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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回忆:全2册27

在这里,哪怕是食物的气味也使她作呕。贝克劝她试试卢瓦尔的鲑鱼,这间饭店是目前在巴黎唯一可以吃到卢瓦尔鲑鱼的地方。她婉言谢绝,点了一盘煎蛋卷,但蛋卷端上来后她只吃了一点儿,而贝克在平静地、贪婪地吃着他的鲑鱼。在他们四周,那些德国人和富裕的法国权势人物和他们的女伴一边吃鸭子、活杀的整鱼和烤肉,一边畅饮美酒,他们时而争辩,时而嬉笑,幸福到极点。这是难以相信的景象。巴黎的配给制度很严格,报章上尽是针对食物短缺的特写以及辛辣的讽刺小品。在疗养院里,埃伦每天能吃到一份配给的牛奶蛋冻,这种只消一只鸡蛋就能制成的蛋冻已经被认为是上等点心了。但只要有足够的权势或金钱,至少在这个不为人知的绿洲里,巴黎还是巴黎。

在贝克的力劝下,娜塔丽喝了一点儿白酒。这个人正在干的事情,她想,实在是卑劣之极,豪华的款待使她软化,同时在吃晚饭的时候连哄带骗地提出他的要求,施加赤裸裸的压力,甚至在菜还没端上来以前,他又开始对她软硬兼施了。当他们第一次在卢尔德出现时,他说,设在巴黎的德国秘密警察总部已经打算把他们作为持伪造证件从意大利逃脱的犹太难民立即逮捕。幸而奥托·阿贝茨大使是一个有教养的、高尚的人。多亏阿贝茨博士帮忙,他们才得以到达巴登—巴登。阿贝茨博士怀着极大的热情审阅了杰斯特罗博士的广播稿,在阿贝茨博士看来,要使这场战争取得积极的成果,唯一的途径是让英美两个盟国看到德国正为它们而战,为保卫西方文明抗击野蛮的斯拉夫帝国主义而战。对阿贝茨大使来说,凡有助于促进与西方取得谅解的任何事情都是非常重要的。

这是糖衣。药丸在他们进餐时出现了。贝克咂着嘴吃鲑鱼时若无其事地把这颗药丸塞给她。他让她知道,德国秘密警察要逮捕他们的压力从未停止过。秘密警察急于审讯他们关于他们从锡耶纳到马赛去的经过。警察毕竟要尽到自己的责任。阿贝茨博士迄今为止一直在庇护着杰斯特罗博士,贝克说,不然的话,秘密警察会毫不迟疑地把他们抓走。一旦发生了这种情况,以后的事情贝克就不能负责了,尽管他对此会感到无比痛苦。在这种情况下,瑞士提供的外交上的保护措施会像稻草篱笆一样阻挡不住熊熊烈火。瑞士当局已有他们违法逃离意大利的全部记录。在娜塔丽和杰斯特罗博士两人确凿的犯罪记录面前,瑞士当局是无能为力的。奥托·阿贝茨博士是他们的庇护者,也是他们的希望。

“好吧,”贝克博士把车子停在她家门口,关掉马达时说,“我相信今晚过得还是不错的。”

“承蒙盛情款待,又看戏,又吃饭,非常感谢。”

“我很高兴。我说,亨利夫人,尽管你经历了曲折多变的行程,但你现在看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来得可爱。”

天啊!难道他还要勾引她吗?她匆忙而冷淡地说:“我身上的衣服没一件不是借来的。”

“伯爵夫人?”

“是,伯爵夫人。”

“我也是这样想的。阿贝茨博士正在等候我向他报告今晚我们的情况。我能告诉他什么呢?”

“告诉他我很欣赏《费加罗的婚礼》。”

“那他一定非常高兴,”贝克闭起眼睛笑着说,“但他最感兴趣的是你对广播所持的态度。”

“那要由我叔叔决定。”

“你自己并不立即拒绝这个建议?”

娜塔丽满腹怨恨,她想,如果他要求的仅仅是和她睡觉——尽管想到这里她不由地周身起鸡皮疙瘩——事情可要简单得多。

“我没有多大的选择余地,是吗?”

他点了点头,阴影遮没的脸上出现了笑容:“亨利夫人,如果你懂得这一点,我们今晚就不算白度过了。我真想看一看你那个讨人喜欢的孩子,但我猜想他已经睡了。”

“嗯,已经睡了几个小时了。”

贝克一言不发,只对她笑,过了好久,他才下了汽车为她打开车门。

房间里漆黑一片。

“妈妈?”完全清醒的喊声。

娜塔丽扭亮了电灯。起坐间里路易斯的小床旁,坐在椅子上的老太太正在打瞌睡,身上盖着一条毯子。路易斯正坐起身来,尽管泪痕满面,但他现在眨着眼睛,破涕为笑了。灯光惊醒了老太太。她因为睡着了而表示歉意,然后打着哈欠蹒跚地走出去了。这时,娜塔丽赶快用一块破毛巾把脂粉全抹掉,并用肥皂把脸洗干净。她走到路易斯身边,拥抱他,吻他。他依偎在她的怀里。

“路易斯,你该睡了。”

“是,妈妈。”自从到了科西嘉岛以后,他一直用法语叫她妈妈。

当他舒适地蜷缩在毯子下面的时候,她用意第绪语唱起摇篮曲。自从到了马赛以后,这首摇篮曲就成为他在临睡前非听不可的歌曲。

宝宝睡在摇篮里,

底下有只白山羊。

小小山羊做小贩,

宝宝也干这行当。

葡萄干和杏仁,

睡吧睡吧,小宝宝。(1)

路易斯半醒半睡地跟着一起唱,孩子咿呀学语,把意第绪语唱得走了样。

葡萄干和杏仁,

睡吧睡吧,小宝宝。

第二天,伯爵夫人一看到娜塔丽的脸,就知道昨天晚上出去看歌剧并不完全是一件乐事。娜塔丽把两包衣物放在办公桌旁的时候,伯爵夫人问她昨天晚上过得怎么样。

“不错。你的表妹真是慷慨。”

说完这句话,娜塔丽立即走到自己的小办公室里去弄书目卡了。过了一会儿,德尚布伦伯爵夫人走了进来,掩上了门。“怎么了?”她带着浓重的鼻音问,这种语调和一个法国贵妇完全不相称。

娜塔丽无言对答,只是用惊魂未定的眼光瞪着她。娜塔丽不知道她周围还有什么样的陷阱,因此不敢贸然举步。她可以信任这个通敌的女人吗?这个问题,以及其他一些同样难以解答的问题,使她彻夜未眠。伯爵夫人在一张小的图书馆凳子上坐了下来,说:“快,我们俩都是美国人。说吧。”

娜塔丽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告诉了德尚布伦伯爵夫人。这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由于过度紧张,她两次哑了嗓子,不得不喝一些玻璃瓶里的水。伯爵夫人一言不发,眼睛像鸟眼一样发亮。娜塔丽说完之后,她说:“你最好马上回到巴登—巴登去。”

“回到德国?那有什么好处?”

“能为你提供最有效的保护的是代办。塔克是个强烈拥护‘新政’的人,但他是精明强干的硬汉子。你在这里没有律师,瑞士人只能装装样子。塔克是会跟他们斗的,他可以威胁对被拘留在美国的德国公民进行报复。你们现在的处境是万一出了什么事情,再提抗议就来不及了。旅途劳顿,你叔叔受得了吗?”

“如果必须走的话,他是愿意走的。”

“告诉瑞士人,你们要回到你们那伙人那里去,你的叔叔很想念他那些记者同行。德国人没有权力硬把你们留在这里。采取迅速行动,请他们立即和塔克取得联系,并安排你们返回巴登—巴登,不然就让我来办。”

“把你自己卷进去太危险了,伯爵夫人。”

伯爵夫人翻动两片薄嘴唇,露出坚强不屈的笑容,随即站了起来,说:“我们去找伯爵谈谈。”

娜塔丽一起过去。这不失为一条计策,除此以外她也是山穷水尽了。伯爵夫人到了医院便进去了,娜塔丽继续往前走,独自去疗养院。埃伦元气未复,对有关贝克的事情他无力做出强烈的反应。他只是摇头,并低声说:“这是报应。”至于回到巴登—巴登去的建议,他说让娜塔丽全权决定,他们必须做对她自己和路易斯最有利的事情。如果决定走的话,他觉得他的身体是吃得消的。

当娜塔丽和伯爵夫人在医院里再度碰头时,伯爵已经和瑞士公使谈过。公使答应和塔克取得联系,并安排他们回巴登—巴登。他估计不会有什么困难。

看起来也不至于有任何困难。瑞士公使馆第二天给图书馆里的娜塔丽打来电话,告诉她一切已准备就绪。德国人已经批准他们回去,火车票已经到手。不过不能直接打电话给在巴登—巴登的塔克,电话必须通过柏林的交换台转过去,但他们估计能在杰斯特罗离开巴黎以前通知他。同一天下午,瑞士人又来了电话,说出现了意外困难。阿贝茨大使本人对这位著名的作者很感兴趣,他已经派出他的私人医生去为杰斯特罗进行检查,以便确定病人现在是否适于旅行。

娜塔丽一听到这个消息,就知道没有希望了。的确是这样。第二天瑞士公使馆通知说,那位德国医生宣称杰斯特罗过度虚弱,一个月内不能旅行。阿贝茨大使因此认为他不能承担让他离开巴黎的责任。

* * *

(1)这两句原文是意第绪语。

第六十六章

欧洲堡垒的瓦解

(摘自阿尔明·冯·隆将军所著《第二次世界大战的陆、海、空战役》一书的后记《作为军事领袖的希特勒》)

英译者按:阿尔明·冯·隆的后记栩栩如生地描述了元首的活动,尤其是在他即将完蛋时的活动。在这本回忆录里,隆对希特勒的分析极其严格无情,远远超过对军事行动的分析。他的德文原著的编辑指出,这篇回忆录是隆在临终的病榻上起草的,未经修改。

回忆录开头部分是这样的:

在最高统帅部里,我有机会在阿道夫·希特勒身边观察了他四年多,享有同样机会的凯特尔和约德尔两人已被盟国绞死。凡是熟悉元首的将军多半被他处决,或积劳病逝,或战死疆场。我从未见过任何军事回忆录是把他作为一个人来描绘的。古德里安和曼施泰因的著作对他的生活侧面都略而不谈,这是可以理解的。

在我的戎马生涯里,我曾说过,作为一个政治家,他表现出机敏和鼓舞人心的力量,并曾引证过他在做出战略和战术方面的战争决策时,尤其是牵涉到使敌人措手不及的决策时,所表现的非凡才能。我曾表明,在他的威望达到最高峰的时刻,他在我们眼中已成为再生德国的灵魂。我也提到过他的严重缺点,作为一个最高统帅,这些缺点导致了浩劫。

就他的人品而言,他在逆境中越来越暴露出他的卑劣和丑恶的性格。一九四四年七月二十日遇刺后,他的所作所为显示出他的真实面目。在观看一些德国将领被处决的电影时,我坐在他的身边。这些伟大的德军将领都是我敬爱的上级和挚友,他们赤身裸体地被套上用钢琴弦制成的绞索活活勒死,他们的双眼从变色的脸盘儿里突出,紫色的舌头伸了出来,血和屎尿沿着急促扭动的躯体流下。面对这种景象,他心满意足地盯着看,咯咯地笑,并鼓起掌来。不管是谁,在看到这种情景之后,只能对阿道夫·希特勒感到厌恶。

如果德国有朝一日能再度兴起,我们必须根除这些政治上和文化上的弱点,这些弱点使我们跟随这样一个人走向失败、耻辱和被瓜分的状态。有鉴于此,我把我在最高统帅部里所目睹的情况写成下文,作为我个人对元首的不留情面的描述。

这跟隆在《陆、海、空战役》第一卷中使用的种种赞词相去甚远,如“一个浪漫主义的理想主义者,一个向往达到人类可能性的前所未有的高峰和深度的伟大理想的鼓舞人心的领袖,同时也是一个赋有钢铁意志的冷静的谋略家,他是德国的灵魂”。

看来,隆决定在未死之前对元首做出坦率的、公正的评价。也可能是,在描述胜利年代时,隆对他比较同情,后来,在从事第二卷写作时,溃败的痛苦重新涌上心头。不管怎样,后记是将希特勒作为一个不光彩的人物而做出的写照,同时也是对这场战争的一个生动的概括。我的《世界大屠杀》的译文的最后部分是一些概述战争进程直到最后一刻的节录。

突尼斯与库尔斯克

希特勒吹嘘的那个有名无实的“欧洲堡垒”纯粹是宣传伎俩,它在一九四三年七月已开始土崩瓦解,那时候红军粉碎了我们在库尔斯克的大规模夏季攻势,英美联军在西西里岛登陆,墨索里尼垮了台。

这些灾难是希特勒所犯的最严重的、最愚蠢的错误的直接后果:斯大林格勒和突尼斯。我从突尼斯视察归来后告诉希特勒,隆美尔的判断是正确的,他认为我们在卡塞林山口对没有经验的美军取得的胜利是短暂的,我们最终无法越过敌国海军控制下的海洋对三十万意大利和德国军队提供后勤支援。但戈林轻率地向希特勒保证,突尼斯离意大利近在咫尺,“并脚一跳就到了”,德国空军能够源源不断地供应那里的部队。尽管戈林对斯大林格勒战役曾夸下完全一样的海口而后来却可耻地无法实现其诺言,希特勒还是相信他,继续向北非投入大量军队,而事实上他应该把已经到达那里的部队撤回来。如果他当时把那些部队全部撤到意大利作为后备力量,他可以把盟国部队全部逐出西西里岛,并使意大利得以继续战斗下去。突尼斯一役我方遭受大量伤亡后,我们的南方战线从此一蹶不振。

在库尔斯克的攻势同样是考虑不周的。七月七日,我的儿子赫尔穆特在曼施泰因指挥下的坦克营的先头部队中战死。如果没有我这个父亲作为榜样,他也许不会成为一个职业军人,他原来是一个好学、温顺的孩子。他在被称为“堡垒”行动的一次大规模的、劳而无功的战役中阵亡。这次行动是德国战略主动的最后一口气。

和古德里安及克莱斯特一样,我是反对“堡垒”行动的。英美联军很快将要对大陆的某一点发动攻击,我们必须腾出手来保持机动性,直到我们知道敌人的打击目标。明智的做法应该是使我们在东方的各条战线都成为直线,集中强大的后备部队,让俄国人先发动攻击,然后像在哈尔科夫一样进行反击,粉碎他们的攻势。曼施泰因是这种反手击球(一个借用网球术语的军事用语。——英译者注)的老手,如果苏联人再度遭到一次这样血淋淋的挫折,他们将会在秘密和谈中表现得更为灵活。俄国人已显示出他们有意和谈,但他们的要求还是过于趾高气扬,不切实际。毫无疑问,希特勒想在库尔斯克取得的东西是一次能改善他和斯大林讨价还价地位的巨大胜利。

但曼施泰因和克卢格对这个“堡垒”计划可谓一见钟情,像一个演员在有人要他在一出戏中担任主角时欣然同意并希望演出一举成功一样,将军们醉心于归他们指挥的大规模作战计划。针对我们在曼施泰因指挥的南方军团与克卢格指挥的中部军团之间的战线,俄国人发动了冬季反攻,并在这条战线的关键地点,也即在库尔斯克城周围,深入我方阵地,形成一个向西的凸出部。曼施泰因和克卢格必须使装甲部队从南北两个方向做钳形运动,切断这块凸出部,形成一个口袋,一反斯大林格勒的战局,捕捉一批俄国战俘,然后通过这个在苏联战线上打开的缺口继续进军,去争取天晓得是什么样的巨大胜利。

这是一个使人陶醉的景象,但我们力不从心,缺少本钱。希特勒老是吹嘘他有多少个师可以投入战斗。我们的确有许多这样的“师”,但这些数字全是扯淡,差不多所有这些师都是兵员不足,而且已经阵亡的将士都是其中的精华和主要的战斗力量,剩下的多半是软弱的行政勤务人员。其他的师已被消灭,仅仅是图表上的一些名存实亡的番号而已。但希特勒命令“重编”这些部队。看吧!只要他吹一口气,这些部队又——在他心目中——重新出现,那些他在伏尔加河沿岸、高加索和突尼斯等地挥霍殆尽的、训练有素的、满员的战斗队伍。他在逃避现实,逐渐退入一个梦幻世界,他在那里仍然是欧洲的霸主,指挥着全球最强大的军队,这个梦幻世界一直存在,直至他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偏执狂。但在一九四五年四月以前,从这个隐蔽的梦幻世界里不断发出失去理智的命令,那些在严酷的战场上浴血奋战的德国战斗人员只能唯命是从。

而且,正当德军在下坡路上滑下去的时候,红军却在恢复力量并日益壮大。苏军将领两年来一直在研究我们的战术。美国租借物资的卡车、罐头食品、坦克、飞机加上来自乌拉尔山脉后面工厂的俄国新坦克使俄国部队的战斗力量大大加强。俄国无穷无尽的人力资源为他们的部队提供新的真正的而非虚幻的战斗力量。我们的情报部门已经告诫我们要考虑这些不利因素,但希特勒置若罔闻。

即使是这样,如果按原计划在五月份发动库尔斯克攻势,本来还有机会取得进展,那时俄国人在进行反击之后已精疲力竭,而且在凸出部还立脚未稳。但他把攻势推迟六个星期,以便试用我们最新式的坦克。我当时就警告约德尔,这样做会把“堡垒”行动正好推迟到英美联军可能在欧洲开始登陆的一段时间内,但跟往常一样,我被置之不理。俄国人抓紧时机,以地雷、壕堑、反坦克掩体等加固库尔斯克凸出部的后部,同时把越来越多的部队调到前线。

我们的情报提到有五十万节满载兵员和物资的铁路车皮正在进入这个凸出部!希特勒的反应是把更多的师和空军联队拨归“堡垒”行动使用。和美国人打扑克牌一样,双方的赌注不断增加,直至希特勒把和他在一九四〇年整个西线战役中使用的同样多的坦克投入这次战役。由于攻势被拖延了两个月,曼施泰因和克卢格也在重新认真考虑之后提出不同的意见。尽管如此,希特勒最后仍在七月五日下令进攻。接着发生了世界上规模空前的一次坦克战和空战,以及一次彻底的惨败。我们的钳形攻势在俄国人固定的防御阵地以及成群的坦克面前遇到很大的困难,结果仅能取得纵深数英里的突破。攻势只持续了五天,南北两面都遭到重大挫折。这时盟国部队在西西里岛登陆了。

希特勒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呢?在一次匆忙召开的会议上,他假装出欢天喜地的样子向大家宣布,既然英国人和美国人为他提供机会,让他可以在地中海这个“真正具有决定性意义的战区”歼灭他们,“堡垒”行动将予以撤销!他就这样从他的失败中脱身出来,没有一句告罪、引咎或认错的话。我们剩下的十八个最好的装甲和机动化师,一支我们作为珍贵后备部队保存起来的永远也不能补充的打击力量,就此付诸东流。希特勒为了追求昔日蔚为壮观的历次夏季攻势的迷梦,毫不吝啬地在库尔斯克战场上把它们丢掉。“堡垒”战役之后,德国的一切攻势都完了。我们在后来发动的任何攻击都是旨在延缓最终失败的战术上的反扑。

希特勒不久就懂得我们不能随便“撤销”一次重大的攻势,还有一个值得考虑的小问题:敌人。在库尔斯克凸出部两侧,俄国人发动反击,不到一个月内就解放了在我们东线的两个中央支撑点——奥廖尔和别尔哥罗德两座城市。“堡垒”战役之后,我军全线缓慢地但不可抗拒地在俄国人的推进面前土崩瓦解。俄国人这次进军一直打到勃兰登堡门才停下来。如果说斯大林格勒是东线的一个心理上的转折点,那么库尔斯克就是军事上的枢纽。

这里不是我倾诉思子之情的地方。他在向库尔斯克进军中阵亡。自此以后,数以百万计的德国儿子为了保住希特勒和戈林之流的脑袋在步步后撤中献出生命。

墨索里尼的垮台

与此同时,我到西西里岛和罗马进行观察后深信意大利即将退出战争或者倒向敌人。我看到我们为了减少损失有必要在意大利“皮靴”北端的亚平宁山脉组成牢固的防线。在意大利坚守不动的企图不会带来好处,战争一开始,这个国家就成为一张毫无用场的大嘴,它吞下大量的德国战争物资而从不发挥任何作用。南方战线是一个慢性脓肿。我们欢迎盎格鲁—撒克逊人去占领并供养意大利,我在总结报告里写道,这样我们的部队可以腾出手来协助稳定东线并保卫西线。

当我把我的看法在贝希特斯加登告诉凯特尔的时候,他摆出一副像办丧事的脸孔,并要我改变调子。但我已不在乎,我的独生儿子已经不在人世,我自己患有严重的高血压病,把我从最高统帅部调到战场上似乎是一个值得庆幸的前景。

因此,在情况汇报会上,我描述了我所看到的情况。盟国在西西里岛上空享有绝对制空权,而且巴勒莫已经被夷平。受命保卫西西里岛的各个师正逐渐退入农村。岛上德军控制的地区内,老百姓咒骂我们的士兵,朝他们吐唾沫。罗马看起来好像是一个已经停战的城市,因为街上几乎看不见士兵,我们的德国士兵都不露面,而意大利士兵则大批地扔掉军服。我向巴多里奥提到把更多的德国部队调往意大利这个问题时,他始终躲躲闪闪,含糊其词。意大利人正在加强他们在阿尔卑斯山的要塞群,这个行动只能是针对德国的。这就是我向希特勒提出的情况汇报。

他耷拉着脑袋听我汇报,从他灰白的眉毛下面朝我瞪眼,不时歪着半边嘴,像笑又像要咆哮的模样使他的小胡子走了样,他露出牙齿,显示了他的极端不满。他仅仅表示这样的意见:“在意大利肯定还有一些像样的人,不可能全都烂了。”至于西西里岛,他灵机一动,决定亲自挂帅。当然,这也无补于事。

不过,我的汇报一定进入了他的心坎,因为他随后安排了一次和墨索里尼的会晤。这次会晤在意大利北部农村一所房子里举行,这是一次忧郁的会晤,几天之后墨索里尼便垮台了。希特勒当时拿不出什么新鲜的东西给脸带病容的、已经失去信心的墨索里尼和他的幕僚。他列举有关人力、原料、军火生产的乐观的统计数字以及各种改进了的或新式的武器的细节,滔滔不绝地谈了一个小时,而意大利人只能面面相觑,他们富有表情的黑溜溜的眼睛流露出痛苦的神色。在他们脸上可以清楚地看到一切都要完了。在会议进行期间,墨索里尼收到一份急电,说盟国第一次空袭了罗马。他把这份电文递给希特勒,后者勉强地看了一眼,随即大言不惭地谈论我们日益增长的军火生产和各种了不起的新式武器。

墨索里尼垮台的消息传来,出现在最高统帅部里的场面是可怕的。希特勒像疯了一样,号叫咆哮,怒骂意大利的背信弃义,还有梵蒂冈以及那些把墨索里尼免职的法西斯头子。他使用的粗野语言和发出的威胁确实骇人听闻。他说,他将以武力夺下罗马,抓住“那些乌合之众,那些下贱的流氓”——他指的是维克托·伊曼纽尔国王、王族以及整个宫廷——并让他们在地上爬。他将夺取梵蒂冈,“清除那个脓包里的全体神父”,枪决躲在里面的外交使团的成员,把一切秘密文件弄到手,然后说这是战争中的一个误会。

他一再要和戈林通电话。“他是一个极端冷静的人,”他说,“极端冷静。在这个时刻你需要一个极端冷静的人。把戈林找来,给我找来!他有钢铁般的意志,我和他度过数不清的困难时刻。极端冷静,这位先生。极端冷静。”戈林匆匆赶来,但他只是唯唯诺诺,不管希特勒说什么他都同意,满口粗俗的语言和下流的取笑。所谓的极端冷静,原来如此。

为了使意大利继续战斗,至少在我们把足够的德国部队调来和平接管这个国家之前继续战斗,德国最高统帅部做出上百个紧急决定和行动计划。希特勒这个时候狂热地策划在罗马发动一次政变,让墨索里尼重新执政,但这个计划无法执行,他后来也只好放弃了。他还策划用空降部队去营救被囚禁的墨索里尼,这个计划终于得以实现。他们两人可能因此感到高兴一些,但于事无补。事实上,在那张迅速传遍世界各地的照片上,人们看到的是一个兴高采烈的身穿戎装的希特勒,在迎接那个缩作一团、卑躬屈膝的前“领袖”,他身穿一件不合身的黑大衣,戴着黑色的阔软边呢帽,苍白的脸上露出病态的笑容。这张照片比任何头条新闻都更有力地宣布,那个出名的轴心已经死亡,“欧洲堡垒”也在劫难逃。

我的高升

这一切产生了一个意外的、不受欢迎的后果——我重获希特勒的青睐。他断言我是最先看穿意大利人背信弃义行径的人,“好阿尔明是一个有脑子的人”,等等。他也听说赫尔穆特已经死去,并装出悲痛的样子来安慰我。他在一些情况汇报会上夸奖我,并且——在那些日子里,这对总参谋部的一个军官来说是难得的恩宠——请我吃晚饭。施佩尔、希姆莱和一位工业家是那天晚上的另外几位座上客。

这是一次难受的经历。希特勒连续谈了大概五个小时,其他的人都不吭声,只是偶尔应上一两声表示同意,敷衍敷衍。他夸夸其谈,把历史和哲学扯在一起,大多牵涉到犹太人。意大利人真正的困难,他说,在于国家的精华已被教会这个弊端全糟蹋掉了。基督教不过是犹太人的一个狡狯的计谋,他们通过鼓吹软弱胜过力量来控制世界。耶稣不是犹太人,而是一个罗马士兵的私生子。保罗是古往今来最大的犹太骗子。诸如此类,令人作呕。夜深时,他说了一些关于查理曼的有趣的话,但我已经疲惫不堪,无法集中思想细听了,每一个人都拼命忍住不打哈欠。总的来说,他那种自负的语言和自负的行径同样使人难以容忍。无疑,那是一个他已无法控制的弱点,这应归咎于他的忌食和没有规律的习惯。但在进餐时坐在他身边绝不是什么快活事情,像博尔曼这样的人如何能够熬得了这么多年,我实在难以想象。

他以后不再邀请我了,但我脱离统帅部走上战场的愿望落空了。约德尔和凯特尔两人现在看见我总是满脸堆笑。我还得到了一个月的病休,因此能够去和妻子相会,给她安慰。到我回到“狼穴”的时候,意大利已经投降,而我们长期策划的旨在夺取这个半岛的“阿拉里克”行动正在轰轰烈烈地展开。

就这样,我们在南方的消耗将继续下去,直到最后。阿道夫·希特勒不能面对放弃意大利的政治挫折。当我们的军队使那里强大得多的盎格鲁—撒克逊人丢脸,迫使他们不得不付出重大伤亡的代价才能一步一步地在“皮靴”上朝北推进的时候,这种做法完全是一个可怕的军事上的失算。希特勒这种愚钝的政治利己主义,把我们的力量浪费在南方,而当时只消动用凯塞林的部队的一部分就足以守住阿尔卑斯山脉屏障,这最终导致了我们国家在东西夹击下全面崩溃的结局。

第六十七章

帕米拉·塔茨伯利虽然也常常情不自禁地陷入情欲,但钟情相爱的经验是平生仅此一次。亨利上校就是她钟爱过的男人。为了在嫁人之前见他最后一面,她在八月份从华盛顿飞往莫斯科。

她早已打消去苏联的念头,事实上她也早已决定放弃记者生涯,准备到新德里去和勃纳—沃克结婚,签证又突然被批准了,她马上改变计划,把莫斯科包括在行程之内。为了这个缘故,她便暂不辞去《观察家》的职务。如果说帕米拉易动感情,她却有一个还算冷静的头脑。她现在决不怀疑,她的文章只不过是一个亡灵的微弱的回声。她的父亲因病或过于劳累时由她代笔拼凑几篇新闻电讯,那是另一回事。如今要她写出具有他那种远见、气势与神韵的新闻报道,则非她力所能及,她不是一个新闻记者,她不过是一个捉刀人。至于她为什么要和勃纳—沃克结合,她也不想欺骗自己。和她对新闻工作的尝试一样,结婚的决定也是为了填补塔茨伯利死后遗留下来的真空而仓促做出的。就在她开始感到生命的空虚和悲哀的意志薄弱的时刻,他求婚了。他为人谦和宽厚,是一个难得遇到的对象,于是她同意了。她并不懊悔。他们在一起会幸福的,她思忖,她真幸运,能够博得他的欢心。

这么说,她为什么还要绕道莫斯科呢?这主要是因为她在好几次舞会或酒会上和罗达·亨利不期而遇,她看见一个个子高高的、头发灰白的陆军上校经常陪着罗达。罗达待她十分亲切热情,而且——在帕米拉看来——有点儿把那个仪表堂堂的陆军军官据为己有的神气。在离开华盛顿之前,帕姆给她挂了个电话,帕姆认为这样做也无损于己。罗达兴冲冲地告诉她,拜伦现在已晋升为潜艇的副艇长,让帕米拉一定要把这个消息带给帕格,并“告诉他要注意体重!”一点儿没有妒意或矫揉造作的亲切的痕迹,这种心情也确实令人难以理解。他们夫妇的关系到底怎么样了呢?他们的和好是否已达到如此前嫌尽释的程度,以至于她可以不再有所顾忌?不然的话,莫非她又在背着丈夫和别人勾勾搭搭?或正在如此发展?帕米拉感到毫无头绪。

中途岛战役以后她一直没接到过他的信,即使是她父亲的死讯在报纸上广为登载后,他还是没写过一封吊唁的信,战时邮递是靠不住的。在她从埃及发出的关于勃纳—沃克的信中,她故意让他有机会去反对这次婚事,他也没有回信。不过,他是否在“北安普敦”号沉没以前收到了这封信?她又是一阵茫然。帕米拉想知道,她现在和维克多·亨利的关系到底是怎样,而要弄清楚这一点,唯一的办法就是和他见上一面。她不在乎为此必须在战时的仲夏时节多走几千英里的路。

尽管不在乎,但这个旅程也使她疲惫不堪。大使馆派车到莫斯科机场来接她,她一上车就几乎垮了。飞飞停停地飞越北非大陆,后来又在尘土飞扬、苍蝇乱舞的地狱般的德黑兰待了三天之后,她实在是筋疲力尽了。司机是一个矮小的、穿着合乎体统的黑色制服的伦敦市井小民,看不出莫斯科的热浪对他有什么影响。他不时从反照镜里向她窥视。尽管困乏不堪,这位勃纳—沃克勋爵的苗条的未婚妻,这个穿着白亚麻服、戴着白草帽的如此雅致、如此不同于俄国人的女人,在这个想家的男人眼中确实是地道的未来勋爵夫人,他能为她驾车着实感到心里甜丝丝的。他觉得毫无疑问,她一定是为了消愁解闷儿才做新闻工作的。

在疲惫不堪的帕米拉看来,莫斯科本身没什么改变:单调的鳞次栉比的旧房屋,很多由于战争而丢下的尚未完工的建筑物任凭风吹雨打,以及还在天空飘荡的、胀鼓鼓的阻塞气球。但人民变了样。一九四一年在德军日益迫近的情况下,她和她父亲匆匆离开这个城市时,所有的大人物都已仓皇逃奔到古比雪夫。那时,衣服臃肿的莫斯科人看起来正备受折磨,苦不堪言,他们在积雪成堆的街道上跋涉,或在挖防坦克陷阱。如今,他们在洒满阳光的人行道上溜达,妇女穿着印花布轻装,不穿军服的男人都穿着运动衫和便裤,可爱的儿童在马路上和公园里无忧无虑地奔跑嬉戏。战争离这儿很远。

英国大使馆坐落在看得见克里姆林宫的漂亮的滨河区,它跟斯巴索大厦一样,是沙皇时代一个商人的宅邸。当帕米拉穿过房屋后部的落地窗走入花园时,她碰上光着上身的大使躺在阳光里,周围是一群在咯咯地高声叫唤的白羽毛小鸡。这个正规的花园已经变成一个大菜园,菲尔·鲁尔没精打采地坐在大使身边一张轻便折凳上。他站起来,带着嘲弄的神气鞠了一躬,说:“呀!您就是勃纳—沃克夫人吧?”

她冷冰冰地回答说:“还说不上呢,菲尔。”

大使站起来和她握手时朝花园四周指了一下说:“欢迎你,帕姆。你可以看到这里有了些改变。今天的莫斯科,只有在后院种些什么吃的才能糊口。”

“那是可想而知的。”

“我们曾设法为你在国家旅馆订一个房间,但已经全部客满,要到下星期五才能住进去。目前我们暂时把你安顿在这儿。”

“真是难为你们了。”

“何必呢?”鲁尔说,“我想不到这会成为问题。合众社刚搬出了在大都会旅馆的那个套间,帕姆。起坐间有一英亩大,那个浴室在全莫斯科都找不到更漂亮的了。”

“我可以搞到这个套间吗?”

“来吧!让我们试试看。离这儿只有五分钟的路程。那儿的经理是我妻子的远房表亲。”

“那个浴室使我下了决心,”帕米拉边说边用手掠了一下她那湿漉漉的前额,“我想在浴缸里浸上一个星期。”

大使说:“我同情你。但今晚请你一定来参加我们的宴会,帕姆。在这儿观看庆祝胜利的烟火最理想。”

在汽车里,帕姆问鲁尔:“什么胜利?”

“哎呀,库尔斯克凸出部。你当然听到过。”

“库尔斯克在美国没受到大肆宣扬。西西里岛才是轰动的新闻。”

“一点儿不错,典型的美国佬编辑。西西里岛!它使墨索里尼垮台了,但从军事角度看,它不过是一段插曲,库尔斯克是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坦克战,帕米拉,也是这次大战的真正转折点。”

“这不是发生在好几个星期以前吗,菲尔?”

“突破是有几个星期了。反击部队在昨天冲进奥廖尔和别尔哥罗德,这两个城市是凸出部里德军重兵据守的要地,因此德军防线的脊椎骨终于被打断了。斯大林已发布命令,鸣礼炮一百二十响庆祝胜利。这一定有点儿名堂。”

“那么,我只好来参加宴会了。”

“哎呀,你不能不来呀。”

“我真想倒下去就睡,我简直难过死了。”

“太可惜了,外交人民委员部已经邀请外国记者团明天到前线去视察。我们要走一个星期,你也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帕米拉呻吟了一声。

“顺便说一句,美国使团全体成员都要来大使馆观看烟火,但亨利上校不来。”

“哦,他不来?这么说,你认得他?”

“当然。矮个子,像运动员,五十岁左右。郁郁寡欢的,是不是?不爱说话。”

“就是他,他是海军武官吗?”

“不是。海军武官是乔伊斯上校,亨利负责特殊军事联络。知道内幕的人说,他是霍普金斯在莫斯科的人。目前他在西伯利亚。”

“这样也好。”

“为什么?”

“因为我难看死了。”

“听我说,帕米拉,你漂亮极了。”他碰了一下她的胳膊。

她挪开了手臂问:“你太太好吗?”

“瓦莲京娜?我想很好吧。她和她的芭蕾舞剧团在前线巡回演出。她到处跳舞——在平板车、卡车、简易机场上——只要是不会摔伤脚踝的地方她都跳。”

大都会旅馆的套间正如菲尔·鲁尔所描述的那样,客厅里有一架大钢琴和一大块波斯地毯,还乱七八糟地布置了一些蹩脚的雕像。帕米拉盯着浴室里面看了一会儿说:“瞧这个浴缸,我可以在里边来回游泳呢。”

“你要这套房间吗?”

“要的,不管多少钱。”

“我替你安排一切。如果你把证件给我,我可以替你到外交人民委员部办理战地视察的登记手续。我十时半来接你好吗?礼炮和烟火在午夜开始鸣放。”

她在一块斑斑点点的镜子前面脱掉帽子,他站在她身后,饱览她的美貌。鲁尔已经发胖了,淡黄色的头发比以前稀疏得多,鼻子似乎更大更宽了。这个人除了使她想起一段不愉快的往事以外,在她的生活中其实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物。自从在新加坡圣诞节前夜的暴风雨中的那桩事情以后,每当他接触到她的肌肤时,她总是觉得不快,仅此而已。她知道她对他还有吸引力,不过这是他的事情,跟她不相干。如果能跟他始终保持一定的距离,菲尔·鲁尔是很无害的,甚至对你很有帮助。她想起在亚历山大公墓他为她父亲致悼词时说过的那些辞藻华丽的话:一个英国人中的英国人,一个记者中的记者,一个持记者证的吟游诗人,在胜利进军的激动人心的节拍中高唱着帝国的挽歌。

她转过身来,勉强地把手伸给他说:“你真好,菲尔。十点半再见。”

帕米拉早就习惯于暴露在男子汉的目光下,但娘儿们死盯着她瞧是一种新鲜的感觉。那些出席大使馆宴会的俄国姑娘把她从头到脚、上上下下看个不停,她跟一个受雇在众目睽睽之下做时装表演的模特儿差不多。这些目光中没有傲慢的恶意,没有蓄意的无礼,只有强烈的、好奇的渴望。只要看看她们身上的晚礼服,你就不会觉得奇怪,有长有短,有些镶着荷叶边,有些绷得紧紧的,没一件不是做工奇劣、颜色糟透的。

男人们很快就在帕姆身边围拢,西方记者、军官和外交官,他们在欣赏一个来自他们那个世界的漂亮女人。俄国军官则默默地注视着帕米拉,好像她是一件价值连城的艺术品,他们的制服正好和俄国女人的邋遢衣衫形成对照,既整洁,又漂亮。尽管来了四五十位客人,这个长长的、镶有护壁板的房间一点儿不显得拥挤。许多客人聚拢在一个银质的、盛混合甜饮料的大钵旁,其他的人随着美国爵士音乐唱片的节奏在一块腾空的镶木地板上跳舞,其余的人手中拿着酒杯,有说有笑。

一个身材魁梧、相貌英俊的年轻俄国军官排开围着帕米拉的人群向前用结结巴巴的英语邀请她跳舞。他身上挂着成串儿的勋章,容光焕发。帕米拉喜欢他的勇气和笑容,于是点点头。他和她一样舞艺很不高明,不过因为能够围着一位美丽的英国少妇的纤腰,毕恭毕敬地在两人之间保持一定的距离翩翩起舞,他感到非常高兴。他那健康红润的面庞上流露出的那种欢乐把她迷住了。

“你在战争中干什么?”她尽力用她荒疏了的俄语凑成一个句子。

“Ubivayu nemtsev!”他答道,然后吞吞吐吐地译成英语,“我——杀德国鬼子。”

“我懂了。那太好了。”

他粗鲁地咧开嘴笑了一下,眼睛和牙齿闪闪发光。

菲尔·鲁尔拿着两杯混合饮料等在舞池边。唱片放完后,那个俄国人鞠了一躬,便离开了帕米拉。“他是他们那些出色的坦克司令员中的一个,”鲁尔说,“他参加过库尔斯克战役。”

“真的?他还是个孩子。”

“战争是孩子们打的。如果那些政客都赤膊上阵,我们明天就会实现世界大同。”

鲁尔说话走火了,帕米拉暗自思忖。五年前,他绝不会用这种说俏皮话的口吻说出如此庸俗的、讨人厌的话。另外一张唱片开始了:《莉莉·马琳》。他们相互交换了一下目光。对帕米拉来说,这首歌意味着北非以及她父亲的死。鲁尔说:“很奇怪,是不是?在这次血腥大屠杀的整个时期只出了这么一首像样的战争歌曲,一首低级的哭哭啼啼的德国民谣。”他把她手中的酒杯接了过来,“帕米拉,我们跳吧。”

“哦,好的。”

对刚和斯坦德利大使以及一位陆军航空兵团的将领一起走进来的帕格·亨利来说,《莉莉·马琳》意味着帕米拉·塔茨伯利。这个如怨如诉的德国情调过浓的曲调,不知怎的,凝聚了乱世男女悲欢离合的那种甜酸苦辣的滋味,以及一个即将踏上征途的士兵在黑暗中求爱寻欢时那种难言的哀愁。这种求欢的乐趣他和帕米拉在此生恐将难以尝到。他步入室内时听到那架蹩脚的留声机在呜咽:

号手啊,今夜你可别吹那准备战斗的号角,

我要和她欢度又一个良宵。

然后,我们要在别离前说声再见。

莉莉·马琳,我将永远把你怀念在心头,

莉莉·马琳,在心头。

他在这里碰上帕米拉自然惊得一愣。原来签证终于发下来了!看见她在鲁尔怀中使他更感到意外。想起那次新加坡的事件,帕格默默地讨厌这个家伙。他这种反应并非全是出于妒意,因为他对帕米拉已不抱奢望,但此情此景既使他感到恶心,又使他感到惊奇。

帕米拉注意到那个蓝色军服上闪耀着金光的矮小结实的身材走了过去,她猜想他一定看到她了,因为她在和鲁尔跳舞,他就不跟她打招呼了。老天爷啊,她想,为什么他要在这个时刻出现呢?为什么我们总是事与愿违呢?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头发变得这样灰白了?她离开舞伴赶上去,但他和那个高高的航空兵将军已经走进混合饮料大钵旁的人群里,人群又围拢了。她想用肘推开人丛挤进去,但又感到犹豫。在她决定试试看的时候,灯光闪了几下。“离午夜还有五分钟,”大使在人声静下来时宣布,“我们现在要熄灯拉开窗帘了。”

帕米拉被激动的客人们挤向一个有栏杆的、已经打开的窗子旁,繁星在夜空闪烁,舒服的凉风徐徐吹来。她站在那儿被一些喧闹的碎嘴子围住,动弹不得,眼睛朝河对岸黑魆魆的克里姆林宫望去。

“喂,帕米拉。”黑暗中从她身边传来他的声音,维克多·亨利的声音。

这时支支火箭射向夜空,炸裂时发出巨大的艳红色光芒。排炮轰鸣,他们脚底下的地板为之震动,参加宴会的人群欢呼起来。从城市各处如火山爆发似的喷射出万道光芒,不是烟火而是弹药组成的火网:照明弹、信号火箭、红色曳光弹、发出耀眼黄光的开花弹交织成一片五彩缤纷的华盖,震耳欲聋的响声几乎淹没了一百二十门大炮发出的隆隆声。

“喂,这使你想起什么吗?”她喘着气对身旁那个朦胧的人影说。一九四〇年,他们也是这样站着观看正在遭到燃烧弹轰炸的伦敦。那时,他破天荒地第一次用手臂围着她。

“是的。不过那次不是庆祝胜利的烟火。”

轰隆……轰隆……轰隆……

漫天弹幕火网不断爆炸,烈焰满天,向河流、大教堂以及克里姆林宫泻下光怪陆离的华彩。在大炮轰鸣间歇,他开始说话:“关于你爸爸的事我很难过,帕姆,十分难过。你收到我的信了吗?”

“没有。你是否收到过我的信?”

轰隆……

“只收到过你从华盛顿寄给我的那一封,说你已经订婚。你结婚了吗?”

“没有。我还写过一封,一封长信,寄到‘北安普敦’号。”

轰隆……

“那封信我没收到。”

礼炮轰鸣不已,最后终于停息。火焰熄灭后在星星底下留下朵朵黑烟。在这突如其来的静寂中,外面河堤上发出咔嗒咔嗒的响声。“啊呀,是弹片掉下来啦!”传来大使响亮的声音,“快离开窗子,所有人!”

灯亮时,那个陆军航空兵团的将军站在帕格身旁。瘦长的个子,淡黄卷曲的头发有点儿像勃纳—沃克,脸上浮现出使人不愉快的冷酷神情。“慷慨的高射炮火表演,”他说,“可惜他们提供有用的情报时不那样慷慨。”

帕格把他介绍给帕米拉。这位将军马上显得快活一些了。“太好了!三个星期之前我在新德里还跟邓肯·勃纳—沃克待在一起呢。他听说你要来,高兴极了。现在我知道他是为什么高兴了。”

她嫣然一笑:“他好吗?”

“还好。不过那是一个吃力不讨好的战区,那个中国—缅甸—印度战区。帕格,我们还是回去研究那些地图吧。我现在去告别。”

“是的,先生。”

将军走开了。帕格对她说:“很抱歉,我得陪着他,帕姆。我正忙于为租借飞机安排飞进来的航线。后天我们什么时候再碰一次头行吗?”

她把关于库尔斯克之行的消息告诉他。他的脸沉了下来,这使她感到有点儿高兴。“整整一个星期,是吗?太不巧了。”

“在华盛顿我见到你的太太。你收到过她的信吗?”

“哦,是的,她常来信。她似乎过得不错。她看起来怎么样?”

“好极了。她要我告诉你,拜伦已经晋升为他那艘潜艇的副艇长了。”

“副艇长!”他耸起浓浓的眉毛,和他的头发一样,他的眉毛现在更灰白了,他的脸色也更阴沉了,“怪事。他资历很浅,还是个后备军官。”

“你那位将军看样子要走了。”

“我看也是。”

他友好地和她握别。她想紧紧握住他的手,用行动来表达语言难以表达的情怀。但在如此不称心的情况下会见,即使这样做也会显得是对勃纳—沃克的不忠,有点儿对不起他。呀,糟透了,她心想。糟透了!糟透了!糟透了!

“那好,一星期后再见,”他说,“如果那时我还在市内的话。到目前为止,我没什么安排好的工作。”

“好,好。我们要谈的事情多着呢。”

“对。回来后打电话给我,帕姆。”

一个星期后她就给美国大使馆挂电话,她刚回到大都会旅馆的套间不过几分钟。她不惜浪费租金一直保留着这套房间。她猜想他一定又离开了莫斯科,他们之间那种两地相思的局面只能继续下去,这次绕道莫斯科之行看样子注定要以浪费时间和精力告终。但他在使馆里,而且听到她的声音似乎很高兴。

“你好,帕姆,一路上顺利吗?”

“可怕极了,少了个韬基就没意思了,帕格。而且看到那些毁灭了的城市、击毁了的坦克,到处都是发臭的德军尸体,我就感到恶心。俄国妇女和儿童吊在绞架上的照片使我厌恶。这场疯狂可耻的战争我实在受不了了。我们什么时候见面?”

“明天怎么样?”

“菲尔·鲁尔有没有打电话跟你说今天晚上的事?”

“鲁尔?”他的声音一下瘪了下去,“他没告诉我。”

她赶紧说:“他要给你打电话的。他妻子回来了。今天是她生日,他要在我的套间里为她举行宴会。我这个套间大极了,而且是他想法子给我弄到的,所以我不好意思拒绝他。客人里面有一些记者、几个大使馆的人、她的芭蕾舞同事,那一类人。如果你不想参加的话,我愿意脱身出来和你在别的地方会面。”

“不用,帕米拉。红军正要为我那位将军举行告别宴会,事实上,也在大都会旅馆。我们已经达成了协议,他就是为此而来的。”

“太好了。”

“那可得走着瞧。俄国人起草文件的手法高明,会写出超现实主义的杰作。同时,还有这次大吃大喝的欢宴庆祝,无论如何我脱不了身,我明天再给你打电话。”

“真该死,”帕米拉说,“哎呀,混蛋透顶。”

他轻声一笑:“帕姆,听起来你倒真像个记者。”

“你真不知道我说起话来能有多像。好吧!明天再说。”

鲁尔的妻子漂亮得叫人没法儿相信:十全十美的鹅蛋脸,明如秋水的蓝色大眼睛,浓密的黄头发,饱满匀称的双手和双臂。她坐在角落里,很少说话也不走动,不露笑容。套间里挤满了人,乐声大作,客人们吃喝跳舞,但没有真正欢乐的气氛,也许是因为过生日的姑娘是如此惹人注目的闷闷不乐。

那些俄国人跳起西方舞来好像大象,一点儿没有芭蕾舞那种优雅姿态。帕米拉和一个她以前看见过在《天鹅湖》中扮演王子的男人跳舞。他有一张牧神的脸形,一团漂亮蓬乱的黑发,连不合身的服装也掩盖不了他那健美的身躯,但他不懂舞步,他不停地用莫名其妙的俄语道歉。跳舞的人都是这个样子。菲尔一杯又一杯地狂饮伏特加,找了一个又一个姑娘笨拙地跳舞,强装出傻乎乎的笑声。瓦莲京娜开始流露出不如死了好的神色。帕米拉猜不出发生了什么事情,有可能是俄国人不善于和外国人交往,但在鲁尔和他这个仙女般的美人之间必定存在某种她不得而知的紧张关系。

美国海军武官乔伊斯是一个老于世故、乐呵呵的爱尔兰人,他请帕米拉跳舞。她委身让他把自己扶好时说:“可惜亨利上校在楼下不能脱身。”

“呀,你认识帕格?”乔伊斯说。

“很熟悉。”他那敏锐而明亮的眼睛盯着她。她接着说,“他和我父亲是知交。”

“我明白。喔,他真了不起。刚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任务。”

“你能给我说说吗?”

“如果你不在报上披露的话。”

“不会的。”

当他们随着舞步转来转去的时候,乔伊斯在音乐声中凑到帕米拉耳边说,斯坦德利大使几个月来一直试图为《租借法案》的飞机开辟一条西伯利亚航线,但劳而无功。费兹杰拉德将军为了促成这件事,来过苏联一次,但也是空手而归。这一次斯坦德利把问题交给帕格去解决,现在协议已经达成。这就意味着飞机不必再绕道南美洲和非洲,冒着经常发生撞毁事故的危险,艰苦地长途飞行而来,或是装在板条箱子里由德国潜艇可以击沉的护航船队运来,它们现在可以好像顺着漏斗落下一样沿着笔直安全的航线直接飞到苏联来。耽搁少了,交货多了,存在于双方之间的不快情绪可以随之得到缓和。

“俄国人守信用吗?”帕米拉在音乐暂停后走向点心桌时问道。

“还得走着瞧。现在,一次名副其实的联谊晚会正在楼下进行。帕格·亨利非常善于应付这些硬汉。”帕米拉谢绝伏特加。乔伊斯举起一大杯一饮而尽,咳了几声,然后看了看手表,“哟,差不多是时候了,他们该把那几个家伙从楼下那个喧闹的宴席上拉到这里来了。我为什么不去把帕格找来呢?”

“呀,请吧,请吧。”

约莫过了十分钟,四个盛装穿戴的红军军官闯了进来,后面跟着乔伊斯、帕格·亨利以及费兹杰拉德将军。俄国人当中有一个魁梧的秃顶将军,身上挂满勋章,一只假手,戴着皮手套,其他三个年轻得多,他们似乎远不如他们的将军那样兴高采烈。将军进来时用俄语吼叫“生日快乐!”他大步走到鲁尔的妻子跟前,弯下腰吻她的手,然后请她跳舞。瓦莲京娜展颜微笑——在帕米拉看来这是第一次,宛如冰峰上出现的晨曦——并跃起投入他的怀中。

“你认识他吗?”帕格问帕米拉,那一对舞伴正好跳进了舞池,随着《布吉伍吉洗衣妇》的节拍砰砰地跳起来。

“是不是那个在战地司令部里请我们吃饭,后来又发疯似的跳舞的人?”

“对的。尤里·叶甫连柯。”

“天啊,他可是个碰不得的人。”乔伊斯上校说,“那个斜眼看人、脸上有伤疤的小个子一定是他的政治副手,或者是内务部的人。他刚才想阻止将军上来,咕哝着什么和外国人搞得太熟什么的。你知道那位将军说什么吗?他说:‘那又怎样?他们会把我怎样?砍了我的另外一只手?’”

……那个布吉伍吉洗衣妇洗呀洗呀……

“我觉得,”帕格对帕米拉说,“我们以前好像听见过这支傻曲子。跳舞吗?”

“一定要跳吗?”

“你不想跳?感谢上帝,”他叉紧了她的手指,领她来到一张小沙发前,“他们在祝酒时识破了我的白葡萄酒花招,我只得再喝伏特加,我现在觉得天旋地转。”

当叶甫连柯和那个眉飞色舞的瓦莲京娜怪模怪样地踏着沉重的舞步来回扭动时,一些俄国人放弃了他们呆板的狐步而跳起林迪舞来。这种舞更适合他们富有弹性的在跳跃的肌肉。尽管没人会错把他们当作美国人,但其中有几个人的快速舞步堪称干净利落。

帕米拉说:“看起来你还没醉。”他坐在那儿,身子笔直,洁白的军服上有几颗耀眼的金钮扣、条纹道道的肩章以及几排色彩鲜艳的星带,伏特加使他的眼睛炯炯有神,脸上出现红晕。他添了几根白发,身体也胖了些,此外看不出十四个月来有什么变化。“顺便说一句,你太太要我劝你注意体重。”

“呀,是的。她是了解我的。说吧,给我一顿臭骂吧。我接受了这么个任务,就要大吃大喝。在‘北安普敦’号上我简直像一只秧鸡。”

这时差不多每一个人都在跳舞,只有那三个年轻的红军军官,他们并排靠在墙上,脸上毫无表情。还有费兹杰拉德将军,他和一个身穿红得可怕的缎子衣服的娟秀的芭蕾舞姑娘在调情。喧闹的声音是如此之大,以至于鲁尔不得不把音乐开得响些。帕米拉几乎是高声叫喊地说道:“告诉我关于‘北安普敦’号的事情,维克多。”

“好。”当他谈到中途岛战役之后发生在海上的情况,甚至在谈到塔萨法隆格的灾难时,他高兴得容光焕发,至少在她眼中是这样。他告诉她,他本来可以在斯普鲁恩斯下面获得一个职位,以及他如何应罗斯福的要求最终接受了现在这个职务的始末。他侃侃而谈,没有辛酸或懊悔,他只是把他这一段生活如实地为她讲述一遍而已。周围人声鼎沸,而她坐在那儿,安静地听他倾诉衷肠,为能厮守在他身边而心满意足,他的血肉之躯使她感到温暖,也使她心里甜丝丝的同时感到某种不安。这是她企求的一切,她反复沉思,只想和他长相厮守,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因为和他同坐在一张沙发上而有如获新生的感觉。他的心情并不愉快。这是显而易见的。她觉得她能使他幸福,而使他幸福会给她的生活带来意义。

与此同时,在留声机的音乐暂停的时候,叶甫连柯和那些芭蕾舞演员围在钢琴旁谈得起劲。一个姑娘坐了下来,弹出一阵不和谐的刺耳音调,大家哄堂大笑。叶甫连柯用俄语高声喊道:“不要紧,弹吧!”姑娘弹出一首俄国曲调,叶甫连柯一声吆喝,所有的俄国人,甚至包括那三个军官,都走过来列队表演一个旋转的集体舞,每个人都高声叫喊,跺脚,交叉往来,旋转。围成一圈儿的西方人用手打着拍子,为他们喝彩叫好。这个节目之后,大家都没什么拘束了。叶甫连柯脱掉他挂满勋章的上衣,穿着他那件宽大的、沾着汗渍的衬衫跳起他在莫斯科前线一所房子里一度表演过的那个舞蹈。在掌声中他不断蹲下又跃起,只是他那只被截去一段的、没有生气的手臂尴尬地耷拉在一边。接着,瓦莲京娜穿上他的上衣,即兴表演一支淘气的小舞蹈,把一位自负的将军作为嘲弄的对象,她的表演引起人们一阵欢闹。

他们在钢琴旁又进行了一番兴致勃勃的商议之后,瓦莲京娜做了个手势,请大家安静下来,然后高兴地宣布,她和她的朋友将表演一出她们为在前线巡回演出而创作的芭蕾舞剧。她跳希特勒,另外一个姑娘跳戈培尔,第三个跳戈林,第四个跳墨索里尼,尽管她们都没有化装。还有四个男演员扮演红军战士。

帕格和帕米拉中断了谈话来观看这出讽刺舞剧。模拟入侵的四个坏蛋在军乐声中大摇大摆地出场,取得胜利后趾高气扬,接着因为分赃而争吵,最后是一阵闹剧性的殴斗。这时红军在《国际歌》的歌声中昂首阔步地进场,四个坏蛋用夸张的动作表露他们内心的胆怯和恐惧,一圈儿又一圈儿打圆场的滑稽追逐。四个坏蛋相继死去,他们一个个倒下弯曲的身躯在地板上组成一个卐字形。全场轰动!

在一阵喝彩声中,演《天鹅湖》王子的那个演员脱掉上衣和领带,踢掉鞋子,对钢琴手做个手势。他穿着敞领的白衬衣,长裤长袜,一显身手,时而跳跃,时而旋转,舞姿优美动人,观众频频报以欢呼。这是无人能望其项背的登峰造极的舞艺,至少看起来如此。他站在那儿喘息,人们围着他向他表示祝贺,大家一再把杯中的伏特加斟满。突然,有人猛击琴键,传来一声粗重的钢琴声。腰杆子挺得笔直,军服上挂满绶带的费兹杰拉德将军昂首阔步走了出来。他没脱掉上衣。他向奏钢琴的人一挥手,钢琴就弹出一支快速的科佐茨基舞曲。随着琴声,这位修长的陆军航空兵团将军便蹲下身跳了起来,两臂交叉在胸前,淡黄色的头发,四下纷披,两条长腿敏捷地踢出缩进,时而向左、时而向右地跳跃。真是出人意表,又是如此动人心魄。《天鹅湖》王子一下子跳到费兹杰拉德的身边,在暴风雨般喝彩声、跺脚声和鼓掌声中和他一起跳完这个节目。

“我喜欢你们那位将军。”帕米拉说。

“我喜欢这些人,”帕格说,“他们很难对付,但我喜欢他们。”

叶甫连柯将军向费兹杰拉德敬上一杯伏特加,并和他碰杯。他们在热烈的掌声中一饮而尽。费兹杰拉德走到帕格的沙发旁边那张放饮料的桌子旁,挑了两瓶开着的伏特加——瓶子不大,但是满满的——说:“为了美国国旗,帕格。”他大踏步走回去,举起一瓶,挑战性地挥舞了一下,递给叶甫连柯。

“什么?好家伙!”叶甫连柯用俄语吼叫了一声,他宽阔的脸上和光秃秃的头顶已经是一片亮光光的红色。

在所有客人的怂恿下——除了,帕格注意到,那个有伤疤的红军军官,他像一个被小孩子造了反的保姆那样感到恼火——这两位将军各自翘起酒瓶,凑到嘴边,相互注视。费兹杰拉德先喝完,他把空瓶猛摔到砖砌的壁炉里,叶甫连柯的瓶子也跟着飞了过去。在一片欢呼声中他们紧紧拥抱,弹钢琴的姑娘这时砰砰地弹出了几乎是难以辨认的《星条旗》。

“天啊,我最好还是把他送回大使馆去,”帕格说,“他来到这里以后一直避免喝酒。”

但有人已经把《老虎拉格泰姆舞曲》的唱片放在留声机上,费兹杰拉德已经和那个穿红缎子衣服的姑娘婆娑起舞,她就是刚才在芭蕾舞中惟妙惟肖地模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戈培尔的那个姑娘,叶甫连柯搂着帕米拉跳。时间已过凌晨二时,因此,这次尽欢而散的一轮跳舞很快就告结束。客人们开始走了,留下来的人已寥寥无几。帕米拉再次和《天鹅湖》王子跳的时候,她看见帕格、叶甫连柯和费兹杰拉德在一起谈话,鲁尔站在一边谛听。她那逐渐消失的记者本能突然清醒过来,于是她跑过去坐在帕格的身边。

“那好!我们开门见山地谈吧?”费兹杰拉德对着帕格说,两位将军在面对面的两张长靠椅上各坐一边,相互瞪着对方。

“开门见山!”叶甫连柯大声喊道,并做了一个不会被误解的手势。

“那么告诉他,帕格,我对这个所谓第二战线的废话听腻了。几个星期以来,我在这里一直听到这些话。北非和西西里岛这两次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水陆双重攻势,究竟算不算数?对德国进行有上千架飞机参加的空袭究竟算不算数?为了防止日本人跳到他们的背上,我们进行的整个太平洋战争究竟算不算数?”

“为了美国国旗的光荣。”帕格轻声低语,费兹杰拉德听了脸上随即浮现一丝冷笑。帕格开始翻译,并在随后的唇枪舌剑中尽快地进行翻译。

叶甫连柯听了帕格的话不住地点头,他的脸色沉下来了,他用手指对着费兹杰拉德的脸。“集中兵力在有决定性的地点予以打击!集结重兵!在西点军校他们没教过这条原理吗?决定性的地点是希特勒德国,是还是不是?你们打击希特勒德国的途径是通过法国,是还是不是?”

“问问他为什么在英国对德孤军奋战的时候俄国在一整年里都没开辟一个第二战线。”

叶甫连柯咬牙切齿地瞪着费兹杰拉德:“那是帝国主义者为争夺世界市场而发动的战争。这与我们的农民和工人毫不相干。”

菲尔·鲁尔一边听,一边不住地往自己的杯子里倒伏特加,现在他口齿不清地对费兹杰拉德说:“你们还要一直吵下去吗?”

“他可以住嘴。是他开头的。”费兹杰拉德厉声说,“帕格,问问他为什么我们要甘冒风险去援助一个存心消灭我们生活方式的国家。”

“呀!上帝。”鲁尔咕哝了一句。

叶甫连柯的目光越来越剑拔弩张了。“我们相信你们的生活方式会由于内在的矛盾而自行毁灭。我们不想摧毁它,但希特勒能。因此,你们为什么不和我们合作,把希特勒打败?一九一九年丘吉尔曾试图毁灭我们的生活方式,现在他是克里姆林宫的上宾。历史是一步一步前进的,列宁说过。有时向前,有时向后。现在是前进的时候了。”

“你们不相信我们,觉得我们是酸苹果(1),我们怎么合作?”

帕格不懂得该怎么翻译“酸苹果”,但叶甫连柯领会了它的意思。他冷笑着回答:“对,对。这话听腻了。唉,先生,你们的国家从未遭到入侵,但我们多次遭到过。被入侵,被占领。和我们结盟的国家在历史上多半是背信弃义的,它们迟早会一转身便来进攻俄国,我们懂得了小心翼翼的好处。”

“美国不会进攻俄国。你们没有我们需要的东西。”

“好吧,我们只要求在打败希特勒之后,没人来触犯我们。”

“既然这么说,我们大家是否可以喝上最后一杯?”鲁尔说。

“我们的主人疲倦了。”叶甫连柯改变了他在辩论时那种刺耳的语调,突然友好地对旁边的费兹杰拉德说。

鲁尔开始一边一本正经地用俄语讲话,一边醉醺醺地打着手势,帕格低声地为费兹杰拉德做同声翻译。“呀,这一切都是空话。白种人正在打又一场大内战,主宰人类事务的是种族,叶甫连柯将军,不是经济。白种人在机械方面是杰出的,但在道德方面是原始的。德国人是最纯粹的白人,是超人。希特勒对这一点算是说对了。白人在内战中把这个星球毁灭一半之后将和红种人一样注定在历史中消失。在民主把张伯伦、达拉第、希特勒之流选为领袖之后,白人对民主所讲的胡言乱语可以休矣。接着要轮到中国了。中国是中央之国,是人类的重心。唯一的一个具有世界影响的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目前住在延安的窑洞里,他的名字叫毛泽东。”

鲁尔以不堪入目的醉汉的自信做出这样的断言。在帕格翻译时,他不时把目光投向帕米拉。

费兹杰拉德打着哈欠坐起身来,整理了一下军上装和领带。“将军,我的飞机可以取道海参崴吗?还是不可以?”

“你们履行你们的诺言,我们就会履行我们的诺言。”

“还有一件事。你们会和纳粹再次做交易吗?像你们在一九三九年那样?”

帕格有点儿紧张,不知该不该翻译这句话,但叶甫连柯用冷静的语调反驳道:“如果我们得悉你们又在搞另一个慕尼黑,我们将再次扭转局势,那你们就要倒霉。但如果你们打下去,我们也就打下去。如果你们不打,我们就依靠自己的力量打败希特勒。”

“那好,帕格。现在告诉他,作为一个制订作战计划的人,我费尽唇舌反对发动北非战役。告诉他,为了今年在法国开辟第二战线,我力争了整整六个月。说吧,告诉他。”

帕格照办了。叶甫连柯听着,绷紧嘴巴,眯着眼睛看费兹杰拉德。

“告诉他,他最好还是相信美国和历史上其他所有国家都不同。”

叶甫连柯的唯一反应是神秘地一笑。

“同时我希望他那专制的政体能让老百姓知道这种情况。因为从长远来看,这是实现和平的唯一机会。”

叶甫连柯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留下一张冰冷坚硬如石头的面孔。

“而你,将军,”费兹杰拉德站起来并伸出了手,“是个了不起的家伙,我已经醉得像个死人了。如有冒犯之处,请勿介意。帕格,把我送回斯巴索大厦吧,我要赶紧收拾行装了。”

叶甫连柯站了起来,伸出他的左手并说:“让我送你回斯巴索大厦吧!”

“真的?你太客气了。以盟国友谊的名义,我接受你的盛情。现在让我去向过生日的美人道别。”

到了这个时刻,只有几个红军军官和瓦莲京娜还没离开这个套间。叶甫连柯对着那些年轻的军官咆哮了几声,他们马上变得严肃起来,其中一个对费兹杰拉德说些什么——讲的是相当不错的英语,帕格注意到,这是他们在这个晚上第一次使用英语——接着美国陆军团航空兵团将军跟着他走了出去。瓦莲京娜把倒在扶手椅里的鲁尔拉了起来,并领着他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帕格、帕米拉和叶甫连柯将军三人留下,四周是曲终人散后的一片孤寂凌乱。

叶甫连柯用左手握住帕米拉的手说:“这样说,你要和邓肯·勃纳—沃克空军少将结婚了。他把我们四十架眼镜蛇式战斗机偷走了。”

帕米拉没把句子的语法搞清楚,她回答说:“将军,我们是用那些眼镜蛇式战斗机打同一个敌人呀。”

“那他呢?”叶甫连柯用他的那只假手指了指帕格·亨利。

她睁大了眼睛并模仿他的手势说:“你问他。”

帕格用很快的速度和叶甫连柯说话。帕米拉打断他们说:“喂,喂,你们在讲些什么?”

“我说他误会了。我告诉他我们是亲密的老朋友了。”

叶甫连柯一边用慢而清楚的俄语对帕米拉说,一边把食指插进帕格的肩膀。“你能到莫斯科来,亲爱的女士,是因为他为你弄到了签证。亨利,”他一边继续说,一边扣紧上衣的领扣,“不要做傻瓜!”(2)

他出其不意地走了,并带上了门。

“不要做傻瓜(3)——不要做——什么?”帕米拉问,“最后一个字是什么意思?”

“该死的傻瓜。”

“我懂了。”帕米拉突然笑起来,喉头发出一阵女性的尖厉的欢笑声。她用双臂挽住他的脖子,吻他的嘴。“原来是这样,你把我弄到莫斯科来是因为我们是亲密的老朋友了。”他把她紧紧抱在怀里,狂吻一阵之后才放开她。她走到窗前,把窗帘拉开了。白昼已经到来,一个俄国仲夏的清晨,淡淡的阳光使筵席散后的景象更显凄凉阴郁。帕米拉来到他身边,遥望天际被晨曦映得微红的浮云说:“你爱我。”

“我基本上没变。”

“我不爱邓肯。上次我写信到‘北安普敦’号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件事。他知道我不爱他。他也知道你。在那封信里,我要你说一声要我,或者永远保持缄默。但你没收到那封信。”

“你为什么要和一个你不爱的人结婚呢?”

“这个我在信中也告诉了你。我对漂泊不定的生活感到厌倦了,我需要一个容身之处。现在情况更是这样。那时我还有韬基,现在却是孑然一身了。”

他沉默了片刻之后说:“帕米拉,我回到家里时,罗达简直像是土耳其后宫里的一个妃子那样待我,她像是我的奴隶。她感到内疚、悔恨和忧伤,她不知如何是好。我深信她和那个家伙已经一刀两断了。我不是上帝,我是她的丈夫,我不忍心抛弃她。”

内疚和悔恨!忧伤和不知如何是好!这跟帕米拉在华盛顿看到的那个女人多么不相像啊!帕格才是忧伤和不知如何是好的人呀!他脸上每一道皱纹都说明这一点。如果再发生她不忠于你的行为你又要怎样呢?帕米拉险些要说出这个问题,可她看到帕格·亨利的道道皱纹的、严肃的脸和忧伤的眼睛,她觉得说不出口。“好吧!我已经来了。是你把我弄到这儿来的。你要我怎样?”

“噢,那是因为斯鲁特写信告诉我,你弄不到签证。”她面对着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的眼睛,“好吧,一定要我说吗?我想把你弄到这儿来是因为我能看到你就是幸福。”

“即使在我和菲尔·鲁尔跳舞的时候?”

“哦,那是偶然的事情。”

“我对菲尔并无好感。”

“我知道。”

“帕格,我们真倒霉,不是吗?”她泪水晶莹,但泪珠没滴下来,“我不能为了接近你而待在莫斯科。你不想享受云雨之欢吗?”

他面带热切而痛苦的神色说:“我没放任肉欲的自由,你也没有。”

“那么我就到新德里去。我要嫁给邓肯。”

“你还这么年轻。为什么要嫁给他呢?你迟早会遇到一个你心爱的人的。”

“万能的上帝啊,我心里容不下别人。你不明白我的意思吗?我要讲得怎样露骨你才懂呢?邓肯喜欢和一些漂亮的小姑娘鬼混,她们围着他团团转,百般勾引他。这也多少为我解决了一个难题。他想娶一位高贵的妇人,而且对我非常疼爱,又十分痴情。在他的心目中我是一个迷人的尤物,是世上少有的装饰品。”她把双手放在帕格肩上,“你是我的心上人,但愿我能控制自己的感情,可我办不到。”

他把她拥在怀里,太阳透过低低的云层,把一片黄澄澄的阳光投射到墙壁上。

“哟,太阳出来了。”他说。

“维克多,抱着我别放。”

沉默了很久、很久以后他说:“说起来恐怕词不达意。你说我们真倒霉。可是,我对现状感到满足,帕姆。这是上帝对我奇迹般的恩赐。我是指我对你的一片深情。在这里多待一些日子吧。”

“一个星期,”帕米拉说,声音有点儿哽塞,“我想办法待一个星期。”

“真的?一个星期?那可是等于一辈子呀。现在我得去把费兹杰拉德塞进飞机。”

她柔情满怀地抚弄他的头发和眉毛,又吻了他。他大踏步地走了出去,没有回头。她跑到窗前,一直等到他那笔直矮小的穿着白色军服的人影出现,并目送他消失在静谧的、阳光明媚的林荫大道上。《莉莉·马琳》的调子在她脑际萦回,她在想,什么时候他才会识破他妻子的作为呢? WNmSTQaKMyxfXlHK4hWXlNYQMGbU49nrBPzbq0BANTo5Cbh1qBpW6aOwA54atM6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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