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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回忆:全2册20

难道我们不是超人?

纯粹的雅利安超人?

哎呀呀!我们是超人,

超级的、道地的超人!

芬顿听了自己这番话心里很高兴,更加来劲了。他坐起来,拍拍斯鲁特的肩膀说:“告诉我,难道斯大林比希特勒好些吗?我认为他也是杀人犯。可是,我们还是把我们生产的一半轰炸机送给他——免费,无偿,什么都不要。有些非常好的飞行员还因此送了命。我现在也是在玩命,为的是什么呢?因为他是我们这一边的杀人凶手,就是这个理由。我们干这个不是为了人类、为了俄国或为了别的什么东西,而是为了救我们自己的狗命。老天在上,我为犹太人感到难受,别以为我不是这样,但是对他们,我们实在爱莫能助,只有把德国人打得屁滚尿流。”

所以我们就喊万岁!(扑哧!)

万岁!(扑哧!)

对准元首的脸。

在蒙特利尔郊外庞大的加拿大空军基地,斯鲁特打电话给欧洲事务司。司长告诉他,立即在蒙特利尔飞机场赶乘去纽约或华盛顿的第一班飞机。斯鲁特打电话的时候,芬顿正走过电话亭,手臂挽着一位穿红色狐皮大衣、身材高挑的漂亮姑娘。这姑娘走起路来屁股一扭一扭,一双绿色的眼睛死盯着芬顿,像要把他吞下去似的。芬顿手上夹着一支在冒烟的雪茄,漫不经心地朝斯鲁特挥了挥手,会意地咧了咧嘴,就走过去了。短暂的一生,快乐的一生,斯鲁特脑子里闪过一个辛酸而又羡慕的念头。

令斯鲁特惊喜的是,他居然对DC—3型飞机的起飞和穿过厚厚的云层爬升都毫不在意了。这架客机看上去实在大,舱里豪华,座位宽大柔软,女服务员又是如此迷人,倒像是在乘坐“玛丽王后”号邮船,而不是在乘坐飞上天去的东西。他说不清楚是由于上次乘坐轰炸机使他害怕飞行的心理麻木了呢,还是因为他根本就是神经失常,已经到了彻底崩溃的边缘。不管怎样,不再害怕总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

他从报摊上匆忙买来了一份《蒙特利尔报》。他摊开报纸,头版上就有一张埃里斯特·塔茨伯利和帕米拉的照片,他不由得坐直起来。他们站在一辆吉普车旁边,塔茨伯利穿着一件肥大的士兵工作服,咧开嘴高兴地笑着。帕米拉穿着便裤和衬衣,神情委顿。

基德尼山脊的日落

埃里斯特·塔茨伯利

伦敦无线电通讯。这篇一九四二年十一月四日的电讯是英国著名记者的最后一篇报道,是他在阿拉曼触雷身亡之前不久口授的。未完成的初稿后由他的女儿和合作者帕米拉·塔茨伯利整理发表,现经伦敦《观察家报》特许转载。

一轮又红又大的太阳悬挂在黄沙起伏的远处地平线上空。沙漠的寒夜已经开始降临基德尼山脊。这片灰蒙蒙的沙丘高地这时候已人兽绝迹,留下的只有死人,还有两个情报官和我,甚至连苍蝇也飞走了。早些时候,苍蝇还聚集在这里,黑压压的一片麇集在尸体上。它们纠缠着活人,成群结队地停留在人们的眼睛边和湿润的嘴角边,吸吮着人们的汗水。当然,它们更喜欢死人。明天太阳爬上对面的地平线时,这些苍蝇又会回来继续它们的盛宴。

在暮色已临的一片红光中极目望去,唯见遗尸遍地,在这里战死的不仅仅是这些德国士兵和英国士兵,非洲军团也在阿拉曼这块土地上死亡。非洲军团是一个传奇,是一个能攻善战的敌人,是一个威胁,同时也是一种光荣,用丘吉尔的话来说,是值得我们与之一战的劲敌。现在还不知道隆美尔是否已经死里逃生,也不知道他那些被击溃的超人士兵是否会被第八集团军一网打尽。反正非洲军团已全军覆灭,被英国的武器一举粉碎了。我们在这里,在非洲西部大沙漠胜利了,一个堪与克雷西、阿让库尔、布莱尼姆和滑铁卢战役(1)媲美的伟大胜利。

骚塞(2)的《布莱尼姆战役》中的诗句在这里,在基德尼山脊上,回荡在我耳边:

人们说,胜利后的战场是一幅触目惊心的景象,

因为这里有成千上万的尸首在烈日下腐烂,

可是你须知道,

一场著名的胜仗之后,一定要有这样的现象。

尸体确实多不胜数,看了使人触目惊心,但更为显眼夺目的是,在这片奇异的美丽荒原上,炸毁和烧毁了的坦克遍地都是。蜷伏着的残骸伸出长长的炮筒,在柔和的灰白色、棕褐色和粉红色的广袤沙地上,投下延长的青灰色影子。这里是一番同基德尼山脊最不协调的情景:在原始荒凉的沙漠旷野上,到处是一堆堆被击毁的、翻倒的二十世纪机器。而在人们的想象中,这里应该是古代身穿盔甲的勇士们骑在骆驼上、战马上或汉尼拔的大象上作战的情景。

这些士兵和机器是从多么遥远的地方来到这里并葬身沙场的啊!是什么不寻常的不断演变的事件把这些年轻人从莱茵河畔和普鲁士、从苏格兰高地和伦敦、从澳大利亚和新西兰送到这里,在这遥远的非洲,在这干旱和荒凉得像月球一样的地方,用喷火的机器相互厮杀?

然而,这就是这次战争的标志。像这样的战争,还从未有过。这次战争的战火燃遍了全球,像基德尼山脊这样的战场,在我们这个小小的星球上比比皆是。人们离乡背井,被送到不能再远的地方,带着人类为之骄傲的勇敢和耐力,用人类为之羞耻的可怕的器械相互残杀。

再过一会儿,我就要坐吉普车回开罗去。在那里,我将口授一篇我在这里所见的通讯。现在太阳已接触地平线,我看到离我不到五十码的地方,两个情报官员正从一辆被炸毁的德国坦克里往外拖一个驾驶员。这个德国驾驶员浑身焦黑,头已经没有了,只剩下身子、手臂和腿,一股臭猪肉的气味,脚上穿着一双漂亮的靴子,只烧焦了一点儿。

我感到十分疲惫。有一个我所厌恶的声音对我说,这次战役是英国在陆地上所取得的最后胜利,我们的军事历史可以拿这一堪称最辉煌的胜利作为终结。取得这一胜利,主要是依靠不远万里从美国工厂运来的武器装备。今后不论在什么地方作战,英国士兵都将一如既往地英勇战斗,但战争的主动权正从我们手中消失。

我们人数少,力量弱。现代战争是对工业的一场血淋淋的、令人胆寒的检验。德国工业的生产能力在一九○五年就超过了我们,我们是全凭毅力撑过第一次世界大战的。今天地球上的两个工业巨人是美国和苏联,德国和日本已不是它们的对手。现在它们已从出其不意的挫折中振奋起来,开始征战了。托克维尔(3)的预想行将在我们这个时代实现,它们两家将瓜分天下。

在基德尼山脊下沉的太阳是在大英帝国的土地上沉落的,我们还在小学的时候,老师就教过我们,大英帝国的太阳永不沉落。我们的帝国是在探险家们的技能中诞生的,是在我们的义勇骑兵的骁勇中诞生的,是在我们的科学家和工程师们天才的创新精神中诞生的。我们抢先起步,占据世界前列已长达二百年之久。我们陶醉于庞大舰队保护下的长期太平盛世,我们认为这种太平盛世会永世长存,于是我们昏昏入睡。

在这里,基德尼山脊上,我们抹去了嗜睡症带来的耻辱。如果说历史就是兵戎相见,那就让我们现在开始体面地退出这个舞台;但如果历史体现了人类精神向世界自由迈进的进程,那我们就永远离不开这个舞台。英国的思想、英国的制度、英国的科学方法将以新的面貌在其他国家为人们指引道路。英语将成为这个星球的语言,这一点现在业已肯定无疑。我们已经是新时代的希腊了。

你们也许会反对说,可是新时代的主题是社会主义,对此我还不能十分肯定。如果能肯定,卡尔·马克思的教义就是建立在英国经济学家的理论上的,他的理论就是在大英博物馆对他的盛情接待中创立的。他阅读的是英国书籍,生活靠的是英国的慷慨大度,写作得到英国自由的保障,同英国人合作,死后葬在伦敦的一座墓地里。而这一切人们都忘记了。

太阳落山了。夜幕就要降临,寒冷顷刻将至,两位情报官员招呼我搭他们的卡车。靛蓝的天空中涌现出第一批星星。我最后朝阿拉曼战场上的死者环顾一眼,轻声地为这些可怜的亡灵祈祷。曾几何时,这些德国人和英国人在图卜鲁格的咖啡馆里一遍又一遍地唱着“莉莉·玛莲”,搂着同一批卖笑姑娘。现在他们一起躺在这里,他们的青春欲望已经冰冷,他们思念家乡的歌曲也沉寂了。

“嘿,这件事可真是下贱作孽!”

小威廉明妮说。

“不,不,我的小姑娘!”他说——

帕米拉·塔茨伯利写道:“正当我父亲用惯常韵味背诵这些诗句时,电话铃响了,是叫他去会见蒙哥马利将军的电话。他立刻去了。可是第二天上午,一辆卡车送回了他的遗体。作为第一次世界大战的一个预备役军官,他被葬到亚历山大郊外的英国军人公墓里。

“伦敦《观察家报》要我续完这篇文章。我试了试。虽然我还有父亲手写的三段笔记手稿,但我写不下去。我只能为他续完骚塞的诗句,我父亲的战地报道生涯就是以这句诗结束的——”

这是一个著名的胜利。

这时飞机在恶劣天气的上空嗡嗡飞行,天空明亮湛蓝,阳光照射在覆盖大地的白云上,使人目眩。斯鲁特心情沉重地倒在椅子上。他心里在想,从伯尔尼一路走来,不仅在距离上,而且在思想上经历了一段漫长的道路。在瑞士首都的暖房里,在中立的舒适气氛的笼罩下,对犹太人的关怀好似一株疯长的植物在他心头成长。现在,他已回到现实中来了。

如何才能唤醒美国的舆论呢?怎样才能摆脱“元首的脸”那样的傻笑、芬顿的玩世不恭和冷嘲热讽呢?最重要的是,怎样才能和“基德尼山脊”这样的文章竞争呢?塔茨伯利的那篇文章写得感人肺腑、扣人心弦,描绘了一场大屠杀,但对欧洲的犹太人来说,不存在基德尼山脊这样的机会。他们手无寸铁,根本谈不上战斗。他们大部分人甚至连想都没想到,一场大屠杀正在进行。送往屠宰场的绵羊是令人不忍思考的,人们要转而去想别的东西。现在有一出惊心动魄的世界性戏剧供人观看,这是一场赌注下得最大的比赛,主队最后会获胜。特雷布林卡集中营终究无法同基德尼山脊相比。

* * *

(1)这些都是欧洲历史上有名的战役。

(2)骚塞(1774—1843),英国桂冠诗人。

(3)托克维尔(1805—1859),十九世纪法国历史学家、政治学家。

第五十章

一九四一年九月,维克多·亨利出国的时候,国内还是一片太平景象,尽管“民主兵工厂”的论调颇热闹,但孤立主义者和干涉主义者之间争吵激烈,军火生产不过是一条涓涓细流,军事当局战战兢兢地眼看国会仅以一票的多数通过延长征兵法案,当时这儿还是一个没有定量配给的国家。防务开支造成了产业界的繁荣,从东海岸到西海岸,夜间灯火通明,长途的公路和城市的街道上照样汽车奔驰,犹如千壑竞流。

现在他回来了,从飞机上向下看,圣弗朗西斯科已是一片战时景象:没有灯光的桥梁,在一轮圆月的清光下显出朦胧的影子,渺无人迹的公路像一条条灰白的长带,住宅区的山上山下都不见灯火,市中心的高楼大厦一片漆黑。在幽暗静寂的街道上,在灯光炫目的旅馆大厅里,到处都是穿军装的人群,这使他大吃一惊。就是希特勒的柏林也不像是这么一个军人世界。

第二天,他在飞向东部的飞机上读到的报纸和杂志都反映了这种变化。广告栏里充塞着尚武精神的爱国主义,那上面不是威武雄壮的铆工、矿工或士兵和他们的情人,就是龇牙咧嘴的日本人、蓄着希特勒式小胡子的毒蛇,或者是哭丧着脸、神似墨索里尼的肥猪在挨打。新闻栏和年终时事述评里洋溢着飘飘然的信心,在斯大林格勒和北非,战争的局势已经扭转,太平洋只是一笔带过。也许要怪海军守口如瓶,在提到中途岛和瓜达尔卡纳尔岛的时候,根本没说起这两次战役的规模。帕格明白,即使发布了“北安普敦”号被击沉的消息,也不会有人注意。他一生中的这个灾难,损失了一艘巨大的战舰,给一幅充满乐观气氛的图景抹上了一点儿污斑。

变化来得太突然了!近日来,太平洋上的越岛作战开始了。他在飞机上和候机室里看到的还是几个月前的翻得破旧了的杂志。它们都是众口一词,哀叹盟国对战争的疲沓拖拉,德军铁骑深入高加索山区,印度、南美和阿拉伯国家的亲轴心国的骚乱,日本在缅甸和西南太平洋的进军。还是这些杂志,现在却异口同声地欢呼希特勒及其罪恶同伙的必然垮台。帕格觉得,民众情绪的这种变化何其轻浮。即使战略上的转变即将来临,战场上的鏖战也还在继续。美国才刚刚开始死人。对军人家庭来说——如果不是对军事专栏作家来说——这可不是一件小事。他从圣弗朗西斯科同罗达通了电话,她说没听到拜伦的消息。战时没有消息,特别是得不到关于一个在潜艇上服役的儿子的消息,不见得是好消息。

飞机在冬天灰暗的天空中颠簸飞行,帕格反复思考着要他向人事局报到的命令,以及同斯普鲁恩斯的那次谈话。迪格·布朗是人事局里负责上校级军官职务任免的主管人,是他在海军学院的同窗。布朗学习语言的能力很差,在军校的整整三年时间里,帕格帮他学习德语,帮他考得了高分,从而提高了他在班级的名次,他一生的事业也因此受益匪浅。帕格希望不费周折地再被派回太平洋舰队总司令部,因为当前在海军里再没人比尼米兹和斯普鲁恩斯开口更有分量。如果万一遇到官僚主义的推诿搪塞,他还准备理直气壮地去找布朗,把自己的要求告诉他。这位老兄是不能拒绝他的。

怎样对待罗达呢?在刚见面的时刻,他该说些什么呢?举止又该如何呢?在绕地球半圈的飞行途中,他一直在苦苦思索着这些问题,现在这些问题仍在困扰着他。

在狐狸厅路上那幢大房子的黑色大理石门厅里,罗达倒在帕格的怀抱里哭泣。他臃肿的海军舰桥大衣上沾着雪花,他的拥抱颇有点儿碍手,但罗达紧紧依偎在他又冷又湿的蓝呢子大衣和鼓起来的铜纽扣上,抽抽噎噎地诉说:“对不起,哦,对不起,帕格。我不是存心想哭,真的,我不是存心的。见到你,我简直高兴得要死。对不起,亲爱的!对不起,我成了这么个爱哭的娃娃啦。”

“别难过,罗达。一切都很好。”

在久别重逢的这个充满柔情的片刻,帕格倒是果真觉得也许一切都会好的。她依偎在他怀里,他觉得她的身子柔软温馨。在他们结婚以来的漫长岁月里,他只看见妻子哭过几次。尽管她有许多轻浮浅薄之处,但她有一点儿忍痛自我控制的脾气。她紧紧搂住帕格,像是一个寻求安慰的孩子,泪水盈眶的大眼睛闪闪发亮。“哎呀,该死,真该死,我本来打算用微笑和马提尼酒来迎接你的。现在来杯马提尼酒也许味道会特别好,是吗?”

“中午就喝酒?好吧,也许还更好呢。”他将大衣和帽子扔在凳子上。罗达手拉手地把他领进起居室,壁炉里火苗在跳动,一大棵圣诞树上的各种装饰品闪闪发光,使房间里充满了童年过节和家庭欢乐的情趣。

他拉住她的双手:“让我来好好看看你。”

“梅德琳要来这里过圣诞节,你知道,”她唠叨开了,“没一个女仆帮忙,我想还是索性早点儿买棵树,把这麻烦东西修剪好。再说——好了,好了,还是讲点儿正经事吧。”她拿不定主意,一阵傻笑,把手抽回来,“你这位舰长的视察可叫我不好受,你觉得这条破船怎么样?”

帕格几乎像是在打量别人的妻子。罗达的皮肤柔软清澈,几乎看不出有什么皱纹。她穿着这件针织的紧身上衣,身材仍像从前那样富有魅力,要说有什么改变,只是稍许瘦了点儿。她的髋骨显得突出了,她的动作和姿态仍然轻巧、动人、娇美。在她说到“不好受”的时候,她逗趣地在他面前摆动着十根张开的手指,不禁使他想起他们最初几次约会时她那种淘气的妩媚。

“你可真漂亮。”

这种赞美的语调顿时使她脸上生光。她讲话声音有点儿沙哑,但音调动人。“你总爱这么说。你倒是真神气!只是头发灰白了点儿,老东西,还真讨人喜欢呢。”

他走到壁炉旁,伸出了双手。“真舒服。”

“哦,这些日子我的爱国热情可高啦。还有实际行动。柴油是一个问题,我调低了恒温器的温度,关掉了大部分房间,尽量烧木柴。为什么不从机场给我来个电话?你这个坏东西!害得我像只豹子一样,在房子里走来走去。”

“公用电话亭都挤满了人。”

“可不是,电话机纠缠了我整整一个小时,它老是响个不停。斯鲁特那家伙从国务院打电话来,他从瑞士回来了。”

“斯鲁特!有没有娜塔丽的消息?拜伦的消息?”

“他忙得很,过会儿还要打电话来。娜塔丽好像在卢尔德,而且——”

“什么?法国?她是怎么到卢尔德的?”

“她和我们那些被拘留的外交官和新闻记者待在一起。关于她的情况,他就讲了这些。拜伦去过里斯本,设法找交通工具回来,这是斯鲁特最后听到的消息。他接到了命令,要上一艘新建的艇上去。”

“好极了!小孩呢?”

“斯鲁特没说,我已邀他来吃晚饭。你还记得西姆·安德森吗?他也来过电话。电话铃一直没停过。”

“那个海军士官生吗?就是那个逗得我在网球场上奔东跑西,惹得梅德琳在一旁又是拍手又是笑的那个家伙,是吧?”

“他现在是海军少校啦!你觉得怎么样,帕格?我敢说,现在只要是断了奶的娃娃,就可以当海军少校。他要了梅德琳在纽约的电话号码。”

帕格凝视着炉火说:“她是和克里弗兰那猴崽子一道回来的,是吗?”

“亲爱的,我在好莱坞认识了克里弗兰先生。这个人倒不坏。”她看见丈夫脸色不好,说话便有点儿吞吞吐吐,“还有,她的工作也真好玩儿!这孩子赚的钱可多啦!”壁炉里的火光投射出粗犷的阴影,在维克多·亨利的脸上忽隐忽现。罗达走到他身旁:“亲爱的,那杯酒怎么样了?说实在的,我都浑身发抖了。”

他伸出一只胳膊搂着她的腰,吻了吻她的面颊。“那还用说。我先给迪格·布朗打个电话,问一下到底为什么要我最优先搭乘飞机到这里来。”

“嗯,帕格,他只会告诉你给白宫打电话。还是让我们假装你乘的飞机晚到了吧——怎么啦?到底出什么事了,我的心肝儿?”

“白宫?”

“可不是,没错。”她马上用手捂住嘴巴,“哎呀,天哪!露西·布朗可要砍我的脑袋了。她要我发誓保密,可是我还以为你已经知道了呢。”

“知道什么?”他的声音变了,就像在跟一个军需官说话,“罗达,告诉我露西·布朗到底对你说了些什么?什么时候说的?”

“天哪!好吧——好像是说,白宫命令人事局立刻把你召回这里来,十万火急。这是十一月初的事,在你失去‘北安普敦’号之前,帕格。我知道的就是这些。就连迪格自己也只知道这些。”

帕格走到电话机旁,拨动号码盘。“快去调酒。”

“亲爱的,可别泄露露西告诉过我。他会用文火烤她的。”

海军部的交换台好久没回话。维克多·亨利独自一人站在宽敞的起居室里,从震惊中慢慢恢复了过来。“白宫”对他来说,像对任何美国人一样,是一个有魔力的字眼,但他早已体会到侍候总统的那种酸溜溜的味道。富兰克林·罗斯福待他不过是像一支借来的铅笔,用过就算了,打发他去指挥那艘倒霉的“加利福尼亚”号,政客手段!维克多·亨利对总统并无怨言。在他身边也好,不在他身边也好,维克多·亨利对这位老谋深算的老瘸子仍然心怀敬畏。但他决心不惜一切代价推辞掉总统再一次派给他的任何差事,给大人物当随从,专门没出息地在陆地上跑腿,只能毁了他一生的事业。他必须回到太平洋上去。

迪格不在。帕格走到壁炉前,背对炉火站着。他在这里感到不自在,在杰妮丝简陋的小屋里,他却感到很自在。怎么会这样呢?在去莫斯科之前,他曾在这幢房子里住了不到三个月的时间。这房子多大呀!当时他们怎么会想到去买这样一幢大房子呢?他又一次同意她拿出一部分她自己的信托金用在这上面,因为她要过的那种有气派的生活非他的能力所及。错了,错了。当时还谈论过要接待许多孙儿孙女。真是不堪回首!在这冰冻的十二月里,在散发着圣诞节气氛的房间里,家具上还罩着夏天的套子干什么呢?他根本就不喜欢绿色印花布上的俗不可耐的花卉图案。尽管他感到炉火烤得他的上衣暖烘烘的,但房间里的寒气似乎仍然侵入他的骨髓。在热带地区服役会使血液稀薄,这也许是真的。但是,在他的记忆中,从前在太平洋任职回来的时候,却不像现在这样冷彻骨髓。

“马提尼酒来了。”罗达大声说,手里托着一只叮当响的盘子走了进来,“迪格怎么说?”

“他不在。”

帕格呷的第一口酒,顺着他的喉咙火辣辣地下去了。他已经好几个月不知酒味。华伦死后,他的身心都陷入麻木状态,从那时以来,他就滴酒未入。“很好。”他说,但他心里懊悔赞成喝马提尼酒,他得保持清醒到人事局去。罗达给他端来一盘三明治,他摆出热情洋溢的口气说:“好啊,鱼子酱!你真的宠爱我,对吗?”

“你不记得啦?”她的笑容是大胆露骨的调情,“是你从莫斯科捎来的。一位陆军上校给我带来了六听,还有你的这张便条。”

在一张很蹩脚的俄国纸上,字迹潦草地写着:“留待我们的重逢之日,准备好马提尼酒、鱼子酱,生好炉火,还有……尤其是还有……爱。帕格。”

现在他全记起来了:还是在珍珠港事件爆发前几个月的一个兴高采烈的下午,哈里曼一行在国家酒店的一家当时还开张营业的商店里买东西。当时,帕米拉把所有的披巾和罩衫都说得一无是处。她说,像罗达那样高雅的女人,穿上这种俗气的东西,岂非不伦不类。那些皮帽子好像都是专门为女性的巨人做的。因此他就买了这些鱼子酱,并匆匆写了这么张疯疯癫癫的便条。

“哦,这鱼子酱倒真不坏,没说的。”

罗达的眼角流露出的热情在诱人情欲。如此这般的情景也曾多次在维克多·亨利的脑子里显现:在海上身经百战的舰长回到了家中,奥德修斯和珀涅罗珀双双走向卧榻。她的声音悦耳诱人:“看起来你好像几天没睡觉了。”

“没那么严重,”他用两只手揉了揉眼睛,“旅途太长了。”

“你哪一次不是远道而归!在你看来,可爱的美国变成怎样一副样子了,帕格?”

“大不相同了,夜间从飞机上看更是两样。西海岸是彻底的灯火管制,到了内地才开始看到灯光,芝加哥跟平时一样灯火辉煌。过了克利夫兰,灯光开始渐渐暗淡了。到了华盛顿,又是漆黑一片。”

“嗬,层次可真够分明!现在什么事都没个准。物资匮乏已经弄到混乱不堪的地步,人们对配给议论纷纷!一会儿有,一会儿没有!简直搞得人们晕头转向。现在又刮起了囤积风,帕格。哎呀,瞧他们吹嘘自己多么聪明,把轮胎、肉、糖和燃油囤积起来,我说都说不全。的确,我们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像猪一样的民族。”

“罗达,最好不要对人的本性期望过高。”

这句话使他妻子神色惶惑,无言以对。后来,她把一只手盖在他的手上:“亲爱的,你愿意谈谈‘北安普敦’号吗?”

“我们被鱼雷击中,沉没了。”

“听露西说,大部分官兵都得救了。”

“吉姆·格里格干得很出色。但是,我们损失的人还是太多了。”

“你自己是侥幸脱险的吧?”

她脸上现出渴望和期待的神情,但帕格并没有动情的举动,因为他不觉得有求欢的冲动。他开始讲述他的军舰遇难的经过。他站起来慢慢走动,开了个头儿之后,他的话就流畅自如了。那个可怕的夜晚的激情重新涌上了他的心头。罗达两眼晶莹,专心倾听。电话铃响了,打断了帕格的思路,他两眼圆睁,像是从梦游中醒来似的。“我猜是迪格打来的。”

布朗上校热情洋溢,声音洪亮。“好哇,好哇,帕格!回来了,是吗?太好了!”

“迪格,你有没有收到太平洋舰队总司令部发来的一份关于我的电报?”

“喂,电话里不要谈公事,帕格。你和罗达今天就快快活活团聚一下吧,分别好长时间了,其他的就用不着讲啦。嘿嘿!我们明天再谈吧,明天九点钟给我打电话。”

“今天你有空吗?我现在就来行吗?”

“好吧,你想来就来。”帕格听到他的老朋友叹了口气,“听你说话就知道,你一定很疲劳了。”

“我就来,迪格。”帕格挂上电话,大步走到他妻子身边,吻了吻她的面颊,“我还是想弄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好吧。”她两手捧着他的脸,久久地吻着他的嘴,“你就开那辆奥兹莫比尔去吧。”

“它还能走吗?好极了。”

“也许会要你去做总统的海军副官,露西这么猜想。这样我们至少可以有一段时间在一起了,帕格。”

她走向一张小巧的书桌,把汽车的钥匙拿了出来。罗达在这几句话里无意流露出来的闺怨,比她所有的调情更能拨动帕格的心弦。孤单单一个人住在这样一幢冷冷清清的房子里,又遭到失子之痛,失去的还是她的第一个儿子——他们始终没说起他,照片里的他在钢琴架上微笑着。丈夫离开一年多,刚回到家里便急匆匆出去忙自己的公事,对这一切,她表现得都很好。她的苗条的臀部扭动起来令人心醉,帕格很奇怪自己对她竟没有情欲。他恨不得马上扔下正在穿的海军大衣,把她抱在怀里。但是,迪格·布朗正在等他,而且罗达正调皮地把钥匙轻轻地扔到他手上。“无论如何,我们得在家里吃饭,好吗?就我们两人?”

“一定回家吃饭,就我们两人。我相信一定有酒,还有——”他迟疑了一下,然后扬起眉毛,硬装出一个色眯眯的表情,“特别是还有……”

她眼中的光芒顿时飞越了两人之间的鸿沟。“快上路吧,水兵小伙子。”

从外表上看,陈旧的海军大楼还是老样子,这幢上次大战留下来的一长排阴森森的“临时”建筑,使整个宪法路的景色受到破坏。里面却是另一种气氛:匆忙急促的走动,混在一起的嘈杂声,走廊上三五成群的在海军服役的妇女和满脸稚气的参谋人员。布满灰尘的墙壁四周悬挂着一幅幅色彩鲜艳的油画,油彩好像还没干透,画的都是些航空母舰上空激烈空战、夜间炮战、热带海岛的轰炸等的场面。帕格在海军服役的时间里,墙上的装饰一向是美西战争或者一九一八年大西洋战役的纪念作品。

迪格看上去浑身上下还是那么一副占山为王的神气:高大、魁梧、健壮,满头灰白的头发,还有指挥战列舰一年的经历(在大西洋服役,也够好的了),如今在人事局身居最高职位。迪格的将军头衔已是十拿九稳,帕格不确定自己在迪格的眼里是怎样的人,但是,他从来都不觉得在这位飞黄腾达的老朋友面前抬不起头,现在也是如此。他们在握手和相互打量对方的时候,彼此领会了许多未言之意。事实上,帕格使布朗上校想起了他家后院里的那棵橡树,虽然经受过雷电轰击,但仍生机勃勃,每年春天,枯干上又长满了绿枝。

“华伦可真令人心碎。”布朗说。

亨利强压下感情,费劲地点燃了一支香烟。布朗只好再往下说:“还有‘加利福尼亚’号,接着又是‘北安普敦’号,天哪!”他以无可奈何的同情在帕格的肩上捏了捏:“请坐吧。”

帕格说:“是啊,有时候我也对自己说,我不是志愿报名投生人世的,迪格,我是应征入世的。不过,我还很好。”

“罗达呢?你看她的心情怎样?”

“非常好。”

“拜伦呢?”

“正从直布罗陀返回,被派到新建的潜艇上去,我听说是这样。”帕格仰头面对故友,在烟雾中乜斜着眼,“你可真是青云得意啊。”

“我还没听到过大炮的怒吼哩。”

“缺人打仗的地方还多着呢。”

“帕格,你的情绪恐怕难免要受到苛责,但我希望你的想法是正确的。”布朗上校戴上角质边框的眼镜,开始翻阅别在文件夹板上的电文,抽出一份递给帕格,“我想你问起的是这个,对吗?”

发件人:太平洋舰队总司令部

收件人:人事局

要求委派前“北安普敦”号舰长维克多·亨利海军上校(军号4329)担任本司令部参谋职务。

尼米兹

帕格点了一下头。

布朗剥开一片口香糖:“我得戒烟,血压高,简直要了我的命。”

“快说吧,迪格,派我去太平洋舰队总司令部的命令通过了吗?”

“帕格,这份电报是不是你在回国的路上搞的花样?”

“我可没搞花样,是斯普鲁恩斯突然向我提出的,我自己也大吃一惊。我原来以为丢掉了军舰,我该倒霉了。”

“为什么?你是在战斗中被击沉的嘛。”在帕格探询的目光下,布朗不停地嚼着口香糖,高大的身子跟着转椅移动,“帕格,据约茨科·拉金说,你去年推掉了太平洋舰队总司令部的参谋职务。”

“去年是去年的情况。”

“你有没有考虑过,为什么要你最优先搭乘飞机回来?”

“你说吧。”

布朗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气,慢吞吞地说:“那个……伟大的……白宫……老爹。”接着,他压低声音说:“好家伙!是大老板本人。你得马上去向他报到,插上印第安人的羽毛,身上涂满出征的油彩。”布朗不禁为自己的幽默笑出声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

“哦,该死,给我一支烟吧,谢谢。”布朗猛吸着烟,眼睛鼓了出来,“我想你认识斯坦德利将军,驻俄国大使。”

“当然认识,去年我在哈里曼代表团跟他同去俄国。”

“一点儿不错。他已回国同总统磋商。甚至在‘北安普敦’号沉没之前,卡顿少将就从白宫给我们打电话,焦急地询问你的情况。斯坦德利也一直在打听你能否脱身出来。因此才给了你头等优先权。”

帕格竭力不使自己的声音流露出烦躁不安。“尼米兹在这里应该比斯坦德利更有分量一些。”

“帕格,我得按上面的指示办事。你应该去找拉斯·卡顿,约定了时间和总统会面。”

“卡顿知道太平洋舰队总司令部的来电吗?”

“我没告诉他。”

“为什么不告诉他?”

“没人要我告诉他。”

“好吧,迪格,那就请你把太平洋舰队总司令部的电报内容通知卡顿吧,今天就告诉他。”

两人冷眼相对较量了几秒钟。迪格狠狠地吸了一口烟,说:“你这不是要我驶出列队嘛。”

“怎么?你不向白宫报告太平洋舰队总司令部要我,就是一艘废舰了。”

“荒唐,帕格,别跟我瞎扯了。宾夕法尼亚大街的那位大人物只要捻捻手指头,我们在这里就得团团转。别的事情都无所谓。”

“可这不过是比尔·斯坦德利老头儿心血来潮,你说的。”

“很难说。还是你见到拉斯·卡顿的时候,你自己跟他说一下太平洋舰队总司令部的事吧。”

“不行。他必须接到人事局的通知,这才算数。”

“谁说一定要通知他。”布朗上校面有愠色地避开了他的视线。

维克多·亨利像进行语言练习那样一字一句地说:“我必须,你必须,他必须。(1)”

布朗的嘴唇一撇,苦笑一下,照着这个腔调接下去说:“我们必须,你们必须,他们必须。(2)”

“我们必须(3),迪格。”

“我们必须。(4)我从来都没学会德语,是吗?”布朗深深地吸了口烟,突然把烟掐灭了,“啊,味道不错。帕格,我还是认为,你应当首先弄清楚这位伟大的白宫老爹想干什么。”他悻悻然地用手按了一下电铃:“照你说的办,我马上送一份副本给拉斯。”

房子里面暖和些了。帕格听见起居室里有个男人在说话。

“喂!”他大声招呼道。

“嘿!”是罗达愉快的声音,“这么快就回来了?”

帕格走进起居室,一位皮肤黝黑的年轻军官已经站起来了,嘴上一撇小胡子使他一时认不出是谁。接着,他看到了此人淡黄色的头发和崭新的海军少校的半条金杠。“你好,安德森。”

罗达一面在壁炉旁的桌上倒茶,一面说:“西姆刚到,顺路送来给梅蒂的圣诞礼物。”

“我在特立尼达随便买了点儿东西。”安德森指着桌上的一个包装精致的盒子说。

“你到特立尼达去干什么?”

罗达给两人端上茶就走开了,安德森把他的驱逐舰在加勒比海执行任务的情况讲给帕格听。在委内瑞拉和圭亚那一带海面,在墨西哥湾,德国潜艇吃了几回大肥肉,有油船、铝土矿运输船、货船和客轮。占了便宜胆子也大了,德国潜艇的艇长甚至敢让潜艇浮出水面,直接用炮火击沉过往船只,好节省鱼雷。为了对付这种威胁,美、英海军现在已经建立了联合护航体制,安德森就是去执行这种护航任务的。

帕格只是模模糊糊地知道一些加勒比海的德国潜艇问题。安德森的话使他想起海军大楼里的两张大幅照片:一幅是一些身上裹着皮毛的因纽特人,在暴风雪中看着一架卡塔林纳式水上飞机在装货;另一幅是除了下身兜着一条窄布条之外全身一丝不挂的波利尼西亚人,观看停在岸边棕榈高耸的环礁湖中的一架完全相同的卡塔林纳式水上飞机。这场战争像麻风病一样,在全世界到处蔓延。

“对了,安德森,你是不是同迪克·帕森斯一起在军械局研究过一种先进的保密装置,高射炮无线电近发引信?”

“是的,先生。”

“那为什么把你派到加勒比海的一艘老式的四烟囱上去?”

“因为缺少舰面军官,先生。”

“引信真是好极了,西姆。”

西姆黝黑的脸上那对明亮的蓝眼睛露出闪耀的光芒。“啊,舰队已经都用上了吗?”

“我看到过在努美阿海面上举行的一次打飞机靶的射击表演,简直像屠杀。在几分钟内,三架飞机靶全都粉身碎骨地落了下来。高射炮炮弹每次都是紧贴靶子爆炸开来,确实不可思议。”

“我们是下了一番苦功的。”

“迪克·帕森斯到底是怎么把整个无线电信号器装进高射炮弹壳的?这种信号器又怎么会不受初速震动的影响,不受射程中每秒五百次旋转的影响?”

“嗯,先生,我们把数据都计算好了。工业部门的人说‘可以’,而且他们真的做出来了。其实,现在我正准备到阿纳卡斯蒂亚去看帕森斯上校。”

那些追求梅德琳的傻瓜,没有一个得到过维克多·亨利的青睐,但他认为眼前这个倒还不错,跟休·克里弗兰一比,就更觉得他不错。“你能不能抽空来和我们一起吃圣诞节晚饭?梅德琳会回来的。”

“好的,先生。谢谢您。感谢亨利太太,她也邀请了我。”

“是吗?那好极了!请向迪克问好,告诉他整个南太平洋部队对那种引信都是一片赞叹声。”

海军实验室的一间气闷的办公室里,威廉·帕森斯上校看着窗外伸向河边的泥滩,对安德森晒黑了的肤色称赞不已。对帕格的问候,他只点点头,没吭声。他已年过四十,苍白的额头上已经有不少皱纹,并且已开始秃顶,外表毫无出众之处,但在安德森跟随过的所有上司中,他是最勤奋、最出色的一个。

“你懂铀吗,西姆?”

安德森一听,就觉得好像踩上了一段导电铁轨似的。“我没研究过放射性现象,先生,也没研究过中子轰击。”

“你肯定知道,在铀的研究方面正取得一些很有趣的进展。”

“嗯,那还是一九三九年我在加利福尼亚理工学院当研究生的时候,我曾听到过对德国人研究原子裂变成果的许多议论。”

“是一些什么议论?”

“不着边际的议论,上校,什么超级炸弹、原子动力推进等等,纯粹是理论性的。”

“你认为我们就到此为止了吗?只不过是理论上的可能性吗?只不过是一种大有希望的反常自然现象吗?而那些德国科学家在夜以继日地为希特勒拼命工作?”

“我希望不是这样,先生。”

“跟我来。”

他们走到外面,迎着河面吹来的凛冽寒风,缩着脑袋急匆匆地朝实验室的主楼奔去。甚至离实验室还有一段路,就听到了一种咝咝嘘嘘的古怪声响。到了里面,这种响声大得震耳欲聋。室内一根根独立式的细长管子林立,几乎要碰到屋顶,蒸汽四溢,使这个地方弥漫着加勒比海的那种潮湿的暖意。人们穿着衬衫或工作服,在管子和仪表盘前走来走去。

“热扩散,”帕森斯大声说,“是分离铀—235用的。你认识加利福尼亚理工学院的菲尔·埃贝尔森吗?”帕森斯指着一个穿衬衫、打领带的瘦长个子的人,年纪和安德森相仿,两手叉腰站在一堵布满仪表盘的墙前面。

“不认识,但听说过。”

“过来见见他,他是以文职人员的身份和我们一起工作的。”

在震耳欲聋的噪声中,帕森斯提高嗓门向埃贝尔森介绍,安德森曾经研究过无线电近发引信。埃贝尔森一面听,一面打量海军少校。“我们遇到了一个化学工程方面的问题,”埃贝尔森一面对着管子比画着,一面说,“你是搞这个专业的吧?”

“确切地说,不是。脱掉军装,我是一个搞物理学的。”

埃贝尔森微微一笑,转身对着仪表盘。

“我只是让你看看这套装置,”帕森斯说,“我们走吧。”

外面冷得像是北极。帕森斯把海军大衣的扣子一直扣到颈部,两手插在口袋里,大踏步向河边走去,河面上停泊着许多灰色军舰。

“西姆,你熟悉克劳修斯管的原理,是吗?”

安德森在竭力回忆。“是不是环形截面的试管?”

“对,埃贝尔森安装的就是这种管子。实际上,两根管子是套在一起的,给里面的管子加热,同时冷却外面的管子。如果两根管子的间隔空间里出现了液体,较轻的同位素分子就要开始趋热运动。热对流运动把这些分子带到面上,你就可以把它们撇出来。埃贝尔森已把许多高大的克劳修斯管子按序列装在一起,像一整片森林。铀—235就从这里慢慢分离出来。速度太慢了,但他已得到有分量的浓缩铀了。”

“那么,他得到的液体是什么?”

“六氟化铀,那是他的初步成果。他进一步改变了这种液体的性质,它虽然很难控制,但操作起来还是够稳定的。现在这件事变得很热门了,军械局想派一名舰艇指挥官常驻这里,我已推荐了你。这又是一个陆上的工作职位。你们年轻人,只要高兴,总能得到海上职务的。”

然而,西姆·安德森并没有乘长风行万里路的雄心壮志,他当初进海军学院是为了免费接受高质量的教育。安纳波利斯海军学院把他陶冶成了一个标准军人。他在驱逐舰的舰桥上只是一名普通的舰面军官,同其他舰面军官没什么区别,在这种别人可以替代的标准军人职务里,却禁锢着一名第一流年轻物理学家的才能,现在他冲破这个禁锢的机会来了。无线电近发引信装置虽然在军用器械方面是一个进展,但在探索大自然基本奥秘方面不是一个突破。而埃贝尔森就是在用他的那些纵横交错的蒸汽管道钓一条大鱼。

加利福尼亚理工学院的人士曾有过推测,说铀—235可以将整座城市夷为平地,并且说,只要用几公斤铀作为燃料,发动机就可以使一艘远洋客轮绕地球航行三圈。在海军人员中,议论的是一种登峰造极的潜艇,以及无须空气助燃的动力装置。这是人类施展自己智慧的一个伟大的新领域,而吸引年轻的安德森的是一种更大然而更加现实的诱惑力。常驻阿纳卡斯蒂亚,他就能比以前有更多的机会见到梅德琳·亨利。“先生,如果局里认为我合格,我没意见。”

“好的。我接下来准备对你谈的事情,安德森,现在泡汤了。”帕森斯双肘搁在铁栅栏上,下面是陡峭的河岸,“我说过,我们感兴趣的是推进器,但陆军在埋头研制一种炸弹,我们被关在门外。各有各的秘密,可我们还是知道了。”帕森斯扫了这个年轻人一眼,赶忙说:“我们的最初目标同陆军是一致的,即提取纯铀—235,而他们下一步是制造一种武器。一组理论家已着手这方面的研究。也许大自然的某种客观事实会阻止这种企图,谁也说不准。”

“陆军知道我们在干什么吗?”

“糟糕透了,已经知道了。他们刚开始使用的六氟化铀就是我们给他们的。但是,陆军认为热扩散法毫无意义,太慢而且浓缩的品位太低。他们的目标是打败希特勒,毕其功于一颗炸弹。真是一个好主意。他们白手起家,设计也没经过试制,概念也是新的,而且据说这种新概念是一条捷径。他们是在用工业生产的规模进行试验,像劳伦斯、康普顿、费米这些获诺贝尔奖的、有分量的人物一直在给他们出谋献策。安德森,你知道,陆军下的本钱确实令人咋舌。他们不断地征用电力、水、土地和战略物资,大有搜尽刮光之势。他们正在这样干的时候,我们已经搞出了浓缩铀—235,虽然浓缩度不高,还不能做炸弹的原料,但毕竟迈出了第一步。陆军雄心勃勃,摊子铺得也够大的。假使陆军摔跟头的话,那将是科学上和军事上的一个空前绝后的大失败。到那时候——不妨设想一下,你别忘了——到那时候,就得由海军用原子弹来打垮德国了。原子弹就在这里,在阿纳卡斯蒂亚制造出来。”

“哎呀!”

帕森斯咧嘴苦笑了一下:“不要紧张。陆军已使总统言听计从,世界上最有智慧的人物都在为此工作,而且他们的经费开支之大,和我们相比是一百万美元比一美元。他们有可能造出一颗炸弹来,只要大自然确实不够严实,留下了这么个空子让他们钻。到时候,我们还是继续烧我们的小洋铁罐,请记住万一出现的另一种情况。明天到人事局去接受命令。”

“是,是,先生。”

在烛光下,罗达的脸蛋像少妇一般年轻。他们吃着罗达烤的甜点心樱桃馅儿饼,帕格困倦得好像掉进雾里一样,但仍在向罗达讲他回国途中在努美阿停留的情形。他们已经喝了两瓶酒,现在正喝第三瓶,所以帕格对赤道南面那块沉寂的法属殖民地因美国参战而显现的那片狂欢景象描绘得有点儿颠三倒四。他很想描绘一番设在一家古老得发臭的法国旅馆中的军人俱乐部里那种可笑的场面:穿着军装的军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几个海军护士和法国女人。上校们和中校们紧围在里圈,下级军官则围在外圈,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些女人。帕格简直困乏极了,连罗达的脸看上去也好像在烛光中摇曳。

“亲爱的,”她柔声踌躇地打断了他的话,“我看你有点儿精神恍惚了。”

“什么?哪儿的话?”

“你刚才说,这些都是你同华伦亲眼看见的,而且华伦还开了一个玩笑——”

帕格惊醒了过来。他在讲的时候,确实混混沌沌地打着盹儿,梦幻同回忆交织在一起,想象着中途岛战役之后很久,华伦依旧活着,出现在拥挤不堪、烟雾弥漫的努美阿的俱乐部里,用他惯常的姿势举着一罐啤酒,说:“爸爸,那些姑娘全都忘了,一旦脱光军服,军衔越高,就越没劲。”这纯粹是幻想,华伦生前根本就没去过努美阿。

“对不起。”他使劲摇了摇头,说道。

“咖啡就不喝了吧,”她关切地看看他,“我送你上床去吧。”

“见鬼,不行。我想喝咖啡,还有白兰地。我兴致正高呢,罗达。”

“也许炉火使得你想睡了。”

这幢古老的房子里,大部分房间都有壁炉。宽敞的餐厅里的雕木壁炉台,在忽明忽暗地跃动的木柴火光中,那高雅的气派简直让人吃不消。帕格已经变得和罗达的这种生活方式格格不入了,他本来就觉得那一套太奢华了。他站起身来,感到头晕腿软,酒意很深。“可能是。我把酒拿到里边去,你去弄咖啡吧。”

“亲爱的,酒我也给你拿去吧。”

他走进起居室,倒在一把椅子上,旁边的壁炉里已经堆起了一层厚厚的灰烬。明亮的枝形灯给装点好了的圣诞树笼罩上一层商店橱窗似的花哨色彩。整幢房子都暖和起来了,室内散发着一种积满灰尘的散热器发出的热气味。罗达把恒温器的温度调高,同时跟他说:“我住惯了冷房子。难怪英国人认为我们像蒸海味一样蒸我们自己。当然,你是刚从热带回来的人。”

帕格觉得很奇怪,自己明明醒着,竟阴阳颠倒地看到华伦的形象。他头脑恍惚,又怎么会想出那样的俏皮话呢?华伦的声音是那样熟悉,那样跟活人一样!“爸爸,一旦脱光军服,军衔越高,就越没劲!”完全是华伦的口吻。他本人和拜伦从来都不会说这样的话。

罗达把酒瓶和酒杯放在他的手边。“咖啡很快就好,宝贝儿。”

他呷着酒,感觉如果自己一上床,就能一动不动地睡上十四个小时。但是,罗达操劳忙碌了那么长一阵,而晚饭又是那么丰盛可口:洋葱汤、少见的烤牛肉、酸奶油烤土豆和干酪花菜。她的紧身红绸新装让人看得目瞪口呆,头发梳得像是要去参加舞会,她的一举一动都在表明她诚心相爱,倾心承欢。珀涅罗珀已经为远方归来的人儿做好了无微不至的准备,帕格也不想使自己的妻子感到扫兴和有失体面。但是不知道是,因为上了年纪,还是因为疲劳,或者是因为柯比的事情仍然悬而未决,帕格对她毫无情欲的冲动,丝毫没有。

他脸上表现出一丝羞愧的神情,睁开两眼,看到她正微笑着俯视自己。“我看,咖啡也起不了多大作用,帕格。”

“是啊,真泄气。”

准备上床了,他的睡意却消失了一半。他从浴室走出来,发现罗达仍然穿戴整齐,正在铺他的那张床。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傻瓜,他想拥抱她,她却像女学生那样笑嘻嘻地、灵巧地把他挡开了。“我的心肝儿,我爱你爱得发痴,但我确实认为你力不从心。好好睡一夜,老虎会回来打食的。”

帕格睡眼蒙眬地叹了声气,倒在床上。罗达轻轻地吻了吻他的嘴唇:“你回来了,我就高兴。”

罗达关灯的时候,帕格低声说:“真对不起你。”

罗达一点儿也不动气,反倒松了口气。她脱下红绸衣服,披上一件宽松的家常便服,下楼去把这顿晚饭和已经过完的这一天的残迹收拾干净:把起居室烟灰缸里的烟灰倒掉,把炉灰铲进灰桶,堆好明天早晨用的壁炉柴火,把炉灰和垃圾倒到外面。在巷子里那一刻呼吸的冰冷空气、瞥见闪烁的繁星和积雪在她的拖鞋下发出的嘎吱嘎吱的响声,都使她觉得乐滋滋的。

在梳妆室里,罗达手边放着一杯白兰地,放热水准备洗澡。在炫目的灯光照射下,在几面大镜子前面,她开始卸妆,把胭脂、口红、眉膏和一直涂到锁骨的润肤油统统抹去了。她赤身裸体地跨进了热气腾腾的浴缸,由于几个月来坚持减少进食,身体显得纤瘦。她的肋骨明显得失去了任何诱惑力,幸好腹部平坦,臀部也不臃肿,乳房虽不大,但样子还过得去。至于脸蛋,哎呀,少女的容颜已荡然无存。但她认为,哈里森·彼得斯上校仍旧会觉得她有魅力。

在罗达看来,不管怎样,欲念这个东西十之八九取决于男人的心思,而女人的作用就在于促进男人的这种要求,只要她觉察到了这种要求而它又配得上她的胃口。帕格喜欢她瘦一些,因此为了他们的这次团聚,她把自己弄得可真够瘦的了。罗达心里明白,她的处境不妙,但她并不担心自己在性欲方面所具有的对丈夫的诱惑力。如果说帕格对爱情是忠贞不贰的,那么这就是他们婚姻的一个牢固基础。

她全身泡在温水里,感到惬意舒适。尽管她表面上一直很镇静,但整个晚上她像一只受惊的猫,心里非常紧张。帕格的拘谨有礼、无所责难、举止谦恭和感情冷淡,已表明了一切。他的沉默比其他人的言语更能说明问题。毫无疑问,他已宽恕了她(不论这可能意味着什么),可是他甚至还没开始把这件事忘掉,虽然他似乎不打算提起那些匿名信。尽管如此,她的第一天过得还算顺利。事情总算过去了,他们避免了那种一触即发的局面,处于一种可以相互容忍的状态。她曾一直害怕第一夜在床上的接触,因为那样太容易出乱子了,只要几分钟别别扭扭的动作,就可能增加隔阂。性交作为寻欢作乐,此时此刻她已全不在乎。她还有更忧心的事呢。

罗达是一个有条理的女人,习惯于有计划地办事,或写下来,或在脑子里盘算好。洗澡的时间就是她回顾思考的时间。今晚要考虑的第一桩事就是她的婚姻本身,尽管帕格的来信十分和善,尽管华伦牺牲后出现了高涨的和解感情——既然他们现在见面了,事情能否就此得到挽救呢?总的来看,她认为是可能的,他们的见面已产生了直接的效果。

哈里森·彼得斯上校对罗达着迷得神魂颠倒。每逢星期天,他总要到圣约翰教堂来,就是为了同她多见面。起先,她弄不明白他看中了她什么,因为(她听说)华盛顿有的是放荡不羁的姑娘,如有需要,他唾手可得。现在她知道了,因为他已经告诉了她。她就是他梦寐以求的那种军人太太:漂亮、忠实、端庄、虔诚、高雅,而且勇敢。他钦佩她面对丧子之痛的表现。在他们两人相会的时候——她从自己同柯比的事中吸取了教训,因此他们的见面次数始终不多,要见面也是在大庭广众下——他有意引她谈论华伦的事,有时他自己也要揩揩眼泪。这个男人生性倔强,身居要职,在陆军中干着某种高度机密的工作,但在日常生活中,他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孤独单身汉,对花天酒地的瞎胡闹已感到厌倦,想娶妻成家,因为年纪已经太大了,渴望安顿下来。就是这么个男人,只要她愿意,便可到手。

但是,只要能把帕格牢牢抓住,她便心满意足了,帕格是她的生命。她同巴穆·柯比的事情,纯粹是出于她的罗曼蒂克的欲望。离婚再结婚,即便是在最好的情况下,也难免闹得满城风雨。她的身份、声誉以及自尊心,都与保持住她的维克多·亨利太太的身份有密切关系。搬到夏威夷去住实在是困难太大,麻烦太多。也许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在她此次和帕格重新团聚之前,已过了一段时间,而且最新的创伤也已大体愈合。帕格不是一个庸碌汉子。维克多·亨利是垮不掉的。可不是,白宫又在召见他了!他的命运够糟的了,她自己的不端行为也包括在内。要是说有谁能经得起这种风浪的冲击,那就是帕格。罗达以她自己的方式尊敬帕格,甚至爱帕格。华伦的死扩大了她那有限的爱心。破碎了的心如果修补好了,有时反而会更大。

罗达泡在浴缸里,心里估量着当前的情况。照她的估计,似乎经过轻而易举的和解,他们就会重归于好。毕竟还有帕米拉·塔茨伯利这桩事,帕格也有需要宽恕之处,尽管她并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晚饭桌上,他们谈起塔茨伯利的死的时候,她仔细地观察过帕格的面部表情。“我心里挂念的是,帕米拉今后怎么办。”她鼓起勇气说,“你知道,我是在他们经过好莱坞时和他们相会的。你收到我的那封信了吗?那个不幸的人在好莱坞露天剧场发表了一次出色的演讲。”

“我知道,你把演讲稿寄给了我。”

“帕格,讲稿实际上是她写的,她亲口对我说的。”

“是的,他晚年时,帕姆一直为他代笔,写了不少稿子。不过,主意都是他的。”不知是因为疲劳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这个老狐狸丝毫不感到惊慌,声调听起来若无其事。

此事却也无关紧要。罗达对帕米拉·塔茨伯利在好莱坞那番惊人的表白做过仔细分析,大体是这样的看法:如果像她那样一位多情的妙龄美人——从外表看,就能知道她对男人懂得很多——没能在华伦刚死的时候勾引住帕格,那他们的婚姻还是牢靠的,何况当时帕格又是远离家人,有机可乘,为了柯比的事而夫妻不和,肯定每晚都要喝醉酒。如果她能保住帕格,她就可以把身高六英尺三英寸、仪表堂堂的哈里森·彼得斯上校置诸脑后。哈里森对她的仰慕之情是一张车祸保险单,拿在手里,她很高兴,但是她希望永远不要求助于它。

在卧室的微弱灯光下,帕格脸上那些严峻的线条在酣睡中显得柔和了。罗达心中产生了一种不由自主的冲动——要不要悄悄地钻到他床上去?这些年来,她很少这样做过;都是很久以前了,不是晚上饮酒过度,就是同别人的丈夫调情之后。她难得的主动行动使帕格感到受宠若惊,显得英俊可爱。过去他们之间的一次次龃龉,只消一番床笫温存便都涣然冰释。

然而,她有些踌躇。一个安分守己的配偶向她作战归来的丈夫献媚,以慰渴望之情,这是一回事。但对她来说,还在接受考验,还要寻求宽恕,这样不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吗?不就成了把自己的肉体当诱饵,有卑贱的肉欲之嫌了吗?当然,这些都不在罗达的盘算之列。这些念头按照一种女性的象征逻辑在她的脑子里急速闪过,她还是上了自己的床。

帕格猛地醒来,酒意已消,浑身不舒服,使他心头惊恐。罗达戴着一顶全是褶皱的睡帽,沉睡方酣。翻来覆去还是不行,他得再喝点儿酒或吃片安眠药。他在盥洗室里找到那件最暖和的浴衣披上,然后走到书房,活动酒柜就在那里。古色古香的书桌上,放着一大本皮面的剪贴簿,华伦的照片很仔细地镶嵌在封面上,照片下面是一行烫金的字:

美国海军上尉华伦·亨利

他用水兑了一杯烈性威士忌,像见了幽灵似的凝视着这本相簿。他走出房间,关了灯。他又回房来,摸索到书桌旁,拧亮了台灯。他一手端酒站着,一页一页地翻着相簿。封面的里页上是华伦小时候的一张照片,四周镶着黑边;封底的里页上,是《华盛顿邮报》上关于他的讣告,还有一张模糊不清的照片;对面一页上,是海军部部长用黑墨水粗体字签署的追授海军十字勋章的证书。

在这本相簿里,罗达用照片排列了他们的大儿子短暂的一生:第一次用红绿蜡笔在幼儿园粗糙的纸上学写字——圣诞快乐;在诺福克读小学一年级的第一张成绩报告单——学习“A”,手工“A+”,品行“C”;孩子们生日聚会的照片,夏令营的照片,荣誉证书,运动员奖状,学校演出节目单,田径运动会照片,毕业照,反映书法和语言逐年进步的示范信件;海军学院的各种证件和照片,任职令、晋升令和调职令,其间还穿插了他在飞机驾驶舱里、在军舰上的快照;他同杰妮丝·拉古秋订婚、结婚的照片和纪念品贴满了整整六页(有一张照片上,娜塔丽·杰斯特罗穿着黑色服装,在阳光下站在全身白礼服的新婚夫妇身旁,这使帕格感到一阵揪心);最后几页上贴满了这次战争的纪念品——他的飞行中队排列在“企业”号的甲板上,以及他坐在停在甲板上和飞在空中的飞机驾驶舱里的照片,还有登在军舰小报上的一幅有关他对入侵俄国的演讲的滑稽漫画。最后两页也镶着黑边,中间是华伦给他母亲的最后一封信,用打字机在“企业”号信笺上打的,日期是三月,他牺牲前三个月。

看到死去的儿子所写的这些活生生的词句,帕格不觉为之一惊,像要把它吞下去似的读了起来。华伦一向最恨写信。在第一页上,他详细描述了维克说话如何聪明,动作如何可爱,以及在夏威夷的家务问题。在第二页上,他显然动感情了:

妈妈,我就要去执行拂晓巡航任务,因此我最好停笔。我没有经常给您写信,心里感到很抱歉。我们停泊在港口里的时候,我总是设法去看看爸爸。我想爸爸是经常给您写信,告诉您我们的情况的。关于我的工作,我也不能多写。

但是我要告诉您,每当我起飞掠过水面时,每当我返航在甲板上降落时,我总是庆幸,庆幸我在彭萨科拉学好了飞行。在这场战争中,海军航空兵为数不多。维克长大后,在他读着这一切,看着我这个白发苍苍、身为他爸爸的老家伙的时候,我想,他是不会为我的所作所为感到羞愧的。

当然,我希望在维克长大成人时,这个世界将会摆脱战争。我不知道,对胜利者来说,这种操练是否一向就是一种乐趣,或者还是有利可图的事业。但我这一代人是能够从战争中得到乐趣的最后一代人,妈妈,战争变得太不顾个人、太复杂、耗费太大、死人太多了。人们得找出一种比较明智的方法管理这个星球。德国、日本这样的武装强盗专门制造冲突,从今以后得不等他们动手,就把他们扼杀。

因此,我几乎不愿承认打仗是多么有趣。我希望我的儿子永远不会知道驾驶飞机迎着高射炮火向下俯冲时的那种恐惧感和荣誉感交织在一起的心情。战争简直是一种愚蠢到了极点的谋生之道,然而我现在正干着这种蠢事。但我必须告诉您,就算把全中国的茶叶都给我一个人,我也绝不肯错过这一机会。我希望看到维克将来能成为一个政治家,为了把这个世界整顿好而工作。当这一切全部结束的时候,甚至我自己也要尝试一下,为他开辟一条道路。拂晓巡航的时间到了。

爱您的华伦

帕格合上相簿,一口喝干了他的第二杯酒。他抚摸着粗糙的皮封面,就像在抚摸孩子的脸蛋。他关上灯,步履蹒跚地走回楼上的卧室。华伦的母亲仍在酣睡,她仰卧着,好端端的侧影被那顶奇形怪状的睡帽弄得不成样子。帕格凝视着她,好像她是一个陌生人。把这些照片收集成册的时候,她是怎么经受住的呢?这件事,像许多她做过的事一样,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他到现在还不敢大声说出儿子的名字,而她竟做到了这一切,把这些纪念品搜寻出来,两眼看着它们,并有条不紊地把它们整理装饰起来。

帕格上了床,脸扑在枕头上,让威士忌使他的头脑晕眩,好使自己再有几个小时忘掉一切。

* * *

(1)原文都是德语,是德语的语法格式。

(2)同上。

(3)原文是德语。

(4)原文是德语。

第五十一章

拉斯·卡顿军服袖口上那道宽宽的海军将官金杠闪闪发光,他那间位处白宫西翼、暖气过足的小办公室已油漆过好几遍,最新一遍是蛤灰颜色。这位擢升未久的海军少将当年在海军学院里只比帕格高两班,和他当年在安纳波利斯检阅场上一面操着正步一面在营队中喊着口令的时候相比,他的下巴颏儿现在鼓得更加厉害,他的身体变得更加厚实,他笔挺的身板却是依然如故。他坐在一张金属办公桌后面,背后墙上挂着一幅总统亲笔签名像。他握手的时候并不起身,所说的也是一些不着边际的寒暄话,只字不提尼米兹的要求。于是帕格决定冒昧试探一下:“将军,人事局有没有通知您太平洋舰队司令部来过一份与我有关的调令?”

“嗯,不错。”卡顿的回答既谨慎又勉强。

“那么总统是知道尼米兹上将要我到他参谋部去的啦?”

“亨利,我劝你还是待会儿。传到你的时候,你就进去听着,这就行了,”卡顿不耐烦地说,“斯坦德利将军还在总统那儿。还有霍普金斯先生和莱希将军。”他把一篮子信件挪到跟前,“在召见我们的铃响之前,我必须把这些信件发掉。”

帕格其实已经得到了回答:总统还不知情。在继续等待的这段时间里,卡顿一言不发,帕格则重新思考一番自己的处境,盘算对策。自从他在莫斯科给哈里·霍普金斯又写了那份访问前沿阵地的报告以来,到现在都一年多了,仍没听说过上面有什么表示。有关明斯克发生的犹太人惨遭屠杀的证据,他给总统写过一封信,也没回音。他早就断定,那封信使他显得是个感情用事、爱管闲事的人,因此也就结束了他与白宫的关系。他对此并不在乎。他从来也没追求过出任无足轻重的总统密使的角色,对于这一角色他也不觉得有多大乐趣。显然,斯坦德利老将军在幕后促成了此次白宫召见。帕格应对的策略非常简单:透露尼米兹的调令,抵消斯坦德利的作用,从总统的权力圈子中脱身出来,待在外面,然后回到太平洋上去。

铃声响了两下。“这是叫我们。”卡顿说。白宫的过道和楼梯寂静如故——这是飓风眼里的平静。秘书们和身穿制服的听差们步履轻徐,一如太平年月。总统椭圆形办公室里那张大写字台上,乱糟糟地放着一些小摆设和舰艇模型,看上去就好似近两年从未动过一样。但是富兰克林·罗斯福已经有了很大变化:灰白的头发更加稀疏,发紫的眼泡里眼睛显得混浊无光,完全是一副令人吃惊的龙钟老态。哈里·霍普金斯面色蜡黄,瘫倒在扶手椅里有气无力地向帕格招了招手。两位佩金丝带的海军将官直挺挺地坐在长沙发上,只是斜眼朝他瞥了一下。

维克多·亨利和卡顿走进去的时候,罗斯福那张疲惫的宽下巴脸上露出了高兴的神色。“啊,帕格,老伙伴!”他的声音浑厚、威严,俨然是哈佛出身的气派,就跟无线电里所有的滑稽演员叫人已经听腻的模仿完全一样,“日本佬叫你下海游泳了,是吗?”

“恐怕是这样,总统先生。”

“那是我最爱好的一项运动,你知道,游泳,”罗斯福说,同时微带恶作剧地一笑,“对我的健康有好处。不过,我喜欢自己选择时间和地点。”

帕格一时不知所措,而后意识到这种叫人吃不消的取笑是存心表示亲热。罗斯福扬起双眉,等着他的答话。他以他所能想到的最轻松的言辞勉强回敬道:“总统先生,我同意,那是一次很不合时的游泳,不过它对我自己的健康也很有好处。”

“哈哈!”罗斯福把头一仰,开怀大笑,别人也跟着笑了几声。“说得妙!要不然,你也到不了这儿了,是吗?”他说这话的时候,好像是又在开玩笑,于是别人又笑了起来。罗素·卡顿退了出去。总统富有表情的面容变得严肃起来,“帕格,损失了一艘好兵舰,还有那么些英勇的汉子,我感到心疼。‘北安普顿’号干得很好,这我知道。你安全脱险,我实在高兴。你一定认识莱希将军吧?”——罗斯福那位身材瘦长、神情冷漠的参谋长朝帕格僵硬地点了点头,这和他的四道金杠以及沉在海底的军舰都是相称的——“当然,你也认识比尔·斯坦德利。自从那次你和比尔一起到莫斯科去过以后,他就一直对你赞不绝口。”

“你好,亨利。”斯坦德利将军说。他皮肤粗硬,形容干瘪,耳朵里插着一个大助听器,肌肉松弛多皱的颈项上面伸出一个好像没嘴唇的瘦削下巴颏儿,看上去有点儿像是一只发脾气的乌龟。

“你知道吗,斯坦德利将军那次跟着哈里曼的代表团去了一次俄国之后,变得非常喜欢俄国人,所以我不得不把他派到莫斯科去当大使,免得他觉得扫兴!虽然他这次只是回国度假,但他实在太想念他们了,所以他明天就要再赶回去。对吗,比尔?”

“对极了,总统。”语调里面带有不加掩饰的嘲讽。

“你喜欢俄国人吗,帕格?”

“我对他们印象很深,总统先生。”

“哦?别人有时候也是这么说的。是什么东西叫你对他们印象最深呢?”

“他们兵员众多,先生,还有他们都不怕死。”

四个人的目光相互对射了一下。哈里·霍普金斯用微弱、沙哑的声音说:“帕格,我看斯大林格勒(1)的德国人此刻应该与你有相同的感觉。”

斯坦德利没好气地朝帕格瞥了一眼。“俄国兵员众多,打仗勇敢。这没人会有不同意见,但是他们也很难相处,这是根本的问题,因此也有一个根本的回答。那就是立场坚定,态度明朗。”斯坦德利用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指朝着露出宽厚笑容的总统摆动着,“言辞对他们而言是白费气力,就像跟来自另外一个星球的人打交道一样。他们只懂得行动的语言,即使是行动的语言,他们也可能会有错误的理解。我看直到现在,他们还是不理解《租借法案》,既然能够捞到手,他们就要了再要,捞了再捞,就像小孩子去开联欢会,碰上了免费供应的冰淇淋和蛋糕一样。”

总统仰起头,乐呵呵地回答说:“比尔,我有没有对你说起过我在一九三三年同李维诺夫的会谈?我那时和他谈判关于承认苏联的事。嘿,我以前从来没和这种人打过交道。天哪,我简直要疯了!我记得争论的是我们在俄国的侨民的宗教自由问题。他就像条泥鳅一样狡猾。我索性对他大发了一通脾气。可是他回来再找你的时候,那副冷静的神态我一直忘不了。”

“他说:‘总统先生,在我们刚刚革命之后,你们的人和我们的人是没法儿打交道的。你们依然是百分之百的资本主义,而我们突然下降到零。’”罗斯福摊开多肉的双手,竖起手巴掌,远远分开,“‘自从那以后我们渐渐上升到这儿,大约百分之二十,而你们下降到了大约百分之八十。在今后的岁月里,我相信我们会把差距缩小到百分之六十对百分之四十。’”总统两只手相互靠拢,“‘我们不可能合得更拢,’他说,‘但是隔开这么点儿距离,我们能交往得很好。’比尔,我看李维诺夫的话在这场战争中已经应验。”

“我也这么看。”霍普金斯说。

斯坦德利对着霍普金斯发作了:“你们这些人又不在那儿长住,招待你们这些光是品尝一下伏特加味道的客人,他们的举止言谈当然客客气气,挺不错。但是天天和他们谈公事,那又是另一回事了。好啦,总统先生,我知道我该走啦。让我再概括地说几句,然后告辞。”他直截了当地提出了几点要求:更加严格地管制租借物资;提升他的参赞武官;使馆有权直接控制前往访问的大人物。他还带着强烈的反感提到温德尔·威尔基,同时怒气冲冲地向着霍普金斯看了一眼。罗斯福面带笑容地点着头,答应斯坦德利一切照办。两位海军将官离去的时候,斯坦德利拍了拍帕格的肩膀,诡谲地朝他一笑。

总统叹了口气,按了一下按钮,说:“我们吃午饭吧。你也吃吧,帕格?”

“先生,我妻子刚给我吃了一顿晚早饭,是鲜鳟鱼。”

“真的?鳟鱼!好啊,我说这真是再好不过的接风!罗达好吗?她真是位优雅美貌的女人。”

“她很好,总统先生。她希望您还记得她。”

“啊,她叫人一见难忘。”富兰克林·罗斯福取下夹鼻眼镜,揉了揉眼眶发紫的眼睛说,“帕格,当我从海军部长那儿听说你儿子华伦的情况时,我真是难受极了,像他那样的小伙子我从来没见过。罗达受得了吗?”

这个老政客有能够记住别人名字的本领,现在又冷不防地谈起他死去的儿子,这使帕格一时不知所措。“她很好,先生。”

“那是中途岛的一次了不起的胜利,帕格,这全应该归功于华伦那样勇敢的小伙子。他们挽救了我们在太平洋的战局。”总统突然改变了语调和神色,从亲切的同情直接转为商谈正事的模样,“但是,你瞧,我们在瓜达尔卡纳尔岛附近夜战中损失的舰只太多了,是吗?这是怎么搞的?日本人比我们更善于打夜战吗?”

“不,先生!”帕格感到这个问题是给了他一巴掌,但他很高兴能摆脱掉关于华伦的话题,于是干脆利落地回答说,“他们发动战争的时候,训练的水平要比我们高得多。他们是早有准备的,只等一声令下,我们却不是这样。即使如此,我们还是把他们抵挡住了。他们已经放弃了增援瓜达尔卡纳尔岛的打算,我们不久就会在那儿打胜仗。我承认,我们应该在夜间炮战中打得更好些,我们也肯定能做到这一点。” oxb1Em/+JnOSE1aWe6HgnmjYlWNNc+xrRz5jkzsLXIyzFL5E0hw3NwH/zCpqn/A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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