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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回忆:全2册21

“你说的我全同意。”总统的目光冷峻刺人,“但是,有段时间我很为那儿的情况担心,帕格。我曾以为我们可能不得不从瓜达尔卡纳尔岛撤出来。如果是那样,我们的人一定会感到很不好受,澳大利亚人一定会慌作一团。尼米兹做得很好,把哈尔西派到那儿去。哈尔西真是一条硬汉子。”总统把一支香烟装进烟嘴,“他就靠那么点儿兵力,但是干得真够漂亮,挽救了整个局面。作战的航空母舰只有一艘!真想不到!这样的困境不会延续很久了,我们生产的东西就要大显身手。耽搁了一年的时间,帕格。不过,就像你说的,他们老早就在准备战争,我却没有!不论有些报纸老是这么暗示。啊,来了。”

穿着白上衣的黑人侍役推进来一辆供应午餐的小车。罗斯福把烟嘴放在一边,然后发出一通埋怨,这叫帕格吃了一惊。“请你瞧瞧我这顿中饭:三个鸡蛋,也许四个。真是见鬼,帕格,你只好跟我分着吃了。这些准备给两个人吃!”他对侍役命令说,“你就先喝你的汤吧,哈里,别等了。”

侍役神色慌张,从写字台的一角抽出一块搁板,拉过一把椅子,给维克多·亨利端上鸡蛋、面包和咖啡。霍普金斯膝上放着一只盘子,没精打采地用汤匙从盘子上的一只碗里舀着汤吃。

“这才有点儿像样,”富兰克林·罗斯福一面说,一面迫不及待地开始吃起来,“现在你可以对你的孙子说了,帕格,你曾分享过一顿总统的午餐。我这儿的工作人员也许从今以后会真正懂得,我不喜欢铺张浪费,这是场永恒的斗争。”松软微温的鸡蛋没搁盐,也没搁胡椒,帕格吃了下去,尽管肚里不饿,却觉得这确实是一次有历史意义的破格待遇。

“你瞧,帕格,”霍普金斯有气无力地说,“我们在北非登陆的时候缺乏登陆艇,在曾经议论突击生产登陆艇的计划时,提到了你的名字。不过现在登陆既已成功,德国潜艇的问题又显得更加紧迫了,护航驱逐舰当然是造船厂的头号任务。但是登陆艇的问题依然有待解决,所以——”

“非解决不可,”总统咣当一声放下叉子,“每次讨论到进攻法国的时候,总要碰上这个叫人头疼的问题。我还记得一九四一年八月会晤丘吉尔之前我们在‘奥古斯塔’号上的谈话,帕格,你很熟悉你干的那一行。我现在正需要一个有魄力的人能在我的充分支持下监管为海军生产登陆艇的计划。但是事有凑巧,半路里冒出了老比尔·斯坦德利。他要你去当他的特别军事助理。”罗斯福从咖啡杯上抬起眼来一瞥,“这两样工作里面你更喜欢哪一样?”

维克多·亨利困惑了几个星期的事情,现在才恍然大悟。他们急急忙忙把他从太平洋弄回来,原来是要他去生产登陆艇,一桩虽然重要却枯燥乏味的舰船局的差事,他的前程也就到此为止了。斯坦德利的要求更把事情弄得复杂化。此时此刻怎能提出尼米兹的调令呢?真是进了布雷水域!

“嗯,总统先生,给我这样的选择机会,而且是由您提出,我感到有点儿受宠若惊。”

“怎么,我干的大部分工作不就是这个,老伙计,”总统露出笑容说,“我不过是坐在这儿,像个交通警察,设法把适当的人引到适当的岗位。”

罗斯福说话时那种讨人欢喜的知己态度,好像他和维克多·亨利从小就是朋友,叫人听了乐滋滋的。帕格虽然处境尴尬,但对总统依然感到钦佩。整个战局全凭这位年事已高、身罹残疾的老人费心操劳,此外他还得治理这个国家,凡事都要和乖戾固执的国会斗争一番才能办成。帕格看得出,哈里·霍普金斯这时已经有点儿不耐烦了,可能某个重要会议预定马上要在这间办公室里举行。但是罗斯福照样能和一个默默无闻的小舰长谈个没完,并且使他感觉到自己在这场战争中身负重任。帕格对他自己舰上的官兵也是这样,他使每个水兵都感到自己是这艘兵舰上不可缺少的一员。只不过总统的这种领导风格是在难以想象的压力下扩大到了一种超人的程度。

这是个难以应付的局面。维克多·亨利使出全部毅力,在这双充满智慧、疲劳的眼睛的凝视之下保持沉默——这双眼睛是天穹深处的两颗明星,遮隐在亲密的友情之中闪闪发光。他没有勇气提出尼米兹的调令,那等于是拆卡顿的台,而且在某种意义上也等于是让总统碰壁。不过至少应该让总统感到他的为难。

罗斯福打破了这个稍稍有点儿紧张的局面:“好吧!不论怎样,你应该先休十天的假,陪罗达高高兴兴玩几天。这是命令!然后再和罗素·卡顿联系,我会安排你的工作,不是这个,就是那个。顺便问一声,你那个潜艇上的儿子还好吧?”

“他很好,先生。”

“他妻子呢?那个在意大利碰上麻烦的姑娘?”

总统的声调突然沉了下去,目光向霍普金斯一瞥,这使帕格知道他逗留的时间已经过长,他便急忙立起身来说:“谢谢您,总统先生。她很好,十天后我将向卡顿将军报到。谢谢您的午餐,先生。”

富兰克林·罗斯福那张富有动作的脸突然凝固不动,条条皱纹就像刻在石雕上一样。“你在莫斯科写来的关于明斯克犹太人的那封信受到了重视,还有你从前线给哈里写的那份目击情况报告,我也看了。你预计俄国人顶得住,这证明是对的。你和哈里都是对的。这儿的不少专家都估计错了。你有眼力,帕格,而且有一种本领,能把事情说得有条理。犹太人目前的处境实在可怕,对这个问题我已无计可施。希特勒那家伙是个混世魔王,这一点儿不假,而那些德国人也都成了邪魔。唯一的出路就是赶快粉碎纳粹德国,狠狠惩罚那些德国人,叫他们世世代代忘记不了。我们正在这么干。”他和帕格匆匆握别。帕格只觉得心头冰冷,走了出去。

“如果你把我当作鲁莽的冒失鬼,那可要叫我难受了,”罗达说,“我只不过不肯轻易死心罢了。”

木柴在起坐间的壁炉里熊熊燃烧,咖啡桌上放着杜松子酒、苦艾酒、调酒杯、一罐子橄榄,还有一听刚开的鱼子酱、几块切得薄薄的方面包、两碟洋葱末拌鸡蛋。她穿着一件桃红长睡衣,头发向上盘起,脸上薄施胭脂。

“真美,这一切真够美的,”帕格说,既有点儿窘,同时也感到兴奋,“顺便告诉你,总统向你问好。”

“啊,真的吗?”

“真的,罗。他说你是个优雅美貌的女士,叫人一见难忘。”

罗达的脸直红到耳根——她难得脸红,而每次脸红都使她霎时间显露出少女的艳色,她说:“哦,太好了。不过,究竟怎么啦?有什么消息吗?”

他一面呷着酒,一面故意尽量简略地向她说明了情况,罗达所得到的印象仅是总统在考虑有两件差使要给他,同时命令他休假十天。

“整整十天!太好了!有没有哪件差事能使你待在华盛顿?”

“有一件。”

“那我希望你就干那一件,我们分开的日子够多了,太多了。”

他们吃了很多鱼子酱,喝完了马提尼酒,帕格有了兴致,或者,他觉得自己是有了兴致。他的动作起初是笨手笨脚的,不过这很快就过去了。罗达的身体在他怀里使他觉得温馨撩人。他们上楼走进卧室,拉起窗帘——不过午后的阳光还是透进不少,只是变得微弱了许多——两人解衣的时候互相打趣,开了些小玩笑,然后一起钻到她的床上。

罗达放浪形骸,一如往日。但是当维克多·亨利看到妻子赤裸的身体——一年半以来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它依然漂亮得使他神魂颠倒——他的心头猛然意识到,这个身体已经被另一个男人占有过。他倒不是嫉恨罗达,相反,他感到自己已经原谅了她,至少是现在,他比其他时候更加愿意把那件事情一笔勾销。只不过,每当她爱抚他一下,每当她喃喃地说出淫言荡语,或是做出一个配合的动作,他的脑中就禁不住浮现出她曾同样对待那个大个子工程师的情景。这并不影响正在进行的事情,从某个方面说来——仅就情欲方面而言——乐趣仿佛有增无减,但是事毕之时,却不免有点儿恶心。

不过罗达并无这种感觉。她在他脸上不断亲吻,呢呢喃喃说些不知所云的话,显然感到欢快满足。过了一会儿,她便像野兽一般连连哈欠,发出笑声,然后蜷缩起身子,进入梦乡。阳光透过窗帘上的一条隙缝,在一面墙上映出一道金光。维克多·亨利下床拉拢窗帘遮住阳光,然后回到自己床上,躺在那里凝望着天花板。一小时后,当她面带微笑醒来时,他依然如此凝望着。

* * *

(1)伏尔加格勒的旧称。

第五十二章

莱斯里·斯鲁特在乔治敦的那套古老公寓房间里一觉醒来,穿上一条旧裤子,再取出挂在壁橱里的花呢大衣穿上——为了不让房客占用,所以壁橱是锁着的,然后便像他已经做过上千次的那样,在密不通风的小厨房里烤面包、烧咖啡。他一如往常地拎着那只饱鼓鼓的、塞满公文的旧公事皮包,迎着司空见惯的华盛顿仲冬天气,步行到国务院去。阴云低沉,寒风袭人,天空随时可能降下雪来。

他这时的感觉就像久病初愈,才恢复正常生活一样。宾夕法尼亚大街这一段的景象、声音和气味,往常觉得平庸单调,现在对他来说却都是美好可爱的。他身旁走过的行人全都是美国人,都要盯着他那顶俄国毛皮帽子看看,这使他得意扬扬,如果是在莫斯科或是伯尔尼,根本就不会有人注意。他回到家里了,他用不着提心吊胆了,他现在才发现,自从德国向莫斯科进犯以来,他就从未舒舒服服地透过一口气,即使是在伯尔尼,脚下的人行道似乎也随着近在咫尺的德国人的军靴响声而颤动不已。但是现在,距离德国人已经不是只有一座阿尔卑斯山脉了,他们远在重洋之外。大西洋上的狂风怒号,向着另一个大陆上丧魂落魄的人们发出一声声冷酷无情的咆哮。

国务院大厦正面的那一长列小圆柱此时此刻在斯鲁特眼里也不再显得丑陋不堪,而是奇巧朴实,亲切可爱,它是美国式建筑的一个怪物,这也正是它的迷人之处。里面的带枪警卫拦住他,他不得不掏出一张塑料通行证,这是他在华盛顿和这场战争发生的第一次小接触。他在和维希打交道的主管人办公室里停下,看了看那份被困在卢尔德的大约二百五十名美国人的机密名单,其中大部分都是外交官和领事馆人员。

哈默,弗雷德里克,公谊会难民委员会

亨利,娜塔丽太太,新闻记者

霍利斯顿,查尔斯,副领事

杰斯特罗,埃伦博士,新闻记者

他们还在那儿,名单里没有娜塔丽初生婴儿的名字,但愿这是个疏忽,就像伦敦大使馆那份名单一样。

“啊,你来啦。”欧洲事务司司长站起来说,并带着有点儿古怪的兴奋神情仔细打量斯鲁特。平时他是个冷漠迟钝的职业外交官,甚至几年前他们有一次打网球时,他也照样是那么冷漠沉静。他穿着衬衫,隔着办公桌握手时露出了已经开始有点儿发福的肚子。握手时他的手有点儿汗湿,也有点儿发颤。“你看看这份东西。”他递给斯鲁特一份两页打字文稿,上面有红笔画的几道杠杠。

一九四二年十二月十五日(未定稿)

同盟国家关于德国反犹暴行的联合声明

“这是什么玩意儿?”

“是什么?是一小桶炸药。这是已经批准了的正式文件,马上就公布。我们日日夜夜搞了一个星期,全是在我们这儿敲定的,现在就等白厅和俄国人来电认可,然后在莫斯科、伦敦和华盛顿同时公布。快的话也许就在明天。”

“我的天啦。‘狐狸’,发展得真快!”

国务院的人一向把这位司长叫作“狐狸”,这是他在耶鲁大学读书时的绰号。斯鲁特首次和他相遇时只当他是大学秘密社团里的一个校友。当时的“狐狸”戴维斯还是个无忧无虑、稍带矜持、风流潇洒的人物,刚从巴黎奉调回国的职业外交官。可现在,他和那些在国务院走廊里走进走出,身穿整套灰衣灰裤的官员们已经完全一样:灰色的头发,灰色的脸,灰色的性格。

“对,真是一个大突破。”

“看来我这次横渡大洋是多此一举了。”

“一点儿也不,你带着这些材料回来,” “狐狸”用大拇指戳了一下斯鲁特放在办公桌上的皮包说,“这桩事情本身就起了很大的推动作用。我们从塔特尔的备忘录里知道你带的是些什么材料。你是起了作用的。再说这儿也需要你。看一下这份东西吧,莱斯里。”

斯鲁特在一张硬椅子上坐下,点起一支烟,专心看起来。“狐狸”旧习未改,照样咬着下唇,伏案处理函件。“狐狸”同样也注意到斯鲁特还是依然故我,一面看,一面用手指在文件背后敲着鼓点,他还看出了斯鲁特面色发黄,额上已经像老头子一样露出了皱纹。

英国政府、苏联政府和美国政府注意到,来自欧洲的报告令人毋庸置疑地深信,德国当局不满足于在他野蛮统治所及的各国领土内剥夺犹太族人民最起码的人权,现在正将希特勒多次重复的欲将欧洲犹太民族灭绝的愿望付诸实现。犹太人正在骇人听闻的恐怖和野蛮的条件下,不分男女老幼,从各国运往东欧。在已经变成纳粹主要屠宰场的波兰,除了战争工业所需要的少数高度熟练工人以外,所有犹太人都已被有计划地从犹太人居住区驱赶殆尽。凡是被带走的人,从此便无下落。有劳动能力的人正在劳动营被慢性奴役致死。老弱病残者或被弃之不顾,任其冻饿致死,或被集体处决,惨遭蓄意杀戮。

英国政府、苏联政府和美国政府以无比强烈的措辞谴责这一残酷无比的灭绝政策。他们宣布,此类事件只能增强爱好和平的各国人民推翻希特勒野蛮暴政的决心。他们重申他们的庄严决心,务与其他同盟国家政府确保,凡对此种罪行负有责任者将难逃惩罚。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他们将采取必要的实际措施。

斯鲁特把文件往办公桌上一丢,问道:“这些杠杠是谁画的?”

“怎么啦?”

“整篇东西最重要的部分都给去掉了。你能改回来吗?”

“莱斯,就它现在的措辞看,已经是一份态度非常强硬的文件了。”

“但是这些删改是恶意的外科手术。‘毋庸置疑地深信’,这是说我们政府相信确有其事。为什么把它删掉?‘不分男女老幼’,这是关键所在。这些德国人正成批成批地杀害妇孺。不论是谁都会对此做出反应!否则,这不过是件仅仅和‘犹太人’有关的事罢了。远在天边的大胡子犹太佬,谁在乎?”

“狐狸”表情尴尬:“这样说未免言之过甚。可不是,你准是太累了,而且,我看还有点儿偏激,同时——”

“告诉我,‘狐狸’,是谁删改的?英国人?还是俄国人?我们能不能再争一争?”

“这些删改都是我们二楼搞的。”两道严肃的目光相遇,“为了这个我已经和他们争得够凶了,我的朋友。我把好些别的删改意见都顶掉了。这个声明会在全世界的报纸上引起一场爆炸,莱斯里。要三国政府就措辞达成一致意见,简直是件活受罪的差事,最后能有这样的结果,就算了不起了。”

斯鲁特咬住一个手指关节。“好吧。那我们用什么东西支持这份声明呢?”他拍拍自己的公文包,“我能不能从这里面选些材料出来作为这份声明的附件发表?都是过硬的证据。要不了几个小时,我就能拼凑出一份重磅的摘录汇编材料。”

“不,不,不。”“狐狸”急忙摇头,“那我们又得一一电告伦敦和莫斯科不可。再来一场辩论,可能又得花上几个星期。”

“‘狐狸’,没有证明材料,这份声明不过是一张宣传招贴、一篇官样文章。新闻界肯定会这么看。跟戈培尔炮制出来的东西相比,这至多不过是块松泡泡的牛奶面包。”

司长摊开双手说:“但是你那些材料不是来自日内瓦的犹太复国主义者就是来自伦敦的波兰犹太人,对吗?英国外交部见了犹太复国主义的材料就要举起斧头砍,而苏联人一听有人提到波兰的流亡政府,就要气得口吐白沫。这你都是知道的,还是讲点儿实际的吧。”

“那就不用证明材料算啦。”斯鲁特灰心丧气,举起拳头在办公桌上一捶,“废话,全是废话。这就是文明国家用来反对这场骇人听闻的大屠杀的最好行动,虽然它们手里掌握着那么多的确凿罪证。”

“狐狸”站起身来,砰的一声把门关上,然后掉过脸来朝着斯鲁特伸直了手臂,用一根手指对着他。

“你听我说。你也知道,我妻子是犹太人,”——斯鲁特其实并不知道——“赫尔先生的妻子也是犹太人。我多少个晚上睡不着觉,痛苦地思考这个问题。不要一笔抹杀我们在这儿完成的这件事。它会引起不可小觑的变化。德国人如果要继续这些暴行,他们得三思而后行。这对他们是个信号,这个信号是会起作用的。”

“会吗?我看他们会置之不理,要不就是付之一笑。”

“我懂你的意思。你是要全世界都起来抗议,要盟国政府发动一场大规模救援运动。”

“对!特别是对聚集在中立国的犹太人。”

“好啊。不过你最好还是根据华盛顿的情况重新考虑一下。”“狐狸”一屁股倒在椅子里,又是气愤,又是伤心,但他还是语气平和地说,“你也清楚,阿拉伯人和波斯人都已倒向希特勒一边。在摩洛哥和阿尔及利亚,仅仅因为我们的军事当局废除了维希的反犹太人法律,我们此刻正为我们所谓的亲犹太人政策付出可怕的代价。穆斯林拿起了武器。艾森豪威尔军队周围现在全是穆斯林,还有更多的穆斯林在突尼斯等着他。如果一场世界性的抗议引起一股要求向犹太人开放巴勒斯坦的巨大浪潮,那就真会把整个地中海和中东的局势闹得不可收拾。这是肯定的,莱斯里!非但如此,这还会得罪土耳其。这是一场政治冒险,无论如何使不得。你难道不同意吗?”

斯鲁特皱紧双眉,沉默不语。“狐狸”叹了一口气,扳着手指头一点儿一点儿继续说下去:“还有,你在国外是否留心观察了国内的选举?罗斯福总统对国会几乎失去了控制。他在国会通过的法案,都是侥幸胜出,那个名义上的民主党已是众叛亲离。一股巨大的反对势力正在全国形成,莱斯(1)。孤立主义者已有东山再起之势。一项破纪录的国防预算不久就要提出。《租借法案》的大量物资,尤其是给苏联的物资,根本不得人心。还要恢复物价管制、实行配给、进行征兵等等,要打仗,总统就不能没有这些必不可少的东西。现在要在我国呼吁接受更多的犹太人,莱斯,那你瞧吧,国会准会对所有的战争努力统统加以反对!”

“说得有理,”斯鲁特挖苦说,“这一套我全清楚。不过你真相信吗?”

“我完全相信。这些都是事实。虽然不幸,但是真的。总统曾经目睹一个不受节制的国会是怎样挫败伍德罗·威尔逊,使他的和平计划化为泡影。我敢肯定,威尔逊的幽灵一定经常缠绕着他。在本届政府的基本政治策略和军事策略中,犹太人问题总归是个包袱,回旋余地微乎其微。在这些掣肘的条件下,这份文件总算是一项成就。它是英国人起草的。我的主要任务是争取保留其内容实质。我认为我做到了这一点。”

斯鲁特强行压抑住由来已久的绝望感,问道:“好吧,那我下一步该做什么?”

“助理国务卿布雷肯里奇·朗三点钟接见你。”

“知道他打算要我干什么吗?”

“一点儿也没听说。”

“给我介绍点儿他的情况吧。”

“朗的情况?嗯,你知道点儿什么呢?”

“我仅仅听比尔·塔特尔说过一些。朗曾经邀请塔特尔把加利福尼亚州支持罗斯福的共和党人组织起来。他们两个人都是用纯种名马参加赛马的,大概就是因为这个才相互认识的。此外,我知道朗出任过驻意大利的大使,所以我猜想他是个有钱人。”

“他妻子很有钱。”“狐狸”犹豫一下,然后叹了口长气,“可是他现在的日子很不好过。”

“怎么回事?”

“狐狸”开始在他那间小办公室里踱来踱去。“好吧,现在给你说一下布雷肯里奇·朗的简历。你知道一下有好处。他是个老派的绅士政客,南方有钱人家出身,普林斯顿毕业,密苏里州的终身民主党人,威尔逊手下第三助理国务卿,曾经竞选过参议员,遭到惨败。他在竞选政治中是个被淘汰了的人。”“狐狸”停下,站在斯鲁特身旁,戳了下他的肩膀,“但是——朗在罗斯福的班子里是个很老很老的老人了。要了解布雷肯里奇·朗,这是关键所在。如果你在一九三二年之前为罗斯福效劳,你就算得上是他班子里的人了,而朗早在一九二〇年当他竞选副总统时,就开始为他效劳了。朗一向都是在民主党大会上给他效劳的一个小头目。自从威尔逊时代以来,他一直是民主党竞选运动的一位大施主。”

“我懂了。”

“那好。报酬,出使意大利。成绩,平平。崇拜过墨索里尼,后来大失所望。奉召回国,表面原因是胃溃疡。其实,我看是因为在埃塞俄比亚战争期间工作无能。回国后就玩他的纯种马,参加赛马会。他当然很想重返官场,而罗斯福也很会照料他自己的人。战争爆发以后,他就专门为朗设立了一个职位——国务院紧急战争事务特别助理国务卿。这就是他现在日子很不好过的由来。因为签证司归他管辖,所以难民问题也就成了他的棘手差事。代表团络绎不绝——劳工领袖、犹太教士、企业老板,甚至基督教的牧师——不断敦促他对犹太人高抬贵手,他又只能客客气气,模棱两可,总是告诉人家没办法,没办法,没办法。因此招来的咒骂,他那副薄脸皮哪儿能受得了,尤其是那些自由派报纸的咒骂。”“狐狸”在办公桌旁坐下,“关于布雷肯里奇·朗的专题报告,现在结束。莱斯,在你工作定下来之前,如果你要一间办公室——”

“‘狐狸’,布雷肯里奇·朗是个反犹分子吗?”

“狐狸”发出一声长叹,两眼凝视空中,呆看了好久,也没朝斯鲁特看一眼说:“我认为他不是一个没有人性的人。他憎恨纳粹和法西斯,真心地憎恨。他肯定不是个孤立主义者,他坚决支持成立新的国际联盟。他是个复杂的人,不是天才,人也不坏,但是四面八方的攻击伤了他的感情,使他横下了心。他现在就像一只鼻子受了伤的熊一样不好惹。”

“你回避了我的问题。”

“那么让我来回答。他不是。他不是一个反犹分子。天晓得人家为什么这么叫他,但是我认为他不是。他的处境非常困难,还有许多别的事情压在他身上。我敢说他对实际的内情根本不了解。他是华盛顿最忙的人之一,从个人角度来说,他也是最好的人之一。我希望你能在他手下工作,我觉得你至少能使他在签证司里消除一些最尖刻的咒骂。”

“天,光是这一点,就足够吸引人了。”

“狐狸”一面翻阅他办公桌上的公文,一面说:“你认识一位塞尔玛·阿舍尔·沃尔特韦勒太太吗?以前住在伯尔尼的?”

斯鲁特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说:“认识。当然认识。她怎么啦?”

“她要你打个电话给她。说有急事。这是她在巴尔的摩的电话号码。”

塞尔玛挺着大肚子,蹒蹒跚跚跟着侍者走到斯鲁特的桌子旁,她后面跟着一个矮个子、红面孔、几乎秃了顶的年轻人。斯鲁特从椅子上赶快站起来。她穿一身全黑衣服,胸前佩着一只镶有几颗大钻石的别针。她的手又凉又湿,好像刚刚滚过雪球一样。虽然她挺着个大肚子,她与娜塔丽的相似之处依旧非常明显。

“这是我丈夫。”

“和你见面非常高兴。”虽是见面时的陈词老套,他却说得亲切诚恳。刚一坐下,沃尔特韦勒就把侍者叫来,开始点酒点菜。他说他还要会见几位众议员和两位参议员,所以如果可以的话,他想吃了饭就走,让斯鲁特和塞尔玛留下叙叙旧。侍者送来了酒和给塞尔玛的番茄汁。沃尔特韦勒向斯鲁特举起酒杯:“请吧,为同盟国家的声明喝一杯。什么时候宣布?明天?”

“啊,你说的是什么声明?”

“关于纳粹大屠杀的声明呀,还会是别的吗?”沃尔特韦勒因为深知内情,健康的脸上泛起一阵得意神色。

既然如此,斯鲁特立即拿定主意,最好还是让他先摊牌。“我看你是私下有条路子直通科德尔·赫尔。”

沃尔特韦勒笑了:“你知道那份声明是怎么搞出来的吗?”

“说实话,我不清楚。”

“英国的犹太人领袖带着一些不容争辩的证据见到了丘吉尔和艾登。骇人听闻的材料!丘吉尔是个好心肠的人,但是他也不得不和那个该死的外交部交涉,而这次他确实是做对了。当然,我们是有人通情报的。”

“我们?”

“这儿的犹太复国主义委员会。”

饭店座无虚席,因此得等一会儿才能上菜,沃尔特韦勒滔滔不绝,嗓门压过了周围的大声喧哗。他的态度坚强有力,讨人喜欢,说话略带南方口音。他是好几个抗议或救援委员会的成员。他为好几十个难民签过保证书,曾经两次跟代表团一起到过科德尔·赫尔的办公室,他说赫尔先生是个地道的绅士,但是上了年纪,因此很不了解情况。

沃尔特韦勒对于这些大屠杀倒还不是灰心丧气到了极点。他认为纳粹的迫害将是犹太人历史上的一个转折点,将会创造出一个犹太人的家园。他说犹太人及其朋友们现在必须坚决一致:撤销白皮书!向欧洲犹太人开放巴勒斯坦!他的委员会现在正在考虑在同盟国的联合声明公布之后发起一次声势浩大、人数众多的向华盛顿的进军,他想听听斯鲁特对此事的意见。行动的名称将是“百万人进军”。进军要有各种信仰的美国人参加,将向白宫递交一份有百万人签名的请愿书,要求伦敦撤销白皮书——以此作为继续向英国人提供《租借法案》物资的代价。许多参议员和众议员都愿意支持这一决定。

“请你坦率地说说你的看法。”沃尔特韦勒一面说,一面大嚼奶酪煎蛋,塞尔玛则一粒一粒地叉起水果色拉送进嘴里,眼睛向斯鲁特一瞥,像是给他一个警告。

斯鲁特婉转温和地提了几个问题,假设英国人让步了,在德国占领下的欧洲犹太人又如何转移到巴勒斯坦呢?沃尔特韦勒反驳说,那不成问题,中立国的船只有的是:土耳其的,西班牙的,瑞典的。除此之外,盟国运送租借物资的空船也可以扯起休战旗运送他们。

但是德国人会尊重休战旗或是允许犹太人离开吗?

沃尔特韦勒说,希特勒既然真想把犹太人清除出欧洲,而这项计划又能达到目的,那他又为什么不予合作呢?毫无疑问,纳粹会勒索一笔巨款,那也行,自由国家的犹太人宁愿倾家荡产也要拯救希特勒的囚徒。他本人就愿意,他的四个弟兄也愿意。

斯鲁特惊讶地发现,面对这个人如此天真的自信,他禁不住要像“狐狸”所说的那样根据“华盛顿的情况”来对待这个问题。他指出,这么一大笔外币的转移将使纳粹可以购买大批稀缺的战争物资。事实上,希特勒将以犹太人的生命换取杀害盟军士兵的资本。

“我的看法完全不是那样!”沃尔特韦勒回答的口气已有点儿不耐烦,“那不过是牵强附会的军事假设,而现在的事实是大批无辜者正在惨遭杀害,这怎能同日而语!现在的问题很明显,就是要趁早救援,以免为时过晚。”

斯鲁特提到阿拉伯人的破坏行动,很可能一夜之间就使苏伊士运河不能通航。沃尔特韦勒对这个“老生常谈”的问题做了尖刻回答,运河受到的威胁已经结束,隆美尔正逃离埃及,艾森豪威尔和蒙哥马利的钳形包围正在向他收紧,阿拉伯人见风转舵,他们对运河碰也不敢碰一下。

他们喝着咖啡,继续谈话。斯鲁特以尽可能和缓的语气提醒沃尔特韦勒,“百万人进军”要求开放巴勒斯坦,这种大张旗鼓的做法过于简单,恐怕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效验。他认为英国人不会开放巴勒斯坦,即使他们开放,纳粹欧洲的犹太人也无法到达那里。

“那么,你是个彻头彻尾的悲观主义者,依你看来他们统统得死。”

一点儿也不,斯鲁特回答说。可以从两方面努力做工作:从长远角度看是摧毁纳粹德国;而在眼前则是把他们吓唬住,叫他们停止屠杀。同盟国境内有数万平方英里的地区人烟稀少,首先,若有二十个国家,每个国家都能接受五千名犹太人——不妨也包括巴勒斯坦——这样得救的犹太人就增加了十万名。如今被困在中立国的人远远超过这个数目。如果同盟国一致做出决定,立即为他们提供安身之地,那一定会使德国人大吃一惊。直到现在,纳粹还在不断地对外面的世界冷嘲热讽:“如果你们真是为犹太人担忧操心,干吗不收留他们呢?”而给他们的回答却只是不知羞耻的沉默。这种状况必须结束。只要美国带个头,马上就会有二十个国家跟上来。一旦同盟国家真正表现出对犹太人命运的关怀,就可能使希特勒的刽子手们感到害怕,放慢手脚,甚至停止杀戮。而大叫大嚷,要求开放巴勒斯坦,那是毫无用处的,也就是没把气力用在刀刃上。

沃尔特韦勒紧皱眉头听着,两眼盯着斯鲁特,斯鲁特以为自己打动了他。“好,我懂你的意思了,”沃尔特韦勒最后说道,“但是我完全不同意你的看法。十万犹太人!但是却有几百万人正面临死亡!以我们这一点点力量,一旦我们支持这样一个计划,那巴勒斯坦也就完了。你那二十个避难所到了最后一刻也将不认账。再说,大多数犹太人也不愿意去。”

沃尔特韦勒结了账,吻别他的妻子,再三邀请斯鲁特过两天就到巴尔的摩去吃饭,然后极其友好地告别了。

“我喜欢你丈夫。”侍者给他们添了咖啡之后,斯鲁特大胆地说。

塞尔玛几乎没吃什么东西,脸色变得非常苍白。她突然激动地说:“他的心肠非常好,为救援工作捐献了大批钱财,但是他那个复国主义的解决办法不过是个梦想。我不再跟他争辩了。他和他的那些朋友一天到晚这个计划那个方案,不是开会、游行,就是集会、进军,这样那样,忙得一刻不停,他们的用意真是好极了!另外也有其他的许多委员会,他们也有他们的计划,有他们的会议和集会!在他看来他们都是走错了道。唉,这些美国犹太人!他们就好像是吃了毒药的老鼠在乱兜圈子,其实都无济于事。我不责怪他们,不责怪国会,甚至也不责怪你们国务院的人。他们既不坏也不蠢,他们只不过是理解不了这桩事罢了。”

“有些人可能既坏又蠢!”

她举起一只手表示反对。“那是德国人,那些德国人才是杀人犯。但是严格来说,我甚至也不能责怪他们。他们是受到狂热病的驱使才变成了野兽。这一切都太可悲、太可怕了!真是,我们这顿饭怎么尽谈这个。今天夜里我真要做噩梦了。”她把两只手放在太阳穴上,勉强微笑一下,“模样儿跟我相像的那个姑娘怎么样了?她的娃娃呢?”

听了斯鲁特的回答,她的表情严峻起来。“卢尔德!天啊!她很危险吗?”

“不比我们的领事官员危险。”

“难道像她这么个犹太人也不要紧?”

斯鲁特耸了耸肩说:“我看是这样。”

“我会梦见她。我一直梦见我又回到了德国,我们一直没逃出来。我简直没法儿告诉你我做的这些梦有多可怕。我父亲死了,我母亲病着,而我呢,现在身处异国,每天晚上都使我担心害怕。”她神色恍惚地环视饭店一眼,然后激动不安地拿起手提包和手套,“但是如果不知感激,那也是罪过。我毕竟活着。我还得赶快去买东西。你接受尤利乌斯的邀请到巴尔的摩来吃饭吗?”

“当然。”斯鲁特有点儿过分有礼貌地说。

她将信将疑而又无可奈何。来到外面人行道上,她说:“你关于难民问题的主意不坏,你应该争取实现。德国人要打败仗了,要不了多久他们就得为保全自己的性命伤脑筋了,德国人在这种事情上是很精明的。如果美国和其他二十个国家从现在起认真准备接受十万犹太人,那一定会叫那些党卫军恶魔感到不安的。他们为了证明自己品行良好,很可能会开始寻找一些借口来保住几个犹太人的性命。这很合乎情理,莱斯里。”

“你也这样想,那对我是个鼓舞。”

“是不是真能实现呢?”

“我试试看。”

“上帝赐福给你。”她伸出手来,“冷吗?”

“像冰一样。”

“你知道了吧?美国并没使我发生多大变化。我希望你的朋友和她的孩子能得救。”

天空清澈蔚蓝,斯鲁特迎着凛冽的寒风,弓缩着身子步行返回国务院。他在途中停下,目光越过铺了一层白雪的草坪,凝视着白宫栅栏里面,竭力想象富兰克林·罗斯福正在这座宏伟大厦里面的某个地方埋头工作的情景。尽管收听过他的那几次炉边谈话和许多次演说,看过许多新闻影片,也在报纸上念过不下数百万字的有关他的报道,斯鲁特心中的罗斯福依然是个不可捉摸的人。他对欧洲人显出一副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模样,而他的政策——如果“狐狸”所言属实——却又和拿破仑同样冷酷无情,这样一个政治家难道真没有一丝虚伪之处?

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的伟大主题——斯鲁特一面匆匆赶路,一面这么想——使拿破仑在皮埃尔·别祖霍夫的心目中一落千丈,从一个拯救欧洲的自由主义救世主一降而为入侵俄罗斯的嗜血侵略者。根据托尔斯泰那个靠不住的战争理论,拿破仑不过是骑在大象身上的一只猢狲,一个为时势和历史所驱使的无能的利己狂,他之所以发出命令,只是因为他不得不发出那些命令;他之所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只是因为一些他既不理解又无法控制的战场上的小事件使他必然取胜。而后来造成他屡屡败北的那些“天才灵机”与先前给他带来节节胜利的“天才灵机”并无不同之处,只是历史潮流已经改变方向,与他背道而驰,最终使他陷于失败之中。

如果“狐狸”果真确切地反映了罗斯福关于犹太人的政策,如果总统甚至不愿意冒与国会发生冲突的危险以求制止这一滔天大罪,那么总统岂不真是一只托尔斯泰所说的猢狲——一个无足轻重的人,一个被历史的狂飙吹胀了的庞然大物,他之所以看起来能够赢得这场战争,仅仅是因为工业的强大威力是向那个方向滚动的;一个时势的傀儡,在希特勒的恐怖面前他自行做主的能力甚至比不上一个只身翻越比利牛斯山脉仓皇逃命的犹太人,因为那个犹太人至少能使遭受杀戮的人数减少一名。

斯鲁特并不愿意相信这一类事情。

布雷肯里奇·朗像个青年人那样大踏步穿过房间前来与斯鲁特握手,透过他办公室的高高的窗户照射进来的阳光,就和这位助理国务卿本人一样,既不悦目,也不使人感到亲切愉快。朗的高贵的容颜、薄薄的嘴唇、齐整的铁灰色鬈发,以及那矮矮的运动员体形,配上裁剪合身的深灰色衣裤,精心修剪的指甲,灰色的丝织领带,还有胸袋里的一方白手绢,全都妥帖得体。他简直就是一个助理国务卿的标准形象,同时,布雷肯里奇·朗看上去根本不像是心烦意乱、恼怒不满,也丝毫没有如坐针毡的样子,相反,他倒好像是在他的乡间别墅里迎接一位老朋友。

“啊,莱斯里·斯鲁特!我们早该见面啦。你父亲好吗?”

斯鲁特不禁眨了两下眼睛说:“哦,他很好,先生。”这谈话一开始就叫人不自在,斯鲁特根本就想不起他父亲曾经提到过布雷肯里奇·朗。

“天晓得我有多久没见到他了。啊!他和我两个人差不多包办了常春藤俱乐部(2)的一切事务,几乎天天一起打网球、划船,和姑娘们惹出麻烦事儿——”他露出一个富有魅力的忧郁笑容,朝沙发挥一下手,“啊,真的!你知道吗,现在你比你父亲本人更像当年的蒂米·斯鲁特,我敢这么说。哈哈。”

斯鲁特带着尴尬的笑容坐下,脑子里竭力回忆,后来在哈佛大学法律研究所执教的父亲对自己在普林斯顿“虚度”的年华有一种轻蔑的悔恨之感:他常说那只是一些想逃学的纨绔子弟的乡间俱乐部。他曾竭力劝说他的儿子到别处上学,对他自己大学时的经历则很少提起。但是,他竟从来没对从事外交工作的儿子提起他认识一位大使,一位助理国务卿,这真是件非常奇怪的事!

朗从银烟盒里拿了一支香烟递给斯鲁特,然后往沙发上一靠,一面用手指摸着胸袋里的手绢,一面打趣地说:“你怎么去上耶鲁那个蹩脚透顶的学校?为什么蒂米·斯鲁特没坚决阻止?”他以慈父般的目光看着斯鲁特,笑着说,“不过,尽管有这么点儿不足之处,你还是个出色的外交官,我知道你的成绩。”

这是挖苦嘲讽吗?

“嗯,先生,我是尽力而为,常常也感到力不从心。”

“对于这种感觉我太清楚了!比尔·塔特尔好吗?”

“好极了,先生。”

“比尔是个稳重的人,我收到过他的一些令人沮丧的信件,他在伯尔尼的处境非常敏感。”布雷肯里奇·朗的眼皮垂了下来,眼睛半睁半闭,“你们两人处理问题的态度都很稳重,如果换上两个激进派的年轻人去做那项工作,那你们搞到的那些材料说不定会在全世界的报纸上大肆渲染开了。”

“助理国务卿先生——”

“大有可为啊,小伙子。你是蒂米·斯鲁特的儿子,叫我布雷克吧。”

斯鲁特的脑子一闪,突然想了起来,很久很久以前,他父亲有次和他母亲谈话时曾经谈起过一个“布雷克”,似乎是他放荡的青年时代的一个不体面的角色。“那么,好,布雷克,我认为我带来的那些材料是真实的,而且是骇人听闻的。”

“这我知道,比尔也是这么说的,他把这一点说得很清楚。如此一来你们两人的责任感就更应受到赞扬。”朗用手指抚弄一下胸袋里的手绢,整了整领带,“我希望我们华盛顿的一些任性的家伙能像你们这样才好,莱斯里。你们至少懂得由政府养活的人不应该使他的国家为难。你们从发生在莫斯科的那桩小事情上吸取了教训。那件事还情有可原。纳粹对犹太人的迫害也很使我反感,非常可恶,非常野蛮。我早在一九三五年就谴责这一政策了,我那时候写的备忘录就在这儿的卷宗里。不过,年轻人,让我告诉你我希望你做些什么吧。”

过了好一会儿,斯鲁特才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朗先谈了他领导的那十九个处室。谈到科德尔·赫尔要他为战后成立新国联起草一份计划。这可是个大难题!他晚上和星期天都工作,他的健康已经受到损害,不过这都没有关系,他曾亲眼看到伍德罗·威尔逊就是因为国会在一九一七年拒绝他有关国联的主张,才遭灭顶之灾,他的老朋友富兰克林·罗斯福以及他对世界和平的宏伟展望决不能遭到同样的下场。

同时,他还必须使国会就范。国务卿已把和国会打交道的大部分任务委托给他,这可是个累死人的差事!如果国会阻止向俄国提供《租借法案》援助,斯大林就有可能一夜之间变卦,去跟德国单独媾和。这场战争的前景就会吉凶难卜,非得打到最后一颗子弹才能定局。英国人也同样不可信赖,他们已经在玩弄手法,要把戴高乐送到北非去,以便战后控制地中海。他们打仗完全是为了自己,英国人的本性从来就很难改变。

发了一通有关全球大局的议论后,布雷肯里奇·朗终于谈到正题。他说,欧洲事务司内应该有人专门处理有关犹太人的事宜,所有那些代表团、请愿书、信件以及必须虚与委蛇的名人显要等等,以后都不要往他那儿送了。目前的形势需要一个适当的人选稳妥地处理这些事情,他认为莱斯里正是这个适当人选。莱斯里以同情犹太人著称,这是一笔宝贵资产。他在伯尔尼行事谨慎,这表明他为人稳妥可靠。他出身高尚的家庭,很有教养。他在国务院里前程灿烂,现在有个机会可以担负起一件真正棘手的任务,一显身手,赢得破格升迁的机会。

斯鲁特对此深感惊恐。充当布雷肯里奇·朗的一面挡箭牌,对请愿的犹太人“客客气气,模棱两可,总是告诉人家没办法,没办法,没办法”,实在是个令人憎恶的前景。他在国务院的前程的终点现在并不比这间办公室的门口距离他更远,这一点他倒也并不在意。

“先生——”

“布雷克。”

“布雷克,除非我能对前来找我的人有所帮助,否则我是不愿意被安置在这样一个职务上的。”

“这正是我要你做的啊。”

“但是我除了叫他们失望之外,还能做什么呢?绞尽脑汁,兜着圈子说‘没办法’吗?”

布雷肯里奇坐直身子,一本正经地朝着斯鲁特严厉地瞪了一眼说:“哪儿的话,你有可能帮助别人的时候,你当然要说‘行’,而不是说‘没办法’。”

“但是现有的一切规定使这几乎不可能做到。”

“怎么不可能做到?你说说看。”布雷肯里奇·朗问道,态度非常和蔼,他颌骨上的肌肉抖动了一下,用手指摸摸手绢,而后又弄弄领带。

斯鲁特解释说,要求犹太人出示他们所在国警察机构签发的出境许可证以及品行端正的证书,这是荒唐可笑的。朗打断他的话,皱起眉头迷惑不解地说:“但是,莱斯里,这都是一些必不可少的规定,是为了防止罪犯、非法逃亡者以及其他社会渣滓混进来。我们怎么能回避这些规定呢?谁都没有天生进入美国的权利。谁要进来,就必须拿得出证据,证明如果我们允许他们入境,他们会成为良好的美国人。”

“布雷克,犹太人必须从德国秘密警察那儿领取这些证件。这显然是一条荒唐和残酷的规定。”

“啊,所谓‘德国秘密警察’,是纽约那些悲天悯人的人造出来的一个可怕字眼。它其实和我们联邦特工机关一个意思——秘密国家警察(3)。我跟德国秘密警察打过交道,他们和别的德国人并没什么不同。我确实相信,他们采取的方法一定非常严厉,但是我们自己也有一个非常严厉的特工机关,每个国家都有。再说,并非所有的犹太人都来自德国。”

斯鲁特竭力克制才没一怒之下走出这间房间去另谋生路——因为他觉得朗的这番奇谈怪论虽说是令人难以接受的,倒也是由衷之言,颇有道理,所以他便说道:“不论这些犹太人来自何处,他们都是为了逃命而来。他们哪儿能耽搁时间去申请官方证件呢?”

“但是,如果我们取消这些规定,”朗耐心地说,“那又怎么能防止成千上万的破坏分子、间谍、从事爆破的人以及诸如此类的坏蛋冒充难民混进我们国家呢?你倒说说看。如果我在德国谍报机关工作,我是决不肯放过这个大好机会的。”

“可以要求其他的品行证明,比如教友会的调查、个人经历保证书、当地美国领事馆的批准书,或者像联合救济协会这一类可靠的救济机构的证明。只要我们认真去找,总归是有办法的。”

布雷肯里奇·朗两手交叉撑着下巴坐在那里,带着沉思的神色望着斯鲁特。他的回答一字一顿,小心谨慎:“是啊,是啊,我看你的意见也有道理,这些规定会给那些理应入境的人造成困难。我还要为别的事情伤脑筋,比如战后世界的建立。我不是个顽固派,而且,”——他现在的笑容显得他有难言之苦——“我也不是一个反犹主义者,不管报纸上怎样污蔑谩骂。我是我国政府及其法律的仆人,我要尽力做个好仆人。你能不能把你的意见写成一份备忘录,让我交给签证处?”

斯鲁特不敢相信他已说动了布雷肯里奇·朗,但是听他口气倒是一片诚心。他因此壮着胆子问道:“我是不是可以再提一点儿建议?”

“说吧,莱斯里。我觉得这次谈话很有意思。”

斯鲁特把他的关于由二十个国家接受十万名犹太人的计划说了一遍。布雷肯里奇·朗仔细听着,手指从领带摸到手绢,再由手绢摸到领带。

“莱斯里,你是在谈论召开另一次埃维昂会议,关于难民问题的一次重要国际会议。”

“我希望不是这样。埃维昂会议是徒劳之举。另一次那样的会议需要花费很长时间,而此时此刻人们正在惨遭杀戮。”

“但是政治难民现在是个很尖锐的问题,莱斯里,而且没有别的办法可以解决这个问题,重大的政策是不可能在国务院一级制定的。”朗眯起了眼睛,几乎完全闭上了,“这个建议是个富有想象力的很有分量的建议,你能就这个建议给我写一份机密文件吗?目前只给我一个人看,把你想到的所有具体细节都写进去。”

“布雷克,你是不是真的感兴趣?”

“不论别人怎么议论我,”助理国务卿回答说,宽容的态度里略带一点儿烦躁,“我不喜欢浪费自己的时间,也不喜欢浪费与我共事的人的时间。我们身上的担子都已够重了。”

但是这个人仍有可能是借此把他打发掉,“写个备忘录给我吧,”这是国务院里老一套的敷衍办法,“先生,我估计你一定知道那份关于犹太人的同盟国联合声明吧?”

朗默默点头。

“你是不是——也和我一样——相信事实确实如此,德国人正在屠杀数百万欧洲犹太人,并且准备把他们斩尽杀绝?”

助理国务卿的脸上掠过一丝笑容,一丝空泛的笑容,仅仅是嘴部肌肉的一下颤动而已。

“对于那份声明我碰巧了解一点儿情况。安东尼·艾登因为受到压力,起草了那份东西,不过是给一些知名的英国犹太人一点儿甜头尝尝罢了,我看是弊多利少,这只能刺激纳粹采取更加严酷的措施。但是我们无法对那个不幸的民族做出判断。在他们遭受苦难的时刻,我们必须在法律许可的范围内尽力帮助他们。这就是我的方针,所以我才要你把立即召开一次会议的主意写成一份备忘录。这个主意看来切合实际,有建设性。”布雷肯里奇·朗站起来,伸出他的手,“你愿意帮助我吗,莱斯里?我需要你的帮助。”

斯鲁特站起来,握住他伸过来的手,慨然应允:“我试试看,布雷克。”

斯鲁特当天晚上给威廉·塔特尔写了一封长达四页的信,结尾是这样的:

看来还是你说得对!我竟然有可能对局势发挥一点儿影响,根除一些骇人听闻的暴行,并使千万个无辜者得以保全性命——在很大程度上这是因为我父亲碰巧是个普林斯顿一九〇五届的毕业生,是个常春藤俱乐部的成员——这样的好事实在叫人难以相信,在这个有如《爱丽丝漫游奇境记》中的奇境似的城市里,有时候事情就得这样才能办得成。如果我可悲地受了捉弄,不用多久我就会发现。但是,目前我将完全忠于布雷肯里奇·朗。谢谢你的一切帮助,我会把情况不断告诉你。

* * *

(1)莱斯里的昵称。

(2)指普林斯顿大学的学生俱乐部。

(3)原文系德语。

第五十三章

斯鲁特和“狐狸”戴维斯正在翻阅有关同盟国家声明的初步报道的剪报,准备就国内的反应给国务卿写第一份报告,斯鲁特这时突然想起,他要到亨利家去吃饭。“我把这些带上,”他一面说,一面把整摞剪报塞进公文包,“晚上把草稿写好。”

“我并不羡慕你,”“狐狸”说,“白花气力。”

“还没最后见分晓哩。”

斯鲁特走到马路转角准备叫出租汽车的时候,看到报摊旁边人行道上放着一捆还没解开的《时代》周刊。一个《时代》周刊的记者曾通过电话向“狐狸”采访了将近一个小时,打听关于大屠杀的证据,因此斯鲁特和“狐狸”都渴望看到这份杂志。他买了一份。尽管下着蒙蒙细雨,他还是借着路灯的光线,急切地从头到尾翻了一遍,新闻栏里什么也没有,特写栏里还是什么也没有,从头到尾什么都没有。这是怎么回事呢?《纽约时报》虽然令人失望地只登了一栏报道,同时由于右边是隆美尔败逃的大字标题,此外又有两栏关于减少煤气定量的消息,因而弄得很不显眼,但是至少还是登在第一版。大部分其他大报都把它挤到里页去了,《华盛顿邮报》就是登在第十页,但是它们至少还给了它一点儿篇幅。《时代》周刊对这件事怎么可能只字不提呢?他把杂志又翻了一遍。

一个字也没有。

在人物栏里他猛然看到一幅他在《蒙特利尔公报》上曾经看见过的帕米拉和她父亲的照片。

帕米拉·塔茨伯利,空军少将邓肯·勃纳—沃克勋爵的未婚妻(见本刊,二月十六日)将于下月离开伦敦前往华盛顿继续其亡父生前担任的《伦敦观察家》记者工作。在阿拉曼一枚地雷结束埃里斯特·塔茨伯利记者生涯(十一月十六日)之前,未来的勃纳—沃克勋爵夫人曾由皇家空军妇女辅助队准假,陪同雄辩、肥胖的塔茨伯利周游全球,协助他写成许多前线报道,并在新加坡和爪哇岛险遭日本人逮捕。

他想这或许会使亨利上校感兴趣,一丝幸灾乐祸稍稍减轻了他的失望。斯鲁特并不喜欢亨利,在他眼里,军人一般来说只是年岁大些的童子军,下等的只不过是些浑浑噩噩的酒徒,最高明的也不过是些办事干练的跟屁虫,无一例外都是庸庸碌碌、鼠目寸光的保守派。斯鲁特讨厌亨利上校,是因为他不太符合这个框框,他的思路过于犀利敏捷,克里姆林宫的那个夜晚至今叫人难忘,亨利与令人生畏的斯大林的对答不卑不亢,他的莫斯科郊外前线之行也是一大成就。但是这个人不苟言笑,而且总是使他想起自己在娜塔丽和帕米拉身上的令人难堪的失败。斯鲁特之所以接受邀请前去吃饭,完全是因为从良心上说,他认为应该把他了解到的情况告诉拜伦的家人。

亨利在狐狸厅路的家门口迎接斯鲁特时,脸上几乎毫无笑容。他身穿一套棕色衣服,红色蝴蝶领结,显得老了许多,身材也奇怪地缩小了许多。

“看过这个没有?”斯鲁特从大衣口袋里拿出杂志,有照片的那页正好是翻开的。

亨利趁着斯鲁特去挂淋湿了的大衣时看了一眼杂志说:“没有。韬基太不幸了,是吗?请进来。你一定认识罗达吧,这是我们的女儿,梅德琳。”

起坐间出奇地大。这整幢房子看上去不是一个海军军官的收入所能负担得起的。母女两个坐在靠近一棵修剪好了的圣诞树的沙发上,喝着鸡尾酒。亨利上校把杂志递给罗达说:“你是一直在猜想帕米拉以后会怎么办的。”

“天哪!你快看!和勃纳—沃克订婚了!”亨利太太朝丈夫斜眼一瞥,把杂志递给梅德琳,“她倒挺会安排自己。”

“老天,她看上去又老又俗气,”梅德琳说,“我记得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就穿这么一件淡紫色的吊带子的礼服,”——她用一只白皙的小手在自己胸前晃了一下——“别提多难看了。勃纳—沃克也在场,对吗?金发的美男子,口音悦耳动听?”

“他确实是个美男子,”罗达说,“那是我为‘给英国寄包裹’的音乐会举行的宴会上。”

“勃纳—沃克是个了不起的男子汉。”帕格说。

斯鲁特听不出这句话里有任何弦外之音,不过他依然肯定,在莫斯科的时候,帕米拉·塔茨伯利和这位正人君子曾经打得火热。事实上,他正是因为看到帕米拉喜欢亨利,心里生气,才不顾职业上应有的谨慎,把有关明斯克大屠杀的材料泄露给了《纽约时报》的一个记者。自那以后,他就走了下坡路,一直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帕米拉在伦敦听到关于亨利的消息时的反应,说明这件风流韵事远远没有结束,除非维克多·亨利真是一尊没有灵性的木雕人像,否则他就一定深知如何伪装。

“啊,这位勋爵大人真叫人一见难忘,”梅德琳兴奋地叫道,“一身皇家空军的蓝制服,胸前尽是勋章彩标,身材修长挺直,头发金黄!严肃时又像莱斯利·霍华德。不过,这一对又怎么般配呢?他至少有你那个年纪了,爸爸,而她跟我差不多大。”

“哦,那可不止。”罗达说。

“我在伦敦和她匆匆见过一面,”斯鲁特说,“她因为父亲逝世,精神上很受打击。”

“娜塔丽有消息吗?”帕格突然问。

“他们还在卢尔德,依然平安。这是总的情况,但是详细说起来也话长。”

“梅德琳,亲爱的,我们开饭吧。”罗达拿着酒杯站起来,“我们饭桌上再谈吧。”

烛光照明的餐厅里,墙上挂着几幅画得很好的海洋画,壁炉里的木柴熊熊燃烧。母女俩端上了菜肴,丰盛的烤牛肉好似在炫耀主人既富有钱财,又不计较配给证,盘碟碗盏也是豪华优美,远远超出斯鲁特的意料。他在席间叙述了娜塔丽的惊险旅行,其中包括了她早先寄给他的信件、瑞士的报道、日内瓦犹太复国主义人士的谣传以及拜伦告诉他的情况,总之是篇七拼八凑的故事,其中还掺杂许多他自己的猜想。斯鲁特一点儿也不知道维尔纳·贝克对杰斯特罗施加压力、要他发表广播演说的经过。根据他的说法,一个德国外交官曾对娜塔丽和她叔父表示友好,所以他们得以在锡耶纳安居,但是七月份,他们突然非法隐匿,和一些犹太复国主义难民一起逃亡,几个月后又在马赛露面——拜伦就是在那儿见到他们,和他们一起待了几个小时的。他们原来打算和他一起去里斯本,但是盟军攻进北非使德国人进入了马赛,他们也就没能离开。他们目前在卢尔德,所有滞留在德国南部的美国外交官和新闻记者也都在那儿。他有意不提娜塔丽拒绝和她丈夫一起出走的事,他觉得最好还是让拜伦自己告诉家里人。

“为什么在卢尔德呢?”亨利上校问,“为什么要把他们扣留在那里呢?”

“我也确实不知道。不过可以肯定,是维希政府根据德国人的意思把他们送到那儿去的。”

梅德琳说:“那么,只要德国人高兴的话,他们就会又把她和她叔父、孩子一起带走,送到什么集中营去?可能还会把他们熬成油做肥皂?”

“梅德琳,看在上帝的分儿上!”罗达叫道。

“妈妈,现在到处都在传说这一类可怕的事情,你也不是没听说过。”梅德琳接着向斯鲁特掉过脸来说,“这些事到底是怎么样?我的老板说都是骗人的鬼话,是英国人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就用过的宣传材料。我简直不知道应该相信哪种说法,你们呢?”

斯鲁特沉重的目光越过了桌子上吃了一半的菜肴和桌子中心的一株猩红色一品红,打量这个聪明俊俏的姑娘。很明显,对于梅德琳来说,这些都是牛魔王的国土里发生的事情。“你的老板看《纽约时报》吗?大概是前天的《纽约时报》上有一篇头版新闻报道了这件事,十一个同盟国政府宣布这是事实:德国正在灭绝欧洲犹太人。”

“《纽约时报》?你肯定吗?”梅德琳问,“我一向是从头看到尾的。我没看见这段新闻。”

“那你一定看漏了。”

“我平时也看《纽约时报》,但是我也没看见那段新闻,”维克多·亨利说,“《华盛顿邮报》上也没有。”

“两家报纸都登了。”

斯鲁特心里感到绝望,甚至像维克多·亨利这样的人也把这段新闻忽略了,眼睛扫过那些讨厌的大标题的时候竟然一点儿都没在意。

“那么,这样一来他们的日子可要不好过了。照你说的情况看,他们的报纸是在吹牛啰,”梅德琳有点儿固执地说,“说真的,法国人会不会发点儿善心,饶了他们?”

“他们仍然是在法国官方的监管之下,梅德琳,他们的处境和其他犹太人有所不同。你瞧,他们是被扣留,而不是拘留。”

“我不懂你的意思。”梅德琳皱起了漂亮脸蛋说。

“我也不懂。”罗达说。

“请原谅。在伯尔尼的时候,区分这两个字的意义变成了我们的第二天性。你如果因为爆发了战争而被困在一个敌对国家,亨利太太,那你就是被扣留了。瞧,你什么错事都没做,你只不过是凑巧碰上那个时候,所以做了牺牲品。被扣留的人可以交换,比如新闻记者、外交官这一类的人,我们希望现在在卢尔德的美国人能按此办理,希望娜塔丽和她叔父也能这样。但是,如果战争爆发时你是遭到拘留,也就是说,你被逮捕了——原因可能多种多样,小至闯红灯,大至间谍嫌疑——那就糟糕了。那你就丧失了权利,红十字会也不能帮助你。欧洲犹太人就属于这个情况,红十字会不能和他们联系,因为德国人宣布他们处于保护性监禁之中。这就是拘留,而不是扣留。”

“老天爷,那么多人的生死存亡就取决于见他妈鬼的这两个字眼!”梅德琳大声叫道,“真恶心!”

斯鲁特心里想,这姑娘的木头脑袋终于弄懂了这个人命攸关的技术细节。“啊,字眼可有讲究哩,不过,总的来说我还是同意你的看法。”

“那么,她什么时候能回来呢?”罗达神情忧郁地问。

“难说。人员交换的谈判已经进行许久,但是——”

门铃响了。梅德琳一下子跳起来,朝着斯鲁特迷人地一笑:“这真是太有意思了,不过我马上要去国家剧院,我朋友来叫我了。请原谅。”

“不必客气。”

外面一扇门开了之后又关上,一阵冷风卷进室内。罗达开始收拾碗碟,帕格领斯鲁特来到书房。他们手里拿着白兰地,面对面地坐在扶手椅里。“我女儿是个蠢丫头。”帕格说。

“正相反,”斯鲁特举起一只手表示不同意,“她很聪明。不能因为她没像总统那样为了犹太人的遭遇而感到心绪不宁就责备她。”

维克多·亨利皱起了眉头:“总统确实心绪不宁。”

“他失眠了好几个晚上吗?”

“他可经不起失眠。”

斯鲁特用手掠了一下头发,说:“不过国务院掌握的证据是骇人听闻的。当然,我不知道呈送给总统的究竟是些什么材料,我也无法弄清楚,这就像在黑暗中要用一双油手抓住涂了油的泥鳅一样。”

“我下个星期要再去白宫报到。对娜塔丽,我能做些什么吗?”

斯鲁特坐直了身体。“去白宫?你和哈里·霍普金斯依然保持联系吗?”

“嗯,他还是叫我帕格。”

“那行。我本来是不想要你担心害怕。”斯鲁特身体朝前坐了坐,两只手使劲捏紧了那只装着白兰地的酒杯,帕格非常担心他把杯子捏碎。“亨利上校,他们不会继续留在卢尔德了。”

“为什么?”

“法国人做不了主。我们实际上是在和德国人打交道,他们又抓到一些美国侨民。他们正利用这个有利条件要挟我们,他们想借这个机会交换一大批在南美和北非被捕的间谍。我们已经从瑞士人那儿得到明显的暗示,扣留在卢尔德的人不久就要送到德国,为的是在谈判中向我们施加压力。那样一来,就会大大增加娜塔丽的危险。”

“这是显而易见的,但是白宫又能做些什么呢?”

“赶在他们转移之前把娜塔丽和埃伦从卢尔德弄出来。通过我们在西班牙的人,这是可以做到的,卢尔德距离西班牙边界不到四十英里。只要在私底下静悄悄地干,有时甚至可以间接地和德国秘密警察达成交易,弗朗茨·韦费尔以及斯特凡·茨威格这些人就是偷偷穿越边界的。我不是说一定能成功,我是说你不妨试试看。”

“但是怎么个试法呢?”

“我也可以试探一下。国务院里我知道该找谁,电报该往哪儿打。只要霍普金斯来个电话,我就可以着手进行。你和他的交情够得上吗?”

维克多·亨利举杯喝酒,没有回答。

斯鲁特的声音变得生硬了:“我不想故作惊人之谈,但是我建议你试试这个办法。如果这场战争再拖上两年,欧洲的犹太人都得死光。娜塔丽不是新闻记者,她的证件是假的,一旦他们查出来,她就完了,她的孩子也完了。”

“《纽约时报》上登的那份声明是否说德国政府准备把他们所能抓到的所有犹太人统统杀害?”

“哦,文字上没有明说,但是包含了这个意思。”

“这样一份声明为什么没有引起更大的反响?”

莱斯里·斯鲁特咧开嘴,几乎有点儿精神失常似的一笑,然后说道:“你倒说说看,亨利上校。”

亨利一只手托着下巴,用力摸来摸去,带着猜不透的神情久久看着斯鲁特。“教皇有什么反应?如果发生了这样的事,他肯定会知道。”

“教皇!这位教皇一辈子都是个反动的政客,我在伯尔尼曾和一个规规矩矩的德国教士谈过话,他说他每天晚上祈祷教皇暴病身亡。我是个人文主义者,我对教皇一向不抱任何希望,但是这位教皇正把自伽利略以来还残存的一点儿基督教精神毁灭得一干二净——我知道你对我的话有反感。请原谅。我只不过是想使你明白,如果白宫对你还有点儿信任的话,你就该立即利用这个机会,尽力把娜塔丽弄出卢尔德。”

“我得考虑一下,然后给你电话。”

斯鲁特神情激动地站了起来。“好。如果我表现得过分激动的话,请你原谅。我现在走的话,亨利太太会不会觉得我有失礼貌?我晚上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我会代你向她道歉。”帕格站起来,“顺便问一下,斯鲁特,帕米拉准备什么时候结婚?她告诉过你吗?”

斯鲁特强忍住才没露出笑容,他此刻的心情就像一个猎人看见狐狸从隐身之处蹿出来了一样。“嗯,你知道,上校,女人爱变心(1)!帕米拉有次在我面前诉苦,说这位勋爵大人是个监管奴隶的工头,一个势利鬼,惹人厌烦的家伙。说不定他们根本结不成婚。”

帕格送斯鲁特走出前门,他听得见罗达在厨房里刷洗餐具的声响。起坐间里咖啡桌上放着那份《时代》周刊,帕格打开杂志,弓身坐下看起来。

帕米拉的一张快照在“北安普敦”号下沉时他已丢失,但是她那时的形象已经深深留在他的记忆之中,犹如这一桩风流韵事的一帧遗像。关于她婚事的报道对他是个沉重打击,还要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实在是件苦事。这张出其不意拍下的照片一点儿也不好看:头部稍嫌低垂了些,鼻子显得很长,薄薄的双唇过于拘谨,沙漠的阳光从头顶上直射下来,在她眼圈四周留下了阴影。不过,这张在四千英里之外拍下的一个女人的小小的、并不好看的照片,却在他心里激起一阵风暴;与此同时,虽然他那漂亮妻子的血肉之躯就在隔壁房间,他却无动于衷。这是多么鲜明的对照!他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书房。当他坐在那里一面喝着白兰地,一面看着那份《时代》周刊的时候,梅德琳和西姆·安德森兴高采烈地从剧院回来了。“国务院的那个怪物走了吗?谢天谢地!”她说。

“戏好看吗?值不值得我带你妈妈也去看看?”

“啊,当然值得,应该让老太太也去快乐一阵,爸爸。你自己也会喜欢的,四个年轻姑娘,同住在华盛顿的一套公寓房间,穿着短裤衩从盥洗室里跑进跑出——”

安德森很不自在地咧嘴笑着说:“没什么值得看的,先生。”

“嘿,别装腔了,西姆,你自己就笑得像个傻瓜似的,你的眼睛瞪得那么大,都快掉下来了。”梅德琳突然看到华伦的照相簿,立刻沉静下来,“这是什么?”

“你还没看过吗?是你妈妈贴成一本的。”

“没看过。”梅德琳说,“过来,西姆。”

他们头靠着头,一起翻阅照相簿,起初倒还安静,过了一会儿她就嚷嚷开了。一枚金质奖章使她回忆起华伦曾在一次田径运动会上荣获跳高冠军,他的同学把他扛在肩上抬出运动场。“啊,我的天,这是他在圣弗朗西斯科的生日宴会!你瞧我,一双斗鸡眼,还戴着一顶纸帽子!这就是那个可恶的小男孩,躲在桌子底下,朝上往女孩子们的裙子里偷看。华伦把他拖了出来,差点儿没把他给揍死。真的,这叫人想起多少往事啊!”

“你母亲做了件大好事。”安德森说。

“啊,妈妈呀,她总是有条理,这是她的天性。老天爷,他多英俊啊!你再看看这张毕业照,你看好不好,西姆?你看别的那些小伙子,像他这么大年纪了还是傻乎乎的。”

她父亲在一旁看着、听着,神情冷静沉着。梅德琳一页一页翻过去,听不见她再发议论了。她的手停住不动,她的嘴唇颤抖起来,她猛然合上那本照相簿,把头伏在手臂上,哭了起来。安德森尴尬地伸出手臂挽住她,窘迫地朝着帕格看了一眼。过了一会儿,梅德琳拭干眼泪,说:“对不起,西姆。你还是回去吧。”她陪西姆一起出去,又回来坐下。她架起线条优美的双腿,此时已经完全恢复了常态。帕格看到她用水手般熟练自然的动作点起一支烟,心头不免又是一阵反感。“爸爸,加勒比的太阳对西姆·安德森很有好处,是吗?你应该和他谈谈。他说起追逐德国潜水艇的事真是绘声绘色。”

“我一直很喜欢西姆。”

“不过,他以前老是叫我联想起牛奶蛋糊。你知道吗?一种松松泡泡,白里带黄,中看不中吃的东西。现在他变得成熟了,并且——算了,不说了,对我刚才说的他那傻笑别放在心上。圣诞节他来和我们一起吃饭,我很高兴。”她深深吸了一口烟,羞愧地看了她父亲一眼,“告诉你一件事。《快乐时光》的节目现在有点儿叫我难为情。我们从一个营地兜到另一个营地,演些幼稚无聊的滑稽戏,耍弄那些穿军装的小伙子,我们就靠这些玩意儿赚钱。和我一块儿工作的那些写脚本的聪明家伙暗地里得意好笑,其实,被他们嘲笑的那些水手和士兵不知要比他们好多少。我简直要气疯了。”

“那你为什么不辞职呢,梅德琳?”

“有什么别的好干呢?”

“你可以在华盛顿找个工作。你是个能干的姑娘。这儿又有这么一座好房子,几乎全空着,就你妈妈孤孤单单一个人。”

她的神情忧郁、畏怯,又带着一丝满不在乎的调皮味,这种神情使他感到不安,她十四岁那年带着一份很糟糕的成绩报告单回家给他看时,也是这么副神情。“说真话,今天晚上我脑子里也闪过同样的念头。但是问题是,我已经难以脱身了。”

“他们会另外找人去搞那个无聊玩意儿的。”

“哦,我喜欢我的工作。我也喜欢这笔收入。看到我那张褐色小存折上的数字一个劲儿地往上跳,心里就觉得高兴。”

“你感到幸福吗?”

“这,我只觉得挺不错,爸爸。我没有应付不了的事。”

维克多·亨利这次回家见着她,距离上次和她见面已经一年半了。他在珍珠港收到过一封信,警告他说有一桩离婚诉讼案可能牵连到她,他到家以后一直没提及此事。不过,他太了解梅德琳了,他完全看得出她流露出的烦恼不安的迹象。

“也许,我应该找克里弗兰那家伙谈一谈。”

“谈什么呢?”

“谈你。”

她笑得很不自然。“真有趣,他也要和你谈谈。我以前一直有点儿不好意思说。”她把烟灰从裙子上掸掉,“告诉我,征兵是怎么搞的?你了解吗?真叫人觉得奇怪。我认识许多年轻小伙子,他们没结婚,马一样棒的身体,可到现在还没收到应征通知书,但是休·克里弗兰收到了。”

“真的吗?那很好,”帕格说,“那我们可要打赢这场战争了。”

“别这么幸灾乐祸。他所属的那个征兵委员会的主任也是个可恶的小人,专门喜欢跟有点儿名气的人作对。休觉得他最好是穿上军服,志愿参军,你懂我的意思吗?在军中继续搞《快乐时光》这类工作。海军的公众关系部门里,你有熟人吗?”

维克多·亨利慢慢地摇摇头,一言不发。

“那就行了。”梅德琳的声音就好像如释重负似的,“我已经尽到了责任,已经问过你了。我答应他问你的,当然,这是他的事。但是,像他那么笨手笨脚的也真不是打枪开炮的料,他非但打不了敌人,反而会给我们自己帮倒忙。” O7BHBQ+/3bjKsC2xc/RhQwgbAZJ/fR3DkRP5ReDMMax2rjz36DCKc+LFua8KPJ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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