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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启示录:真相、冲突与死亡(全23册)
卡尔·冯·克劳塞维茨

战争与回忆:全2册1

作者前言

《战争与回忆》是一部历史传奇,主题是第二次世界大战,观点是美国的。

《战争风云》是序幕,出版于一九七一年,通过描述一系列导致珍珠港事变的事件,为本书定下了历史的框架。《战争与回忆》是一部关于美国作战的小说——从珍珠港到广岛。

这是我要叙述的主要故事。我当然希望即使是在这繁忙的年代里,也有一些读者能挤出时间看这两部小说,但《战争与回忆》本身自成一个故事,不看序幕也看得下去。

这两部小说的主题只有一个,它清楚地表现在维克多·亨利评论莱特湾战役所说的最后一句话中:

“要么结束战争,要么我们完蛋。”

我运用小说艺术的色彩和动作来表现这一主题,使“能走路的人个个读得懂”,并记住在这场最糟的世界性灾难中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至于这两部小说中的史实,我相信有见识的读者将发现它们都是写得慎重负责的。

从这两部连续的小说中只能得出一个结论:战争是一种古老的思想习惯、一种古老的心理状态、一种古老的政治手段,就像人的牺牲和人的奴役已经成为历史陈迹那样,战争今后也一定会成为历史陈迹。我深信人类的精神会证明:它是能胜任结束战争这一漫长而艰巨的任务的。尽管我们这个时代充满了悲观情绪,尽管我在本书中写了有阴暗的一面,但我想,人类的精神在本质上是英勇无畏的。这部小说中所叙述的种种英雄事迹,就表现了这种英勇无畏的本质在行动。

结束战争的开端就寓于回忆之中。

赫尔曼·沃克

于华盛顿

一九七八年三月二十三日

犹太历五七三八年普珥节(1)

* * *

(1)普珥节,犹太人的节日,纪念哈曼谋杀犹太人失败的日子。

译者

王圣珊(第一章至第六章)

方平(第七章至第九章)

陈良廷(第十章至第二十章)

鹿金(第二十一章至第二十七章)

吴劳(第二十八章至第三十二章)

林晓帆(第三十三章至第四十四章)

张岱云(第四十五章至第五十章)

聂振雄(第五十一章至第五十九章)

卢允中(第六十章至第六十八章)

叶扬(第六十九章至第七十四章)

主万(第七十五章至第八十五章)

叶冬心(第八十六章至第九十九章)

第一部“娜塔丽在哪里?”

一艘自由轮满载着睡眼蒙眬、宿酲初醒的水兵,横靠上美国军舰“北安普敦”号舰舷时,发出铛铛的声响。

第一章

一艘自由轮(1)满载着睡眼蒙眬、宿酲初醒的水兵,横靠上美国军舰“北安普敦”号舰舷时,发出铛铛的声响。一位矮胖的上校穿着一身雪白制服,一个箭步跳出来,跨上舷梯。那艘重型巡洋舰系在一个浮筒上,在珍珠港内,随着港外涌进的潮水漂动着,灰色的舰身和大炮被初升的太阳蒙上一层粉红色。当自由轮噗噗噗地向停泊在西海湾中的那些驱逐舰驶去时,上校从陡直的舷梯爬到舰上,对军旗和军官敬礼。

“我请求准许登舰。”

“同意,长官。”

“我叫维克多·亨利。”

值班军官的眼睛瞪圆了,他穿着浆得笔挺的、钉着镀金纽扣的白军服,戴着白手套,腋下夹着长望远镜。这位满脸朝气的海军少尉已经站得够直挺挺的了,可他如今把身子挺得更直了。

“哦,是,长官。我这就去通知希克曼上校,长官——传令兵!”

“先不用打搅他。他不知道我来,我先到甲板上走走。”

“长官,我知道他醒着呢。”

“那好吧。”

亨利顺着前甲板向前走去,那里已经有穿粗蓝布工作服的作业队在走动了,他们正忙着躲闪光脚的甲板水兵冲洗甲板时水龙带里喷出来的水。脚底下的铁甲板踩上去很舒服。海港里的和风带有刺鼻的气味,闻起来也很舒服。这正是帕格·亨利(2)熟悉的世界,由庞大的战舰、强有力的机械设备、活跃的青年水兵、重炮和大海所组成的井井有条的世界。长期在外游历之后,他终于回家了。但他一看到舰艏右舷外面的悲惨景象,兴致就淡下去了。海港水面上浮着一层黑黑的油,突出水面的是翻了身的“犹他”号战列舰的有条纹的红色船底,这令人厌恶的象征,表明了整个太平洋舰队的奇耻大辱。在这片被炸成废墟的战列舰停泊区中,美国战列舰“加利福尼亚”号搁浅在帕格望不见的海底淤泥里。这原是他到夏威夷来要统率的战列舰,如今水已淹到大炮那里,在遭受这场灾难十天之后还在冒烟。

“北安普敦”号当然不能和“加利福尼亚”号相比,它是一艘按条约(3)规定建造的巡洋舰,长度跟“加利福尼亚”号差不多,达六百英尺,但宽度只有它的一半,吨位只及它的四分之一,主炮较小,舰身较薄,对鱼雷的抵抗力要差得多。可是,亨利海军上校在岸上长期工作之后,这艘战舰在他看来显得很大。他站在飘扬着的蓝色舰艏旗和锚链近旁,回头望着炮塔、三脚桅杆和重重阳光中的桥楼,简直觉得这艘战舰比那艘被毁的驱逐舰大很多倍。当战列舰的舰长一直是他的梦想,但接到“加利福尼亚”号的委任状总不像是十分真实的,到头来,还是被一场灾难攫走了。他曾经在重型巡洋舰上服役过,但是当舰长毕竟是另一回事。

矮胖的舷梯传令兵看上去不过十三岁左右,他快步过来敬了个礼。总的说来,这伙水兵都显得特别年轻。有两个年轻人神气活现地戴着海军少校的镀金领章,帕格乍看之下,还当他们是中尉呢。他们肯定没像他这样苦干了十五年才戴上这两道半金杠!战争时期给人的好处就是提升快。

“亨利上校,长官,希克曼上校向您致意,长官。他正在淋浴,马上就完。他说他舱里有您的信件,是从‘加利福尼亚’号陆上办事处转来的。他邀请您去吃早餐,长官,请随我来。”

“你叫什么名字,什么级别?”

“长官,我叫蒂尔顿,是帆缆下士,长官!”他热切地回答了即将上任的舰长的问题。

“蒂尔顿,你今年几岁了?”

“二十岁,长官。”

岁月催人老,而其他人呢,每一个看上去都年轻得要命。

舰长的舱房有点儿皇家气派,有一个菲律宾侍者,雪白的上衣、褐色的圆面孔、黑眼睛、一头浓密的黑发。“我叫阿里蒙,长官。”他把信件递给亨利上校的时候,那笑眯眯的、机灵的目光,端庄地把头一点的姿势,显示出对自己身份的自豪超过对上司的奉承。“希克曼上校马上就出来。长官,要咖啡还是橘子汁?”

宽敞的外舱、侍者、漂亮的蓝皮家具和像是皇室用的书桌都使帕格·亨利扬扬自得。这个顶呱呱的舰长职位很快就要属于他,这些特权享有的东西满足了他的虚荣心,他按捺不住这种心情。向上爬了多长的路啊!有许多新的负担,却无额外的钱,他心里暗想,一边翻着那沓函件。其中有一封是罗达写来的,一看到妻子的笔迹(这曾经是多大的喜悦啊),他那得意的劲儿就泄掉了,恰像“犹他”号船底朝天的情景给他的重新漫步甲板之乐蒙上了一层阴影一样。在一阵孤寂难过的波动中,他撕开了那粉红色信封,一边看信,一边喝着咖啡,那咖啡是和一只镶有海军标记的银奶壶一起放在银茶盘上端上来的。

亲爱的帕格:

我此刻刚发了份电报给你,要收回那封荒谬愚蠢的信。收音机里仍在叽里呱啦地播着关于珍珠港的可怕消息。我今生心里还没这么七上八下过。这些黄皮肤的小猴子多么可怕啊!我知道我们会把他们消灭干净的,但我这时有一个儿子在潜艇上,另一个在俯冲轰炸机上,而你,天知道此时此刻在什么地方。我祈求上苍,但愿“加利福尼亚”号没有被击中。而最要不得的是,我竟在六天之前写给你那封糟糕透顶、不可原谅的信!如果我能在你看信之前就把它收回,叫我付出任何代价我都愿意。我究竟干吗要写那封信呢?我当初真是莫名其妙得昏了头。

我再也不要求离婚了,如果你不怪我行为不检点,而且仍真心要我的话,随你怎么办都可以,但不要责怪或怨恨巴穆·柯比,他是一个非常正派的人,我想这你也知道。

帕格,我这一阵真寂寞得要命,并且——我说不准,也许我正进入更年期什么的——但我几个月来情绪变化得十分厉害,老是忽高忽低的。我的心情非常不安。我真的认为我身体不太好。现在我觉得就像是一个罪犯在等待判决一样,想来我要等收到你的下一封信后才能睡得安稳。

有一件事是真的,那就是我爱你,而且始终爱着你。有了这种感情就可以继续下去,不是吗?我的心乱极了。我要等你有了回音,才能再写下去。

不过,有一点得说说。娜塔丽的母亲不到半小时前打过电话给我,她都快急疯了。奇怪的是,我们竟从来没见过面,也没讲过话!她有好几个星期不曾得到她女儿的消息了,最后的消息是娜塔丽和婴孩在十五日飞回罗马。后来怎样了呢?时刻表肯定都给打乱了。而如果我们要和德国、意大利交战,那怎么办呢?拜伦一定急得要发疯了。我从来没为这件事反对过他,我指的是他娶了一个犹太姑娘,但是这平添了不少危险,使情况复杂多了!让我们祷告上帝,保佑她无论如何能脱身出来。

杰斯特罗太太的声音听上去挺悦耳,没有任何外国口音,地地道道是一个纽约人!要是你得到娜塔丽的消息,务必打个电报给那可怜的女人,这可是桩好事啊。

唉,帕格,我们终于卷入战争了!我们的整个世界崩溃了!你坚强得像块岩石,我可不行。原谅我吧,可能我们还会破镜重圆呢。

一心爱你的罗

十二月七日

这封信看了并不使人安心,他想,不过十足是罗达的风格。关于他儿媳妇的那一节加重了帕格的心病,他明知道她陷入了困境,但又把它置于脑后,因为他自己心事重重,对她也爱莫能助。他身处的世界崩溃了,他的私生活也崩溃了,他只能过一日算一日,逆来顺受。

“喂,阿里蒙对你招待得好吗?欢迎你登舰!”一位高个子军官,长着一头浓密的金色直发,下巴下面有像青蛙那样鼓起的袋袋,肚子被皮带勒成两堆凸出的肉,由内舱匆匆出来,一边扣着烫得笔挺的卡其衬衫。他们握了手。“吃点儿东西吗?”

阿里蒙把早点和闪闪发亮的刀叉一起放在雪白的亚麻桌布上,这比维克多·亨利几个月来吃过的东西强得多:半个鲜菠萝、热面包、热气腾腾的咖啡,以及一盘有火腿、菠菜、融化的干酪的丰盛的炒蛋。帕格为了打破沉默,先开口说他有意简化了一般的礼仪,就这样跑上船来,是因为听说“北安普敦”号也许马上要跟一支航空母舰特混舰队出发,去增援威克岛。如果希克曼想在开船前交卸舰长的职务,他愿意从命。

“好极啦!我非常高兴你来报到。就快打仗了,我不愿这时候离舰,但是我得动个小手术,已经推迟很久了,并且早就超过换班的时间了。”希克曼那张和蔼可亲的大脸上显出了忧伤的纹路。“实在不瞒你,亨利,我和老婆有纠纷哩。事情出在十月里。华盛顿某个在军部里坐办公室的王八蛋——”他那厚实的双肩丧气地耷拉了下来,“真他妈的。结婚二十九年了,她呢,已经是三个孙子的奶奶了,还干出这等事来!可露丝还是挺漂亮,你明白吗?我发誓,露丝的身材还活像个歌舞女郎。我倒有一半的时间撇下她一个人过——呃,那就成问题啦!这种事你是知道的。”

帕格心想,以前他经常听到这种诉苦,这是海军里最司空见惯的不幸,然而在这种不幸落到他自己头上之前,他一点儿也无法想象它能给人带来多大的痛苦。希克曼或其他人怎么能这样随便讲出来?关于这种事情,他自己就无法从嗓子眼儿里挤出一个字来,对牧师不能说,对精神病医生不能说,对上帝做祷告时也不能说,更不要说对一个陌生人讲起了。他很感激希克曼这时转过他那双金鱼眼来瞧着他,忧伤地咧着嘴说:“得了,让它见鬼去吧!我听说你在柏林和莫斯科都担任过职务,是吗?真是少有的怪事。”

“我跟着第一个《租借法案》使团去过莫斯科,那是一项短期的特殊使命。在柏林,我担任过海军武官。”

“想必很有劲,那儿闹得天翻地覆啦!”

“可我来接管‘北安普敦’号啦。”

希克曼听维克多·亨利用尖刻的语调表示不迷恋几年来的岸上生活,机警地眨眨眼睛,说:“好,我倒是要说,亨利,这是艘很好的军舰,舰上人员也都挺能干。只是舰队这样大扩充,我们都快累死了,我们这些天来一直在干该死的教练舰干的事。”希克曼从舱壁的电话架上拿起正在响铃的电话。“嗳,哈尔西的专用汽艇靠上来了。”他把咖啡一饮而尽,站起身来戴上他的包金边的帽子,急急地抓起一条黑领带。

帕格大吃一惊。“北安普敦”号是海军少将斯普鲁恩斯的旗舰,他是统帅哈尔西的屏护舰队的。应该是斯普鲁恩斯去拜访哈尔西,而不应该倒过来。希克曼整理着领带和帽子,说道:“别客气,吃完你的早点吧。今天上午我们就能开始办交接工作了,我的文书军士长已把航海日记和其他记录都整理好了。我们刚巧列出了一份B项目清单。最近到的文件都登记好了,移交报告也准备好了。这些登记簿,你随时可以过目。”

“哈尔西常上船来吗?”

“有史以来第一次。”希克曼眼睛瞪得大大的,递给帕格一个文件夹,“看来要有重大行动。你或许还要看一下这些文件,从威克岛侦听来不少消息。”

透过舷窗,帕格能够听到哈尔西登舰的哨子声。他把这些薄薄的文件粗粗看了一下,因为罗达而感到的痛苦渐渐消失了。只消看一眼、摸一下舰队的通信,这些复印得很模糊的文件中所含有的战争电波马上激起了他生命的活力。希克曼很快又回来了,说道:“就是那个老头儿,他像是为什么事疯狂得要命呢。我们去办公舱吧!”

穿着一尘不染的自制服的年轻文书军士们,把无懈可击的清单、账簿和轮机操作记录都摊在维克多·亨利面前,让这位头发灰白的长官睁大了眼检查。将军的副官来电话时,两位舰长正专心审阅那些记录,他说,斯普鲁恩斯的舰队司令部要求维克多·亨利上校到场。希克曼看上去有点儿困惑,把这句话转告给他的来访者。“要我带你去那儿吗,亨利?”

“我认得路。”

“想得出是怎么回事吗?”

“没一点儿影子。”

希克曼搔搔头皮,说:“你认识斯普鲁恩斯吗?”

“有一点儿认得,是在作战学院(4)认识的。”

“你看能在我们出击前替换我吗?我们接到通知,七十二小时内出发。”

“我打算如此。”

“好极了!”希克曼紧握他的手说,“我们得谈谈关于这艘船的稳定性的事情,有不少问题呢。”

“喂,帕格!”哈尔西说。

粗眉毛下面是那熟悉的坚韧不拔、狡猾的目光,但是眉毛灰白了,双目下陷了。他已经不是比利·哈尔西——“昌西”号驱逐舰上那个暴躁的舰长了,他是领章上有三颗银星的太平洋舰队空军司令威廉·弗·哈尔西海军中将。哈尔西的肚子松垂了下来,他那曾经浓密的褐色头发灰白了,散乱着,随着年事增长,脸上有了雀斑和皱纹,但是方方的下巴、咧着嘴淡淡一笑时机灵的样子、伸出手来画曲线似的姿势和那紧紧的一握,都还是老样子。“你那位妻子好吗?”

“谢谢,将军,罗达很好。”

哈尔西朝着雷蒙德·斯普鲁恩斯转过身去,后者站在他身边,双手放在屁股上,正在细细打量桌上的太平洋航海图。斯普鲁恩斯只稍微年轻一些,然而岁月在他脸上留下的痕迹要少得多,可能是他一丝不苟的生活习惯的缘故。他气色挺好,皮肤上没有斑点,头发很多,只有一点儿灰白。自从帕格跟随他去视察作战学院以来,他看上去一点儿都没变。哈尔西有句名言,他不信任不喝酒、不抽烟的人。斯普鲁恩斯两样都不碰,但他们是互相信得过的老朋友。帕格在海上服役的初期,斯普鲁恩斯已经在哈尔西的驱逐舰队里任级别较低的舰长了。

“你也知道,雷,在当时舰队里所有的海军少尉中,就数这家伙的新娘最漂亮了。”哈尔西刚抽罢一支烟,接着又点起一支,他的手有点儿颤抖,“你见过她吗?”

斯普鲁恩斯摇摇头,眼光严肃而冷漠,说:“亨利上校,你在作战学院搞过威克岛战役问题,是吗?”

“是的,长官。”

“想想看,雷,你为什么要在一九三六年就研究威克岛问题呢?”哈尔西说,“威克岛那时只有灌木丛和黑脚信天翁。”

斯普鲁恩斯留神地瞧着维克多·亨利,后者大声说:“将军,目的是试验一下战术原则,假设‘橙色’(5)已控制海域,距离很远,敌方的空军有地面基地。”

“听上去熟悉吗?”斯普鲁恩斯对哈尔西说。

“哦,见鬼,很久以前演习的一次沙盘说明什么呢?”

“一样的距离、一样的舰艇和飞机的战术技术性能。”

“原则也一样——像是发现敌人,歼灭敌人。”哈尔西的下巴翘了起来,帕格很熟悉这副样子,“你听过正在澳大利亚流传的笑话吗?他们说,很快这两种黄种人(6)——日本人和美国人——就会在太平洋上真的开战。”

“这句双关语不错。”斯普鲁恩斯把圆规向航海图一指,说,“可是到威克岛有两千多英里路程,比尔(7)。我们应该说,明天就出击,这不太可能,但是——”

“让我打断你的话。如果我们需要,我们就得干!”

“即便如此,看看会发生什么吧。”

两位将军伏在航海图上。帕格很快就猜测到,增援威克岛的工作已在进行中。“列克星敦”号和“萨拉托加”号航空母舰以及支援它们的舰艇已经向西驶去,一艘要搞掉在威克岛南面的马绍尔群岛的空军基地,另一艘要去增援海军陆战队,并攻击它所碰到的任何日本海军。但是,哈尔西的“企业”号奉命开往离威克岛不到一半路的一个停泊地,在那里,它能掩护夏威夷群岛。哈尔西要老远赶去。他争论说,夏威夷已有陆军航空部队做战斗警戒,日本舰队绝不敢再一次偷袭,航空母舰一起出动,大大地增强了它们的力量,假如日本人向夏威夷迂回冲来,他可以及时赶回予以截击。

帕格意识到,一九三六年的沙盘演习是有预见性的。在那次演习中,在日本人偷袭马尼拉之后,威克岛上的海军陆战队就受到了围攻。于是,太平洋舰队驶去救援他们,迫使日本主力参战,但任务没完成。“橙色”空军把“蓝色”打得掉头逃跑。演习裁判员裁判说,由于天气不好,飞行员缺乏经验,以及对日本防空和飞机方面的力量估计不足,“蓝色”航空母舰没有摧毁敌人在岛上的机场。

斯普鲁恩斯标出一个个距离、时间和危险所在的记号,哈尔西忍不住叫起来:“耶稣基督啊,杰克逊将军哪(8),雷,这些我都知道。我要将一些论据扔给太平洋舰队总司令,这样我自己就能甩开膀子干啦!”

斯普鲁恩斯把圆规放在航海图上,耸了耸肩。“我疑心整个作战会取消。”

“取消?见鬼!为什么?那些海军陆战队官兵正出色地坚持着呢!”

帕格完全赞同哈尔西的话,他插进来说,当他自己乘泛美航空公司的飞剪型客机由马尼拉飞到夏威夷时,就在威克岛受到了炮击。

“嘿,什么?你在那儿吗?”哈尔西转过来,生气地看着他,“你看到些什么?他们运气如何?”

帕格描述了海军陆战队的防御工事,说他认为他们可以坚持抵抗几个星期。他提到了他为海军陆战队司令官带给太平洋舰队总司令部的那封信,并且引用了那位上校在珊瑚地下掩蔽部里临别时说的话:“我们的结局大概是不得不到铁丝网后面吃鱼和米饭去,不过至少我们能叫那些兔崽子花点儿力气来夺得这块地方。”

“听见没有,雷?”哈尔西用瘦骨嶙峋、长着灰色汗毛的拳头敲着桌子,“难道你不认为我们有光荣的责任去援助和支持他们吗?哼,发回的报道中除了威克岛的英雄外,什么都不提!‘多打发些日本人来啊!’我从来没听到过有比这更鼓舞人心的。”

“我十分怀疑是否真有消息从威克岛来,都是新闻界的玩意儿。”斯普鲁恩斯说,“亨利,你在马尼拉驻扎过吗?”

“我从苏联来,路过马尼拉,将军。我是《租借法案》使团的海军顾问。”

“什么?俄国?”哈尔西打趣地用两根手指戳了维克多·亨利一下,“啊,这就对了!我听人说起过你,帕格,和总统有交情,我却不知道所有这些都讲的是谁!嗯,老穆斯·本顿告诉我,你乘了轰炸机在柏林上空兜风。嘿,你真的去了吗?”

“将军,我是一个观察员,我多半是观察自己会害怕到何等地步。”

哈尔西搓了搓下巴,看上去一副调皮相。“你是登舰来接替萨姆·希克曼的,是吗?”

“是的,将军。”

“愿不愿换个工作,跟我在一起,管作战处?”

维克多·亨利争辩道:“我已接到命令了,将军。”

“命令可以更改的嘛。”

从在驱逐舰上相处的日子起,帕格就十分了解这个人,哈尔西少校给了他第一张海上服役“优秀”的成绩单。一旦比尔·哈尔西负责舰队战斗行动——他早晚总会这样做的,他总是热衷于追求荣誉,不惜一战——他就会很信赖部下,所以他的作战处军官能够决定重大战役的进程。这是一种诱惑,比起帕格推辞掉的太平洋舰队总司令部参谋的委任来,这诱惑要大得多。

可是,维克多·亨利对做大人物的跟班已经感到厌倦了,对重要问题担负无名责任也厌倦了。“北安普敦”号倒是意味着回到往日直截了当的事业阶梯上来:海上服役,岸上间歇,更多的海上服役,最后获得舰队的指挥权,大有希望达到海军将级军衔。“北安普敦”号就是获得那海上指挥大权非常重要的最后一个阶段。他将在战斗中放八英寸口径大炮,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炮手。

可是,当面回绝哈尔西海军中将的做法不太好。帕格犹豫不决,不知怎么应付才好。雷蒙德·斯普鲁恩斯正拿着圆规俯身在航海图上,这时说道:“比尔,这不是一个中校的职位吗?”

哈尔西转过身,朝着他说:“不应该是这样,这跟正在扩充的作战处不相称!我会很快改变这情况的。”

斯普鲁恩斯随口一句话使帕格·亨利摆脱了困境,他甚至不必开口。哈尔西细细打量了帕格一下,拿起他的帽子。“好吧,我要到太平洋舰队总司令部去了。雷,我是打算要赢得那场争论的,准备明天出发。能看见你太好了,帕格,你保养得很好。”他猛地伸出多节的手,“还打网球吗?”

“有机会就打,将军。”

“还是每天早上看《圣经》,晚上看莎士比亚吗?”

“是的,可以这么说,至少我还是尽力这么做。”

“你那么规矩地过日子真使我扫兴。”

“啊,我现在喝酒、抽烟都很厉害。”

“真是这样吗?”哈尔西咧着嘴笑了,“这倒是一个进步。”

斯普鲁恩斯说:“我要上岸去,比尔。”

“好,走吧。你呢,帕格?想去海滨吗?”

“啊,要是可以的话,那就谢谢了,将军。”

在后甲板上,他把给希克曼的信交给舰上的值日军官,然后下了梯子,到豪华的黑色汽艇上去。他不和将军们坐在一起。汽艇像渡船一样穿过尽是恶臭的油和舰艇残骸的水面,自从日本人发动进攻以来,海港就被弄脏了。在舰队的登陆处停着一辆灰色的海军雪佛兰轿车,三星旗飘扬在前挡板上面,一个穿军装的直挺挺的海军陆战士兵开了门。“嘿,先生们,”哈尔西说,“有谁要搭我的车?”

斯普鲁恩斯摇摇头。

“谢谢,将军,”维克多·亨利说,“我要到我儿子的住处去。”

“你儿子住哪儿?”在雪佛兰汽车开走时,斯普鲁恩斯问。

“珍珠城上面的山里,长官。”

“我们走着去,好吗?”

“有五英里路呢,将军。”

“你时间紧吗?”

“啊,不,长官。”

斯普鲁恩斯大踏步穿过铿锵作响的海军造船厂,帕格为了在晚上尽量忘掉罗达,这一个星期酒喝得很厉害,因此得费劲才跟得上他。他们开始爬一条穿过青山的柏油路。尽管斯普鲁恩斯的卡其衬衫被汗弄黑了,但他的步子并没放慢。他不说话,但并不是因为喘不过气来。这个年纪更大的人反倒呼吸均匀,帕格自己却喘着粗气。相形之下,他感到有点儿不好意思。他们在上坡路上转了一个弯,俯视基地的宽阔全景:船码头、起重机、驱逐舰与潜艇的停泊地,以及支离破碎得可怕的、下沉了一半的战列舰,焚毁的飞机和变黑了的、只剩下屋架的飞机库。

斯普鲁恩斯说:“景色真美。”

“太好了,将军。”帕格的脸转了过来,冷静的大眼睛闪出赞同的神色。“我原来打算在‘北安普敦’号上过这一天的,长官。”既然他们在谈话了,帕格便喘着气讲,“可是哈尔西将军想要明天就出发,我想我最好还是去拿我的东西。”

“嗯,我想不会那么着急吧。”斯普鲁恩斯用折叠好的一方白手帕擦了擦汗湿的额头。

他说,威克岛那么遥远而又暴露在外,像这样的位置,加上海军目前的虚弱,差不多排除了一场战斗的可能性。十二月七日以后,金梅尔将军毫无疑问要挽回面子,他赶在总统撤他职之前下令救援。然而,舰队在等待新的太平洋舰队总司令,临时指挥官派伊中将也另有打算。放弃这次援救任务可能会引起一场大争论,双方都有很好的理由,但斯普鲁恩斯怀疑,这些海军陆战队官兵就像作战学院演习时那些事实上不存在的士兵一样,命中注定将在俘虏营度过战争年代。

斯普鲁恩斯的语气像在作战学院时一样平静,走路的步子快得使维克多·亨利的心脏剧烈跳动,他说,十二月七日改变了太平洋上力量的对比,美国已被解除了一半武装。力量的对比在于十艘或十一艘航空母舰对三艘,十艘做好战斗准备的战列舰对一艘也没有,而且谁都不知道敌方的重兵布置在哪儿。日本人已经显示了出色的战斗能力和后勤能力,他们把世界上最好的舰艇、飞机和战斗人员亮了出来。菲律宾、东南亚和东印度群岛都可能被他们弄到手。英国人把兵力铺得太开,力量显得单薄。就在此刻,海军简直没有什么可干的,除非搞些“打了就跑”的袭击来提高战斗技能,同时使日本人心神不安。但是,海军得通过日本飞机航程以外的那些组成弧形的岛屿,不惜任何代价保持一条从夏威夷到澳大利亚的战线,新的航空母舰和战列舰要及时加入舰队。从夏威夷和澳大利亚出发,他们将由东面和南面开始反击日本。然而,这需要一年或更长的时间。同时得把澳大利亚守住,因为这是白种人的大陆,如果被非白种人占领了,可能会触发一场摧毁文明的世界革命。雷蒙德·斯普鲁恩斯做了这一耸人听闻的评论后,便默不作声了。

他们穿过高高的、带着甜丝丝气味的绿色甘蔗林,顶着越来越火辣辣的烈日,在鸟儿安闲的歌声中艰难地爬上坡。

“前途悲观啊,将军。”维克多·亨利大胆地说。

“倒不见得,我认为日本成不了大事。薄弱的工业基础,物资供应无法维持长期斗争。有一阵它会闹得很欢,然而如果我们国内的斗志旺盛的话,我们将赢得这场战争。我们有一位坚强的总统,这是不可否认的。不过,我国是在两条战线上作战,德国战线则是起决定作用的,因此,我们这里按次序是第二。我们一上来就已经吃了一场大败仗,因此实际情况不利于在太平洋上过早地采取英雄行动,譬如全力以赴打一场增援威克岛的仗。”

华伦的房子离开大路,坐落在草地与花园中,走廊宽敞曲折,如果让一位将军去住,看上去倒比一个海军飞行员合适得多。他们站定以后,斯普鲁恩斯汗如雨下,说道:“你儿子就住在这儿吗?”

“他的岳父为他们买了这所房子。她是独生女。他是佛罗里达州的拉古秋参议员。事实上,房子里面并不那么大。”

斯普鲁恩斯用手帕擦着他红红的脸,说道:“拉古秋参议员!哦。他对战争的看法有所改变了,是吗?”

“将军,许多很好的人都认为我们不应该介入战争。”

拉古秋在十二月八日以前一直是一名爱嚷嚷的主要孤立主义(9)者。

“的确。”

斯普鲁恩斯不肯进去歇息,只要了一杯水,就在门口喝了,递还杯子时说:“那么,你今天就要把你的东西拿上船喽?”

“是的,长官。我最好尽快上任,接过指挥权。”帕格说,“各种情况都应当考虑到。”

斯普鲁恩斯的灰眼睛露出了惊喜的神色。“啊,好!你总是立即执行命令。”他们俩谁都不曾提到哈尔西要帕格当他的参谋的打算。“那么,来和我一起吃晚饭吧,我很想听听你在柏林上空飞行的故事。”

“那我太荣幸了,将军。”

杰妮丝穿着湿漉漉的淡紫色背心、弄脏了的灰短裤和凉鞋,蹲在后面草地上一大块被翻掘过的棕色土地里。她灰黄色的头发搞乱了,裸露的长腿和手臂被晒黑了。由于对日本菜农进行了特别管制,新鲜蔬菜已很缺乏,她开始种菜,因此还觉得很高兴。

杰妮丝直起身子,笑着用手臂擦擦额角,说,“我的天哪,瞧你这副模样!是在种东西呢,还是在干什么呀?”

“斯普鲁恩斯让我从海军造船厂走来的。”

“啊,他啊!我听说他到甲板上来的时候,所有的低级军官都不露脸了。指挥‘北安普敦’号要是没把你累垮,倒是会让你振作起来的。华伦来电话说,他回家吃午饭。”

“好,那样的话,他可以开车把我和我的东西一起送到舰队登陆处去了。”

“你要走了?”她收起了笑容,“我们可要惦记你啦。”

“爸爸?”过了一些时候,华伦的声音由卧室门外传来。帕格开了门,把整理了一半的两只小扁箱推到旁边,制服和书都堆在床上。“嘿,我路过‘加利福尼亚’号陆上办事处停了一下,他们正要把给你的邮件送到‘北安普敦’号去。不过,这些也是刚刚寄来的。”

一眼看到英国邮票,帕格吃了一惊,埃里斯特·塔茨伯利的办公室地址在那个信封上。他先打开电报,一句话也没说,便把电报递给了华伦。

望急询国务院娜塔丽下落,电告我,马里韦莱斯基地“乌贼”号潜艇。

拜伦

华伦皱起他那凑在电报上的晒黑了的额头。他穿着飞行服,紧闭的嘴上总是叼着烟卷,看上去疲劳、冷酷。

“你认得国务院的什么人吗,爸爸?”

“嗯,认识一些。”

“你干吗不打电话试试呢?在马尼拉,勃拉尼(10)的消息很闭塞。”

“我要打的,我早就该打了。”

华伦摇摇头。“她可能在什么鬼地方进退两难呢。”他指指伦敦来的信,“埃里斯特·塔茨伯利,是那个英国广播员吗?”

“正是他,你母亲和我在去法国的船上碰到过他。”

“口才呱呱叫。过半小时就吃午饭,爸爸。”

帕格等华伦走后,打开了那封信。他一到珍珠港,就伤心地寄了一封干巴巴的短信给帕米拉·塔茨伯利,终于和她决裂了,她不可能已收到那封信并且写了回信。两封信错过了。他发现,她信上的日期是一个月前。

我亲爱的:

我希望这封信好歹能送到你手中。有件新闻,英国广播公司要我父亲搞一趟菲莱亚斯·福格那种样子的广播旅行,环绕这个受苦受难的星球兜一圈,到主要的军事基地转一转:亚历山大、锡兰、新加坡、澳大利亚、珍珠港、巴拿马运河等等。主题是英国国旗上的太阳永不落。可是,除希特勒以外,还可能有一个敌人——日本,使用英语的各个民族(包括勉勉强强的美国人)必须坚守阵地。韬基已讲好要我跟了去,近来他越来越感到疲劳或是对气候不适应——他的视力下降得很厉害,女儿就代写广播稿甚至文章。现在,文章虽是代笔的,倒也顶用呢。

他对我谈起这件事时,我光听见这几个字——珍珠港!要是整个计划不告吹,要是我们能保住我们冒险的“飞机和轮船”计划,我们就会在一个月内左右到夏威夷。你和你那老天保佑的“加利福尼亚”号将在什么地方,我不知道,可是我会找到你的。

喂,你得胜了!我知道你该在我开口之前先写信给我的。对不起,我打破了你的规定,可是据我所知,你的电报或信要下个星期才到,而那时我已不在这里了。可能已经有给我的一封长信由符拉迪沃斯托克、东京或马尼拉寄来,真是这样的话,我希望那是一封情书,而不是措辞审慎的决裂信。我就是这样既害怕又期待着你的信。不管那是一封什么信,帕格,我反正收不到了。

最亲爱的,你可以在爱你妻子的同时也爱我呀。我让你吓了一跳吧?咳,事实是你已经这样做了。你知道自己是爱你妻子也爱我的,你甚至已告诉过我了。你只不过对此装出一副讲求实际的模样罢了。老实说,就你妻子来讲,也完全可能在爱你的同时爱另外一个男人,可能这更让你吓一跳吧。但是,这类事情一直都有。我的爱人啊,我打赌真是这样的,特别是战争年代里,连很好、很体面的人都是这样。你和亨利太太被关在一个非常特别的由教堂到海军的小天地里过了四分之一个世纪。哦,亲爱的!我没有时间把这信打完,要不我还是截掉这傻乎乎的最后一段吧。我明白再怎么争论也是无望的。

终于给你写信了,我真讨厌就此打住,这正像水坝决了口一样,可是我得打住了。你不再是听到我的消息,而是要看到我了,谢天谢地。

伦敦的天气真没法儿说,战争消息也同样没法儿说。看来,我们从莫斯科跑得不算太快,它真有可能沦陷,就像它落到过拿破仑手中一样!那将是怎么样的一番景象啊!可是对我来说,老实讲,唯一算得上消息的——而且是令人高兴的消息——是忽然有了个机会能够再见到你。尽管你非常亲切和甜蜜,但我在莫斯科有个可怕的感觉,仿佛我是在看你最后一眼。现在(求神明保佑一切顺利)我来了。

爱你的帕姆

一九四一年十一月十七日

他能想象出那年轻的脸蛋,能听到那年轻、热诚、语调优雅的声音急急忙忙地倾吐出这些话来。他和塔茨伯利的女儿这段令人留恋而又无望的小小浪漫史曾在莫斯科昙花一现,现在最好一刀两断。这一点帕格是知道的。他已经做过努力了,而且直到现在为止,他以为自己已经成功了。这种奇怪、脆弱的战时关系残余——比调情略微过头些,又可怜巴巴地算不上露水夫妻——使他能更好地理解罗达已发生的事情,而且终于渐渐开始宽恕她了,他只要他的妻子回到他的怀抱。他已经用强烈的措辞给帕米拉写过信了,同这个二十九或三十岁、跟随她那有名气的父亲漂泊的年轻女人相处,很难想象会有什么前途。

最好一刀两断。然而,他脑海中思潮翻腾,猜测着他们现在可能在什么地方。他们是不是可能在十二月七日之前就已经去新加坡了呢?塔茨伯利是一个拼命的旅行家、一个像推土机似的人,只要他能搭上军舰或轰炸机,他就会不停地走。没准儿突然塔茨伯利父女俩就在檀香山出现了呢?帕姆无意中为罗达所做的辩护是多么厉害的嘲弄啊!帕格把那封信撕掉了。

华伦和杰妮丝正在后阳台上吃午饭。当帕格身穿蓝色军服哼着歌走出来时,他俩面面相觑。

“我们太一本正经了。”杰妮丝说。

“要是我穿着军服上船,就不会把它弄得太皱。”

“您好像挺高兴。”华伦评论道。

“想到可以拿海上津贴了。”帕格在铁架玻璃面的桌子旁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他吃光了一大盆很可口的炖肉,又让添了些洋葱和土豆。自从他到珍珠港以来,他们还没看到过他中午吃这么多东西。

“您的胃口好极了。”看着他父亲吃饭,华伦说。他和杰妮丝对罗达来信要求离婚的事一无所知,他们把他喝酒和垂头丧气归结为失掉“加利福尼亚”号的缘故,现在他看起来兴致好了。

“斯普鲁恩斯将军硬拖着要我爬坡,走了五英里路。”

“爸爸,杰妮丝对娜塔丽的事有一个主意。”

“是啊,您干吗不直接给我父亲打电话或电报呢?”帕格机警地看了他儿媳妇一眼,“他一定能够让国务院快点儿采取一些措施,要是这办得到的话。”

“嗯,现在华盛顿该是几点啦?这会儿他在那里吗?”

“有五个钟头的时差,他可能刚好离开他的办公室。过一会儿试试看,打个电话到他家里去。”

“这个主意不错,杰妮丝。”

在华伦帮着帕格拿箱子的时候,杰妮丝正给小孩洗澡。小维克多咯咯咯地笑着,朝她拍着水。她是一个红光满面、快快活活、性感的年轻妇人,一点儿也不因为自己湿透的背心显出乳房而感到难为情。帕格脑中浮现出罗达在他们圣迭戈基地的平房里给华伦洗澡时的情景,也是这副样子。比四分之一个世纪还要多些的时间就像吸口气一样地过去了!一个也是这样的婴儿,已经变成了身穿飞行服、高个子、面容严峻的年轻人,正朝他自己的儿子低头微笑着。帕格摆脱了为时光流逝而悲哀的可怕感觉,开玩笑说已经把杰妮丝家里所有的酒都喝光了,他还吻了一下她那潮湿而光滑的脸颊。

“只要停泊在港内就回来,爸爸。房间会为你准备好的,酒柜也会装满的。”

他举起摊开的巴掌说:“我只要在海上担任指挥职务,就又要戒酒了。”

华伦用一只手把公家的吉普车开下山,他嘴里的香烟一晃一晃的。沉默了一会儿,他说道:“‘企业’号是不是要马上赶到威克岛去,爸爸?”

“是什么让你这样想的?”

“就是你急急忙忙去接管那艘屏护舰队的旗舰!”

“你摩拳擦掌地想打仗,是吗?”

“我可没这么说。”华伦透过香烟的烟雾斜着眼看了他父亲一下,“我对急于开走我们的最后一艘航空母舰有疑问。我不相信陆军航空部队会很好地保护这个基地,保护我的妻子和孩子。嗯?不说话了?”

“我真不知道,华伦。”

“‘企业’号上人人都在说,为了让我们能出发,哈尔西在太平洋舰队总司令部大叫大嚷。”

“这倒是可能的。你们那儿的新飞机驾驶员考核得怎么样了?”

“爸爸,他们还嫩,嫩得很。他们还没有飞行过多少小时!可中队需要他们,他们或者会撞到障碍物上折断脖子,或者会淹死,或者也就学会了。等我们在港口停泊的时候,我要把他们训练得不那么傻。”

“你现在当教练啦?这倒真快。”

“我的指挥官把分遣队交给我了。我并不争。他也已推荐我在国内任教练,我为这事大吵了一场,现在不是离开太平洋的时候。”

华伦让他父亲在电话局那儿下了车,说是他会把箱子送到舰队登陆处去的。他们的分手几乎像是一会儿又能在一起吃晚饭那样随便,但他们握了手,而平时他们很少这样做,并且还微笑着互相看了一会儿。

小小的电话局里烟雾弥漫,挤满了等着的水手和军官。总接线员是一个四十岁左右、南方口音很重的、长得丰满的女人,帕格提到拉古秋时,她马上活跃起来了。“那可是一个大人物啊!要是他当了总统,我们就不会这么一团糟了,是吗,上校?我会尽力帮您接通的。”

半小时之内,拉古秋参议员就在乔治敦他的家里接电话了。听到是帕格的声音,他大吃一惊,很快地掌握了情况,简单扼要地问了几个问题。“对对对,好的,知道了。我记得结婚宴会上有她。再说一遍,她娘家姓什么?好,杰斯特罗,和他那有名的叔叔一样。娜塔丽·杰斯特罗·亨利。皮肤黑黑的姑娘,很漂亮,说话很快。作为犹太人,她可能会遇到一些麻烦,但意大利在那方面还不算坏,而且跟一个名作家一起旅行也会沾一点儿光的。啊,连我都听说过埃伦·杰斯特罗呢!”拉古秋声音嘶哑地咯咯笑,“她可能挺好,但是最好要有把握。我怎么回你的话呢?”

“只要打电话给人事局的达德利·布朗就行了,参议员先生,他会把信息转给海军部门的。收信人写‘乌贼’号上的拜伦。”

“知道了。你在指挥‘加利福尼亚’号,对吧?”

“‘北安普敦’号,CA—26,参议员先生。”

拉古秋停顿了一下:“‘加利福尼亚’号出什么事了?”

帕格也停了一下:“我在指挥‘北安普敦’号。”

参议员的声音又低又严肃:“帕格,我们在那儿对付得了他们吗?”

“可要费很大劲哩。”

“喂,我要辞去参议院里的职务参军,你认为怎样?陆军在木材和纸张方面吃亏很大,我一年可以节省几百万美元战争经费。他们已提出让我当上校,可是我坚持要当准将。”

“我当然希望你能当上。”

“好吧,代我向孩子们问好。我会把那犹太姑娘的情况告诉你的。”

二十四小时过去了,维克多·亨利觉得像是已在“北安普敦”号上度过了一个星期。他参观了船上各处——从舱底到大炮射击指挥仪,会见了军官们,留神观察了全体船员工作,视察了机舱、锅炉间、弹药舱和炮塔,还和副舰长吉姆·格里格做了长时间谈话。吉姆·格里格是爱达荷州人,是一个说话简短、愣头愣脑的指挥官,他眼圈发黑,脸色疲倦苍白,略带着适合一个吹毛求疵的副舰长的蛮横神气。帕格发现没有理由不去马上接替希克曼,格里格正在指挥这艘船,随便什么笨蛋都可以接替他,他的无能显不出来。帕格并不认为他自己是一个笨蛋,只不过老朽了,神经过于紧张。

第二天,帕格省去了和平时期冠冕堂皇的一套,举行简单的接任仪式。军官们和全体船员面对面地分两排在船尾三号炮塔处列队,阳光照耀下的白制服在暖和的微风中飘动着。维克多·亨利没有和希克曼、格里格站在一处,他在扩音器前宣读他负责指挥的命令。他从飘动着的文件上抬起眼来,就能在船员们列队的后边看到“犹他”号有油漆条纹的大红船底。

他转过身来朝着希克曼敬礼:“我接替您,长官。”

“很好,长官。”

这就是全部仪式,维克多·亨利当上了舰长。“格里格中校,舰艇的全部标准作战规定继续有效。全体船员从后甲板解散。”

“是,长官。”格里格像海军中士似的敬了个礼,向后转,发了命令。队伍解散了。帕格用舷侧吹哨致敬的仪式送别他的前任。希克曼的举动像是在过生日,他妻子又来了一封信,暗示说所有一切都不会失掉。这使他像年轻人一样迫不及待地想回到她身边去,他头也不回,看也不看,一个劲儿跑下舷梯,上了快艇。

整整一个下午,帕格都在翻阅格里格中校堆在他书桌上的文件和舰艇的文献。阿里蒙为他单独准备了丰盛的晚餐,有甲鱼汤、薄牛排、沙拉和冰激凌。他正坐在扶手椅上喝咖啡时,一名海军通信兵给他送来一张手写的条子,信封和里面的信纸上都印有两颗蓝星,字迹挺拔、清楚、朴素:

亨利上校:

我很高兴你已接任。我们明天出击,你半夜时会收到作战命令。新的太平洋舰队总司令是尼米兹。对威克岛的救援看上去希望更渺茫了。祝你幸运、顺利。

雷·艾·斯普鲁恩斯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十九日

第二天早晨,阳光灿烂,风平浪静,这艘巡洋舰起航了。舱面船员动作熟练,轻而易举地解缆拔锚。船艏朝着海峡外面,随着潮水摆动。维克多·亨利装出一副镇定的样子,骗过了驾驶室全体人员,说道:“三分之一马力,减速前进。”航信士官通过机舱传令钟传达了命令。甲板开始摇摆——帕格心里真有一种说不出的热乎乎的感觉——“北安普敦”号在新舰长的指挥下出发投入战斗。他还没从拉古秋参议员那里听到娜塔丽·杰斯特罗·亨利的消息。

* * *

(1)美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大量建造的一种万吨左右的货船。

(2)即维克多·亨利。

(3)指《五国海军条约》,1922年2月6日由美、英、法、意、日五国签订,要求按一定比例规定海军力量,限制军舰吨位和大炮口径。

(4)指海军作战学院,在罗得岛的纽波特,属海军部,专供有经验的军官进修。

(5)指美国海军举行过的一次演习。在这次演习中,“橙色”代表日本,“蓝色”代表美国。

(6)英语“黄色”还有“懦弱”“卑怯”的意思,因此下文说是双关语。

(7)比利·哈尔西的昵称。

(8)惊叹时用的口头语,和“天哪”一样意思。

(9)孤立主义是美国早期的一种对外政策思想,主张美国在对外关系中避免卷入欧洲的政治和军事冲突。

(10)勃拉尼是拜伦的昵称。

第二章

她上了一艘非常不同的船。这是一艘生了锈、油漆斑驳、尽是蟑螂的沿海岸行驶的土耳其货船,名叫“救世主”号。它正停靠在那不勒斯海港的一个码头上进行修理,人们认为它要开往土耳其,实际上它要去巴勒斯坦。自从她上船以来,这一星期里总是起着风暴,这艘破船免不了要晃动。它向石码头倾斜着,锚绳随海潮涨落,拉得很紧,而当波浪起伏涌过防波堤时,它就颠簸摇摆。

娜塔丽带着她的婴孩坐在狭窄的后甲板上一面飘扬着的旗子下,旗子很脏,深红色底子上嵌着黄色的星和新月(1)。一度天色晴朗,她就带他出来坐在下午的阳光下,留着胡子的男人们和披着围巾的女人们都围拢来,赞叹不已。在“救世主”号上有一些瘦瘦的、眼神忧郁的孩子,而路易斯则是唯一还得抱在怀里的娃娃,他依偎在她膝上看着四周,活泼的蓝眼睛在寒风中眨巴着。

“哦,真是一幅朝拜圣婴图(2),”埃伦·杰斯特罗说,他呼出来的气冒着白烟,“活生生的朝拜圣婴图,路易斯成了一个迷人的圣婴基督。”

娜塔丽咕哝道:“那我则是一个糟透了的不合格的圣母。”

“不合格吗?不,我亲爱的。”杰斯特罗裹在蓝色的旅行斗篷里,灰色的帽子低低地戴在头上。他安详地摸着整齐的胡子说:“很合格,我要说,面孔、身材和出身种族都合格!”

在倾斜着的甲板上的其他地方,犹太人挤满了走道,他们正从臭气熏天的舱房里蜂拥而出,到阳光下散步。他们拥挤着走过救生艇、板条箱、木桶和甲板上的建筑物,或是聚在舱口,七嘴八舌地交谈着,讲意第绪语的人居多。只有杰斯特罗和娜塔丽盖着毯子坐在躺椅上。这次巴勒斯坦之行的组织者阿夫兰·拉宾诺维茨从舱底把这些椅子挖了出来,虽说长了霉,又被耗子啃过,倒也还能用。婴儿崇拜者们渐渐散去,尽管散步的人不断地瞟他们一眼。那两个美国人的四周都留出了一点儿生锈的铁板,这是人们对他们表示尊敬,特意空出来的。杰斯特罗上船后就被认为是“伟大的美国作家”,他很少对什么人讲话,这使他的形象更高大。

娜塔丽朝远在海湾对岸的两座山峰挥了挥手,说:“看维苏威火山(3)哪!这么明显清楚,还是头一回哩!”

“游览庞贝(4)的好时光咧!”杰斯特罗说。

“庞贝!”娜塔丽指了指一个胖胖的警察,他穿着一件绿色的大衣,正在码头上巡逻,“我们一下跳板就会被逮住的。”

“这我完全明白。”

“反正庞贝是非常差劲的。你认为是吗?数千幢没有屋顶的闹鬼的房子,城市里的人突然死得一个也不剩。哼,没有庞贝和那些猥亵的壁画,我一样生活。”

赫伯特·罗斯在甲板上侧身挤过来,他比人群中大多数的人要高出一个头,他的加利福尼亚运动衫色彩鲜艳,在这帮衣衫褴褛的人中,像是霓虹灯广告似的。娜塔丽和杰斯特罗很少见到他,虽然他为他们安排了离开罗马乘上“救世主”号。他和难民们一起待在下面的铺位上。这个自作聪明的电影发行人在意大利发行了大部分美国影片,直到宣战为止。他正在显露出犹太复国主义者的色彩,拒绝和组织者同住一个舱房,因为——照他所说——他现在也正好是又一个逃亡的犹太人,而且他要练习讲希伯来语。

“娜塔丽,阿夫兰·拉宾诺维茨要和你讲话。”

“只叫娜塔丽吗?”杰斯特罗问。

“只叫娜塔丽。”

她把路易斯塞在篮子里厚厚的咖啡色毯子下,拉宾诺维茨在那不勒斯买了这个篮子,另外还买了婴儿的用品和给娜塔丽与她叔叔的几样东西。娜塔丽与她叔叔和罗斯一起逃离罗马时只有随身穿的衣服。这个巴勒斯坦人还将一些罐头牛奶带上了船,路易斯就是靠这些牛奶过活的。在罗马,甚至连美国大使馆里,罐头牛奶也早已没有了。她喜出望外地问:“你到底是从哪里搞到这些东西的?”拉宾诺维茨听了以后,只是眨眨眼睛,把话岔开。

“埃伦,你看着他好吗?要是他哭了,就把这橡皮奶头塞到他嘴里去。”

“是不是关于我们出发的事?”她走开时,杰斯特罗问罗斯。

罗斯在空着的躺椅上坐下,跷起了他细长的腿。“关于什么事情,他会告诉她的。”他的胡子刮得光光的,头发秃了,瘦瘦的,有一个像动画片里犹太人那样的鼻子。他的举止风度完全是美国人的样子,充满自信,随随便便,不自觉地自高自大。“舒服极了,”他说,惬意地靠在躺椅上,“你们北方佬真懂得怎么过日子。”

“在这方面你还有别的想法吗,赫伯特?”

“哪方面?”

“坐这艘破驳船航行。”

“我并不认为这是艘破驳船。”

“它可不是‘玛丽王后’号。”

“‘玛丽王后’号可不会装犹太人去巴勒斯坦!呸!它可以一下子装两万人,跑一趟赚一百万美元。”

“我们为什么浪费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呢?”

“装发电机的电枢用了两天,然后这三天刮大风。我们会开走的,别着急。”

一阵冷风吹开了路易斯身上的毯子,罗斯把它重新裹好。

“赫伯特,难道我们——我们这三个人——没有在罗马饱受惊吓吗?美国大使馆周围的那些暴徒就是大批流氓,我确信,他们是想在宣战后来点儿刺激。”

“喂,警察当局从四面八方把想要进使馆的人抓起来。这些我们俩都看到了。天知道他们会怎么样。再说,他们可能还不是犹太人哩!”

“我敢打赌,”杰斯特罗说,“只要他们的护照没问题,不管是不是犹太人,现在都要被安置在哪家舒适的旅馆里,等着和在美国被抓起来的意大利人交换。”

罗斯顶了他一句:“我能不回罗马就不回,我过得挺快活。”

杰斯特罗用地道的希伯来语说:“新语言你学得怎么样了?”

“天哪!”罗斯瞪着他,“你能教,是吗?”

“波兰的犹太教经院教育是不能被什么取代的。”杰斯特罗笑了笑,摸着胡子,又重新用波士顿口音的英语说。

“你干吗不在经院念下去呢?我甚至没有受过戒,我不能原谅我的父母。”

“唉,真是年幼无知。”杰斯特罗说,“我迫不及待地逃离了经院,那地方简直像监狱。”

这时,娜塔丽正朝驾驶室下面拉宾诺维茨的舱房走去。在这之前,她从未去过那里。他请她在他桌边的那张椅子上坐下,桌上堆满了文件、脏衣服和油腻的工具。他坐在没有铺好的床上,弓着背靠着舱壁,壁上装饰着从杂志上撕下来的深棕色裸体画,唯一的一盏电灯发出的光是这么暗,烟草的烟雾是这么浓,以至娜塔丽只能看出这些东西。面对她尴尬的微笑,拉宾诺维茨耸了耸肩,他穿着油渍斑斑、大得累赘的工作服,圆脸因过度疲劳都变成土灰色的了。

“这是轮机长的艺术收藏,我占用了他的房间。亨利太太,我需要三百美元,你跟你叔叔能帮忙出一点儿吗?”她吃了一惊,什么也没说。他继续说:“赫伯特·罗斯愿意拿出这笔钱来,可是他已经付得太多了。要不是他,我们就不能把事情推进到这地步。我希望你和你叔叔每人能给一百美元,那才比较公平。老头子们都比较小气,所以我想还是提请你考虑。”拉宾诺维茨的英语讲得很清楚,但是外国口音很重,而且他用的俚语已过时,像是从旧小说里看来的。

“这钱干什么用?”

“Fetchi—metchi,”他把粗粗的拇指放在两根指头上来回移动,疲倦地微笑了,“行贿。港务监督不让我们离港,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开始时很友好,但是后来变了。”

“你认为你能贿赂他吗?”

“嗬,不是贿赂他,是贿赂我们船长。你见过他的,就是那个穿蓝色上衣、长着胡子、醉醺醺的老无赖。要是我们非法离开,他就得失去他轮船的证件,港务当局掌握着这些证件。我相信他经常干这事,他是专干走私这一行的。可这得另外付钱。”

“那不会太危险吗?”

“我认为不会。要是海岸警卫队拦住我们,我们就说我们正在试验修理过的轮机,并且往回开。我们不会比现在的处境更糟。”

“要是我们被拦住,他会把钱退还吗?”

“问得好!我的答复是:我们离开三英里后,他才拿钱。”

整整一个星期以来,娜塔丽花费了太多的时间思索,想象出种种不能起航的不幸理由,她拿不准自己逃离罗马是否做对了。她天天想着要乘这样笨重的船横渡地中海,越想越觉得前途黯淡。然而,她还是认定,这样至少能让她的孩子从德国人手里逃出去。可是,这得违反法西斯的法律才能启程,要努力逃过海岸警卫队的炮舰!

当她坐着一言不发时,拉宾诺维茨用一种虽不含敌意但是严厉的语调说:“好吧,没关系,我会从罗斯那里拿到全部钱的。”

“不,我会提供帮助的,”娜塔丽说,“我相信埃伦也会。我只是不喜欢这么做。”

“我也不喜欢,亨利太太,可是我们不能在这里坐着,我们得努力做些事呀。”

杰斯特罗博士正在笔记本上写字,在他附近的一个舱口盖上,两个年轻人正对着一本翻开了的破旧的《塔木德》(5)争论着。罗斯走了。杰斯特罗中断了工作,听着他们辩论Gittin(关于离婚的论著)里的一个论点。杰斯特罗在波兰经院里曾为阐明Gittin里的问题而被他的老师们吻过许多次,那种湿乎乎、毛茸茸的感觉现在呈现在他的脑海中,他不由得笑了。那两个争论的人看见他在笑,也腼腆地朝他笑笑。其中一个碰了碰他的破帽子,并且用意第绪语说:“这位伟大的作家理解这些伤脑筋的论点吗?”

杰斯特罗慈祥地点点头。

另一个年轻人长着一张瘦削的黄脸,乱蓬蓬的小胡子,凹陷的发亮的眼睛,一副经院学生的派头。他激动地讲起来:“你愿意加入我们的讨论吗?或许还能教教我们?”

“我小时候确实学过《塔木德》,”杰斯特罗用正确的波兰话冷冷地说,“可是我想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现在相当忙。”

那两个人心服了,继续他们的学习。不久,他们就走开了,这使杰斯特罗舒了一口气。当他继续写作时,他心想要是和那两个小伙子一起,用非凡的记忆力使他们吃惊,可能挺有趣。五十年之后,他还记得他们争论的这一章节。儿时的记忆力真强啊!可是,前面还有漫长的旅程,在这么拥挤的环境里,特别是在这些从宗教关系来说非常亲密的犹太人中间,不要和他们过分接近是唯一的办法。

杰斯特罗正开始写一本新书,借此消磨时间,同时也多少利用一下他这不愉快的尴尬的处境。为了故意同他获得巨大成功的著作《一个犹太人的耶稣》相呼应,他把新书取名为《一个犹太人的旅程》,然而他头脑中的东西并不是旅行日记。正如马可·奥勒留(6)在战场上就着烛光写不朽的《沉思录》,杰斯特罗也打算通过描写他自己在战争时代的逃亡来反映他关于信仰、战争、人类现状和个人生活的光辉思想。他认为,这个主意能让他的出版商着迷,而且要是他写了出来,它甚至又可能成为一本读书会推荐的书。无论如何,在他这年纪,这将会是有益的精神寄托。杰斯特罗把思想性、想象力和赚钱的念头结合在一起了,他根据这个富有特色的想法,已经在第一本向拉宾诺维茨借来的笔记本上写了不少。他知道这本书绝不可能获得《一个犹太人的耶稣》那样的成功。《一个犹太人的耶稣》以新颖的手法把生活在朴素现实中的耶稣描绘成一个精通《塔木德》的奇才和巴勒斯坦的巡回传道士,在读书会获得巨大成功,并且被列在最畅销的书单上。

那两个经院里的小伙子走开后,他感到这个小小的场面有写下来的价值。他详述了关于离婚的部分中那微妙的论点。很久以前,在奥斯威辛经院喧闹的读经厅里,他曾与他聪明的堂弟班瑞尔·杰斯特罗用许多相同的话就这一论点进行过多次辩论。他描述了那遥远的场面,班瑞尔温和地取笑自己逐渐转变为一个冷静的西方化的不可知论者。要是班瑞尔还活着,他写到,要是有人请他就第二十七页关于离婚的部分中第一个论点进行辩论,他会满腔热情地理出头绪,驳倒那两个经院里的小伙子。班瑞尔一直忠实恪守古老的正统观念。现在谁能讲清他们俩中哪个的选择更明智呢?

可是班瑞尔怎么样了?他还活着吗?我最后一次看到他是通过我那喜爱冒险、旅行过许多地方的侄女的眼睛。一九三九年,他站在遭到德国轰炸的华沙犹太人住宅区硝烟弥漫的废墟中——挺直着身子,忙忙碌碌,虽上了年纪,但强健结实得像农人一样,留着正统的灰白大胡子。他身为一家之长、犹太人区的领袖、富商,在那遵守习俗的外表下,则是一个钢铁一样坚强的死里逃生者,基督教传说中的一位亚哈随鲁(7),一个不可摧毁的流浪的犹太人。班瑞尔比我小七八岁,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他在前线服役四年。他当过士兵,做过战俘,逃跑过,他在几处前线和三支不同的军队里打过仗。在那段时间里,他经历了所有危险(他曾在信中这样告诉我,我也是这样相信的)。他不仅安然无恙,而且没吃过一点儿犹太教规不许吃的食物。一个能够如此念念不忘我们古老的上帝和我们古代律法的人,从勇敢的一面来说,确实使他那个写作耶稣题材被同化了的堂兄感到羞愧。开明的人文主义呼声虽然对此表示敬意,但完全能够问一下是否生活在梦想中,不论这生活如何舒适和有力量——

“该死,埃伦!他这样什么东西也不盖,有多久啦?”娜塔丽俯身在篮子上,生气地把滚动着的毯子拉回到开始哭的路易斯身上。

“哦,没盖吗?”埃伦吓了一跳,说道,“真抱歉,他安静得像一只小耗子。”

“哦,该是喂他的时候了。”她提起篮子,十分恼火地瞪了他一眼,“如果他还没冻僵,还能吃东西的话,是该喂他的时候了。”

“拉宾诺维茨要什么啊?”

她直接告诉了他。

“真的哩,娜塔丽!那么多钱啊!非法起航!那真是烦死人啊。我们对钱可要小心,你要知道,那可是我们唯一的生路。”

“我们总得从这里跑出去,这才是我们的生路。”

“不过,拉宾诺维茨有点儿敲诈有钱的美国人——喂,娜塔丽,别这么绷起脸嘛!我只不过是说——”

“听着,要是你不信任他,那就上岸,把自己交出去。我和罗斯分担这三百美元。”

“天哪!你干吗对我这样恶狠狠地说话啊?我会出钱的。”

很厉害的震动把她弄醒了。她坐起来,攥住她睡觉时穿在睡衣上的羊毛衫,通过开着的舷窗向外看。寒冷的、雾蒙蒙的、带着鱼腥味的空气飘进来。码头在雾夜里向后退去。她能听到螺旋桨的溅水声,埃伦在上铺打鼾,在她身边的甲板上,婴孩在他的篮子里发出窸窸窣窣、呼哧呼哧的响声。

她又蜷缩到粗硬的毯子里,因为天气很冷。开船了!起航总是令人兴高采烈的,冒险从纳粹欧洲的陷阱里偷偷溜走,加倍地令人兴高采烈。她睡眼蒙眬,迷迷糊糊地想着一路到了巴勒斯坦,把消息告诉拜伦,动身回家。中东的地理她是不清楚的,她大概能由苏伊士找到去澳大利亚的路,再由那里到夏威夷吧?在巴勒斯坦等到战争结束是不行的,那无非是一个疾病流行的穷国。在北非的德国人是一个威胁,阿拉伯人也是。

她随着发动机声的每一次改变而越来越清醒了。就在这港口,已经颠簸摇晃得很厉害了,到了公海上,还不知会成什么样儿呢!焊在主甲板上的附加油罐显然使船很不平稳。抵达三英里线要多久呀?黎明在舷窗上形成一个紫色的光圈,在这样的雾中,船长只能缓慢地行驶,而白天只会增加被捉住的可能性。多么为难的事情啊!多么危险的处境啊!就这样,娜塔丽神经紧张、忧心忡忡地躺着,紧贴住不稳的床铺熬过了很长的半小时,这时舷窗外已泛鱼肚白。

轰隆一声!

她马上由铺上跳起来,光着脚踩在冰凉彻骨的铁甲板上。她穿上了一件粗布浴衣。娜塔丽已经在华沙听到过许多炮火声,她熟悉这种声音。湿冷的风由舷窗吹进来,把她的头发吹乱了。风大浪急的海面上,雾散了一些,她看见前面远处有一艘灰白色的船,船头有白色的号码,烟雾弥漫的黄色闪光就来自那船头。

又轰隆一声!

发动机嗒嗒嗒地响着,甲板颤抖、倾斜,船突然转向了。她匆匆忙忙穿好衣服,在湿冷的空气里直打哆嗦。房间太小了,她的双肘和双膝碰到冷水盆、床铺和门上的圆把手,擦破了皮。埃伦仍然睡着,她想还是别去叫醒他,他只会吓得发抖。

在舷窗口,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白色22”,把黑色的波浪与灰白的天空都挡住了。大炮慢慢地进入视线——并不很大,漆成灰色,由穿着黑色短雨衣的孩子气的水兵掌控着。两艘船都减慢了速度。那些炮手正看着“救世主”号大笑着。她可以猜到那是为什么:斑驳的油漆,一块块红底漆、白面漆、没刮掉的陈旧的铁锈,额外附加的油罐伸展在甲板上,像是老头儿嘴里的坏牙齿。外面粗声粗气的意大利语来回吆喝着。

甲板摇摆了,海岸警卫船离开了。透过舷窗,娜塔丽看到了卡普里岛和伊斯基亚岛青青的峭壁。随后,船身一转,正前方进入视线的是微弱的阳光照耀着的那不勒斯群山和山上的一排排白房子。发生这一切时,埃伦·杰斯特罗还在睡着。船掉转回去啦!她倒在床铺上,脸埋在枕头里。这艘船现在看来像是通往丧失幸福的航道,被追捕的感觉重新在她心头浮现。

“天哪,闹得多厉害啊!”埃伦从铺位上伸出他那邋里邋遢的脑袋来。阳光射进了舷窗,船员们在外面喊着、骂着。“救世主”号正停靠在原来的码头上,原来那个穿着绿制服、大腹便便的警察在码头上巡逻。“哎哟,大白天了啊!你衣服都穿好了!出了什么事?我们要开走吗?”

“我们已经开走过,又回来了。海岸警卫队拦住了我们。”

杰斯特罗面色阴沉地说:“哎呀!二百美元哩!”

拉宾诺维茨来到他们的房间门口。他才刮过胡子,穿了沾着污点的深色衣服和灰衬衫,打着红领带。他脸上显出恼怒的表情,拿出一些美钞说:“我只能归还一半,对不起。他一定要我先付出半数,才肯开船。我只好碰碰运气了。”

“你说不定会需要剩下的钱,”娜塔丽说,“留着吧!”

“如果需要,我会再来要的。”

杰斯特罗在上面的铺位上说:“我们并没有讨论过要付船费的事呀,你是知道的,而且——”

拉宾诺维茨啪的一下把钱放到娜塔丽手中:“对不起,我要去找那该死的港务监督算账啦!我们是中立国的船,我们只是停泊在这里进行紧急修理的。这样拦住我们是该死的违法行为!”

当拉宾诺维茨又在他们的房门口出现时,他们正在吃中午茶点。“今天早上我脾气不好,很对不起。”

“进来吧。”娜塔丽温柔地说,“要茶吗?”

“谢谢,要的。你的娃娃怎么啦?”路易斯正在他的篮子里啜泣。

“他着凉了。有什么消息吗?”

拉宾诺维茨背对着门蹲着,两只手捧着玻璃杯,呷着茶说:“杰斯特罗博士,在我们那么突然离开罗马的时候,看上去你为不得不丢下的手稿感到很不高兴。”

“我现在还没高兴呢!我四年的心血啊!”

“你的书名是什么?”

“《君士坦丁的拱门》。怎么啦?”

“在罗马,你认得德国大使馆的什么人吗?”

“德国大使馆?显然没有。”

“你能肯定吗?”

“我和德国大使馆没有任何关系。”

“你从来没听说过一个叫维尔纳·贝克的家伙吗?”

“维尔纳·贝克?”杰斯特罗重复说,多半是对他自己说的,“哎呀,是的,我确实认得一个叫维尔纳·贝克的,已经是好多年前了。他怎么啦?”

“在舷梯那儿就有一个维尔纳·贝克博士。罗斯和我去找你们时,他就是我在你们罗马的旅馆房间里看到的那两个德国人中的一个。他开了一辆梅赛德斯来,刚刚到。他说,他从罗马的德国大使馆来,是你的老朋友。他还说,他带来了你的《君士坦丁的拱门》手稿。”

一阵严肃的沉默,只听到那婴孩的鼻子呼哧呼哧的响声,娜塔丽和她叔叔互相望着。“说说他的模样吧。”杰斯特罗说。

“中等身材,胖胖的,脸色苍白,一头浓密的金发,高嗓门,很有礼貌。”

“戴眼镜吗?”

“厚厚的无边眼镜。”

“大概真是维尔纳·贝克,尽管他那时并不胖。”

娜塔丽得清了嗓子才能开口说话。“他是谁呀,埃伦?”

“哦,维尔纳是耶鲁大学我最后的研究生班上的学生,德国好学生之一,工作起来精力过人。他在语言上有困难,我帮助他克服了一些障碍。从那以后,我就没见过他,也没听到过他的消息。”

“他说他从你房间里拿了手稿。”拉宾诺维茨说,“他当时在场,这一点我能向你担保。他倒是挺和气,另一个凶得要命。”

“他怎么会找我找到这里来呢?”杰斯特罗显出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这看起来很不妙,是吗?”

“嗯,我说不上来。假如我们不承认你在这儿的话,意大利秘密警察就会来船上搜查。德国秘密警察要他们干什么事,他们都会干的。”

娜塔丽颤声插嘴道:“土耳其国旗怎么样呀?”

“在一定程度上,土耳其国旗是顶用的。”

杰斯特罗果断地说:“真的没有选择余地了,是吗?要我到舷梯那儿去吗?”

“我会把他带到这里来的。”

对娜塔丽来说,这个巴勒斯坦人显得这么镇定,多少是一种安慰。发生这种事情,对她来说是情况进一步严重而可怕的恶化,她从心底里为她的婴孩担惊受怕。拉宾诺维茨走了。杰斯特罗心事重重地说:“维尔纳·贝克!老天哪!我认识维尔纳的时候,希特勒甚至还没掌权呢。”

“他拥护过希特勒吗?”

“哦,不。他是那种保守、温和、勤学的人,要是我没记错的话,他还笃信宗教。好人家出身。他立志进外交部,我还记得这事呢。”

婴孩打喷嚏了,娜塔丽忙着把他堵塞的小鼻子弄干净。她吓坏了,无法有条理地思考。

“杰斯特罗教授,维尔纳·贝克博士来了。”拉宾诺维茨步入舱房。一个穿灰大衣、戴灰帽子的男子在门口一边鞠躬,一边举起帽子,双脚后跟并拢,在他的左臂下夹着一个用绳子捆扎好的很厚的黄纸包。

“您一定记得我吧,杰斯特罗教授?”他的声音古板而高亢,他笑得很尴尬,几乎像在道歉,眼睛半闭着,“已经有十二年半了。”

“是啊,维尔纳。”杰斯特罗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来,“你只是胖了些。” 0pKAbeYsLAjLlU9by8Hmki+wCt/3v8EPam1v397u5VTZE6QuHEbKgDTyh+1bVSF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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