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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回忆:全2册22

“他在军界不是有很多关系吗?”

“你简直难以想象,他们一知道他接到了应征通知书,一个个就不知躲到哪儿去了。”

“这才叫我高兴哩。你自己最好也躲开,他只能给你带来麻烦。”

“我和克里弗兰先生之间没有任何麻烦事。”梅德琳站起身来,把头一甩,就和她五岁时的神态一模一样。然后她吻了吻她父亲,说:“要是有麻烦的话,那也是别人的事。晚安,爸爸。”

帕格在她离去之后想道,如果换成一个真正成熟的女人,或许会撒谎撒得更像是真的。她的处境肯定非常糟糕。但是,她年轻,应该允许她犯错误,再说,他也实在无能为力,还是不想为妙!

他又一次拿起那份《时代》周刊,看着帕米拉和她亡父的小照片。“未来的勃纳—沃克勋爵夫人”就要来到华盛顿,又是一桩不想为妙的事,同时,这也是个逃避制造登陆艇那份差事回到太平洋去的一个最好不过的理由。在黄色的灯光下,桌子上放着梅德琳猛然合上的那本照相簿,这是罗达的一个巧妙安排,为的是搞出一个可以挽救他们婚姻的可靠基础。他们不但被往事联结在一起,而且还被华伦之死联结在一起。他至少不该再增加她的痛苦。他可能活不到战争结束那一天,即使他能,他们那时也老了。他们还有五到十年的时间,可以共同生活在一起,安安静静地过完他们的风烛残年。她现在悔恨交加,令人怜悯,她肯定不会再次失足,再说,对于已经发生的事,她也无力挽回,还是让时间来弥补一切吧。他抑制住把照片撕下来的荒诞念头,把那本杂志扔进一只皮革做的纸篓里,然后走进他的更衣室。

罗达在自己的房间,同样也在琢磨思考。厨房里的操劳已经使她非常困倦,此时她很想立即睡下。但是,她是否应该把她和帕米拉的谈话告诉他?这是婚姻生活中的一个老问题:是把事情说穿,还是由它去?按照以往情况,罗达觉得少说为好,但是这一次,情况可能属于例外,她不想再烦恼下去了,那些可恶的匿名信是否依然使他耿耿于怀?不过,他自己也不是一个圣人。如果她把真相向他摊开,或许气氛可以变得明朗些。帕米拉订婚的消息倒是一个很好的话题,他们可能大吵一番,可能提到弗莱德·柯比,可能提起那些信件。不过,她也想,即使如此,恐怕也比帕格的长期沉默不语以及由此而造成的那股阴沉气氛好一点儿吧。他们的婚姻正在逐渐消逝,就像中学里做实验的时候所看见的那样,盖在玻璃瓶里的烛光由于缺少空气而逐渐熄灭,甚至夜间的性爱也于事无补。她有一种可怕的感觉:她的丈夫在床笫间也只不过是尽力对她表示礼貌罢了。罗达穿上一件镶花边的黑绸长睡衣,她没像往常一样在睡前把头发夹起,而是梳理得更加好看,然后走出自己的房间,准备不是和好,就是争吵。他正靠在床头坐着,手里拿着他那本放在床边的已经皱裂了的紫酱色《莎士比亚全集》。

“嘿,亲爱的。”她说。

他把书放到床头柜上,说:“瞧,罗达,斯鲁特这家伙有个搭救娜塔丽的主意。”

“哦?”她上床之后靠在床背上,皱着眉头听他说。

帕格是真心实意和她商量,想借此恢复以往的感情。她不时点着头,听他把话说完,一次也没插嘴。“为什么不这么做呢,帕格?还能有什么坏处吗?”

“白宫的麻烦已经够多了,我不想再增加他们的麻烦。”

“我看不至于。哈里·霍普金斯有可能出于他自己的原因而拒绝你。这一类要他帮忙的请求肯定堆成山。但是,他们毕竟和你是一家人,而且又是处在危险之中。依我看,真正的问题倒是在于,即使他愿意帮忙,又能怎么样?你真就那么相信斯鲁特的话吗?”

“为什么不?这属于他的工作范围。”

“但是,他这个人,我说不上,简直入了迷似的。帕格,我担心的是弄不好反会翻船。你离得这么远,不可能了解进展情况。单单把他们挑出来——我是说白宫单单把他们挑出来——真的,这样会不会反而使他们成为注意的中心?保险点儿的办法是不是让他们和那儿的美国人混在一起,不要显得特殊,一直等到交换?再说,娜塔丽是个漂亮女人,又带了个孩子,世上最凶恶的魔鬼见了她也该退让几分。轻举妄动说不定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他拿起她的手,紧紧捏着,说:“还是你想得周到。”

“哦,我也不能说我就一定对,还是谨慎为好罢了。”

“罗达,梅德琳开始喜欢西姆·安德森了。她对你说起过吗?她在纽约是不是惹出什么麻烦了?”

罗达一时无法把自己心头的怀疑说给帕格听,再说,行为不端又是一个像高压电线一般碰不得的话题。“梅德琳是个头脑清醒的姑娘,帕格。电台那些人和她确实不是同一路人。如果她选上西姆,那对她倒是挺不错。”

“她说那出戏很下流。我想去搞几张前排票。”

“啊,那太好了。”罗达犹豫不定地笑了,“你是个老色鬼,我早就知道。”关于帕米拉那件事,用她的话来说,就由它去吧。

第二天,她倒纸篓的时候,禁不住又把《时代》周刊翻到有帕米拉·塔茨伯利照片的那一页。照片自然还在那儿。她觉得自己成了个傻瓜。这个女人毕竟没什么十分动人之处,老得那么快,而且越变越难看,再说,她已经和勃纳—沃克订了婚。由它去吧,她想。由它去吧。

* * *

(1)原文系意大利语。

第五十四章

一个犹太人的旅程

(摘自埃伦·杰斯特罗的手稿)

圣诞节,一九四二年

卢尔德

早晨醒来时我的脑子里想着奥斯威辛。

四家旅馆里的全体美国人获得唯一一次同去教堂的批准,参加了在大教堂里举行的午夜弥撒。和往常一样,我们由那几位一直跟随我们的、还算比较客气的保安警察陪同着。除了他们之外,还有几个态度粗暴的德国士兵。自从上星期以来,不论我们是散步还是买东西,不论是看病、拔牙还是理发,他们都寸步不离地跟着。这是圣诞节前夕(这里地处高高的比利牛斯山脉,气候非常寒冷,用不着说,不论是在教堂,还是旅馆里的过道走廊,都没有生火保暖),这些大兵为了欢庆耶稣基督的诞辰,本来可以喝它个酩酊大醉,或者在那几个专供这里的征服者寻欢作乐的可怜的法国妓女身上发泄一下兽欲,但是他们对分配到这么一桩苦差事,心中显然十分气恼。娜塔丽不愿去参加弥撒,但是我去了。

我已经很久没参加弥撒了。在这个众人朝拜的圣城,我看到了真正的弥撒,看到了一群虔诚的善男信女。因为这里供着圣龛,前来朝拜的人中有的全身瘫痪,有的瘸腿跛足,有的双目失明,有的残废畸形,有的奄奄一息,他们组成一支令人惨不忍睹的行列,如果有谁真的相信就连一只坠地而亡的麻雀,上帝也有恻隐之心,那么,这些人一定是他有意残酷戏弄的对象,或者是他千虑一失的牺牲品。教堂里寒气逼人,但是弥撒开始以后,教堂里的气氛与我此时心中的凄凉相比,却是温暖如春:圣歌嘹亮,钟声悠扬,敬领圣餐,屈膝跪拜,气氛庄严。既然我来这里完全出于自愿,仅仅为了礼貌起见,我本来也应该在需要下跪的时候和他们一起下跪,但是,我这个倔强的犹太人不顾四周向我射来的非难目光,就是不肯下跪。我也没去参加弥撒之后在大使旅社为我们这群人举行的圣诞晚会,虽然有人告诉我,那里有黑市供应的酒任你畅饮,此外还有黑市供应的火鸡和香肠。我回到高卢旅馆,一个口臭难闻、态度粗暴的德国兵一直把我送到我的房门口。于是我睡下,而当我醒来的时候,我脑子里想着奥斯威辛。

我初次和我的犹太教决裂,是在奥斯威辛的犹太法典学堂。那时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就像是昨天的事情一样。学堂里的学监认为我信奉异端邪说,狠狠打了我一记耳光,把我逐出了讲经堂,我那时在紫色暮霭中在本城广场的雪地里踯蹰,双颊就像针戳一般疼痛,我到现在还能感到当时那阵疼痛,我多年以来从未想过这件事,但是,即使是现在想到此事,我仍认为那是一桩不可容忍的暴行。或许,如果在大一些的城市,比如克拉科夫或者华沙,那儿的犹太法典学堂里的学监就会通情达理,对我的亵渎行为一笑了之。如果真是那样,我的生命航程也许就会完全两样,那一记耳光虽然是一根小树枝,却改变了一股奔腾激流的航道。

这件事情太不公道!不论怎么说,我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孩子,就像他们用意第绪语说的那样,“像绸缎一样柔和”。对于犹太教的实质精华,法律方面的那些精细差别,对于一般愚人称之为“钻牛角尖”的伦理方面的细枝末节,我都能说得头头是道,胜过别人一筹。那些论断推理如此严谨优雅,几乎和几何学不相上下,若谁想好好掌握,不但需要一种情趣,而且需要一种求知欲。我正有这种求知欲。我是学习《塔木德》的一个杰出学生,我比那个学监还要聪明,还要敏捷。可能,那个心胸狭隘、头脑顽固、戴着一顶黑帽子、留着一把大胡须的蠢货正巴不得有个机会杀一杀我的锋芒,所以他才在我脸上打了一巴掌,把我逐出讲经堂,送我走上了通往基督十字架的旅程。

我依然记得那一段经文:第一百一十一页,题目是《逾越节的祭礼》。我依然记得它的内容:魔鬼,以及避鬼、斗鬼、驱鬼的法术。我依然记得我挨打的原因,我问道:“但是,莱扎老师,是不是真有魔鬼这种东西呢?”我依然记得,当我被打得晕头转向、两颊火辣辣的躺在地上时,那个大胡子蠢货向我大声咆哮说:“起来!滚出去!可恶的异教徒(1)!”于是,我踉踉跄跄离开学堂,走进了白雪覆盖着的阴沉凄凉的奥斯威辛。

我那时十五岁。对于我来说,奥斯威辛那时是个很大的城市,克拉科夫的这个宏伟的大都市我以前只去过一次。我们的村子梅得齐斯——沿着维斯瓦河逆流而上,大约走上十英里,就能到达那里——房子全是木板房,街道全是弯弯曲曲的泥泞小道。梅得齐斯的教堂——我们小孩总是像避开麻风病院一样远远避开它——也是一座木板房。奥斯威辛却有平坦的大街,一个大火车站,许多砖石造的建筑,许多玻璃橱窗里灯火通明的商店,几座石头造的教堂。

我对这座城市很不熟悉。在法典学堂,我们过着严格的兵营式生活,除了学堂对面和我们的矮小宿舍以及与老师的家紧相毗邻的几条小街小巷,我们几乎足不出户。但是那天,反抗的怒火把我带出了这几条小街小巷,带进了那座城市。我走遍奥斯威辛,心里翻腾着因受到虐待而产生的愤慨,最后,我终于压抑不住多年来一直困扰着我的疑惑。

我一点儿也不笨。我懂德文和波兰文,我看报、看小说,同时,正因为我是一个聪明的学习《塔木德》的学生,我的视野能够超越讲经堂看到外部世界。那个世界虽然光怪陆离,充满奇异的危险和罪恶的诱惑,但那毕竟是一个广阔得多的世界,而你在《塔木德》那一行行黑色字体中间,却只能看到一个一成不变的单调狭隘的小天地。那些时时刻刻监督着你的法典教师,他们虽然也颇为睿智,却乏味讨厌,他们喋喋不休地对那部已有一千四百年古老历史的重要典籍做着细致的分析评论,最后只能把青春的才智和精力全部耗费干净。我从十一岁开始,直到挨打的那一刻,心里一直充满着越来越痛苦的矛盾,作为犹太法典学堂的一个学生,我自然憧憬着今后成为一个世界闻名的《塔木德》学的天才学者,但是,与此同时,在我灵魂深处有一个罪恶的声音悄悄地对我说:我在浪费我的时间。

学监的盛怒使我像一条无家可归的野狗一般到处游荡,我一面在雪深齐踝的街上艰难跋涉,一面思考着以上的一切,我走到奥斯威辛一座最大的基督教堂门前,止住了脚步,说也奇怪,我竟忘记了它的名字!离法典学堂最近的那座教堂叫作卡尔瓦利亚,我至今还记得,而那座大教堂是坐落在一个大广场上的另外一幢宏伟得多的大建筑。

我的怒火并未平息,相反,四年时间里淤积起来的反抗情绪此时突然爆发,冲破了出生以来多年灌输所形成的束缚,克服了一颗稚嫩的宗教良心所形成的障碍,我竟然做出了几小时之前还像是自己割断自己手腕一样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我溜进了那座教堂。为了御寒,我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因此我和其他信仰基督的孩子看上去并没什么两样——我现在这么猜想。不论怎样,当时正在进行某种仪式,每个人都注视着前方,没人注意到我。

只要我还活着,我将永远不会忘记当我看到前方墙上——那是犹太教堂放圣龛的地方——一个十字架上缚着的那个耶稣巨型塑像时的震惊:他全身赤裸,鲜血淋淋。我也永远不会忘记异教香火所散发出的那股奇异芬芳,以及两侧墙上那些巨幅的圣人画像。当我想到对于“外部”世界(我当时是如此认为)来说,这就是宗教,这就是通往上帝之路时,我感到愕然。我既骇异又神往,我在那里待了很长一段时间。自那以后,我从未产生过那种陌生的感觉,那种孤独的感觉,我也从未体验过灵魂即将发生无可挽回的彻底变化时的那种茫然之感。

所谓“从未”也就是到昨夜为止。

可能是因为我在这个充满可怕的商业气氛的卢尔德——即使现在正值商业淡季,即使现在正值战时,这种商业气氛依旧弥漫全城,使得一切都显得庸俗难忍——住了几个星期,因而越来越受到了刺激,可能是因为汇集在那座大教堂里的那群可怜的残疾人使我至今难忘,也可能是因为一旦我的反抗情绪有所流露,我和娜塔丽就遇到种种不幸的事情这一点使我郁积在心头的怒气统统爆发,冲决了我精神上善于克制的本能。不论到底是什么缘故,现在的实际情况是,昨夜当我参加午夜弥撒的时候,尽管十字架上的那个基督如今我已是非常熟悉,尽管我已写了许多关于基督教义的书籍,并且我也曾确实钟情于欧洲的宗教艺术,但在昨天夜里我感到陌生疏远,寂寞孤独,就和我十五岁时在奥斯威辛那座教堂里的感觉完全一样。

我今天早晨醒来时,脑子里想着这件事。我现在一面喝咖啡,一面写下这页日记。咖啡不坏,在法国,即使是在激战期间,即使是在征服者的铁蹄之下,只要有钱,还是什么都能买得到。在卢尔德,即使是黑市价格,也不算十分昂贵,因为现在正值淡季。

自从我们来到卢尔德以后,我就一直没写日记。说实话,我是希望能在回家的轮船上重新提笔写下去的。但是这个希望越来越渺茫,我和我的侄女虽然彼此都不说穿,实际上我们的处境可能要糟糕得多,但愿她的乐观情绪是真的,而不是像我一样故作镇静。有些情况她不了解,总领事做得对,为了避免使她不安,没把我们的困难详细告诉她。但是,他对我十分坦率。

我们遇到的麻烦不是任何人能控制得了的。只几天之差,我们还是不能合法地离开维希法国,这当然是件最可怕的不幸事情。一切都已准备妥帖,那些宝贵的证件都已经拿到了手,但是美国登陆的消息刚一传来,所有的火车时刻表都暂停实施,边界也全部关闭。吉姆·盖瑟为了保护我们,冷静迅速地采取了行动,为我们提供了正式的记者证件,并把发证日期提前,填在一九三九年。凭借着这些证件我们成了《生活》杂志的记者,这家杂志确实也曾发表过我写的两篇有关战时欧洲的文章。

非但如此,他还为我们办了别的一些事情。他们在销毁文件的时候翻出了《生活》杂志寄来的两封请求允许转载一些作家和摄影家的作品的信件。马赛有一个专为难民伪造证件的集团,这个集团手艺高超,由一个知名的天主教神父领导。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危机中,总领事虽然需要处理许多其他的事情,但他还是通过地下关系,搞到了几封写在《生活》杂志专用信笺上的伪造信,我和娜塔丽也就真的成了《生活》杂志正式聘请的记者。这些证件看上去就和真的一样,那磨损、折叠的痕迹,稍稍有点儿褪了的颜色,就好像真正用了几年一样。

吉姆·盖瑟并不指望这些伪造证件能够长期掩护我们,但是他相信,至少可以应急,直到帮助我们脱险。不过时间一长,危险也就逐渐增加。他原以为我们几天之内或是几周之内就能获释,因为我们毕竟没和维希法国开战,我们仅仅是断绝外交关系而已,因此美国人并非“敌人”,根本不应被“扣留”。然而,我们在卢尔德的这一群人,总共约有一百六十名,却是实实在在被“扣留”在这里。从一开始,我们就一直处在法国警察的严格管制之下,一切行动都必须受到一名穿制服的警官的监视。几天之前,德国秘密警察在我们美国人被隔离的四家旅馆周围布下岗哨,从那以后,我们不但受到法国警察的扣押,而且处在德国人的监督之下。这样一来,法国人不免有种受到耻辱的窘迫之态,于是他们在一些小事上也尽可能地为我们提供更多的方便,但是德国人始终寸步不离,不论我们走到哪里,他们总是板着面孔,踏着正步跟在后面,在旅馆的过道走廊里,他们双目凝视,紧紧盯住我们不放,如果有谁一不小心触犯了哪项德国戒律,他们就会厉声发出命令。

过了一些时候,我才渐渐懂得这种长期扣押的真正原因,盖瑟本人起初也不知道。原先被扣留在维希的美国代办,后来也和大使馆全体人员被带到我们这里,他住在另外一家旅馆,连电话通信都被禁止。这位代办名叫塔克,是个能干的人——对我的著作非常钦佩,虽然这一点无关紧要——他只可以每天通过电话和在维希的瑞士代表简短地通一次话。所以我们,尤其是住在高卢旅馆里的人,事实上完全处于和外界隔绝的状态,对于一切情况都毫不了解。

我们受阻的原因后来终于弄清楚了,其实非常简单:在美国的那些应该和我们交换的维希人员几乎无一例外地拒绝回到法国。这也可以理解,因为德国佬此时已经占领了整个法国。但是这使情况大为复杂化,而德国人也趁机介入,抓住这个有利机会。到目前为止,他们仍是通过他们的维希傀儡进行谈判,但是事情已经很清楚,他们是在利用我们讨价还价。

如果法国人当时爽快地把我们送到只有三十英里远的西班牙边界,我们很可能在一两个星期内便得以脱身。如果那样,倒也能算是对于美国这几年来慷慨赠予这个政府大量粮食和药品的一种理所应当的报偿。但是维希政权的这些人属于人类中令人齿冷的那一类型,他们卑躬屈节,趋炎附势,自命不凡,狡诈多变,虚伪矫饰;他们反动保守,歧视犹太民族;他们既逞强好战,又软弱无能。他们卑劣之甚实在有辱法兰西文化,他们是当年陷害德雷福斯那一批坏蛋的残渣余孽。总之,我们没能脱身。我们现在还在这里,成了德国人为索还他们被关押在国外的形形色色的间谍分子而进行讨价还价的筹码,不用说,他们将会不择手段地勒索高价。

我醒来的时候脑子里想着奥斯威辛,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我们长期滞留在马赛的门德尔松公寓期间,路过那里的难民络绎不绝——他们一般最多只留宿一两个晚上——因此,我们听到许多关于欧洲犹太人可怕的秘密传闻。根据这些传闻,东方正在发生许多暴行:大规模的枪杀,密封车内的毒气屠杀,凡是被押解到集中营的人要么立即遭到杀害,要么被饥饿或奴役折磨致死。我一直不能确定这些传闻是否可靠,直到现在依然不能,但是有件事情是确定无疑的:那个不断重复的地名,那个总是用最恐怖和最惊慌的话语悄声吐露出来的地名,正是奥斯威辛。人们提到这个地名,通常总是用日耳曼语,它那刺耳的发音,我至今记忆犹新。

如果这些传闻没有因苦难造成的恐惧而有所夸大的话,那么奥斯威辛肯定就是一切恐怖的焦点。我的奥斯威辛,我小时候曾在那里上学,我的父亲曾在那里给我买过一辆自行车,我的全家曾有时去那里过安息日,听用意第绪语鼓吹复兴的传教士领唱圣歌。也是在那里,我第一次看到了一座基督教堂的内部情景,第一次看到十字架上真人一般大小的基督像。

在当时的情况下,我们面临的最大危险就是被遣送到奥斯威辛那个神秘可怕的集中营。那样,我脖子上的套索就会干干脆脆地一下子收紧。但是,我们在这个小星球上的偶然生存,不会按照这样一种富有艺术性的格局进行——这一想法确实给我不少慰藉——况且,我们和奥斯威辛之间远隔着一个大陆,而离西班牙和安全只有三十英里的路程。我依然相信,我们最后一定会回到家里。大难当前,最要紧的事情就是保持希望,提高警惕,准备在必要时击败那些官吏和畜生,这需要勇气。

娜塔丽和她的孩子本来有机会逃走,但是由于她在关键时刻缺乏勇气,结果也陷入困境。我曾以非常激烈的措辞写下一篇日记,记叙拜伦的突然来访,以及它的可悲结局。由于我的关系,娜塔丽和她的孩子如今落在这样一个日益险恶的可悲境遇,我为此感到的内疚更加深了我对娜塔丽的气恼。她一直不许我表露我的内疚,她总是打断我的话,说她是个大人,完全是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对我毫无怨恨之意。

现在,我们处于德国人的监督和控制之下已有一个星期了。我虽然依旧认为,娜塔丽本该趁着那次机会跟随拜伦一道离开,但是与此同时,我又更加能够理解为什么她不愿那样做。没有合法的证件,万一落入那些狼心狗肺的家伙手中,那将是件非常可怕的事情。对待他们的看押对象,任何警察都必须多少摆出一副严肃、敌视、冷酷的面孔,既然要执行命令,他们就不得不抑制住同情之心。过去两年之中,凡是与我打过交道的意大利警察或是法国警察——就此而言,还有一些美国领事——通通毫无可爱之处。

但是这些德国人不一样。命令并不仅仅指导他们的行动,命令好似完全占据了他们的灵魂,不论他们的面孔或是他们的眼睛,都已容不下哪怕是一丝一毫的人情理性。他们是牧主,我们是牲畜;或者,他们是蚁兵,我们是蚜虫。命令切断了我们之间的一切关系,一切。这真令人骇异。确实,他们那种冷酷空虚的表情叫我毛骨悚然。我知道,上层人物里有那么一两个“正派人”(盖瑟的说法),但是我这次并未碰上。我以前也曾结识过一些德国的“正派人”,而在这里,你只能看到条顿人的另一副容颜。

娜塔丽应该跟着拜伦去冒一次险。像他那样机智勇敢的年轻人实在少见,再说他还有特别外交证件,只消猛然一下冲过火焰,也就万事大吉。如果她还是昔日的娜塔丽,或许她会这么做,但现在她为了孩子畏缩起来。吉姆·盖瑟依然坚持(只不过,随着时日的消逝,他的自信也逐渐减弱),他对她的劝告是对的,最后的结局还是会不成问题的。我觉得他现在也开始怀疑起来。昨天夜里,在我们深一脚浅一脚踏着雪地去参加午夜弥撒的路上,我和他又把这件事情谈了一遍。他坚持说,德国人因为要在这场交易中尽可能不使他们的间谍暴露身份,所以不论现在还是以后,不论是谁的证件,他们都不会过于仔细地检查。娜塔丽、路易斯,还有我,不过是三个有热气的活人,或许能换到十五名德国佬。能这样,他们也就心满意足了,不会再另生枝节。

他认为,重要的是我应该把身份隐瞒到底。到目前为止,我们一直是和级别较低的法国人和德国人打交道,几年之内,他们之中谁也不会看什么书,更不用说我的书。他说证明我记者身份的证件不会发生问题,那些警察谁也没发现我是什么“名流”,或者是什么重要人物,也没发现我是犹太人。考虑到这一点,他打消了有人提出的要我给旅馆里的人做一次讲座的建议。为了消磨时间,合众社的一名记者正在高卢旅馆张罗一组演讲,他给我的题目是耶稣——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这是几天前的事,要不是吉姆·盖瑟否决了这一建议,我很可能会同意的。

但是,自从我经历了那次午夜弥撒以后,我是无论如何——即使回到美国以后,即使有人出大价钱——也不会再以耶稣为题来做宣讲了。我的内心已经开始发生变化,至于这是一种什么变化,我还需要进一步探索。最近几个星期,即使是关于马丁·路德的题材,我也越来越难以下笔。昨天夜里,我心中的这一变化刚刚露出端倪,我仍需要集中精力才能理出一个头绪。最近几天,我可能会在这本日记中追溯一下自从在奥斯威辛第一次看到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直到后来在波士顿曾经一度皈依基督教,这八年间我所走过的道路。在我写到这里的时候,娜塔丽抱着路易斯从她的卧室走了出来,两人都穿得厚厚实实,准备出去开始她早晨的散步。打开房门,那个阴沉的德国影子对着我们怒目而视。

* * *

(1)原文是意第绪语。

第五十五章

除夕晚上,帕格出乎意料地向罗达提议一起到陆海军人俱乐部去。罗达知道他一向讨厌那些奇形怪状的纸帽子、喧闹作乐的人群以及酒气熏人的接吻,但是,他说他今天晚上希望散散心。罗达喜欢新年除夕的这种胡闹场面,因此她高高兴兴地打扮了一番。她身上穿的还是早先为英国募捐包裹时穿过的那套银线丝织礼服,当他们挤在一群喜气洋洋的高级军官和太太当中穿过走廊的时候,罗达觉得没有几个妇人及得上她那一身打扮的标致和光彩。罗达和帕格走进餐厅的时候,哈里森·彼得斯站起来向他们挥手,请他们与他同坐,那一霎她不免有点儿局促不安。她对彼得斯的行为无可訾议,但是,他会提起巴穆·柯比吗?或者,他会显得过于亲热吗?

帕格挽着她的手臂,感到了她的犹疑,带着询问的神色朝她看了一眼。她打定主意:根本不必介意,就让它公开出来好了!“啊,真巧!彼得斯上校在那儿。我们到他那儿去吧!”她兴高采烈地说,“他是个好人,我在教堂里遇见过他。不过,他到底是从哪儿搞来这么个合唱歌女的?你跟她同桌坐在一起能叫我放心吗?”

彼得斯和帕格·亨利握手的时候,比帕格要高出一头半。他那位年轻女伴一头金发,胸脯丰满,穿着有点儿像希腊式衣饰的白长裙,裸露出大块的玫瑰色肌肤,她是英国采购委员会里的一名女秘书。罗达说他们认识帕米拉·塔茨伯利。“哦,真的吗?未来的勃纳—沃克勋爵夫人?”这位姑娘说话的颤音很重,维克多·亨利觉得心头一阵刺痛。“我的好帕姆!她差点儿没让我们委员会里的人吃惊得昏过去。帕米拉以前是我们办公室里的造反分子,一直叽叽咕咕地骂那个老头子是奴隶监工!勋爵老爷以前老是叫人加班加点,现在可好,不是就要报应了吗?”

他们在俱乐部里吃着淡而无味的饭菜,喝着走了气的香槟,谈着沉闷乏味的战时话题,慢慢度过午夜之前的一个小时。碰巧在同一张桌子上,有一个长着像斗牛狗一般的紫酱色下巴的陆军航空兵上校和他那个厚施脂粉、个头纤小的妻子。这位上校刚从中国—缅甸—印度战区归来,正在一个劲儿地抱怨他那个战区不受重视。上校说,人类的一半住在那里,连列宁也认为这个地区是世界上最富饶的必争之地。如果一旦落到日本人手里,那么白人最好还是另外换个星球居住,因为到那时候地球上就容不得他们了。但在华盛顿,看来没有一个人懂得这一点。

一位陆军准将——他的勋标要比彼得斯和那位中国—缅甸—印度战区的上校惹人注目得多——则大谈特谈海军上将达尔朗的遇刺。他说他在阿尔及尔曾经和他非常熟悉,“这位突眼睛这样的下场实在太可惜了。我们艾克(1)参谋部里都管达尔朗叫作突眼睛。这家伙就是个倒了霉的法国佬。当然,他是个不折不扣的亲纳粹派,但是他是个现实主义者。再说,我们把他抓到之后,他马上交出了许多物资,保全了一大批美国人的性命。可是现在戴高乐这家伙,以圣女贞德自居,其实除了夸夸其谈和伤心难过之外,我们从他那儿什么也得不到,应该叫那些只会纸上谈兵的左派战略家也知道这一点”。

其实,罗达根本没必要顾忌彼得斯上校,他几乎看也不朝她看一眼。相反,他倒是不断地打量她那个矮个儿丈夫,此时帕格一言不发,面容严峻、疲惫。彼得斯终于向他问起了对战局前途的看法。

“哪儿的战局?”帕格问。

“整个战局。海军是怎么看的?”

“上校,那得看你在海军中担任的是什么职位了。”

“那么从你所处的职位看呢?”

这位相貌堂堂的高个儿陆军军官没话找话,问些这种毫无意思的问题,很使帕格迷惑不解,于是他回答说:“以往的情况和将来的情况都是一团糟。”

“完全同意。”彼得斯说,此时喧闹的餐厅里的灯火闪了几下,然后暗了下来,“你做的这个年终总结要比我在所有报纸上看到的强多了。啊,女士们、先生们,还有五分钟就到午夜了。亨利太太,请允许。”她就坐在他的旁边,这时他把一顶纸做的牧羊女帽子戴到她头上——他的举止出奇地斯文优雅,她觉得就算是帕格也绝不会有所反感——然后又把一顶用烫金硬纸板做的钢盔斜戴在自己那头漂亮的灰发之上。这张餐桌上并非每个人都戴上一顶纸帽,但是令罗达吃惊的是,她丈夫竟也戴上了一顶。除了在孩子们小时候的生日宴会上,她还从没见过这样的事。维克多头上那顶带金边的粉红纸帽丝毫并不使人感到好玩可笑,相反却使他的神色更显得痛苦悲哀。

“啊,帕格!瞧你这副样子!”

“新年快乐,罗达。”

客人们手里拿着香槟酒杯子,在烛光下相互亲吻,唱起了《美好的往日》。帕格心不在焉地吻了一下他的妻子,也让彼得斯很有礼貌地吻了她一下。他此时只顾着回想一九四二年的往事,他想起了华伦靠在“北安普敦”号的舱房门上,一只手托着头顶上的门框对他说的话:“爸爸,如果你太忙,顾不上我,你就告诉我。”他还想起了瓜达尔卡纳尔岛附近黑色海水之下,有许多军官和士兵长眠在被击沉了的“北安普敦”号的船壳里。此外,他还无限伤感地想起了他要请求霍普金斯尽力把娜塔丽和她的孩子从卢尔德搭救出来,她至少还活在世上。

哈里·霍普金斯在白宫里的卧室,是在一条黑暗阴沉的长走廊的尽头,与椭圆形办公室只隔几个房间。他身上那套灰色衣裤松松垮垮,就像挂在稻草人身上的一块破布。他站在那里,望着窗外阳光照耀下的华盛顿纪念塔。“你好啊,帕格,新年快乐。”

他转过身来的时候,仍然把瘦骨嶙峋的双手交叉在背后。这位文职官员身躯佝偻,衣着寒碜,瘦弱憔悴,面色萎黄,而他身旁的海军少将卡顿,却是肌肉饱满,红光满面。卡顿身材笔直,穿着一套裁剪合身、饰有金杠的蓝制服,肩上的穗带金光闪耀,与霍普金斯形成一个鲜明对比。报上的文章有时把霍普金斯描写得好像是个大仲马笔下的人物,是个经常神出鬼没地出入总统密室的神秘的马萨林(2)。可是现在他站在帕格的面前,却更像是个纵欲过度的浪荡子,那闪耀的眼神和疲惫的笑容依然流露出没有尽兴的色欲。帕格匆匆一瞥,看到了那幅色彩暗淡的林肯画像,那块写着“《解放宣言》签署于此”的纪念牌,一张没有铺好的四柱床上胡乱放着一件揉皱了的深红晨衣,旁边还有件银色的女睡衣,地板上放着一双粉红便鞋,床头柜上摆着一排药瓶,这一切使这房间添上了几分住家的气氛。

“非常感激你能接见我,先生。”

“和你见面始终是件高兴事。请坐吧。”卡顿离开之后,霍普金斯坐在一张扶手已经磨损了的葡萄酒颜色的卧榻上,对着帕格说,“看来,太平洋舰队总司令也需要你。你真是个红人,不是吗?”帕格感到有些突兀,也就不说什么。“我看这一下可中你的意了吧?”

“我自然是更喜欢去打仗。”

“那么,苏联呢?”

“不感兴趣,先生。”

霍普金斯跷起瘦骨嶙峋的腿,一只手揉着他的又长又翘的下巴说:“你还记得一个叫叶甫连柯的将军吗?”

“记得。一个高大结实的汉子。我是在去莫斯科前线的路上遇到他的。”

“一点儿不错。他现在是俄国主管租借物资事宜的头目,斯坦德利海军上将认为你在这方面能够大有助益。叶甫连柯曾向斯坦德利提到你,还有埃里斯特·塔茨伯利的女儿。我记得那次莫斯科前线之行,她好像也跟去的。”

“对,她去过。”

“瞧,你们二位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你知道吗?帕格,你去年十二月写的那份有关莫斯科前线的报告对我帮助很大。我在这儿可是孤掌难鸣,只有我一个人认为俄国人守得住,陆军的情报估计完全错了。总统对你的报告印象很深,他觉得你的见解合情合理,而我们这儿缺的就是这个。”

“我还以为我写那封有关明斯克犹太人的信是小题大做,做了件蠢事哩。”

“完全不是。”霍普金斯毫不拘礼地把手一挥,对帕格的话表示不以为然,“跟你说实话,帕格,犹太人问题是件非常叫人头疼的事。对那些拉比代表团,总统不得不始终避而不见。国务院虽然尽量阻拦,但是他们有些人还是见着了。情况真是惨极了,但是总统又能对他们说些什么呢?他们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提出那个叫人泄气的要求。要对俄国人保持信用,要拯救犹太人,要结束这场该死的战争,唯一的办法就是进军法国,粉碎那个疯狂的纳粹制度。而要达到这一目的,我的朋友,关键又在于登陆艇。”霍普金斯在卧榻上向后靠下去,精明地看着帕格。

为了竭力回避这个不好对付的话题,帕格问道:“先生,我们为什么不多接受些难民呢?”

“你的意思是说修改移民法,”霍普金斯爽快地回答说,“这是一个大难题。”他从身边一张小桌子上拿起一本蓝封面的书递给帕格,书名是《美国的犹太政治》。“看过吗?”

“没有,先生。”帕格露出厌恶的神情,把书丢下,“纳粹的宣传品吗?”

“有可能。据联邦调查局说,这本书已经广泛流传了好几年。这本书是混在邮件里送来的,照理是应该扔到废纸篓里去的,却送到了我的手里,路易丝也看了,她感到恶心。我和我妻子经常收到大批辱骂我们的信件,所用的肮脏词句虽然五花八门,但是多半少不了要骂我们是犹太人,看起来可笑,其实也真可悲。自从那次巴鲁克的宴会以来,这种谩骂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维克多·亨利如堕五里雾中。

“那时候你还在国外吧?巴尼·巴鲁克为了祝贺我们的婚事,为我们补办了一次喜宴——说实话,这样做也真欠考虑。有个记者搞到了一份菜单。你也可想而知,帕格,巴鲁克摆了什么排场?鹅肝酱、香槟酒、鱼子酱,不惜工本的场面。在这供应紧张、什么都要配给的时候,已经怨声载道了,这样一来当然又是自讨苦吃。这还不算,有人还故意造谣说比弗—布鲁克送给路易丝一串价值五十万美元的翡翠项链作为结婚礼物,这一下可闹得满城风雨了。我的皮跟犀牛一样厚,可是我跟路易丝结了婚,却叫她成了众矢之的。人言可畏啊!”他鄙夷地指了一下那本书,“好家伙,你要想通过一项新的移民法,各种风言风语就会在全国各地沸腾泛滥。我们就要在国会里吃败仗,战争努力当然要遭殃,到头来又会有什么好处呢?我们无法强迫德国人松开魔掌来解脱犹太人。”他向维克多·亨利投去探询的一瞥,“你的儿媳妇现在在哪儿?”

“先生,我正是为了这个来求见你的。”

帕格把娜塔丽的困境以及斯鲁特关于如何把她从卢尔德救出来的主意跟他说了一遍。求人帮忙实在叫他难以启齿,不过他还是结结巴巴地说了出来,霍普金斯瘪紧了两片薄嘴唇听着。他的反应迅速干脆:“那是去和敌人谈判,只有总统有权决定,他会交给韦尔斯办理。卢尔德,对吗?国务院的那个人叫什么来着?”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小纸条,用铅笔记下了莱里斯·斯鲁特的名字和他的电话号码,“我可以问一下。”

“我很感激,先生。”帕格便要起身告辞。

“坐着别动,总统一会儿就要叫我去。他得了感冒,睡得又晚。”霍普金斯微微一笑,从胸袋里掏出一张黄纸条,摊了开来,“今天又是一串难题要他处理,也就是跟平常事一样多。想听听吗?第一条,中国召回军事代表团。这可是一件叫人头痛的事,帕格。由于我们在欧洲的需要,他们要求的援助简直像是伸手要月亮。可是,中国战线是日本人身上的一块烂疮,他们打仗的时间比我们谁都长,我们总得设法稳住他们。

“第二条,新英格兰取暖用油发生危机。老天爷,这可不得了!天气也和我们作对,今年冬天比预料的冷得多。从新泽西到缅因,人人都冻僵了。大英寸输油管的工程进度晚了半年,管制越多,麻烦也越多。”

他一边读,一边阴郁地议论,就这样把这张单子上的事项全部念了一遍:

三、取道西伯利亚运输《租借法案》物资遇到意外困难。

四、钼的供应突然极度短缺。

五、根据修改后的报告,橡胶原料的前景不容乐观。

六、大西洋再次有大批船舰被德国潜艇击沉。

七、德军增援突尼斯,艾森豪威尔部队被迫后退;摩洛哥发生饥荒,艾森豪威尔部队的补给线受到威胁。

八、麦克阿瑟将军再次求援:新几内亚岛急需增援陆空部队。

九、修改国情讲稿。

十、为在北非会晤丘吉尔制订计划。

“最后一点是绝密消息,帕格。”霍普金斯拿着那张纸朝着帕格挥动得啪啪响,“我们大约一周之后就要到卡萨布兰卡去,参谋长联席会议。斯大林因为斯大林格勒战役不能出席,但是我们要将会议情况随时告诉他,我们要为今后的战争制订战略。总统自从就任以后,九年以来一直没上过飞机,非但如此,历届总统还没谁曾经坐过飞机出国,他兴奋得像个小孩子。”

霍普金斯如此滔滔不绝、不厌其烦,维克多·亨利很是迷惑不解,不过霍普金斯不久就道出了个中原因。他躬身向前,把手放在帕格的膝上,说:“你知道,斯大林在大叫大嚷,要求我们今年横渡海峡,这可以减少他十到四十个德国师的负担,然后他就有可能把德国人赶出俄国。他指责我们背弃诺言,没有在一九四二年开辟第二战场。但是我们那时没有登陆艇,其他方面我们也没有准备好。英国人竭力反对进攻法国的主张。这次在卡萨布兰卡,他们肯定又要利用登陆艇不足这个借口。”

帕格不知不觉间也被吸引了过去,于是问道:“目前有多少呢,先生?”

“跟我来。”霍普金斯把亨利带到另外一间门窗紧闭的小屋,屋内塞满了过时的旧家具,一张不伦不类的牌桌上堆满了卷宗和文件,“你坐下。这是门罗室,他们都这么叫,他就是在这儿签署《门罗宣言》的——真见鬼!我刚刚还在看那些数字哩。”他匆匆翻着桌子上的文件,有些掉到了地上。在这战争的中枢之地,事情却是如此随随便便,漫不经心,这使帕格深感惊异,霍普金斯毫不理会那些掉到地上的文件,而是抽出一张普通的档案卡片,拿在手里挥动着说:“找到了,这是到十二月十五日为止的数字。这些数字还不大靠得住,因为在北非的损失还没完全证实。”

维克多·亨利对他带到阿真舍会议的登陆艇生产计划记得非常清楚,此时听到霍普金斯从那张卡片上念出的数字,不觉大吃一惊。“霍普金斯先生,生产究竟遇到了什么意外情况?”

霍普金斯扔下卡片说:“活见鬼!我们失去了一年时间!不仅是登陆艇的生产,其他方面也都一样。问题出在大家都争优先权。军队、工业和民用经济之间你争我夺,互不相让,各个部门之间吵吵闹闹、争执不休,就是一些正派人之间,也是互相妒忌,明争暗斗。大家都卡住对方脖子不放,每个人都标榜自己的部门是十万火急的头等大事,却没一个人说话算数,到期交货。我们这儿简直是优先权满天飞,所以优先机也就好像德国老马克一样,变得毫无意义,情况糟得简直难以形容。不过,就在这个时刻,出了一个维克多·亨利。”

帕格惊愕得直眨眼睛,霍普金斯见了哈哈大笑:“当然,不是真的说你,而是跟你一样的一个人。此人名叫费迪·埃伯施塔特,是个默默无闻的人,但是很踏实能干。你一定得和他见见面。他原来是股票商,你相信吗?普林斯顿大学毕业,一直在华尔街经商,从来没在政府供过职。他们把他搞到这儿来负责战时生产局,他制定了一份崭新的重点分配方案,他给它取名为‘物资管制方案’。根据这个方案,所有的生产计划都取决于三种物资的分配,也就是钢、铜、铝。现在的分配办法是按产品进行垂直分配,护航驱逐舰也好,远程轰炸机也好,运往苏联的载重卡车也好,总之,不论什么,其中每个部件都要按配给原料进行生产,不搞平行分配了,这儿一点儿,那儿一点儿,给军队分配一点儿,又给工厂分配一点儿,”霍普金斯激动地挥舞着他的瘦长手臂,“要搞到物资全靠是否在华盛顿有靠得住的门路。像现在这样,简直是个奇迹,全国各地的生产数字都在直线上升。”

他一面说一面来回走动,精明的瘦脸上神采焕发。他在亨利旁边的一张椅子上一屁股坐了下去。“帕格,在埃伯施塔特采取这个办法之前是个什么情况,你简直难以想象。零敲碎打的发神经!浪费情况之严重,神仙见了也要害怕!一千副坦克履带,却没有坦克可以装配!堆满了一整个足球场的飞机外壳,可是引擎和操纵装置根本就没在生产。一千艘步兵登陆艇停在船厂里腐烂生锈,因为没有绞车起降活动梯子!这种可怕的局面终于结束了,现在终于可以得到我们所需的登陆艇了,但是海军也需要有个人紧密配合,这也就是说需要一个像费迪·埃伯施塔特那样的精干人物统筹负责。我已经同福里斯特尔部长和帕特森海军中将谈过,他们都知道你的表现,赞成由你负责。”霍普金斯在椅子里往后一靠,眼镜架子快要挂到嘴上了,眼睛闪闪发光,“怎么样,老朋友?你愿意签个字接受任命吗?”

放卡片桌子上的电话响了。“是,总统先生。马上就来。帕格·亨利碰巧也在这儿……是,先生,当然。”他挂断电话,“帕格,总统向你问好。”

他们步出房间,走进一条两边排着书架的阴暗过道,再经过一段垫着橡胶的斜坡,朝着椭圆形办公室走去。霍普金斯一只手抓着帕格的胳膊肘说:“怎么样?我要不要对总统说你已经同意接受这个工作了?能给太平洋舰队总司令做参谋工作的海军上校多的是,这你也知道,但是精通登陆艇的只有一个帕格·亨利。”

维克多·亨利以前从未违拗过霍普金斯的意愿,总统的大印就在此人手中。不过,他毕竟不是总司令,要不然他也不会这么甜言蜜语,连哄带骗,而是直截了当地发出命令。他虽大权在握,但毕竟是个僚属,他之所以那么和蔼可亲,将一些内情告诉帕格,对埃伯施塔特如此吹捧夸奖,现在又亲亲密密,挽着他的手臂,其实都是一种策略。霍普金斯其实早就打定主意,要派帕格去搞登陆艇,而帕格为娜塔丽前来请求帮助,正好给了他一个开口机会。可能他一向就是这样进行说服工作的。他虽做得非常巧妙地道,但维克多·亨利还是执意要到太平洋舰队总司令手下效劳。霍普金斯轻飘飘地把这个工作说得一钱不值,那不过是文官的见识。再说,能够负责登陆艇计划的合适人选,也大有人在。

他们经过椭圆形办公室,来到敞开着的总统卧室门前,总统的洪亮嗓子今天显得有些沙哑。听到富兰克林·罗斯福的说话声音,帕格油然生起一阵亲切、敬畏之感。

“霍普金斯先生,这件事情可能关系到我今后将如何为这场战争服役,请允许我和舰船局商量一下。”

哈里·霍普金斯露出了笑容:“好。据我所知,他们都很赞同。”

他们走进卧室的时候,总统正巧在对着一方大白手绢擤鼻子。总统的医生、海军准将麦金太尔穿着全套制服站在床边,他和室内几个上了年纪的文职官员齐声说道:“上帝保佑你。”

这些文官帕格一个也不认识,他们的目光都盯住他,显出自命不凡的神气,麦金太尔则是他在圣迭戈就认识的,向他微微点了一下头。总统一面揩着发红的鼻子,一面抬起眼睛向他瞥了一眼。他坐在床上,身后垫了几个靠垫,揉皱了的宽条睡衣外面披了一件品蓝的斗篷,上面绣着FDR三个红色字母。他从早餐盘上拿起夹鼻眼镜,说:“啊,帕格,你好,你和罗达新年过得好吗?”

“很好,谢谢您,总统先生。”“那太好了。你和哈里刚才在搞什么名堂啊?下一步你准备上哪儿去呢?”

这是一句随便问起的客气话。房间里的其他人看着亨利,都把他当作没正经来打岔的,如同是罗斯福的小孙儿,随随便便闯了进来似的。总统鼻塞眼红,显然患了感冒,尽管如此,他还是兴致勃勃,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

由于担心霍普金斯在他之前开口,把他给套住,维克多·亨利抢先说道:“我还不能肯定,总统先生。尼米兹上将要我去当作战部副部长。”

“哦,原来如此!”总统朝着霍普金斯弓起两道浓眉,他显然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霍普金斯脸上掠过一丝恼火的神色。“好吧,我看,那你是要去那儿啰。我当然不能责怪你,谁都要挑个最好的。”

罗斯福用两根手指揉揉眼睛,然后戴上眼镜。于是他的相貌完全改观,看上去年轻许多,变得更加威严,更像报纸照片上的那个熟悉的总统,而不再是满头蓬乱灰发、患着感冒躺在床上的一个龙钟老人。很明显,他对维克多·亨利已经无话可说,而是准备办他上午该办的公事。他朝着其他人转过脸去。

结果还是帕格采取主动,重新提起这件事,说出了一句经常萦绕在他脑际的话。一个海军军官,渴望在一场战争之中升迁晋级,想法虽然狭隘,却也是人之常情。但是,总统的反应微微带着失望情绪,流露出无可奈何的神色,这使帕格受到刺激。于是他说道:“不过,总统先生,我永远服从您的号令。”

罗斯福向他转过脸来,露出惊喜、魅人的微笑。“啊,帕格,情况是这样,斯坦德利确实觉得你到莫斯科对他大有用处。就在昨天,我又收到他的一份电报,要求派你去。他在那儿忙得不可开交。”总统抬起下巴,微微前倾,当他把斗篷下的身体坐直的时候,又令人产生一种敬畏之感,“你知道,帕格,我们是在打一场大规模的战争,以前的任何战争都是无法与之比拟的。俄国人是个难弄的盟友,老天爷也知道,有时简直没办法和他们打交道,但是他们牵制着三百五十万德国军队,如果他们能够坚持下去,那我们就能打赢这场战争,如果由于什么原因他们做不到这一点,那么我们就可能输掉。所以,如果你能在俄国发挥作用——而对这一点,我派在那儿的使节看起来是深信不疑的——那么,恐怕你还是应该到那里去。”

房间里其余的人都怀着好奇朝维克多·亨利转过脸来,但是他几乎没感觉到他们在场。在他面前,只有罗斯福那张阴郁的脸。这张脸,他曾经见过,那时非常英俊,那时他是海军部次长,像个孩子似的在一艘驱逐舰的舷梯上爬上爬下。而现在,这张脸——一个下身残废了的衰颓老人的这张脸——就是美国的象征。“是,先生。那么,我马上就到人事局去接受命令。”

总统的眼里闪现出喜悦的光芒,他从斗篷下面伸出一只长手臂,扬了一扬,做出一个很有男子气概的表示他的感激和赞赏的手势。这就是维克多·亨利得到的全部报偿。在往后的岁月里,每当他回想起这一景象,他就感到满足。当他们握手的时候,帕格心里涌起一阵对罗斯福总统的敬爱之感,他尝到了做出自我牺牲时微带酸楚的满足,体会到了无愧于总司令信任的自豪感。

“祝你好运,帕格。”

“谢谢,总统先生。”

富兰克林·罗斯福面带微笑,亲切地点了点头。维克多·亨利走出卧室,他今后的人生道路从此改变方向,安排妥当了。霍普金斯靠近门口站着,干巴巴地说了声:“再见,帕格。”他的眼睛眯小了,他的笑容是冷淡的。

当她丈夫跨进起坐间的时候,罗达跳起来问道:“怎么样?是个什么判决?”

他告诉了她。见她面色沉了下来,帕格心头一跳,掠过昔日对她的爱恋之情,不过这也告诉了他,如今这种爱恋之情已经所剩无几了。

“啊,亲爱的,我一直盼望着你能够留在华盛顿。是你自己要——再去莫斯科的吗?”

“是总统要我去的。”

“一去就是一年。说不定两年。”

“总得是很长一段时间。”

她握住他的手,把自己的手指和他的手指绞在一起,说:“啊,也好。我们毕竟度过了美好的两个星期。你什么时候出发?”

“事实是,罗,”帕格露出为难的神色,“人事局花了点儿力气,给我在明天起飞的飞剪式客机上搞到了一个座位。”

“明天!”

“达喀尔、开罗、德黑兰、莫斯科。斯坦德利看来确实很需要我到那儿去。”

吃饭的时候,他们喝了家里最好的酒,而后就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之中,他们多少次的分离和团聚,最后一直追溯到帕格向她求婚的那天夜晚。罗达笑着说:“谁也不能说你事先没警告过我!事实上,帕格,你是一遍又一遍地说过,做个海军军官的妻子将会多么受罪。经常的离别,可怜的薪金,过一段时间就要搬家,还得向那些大官太太叩头讨好,你一五一十全都说出来了。我敢赌咒,我一度还以为你是想说服我别跟你结婚哩。我那时心里想:‘休想,先生!既是你主动提出来的,现在你就算是被勾住了。’”

“我原来还以为你一定是做好了思想准备的哩。”

“我从来都没后悔过。”罗达叹了口气,喝了口酒,“真可惜,你碰不着拜伦了,他们那个护航舰队随时可能到达这儿。”

“我知道。我也不觉得高兴。”

他们两人都觉得轻松随便,罗达又是十足的女人胸怀,再说,两人马上又要分手道别,所以她忍不住若无其事似的补充了一句:“你也碰不到帕米拉·塔茨伯利了。”

他直视着她的眼睛。两人一直讳莫如深的话题,此时突然摊到了桌面之上——他与帕米拉的卿卿我我,她与巴穆·柯比的风流好事。柯比这个名字,就和华伦的名字一样,他还不曾提到过。“对。我碰不到帕米拉了。”

漫长的几秒钟过去了。罗达的眼睛低垂了下去。

“怎么样,我做了一个苹果饼,你还吃一点儿吗?”

“太好了。我到了莫斯科就吃不着了。”

他们很早就上床睡觉。两人的床笫之爱很不自然,时间也很短,事过之后帕格立即酣然入睡。罗达吸了一支烟,然后起身下床,穿上一件厚长袍,来到楼下起坐间。她从一个矮架子上抽出一套积满灰尘的唱片,唱片已经磨损,有了细细的裂纹,橘黄色的标签已经褪色,上面是些彩色铅笔乱画过的痕迹。因为这套唱片曾经落到孩子们的手里,他们放的次数过多,已经变成了废片。曾经的录音高亢尖细,现在从磨损了的表面放出来的声音却是又弱又轻,听起来恍如隔世。

现在已是清晨三时整

我们通宵跳舞不肯停

曙光很快就要来临

我要和你再跳一支华尔兹……

她回想起当年安纳波利斯的军官俱乐部。海军少尉帕格·亨利,海军足球队的明星,带她去参加一个盛大舞会。他要比她矮许多,但是甜蜜温柔,有些与众不同,而且狂热地爱着她,每句话、每个眼神都流露出这种狂热的爱。他虽说并不俊俏,但是很有男子气概,而且性格温柔,前程无量。一句话,叫人无法抗拒。

那支乐曲真迷人

好像专为我们写

我要一直跳下去

永远相亲又相爱。

老古董的爵士乐队听上去声音单薄而又过时,唱片一会儿就转完了!唱针空转了一圈一圈又一圈,罗达一直坐在那里,干巴巴地凝视着留声机。

* * *

(1)艾森豪威尔的简称。

(2)法国首相。

第五部帕格与帕米拉

帕格刚走,拜伦就到了。

第五十六章

帕格刚走,拜伦就到了。

飞剪式客机飞往帕格绕道去莫斯科的第一站亚速尔群岛的两天之后,“布朗”号驱逐舰便溯流而上,驶进了纽约港。欢乐的水兵们挤在驾驶台上,两手插在粗呢上装的口袋里,跺着脚,兴高采烈地表达出他们要上岸休假、寻欢作乐的迫切心情。拜伦身穿一件厚厚的蓝色海军大衣,围着一条白绸围巾,戴着一顶白色高顶帽,独自站在一旁。当这艘绿色的庞然大物缓缓驶过的时候,他抬头凝望着周身照耀在一片清澈、寒冷的仲冬阳光之下的自由女神像。舰上的水兵对这位搭船的军官都敬而远之,由于舰上军官人手很紧,他在航行途中也参加了甲板上的值班,但是舰桥上,很少听到这位态度冷淡的值班军官开口说话,更难得见到他的笑容。参加值班,这使他感到仿佛又置身在战争之中,而“布朗”号上的其他军官,因为他分担了他们三班一轮的苦差事,也心怀感激,把他当作自己人。

一俟护航队解散,一部分商船驶往新泽西码头,一部分商船驶往阳光照耀下的曼哈顿摩天大楼,担任掩护任务的舰艇驶往布鲁克林,拜伦急不可耐地捏弄着上衣口袋里那把沾着汗水的二十五美分的硬币,叮当作响。“布朗”号刚在加油码头套好缆,他就第一个冲下跳板,跑进码头上唯一的电话间。当他接通国务院总机的时候,电话间外已经排着长长一队水兵。

“拜伦!你在哪儿?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莱斯里·斯鲁特声音沙哑,显得心绪不宁。

“布鲁克林海军码头。刚刚靠岸。娜塔丽和孩子有消息吗?”

“嗯——”听到斯鲁特的犹豫声调,拜伦立即便觉得心神不安,“他们都平安无事,这是最主要的事,对吗?情况是这样,他们已经和困在卢尔德的其他美国人一起被转移到了巴登—巴登,只是暂时的,懂吗?不久还是要交换的,再说——”

“巴登—巴登?”拜伦打断他的话,“你是说到了德国?娜塔丽在德国?”

“嗯,对,但是——”

“我的天哪!”

“你听我说,这件事也有叫人放心的地方。他们是在一家高级旅馆里——布伦纳公园,待遇是头等的。他们的身份还是新闻记者,依然和外交官、新闻记者、红十字会工作人员这些人待在一起,领头的是我们以前驻维希的代办平克尼·塔克。旅馆里有个瑞士外交官照料他们的权益,此外还有一个德国外交部的人,一个法国官员。我们手上有一大批德国人,都是德国政府迫切想讨回去的人,现在只是要花点儿时间讨价还价。”

“那批人里还有别的犹太人吗?”

“不清楚。我现在碰巧正忙得要命,拜伦。要是方便的话,你晚上打电话到我家里来吧。”斯鲁特把电话号码告诉了他,挂断了电话。

军官起坐间里挤满了军官,他们都已穿戴整齐准备上岸,拜伦走过时,脸上煞白,神色怕人,大家顿时鸦雀无声,不再打趣逗乐。拜伦独自一人,一面在舱房里折叠制服,放入小提箱,一面竭力思考下一步的计划,但是他几乎无法冷静思考。如果在一列法国火车上和德国人照面,娜塔丽都觉得危险太大的话,那么现在她又怎么受得了呢?如今她在纳粹德国,越过了界线,在他们那一边!简直无法想象,她一定吓得灵魂出窍了。在里斯本的时候,斯鲁特曾经谈到过犹太人的遭遇,听了叫人血液也能凝固,他甚至还宣称回到华盛顿以后,要向罗斯福总统呈递确凿的证据。拜伦认为这种传言不可全信,它是在战争的迷雾下对德国境内可能发生过的一些事情所做的歇斯底里的夸张。他倒并不担心他的妻儿真会处于那样的险境,会被卷进欧洲大陆的那场大灾难,和其他犹太人一起被塞进火车运到波兰的秘密集中营去,在那里用毒气毒死,再被烧成灰烬。这是神话,就是德国人也不可能干出这种事情来。

不过,他倒确实担心外交上的保护可能帮不了他们的忙。他们是从法西斯意大利非法逃出来的难民,他们的记者证是伪造的。万一德国人翻脸,在那批被扣留在巴登—巴登的美国人之中,他们很有可能首当其冲,被挑出来遭受虐待。路易斯很可能因受虐待而生病,也有可能夭亡,他毕竟还是个初生婴儿!拜伦怀着沉重、沮丧的心情离开了“布朗”号。

他拎着小提箱,拖着沉重的步伐,夹在刚刚下班、蜂拥去吃午饭的工人中间,穿过码头。他决定先找到梅德琳,在纽约过夜,然后去华盛顿,再从那里飞往圣弗朗西斯科,或者,如果“海鳗”号已经起航,那就飞往珍珠港。但是,怎么才能找到梅德琳呢?他母亲曾经来信说她又到休·克里弗兰手下工作去了,也把她靠近哥伦比亚大学的克莱尔蒙特大街上的住址告诉了他。他琢磨可以先把行李放到他原来联谊会的房子里,如果找不到梅德琳,那就在那儿过夜。自从在加利福尼亚分手以后,他还没收到过她的信。

出租汽车蜿蜒穿过布鲁克林,开上威廉斯堡桥,迎面出现了摩天大楼林立的又一宏伟景象,然后汽车驶进曼哈顿下首的东端,他在那里看到多不胜数的犹太人在两边人行道上来来往往,于是思绪又兜回到娜塔丽身上。和她初次见面时,她给他的第一眼印象便是一个老练地道的美国人,同时又隐约带点儿犹太人的味道,这使她出落得更加楚楚动人。她对于自己的犹太出身只有在自我揶揄时,或是斯鲁特竟把这一点当作一个问题而对她表示蔑视时,她才偶尔提到。但是,在马赛的时候,她竟因为自己的犹太血统而陷于无能为力、寸步难行的状态。拜伦对此无法理解,他对种族差别一向毫不在意,他觉得那不过是莫名其妙的偏见。对于纳粹的理论,他是觉得不可思议和蔑视的。他觉得这类事情不是自己所能理解的,但是他排解不了自己心头对那个生性执拗的妻子的恼怒和失望,她对儿子的担忧简直叫他无法忍受。

联谊会宿舍的墙上挂的还是以前那些积满灰尘的锦旗和奖杯,砖砌的壁炉照旧是堆满了冰冷的木柴灰烬、水果皮、香烟盒和香烟头,壁炉架上依然放着早期一位基金捐助人的肖像,只是经过这几年的烟熏火烤,变得更加模糊暗淡。和以前一样,两个大学生在乒乓球台上乒乒乓乓,球来球去,几张破旧的沙发上坐着一些消磨时间的看客;和以前一样,刺耳的爵士乐震得四壁颤抖。这个地方看上去好像已被一些高中生接管,他们脸上稚气未消,长满粉刺,年轻得有些出人意料,其中一个雀斑最多的,向拜伦自我介绍是此处分会的主席。他显然从未听过拜伦的名字,但是拜伦那身军官制服让他刮目相看。

“喂,”他朝着楼上使劲叫喊,“是谁在用杰夫的房间?一位老会友要在这儿过夜。”

没人回答。雀斑主席陪着拜伦到楼上一间后房,房里依然斜挂着马琳·黛德丽(1)那张已经有点儿起皱的深棕色照片。主席解释说,住在这儿的杰夫因为期中考试很可能通通不及格,突然去参加海军陆战队了。他透露这个内情时,脸上显现出的那种哥伦比亚的乖学生的笑容,使拜伦感到分外亲切。

一点钟了。现在这时候根本别想找到梅德琳,电台上的工作人员这时候都已经到外面吃午饭了。拜伦在军舰上值的是午夜班,自那以后一直没合过眼。他把闹钟设到三点整,然后在那张邋遢的床上躺下。刺耳的爵士乐一会儿乱敲乱打,一会儿怪声嗥叫,却无法阻止拜伦马上进入梦乡。

休·克里弗兰,企业公司,第五大街六三〇号。楼梯下面电话机旁的那本电话号码簿还是两年以前的,但是他按簿子上的号码试了试。电话里传来一个年轻姑娘急匆匆的声音:“节目协调人办公室,我是布莱恩。”

“喂,我是梅德琳·亨利的哥哥。她在吗?”

“你是她哥哥?你是拜伦,潜水艇军官?当真?”

“对。我到纽约了。”

“啊,太好了!她正在开会。要她到哪儿找你?她大约一个小时后回来。”

拜伦把这个自动收费的电话的号码告诉了她,然后透过缭绕的烟雾找着了那位主席,请他务必一有电话来就把内容记下,主席欣然允诺。他从爵士乐的喧嚣声中逃开,走上寒风刺骨的街道,他在这里听到一首迥然不同的乐曲:《华盛顿邮报》。南操场上,一群穿着蓝色制服的海军士官生正排着整齐的队列,手持步枪来回操练。拜伦在校的时候,南操场上唯一的一次列队游行是一次乱哄哄的反战集会。拜伦心里想,这些士官生可能要再过一年才能出海,然后得再过几个月才有资格参加海上值勤。看着这群还在操练之中、未脱稚气的预备役士官生,他对自己的战斗记录十分满意。但是,在他心情沮丧的此刻,他又不禁感到纳闷儿,这样一遍又一遍地操练着如何去送死,又有什么值得赞赏的呢?

既然无事可做,干吗不步行到他自己曾经接受预备役训练的“草原州”号老军舰去看看呢?他先走到百老汇,然后走到第一百二十五号街河边,那艘已经退役的旧战舰正停泊在那里,舰上挤满了士官生。哈得孙河的气息,水手长的哨子和扩音器传出的通知,这一切都加深了他的怀旧之感。在“草原州”号上,在那些全是男子汉的长夜吹牛中,经常谈起的一个题目就是“每人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妻子”!那时候,希特勒和纳粹党都不过是些新闻影片里的可笑人物。哥伦比亚大学的示威学生在一份又一份的抗议书上签名,发誓拒绝参加任何战争。而今,当他伫立在第一百二十五号街的街尾,面对如此熟悉的当年景象,娜塔丽的危险处境就好似是个朦胧、不可思议的梦魇。

拜伦突然想起,他可以取道克莱尔蒙特大街返回联谊会,顺便在梅德琳的门下边塞进一张便条,把自己的住处告诉她。他找到了那幢房子,揿了揿大门外边她名字旁的电铃。里边的门铃响起了回音,这样看来,她在家!他打开大门,连奔带跑走上两层楼梯,然后揿响了她的门铃。

事先不通知一声,径直闯进一个女子的房间,几乎在不论什么情况下,都是个很不妥当的举动,对你的情人,对你的妻子,对你的母亲,更不要说对你的妹妹,都是不行的。梅德琳穿着一件绒毛长睡衣,一头黑发披到肩上,探出头来看见了拜伦。她睁圆两只眼睛,好似就要瞪出来了,吃惊得大叫一声“哎呀!”就好像他冒冒失失闯进来,正巧看到她赤身裸体,或者,就好似她看见了一只老鼠或是一条蛇。

拜伦还没来得及开口,房里传来一个男人的低沉声音:“怎么回事,亲爱的?”接着休·克里弗兰出现了。他上身赤裸,下身裹着一条松软的印花浴巾,两只手正搔着胸上的毛。

“是拜伦,”梅德琳倒吸了一口气,“你好,拜伦。老天爷,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拜伦和她一样,感到不是滋味,问道:“你不知道我给你留了口信?”

“什么口信?没有,我什么也不知道。我的天哪,你已经来了,就进来吧。”

“嘿,拜伦。”休·克里弗兰带着媚笑打招呼,露出了满口的雪白大牙齿。

“怎么,你们俩已经结婚了吗?”拜伦一边问一边走进一间陈设讲究的起坐间,桌上放着一只冰缸,一瓶威士忌,还有几个苏打水瓶子。

克里弗兰和梅德琳交换了一下目光,梅德琳便说道:“好哥哥,你这次回来要待多久?住在哪儿?老天爷,你干吗不先写信,或是来个电话,或是说一声?”

通往卧室的一扇门开着,拜伦看得见里面一张乱糟糟的双人床。虽然在思想上他也承认他的妹妹可能行为不端,但是如今亲眼看到,他又不肯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冲着梅德琳毫不客气、直截了当地说:“梅德琳,回答我,你们是已经结婚了,还是怎么的?”

休·克里弗兰在这当口儿最好识相一点儿免开尊口,但是他把手一摊,张开大嘴露出一口白牙齿,亲亲热热地用那低沉洪亮的声音笑着说:“你瞧,拜伦,咱们都是成年人了,现在又是二十世纪。所以,如果你——”

拜伦虽然穿着厚厚的海军大衣,还是飞快地把手臂往后一缩,一拳头打中了克里弗兰的笑脸。

梅德琳又是一声“哎呀!”这次叫得比上次更响更尖。克里弗兰像是吃了一斧头的公牛一样,倒在地上,不过他还没被打得不省人事。因为他正巧双手撑地,两膝下跪,趴在地上,他马上站了起来。他的浴巾滑落到地上,此时站在那里一丝不挂,雪白的大肚子向外鼓起,下面是两条细腿和阴部。这副模样显然很不雅观,但是和那已经变了形的尊容比较起来,又好了很多。他这时看上去活像一个德拉库拉(2),他的上门牙好像全部锉成了小小的尖点儿,两边各有稍长的犬牙。

“我的老天,休,”梅德琳大声嚷道,“你的牙齿!瞧你的牙齿!”

休·克里弗兰跌跌撞撞地走到墙上的一面镜子前,咧开嘴照着,发出一声怪腔的呻吟。“天哪,我的假牙托!我的瓷制假牙托!我花了一千五百美元装的!”他朝地板上四处看,冲着拜伦嘴巴漏风地发脾气,“你干吗打我一拳头?你怎么这么不讲理?帮我找找,快点找找!”

“嘿,休,”梅德琳神经质地叫了起来,“你穿上点儿什么东西吧,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求求你!别这么一丝不挂,跳来跳去,像一只光身麻雀。”

克里弗兰眨巴着眼睛朝着自己的光身子看了看,一把拾起浴巾裹在身上,继续在地板上到处寻找他的假牙托。拜伦在一张椅子下面看到地毯上有样白东西,把它拾了起来递给克里弗兰,问他说:“是这个吗?”然后接着说,“对不起,我刚才动了手。”拜伦并不真的感觉有什么对不起,但是现在这个人嘴里露着那排尖尖的牙根,突起的大肚子上拖挂着那条浴巾,样子实在狼狈可怜。

“对,就是它!”克里弗兰重新走到镜子前,用两只大拇指把那玩意儿塞进嘴里,他掉过脸来,“现在怎么样?”他现在又恢复了正常的模样,脸上泛起拜伦曾在许多杂志广告上看见过的那个驰名全国的笑容,克里弗兰就是靠着这个笑容为那家出钱雇他在电台演出的牙膏公司做广告。

“哦,老天,这才像个样,”梅德琳说,“拜伦,你给休道个歉吧。”

“我已经道过歉了。”拜伦说。

克里弗兰对着镜子挤眉弄眼,咬了咬牙托,试试是否装牢了,而后掉过脸来对着他们说:“还算运气,没摔碎。我今天晚上还要去给美国商会主持一个宴会。啊,我差点儿忘了,梅,阿诺德还没把讲稿给我,要是——那我怎么办?哎呀,上帝,它怎么动了!糟了!掉下来了!”说时迟那时快,拜伦果真看到牙托从他嘴巴里滑落下来。克里弗兰猛地朝前一冲去抓,正巧踩在浴巾边上,于是脸朝下又光着身子跌倒在地,那条花浴巾掉下来乱糟糟地压在他的身下。 wcygyHGPN/h1Q9cELiL4rXS/5iaZ8UWiq7Qm3jb/evZrfbH4qWfc1ubfgRFtndC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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