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儿媳妇一听,没好气地顶撞了一句:“亨利上校可不想听这些伤心事。”
帕格吞吞吐吐地说:“如果说起来使你伤心,那就算了。不过我倒是很想听的。”
“那好,以后再说吧。现在吃饭了。”
她开始在桌子上摆餐具。叶甫连柯从墙上取下一张一个身穿军装的青年的照片说:“这就是我的儿子。”
灯光下他看见一张端正的斯拉夫面孔:鬈发,宽额角,高颧骨,天真聪颖的神态。帕格说:“漂亮。”
“我记得你说过你有一个当飞行员的儿子。”
“我有过。他在中途岛战役中阵亡了。”
叶甫连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然后用他那只好手紧紧地抓住帕格的肩膀。薇拉从帆布袋里取出一瓶红酒放到桌上,叶甫连柯拔去瓶塞,问道:“他的名字?”
“华伦。”
将军站起来,倒满三杯酒。帕格也站了起来。“华伦·维克多维奇·亨利。”叶甫连柯说,炉火使这个灯光照射下的邋遢的小室变得闷热了。帕格喝下那杯略带酸味的淡酒时,感觉到——这是第一次——华伦之死给他带来了一种不纯粹是极度痛苦的滋味。不管多么短暂,华伦之死弥合了两个世界之间的鸿沟,叶甫连柯放下他的空杯,说:“我们知道这次中途岛战役。它是美国海军的一次重大胜利,扭转了太平洋的形势。”
帕格说不出话来,只是点了点头。
晚餐除了薄饼之外还有香肠和来自将军的帆布袋里的美国罐头水果色拉。他们很快饮完了一瓶酒,接着又开了第二瓶。薇拉开始谈到被围后的情况。“最坏的情况,”她说,“发生在去年春天三月下旬解冻开始的时候。尸体陆陆续续在各处出现,他们都是倒在街头死去的人,几个月来没掩埋的冻僵了的尸体。垃圾、碎砖破瓦以及各种残骸和成千上万的尸体一起出现,造成了一种触目惊心的景象,到处是一股使人作呕的恶臭,瘟疫严重威胁着人们。但当局采取了严厉措施,把人民组织起来,一次大规模的清洁运动拯救了这座城市。尸体被投入巨大的集体墓穴,其中有些人查明了身份,但许多人无法查明。”
“你知道,全家人都饿死的有的是,”薇拉说,“或者只剩下一个人,不是病倒了就是失去了知觉,如果有谁不见了,也不会有人知道。唉,一个人快要死了,你是看得出来的,他们变得麻木,没有知觉。如果你把他们送到医院,或让他们躺在床上,设法让他们吃东西,他们可能就会好了。可是他们总是说他们没有病,坚持要去工作,然后他们会在人行道上坐下或睡倒,接着在积雪中死去。”她瞟了叶甫连柯一眼,随后压低嗓门,“他们的配给证经常被窃。有些人变得像狼一样。”
叶甫连柯喝了一些酒,砰的一声把杯子放在桌上,说:“唉,够了。已经铸成大错。胡搞,混蛋,不可饶恕的大错。”
他们已经喝下不少酒,因此帕格壮起胆来问道:“谁铸成的?”
他马上就知道这句话闯了大祸,得罪了人。叶甫连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露出一排发黄的牙齿:“一百万老人、儿童以及其他不健全的人早就应该予以疏散。在德军已经进抵离城一百英里处,轰炸机不分昼夜地飞来袭击的时候,不应再把食物贮存在陈旧的木头房子仓库里。一夜之间,足够全市六个月配给量的粮食被付之一炬,数以吨计的白糖溶化了渗到泥土里,老百姓就吃那些泥土。”
“我吃过,”薇拉说,“还是付了高价才买到的呢。”
“老百姓吃比那还要坏的东西。”叶甫连柯站了起来,“但德国人攻不进列宁格勒,永远不能。莫斯科发布命令,但列宁格勒拯救了自己。”他的声音逐渐低沉下去,这时他在穿大衣,背向帕格。帕格好像听见他还说了一句:“没听从命令。”他转过身来,然后再说,“好吧,从明天起,上校,你可以看一些被德国人占领过的地方。”
叶甫连柯以令人精疲力竭的速度兼程前进,一个个地名都融合在一起了——季赫温、勒热夫、莫扎伊斯克、维亚济马、图拉、利夫内——像美国中西部的城市一样,它们全是宽广平原上的新拓居地,头顶是无垠的苍穹,这个城镇和那个城镇之间没什么两样,不是像美国那样的平静气氛和平庸景色,到处是千篇一律的加油站、餐车式饭店和汽车游客旅馆等,这儿的城镇之间的相似之处在于到处都是触目惊心的景象。他们的飞机掠过几百英里的土地,不时降下来访问野战部队、村子里的指挥部,或是坦克和汽车运输队的站场,或者是野战机场。帕格看到广阔无边的俄国前线以及惊人的破坏和死亡。
撤退中的德军实行了吃了败仗的焦土政策:凡是值得偷的东西他们全部带走;凡是可以焚毁的东西他们都烧毁;凡是烧不着的东西他们埋炸药炸掉。在成千上万平方英里的土地上,他们像蝗虫一样蹂躏了大地。凡是德军已撤离的地方,过不多久就有建筑物出现。在德军新近被逐出的地方,衣衫褴褛、形容憔悴的俄国人心有余悸地在废墟中拨弄着或者掩埋着死者,或者是列队站在平坦的白雪皑皑的平原上,在开阔的天空下等候部队战地厨房发放食物。
在这里,单独媾和的问题冒了出来,满目疮痍的大地毫不含糊地提出了这个问题。德国人那种作为入侵歹徒的形象受到俄国人的深恶痛绝和唾弃自不待言。每一个村子和每一座城镇都有其恐怖的经历,还有记录了敌人暴行的存档照片——拷打、枪杀、强奸和堆积如山的尸体。血腥可怖的内容一再重复,使人麻木和厌烦。俄国人要报仇雪耻的意图同样是自不待言。但可恨的侵略者如果再遭受几次像斯大林格勒战役那样惨重的打击,那时他们愿意离开苏联国土,不再拷打和折磨这些人民,并愿意赔偿他们造成的损失,那么俄国人同意休战,你能怪他们吗?
帕格看见大量的租借物资在发挥作用,尤其是卡车,到处是卡车。有一次在南方,在停放着一排排见首不见尾的漆上草绿色但尚未刷上俄文和红星的卡车的一个停车场上,叶甫连柯对他说:“你们给我们装上了轮子,局势因此发生变化。德国人的轮子现在差不多要磨穿了,他们正在重新使用马匹。有朝一日他们连马也要吃掉,那时他们只能靠两条腿逃出俄国。”
在一个受到严重破坏的名叫沃罗涅日的临河大城里,他们在指挥部里吃了一顿完全俄国式的晚饭:卷心菜汤、罐头鱼以及一种油炒粗燕麦粉。副官们坐在另一张桌子上,叶甫连柯和帕格两人坐在一起。“亨利上校,我们还去不了哈尔科夫,”将军一本正经地说道,“德国人正在反攻。”
“不要为了我改变你的行程。”
叶甫连柯使他不安地瞪了他一眼,和他上次在列宁格勒看到过的一样。“嗯,这次反攻规模不小,因此我们只能去斯大林格勒。”
“看不到你的儿子真可惜。”
“他的空军大队已投入战斗,因此我们去了也见不到他。他是个不坏的小伙子,也许再过些时候你会和他见面的。”
从空中俯视,斯大林格勒宛如月球表面,巨大的弹坑,成千上万小脓疮似的弹穴把一片雪原糟蹋得满目疮痍,雪原上到处是丢弃的车辆、坦克。斯大林格勒沿着一条浮冰点点的又宽又黑的河流延伸,看上去像是一座出土的古城,全都是没有屋顶的断垣残壁。叶甫连柯和他的几个副官目不转睛地看着底下的废墟。这时,帕格想起了他自己飞抵珍珠港时看到的那种令人感到沮丧的景象。但檀香山安然无恙,只有舰队受到打击。美国国土上没有一座城市经历过这种破坏。在苏联,到处是毁灭,而此刻在机翼下展现的景象是最彻底的破坏。
他们乘车进入这座城市时,沿途经过焚毁的棚屋和建筑物、倒塌的砖石结构、一堆堆的车辆残骸,到处散发出毁灭的腐臭。然而,成群结队的正在清除碎砖破瓦的工人看起来很健康,而且精神抖擞,欢乐的儿童在废墟中游戏。已经消失的德国人留下了许多痕迹,粗体字母写的街道标志、击毁了的坦克和大炮、到处堆放或陷入乱石堆中的卡车,以及一个弹坑累累的公园里的士兵公墓,油漆的木头坟墓标志上有模拟的铁十字架。在一堵破墙的上部,帕格注意到一张已刮去一半的招贴画:一个学生模样梳着两条淡黄色辫子的德国姑娘抖缩在一个身穿红军制服的垂涎欲滴的猿人面前,后者把毛茸茸的双爪伸向姑娘的乳房。
吉普车在宽阔的中央广场上一座弹痕累累的建筑物前停了下来,周围其他的建筑物已全被炸平,荡然无存。在房子里边,苏维埃的官僚政治正在复活,有公文柜、噪声很大的打字机、坐在简陋的办公桌前面色苍白的男人以及端茶的女仆等全套人马设备。叶甫连柯说:“今天我很忙,我把你交托给冈定。在这次战役中他是中央委员会的秘书,那时候他一连六个月没好好地睡过一觉,现在他还是疾病缠身。”
一个身穿军服的大个子坐在一张厚木板的办公桌后,头顶上是一幅斯大林照片。他头发灰白,看上去非常倔强,脸上布满疲劳留下的深深皱纹。一只毛茸茸的大拳头搁在桌面上,用好斗的眼光看着这个身穿蓝色海军大衣的陌生人。叶甫连柯介绍了维克多·亨利。冈定长久地凝视这个来客,把他仔细打量了一番,接着翘起厚实的下颌,用德语挖苦地问:“你会讲德语吗?”
“我能讲一点儿俄语。”帕格用俄语温和地回答。
这个官员竖起浓眉看看叶甫连柯,后者把他那只好手放到维克多·亨利的肩膀上,并说:“我们的人。”
帕格永远忘不掉这件事情,他也永远弄不懂是什么东西促使叶甫连柯这样说。不管怎样,“我们的人”像魔术一样对冈定起了作用,他花了两个小时陪同帕格到各处走走,有时步行,有时乘车。他们走访了这座被摧毁的城市里的一些地点,到过郊外小山丛,走下向河边倾斜的深谷,也参观了河滨。他滔滔不绝地用俄语讲述这次战役的始末,提到大量指挥官的名字、番号、日期以及部队的机动战术等,情绪越来越激动,帕格只能勉强听懂大概意思。冈定在重温这一战役,他为之感到自豪,而维克多·亨利也能够领会其梗概:守卫国土的战士退到伏尔加河沿岸,他们靠从这条宽阔的河流对岸渡运过来或越过冰封的河面运送过来的给养和援军坚持战斗,战斗的口号是“与伏尔加河共存亡!”日日夜夜的惊险恐怖,德国人就在人们可以清楚地看见的小山上,在失守地段的屋顶上,在街道上隆隆驶过的坦克里。战士利用每一家、每一个地窖浴血奋战,有时在大雨中或暴风雪中进行,无休止的炮击和轰炸,周复一周,月复一月。市郊的雪地上留下了德军的败迹,一长串被击毁的坦克、自动火炮、榴弹炮、卡车、半履带式车辆等,蜿蜒向西,尤其是成千上万具穿着灰色军服的尸体,像垃圾一样,横七竖八地倒在静寂的弹坑遍地的田野上,绵延数英里。“这是一项艰巨的任务,”冈定说,“我看我们最终不得不把这些死老鼠堆起来烧掉。我们正在处理自己的。德国人是不会回来埋葬他们的遗尸了。”
那天晚上帕格发觉自己在一个地窖里参加了一次俄国人不论在什么地方或什么条件下都摆得出来的盛宴,各式各样的鱼,也有点儿肉,黑面包和白面包,红酒和白酒以及取之不尽的伏特加,把厚木板桌子摆得满满的。参与这次盛宴的人包括军官、城市官员、党政官员,总共约十五人。席前的介绍草草了事,显然无关紧要。东道主是叶甫连柯,在兴高采烈的交谈、歌唱和祝酒中,贯串着三个主题:斯大林格勒大捷、对美国租借物资的感激以及迫切需要开辟第二战线。帕格猜想,他的到来可能就是这些大亨趁机轻松一下的借口。他也在这种深情厚谊和紧张情绪的重压下无法自持,他开怀畅饮,放量大吃,好像明天不会来临似的。
翌日清晨,一位副官在冰冷的黑暗中把他唤醒,模模糊糊的记忆使他摇了摇发涨的头颅。如果不是在梦境中的话,他曾和叶甫连柯摇摇晃晃地穿过一条走廊,在分手时叶甫连柯对他说:“德国人重新攻占了哈尔科夫。”
帕格仆仆风尘地走遍了饱受战火蹂躏的俄罗斯前线之后,莫斯科在他眼中简直像圣弗朗西斯科一样未受损伤、和平宁静、安然无恙、气氛欢快。尽管这里一些没有竣工的建筑物已被放弃而遭受风霜雨雪的侵凌剥蚀,车辆稀疏,交通不便,肮脏的冰块有如绵延不断的小丘和山脊,战时的荒凉随处可见。
他发现大使变得热情奔放。《真理报》已经把斯退汀纽斯的租借物资报告一字不漏地登了出来,并把开头部分登在第一版上!苏联报刊上一下子大量出现了有关租借物资的报道!莫斯科电台的广播几乎每天都有租借物资的消息!
在国内,参议院一致通过了《租借法案》有效期延长的决议,众议院只有少数人投反对票。斯坦德利大使敢于直抒己见,各方纷纷表示祝贺,使他应接不暇。美国和英国报章已经正式地尽管是客气地声明他发表的只是他个人的意见。总统也以模棱两可的开玩笑的口吻提到凡是当海军上将的人如果不是守口如瓶,便是说话过多,把这一起事件支吾过去。“老天爷做证,帕格,我这样做了,或许有朝一日我的脑袋要搬家,但老天爷做证,这样做能起作用!以后他们再想欺侮我们可得郑重考虑了。”
斯坦德利在斯巴索大厦的温暖舒适的书室里,一边吃着上等美国咖啡、白面包卷和奶油,一边讲了上面这番话。他起了皱纹的双眼炯炯有神,皱褶密布的脸部和脖子由于高兴变得通红。维克多·亨利还没来得及向他汇报此次旅行的任何情况,斯坦德利便已倾吐了这一切。帕格的汇报是简短的。他说他准备立即写份观察报告,送请斯坦德利过目。
“太好了,帕格。哎呀,列宁格勒、勒热夫、沃罗涅日、斯大林格勒!哎哟!老天爷做证,你把这块地面都踏遍了。你这么一来,可要把费蒙维尔的鼻子整个刮掉!在这儿,他安安稳稳地坐在他的百货箱上,这个掌管租借物资的大老爷,从不走出去看看实际情况,而你刚一到这儿,马上就去现场打听到内部消息。真了不起,帕格。”
“将军,在这里我成了某个误会的受益者,他们以为我是个有来头的人物。”
“老天爷做证,你的确是个有来头的人物。让我尽快看到那份报告。唉,德国人重新占领哈尔科夫是怎么一回事?那个该死的疯子希特勒真是打不死。昨天晚上瑞典大使馆里许多俄国佬都是垂头丧气的。”
帕格从堆在书桌上的信件中看见一只国务院的信封,信封一角有用红墨水写上的莱斯里·斯鲁特的名字。他首先拆阅罗达的来信。这次她的语气显然和以前那种做作的爱谈笑的语调不同。
“你在这儿的时候,亲爱的帕格,我尽了最大的努力使你感到幸福,上帝知道。但到了现在,我真的不知道你是怎样看待我的了。”这句话是这几页情绪抑郁的来信中的主调。拜伦已经来过又走了,并告诉了她关于娜塔丽迁到巴登—巴登的消息,“你未能和拜伦见上一面,我为你感到难受。他是一个男子汉,一个十足的男子汉。你该感到骄傲。不过,他和你一样,有时会憋上一肚子无言的怒火。即使娜塔丽能带孩子平安无事地回到家里,正如斯鲁特先生向我保证的那样,我看她也不一定能使他平息怒火。他为了孩子而忧心如焚,而且他认为是她误了他的大事。”
斯鲁特的信写在黄色的长信笺上。他没说明为什么用红墨水写信,这就使信里的也许只是有点儿耸人听闻的消息显得更加耸人听闻了。
亲爱的亨利上校:
外交邮袋确实方便。我有一些消息要告诉你,还有一个请求。
首先提出这个请求。你知道,帕姆·塔茨伯利在这儿为《伦敦观察家》工作,她想到莫斯科去,的确,在这些日子里,一切重要的战况只有在那儿才能采访到。前些时候她提出签证申请。不批准。帕姆看到她作为记者的前途日渐渺茫,而她对她的工作产生了兴趣并且想干下去。
事情简单得很,你能够不能够,而且愿意不愿意助她一臂之力?当我建议帕姆写信给你时,她脸红了,并说没有任何希望,她说她做梦也不敢麻烦你。但我看到过你在莫斯科工作的情况,我认为你也许能帮她一下。我告诉她,我打算把她的处境写信告诉你,她听了脸更红了。她说:“莱斯里,千万别这样!我不允许你这样做。”我把这话理解为英国女人口不应心的表现,其实她想说:“呀,太好了!请你就这样办吧!”
人们永远弄不懂外交人民委员部为什么会充耳不闻或者恼怒在胸。如果你想找到其中原因,这大概与租借物资中四十架左右的眼镜蛇式战斗机有关吧。这批飞机原来是指定运往苏联的,但英国人设法把它们移作入侵北非之用。勃纳—沃克勋爵插手了这件事。当然,这也可能不是引起不快的原因。因为帕姆提起了这件事,我才顺便提一下。
现在谈谈我要说的消息。设法让娜塔丽和她叔叔离开卢尔德的尝试失败了,因为德国人把这伙人搬到了巴登—巴登,这是完全违反《国际法》的。大约一个月以前,杰斯特罗博士患肠病,病情很危险,需要动手术。巴登—巴登的外科手术设备显然是不足的。一位法兰克福的外科医生给他做了一次检查,他建议把病人送到巴黎。他告诉我们,在欧洲,进行这种手术的最高明的医生在巴黎的美国医院。
瑞士外交部非常妥帖地处理了这件事。娜塔丽、杰斯特罗博士和孩子现在都在巴黎。德国人允许他们待在一起,他们显得十分通情达理。很显然,博士的病情有点儿危险,因为已经引起了一些并发症。他开了两次刀,目前在缓慢地康复中。
对娜塔丽来说,巴黎肯定比巴登—巴登舒适得多。她受到瑞士的保护,而且我们又不是在和法国作战。还有其他一些美国人因为同样特殊的情况住在巴黎,等候在巴登—巴登举行的大规模的侨民交换,这些人将作为这次交换的筹码。他们必须向警方报到等等,但法国人对他们很热情。只要他们依法行事,德国人就不加干涉。如果埃伦和娜塔丽可以在交换之前一直待在巴黎,他们大概会使待在巴登—巴登那伙人歆羡不已。他们的犹太身份是个问题,我也不能假装我们不必为此感到焦虑,但这个问题在巴登—巴登也是存在的,也许更为突出。总而言之,我还是有点儿担心,不过如果我们稍微有点儿好运的话,一切问题都会解决的。卢尔德那件事是值得一试的,结果未能如愿以偿,我为此感到遗憾。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你居然能得到哈里·霍普金斯的帮忙。
拜伦匆匆路过华盛顿时我见到了他。我生平第一次注意到他的外貌和你很相像,他以前看起来像一个青少年电影中的演员。关于娜塔丽的事情,我也和你的妻子通了一次电话,谈得很久。这次谈话使她平静了一些。娜塔丽的母亲每星期都给我打电话,可怜的老太太。
关于我自己的情况,可以奉告的东西不多,而且都是不太好的消息,所以我就略而不谈了。我希望你能为帕米拉尽点儿力,她真的渴望到莫斯科去。
你的莱斯里·斯鲁特
一九四三年三月一日
叶甫连柯将军没站起来,也没和他握手。他只是点了点头表示欢迎,同时挥手叫他的副官走开,并用那只假手做个手势让帕格坐在椅子上。房间内看不见有任何点心或饮料。
“感谢你同意接见我。”
叶甫连柯点了点头。
“我期待拿到那份关于租借物资的统计摘要,你答应过要给我的。”
“还没准备好。在电话里我已经告诉你了。”
“我不是为了这件事来的。上星期你提起的那个和我一起来到莫斯科前线的记者埃里斯特·塔茨伯利。”
“怎么啦?”
“他在北非触雷炸死了。他的女儿继承父业,当了记者。她想申请到苏联来的记者签证,可是遇到了困难。”
叶甫连柯带着怀疑的神色冷冷一笑,他说:“亨利上校,这是外交人民委员部签证处主管的事。”
帕格从容地面对这一意料之中的推托:“我希望能帮她一下忙。”
“她是你的特殊的要好朋友吗?”他以坦率的带有暗示味道的口吻说出“特殊”这个俄国字。
“是的。”
“那么,也许是我搞错了。这里的一些英国记者告诉我,她和空军少将邓肯·勃纳—沃克订了婚。”
“对的。不过,我们还是挚友。”
将军把他那只好手搁到书桌上那只假手上面,脸上浮现出一种在帕格看来是在“摆官架子”的神色:没有笑容,双眼半启,大嘴拉长。这是他惯常的模样,是一种好斗的表情。“嗯,正如我所说,签证不是我管的事。很抱歉,你还有其他事情吗?”
“你有你儿子在哈尔科夫前线的消息吗?”
“还没有。谢谢你的关心。”叶甫连柯一边站起来,一边以结束谈话的口吻说,“告诉我,你的大使还认为我们在掩盖关于租借物资的事实吗?”
“他对苏联报纸和电台最近的报道很满意。”
“那好。当然,有些事实最好还得隐瞒一下。譬如说,美国没履行诺言,给我们提供我们空军急需的眼镜蛇式战斗机,并让英国人调走了这些飞机。公布这些事情只能长敌人的威风。不过,你不认为盟邦之间这种失信行为是一件十分严重的事情吗?”
“我没听说过这件事情。”
“真的?然而租借物资似乎是你的职责范围。我们的英国朋友当然害怕苏联变得过于强大,他们在想,战后怎么办?确实是很有远见。”叶甫连柯站在那里,双手放在桌面上,粗声粗气地讲了这些挖苦人的话,“温斯顿·丘吉尔在一九一九年曾试图扑灭我们的社会主义革命。对我们这样的政体,他无疑并没改变他那种不以为然的看法。那是非常令人遗憾的。不过,在这个时刻,对希特勒的战争又怎么样呢?即使是丘吉尔,他也想打赢这场战争吧!不幸的是,要达到这个目的只有杀死德国兵。你已经亲眼看到我们正在杀死该由我们去杀的一批德国兵。但英国人非常不愿意打德国兵。那些眼镜蛇式战斗机事实上是邓肯·勃纳—沃克勋爵设法弄走以便英国军队在法属北非登陆的。在北非并没有德国兵。”
在这一番怒气冲冲的长篇大论中,叶甫连柯每次重复“德国兵”的时候,他那种粗俗而轻蔑的语调叫人听了颇不好受。
“我说过我对这个情况一无所知。”帕格做出迅速而强硬的反应。关于帕米拉的签证问题,他已得到答复,但是现在的情况已远远超出那个范围,“如果我国政府不履行诺言,那是非常严重的问题。至于丘吉尔首相,在他领导下的英国人民单独对德作战整整一年,在那时候,苏联却在向希特勒提供物资。在阿拉曼和其他一些地方,他们也杀了该由他们去杀的一批德国兵。他们每次出动一千架轰炸机对德国进行的空袭,使敌人损失重大,并牵制了敌人的大批防空力量。像这次眼镜蛇式战斗机事件引起的任何误会肯定不应予以公布,而应在我们中间得到纠正。尽管发生了这种事情,尽管我们遭受了严重损失,租借物资也在继续提供。我们一支运送租借物资的护航队刚受到德国潜艇的攻击,蒙受了这次战争中迄今为止最惨重的损失。德国潜艇群击沉了二十一艘船只,数以千计的美国和英国水手在冰冷的海水里葬身鱼腹。而这一切都是为了把租借物资送到你们手里。”
叶甫连柯的语气稍微温和了一些:“你已经向哈里·霍普金斯报告你和我们一起进行的访问了吗?”
“我的报告还没写完。我将把你们对眼镜蛇式战斗机所表示的不满记录在内。你的统计摘要也一并寄出。”
“你星期一可以拿到这份摘要。”
“谢谢。”
“作为交换,你能送我一份你给霍普金斯先生的报告吗?”
“我将亲自把报告的一份副本送给你。”
叶甫连柯伸出了他的左手。
帕格写了一份二十页的报告。斯坦德利将军看到这份内容丰富的有关租借物资的情报很是高兴,随即发出指示,将这份报告大量油印,以便在国内政界广为分发,包括送给总统本人一份。
帕格匆匆作书,也给哈里·霍普金斯写了一封亲笔信。这天晚上,他迟迟未就寝,不时啜饮伏特加提神,他打算在外交信使出发前一个小时把信投入邮包中。这种偷偷摸摸的绕过斯坦德利的做法令人厌恶,但这毕竟是他的工作,如果说在他目前这种说不出一个名堂的职务中有什么东西可以算是他的工作的话。
亲爱的霍普金斯先生:
斯坦德利大使正把我的情况汇报转交给你以及其他人。这份汇报涉及我在尤里·叶甫连柯将军陪同下最近在苏联进行的一次为期八天的观察访问。我提供的全部事实都写在那份文件中了,应您的要求,我在报告里加上了一些“水晶球”的注解。
关于租借物资方面,这次访问使我深信,总统慷慨赠予的政策,即不要求补偿的政策,是唯一明智的政策。国会可以因为表现出它非常理解这一点而感到自豪。即使俄国人不是在大批地杀死我们的敌人,让我们提供的援助也带有一些吝啬的附加条件。这场战争终将结束,我们有朝一日必须和苏联共处。如果我们在把救生索抛给一个挣扎于深水中的人以前就开始对救生索的价格讨价还价,那个人可能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但他绝不会忘记。
在我看来,俄国人正在开始打断希特勒主义的脊柱,但付出的代价是惊人的。我常常在想象这样一幅景象:日本人在我们的太平洋沿岸蜂拥登陆,席卷我们的半壁江山,杀掉或俘虏了大概两千万美国人,劫掠了我们所有的粮食,搬走了工厂,把几百万人送回日本去当奴隶,并到处进行破坏和犯下暴行。这些大致就是俄国人正在经历的情况,他们能够坚持下去并卷土重来这个事实是令人惊异的。租借物资无疑起到一定作用,但对一个缺乏勇气的国家来说,这种援助是无济于事的。叶甫连柯让我看到几个穿上租借物资的新军服的士兵,然后他不加渲染地说:“俄国的躯体。”就我而言,这一句话就说出了租借物资的全部意义。
不过,同样令人惊异的是德国人的战争成果。我们可以在地图上看到这些情况或者在其他地方读到这方面的报道,但是沿着一条一千英里长的战线飞行并目睹真相是另一回事。考虑到希特勒在从挪威到比利牛斯山脉的西欧也部署了强大的兵力,并在北非展开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同时进行一场规模巨大的潜艇战役——我并没访问过高加索,单单那个地方就是另一条奇大无比的战线——这种对一个幅员比德国大九倍、人口多一倍的高度工业化和军事化的国家进行持续的猛攻,确实使人惊异不止。这可能是有史以来最出色的(也是最可憎的)军事业绩。我们和英国人如果没有俄国人的参与能够消灭这支可怕的掠夺成性的力量吗?我感到怀疑。再说一次,总统不惜代价的务必使苏联继续作战的政策是唯一明智的政策。
这就产生了单独媾和的问题,有关这一点你已明确地要求我做出判断。不幸的是,苏联使我感到困惑,它的人民、它的政府、它的社会哲学,总之,它的一切都令人不解。当然,不只是我一个人有这种感觉。
我不认为俄国人热爱或是喜欢他们的共产主义政府。我倒认为,一次误入歧途的革命所造成的后果使他们无法摆脱这个政府。尽管宣传掩盖了真相,我认为他们也意识到斯大林和他的残暴的一伙在战争开始时铸下了大错,后来又几乎输掉战争。或许有朝一日这个伟大的有耐心的民族将会向这个政权算账,正如他们向罗曼诺夫皇族算账一样。与此同时,斯大林继续掌权,行使严酷的雷厉风行的统治。他将做出有关单独媾和的决定。不管他做出什么样的决定,人民将唯命是从。没有人会反叛斯大林,在看到德国人在这儿的所作所为之后,没有人会这样做。
在这个时刻,单独媾和将是背信弃义的,而我置身于俄国人之中,意识不到也不担心这种背信弃义。对战争的厌倦是另外一回事。德国人重占哈尔科夫所表现的重整旗鼓的力量是不祥的。我问自己,为什么俄国当局允许我进行这次非同寻常的访问?叶甫连柯将军为什么邀请我到他儿媳妇在列宁格勒的肮脏的公寓去并要她告诉我关于围城的恐怖故事?可能是使我们抱怨俄国人忘恩负义的做法显得可耻,也可能是为了使我深切地感到——正如我在正式报告里所描述的那样,我被当作你的非正式助手——俄国人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这里提出的在欧洲开辟第二战线的暗示——有时是含蓄的,但经常是赤裸裸的——简直是没完没了。
我在太平洋经历过一些残酷的战役,但那主要是职业军人的战争。这里的战争是总体战,两个民族全力以赴,各自掐住对方的颈静脉。俄国人在为自身的生死存亡而搏斗时并不是为了帮助我们,但这场战斗正起着这个作用。《租借法案》好像是一项天授的政策,它具有莫大的历史意义。但战场上的浴血奋战仍然是决定战争胜负的关键,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人们经受这种牺牲的忍耐总是有个限度的。
我的“水晶球”告诉我的东西也是显而易见的。如果我们能够使俄国人相信,我们正认真考虑不久后将会在欧洲开辟一个第二战线,我们就不必担心他们会单独媾和。否则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
你的诚挚的维克多·亨利
一九四三年三月二十七日
“关于眼镜蛇式战斗机的问题,”帕格说,“是在第十七和十八页上。”
这是过了一个周末之后。现在他和叶甫连柯正在交换文件,叶甫连柯拿到他的报告的一份副本,装订成厚厚一册的文件。帕格迅速地翻阅了一下叶甫连柯的摘要,他看到一页页的数字、图解和表格,而且有整页的密密麻麻的俄文说明。
“嗯,我自己当然不能阅读你的报告。”叶甫连柯的语气像闲话家常一样,但有点儿急忙匆促。他把报告塞入那只放在桌子上的公事包里,他的皮里子大衣和一只旅行袋放在沙发上,“我要到南方前线去,我的副官将在飞机上一边阅读,一边翻译给我听。”
“将军,我还有一封写给哈里·霍普金斯的私人信件。”帕格从他的公事包里又抽出一些文件,“我为你特地自己把它译成俄文,尽管我不得不借助字典和语法书。”
“但这是为什么呢?我们有很好的译员。”
“我们也有,我不想给你留下一份。如果你愿意看一下然后还给我,这就是我准备这份俄文译稿的目的。”
叶甫连柯似乎有点儿迷惑不解,而且起了疑心。接着他摆出屈尊俯就的样子对帕格悠然一笑:“好呀!就是因为这种小心谨慎的保守秘密的做法我们经常受到指责。”
帕格说:“这种做法可能是会传染的。”
“不幸的是,我现在时间不多,亨利上校。”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等你回来后再说吧,那时我将听你吩咐。”
叶甫连柯拿起电话,急促地咆哮了几声,然后挂断电话,并伸出手来。帕格把译好的信给了他。他把一根香烟插进假手上的钢夹,一边苦笑着,一边开始读信,慢慢地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恶狠狠地朝帕格瞪了两眼,就像上次他在列宁格勒的公寓里那样。他翻到了最后一页,坐在那儿目不转睛地瞧了一会儿,然后把信递还给帕格。他脸上毫无表情:“你的俄语动词还得下点儿功夫。”
“如果你有什么意见,我愿意转达给哈里·霍普金斯。”
“我要说的也许你不爱听。”
“那没关系。”
“你对苏联的政治理解非常肤浅,很有偏见,而且非常无知。现在我该走了。”叶甫连柯站了起来,“你曾问到我儿子在哈尔科夫前线的情况。我们收到了他的来信,他很好。”
“这真的使我感到高兴。”
叶甫连柯在电话里大声发出一道命令,接着把假手首先伸入袖子管,开始穿上大衣。一位副官走了进来,拿走了他的行李。“至于帕米拉·塔茨伯利小姐,她的签证已经发出。你的司机会送你回公寓。再见。”
“再见。”帕格说。帕米拉的事来得过于突然,他来不及做出反应。他以为叶甫连柯伸出那只好手是为了和他握别,但那只手一直伸到他的肩膀上捏了一下,时间虽然短暂,却也够痛的。叶甫连柯转身走了。
第六十二章
班瑞尔·杰斯特罗、萨米·穆特普尔和一〇〇五特别分队的其他犹太人正在安装的钢轨上不会有机车通过,堆在附近的沉重枕木也不会用来支撑滚滚向前的列车。这些钢轨原来是准备用于修理路基的,但布洛贝尔上校已经决定给它们派一个别的用场。
曙光初露,这个特别分队便来到工地,把钢架竖起。这种钢架就是一〇〇五行动取得成功的秘诀。对一个像鲍尔·布洛贝尔这样的职业建筑师来说,这是一项很容易设计、建筑和使用的简单工程,但是奥斯威辛和其他集中营的笨蛋们不能够领会其优越性。布洛贝尔已经把钢架图样的一些副本送给各个集中营司令官。迄今为止,他们的兴趣不大,尽管奥斯威辛有个名叫霍斯的家伙表示愿意尝试一下。这种构架为他的尸体处理问题提供了一个解决方法,这个问题确实已经成了一个影响健康的严重问题,为此他也一直在诉苦埋怨,并且还要找出各种借口来推脱责任。但在布洛贝尔为他描述这个玩意儿如何使用的时候,这个家伙显然弄不懂其中道理,但他又不肯承认自己一窍不通,只能一味点头微笑,支吾过去。他只不过是一个管理集中营的老手而已,没有文化,脑子又不开窍。
这天早上开工时,布洛贝尔上校已来到工地上。这是不寻常的。操作程序是早已安排好的,而且新近来自奥斯威辛的这个分队——终于是一帮壮健的犹太人,在一些伶俐的工头儿带领下肯埋头苦干的家伙——也一学就会。通常在这个时刻,布洛贝尔总是在他的篷车里,如果这支小分队不是在边远的原始森林地带,他也可能还在市区的住宅里开怀畅饮荷兰杜松子酒以驱散清晨的寒气呢。这是一项孤单乏味的工作,反复不停地操作,令人厌烦,整个神经系统都受折磨。党卫军人员只能在晚上领到他们的配给荷兰杜松子酒,在工作时间里,他们必须盯住那些犹太人。犹太人的逃亡率很高,比布洛贝尔向柏林汇报的还要高。军阶带来一定的权利,党卫军的这位布洛贝尔上校喜欢在一天之始喝上几杯,但今天早上不同寻常,他处于完全清醒的状态。
这个坑是昨天打开的。幸而晚上的雪下得不大,一排排的尸体,上面盖着一层薄薄的雪花,可能有两千具,是中等规模的活儿。跟往常一样,气味实在难闻,但低温和干雪把这股恶臭压低了些,而且钢架设在上风处,这样也好一些。布洛贝尔看到钢架这么快就搭好了,很是快慰。犹太工头儿“萨米”想出了个好主意,把号码刻在钢轨上,这样便于分辨和配合,半小时不到就能全部做完,拴住、紧固后便可投入使用。用钢横梁把钢轨连在一起,形成狭长的牢固结构,就像把一段路轨架在支撑架上一样。接着就是堆砌工作,一层枕木、一层尸体和浸透燃油的破布,木柴、尸体,木柴、尸体,再加上一两排沉重的钢轨来压住下面堆叠起来的东西。这样如法炮制,直到你把坑里的尸体全都堆上去,或者焚尸堆已经摇摇欲坠时为止。
布洛贝尔这次莅临现场观看的是那个新实施的搜查程序,掠夺财物的行为最近已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这一带都是明斯克周围的早期墓穴,埋葬着一九四一年历次处决的死者。那时谁都不知道该怎么干,数十万犹太人一批一批地拖出来枪决,连同他们身上的衣服一起被埋掉,甚至不加以搜查。遍布白俄罗斯各地的万人冢里埋藏着指环、表、金币和陈旧的纸币,也有大量的美元。变黑的凝血把纸币浆得硬邦邦的,但它们还是一样值钱。在这些腐尸的肛门或阴户里,你有可能找到贵重的宝石。这种差事可不是好玩的,但值得这么干。有些地方的当地居民已经开始盗墓,为了打击这种活动,布洛贝尔不得不枪杀了几个儿童,因为他们很像是干这种鬼把戏的能手。德国需要一切能弄到手的财富以继续进行这场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斗争。在国内,人民正在为元首收集坛坛罐罐,而在这里,在所有这些正在腐烂的、现在必须付之一炬的垃圾中,埋藏着真正的宝物。
直到今天以前,对这些宝藏人们只是随便收集一些,大部分都漫不经心地付之一炬,有一部分到了党卫军下级人员的口袋里,有一些犹太人贪婪成性,胆大妄为,甚至在偷窃时被当场抓住。布洛贝尔怀疑,那些脱逃的人可能是以偷窃来的珠宝或钱财贿赂了警卫。在执行这种勤务时,党卫军的士气和军纪往往会低落和松弛下来。他认为有必要杀一儆百,于是枪决了七个身强力壮的犹太人,对工作队来说,这是不可弥补的损失。
他对新作业制度的实施进行了观察。太好了!搜查身体的犹太人,收集赃物的犹太人,登记货物的犹太人以及用钳子拔金牙齿的犹太人全部在党卫军的严密监视下对一个接一个传上来排列在雪地上的尸体有条不紊地工作。
格赖泽尔中尉负责指挥这项工作。从现在起,在一〇〇五特别分队从事肃清一九四一年的各个墓穴的整个时期,这个年轻小伙子不做其他工作,专门照管布洛贝尔称之为“经济程序”的工作。格赖泽尔是一个来自布雷斯劳(1)的漂亮的理想主义者,一个优秀的党卫军典型,布洛贝尔乐于和他进行哲学上的探讨。他以前是一个取得大学学位的会计师,因此可以依仗他来进行这项工作。一〇〇五特别分队即将向柏林的中央银行金库汇出大量财物,而布洛贝尔的提升档案中理所应当要把这一笔记上。
搜查工序使整个加工过程拖长了一些,但是没他原来估计的那么长。墓穴里大多数都是穷人,身无长物。问题是,你没办法知道到底哪一个人身上有东西。上校下达的命令是“全部搜查,小孩也不放过!”把贵重物品藏在小孩身上是犹太人的惯技。
好啦,一项任务完成了!
工作结束了。被搜劫一空的尸体全部堆在铁路枕木和钢轨上。当那些犹太人爬上梯子把废油和汽油倾泻在焚尸堆上时,布洛贝尔朝他的司机挥了挥手。用于焚尸的汽油越来越成为一个难以解决的问题。对于这一点,德国军队越来越苛刻,正像它从不肯派遣足够的士兵为每个工地布置一条警戒线一样。没有汽油就没有火焰,闷火可以烧几天几夜,弄得不可收拾。但今天汽油很充裕,看起来不消多久,一千多个早已死掉的犹太人就可以化作熊熊烈火。布洛贝尔在灼热的气浪冲击下不得不稍微后退。
他驱车回到他的篷车那里去。他一边把一杯又一杯的烈酒往下灌,一边草拟一份送往柏林的关于他的工作方法的报告,把这些事情记录在案是有好处的,其他任何人都不能抢占发明钢架的功劳。他写了一份关于钢架的长篇报告,指出尸体的火化,尤其是陈尸的火化,主要问题在于为火焰提供足够的氧气。在奥斯威辛的那些露天地坑——唉,他自己也曾用过露天地坑——速度慢,在夜间,老远就能看到火光,而且由于氧气到不了底部,油和汽油的消耗量四倍于使用钢架时的用量。切尔姆诺的地坑燃烧时发出鲜红的火焰,三天不绝,而且尸骨的处理仍然是个大问题。在他看来,地坑的唯一好处是它胜过焚尸炉。
他为反对奥斯威辛的焚尸炉曾费尽口舌,结果还是徒劳。对于这种工作,他比任何人都更熟悉,但让它见鬼去吧!毒气室的想法是无可非议的,它能大批处理犹太人,既从容,又稳当。但这套设备的设计者愚不可及,它用毒气杀人的能力是火化能力的四倍,高峰时间内负载过重,必然造成不可收拾的局面。好吧,就让那些在柏林的自作聪明之辈去浪费金钱、消耗珍贵的原料和机器吧。让他们自己去发现,任何烟囱的衬里都经受不了几十万具尸体燃烧时所产生的高温,昼夜不停地焚烧几百吨死人肉所产生的高温。那些庞大的、复杂的结构只能带来麻烦。愚蠢透顶,外行的结构,外行的处理技术!距离现场一千英里之遥的官老爷凭空想象出来的奇特的设备,而他们真正需要的只不过是上帝的新鲜空气和鲍尔·布洛贝尔的钢架。
取决于风力的大小,钢架上焚尸的时间有时只需两个小时,有时则长达十个小时。几个犹太人站在焚尸堆旁用铁耙处理噼啪作响的火堆,在狭长的地坑下面,杰斯特罗和穆特普尔等其他犹太人把更多的尸体一个一个地传送上来。天又开始下雪了。在漫天飞雪中,黑色的浓烟和红色的火舌缭绕上升,煞是好看,如果谁在这儿还有闲情逸致去欣赏如此美景的话。不过那四十多个持枪围着工地的党卫军却感到厌烦,冻得发麻,期待着换班,而这伙犹太人——那些神志尚清、还能觉察到周围事物的犹太人——像牛马一样在干活儿。
这些犹太人当中有许多人已经变成毫无血性的疯子了。他们工作,因为不工作就没得吃,不工作只有饿死和挨揍。他们掘开散发出恶臭的万人坑,到下面去搬运那些干枯腐烂的尸体。他们戴上皮手套接触那些尸体时,有些尸体会瓦解成几段,吃得胖胖的蛆虫纷纷落下来。他们日复一日地把惨遭杀害的犹太同胞堆在尸堆上,然后点火焚烧。这种工作使他们难以忍受,心里无法支撑下去,最后垮了下来,和腐尸一样分崩离析。对警卫来说,这些驯良的、机器人般的疯子和家畜一样不会带来多大的麻烦,党卫军就是这个样子用叱责和对待狼狗的态度来对待这小队人马的。
但不是所有人的精神和思想都已泯灭。他们当中不乏意志坚强、决心要活下去的人,他们也听从党卫军的指挥,但心明眼亮,随时注意保护自己。对杰斯特罗和穆特普尔来说,在坑底干活儿也有好处,只要能够硬得起心肠整天和那些软绵绵的、嘴巴张开瘦骨嶙峋的尸骨打交道,党卫军准许你用一块布掩住鼻子和嘴巴,而他们自己反正既不爱看这种景象,也不想嗅到这种气味,总是站在离开地坑一段距离的地方。做苦役的奴隶如果在工作时说话,会被就地格杀勿论,但杰斯特罗和穆特普尔两人在口罩的掩护下经常进行长时间的无拘束的谈话。
今天,他们又在争论一个老问题。班瑞尔·杰斯特罗反对在这里设法逃亡。的确,他熟悉这一带的森林,他知道游击队出没的小路和藏身的地方,他甚至记得一些老的口令。萨米·穆特普尔的论点是:这里是杰斯特罗的土地,在这里设法逃亡是很理想的。
但班瑞尔想得比较远。这不仅仅是逃入森林去保全性命的问题,他们的任务是把奥斯威辛的照片和文件送到布拉格。在那里,抵抗运动能够把这些材料送到外界,尤其是美国人的手里。但一〇〇五特别分队一直在移动,而且离布拉格越来越远,如果在这里逃亡,他们必须在德军防线后面穿越森林,穿过整个波兰。有些波兰人是不错的,但森林中的波兰游击队有很多是不友好的,他们甚至会杀害犹太人,而且村子里的波兰人也靠不住,他们可能会告发犹太人。班瑞尔听到一些党卫军军官在交谈时提到一〇〇五特别分队即将调到乌克兰去,乌克兰距离布拉格比这儿要近几百英里。
穆特普尔信不过党卫军军官的无稽之谈,调动不一定能成为事实,他要采取行动。在他们蹒跚地走下坑中小道,怀着他们的敬意抬起每一具长满蛆虫的尸体,传上去交给地面上等在那儿的人时,说话的主要是他。如果尸体开始分解,他们就做个手势,让上面递给他们帆布袋把尸体兜住。
在他们进行这项工作时,班瑞尔·杰斯特罗为死者吟诵赞歌。他背得出祷告文,每一天,他把总计一百五十章的祷告文从头到尾背诵好几次。死人并不使班瑞尔害怕,曾经他在安葬会任职时,他为许多死者洗涤和整饬以便安葬。在这里,长期埋在泥土里的尸体发出的恶臭以及使人作呕的情况无损于他对死者怀有的深切感情,他们如此惨死,他们委实是无可奈何。这些可怜的犹太人。许多尸体上还有明显从可见的弹孔中流出的一条条黑色血痕。
对班瑞尔·杰斯特罗来说,这些腐烂的尸体拥有死者所有的悲伤、恐惧和甜蜜。可怜的冰冷无言的机体,一度是生气勃勃温暖幸福的生物,而今失去了上帝赋予的灵性,静止而无声息,但有朝一日终将再生于上帝指定的时刻。犹太教就是这样教诲信徒的。他怀着深情一边干着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工作,一边悄没声儿地背诵圣诗。他无法用清水为这些死者进行正统的洁身,但火焰也能洁身,圣诗也能使他们的灵魂安息。希伯来的诗句在他脑子里镌刻得很深,以至于他在倾听穆特普尔讲话的时候,或者停下来争辩两句的时候,也不会漏掉圣诗里的片字只语。
穆特普尔开始使他提心吊胆起来。萨米是健康的,他本来就很结实,而且一〇〇五特别分队让他的掘墓人吃得不错,直到(他们全都心中有数)轮到把他们枪决并放上钢架烧掉的那一天。不久以前,萨米还能够保持清醒的头脑,不过他现在确实有点儿语无伦次了。今天,穿越森林横穿波兰的想法已经不能满足他了,他要把特别分队里最健壮的犹太人组织起来,集体逃亡,并夺取警卫的一些枪支,在跑进森林之前尽量多杀几个党卫军。
萨米越讲越激动,透过布口罩的呼气形成危险的泄露真情的雾气。目前的情况与奥斯威辛截然不同,他争辩道。没有装上电网的围墙,党卫军是一帮又笨又懒、醉醺醺的漫不经心的家伙。士兵组成的警戒线离得很远,而且他们只是提防农民走近墓地。他们在逃跑前可以杀死十几个德国人——或许二十几个——如果他们能够夺取两三挺机枪的话。
班瑞尔回答说,如果组织一次暴动并杀死十多个德国人会有助于逃亡,那很好,但怎么办得到呢?他们每接触一个犹太人,都会增加被出卖和抓住的概率,不声不响地溜走取得成功的可能性最大。干掉一些德国人,必然会引起一场轩然大波,并使白俄罗斯的宪兵部队全部出动追捕逃亡者。如此行动又是为了什么呢?
这时,萨米·穆特普尔正从墓穴里把一个身穿淡紫色衣服的小女孩递上来。在她脸上可以看到微绿色的皮肤碎片掩盖着她那颗凝视前方露齿而笑的骷髅,她乌黑拂垂的长发富有女性美。“为了她。”他在上面一个犹太人接住这个女孩时说。他瞪了班瑞尔·杰斯特罗一眼,口罩上边露出的睁得大大的炯炯发光的双眼比死女孩的脸更可怕。
班瑞尔没搭理他。他把尸体一具一具地举起——这些死了很久的犹太人很轻,只要抓住腰部就能一下子轻松地举起来,让上面的人接住——同时继续悄没声儿地背诵圣诗。只有这样,班瑞尔·杰斯特罗才能维持清醒的神志。他在做丧葬承办人的工作,宗教信仰给予他力量,使他能够忍受这样阴沉的恐怖。他也不理解为什么这么多的犹太人会如此悲惨地死于非命,在很大程度上,上帝必须对此负责!然而上帝并没干这些事情,是德国人干的。为何上帝不显灵以制止德国人的暴行?也许是因为这一代人不值得上帝显灵吧。于是这样的事情便畅行无阻,德国人因此得以在整个欧洲恣意肆虐,屠杀犹太人。杰斯特罗让自己沉浸在这种空想之中,但他的心灵总是不会超出这具狭小的自问自答的松鼠笼,他尽力抑制这种空想。
穆特普尔沉默了很久以后说:“我打算今晚先跟古坎德和芬克尔施泰因谈谈。”
这样看来他是真想干了!
能够对他说些什么呢?穆特普尔和杰斯特罗同样清楚,在这些排成一长行的活犹太人正在里面把死犹太人传到地面上的墓穴周围,在这火焰逐渐熄灭、即将变成灼热余烬的焚尸堆周围,手持冲锋枪的一圈儿党卫军站在那儿,随时准备射击。如果他们解开系住狗群的皮带,这些狗会把任何走动的囚犯咬死。这种工作通过不同的途径改变了人性。有些人疯了,班瑞尔理解他们。有些人一直在偷窃尸体上的财物,或者——通常就是盗窃财物的那些人——拍党卫军的马屁,告发其他犹太人,或做任何事情来换取更多的食物、更多的舒适、更多的活命机会,他甚至理解这些人。上帝没给人那样坚强的天性以承受德国人的所作所为。
奥斯威辛中恃势欺人的犹太头目,华沙以及其他城市里有权决定谁该上火车、有权保护自己亲友的犹太官员都是德国人兽性暴行的产物,他能够理解这些人。德国人那种不可思议的疯狂的凶残实在难以忍受,它把正常人变成了凶恶的野兽。现在躺在这些墓穴里的几十万犹太人在当时都是温顺地列队走向地坑的,和他们的妻子儿女、年迈的双亲等所有的人在一起,站在地坑边缘上听候枪决。为什么?因为德国人已经超出了人性的限度。这种出乎意料的暴行使人神经麻木。这样的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谁都不会无缘无故地干出这种事来。站在地坑边缘,面对德国人或他们的拉脱维亚或乌克兰刽子手指向他们的枪口,这些身穿衣服或一丝不挂的犹太人大概还以为这一切都不过是一个误会、一次戏弄或者是一场噩梦。
现在穆特普尔要进行战斗。那好,也许这是个办法,但要头脑冷静,切勿头脑发热,轻举妄动!班瑞尔在游击队的时候,他们杀过一些德国人,但穆特普尔说的是一种自杀的冲动。他所做的工作影响了他的精神状态,他确实想一死了之,不管他自己知道不知道,而这是不对的。他们没权利从死亡中求得解脱,他们必须到布拉格去。
“就是他!”穆特普尔怀着深仇大恨用嘶哑的声音说,“就是他!”
一个党卫军来到地坑边缘,腋下夹着枪。他朝下面望了一眼,打着哈欠,接着拖出一条灰白色的阴茎,朝尸堆上撒尿。就是这个家伙每天都这样干,通常一天几次,要么他以为这是一种有趣的举动,要么这是他表现对犹太人的轻蔑的一种特殊方式。他是一个长相并不难看的德国青年,狭长的脸,浓密的亚麻色头发,还有一双明亮的蓝眼睛。除此以外,他们对他一无所知,他们都管他叫“撒尿”。他行军到工地或者离开工地的时候,看上去跟其他的党卫军一样暴戾严酷,但他不是一个专门寻找借口要犹太人吃苦头的虐待狂,他就是喜欢在死人身上撒尿。
穆特普尔说:“我要杀的就是他。”
后来,当他们两人同在一个处理人骨的小队,正从冒烟的灰烬中耙出余热尚存的碎骨块或整块锁骨、腿骨和颅骨把它们送进碎骨机的时候,穆特普尔用肘碰了一下杰斯特罗。
“就是他!”
在坑边,这个党卫军又在小便,他选择的是一个还躺着尸体的地点。
穆特普尔重复了一遍:“我要杀的就是他。”
太阳已经落山,天色昏暗下来,寒气逼人。这天的钢架上最后一次火焰快要全部烧完,摇曳的火光照亮了一些犹太人的脸和手臂,他们正忙于在余烬中把骨块耙出来。卡车已经开到,这个墓穴离城区太远,不能让特别分队来回步行,这并不是为了要照顾犹太人,而是因为时间宝贵。布洛贝尔为此挨过批评,某个爱挑剔的党卫军督察员曾说过,布洛贝尔为了接送犹太人而耗用了宝贵的汽油,但他脸皮厚,照样我行我素。只有他才认识到这项工作真正的重要性和迫切性,他比派给他这项任务的希姆莱更了解这项工作,因为他是现场指挥官,那些行刑队留下来的所有地图和报告都在他手里。
于是这批犹太人乘车返回明斯克的一个废弃牧场上的牛棚。在俄国占领区当然不会还有牛马,德国人早就把它们运走了。布洛贝尔这支远征的一〇〇五特别分队可以很方便地把犹太人安顿在这个畜舍或那个牲口棚里,而党卫军小分队则只要随心所欲地把俄国居民扫地出门就行了。随军食堂需要的食物是一个长期存在的问题,因为德国军队在这方面是非常吝啬的,但布洛贝尔属下的一些军官已经成为征集食物的老手,他们善于凭其敏锐的嗅觉发现当地居民的食物,并征用这些食物。即使在苏联这一灌木丛生、受到严重破坏的地区,食物还是有的,人总归要吃的,你只要知道如何把他们贮存的食物弄到手就行。
在火焰发出的最后微光里,格赖泽尔中尉亲自把从尸体上搜集到的财物锁在党卫军用来运送秘密文件的笨重帆布袋里。
明天还是这件讨厌的工作,还得继续干,毕竟是一个很深的墓穴,还剩下两层尸体。得花半天工夫去清尸体,把灰铲进去,再用泥土把穴口填平,然后撒上青草种子。到来年春天,要找到这块地方可就不容易了。两年之后,灌木丛将会盖没这片土地,五年后,树林里新生的树木将把一切痕迹消灭干净,就是这么回事。
布洛贝尔上校的汽车开了过来。在暗淡的火光里司机走下汽车举手敬礼。格赖泽尔中尉必须立即去向上校报告,汽车就是来接他的。格赖泽尔感到意外,也有点儿担心。上校看起来对他颇为垂青,但上级的召见也有可能不是好事。大概这位上司需要一份有关“经济程序”的报告。格赖泽尔把那些帆布袋交给他的军士长保管,自己带走了钥匙。汽车载着他驶向明斯克。
格赖泽尔多么想在向上级汇报之前先洗一次澡啊!尽管你远离地坑、尸体和烟雾,也还是没有用,恶臭渗透了工地周围的空气。它缠住你的鼻神经,即使是浴后坐下来试图享受一顿晚饭的时候,你还是闻得到这种气味。苦差事啊!
格赖泽尔中尉在向一〇〇五特别分队报到的时候带有上级对他的忠诚和智力所做的高度评价。他的父亲是个老国社党员,邮局的最高级官员。格赖泽尔是在希特勒运动里成长的,在一次秘密的党卫军集训中他初次听到要对犹太人采取特殊手段时,他觉得这个概念难以接受。不过现在他懂了。可是他在执行一〇〇五特别分队的任务时还是弄不明白,为什么要隐蔽和消灭这些墓穴?相反,一旦新秩序确立之后,这些地方应该竖起纪念碑,表明这儿是人类公敌丧生的地方,他们死在西方文明拯救者德国人手中。有一次他大胆地向上校吐露过这种想法。布洛贝尔解释道,人类的新时代一旦开始,所有这些坏人以及他们引起的世界大战就必须忘记得一干二净。这样,天真无邪的儿童才能在一个幸福的、没有犹太人的世界里成长,他们的脑海里完全没有关于苦难的过去的任何痕迹。
但格赖泽尔不同意这种看法,世界人民对欧洲一千一百万犹太人的遭遇将会有怎样的想法?难道他们就全都化为乌有?布洛贝尔宽容地向他微笑,并劝这个小伙子重读一遍《我的奋斗》里有关群众的愚昧和健忘的章节。
傍晚时分,布洛贝尔上校已经喝了不少酒,他趁等候格赖泽尔的时候专心致志地查阅他的党卫军乌克兰地图。他觉得这位青年军官那种天真烂漫的忠心耿耿非常可爱。布洛贝尔不能把一〇〇五行动的真相告诉格赖泽尔,他自己倒是有所猜测的,只是从来没对任何人透露过。这个真相就是,海因里希·希姆莱现在认为德国可能要输掉这场战争,他正在采取方法去维护德国的声誉。布洛贝尔觉得德国元首非常聪明。人们可以希望,尽管面对如此不利的形势,尽管受到斯大林格勒的沉重打击,元首还是能渡过难关的。不过,战争可能以失败告终,现在已经到了预做准备的时候了。
不管发生什么情况,灭绝犹太人将永远是德国取得的具有历史意义的成就。两千年来,欧洲各国力图改变这些人的信仰,或者把他们隔离开来,或者把他们驱逐出去。然而,在元首上台后,这些犹太人还在那儿。只有一〇〇五特别分队的队长才能充分认识到阿道夫·希特勒的伟大之处。希姆莱说过:“我们永远不能让世界人民知道这件事。”即使是无言的尸体,也不能让它们存在下去。否则,那些腐朽的民主国家一旦知道真相,它们对德国采取特殊措施对付犹太人这件事将会装出一副圣洁的惊骇模样,尽管犹太人对他们自己也没有任何用处。至于布尔什维克,他们当然要利用一切可以使德国信誉扫地的事进行粗俗的歪曲宣传。
总而言之,一〇〇五特别分队成了德国这个重大而神圣的秘密的保护人。事实上,他们是成了德国国家荣誉的保护人。他,鲍尔·布洛贝尔,在维护德国荣誉这一点上归根结底可以与这场战争中最驰名的伟大将领相媲美,但他必须完成的艰巨任务永远也不会带来它理应受到的赞扬。他是一个必须默默无闻地工作的德国英雄,不管是醉是醒,他都是这样想的。在他自己心目中,他不是一个管理集中营的歹徒,完全不是,他是一个有教养的专家,在和平时期是一个独立经营的建筑师,一个忠诚的德国人,他懂得德国的世界哲学。他正在全心全意地执行这项要求严格的战斗任务,执行这个任务确实需要具备钢铁的神经。
格赖泽尔到达了上校在明斯克居住的那所房子之后发觉,布洛贝尔无意听他就“经济程序”进行汇报,一则重大的消息在等着他。一〇〇五特别分队将开赴乌克兰,上校一个月来一直唠唠叨叨地要求柏林下达命令。布洛贝尔此时心情异常愉快,他倒了一大杯杜松子酒,硬要这位青年军官喝下去,后者也乐于从命。布洛贝尔告诉他,在乌克兰那边,工作将能顺利展开,因为那是他自己的地方。他当过C作战小组的指挥官,从一开始他就坚持必须绘制像样的地图和准确的尸体统计报表。因此,在乌克兰的清除工作可以有系统地进行。现在这种为寻找墓穴而到处摸索的做法把宝贵的时间都浪费了,而且北方的土地还处于冰冻状态,这样干笨透了。在他们把乌克兰打扫干净之后,他将选派一名军官返回柏林,把A和B作战小组杂乱无章的记录、地图和报告全部进行一次彻底的检查,然后这名军官将回来预先把北方的每一个墓地找出来,并做好标志。
格赖泽尔怦然心动,希望布洛贝尔是派他回柏林,但事情不是这样,布洛贝尔为他安排了另外一个任务。在乌克兰的都是些巨大的墓穴,比格赖泽尔见到过的大得多。在那里,一个钢架完成不了任务,他们需要使用三个钢架才能取得最理想的效果。格赖泽尔要从这一队人中抽调一百名犹太人组成一个支队,配以适当数目的党卫军警卫,并带领他们立即到基辅的德国驻乌克兰专员办公室报到。布洛贝尔将授以领用钢轨及使用一所翻砂厂的必要的绝对优先权。犹太工头儿“萨米”是一个搞结构的专门人才,因此格赖泽尔在一个星期的期限内制成这些钢架是没有困难的。布洛贝尔要求这些钢架能在一〇〇五特别分队到达基辅前制成,到时可以交付使用。在此期间,这个分队将出发清理明斯克以西今天才发现的另一个小型墓地。
格赖泽尔有些胆怯地探询一下在这个新墓地如何执行“经济程序”。没有什么可干的,布洛贝尔答道,那个墓穴里的尸体都是赤身裸体的。
但明斯克火车站发生了严重的事故,布洛贝尔上校把工作队调往乌克兰的计划从一开始就受到了耽搁。
早上九时左右,列车已经误点两个小时,月台上那些身穿条纹囚衣分成两行从月台一端排列到另一端的犹太人站在那儿打盹儿,一些党卫军警卫聚拢在一起闲谈以消磨时间。就在这个时刻,从犹太人当中蓦地冲出一个彪形大汉,他从一名警卫手中夺取了一把机枪,并开始射击!没人知道他抢了哪一个警卫的枪,因为好几个警卫应声倒下,他们的枪咔嗒咔嗒地落在月台上,但其他的犹太人来不及捡起地上的枪来大干一番。从月台两侧,党卫军警卫狂奔过来,不停地把子弹射进萨米·穆特普尔的躯体。他倒在血泊中,手中仍旧紧握那挺机枪,鲜血从他的条纹囚衣上不断流下来。幸免的警卫围着他疯狂扫射,把他的身体打得满是窟窿,可能有一百颗子弹打进了他已经没有生命的身体。他们用皮靴踢他、踏他,在月台上把这具尸体踢来踢去。在一百个吓得目瞪口呆的犹太人面前,他们一再猛踢他的脸部,直至把他的脸踢成一摊血肉模糊的血浆和碎骨。然而,他们还是不能把这张被摧残的脸上那副笑嘻嘻的模样踢掉。
四具党卫军的尸体躺在月台上,手足伸开。一个负伤的警卫在爬行,像女人那样哭哭啼啼,身后拖着一条长长的血迹。他就是那个小便的人。过了片刻,他也一动不动地横睡在轨道上,和他生前用小便亵渎过的任何一具尸体一样,从伤口喷出的血液染红了钢轨和枕木。
在他的报告里,格赖泽尔把这件意外事件归咎于负责指挥武装警卫的那个军士。这些警卫聚拢在一起,而不是按规定要求那样沿着这两行犹太人分散站立,相互保持一定的距离。“萨米”这个犹太工头儿受到特别优待,他领取一份特殊的口粮配给。这次事件再次表明这些下贱的犹太人完全是不可逆料的。因此,在对待他们时,应该和对待野兽一样,采取最严厉的、具有最高度警惕性的措施才是唯一可靠的办法。
分队扛着尸体从车站步行回来。死掉的党卫军警卫被留在明斯克,以便在一个德国军人公墓里按军人仪式安葬。穆特普尔那具血淋淋的弹痕累累的遗骸装上了卡车和犹太人一起运回墓地,和当天钢架上的尸体同时火化。班瑞尔·杰斯特罗看到了尸体,从坑里的窃窃耳语里也听到了事情的经过,他随即做了面临噩耗的祷告《真正的士师有福了》。焚尸堆的火焰逐渐熄灭时,他走到钢架旁,动手把他认为是穆特普尔的骨骼碎片扒出来。当他把骨骼推进粉碎机的时候,他低声吟诵那首古老的葬礼祷文:
“慈悲为怀,居于天国的主啊!祈降福与撒母耳,纳胡姆·门德尔的儿子,他已到了永生世界。让他的灵魂在圣洁的诸神之间,在主的庇护下得到真正的安息吧……公正地创造你,公正地哺养护持你,公正地让你死去并在来日公正地使你复活的主有福了……”
犹太教就是这样教诲信徒的。但什么样的复活等待着这些被烧成灰烬的遗体呢?这个,《塔木德》回答了被火焚毁的尸体的问题。《塔木德》认为,每个犹太人体内都有一小块任何火焰无法焚毁、任何东西无法粉碎的骨骼,这一小块不可毁灭的骨骼将会长出再生的躯体。
“安息吧,萨米!”班瑞尔临了说。
现在该由他去布拉格了。
* * *
(1)弗罗茨瓦夫的旧称。
第六十三章
“海鳗”号首次出发做战备侦察,此时美国鱼雷的质量还没过关,太平洋潜艇舰队为了两大难题而惴惴不安:哑鱼雷和不中用的艇长。尽管海军当局对这两种惊人的缺陷严格保密,但潜艇人员都心里有数,马克—14型鱼雷的磁性雷管不可靠,还有一批艇长,不是过分谨慎应该解职送回岸上,就是一遇敌人发动攻击就像布朗奇·胡班那样先垮了下来。像埃斯特这样的王牌艇长能把沉着勇敢和熟练的技术结合起来,又善于抓住有利时机的人,真是屈指可数。这些被冠以形象化诨名的人——“多愁善感”莫顿、“大无畏”弗雷迪·沃德、“夫人”埃斯特、“红色”科——是太平洋潜艇舰队的标兵,他们鼓舞着其他艇长的斗志,尽管存在着鱼雷打不响的倒霉运气,尽管困难重重,他们还是可以干掉敌人然后脱身远遁。
哈尔西将军在所罗门斯的前进司令部上方一大块标语牌上写着:
杀死日本人
杀死日本人
杀死更多的日本人
“海鳗”号的埃斯特艇长房里的舱壁上也贴了一张这块标语牌的照片。
一九四三年四月十九日,又是战斗的一天。这一天在拜伦·亨利的脑海里留下很深的烙印。对其他地方的其他人来说,这也是一个命运攸关的日子。
四月十九日,一再拖延的百慕大国际会议正式开幕,会议将对如何援助“战争难民”做出决定,莱斯里·斯鲁特作为美国代表团成员出席了会议。就是在这一个四月十九日,在逾越节前夕,华沙犹太区的犹太人在得悉德国人即将消灭整个犹太区之后发动起义。寥寥几个秘密抵抗运动的战士和德军进行较量,他们只能像萨米·穆特普尔那样和几个德国人同归于尽。
四月十九日,懊悔的日本人把山本海军大将送进火海中去。日本人那时还没察觉他们的密码已被破译,因此他们用密码播发了山本将乘飞机冒险巡视各前方基地的计划。美国战斗机在空中伏击了山本,它们冲过护卫山本的“零”式战斗机,开炮击落山本乘坐的轰炸机。在布干维尔岛的丛林里,一个搜索小组终于找到山本那具已经烧焦了的尸体,他身上穿的是全副阅兵礼服,手中紧握着军刀,日本一个最优秀的人物就这样死去了。
四月十九日,在北非把隆美尔围困在突尼斯的美国和英国部队正在缩小包围圈,德军这次败北与斯大林格勒战役不相上下。
四月十九日,苏联到了要与波兰流亡政府决裂的地步。纳粹一直在大肆宣传,他们在卡廷森林发现了埋在地下的约一万名身穿波兰陆军军官制服的尸体,而这座森林位于自一九四一年以后即为俄国人占领的土地上。对这种苏维埃暴行,德国人义愤地表示了极端的厌恶,同时正在邀请各中立国派出代表团前去观察这些骇人听闻的万人冢。既然斯大林曾经公开地大批杀害他自己的红军军官,这种指控至少不一定是虚构的,而且在伦敦的波兰政界人士也建议进行调查。这一切使俄国政府大发雷霆,到四月十九日那天,激动的情绪达到了顶峰。
就这样,各种事件层出不穷。不过,一般地说,在遍及全球的各条战线上,战争只是在持续进行,有些地方战况疲软,有些地方激战方殷。四月十九日那天没出现重大转折,但“海鳗”号上的人没一个会忘记这一天。
事情从迎面发射开始。
“开启向前发射鱼雷门。”埃斯特说。
拜伦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潜艇人员经常讲起迎面发射鱼雷的情况。他们通常是在陆地上安安稳稳地坐在酒吧间里或深夜在艇上军官起坐间里谈论这件事情,埃斯特常说,作为极端措施,他可要试一试这种发射鱼雷的方式。在檀香山海面操练他的新艇时,他曾对一艘朝他直冲过来的驱逐舰发射过许多枚演习用的鱼雷。即使是发射练习鱼雷的演习也叫人胆战心惊,以这种战术对付敌人后能安然返航的艇长是为数不多的。
埃斯特拿起话筒,他的声音平静沉着,但是因为他正竭力抑制满腔怒火,声音还是不免有点儿颤抖。“全体官兵注意,敌舰正沿着我们鱼雷的尾波向我们驶近,我要向它迎面发射鱼雷。三天来我们一直在跟踪这支护航队,我不愿意因为鱼雷没打响而让它逃掉,我们的鱼雷打得很准,可惜都是闷雷。目前我们艇上还有十二枚鱼雷,而重大目标正在水面上,一艘运兵船和两艘巨型货船。护航舰只有这么一艘,如果它能迫使我们潜入水底并打我们一阵子,这支护航队就要跑掉。因此,我要在浅水处以接触雷管对它发动攻击。好好干!”
潜望镜一直露在水面上。副艇长一口气报出了距离、方位、目标角度,声音既紧张又沉着。他叫皮特·贝特曼,三十岁,光秃的头颅像只鸡蛋,说话不多,却机智过人。拜伦赶紧扳动曲柄,将数据输入计算机,估计出驱逐舰的侧方速度为四十海里。这是个不可思议的算题,演算的速度快得惊人。在攻击教练艇上或在檀香山海面进行的迎面发射演习时都没达到这样快的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