脸说,说完就走了。

拜伦猜想埃斯特在檀香山有个女人,但是他一次也没想过这个女人竟然会是杰妮丝。到目前为止,埃斯特一直跟杰妮丝一起把这件事瞒着拜伦,可是他很不喜欢这么做,他认为她这么做是拿她的小叔当傻瓜。拜伦那种天真纯朴叫他很苦恼,他难道对这一切觉察不出吗?埃斯特觉得他和杰妮丝所做的事并没什么不好。他们两个都是孤身一人,而且两人全不想结婚。他认为拜伦不会在乎的,可是杰妮丝硬说他知道了会大吃一惊,会和他们疏远的,她坚持要谨慎一些。就是这么回事。这个话题他们已经很久不再谈论了。

可是他的心情很坏,喝上许多酒也无济于事。十点钟,她打电话到军官俱乐部去时,他心里觉得很烦躁,她光着身子坐在床上,经过一番温存之后,她皮肤上还汗津津地灿灿发光。

“嘿,勃拉尼。莱斯里·斯鲁特明天下午一点钟在他的办公室里等你的电话,”她温柔平静地说,好像她正在家里坐着,膝上放着编织的毛线似的,“你知道,也就是咱们这儿的早上七点钟。号码是这样。”她照着一张小纸片把号码念了念。

“你跟斯鲁特通过话了吗?”

“没有。实际上,是一个叫安德森的海军少校找到了他,再回电话给我的。你认识他吗?西蒙·安德森。他好像暂住在你母亲那儿,好像是说他住的公寓失了火,她让他去住上两三个礼拜。”

“西蒙·安德森是梅德琳的一个老情人。”

“噢,这也许就说明了问题。你母亲不在家,是梅德琳接的电话,听上去兴高采烈的。她正要因公外出去访问什么人,所以就把安德森叫来了。”

“那么,梅德琳回华盛顿住了?”

“好像是的。”

“嘿,那可真好。”

“勃拉尼,你明天来吃午饭,成吗?”

“来不成啊。艇长视察。”

“那打电话把斯鲁特讲的话告诉我。”

“好。”

埃斯特见识过不少女人。从前他跟别人的情人,还跟一个有夫之妇,也这样搞上过。通常,他对于对方的那个可怜虫总是同情之中带有几分轻蔑,可是这一次杰妮丝羞答答地硬要瞒着人,而受骗的却是拜伦·亨利。

“耶稣基督在上,杰妮丝,”她挂断电话后,埃斯特说,“娜塔丽被关在一个该死的集中营里,你跟拜伦还要玩这套把戏吗?”

“唉,住嘴!”整整一个晚上,埃斯特一直脾气很坏,难以应付。他对这次巡逻的事绝口不谈,而且喝了个烂醉,这样一来,他们的这番好合只得草草了事。杰妮丝也觉得自己十分烦躁,“我没讲过她是在一个集中营里。”

“你肯定讲过。你说那是在捷克斯洛伐克。”

“瞧瞧,你喝得这么人事不省,哪儿还知道我说过些什么。你这次巡逻一无所获,我很替你难受,下一次准会好点儿的。我这就回家去,你说怎么样?”

“随你的便吧,小妞儿。”埃斯特侧过身去睡了。杰妮丝想了一会儿后,也睡了。

第二天早上,“海鳗”号上临时装了一架电话机。拜伦花了好几个钟头才接通电话,找到了莱斯里·斯鲁特。通话很不清晰,他念完娜塔丽的来信之后,有好半天只听见一片嘈杂声,因此他问道:“莱斯里,你还在听吗?”

“我在这儿。”斯鲁特叹息了一声,就像是呻吟,“我能为你做点儿什么呢,拜伦?或者说,为她?有谁能帮得了忙呢?你要是问我的意见,我劝你暂时还是把这一切从心上丢开。”

“我怎么丢得开呢?”

“那就得看你了。谁也不太清楚这个模范犹太区是怎么个情形。它的确存在,也许对她来说确实算是一个庇护所。我也不太清楚。你继续给她写信,继续通过红十字会寄包裹给她,继续打沉日本兵船,只有这么办了。你想得精神恍惚是没有好处的。”

“我并没精神恍惚。”

“那就好!我也不会。我现在不同了。我已经做过五次跳伞练习。五次!你还记得布拉格路上发生的事吗?(3)”

“发生了什么事?”拜伦问,尽管他每次跟斯鲁特讲话总会回想起他在华沙城外的炮火中吓得失魂落魄的事。

“你不记得吗?我敢打赌你还记得。不管怎么说,你想得到我会去跳伞吗?”

“我在潜艇舰队里,莱斯里,可我从来没喜欢过海军。”

“呸,你出身于军人家庭。我是一个外交官,一个语言学家,总而言之是一个戴眼镜的银样镴枪头。我每跳一次,就好像死上四十次。可是我虽然很害怕,却又觉得很高兴。”

“你跳伞干什么?”

“战略情报局。谍报工作。要忘掉战争是怎么回事,最好的办法就是加入进去,拜伦。对我来说,这是一种新奇的感觉,而且非常有启发。”

“莱斯里,娜塔丽到底有没有希望回来?”

停了好半天,拜伦只听见嚓嚓的噪声。

“莱斯里?”

“拜伦,她目前的处境很糟糕。自从一九三九年埃伦不肯离开意大利以来,她的处境一直就很糟。你一定还记得,我当时是请求她走的,你那时候也坐在那儿。他们做了些粗心的蠢事,这下子可惹了祸。不过她很坚强,身体也好,人又机灵。打你的仗吧,拜伦,把你的妻子暂时忘掉。忘掉她,也忘掉其他所有的犹太人。我就是这么做的。打你的仗,忘掉你无能为力的事情。要是你信教的话,做做祷告。我要是还在国务院工作,就不会这样跟你讲了。再见。”

“海鳗”号再度起航的时候,官兵中开小差的人比以前各次巡逻中出现的人数加在一起还要多:申请调动的,得了急病的,甚至还有几个擅离职守的。

中途岛的上空天色阴暗,云层很低,寒风湿漉漉地刮着。燃料已经差不多加足了。拜伦两手插在防风外衣口袋里,正在有一股强烈柴油气味的甲板上踱着,在远航日本之前对甲板做最后一次检查。他每次离开中途岛时,都会陷入长时间阴郁的冥想。就在这一带的某个地方,在海底一架飞机的残骸里,藏着他哥哥的骸骨。离开中途岛,就意味着从最前沿的基地出击,长距离地孤军深入。它意味着对距离、机会、燃料消耗量、食品贮藏量,以及艇长和全体官兵的精神状态做出了仔细的估计。埃斯特穿着崭新的卡其军服,戴着海军便帽,出现在舰桥上。在几天不喝酒、出海航行之后,他的眼睛清亮起来,气色也恢复了。拜伦觉得他又是那个嗜杀的潜艇艇长了,甚至还稍微做作一点儿,好给他那班意气消沉、紧张不安的水兵打打气。

“我说,勃拉尼,马伦到底还是跟咱们一块儿来了。”他朝下对着前甲板大声说。

“他真的来了吗?是什么使他又改了主意呢?”

“我跟他谈了谈。”

马伦是“海鳗”号上第一流的文书军士。他去海军士官学校的调令已经来了,本来应该从中途岛坐飞机回到美国。可是“海鳗”号上的官兵,像所有潜艇上的水兵一样,是一群迷信的家伙。他们当中有许多人都认为,这个文书军士是这艘潜艇上的福星,这只不过是因为他的外号叫“马蹄铁”。这个名字和他的幸运毫无关系,马伦打牌、掷骰子往往总输,也从绳梯上摔下来过,本人还被海岸巡逻队逮去过,等等。不过他这个“马蹄铁”倒是名不虚传。几年前他在新兵训练营的时候,在一次掷马蹄铁的比赛中获胜,因此博得了这个外号。关于马伦的调动,拜伦已经听到士兵们许多预言性的议论,可是听到埃斯特把这个人说得改变了主意的时候,他还是一怔。他发现马伦正在小的文书室里噼噼啪啪地打字,一张圆脸红彤彤的,嘴上叼着一支雪茄烟,要是拜伦没搞错的话,是艇长的一支哈瓦那雪茄烟。这个矮胖的小个子水兵先前已经换上白制服准备上岸了,可是现在他又穿上了洗得褪了色的粗蓝斜纹布军服。

“这是怎么回事,马伦?”

“只是想待在这艘潜艇上再出去巡逻一次,长官。伙食糟透了,我的体重准会减轻的,瘦一点儿国内的姑娘反会更喜欢。”

“要是你想离开,只管明说,你马上就可以走。”

这个文书吸了一大口那支上等雪茄烟,他那张和气的脸板了起来。“亨利先生,就是下地狱,我也要跟着埃斯特艇长。他是太平洋潜艇司令部里最了不起的艇长,而且既然我们搞到了那些马克—18型鱼雷,这次巡逻将是‘海鳗’号最伟大的一次。我可不想错过这次机会。长官,塔拉瓦在哪儿?”

“塔拉瓦?在吉尔伯特群岛那边。干什么?”

“海军陆战队在那儿遇上了麻烦。您瞧瞧这个。”他正在复写珍珠港广播的最新消息。新闻简报的调子是低沉的:“遭到顽强的抵抗……伤亡惨重……胜负尚难逆料……”

“嗯,登陆的第一天总是最糟糕的。”

“人家觉得我们的任务很艰难。”“马蹄铁”摇摇头,“那些海军陆战队为了结束这场战争,才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海鳗”号在阴沉的细雨中离开了中途岛。一连好几天,天气越变越坏。潜艇在海面上驶行一直颠簸得很厉害。在这种狂风暴雨的严寒地带,潜艇上的生活就成了一种碰撞摔伤的日程:步步都不易立稳、晕船、吃一半泼一半的冷餐,还有那单调的、没完没了的白天黑夜中紊乱不安的睡眠。在太平洋西北部,是一大片荒凉闲置、风云险恶的黑茫茫水域,日本人不大会在这一带巡逻,能见度也很差。可是埃斯特还是整天保持着战斗戒备状态,冻坏了的监视哨和值日军官每次换班,衣服上总结了冰。

埃斯特下令以每小时十五海里的速度航行,穿过在日本空军飞机航程内的岩石嶙峋的千岛群岛,却只把监视哨增加了一倍。他老是喜欢说,“海鳗”号不是一艘潜艇,而是一艘“可潜艇”——这就是说,它是一艘能够潜水的水面船艇——老是在海底下躲躲藏藏,什么地方也到不了。拜伦同意他的看法,可是他认为埃斯特有时候混淆了勇敢与鲁莽之间的界线。到目前为止,已经有几艘潜艇到日本海去巡逻过,“瓦胡”号就是在那儿失踪的,敌人很可能已经布置了空中巡逻,幸亏“海鳗”号大部分时间是在浓雾和雨雪中航行。拜伦的航位推测法经受着严峻的考验。

离开中途岛七天之后,风向一转,雾也薄了。北海道的群山绵延起伏地呈现在前方灰蒙蒙的天边。右舷方向,露出了更加高拔的黑魆魆的一团:是萨哈林岛的岬角。

“宗谷海峡!”埃斯特一面开玩笑似的用日本名称朝拉彼鲁兹海峡欢呼,一面拍了拍拜伦的肩膀,“干得好,领航员先生。”“海鳗”号正在从艇身后侧滚滚而来的巨浪中颠簸前进。从艇艉吹来的一阵寒风,拂动了向陆地眺望的艇长那浓密的金发。“现在,在我们拉闸潜下去之前,我们还可以再向前行驶多远?日本人在那些山里装了雷达没有?”

“先不要去研究这个,”拜伦说,“现在先不要。”

埃斯特勉强而迟疑地点了点头说:“同意。撤出舰桥。”

经过一星期的颠簸折腾之后,改为使用潜望镜进行深度航行可是一番休息。晕船的水兵都从床铺上爬起来,在平稳的餐桌上吃三明治和热汤。拜伦对着潜望镜,被镜片里的瑰丽景色迷住了。当“海鳗”号接近东面峡口时,落日从低低的云层里射出了红光,玫瑰色的薄雾围绕着北海道上那座名叫丸山的峰峦形成一圈红晕。一个早年的秀丽幻象掠过了拜伦的心头。他在大学求学时爱好过日本艺术,日本的绘画、小说和诗歌使他幻想着仙境里的风景,精巧雅致、富有异国情调的建筑,以及审美独特、衣着古怪、彬彬有礼的矮小人们。这幅图画和日本人轰炸珍珠港、洗劫南京、攻占菲律宾和新加坡、杀害同胞弟兄、侵占了一个帝国的野蛮人的形象简直格格不入。他对于用鱼雷来打日本人感到一种冷酷无情的乐趣。可是眼前这幕夕阳下的丸山雾景,又使他回忆起早年的那个幻象来。他忽然想到这些日本人是不是也把美国人看作野蛮人呢?他觉得自己不是野蛮人,那些穿着粗蓝斜纹布军服在值班的水兵看上去也不野蛮。然而“海鳗”号正在迫近这个离奇的仙境,偷偷摸摸地想尽可能地多杀死些日本人。

一句话,这就是战争。

拜伦把艇长叫过来,让他从潜望镜里看那两艘开着导航灯、向东行驶的船只。在暮色中,那红、绿、白三色的灯光十分耀眼。

“俄国佬的,毫无疑问,”埃斯特说,“他们是不是在指定的俄国航道上?”

“正是。”拜伦说。

“那好。这条道上不会有水雷。”

上一次,埃斯特曾经含讥带讽地评论过战争中的这种怪现象:德国的溃败势必要拖垮日本,可是苏联的船只满载着租借物资却可以安然无恙地定期出入日本的水域。现在,他一面从潜望镜里观察,一面用精干踏实的口吻说:“哎,咱们为什么不亮起灯开过去呢?要是日本人在这儿装了雷达,这样可比黑着灯航行更能瞒过他们。”

“要是咱们遭到盘问呢?”

“那咱们就是愚蠢的俄国人,没弄懂口令。”

“我赞成这办法,艇长。”

天黑以后又过了一个小时,日本海岸全部清晰在望,水淋淋地升出水面的“海鳗”号亮起灯。拜伦顶着强烈的寒风,站在舰桥上。对他来说,这是战争中最为离奇的时刻,他还从来没在一艘灯火通明的潜艇上航行过。艇艏和艇艉桅顶上耀眼的灯光照得如同白昼,左右舷的红绿灯光似乎射到了半海里以外。这艘船是这样清晰、可怕的一艘潜艇!不过只有从舰桥上看是这样,从十海里外的日本山岬看过来,什么也看不见,顶多就只能看到这些灯光罢了。

灯光被看到了。“海鳗”号颠簸着穿过漆黑的海峡时,北海道上的一个信号探照灯一亮一熄。埃斯特和拜伦在舰桥上又是挥手又是跺脚。信号灯又闪亮了一次,接着又是一次。“我们可不懂日本话。”埃斯特怪声怪气地说。

信号灯不再亮了。“海鳗”号继续前进,钻进了日本海,在天亮之前熄灭了灯,潜下水面。

快到中午,他们正向南徐徐航行时,发现了一艘大约八百吨的小货船。埃斯特和拜伦商量究竟要不要射击。用鱼雷打它是值得的,可是一旦发动攻击,就可能引起呼救信号,导致敌人在日本海内对潜艇进行全面的海空搜索。要是现在不惊动日本人,明天再往南边去,更容易取得更大的战果。埃斯特打算剽掠三天,再用一天的时间溜走。“可以试一下马克—18型鱼雷,”他最后点起一支哈瓦那雪茄烟,说,“领航员先生,让我们逼近它吧。我们来发射一枚鱼雷。”对于拜伦询问的目光,他冷冷地、轻蔑地咧嘴一笑作为答复,“马克—18型鱼雷没有尾波。要是它没打中,那边的日本朋友什么也不会知道,对吗?如果打中了,他也许忙不过来,没法儿发什么信号了。”

埃斯特以一种简单粗暴却有效的方式进行了这次袭击。全体士兵精神抖擞地做出了响应,这也使拜伦受到了鼓舞。这种电动鱼雷的射程比马克—14型鱼雷远,可是速度要慢一点儿。拜伦对弹着之前需要较多的时间这点还没习惯。他在潜望镜里望着,刚想报告没命中,就看见那艘货船喷起了一柱浓烟和一股白色水柱,大约一秒钟后,那一阵毁灭性的隆隆声震撼了“海鳗”号的艇身。他从来没见到过一艘船沉得这么快。命中之后还不到五分钟,他还在从潜望镜里拍照的时候,它已经在一片浓烟、火焰和雾气中沉没了。

埃斯特抓住扬声器的话筒说:“现在听着。消灭了一艘日本货船。马克—18型鱼雷初试成功,‘海鳗’号还得再接再厉!”

这种喊声使拜伦浑身上下感到振奋。他已经很久没听到这种男性的、深沉的胜利呐喊,这种潜艇的喊杀声了。

那天晚上,埃斯特下令向南航行,横穿通往朝鲜的航道。上次巡逻时,他们在那儿遇上许多目标,可是结果却那么令人失望。天快亮的时候,值日军官报告说,前方发现了导航灯。这么说,尽管他们袭击了那艘货船,日本海内还是没采取预防潜艇的警戒措施。埃斯特命令下潜。天色越来越亮,拜伦从潜望镜里看到了一幕他称之为“令人垂涎欲滴”的景象:不管潜望镜转向哪个方向,都有船只在安静地行驶,并没军舰护航。拜伦发觉自己面临着一个如何做出相应行动的问题,简直跟安纳波利斯的航海课程不相上下:怎样攻击一个又一个目标,使这些牺牲品事先获得最少的警告,而自己获得最大的战果。

“海鳗”号上,从艇长往下全部恢复了生气。这台杀人机器又活跃起来。埃斯特决定先袭击一艘大油轮。他下令潜到九百码深处,放了一枚鱼雷,命中了。这艘被击中的船起火下沉,船上装的易燃品喷出一股浓密的黑烟。埃斯特扔下它不管,下令掉转船头朝远处一艘船迫近。那艘船看上去好像是艘大的运兵船,是迄今看到的最大的目标。设法靠拢这个猎物,就花了几个小时的工夫。埃斯特在司令塔里踱来踱去,走到下边他的舱室里,又走上来踱着方步。后来,他在海图桌上狼吞虎咽地吃了厨房送来的一大块牛排,接着翻阅一本有半裸体女郎画像的画报。他翻得太匆忙,把画报都撕破了。最后,潜艇总算进入了攻击方位,拜伦在潜望镜里看着,埃斯特下令从最远的射程尽快地接连放了三枚鱼雷。等了一段时间,拜伦叫了起来:“命中!上帝在上,它已经不见了!”当那阵雾气和水汽的烟幕消散以后,那艘船还在那里,船尾高高翘了起来,朝一侧歪了下去,显然已经没救了。埃斯特宣布了这个捷报,激起了更加热烈的欢呼。

他选中这个目标时,还看上了在同一条航道上不远的地方航行的另外两艘大货船。这两艘船这时掉转船头,撇下这艘被击中的运兵船,加速逃走。

“潜在水里航行我逮不住它们。天黑以后我们到海面上去追,”埃斯特说,“它们正在朝东往本国跑,那儿有空军掩护,明天的情况会棘手些。不过,”他拍了拍拜伦的肩膀,“今天一天的收获可真不坏!”

这种兴高采烈的情绪在潜艇上到处可见。无论在司令塔、中央控制室或军官集会室里,甚至在拜伦下去做例行检查的轮机舱里,都是如此。光着半截身子、淌着汗水、身上有着一条条油污的水兵们咧开嘴欢笑着跟他打招呼,就像大获全胜后的足球运动员那样。他在下面的时候,潜艇浮出了水面,柴油机震耳欲聋地开动起来。他赶紧跑到甲板上去。卡塔尔·埃斯特穿着派克大衣,戴着连指手套,正在舰桥上吃一块厚厚的三明治。这是一个星光灿烂的夜晚,天边还有一抹淡淡的落日余晖,正前方的水平线上有两个小小的黑点,就是那两艘货船。

“天亮的时候,我们要把这两艘船都干掉,”艇长说,“我们的燃料怎么样?”

“还有五万五千加仑。”

“挺不错。这个烤牛肉好吃极了。叫海恩斯给你预备一份三明治。”

“我想抽空去睡一会儿。”

“还是改不了老脾气,是吗?”

最近几个星期,埃斯特一直不怎么笑,也没跟拜伦开过玩笑。实际上,拜伦这几天根本没有好好歇过,可是他贪睡这件事成了人家开玩笑的笑料。他看到埃斯特现在又有心思说笑话,心里也很高兴。

“哎,‘夫人’,这是一场尾追。三点钟之前,不会有多少事做。”拜伦倚在船舷上,抬头朝天上看看。他觉得放松了,并不急着要走到下面的舱室里去,“多好的夜晚。”

“美极了。再像今天这样搜索一天,勃拉尼,那么他们随时随刻都可以送我回国休假去了。”

“心里自在多了,是不是?”

“基督啊,是的。你怎么样?”

“嗯,像今天这样来上一天,我还不错。否则的话,兴致可不太高。”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只听见汹涌的涛声和呼啸的风声。

“你在想娜塔丽?”

“是啊,我老在想她,还想那孩子。因为想他们,所以也想到杰妮丝。”

“想到杰妮丝?”埃斯特犹疑了一会儿,问,“为什么想到杰妮丝呢?”

在星光下,他们几乎看不见彼此的脸。值日军官拿着望远镜对准天边,就站在离他们很近的地方。

拜伦的回答几乎听都听不见:“我太对不起她了。”

埃斯特大声吩咐下面再来一份三明治和咖啡,然后说:“看在圣彼得的分儿上,你怎么对不起她了?我觉得你在杰妮丝身边简直就像加拉哈骑士(4)一样。”拜伦没回答。“好吧,你不愿意讲,就别讲了。”

可是经过长期的紧张之后,拜伦现在放松下来,倒愿意谈谈这件事,虽然这些话很难说出口。“我们相爱,‘夫人’。你没看出来吗?这都怪我不好,这是一场愚蠢的噩梦。娜塔丽那封信才叫我清醒过来。我非断掉这种关系不可,这对我们两个来说都糟透啦。这几个月,我真不知道让什么鬼给缠住了。”

“你瞧,拜伦,你很寂寞,”过了一会儿,埃斯特用一种温和的不像他平时的低音说,“她是一个挺美的女人,你也是一个堂堂的男子汉。你们一起大声哭泣,睡在同一所房子里!你要是问我的话,你在忠实于娜塔丽这一点上真可以获得青铜勋章了。”

拜伦轻轻捅了一下艇长的肩膀。“嘿,这只是你的想法,‘夫人’。你觉得这是再合理不过的一件事了。可是从我这方面看来,她爱上我是因为我挑逗了她,在这一点上我做得太明显了。可是娜塔丽既然还活着,这就是没指望的事,是不是呢?难道我希望娜塔丽死吗?我真该死。”

“老天和杰克逊将军在上,”埃斯特说,“别扯淡了。勃拉尼,在某些事情上我很佩服你,可是总的来说,你真可怜。你好像是住在另一个星球上,要不就是你一直没长大,我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

“嘻,你说这些话干什么?”

拜伦和埃斯特正肩并肩地站在一起,胳膊肘儿倚在艇舷上,眺望着大海。埃斯特回过头望望那个值日军官的朦胧身影。

“听着,你这个傻瓜。我已经跟杰妮丝睡了一年啦。你难道真的瞎了眼,一点儿也没瞧出来吗?”

拜伦挺直了身体。“什——什——什么?”他的声音像是动物的嗥叫。

“这是真的。也许我不该告诉你,可是你刚才——”

正在这时,军官室的勤务兵顺着梯子走上来,手里端的盘子里放着一份三明治,还有一只热气腾腾的大杯子。埃斯特拿起三明治,喝了一大口咖啡,说:“谢谢你,海恩斯。”

拜伦站在那儿直眉瞪眼地盯着埃斯特,像一个上了电刑的人一样僵硬。

勤务兵离开之后,埃斯特说了下去:“天哪,老弟,瞧你这么烦恼,你还为自己引诱了杰妮丝而伤心透顶!要是这件事不这么伤感的话,倒是一件开心事哩。”

“一年了吗?”拜伦一面重复说,一面茫然地摇摇头,“一年了?你?”

埃斯特咬了一口三明治,嘴里一边嚼着一边说:“耶稣啊,我可真是饿了。不错,大概有一年啦。自从她患登革热好了以后。在那以前,你哥哥死了,你又远在地中海,那时候她可真是一个伤心透顶的漂亮姑娘。不过,别弄错我的意思,她是喜欢你的,拜伦。你在地中海的时候她很想念你。也许她真是爱上你啦,但是基督在上,她也是个人啊!我的意思是说,我们这样又有什么不好呢?她是一个大孩子,我们一块儿过得很快活。她很怕你和你的父亲,她觉得你们不会赞成的。”他喝了口咖啡,又咬了一口三明治,凝视着默不作声、一动不动的拜伦。“嗯,你也许确实不赞成。是不是呢?我还是弄不明白你心里究竟怎么个想法。不过别再浪费精力去觉得自己对不住杰妮丝了。懂吗?”

拜伦兀地一下离开了舰桥。

清晨三点钟,他走进中央控制室,看到埃斯特抽着一支便宜的细长雪茄烟,正和标图人员一起待在标图板旁边,脸色苍白,神情紧张。“嘿,勃拉尼。可真不凑巧,SJ雷达偏偏这会儿失灵了。咱们又找不到它们啦。可见度下降到了一千码。我们想用声呐追踪它们,可是监听条件又糟透了。我们最后一次测定它们的位置已经是两小时以前的事了,要是他们改变航向的话,咱们也许就会跟丢它们。”埃斯特透过烟雾望着拜伦,“不过我猜他们大概不会改变航向。你说呢?”

“要是他们是回港口去的话,那么他们就不会改变航向。”

“对。我们同意。我还保持着原来的航向和速度。”

他跟着拜伦走进了军官集会室。他们喝着咖啡,经过一段长时间的沉默后,他问道:“睡了一觉吗?”

“当然啦。”

“还在生我的气吗?”

拜伦直瞪瞪地盯着他望了一眼,这使埃斯特想起了维克多·亨利上校。“为什么?你让我心上卸下了一个重担。”

“我正是这意思。”

黎明时分,他们在甲板上用望远镜尽力瞭望。雷达还没修好,可能见度有所改善,尽管海面上还是重重云雾。那两艘货船全看不见了。后来还是他们最好的监视哨“马蹄铁”马伦从舰桥后的露天甲板上高声报告:“发现目标!船头右舷横向,距离一万码!”

“一万码?”埃斯特一面说,一面把望远镜转过来对着右舷那面,“他们真的改变了航向。有一艘已经不见啦。”

拜伦从他的望远镜里看到了那个暗淡、微小的灰色船影。“对,是那两艘货船里的一艘。同样的吊杆柱。”

埃斯特对舱口下面高声叫道:“侧前方!右满舵!”

“相距五海里,”拜伦说,“除非他们再弯弯曲曲地走,否则他们就逃脱了。”

“怎么见得?咱们赶得上他们!”

拜伦转过脸来盯着他说:“你的意思是说在海面上追吗?”

埃斯特跷起大拇指指了一下又低又密的云层:“这种天气,他们能进行什么样的空中搜索?”

“‘夫人’,这两艘货船采取了规避动作,很可能已经对潜艇实行了全面戒备。你应当考虑到,这艘货船整夜都在报告它的航向、速度和位置,而且这一带是在飞机的航程之内。”

“航向一七五,不变!”埃斯特喊。

拜伦力争说:“他们可以从云层的随便哪一个缝隙里蜂拥而下。而且,咱们连他们是不是有空中雷达都不知道。”

潜艇加快速度,在后面追赶。碧波冲击着低低的前甲板,浪花把舰桥上的人都打湿了。埃斯特朝拜伦咧开嘴笑笑,拍了下他的胳膊,猛地吸了一口气说:“好一个早上,是吗?快乐的猎号吹响了。”

“你听我说,咱们还在这条航道上,‘夫人’。还会有许多其他目标出现的。咱们还是潜下去好。”

“这艘货船就是咱们的袭击目标,勃拉尼。咱们已经跟了它一整夜啦,咱们这就要打中它啦。”

海面的追逐进行了将近一个小时。天色越亮,拜伦就越紧张,虽然头顶上的云层还是又低又密。他们已经快要赶上那艘货船,已经近得可以证实它确实就是昨天的那艘了。拜伦始终没看到飞机,他只听见马伦高声嚷道:“正船艉方向发现飞机,低空飞行。”接着又嚷道:“左舷发现飞机——”其余的喊声在许多发子弹的嗒嗒、嗖嗖的呼啸声中被淹没了。他连忙扑倒在甲板上,刚扑下去就听见一声巨大的爆炸,几乎震破了他的耳鼓。一枚投得很近、险些打中潜艇的炸弹或是深水炸弹溅起的大股海水哗啦啦地淋了他一身。

“快潜下去!快潜,快潜!”埃斯特高声喝道。

子弹砰砰地扫遍了这艘颠簸翻腾的潜艇。官兵们摇摇晃晃地向着舱门奔去,按着惯例自动地一个接一个迅速钻了下去。几秒钟内,司令塔里已经挤满了水淋淋的舱面值班人员。

轰!

又是一枚炸弹。只差一点儿,几乎命中。

咯——咯——咯!砰!砰!甲板上弹如雨下。巨浪从敞开的舱门倒灌下去,甲板上也全被打湿了。拜伦齐膝盖往下湿透了。

“艇长!艇长在哪儿?”他放声大叫。

一个痛苦的声音在甲板上高声呼喊,好像回答他似的:“拜伦,我中弹了!我不行啦!快潜下去!”

刹那间拜伦吓呆了,接着急切地朝四下里看了一眼,对着士兵们大声问道:“还少什么人没有?”

“‘马蹄铁’死了,亨利先生,”航信官高声回答,“他刚才正在露天甲板上,脸上中了弹。我想把他背下来,可是他已经死啦。”

拜伦大喝了一声:“艇长,我接你来了!”他一个箭步蹿进从梯子上灌下来的海水里,开始往上爬。

“拜伦,我垮了。我不能动啦!”埃斯特的声音变成了嘶哑的尖叫,“你帮不了我的忙。有五架飞机向我们俯冲下来。快潜下去!”

轰!

“海鳗”号向右舷一侧猛地翻腾了一下。一股瀑布般的海水从舱口倒灌下来,涌到了控制仪器四周。烟雾之中闪着火星,突然发出一股臭味。水兵们在水涡中磕磕撞撞,眼圈发白,盯着拜伦。他拼命估计冲上甲板、把受了重伤的艇长拖到安全地方所需要的时间。在这场攻击中,也许就在几秒钟之内,“海鳗”号几乎肯定会连人带船全部覆没。

“快潜下去,拜伦!我完了。我快死啦。”埃斯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了。

拜伦顶着白沫翻滚的瀑布,顺着梯子做了最后一次冲上甲板的努力。他失败了。他以惊人的膂力好不容易把舱盖砰的一声关上。他浑身湿透,呛着海水,伤心得声音都变了。这时,他发出了他指挥一艘潜艇的第一道命令。

“潜到三百英尺以下!”

这是为埃斯特艇长敲的唯一的丧钟,也许是他最喜爱的声音,可是没人能知道他究竟听到了没有。

阿——呜呜嘎……阿——呜呜嘎……阿——呜呜嘎……(5)

* * *

(1)哈莱亚卡拉和冒纳罗亚是夏威夷群岛上两座火山的名字。

(2)美国参战后,委托瑞士使馆代为保护美国在法国的利益。

(3)参阅《战争风云》第十四章。

(4)英国关于亚瑟王传奇中最完美的骑士。

(5)潜艇上发布速潜指令时蜂鸣器的响声。

第七十二章

亲爱的帕格:

比尔·斯坦德利回国以后,对你倍加赞扬。对于你在那边所办理的一切,我在此深表谢意。

现在,我请哈里给你写了封信,一并附上。至少,这可以让你离开莫斯科!你对于现实情况有一种直觉,因此请你接下这项任务,尽力而为。如果你能迅速电告有关德黑兰的情况,我们将十分感谢。

顺便提一句,这几天我们又有几艘优秀的新战列舰下水。一俟我们能让你脱身出来,其中有一艘将归你指挥。

富·德·罗

于白宫

一九四三年十月一日

这封信是潦草地写在一张熟悉的淡绿色便笺上的。霍普金斯那封用打字机打出来的信要长得多。

亲爱的帕格:

你和俄国人在一起确实做了些很出色的工作。感谢你对穿梭轰炸地点的查勘,参谋长联席会议的战略家们已经在着手制订波尔塔瓦计划了。费兹杰拉德将军给我写了封夸奖你的信,我已经给人事局送去了一份副本。此外,摩尔曼斯克军人医院和休息中心的竣工,也是对他们官僚政治所取得的一个胜利。我听说这件事已经增强了运输队的士气。

现在,我来谈谈即将召开的国家首脑会议。斯大林不肯去比德黑兰——就在他们高加索的边境以南——更远的地方,他声称必须随时了解他的军事情况。我们不知道这是否是实情,是他装模作样呢,还是担心有失声望?反正在这一点上他是寸步不让的。

为了打赢这场该死的战争,总统几乎是随便什么地方都乐意去,但是去德黑兰将导致一个意想不到的宪法问题。如果国会通过了一项法案,而总统决定予以否决,他必须在十天内亲笔批示,否则这项法案就自动通过,通过电话或是电报进行否决是无效的。从华盛顿到德黑兰,要是天气好,不发生其他故障,并不需要十天之久。可是我们听说德黑兰的天气变幻莫测,风云险恶,也有人说并没坏到那种地步。反正这儿似乎没人十分了解波斯(1)的情形。对于华盛顿的人们来说,它就像月球一样。

我建议你坐飞机到那儿去,四下里看看,了解一些情况,尽快电告我们十一月底时那儿的天气情形,以及安全方面的状况,因为我们听说那个地方布满了轴心国的间谍。此外,总统为了准备和斯大林会谈,正在用各种事实和数字充实自己,租借物资的问题肯定会提出来。我们有一大沓报告,可是我们想要一份眼光锐利的目击者的报道,详细陈述一下波斯补给走廊的实际情况。你不像大多数写报告的人那样,因为你没有什么个人打算!

康诺利将军是德黑兰城外我们的阿米拉拜德基地的负责人。他是个大好人,是陆军的一位老工程师。几年以前,我主管公共事业振兴署的时候,和他很熟。他经办了几项很大的建设工程。我已经打电报给他,说了你要去的事。康诺利会为你安排一个日程,让你快速地参观一下我们的租借物资港口设施、铁路和公路、工厂和仓库。你可以提出任何问题,前往任何地方,和任何人交谈。总统希望在会见斯大林之前先见到你。如果你能够把你的观察要点写在一张纸上,那会对他十分有益处。

顺便提提,不出我所料,登陆艇问题已经到了关键性阶段。它是我们所有战略计划中遇到的一大难关。生产在增长,但是情况本来还应该更好些。好歹你很快就可以回到海上去搞你的老本行了,总统知道你现在觉得自己跟一条搁浅的鲸鱼一样。

你的哈里·霍普金斯

这两封信的到来,是一件令人快慰的事。斯坦德利将军大大发作了一通之后,并没再待多久。哈里曼接替了他,还带来了一个庞大的军事代表团,为首的是一位三星将领。这意味着维克多·亨利使命的结束。但是他先前没接到命令,他以为人事局可能不知道他的去向。莫斯科又是白雪皑皑的,他已经几个月没得到罗达和孩子们的讯息了。现在,他终于可以从斯巴索大厦的沉闷的会谈里脱身,躲开垂头丧气、牢骚满腹、灌饱了伏特加的美国新闻记者,并且摆脱那班支吾搪塞、顽固不化的不友好的俄国官僚了。接到来信的当天下午,他就坐上了一架俄国军用飞机前往古比雪夫,这全得感谢叶甫连柯将军给他的最后一次帮助。第二天,康诺利将军在飞机场上迎接帕格,把他安顿在沙漠中新建的庞大基地上自己的营房里,吃饭时请他吃了鹿肉,然后一边喝咖啡和白兰地,一边递给他一份参观日程,亨利看了很吃惊。

“这大约要花掉你一星期的时间,”康诺利说。他是一个六十来岁、脾气直爽的西点军校校友,说起话来又快又着力,“不过参观之后,你会有些东西去告诉哈里·霍普金斯老兄的。我们在这儿做的事,简直就是发疯。有一个国家,美国,正在把物资运交给另一个国家,苏联,可是是在第三个国家英国的管理或者不如说是干预之下,通过第四个国家,波斯的领土,这个国家眼下和我们哪一国都毫不相干。而且——”

“你把我说糊涂了。英国为什么要干预呢?”

“你不熟悉中东。”康诺利气冲冲地吁了一口气,“我来给你解释一下。英国人在这儿全靠侵略和占领,你明白吗?俄国人也是如此。早在一九四一年,他们就用武力瓜分了这个国家,为的是制止德国人在这儿活动。不论怎么说,这至少是他们举出的理由。现在,你仔细听我说。咱们没权利待在这儿,因为咱们并没侵略过波斯,你明白吗?还是一笔糊涂账,是不是?从理论上说,咱们只不过是帮着英国人去援助俄国,强调形式的娃娃们还在喋喋不休地讲着这一套。同时,咱们只不过在把物资通过任何一条古老的道路送过去,只要英国佬让咱们通行,波斯人不从中盗窃,俄国佬能够接手,那就成啦。在苏联的兵站上,东西经常堆得齐天那么高。”

“真的吗?可是在莫斯科,他们老是叫嚷着要更多的东西。”

“自然啦。他们自己的运输毫无用处。那可是乱得一团糟。八月里,我不得不下令让铁路停运了八天,一直到他们在北边铁路终点站把堆积如山的物资搬走为止。他们的飞行员、司机和铁路职工一出了那个工人阶级的天堂,就想留在外面。你刚从莫斯科来,也许没法儿明白这一点。”

“你真叫我大吃一惊。”他们彼此以美国人的方式咧开嘴尖刻地笑了笑,帕格说,“我还得了解一下这儿的天气。”

“了解天气干什么?”

帕格把总统在宪法上遇到的难处讲了讲,康诺利将军听了恼怒地皱起眉说:“你在开玩笑吧!为什么没人来问我呢?这儿的天气确实变化无常,尘暴当然也很讨厌。可是我们有两条大概是全年通航的定期军用航线。他和斯大林一定都在玩什么把戏。斯大林想让他老远跑到他的后院来,而‘伟大的白人之父’(2)却要保持他的尊严。我希望他能坚持下去。老约(3)应该自己摇着尾巴来。俄国人可不欣赏被他们牵着鼻子走的人。”

“将军,华盛顿方面对于波斯的情况知道得太少啦。”

“基督啊,你说得真妙。嗯,你瞧,就算两头都遇上冬天的狂风暴雨,”康诺利用捏着一支冒烟的大雪茄的手搔了搔头,“他可能要否决的那项法案也能在五天之内送到突尼斯,我们可以用一架B—24飞机把他送到那儿去。他到那儿一个来回,也许只会耽搁上一天。这个问题不大。”

“好的,我把这些全部打电报告诉霍普金斯。我还得调查一下这儿的安全情况。”

“先别忙。我会为你做出安排的。你双陆棋下得怎么样?”康诺利一边问,一边又给他们两人斟上了白兰地。

帕格这几年在双陆棋上消磨过不少时间。他一连赢了将军两盘,第三盘又快赢了,康诺利从棋盘上抬起头来,半眯缝着一只眼望着他说:“嘿,亨利,有一个人你我都认识,对吗?”

“谁啊?”

“哈克·彼得斯。”看见帕格茫然的样子,他又详细说了说,“工兵部队的哈里森·彼得斯上校,一九一三年那一级的,是个身材又高又大的单身汉。”

“哦,对了。我在陆海军人俱乐部碰到过他。”

康诺利连连点头:“他写信给我,说起这么一位海军上校,说是哈里·霍普金斯派在莫斯科的人。现在,咱们在这个倒霉的鬼地方会面了。这个世界真不大。”

帕格没再说什么,继续下棋,结果这盘输了。将军高兴地收起了那个精工镶嵌的棋盘和象牙棋子。“哈克正在研究一种可以在一夜之间结束这场战争的玩意儿。对于这件事他口风很紧,这可是美国陆军工程专家搞过的最了不起的工作。”

“我对这件事一点儿也不知道。”

沙漠上那个料峭的夜晚,帕格躺在一张简朴的行军床上,盖着三床粗毛毯,心里感到纳闷儿,不知道彼得斯上校在信上说了他些什么。他们那次偶然相遇,在俱乐部里一张桌子上喝着香槟酒,戴上纸帽子,闹闹嚷嚷地玩了一个钟点。罗达曾经几次提到彼得斯,说是在教堂里认识的。帕格想到,通过铀弹,他可能跟巴穆·柯比也有关系,这使他心头起了一阵恶心。说到头,罗达究竟为什么不来信呢?和莫斯科通信是很困难,不过还是办得到的。三个月杳无音讯……他的疲倦和喝下的白兰地终于使他忘却了这些想头,昏昏地睡去。

康诺利将军给帕格安排的参观日程要求他沿着铁路,跟着卡车运输队,从南往北横穿过伊朗。英国公使馆的一个名叫格兰维尔·西顿的人,在那段铁路旅程中将跟他同路。卡车运输队是美国方面为了补铁路之不足而一手搞起来的。据康诺利说,铁路经常遭到阴谋破坏、大水冲毁、盗窃、故障、撞车和拦截。德国人本来就把这儿的铁路造得效能很低,由于波斯人和英国人管理不善,问题就更加复杂。

“格兰维尔·西顿对波斯的种种情况可以说是了如指掌,”康诺利说,“他是一个历史学家,是一个怪人,可是他讲的话倒值得一听。他就爱喝波旁威士忌,我给你几瓶旧克罗的带在身边吧。”

在飞往阿巴丹的途中,那架小飞机的噪声太大,没法儿交谈。后来,在那个荒凉的海滩地区一座大得惊人的美国飞机装配工厂里,格兰维尔·西顿一直在帕格和厂长身边沉重地走着,在热得叫人直冒汗的长时间跋涉中始终只是抽烟,一声不吭。那儿的温度一定远在一百华氏度(约三十八摄氏度)以上。随后他们又坐车前往波斯湾的铁路终点站沙阿布尔港。他们在一家英国军官食堂里吃饭的时候,西顿才闲聊起来,可是他说话的声音像从笛子里吹出来似的,很闷,含混不清,简直像在讲波斯话。帕格从来没见过抽烟抽得这么凶的人。西顿本人看上去也像被烟熏黄了似的:干瘪、瘦长、皮肤微黑,又大又黄的上门牙间有一个大豁缝。帕格想着,这个人要是受了伤,流出来的血一定也像烟渍一样发黄。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帕格拿出了一瓶旧克罗威士忌,西顿见了,像小孩儿那样微笑起来。“这最过瘾了。”他一面说,一面把玻璃杯递过去。

那条单轨的铁路跨过死寂的盐滩,蜿蜒着进入了死寂的群山。从飞机上看,这个国家已经够荒凉贫瘠的,可是从火车车窗里看,那更糟糕。一英里连着一英里寸草不生,看见的只有黄沙、黄沙。火车停下换上另一个柴油机车的时候,他们下车遛遛腿,在沙漠上连只野兔或是蜥蜴的影子都看不见,有的只是成群的苍蝇。

“这地方可能就是从前的伊甸园,”西顿忽然开口说,“只要有水,有能源,有人把地整一整,它还有可能恢复旧观。可是伊朗在这个环境里,简直跟海蜇困在岩石上一样死气沉沉。你们美国人能够帮忙,也最好帮个忙。”

他们又回到了火车上。火车咔嗒作响,呜呜叫着沿一条U字形转弯的路基驶上一个遍布岩石的峡谷。西顿打开包,取出火腿三明治,帕格又拿出了威士忌。

“我们应该为伊朗做点儿什么呢?”帕格一边问,一边把威士忌倒进纸杯。

“把它从俄国人的手里救出来,”西顿回答,“这或者是因为你们确实像自己所标榜的那样,是利他主义的、反帝国主义的,或者是因为你们不愿意看到苏联打完这场战争后就统治全球。”

“统治全球?”帕格不相信地问,“为什么?怎么会呢?”

“地理的关系。”西顿喝着威士忌,目光炯炯地望了帕格一眼,“关键就在这儿。伊朗高原挡住了俄国,使它没有不冻港,因此它有半年是一个内陆国家。这片高原还挡住了它去印度的道路。列宁曾经贪婪地把印度叫作世界大仓库,说这是他的亚洲政策的主要目标。可是波斯呢,好像是老天存心要把它当作个大塞子来堵住高加索山似的,它正挡住了‘大熊’的出路。它像整个西欧一样大,而且正像你现在亲眼看到的,大部分地方是崇山峻岭、盐滩和沙漠。这儿的人是些粗野的山区部落、游牧民族、封建农民以及诡计多端的山下部落的人,他们都非常独立不羁,难以驾驭。”他的纸杯空了,帕格连忙又给他斟上威士忌。“啊,谢谢你。现代波斯历史的基本实质,上校,就是这么一句话,你要记住:俄国的敌人就是伊朗的朋友。英国人从一八〇〇年以来就是扮演着这个角色。虽然,总的来说,我们搞得很糟,成了背信弃义的阿尔比翁(4)。”

火车呜呜叫着开进了一条漆黑的长隧道,等它轰隆隆地又开进耀眼的阳光中以后,西顿正摆弄着他的空纸杯。帕格又给他斟满了。“啊。好极了。”

“你刚才说的是,背信弃义的阿尔比翁?”

“正是这话。你瞧,我们常常需要俄国在欧洲给我们帮忙——反对拿破仑,反对德皇,现在又反对希特勒——每次我们都不得不把波斯扔在一旁不管,而‘大熊’每次都抓紧机会捞走一大块肥肉。我们结成联盟反对拿破仑的时候,沙皇攫取了整个高加索。波斯人为了收复失地进行了战斗,可是那时候我们不能支持他们,他们只好退兵。俄国人就是这样把巴库和迈科普油田捞到手的。”

“这一切,”帕格说,“对我来说都是新闻。”

“唉,坏的还在后头哩。一九〇七年,在德皇比尔(5)闹得越来越不像话的时候,我们又需要俄国在欧洲帮我们的忙了。德皇想通过他那条柏林—巴格达铁路插进中东,于是我们和俄国人瓜分了波斯:北面是他们的势力范围,南面是我们的,当中有一片中立的沙漠地带。这事先一点儿也没跟波斯人商量过。现在,我们又通过武装侵略分割了这个国家。这样干很不漂亮,可是伊朗国王是死心塌地亲德的,为了巩固我们在中东的地位,我们不得不这么做。不过话说回来,这也怪不了伊朗国王,是不是?从他的视角来看,希特勒所打击的,正是一个半世纪以来从南北两面侵吞波斯的两大强国。”

“你说话真坦率。”

“啊,是啊,自己人嘛。现在,请你试着从斯大林的视角来看一看。他和希特勒瓜分了波兰,我们认为他这么做有罪。他和我们瓜分了波斯,我们认为他这么做有理。所以,向他比较善良的一面呼吁,也许会叫他有点儿迷糊。你们美国人就应该把这件事实实在在地抓一抓。”

“我们为什么要卷进这场纠纷里来呢?”帕格问。

“上校,红军现在占领着伊朗北部。我们在南部。《大西洋宪章》使我们做出保证,战后撤出去。你们当然希望我们照《宪章》办事。可是俄国人呢?谁来叫他们撤出去?沙皇也好,共产党人也好,俄国人做起事来总是一个样,这点我可以向你保证。”

他很严肃地盯着帕格看了好一会儿。帕格也盯视着他,没有作答。

“你现在明白了吗?我们撤出去,红军却待下来。他们控制住伊朗的政局,然后‘应邀’推进到波斯湾和开伯尔山口,又需要多久呢?他们不发一枪,就可以无法挽回地改变世界局势。”

经过一阵令人发窘的沉默后,帕格问:“关于这一点我们该做些什么呢?”

“第一课到此结束。”西顿说。他把黄草帽拉下来遮住眼睛,睡着了。帕格也打起盹儿来。

当火车晃动着把他们惊醒时,他们已经驶进了一个大铁路停车场,里面停满了机车、货运车厢、平板货车、油槽车、起重机和运货卡车,四下里闹哄哄的一片嘈杂。装货,卸货,火车在侧线调换车厢,再加上没刮过脸、穿着工作服的美国士兵大声叫嚷,还有当地工人叽里呱啦地乱喊一气。工棚和车库都是新建的,大部分铁轨好像也是新铺设的。西顿领着帕格乘坐一辆吉普车在车场里兜了一圈。虽然下午的太阳很厉害,车场里倒还凉风习习。这个车场占了几百英亩沙漠土地,一边是一个土砖房子的小镇市,一边是一大片陡峭、不毛的黄褐色岩石。

“美国人的精力总是叫我吃惊。你们只用了几个月就像变戏法那样把这儿变出来了。你对考古学反感吗?”西顿指着一座燧石的山坡,“那上面有萨桑王朝(6)的岩石陵墓。那儿的浅浮雕很值得一看。”

他们下了吉普车,顶着一阵阵的狂风爬了上去。西顿一边走,一边抽烟,像一头山羊那样寻路上山。他的耐力超越了一切生理规律,当他们到达山腰上那些黑魆魆的洞口时,他可不像帕格那样上气不接下气。从帕格的外行眼光看来,那里的风蚀的雕刻像是亚述人的风格:公牛,狮子,僵立着的虬髯武士。这里一片安静。山下,铁路停车场里还在呜呜作响,发出铿锵的声音,在这片古老、沉寂的沙漠中,它只是一个忙忙碌碌的小斑点。

“一旦战争打胜以后,我们就不能再留在伊朗了,”帕格提高喉咙压过风声说,“我们的人民可不是这么想的。下面所有的东西都会生锈、腐烂。”

“不错。可是在你们离开之前,有不少事情得做。”

在他们身后的陵墓里,响起了一阵洪亮空洞的呻吟。西顿像只猫头鹰那样说:“风吹过墓穴口,听上去很古怪,是吗?有点儿像在空瓶口上吹气的声音。”

“我差点儿要从这座山上跳下去。”帕格说。

“本地人讲,这是古人的阴魂在为波斯的命运叹息。倒也比拟得很恰当。现在你再听我说。一九四一年,在侵略和瓜分之后,三国政府——伊朗、苏联和我们英国——签订了一个条约。伊朗保证把德国间谍驱逐出境,不再制造麻烦;我们和俄国答应在战后撤走驻军。可是斯大林根本不会理睬这一纸公文。要是你们也加入这个条约——就是说,如果斯大林向罗斯福保证他会撤出去——那就是另一码事了。他也许真的会走。他会叽里咕噜,推推搡搡,大肆咆哮,但这是唯一的机会。”

“这事已经在进行了吗?”

“根本没有。”

“为什么没有呢?”

西顿把他那双皮包骨的黝黑的手朝天一摊。

傍晚时分,火车经过一列翻倒在路基旁边、炸坏的货车。“这是很糟的一次事故,”西顿说,“德国间谍埋的炸药,土著洗劫了车厢。他们得到了准确的情报,车上装的是食品。在这个国家,这跟同等数量的黄金一样值钱。大亨们在囤积所有的谷物和其他大部分食品。这个地方的贪污腐败叫西方人目瞪口呆,可是在中东,就是这么办事的。拜占庭和奥斯曼帝国的遗风。”

他一直讲到深夜,讲波斯人如何设下巧计进行抢劫和袭击,这对租借物资来讲,可真成了个无底洞。他说,在他们看来,这条由南往北突然闯过他们国土的物资洪流,只不过是帝国主义疯狂的又一种表现。他们知道这不会持久的,所以拼着性命想捞一把。例如,铜电话线刚一装上,立刻就被偷走,已经有几百英里长的线不翼而飞了。波斯人喜爱铜制的小玩意儿,铜盘子铜碗。现在,波斯市场上到处都是这些东西。西顿又说,这些人已经被征服者和他们自己的王公贵胄盘剥了好几世纪,不抢人家,就被人家抢,这就是他们所知道的真理。

“你们要是能够把斯大林请出去,”他打了个哈欠说,“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可不要把你们那一套自由企业的制度,以及政党竞选之类的东西搬到这儿来。在波斯人看来,自由企业就意味着他们对付你们铜电话线的方法。在一个落后、不稳定的国家里,民主只会被一个组织严密的势力集团砸个粉碎。在这儿,将是一个共产主义集团,向斯大林敞开亚洲的大门。所以,忘掉你们那些反对君主制的原则吧,还是要加强君主政体的好。”

“我会尽力而为的。”帕格说,他对于这个人这种尖刻而又坦率的作风禁不住微笑起来。

西顿也睡眼惺忪地朝他微微笑了笑。“我听说大人物们很听你的意见呢。”

直到最后一分钟,德黑兰会议都是一会儿说要开、一会儿又说不开。忽然,它就召开了。总统率领一个七十人的代表团从天而降,到了康诺利将军那里:有特工人员、陆海军将领、外交官、大使、白宫办事人员,以及各种各样的随员,他们在阿米拉拜德基地上乱糟糟地横冲直撞。康诺利告诉他的秘书说他太忙了,谁都不见。可是一听说亨利上校又来了,他登时跳起身,走进了会客室。

“上帝啊。瞧你这副样子。”帕格没刮脸,形容憔悴,风尘仆仆。

“卡车运输队被尘暴困住了,后来又遇上了山地的一场暴风雪。我从星期五起就没脱过衣服。总统什么时候来的?”

“昨天。马歇尔将军住在你的房间,亨利。我们把你的铺盖搬到军官宿舍去了。”

“成。我在大不里士收到了你的信,可是俄国人好像把意思篡改过了。”

“哦,霍普金斯问你在什么地方,就是这么回事。我觉得你最好尽快回到这儿。这么说,俄国人当真让你通行,一直到了大不里士吗?”

“很费了一番口舌。霍普金斯现在在哪儿?”

“在市里苏联大使馆。他跟总统在那儿下榻。”

“苏联大使馆?不在这儿?也不在咱们的公使馆里?”

“不在。这里边有缘故,其他人差不多全住在这儿。”

“苏联大使馆在哪儿?”

“我的司机会把你送到那儿去的。我看你得赶快。”帕格伸手摸了摸他那肮脏的、胡子拉碴的脸。康诺利朝浴室的门做了个手势。“用我的剃刀。”

除了被废黜的伊朗国王铺设的几条新林荫大道,德黑兰城里大部分地区是迷宫般狭窄、弯曲的小街,两边都是不开窗的泥巴墙。西顿告诉过帕格,波斯人这种建造城市的方式是为了阻碍和延缓侵略大军的推进。现在,这个陆军司机也只好放慢速度,直到他开上了一条林荫大道,才嘀嘀叫着驶往市区。苏联大使馆的围墙使它看上去像一座戒备森严的监狱,在大门口,以及在那条街上和拐角处,布满了手持上有刺刀的步枪、皱着眉头的士兵。在大铁门外面,一个士兵拦住了汽车。维克多·亨利放下车窗,用清晰的俄语直截了当地说:“我是罗斯福总统的海军副官。”士兵抽身回去,立正敬礼,然后跳上踏脚板护送司机穿过庭院。这是一个宽敞的、有围墙的大花园,好几所别墅分布在秋天的老树、飞溅的喷泉和点缀着小池塘的大草地之间。

俄国卫兵和美国特工人员把守住了最大的那所别墅前面的走廊。帕格一路报着自己的身份走进门厅,英国、俄国、美国的文武官员正在那儿忙碌,各种不同的语言混合成一大片嘈杂声。帕格瞥见哈里·霍普金斯穿着一身灰色衣服,独自一个没精打采地走过去,两手插在口袋里,看上去比平时更瘦削、更病态。霍普金斯也看见了他,脸上的神色高兴起来,忙和他握手。“斯大林刚过来会见了头儿。”他朝一扇关着的木门指了指,“他们在里面。真是个历史性时刻,是吗?跟我来吧,我还没打开行李哩。你在波斯湾指挥部干得怎么样?”

在那扇门里,富兰克林·罗斯福和约瑟夫·斯大林面对面坐着。房里除了两名译员外,再没旁人了。

在那条把俄、英两国使馆区分隔开的狭窄街道对面,温斯顿·丘吉尔正在他的公使馆内一间卧室里闷闷不乐地休息。他喉咙痛,精神上更不痛快。自从由开罗分别乘飞机抵达这儿以后,他和罗斯福还没讲过话。他曾经邀请罗斯福在英国公使馆下榻。总统谢绝了。他还迫切地要求在和斯大林举行任何会谈之前他们先碰一次头。总统也拒绝了。现在,这两家竟然背着他会面了。还谈什么阿真舍(7)和卡萨布兰卡的老交情呢!

对走过街这边来安慰他的哈里曼大使,丘吉尔嘟嘟囔囔地抱怨说,他很乐意“遵命”,又说他只希望两天后在他六十九岁生日那天举行一个晚餐会,痛饮一番,喝个烂醉,然后第二天一早就离开。

富兰克林·罗斯福为什么要住在俄国使馆区里呢?

历史学家们漫不经意地记载说,罗斯福刚到达的时候,谢绝了斯大林和丘吉尔两人的邀请,这样可以哪一方都不得罪。半夜里,莫洛托夫紧急召见英、美大使,警告他们说德黑兰有人正在搞一场暗杀阴谋。根据日程的安排,斯大林和丘吉尔早上都要到美国公使馆举行第一次会议。可那地方距离紧相毗邻的英、俄两国使馆区有一英里以上的路程。莫洛托夫敦促罗斯福搬进这两个使馆区之一。他暗示说,要不然的话,事情就不能安全地进行下去了。

所以,罗斯福清早醒来的时候,不得不在二者之间做出抉择:要么搬到他的可靠的老盟友丘吉尔那里去住,丘吉尔也讲英语,会给予他殷勤的款待和可靠的办公条件;要么和斯大林一起住,这个凶残的布尔什维克过去是希特勒的同党,他给予罗斯福的是一个毫无隐私的住处,有一大帮外国侍从,也许还有暗藏的窃听器。一个美国特工人员已经检查过提供给罗斯福下榻的那所俄国别墅,可是这么一次草率的检查,能发现得了老练的俄国人装的窃听器吗?

最后,罗斯福选择了俄国人。丘吉尔在他的记事中说,这一种选择让他很高兴,因为俄国人的房子比较宽敞。一位伟大的人物往往是不肯承认自己恼羞成怒的。

是不是有那么一场暗杀阴谋呢?

实际上谁也不知道。一个上了年纪的前纳粹间谍在他写的一本书里声称,他参与了这样一个阴谋。可是写这种书的人实在多的是。至少,德黑兰的街道是很危险的;那儿有德国间谍;在街道上乘车驶过的要人确实曾遭到暗杀;第一次世界大战就是这样打起来的。那个疲乏的、残废的罗斯福无疑最好是待在市区里。

然而——当英国人就在街对面的时候,罗斯福为什么住到俄国人那儿去呢?

富兰克林·罗斯福已经从老远来到了斯大林的后院。这样,他就承认了一个冷酷的事实:俄国人正在为反抗希特勒承受最大的苦难和流血牺牲。采取最后这一步,接受斯大林的款待,对一个只懂得保密和猜疑的暴君开诚相见,这也许是这位老谋深算的政治家进行的微妙赌博,是隔着东西方之间的政治鸿沟做出的一种最友好的姿态。

这一姿态是否向斯大林表明,富兰克林·罗斯福是一个天真朴实、容易上当的乐观主义者,一个可以轻易击败、可以牵着鼻子走的人?

斯大林难得透露他的内心思想。可是战争期间,他有一次对共产党作家吉拉斯(8)说:“丘吉尔只不过想要摸你的口袋。罗斯福可尽偷大玩意儿。”

从这句话来看,这个冷酷的极端现实主义者似乎并不是不知道,在一场将使美国在世界取得优势的战争中,俄国人正数以百万地死去,而美国人不过死了几千人。

我们记录下了他们会面时所讲的第一句话。

罗斯福:长时间以来,我一直都在尽力安排一次这样的会面。

斯大林:很抱歉,这都怪我。我军务繁忙,一直没法儿抽身。

换句话说,讲得更清楚些就是罗斯福在第一次跟世界上第二号最有权势的人物握手时,说:“喂,你为什么一直都这么难打交道,这么不相信人?你瞧,现在我可上你家里来了。”

而斯大林,那位连列宁也说他太粗暴的人在回敬的时候一针见血:“你要问为什么的话,那是因为我们仗打得最多,人死得最多。”

这样,这两位六十开外的人在波斯斯大林的后院会面和闲谈起来:身材魁梧的、残疾的美国人穿着一身蓝灰色便服,大腹便便的矮个子格鲁吉亚人穿了一身军服,裤子从上到下有很阔的一道红色条纹;一个是三次当选总统、爱好和平的社会改革家,从来不曾有运用政治暴力的任何犯罪记录,另一个是革命暴君,双手沾满了难以想象的千百万本国同胞的鲜血。这是一次奇特的会晤。

托克维尔(9)曾经预测,美国和俄国将会分治全球,一边是自由国土,另一边是极权统治。如今,他的想象成为事实了。把这两种相反的力量结合到一起的,只是一种共同的需要:他们要从东西两面夹击,粉碎全人类的一个致命威胁——阿道夫·希特勒的“寒霜—杜鹃国”。

一个特工人员朝霍普金斯的房间里张望了一下。“斯大林先生刚离开,先生。总统请您去。”

霍普金斯正在换衬衫。他匆匆忙忙地把衬衫下摆塞进宽松的裤子里,又把一件一边肘部破了个洞的红色毛线衫从头上套下。“来吧,帕格。总统今天早上还问起你呢。”

这所别墅里每件东西都太大。霍普金斯的那间卧室已经很大了。那个拥挤的门厅也是如此。可是罗斯福坐在里面的这间房,简直可以用来举行化装舞会。透过参天大树的干枯树叶,金色的阳光直泻进高大的窗户。家具很沉重,很普通,杂乱无章地放着,而且没有一件是十分干净的。罗斯福坐在阳光下一把扶手椅里,嘴里叼着烟嘴抽烟,就跟漫画上所画的一模一样。

“哟,你好啊,帕格。瞧见你真高兴。”他伸出胳膊热情地与帕格握手。总统显得干瘪、瘦削,人老了许多,可是仍然是一位身材魁梧的人,浑身焕发着力量,而且——眼下这会儿——兴致还很高,那张下颌宽阔的脸上气色很好。“哈里,情况很不错。他是个给人印象很深的家伙。可是天哪,翻译可真花时间!非常叫人厌烦。我们四点钟碰头,开全体会议。温尼知道了没有?”

“埃夫里尔已经过去告诉他了。”霍普金斯看了看手表,“就是再过二十分钟,总统先生。”

“我知道。喂,帕格!”他朝一张坐得下七个人的沙发摆了摆手,“关于通过这条波斯走廊送进俄国的全部租借物资,我们有些挺好看的统计数字。你在各处看出点儿什么迹象了吗?还是像我怀疑的那样,这一切只是空谈呢?”

罗斯福说完这句玩笑话以后,开朗地笑了笑。很显然,他正从自己和斯大林会面的兴奋中逐渐放松下来。

“各处都能看到这种物资,总统先生。这是个叫人难以相信的、成绩辉煌的努力。等一下我给您送一份一页纸的汇报来。我刚从各处看了回来。”

“一页纸吗?”总统瞥着霍普金斯哈哈笑了,“妙极啦。我是向来只读第一页的。”

“他从海湾边上到北部考察波斯各地,”霍普金斯说,“火车汽车都坐了。”

“要是谈到租借物资的事,帕格,我该跟约大叔说些什么呢?”罗斯福稍微严肃一点儿说。他又转过脸去对霍普金斯说:“今天大概不会谈到这个,哈里。他眼下还没心思谈。” h97N5eueq9l2BAzQlmdPa5JfF42Wm/0q2YZzIc8/nYJYnErZZDTQw2ckWCSUEyT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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