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林仅插过一次话,那就是在隆美尔说到英国人正在使用美国新式的“战斧式”战斗轰炸机的威力时。当触及他的德国空军痛处时,他便干笑一声,说:“胡扯,美国人只会造电冰箱和刀片。”
隆美尔马上反驳说:“元帅,非洲军团欢迎给我们一大批这样的刀片。”
但是,隆美尔对这两个大头目大胆直言毫无结果。为了保全墨索里尼的面子,非洲战场仍由意大利指挥,而意大利人却没履行墨索里尼许下的诺言,迅速提供更多的补给。
图卜鲁格:有毒的胜利果实
一九四二年六月,隆美尔直捣图卜鲁格,这对我们来说意味着高潮。这一高潮到来之际,适逢曼施泰因夺取了塞瓦斯托波尔,我们潜艇击沉的敌方船舰数量直线上升的时候,因此攻克图卜鲁格震惊了世界。英国人节节败退,一直退到埃及的阿拉曼一线,距亚历山大港仅八十英里。图卜鲁格的战利品极为丰富——石油、食品、坦克、枪炮、弹药,其数量之多只有敌人才可能有,我们却从未有过。精疲力竭、弹尽粮绝的非洲军团像一头饿瘪了的狮子,抓到一只瞪羚吞食了,便又恢复元气,威风大振。隆美尔请求授权他乘胜夺取决定性胜利,希特勒为他开了绿灯。向苏伊士前进,甚至向波斯湾前进!
在那些日子里,地图室里充满了兴奋和陶醉的气氛。我清晰地记得,面色苍白、脸上浮肿的元首直挺挺的两臂撑在北非地图桌上——他的一个得意的姿势——戴着那副公众从未见到过的老花眼镜,伸出一只又短又粗的白皙的手,微微颤抖着从图卜鲁格迅速越过苏伊士、巴勒斯坦和伊拉克,直指幼发拉底河河口。不幸的是,元首打仗惯常都是用挥挥手臂来横扫三军的,他对后勤事务感到厌烦。他或者是对那些纠缠不清的补给方面的具体问题置之不理,或者是大喊大叫,恫吓那些用这类琐碎事务逼得他太紧的将军。有时他的令人生畏的意志力会起到奇迹般的效果,所以他已习惯于提出无法实现的要求。
这次,他确实是要隆美尔去做一件不可能办到的事,因为他以图卜鲁格的陷落为借口,取消了奇取马耳他的“海格立斯行动”计划。马耳他这个海岛基地虽小,却是一座坚固的堡垒,正好横拦在隆美尔的供应线上,离西西里岛一百英里。墨索里尼一心想占领这一岛屿,但希特勒集中精力于东线,对此支支吾吾不置可否已达一年之久,到如今他居然撒手不管了。这是一个严重的错误。马耳他的阻拦作用是巨大的,每沉没一辆坦克、一艘军火船,都削弱了隆美尔的力量。希特勒确信,德国空军的轰炸可以使马耳他无力动弹。但是,英国人把简易机场修补好,飞来了更多的飞机,在护航舰队的掩护下,悄悄地开进来更多的潜艇,并使驻军得到供应。
图卜鲁格一仗使希特勒和墨索里尼深信,隆美尔有超人的本领,他凭赤手空拳就能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他对供应方面的抱怨只不过是一个头牌女角儿的任性发火。为他提供补给的压力也就放松了。随着隆美尔向阿拉曼推进,以及八月下旬发动的一次功败垂成的进攻,图卜鲁格的掠获逐渐告罄,补给仍然不见到来。他的显赫名声使他陷入了绝境。
英国聚集力量
图卜鲁格失守对英国方面产生的效果恰好相反。
丘吉尔当时在华盛顿,罗斯福问他需要什么帮助。向来不知害臊的丘吉尔张口就要三百辆谢尔曼式坦克,这种坦克是美国军队中最新式的武器。罗斯福不顾军方的反对应允了这一要求,而且额外又加了一百辆格兰特式坦克、许多新式的反坦克炮以及其他物资。一支十万火急的大型护航运输队立即启航,取道好望角驶往埃及。护航运输队于九月份卸船,单是这支运输队运载的军火和补给品就超过非洲军团拥有的用于阿拉曼战役的全部物资。当时,英国也从地中海大力重新装备蒙哥马利。而且,波斯的炼油厂以及驻扎在巴勒斯坦的后备力量随时都可以动用。
事实上,这已不成为一场较量了。隆美尔为此大受指责,说他本该及早从阿拉曼撤兵,避免这场硬仗,因为英国集结的力量越来越惊人了。
英译者按:隆在这里列了一张表,显示出在阿拉曼战役中,英国在坦克、飞机和军队的数量上所占的优势是五比一以上。虽然英国方面的记载中所列的数字未必可靠,但双方实力对比的一面的确是事实。
但隆美尔是走不掉的。他的后勤供应情况是那么糟糕,最高统帅部对他见死不救,而马耳他阻拦所造成的损失又是那么大,事实上,非洲军团连跨越利比亚所需要的汽油都没有。隆美尔只能按兵不动准备战斗,耗尽他所有的汽油决一死战。过了阿拉曼就是亚历山大港,那是一个比图卜鲁格富足得多的补给基地,再过去就是苏伊士,它仍远远地在向他招手。他多次挫败英国人,他对他们的能耐心中有数。再打一仗,再取得一次胜利,事情仍然是大有可为的!
阿拉曼是英国人经过长期经营的固守阵地,工事坚固,地雷密布。四十英里长的战线从海岸延伸到盖塔拉洼地,那里的悬崖峭壁下面是一大片盐碱沼泽地和流沙,低于海面两百英尺。这种地形,对英军统帅部里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的思想状态来说,正是理想的阵地,而隆美尔的沙漠战术在此无用武之地。
隆美尔在整个前沿一带进行了大规模布雷,纵深达九英里,这些地雷主要是从英军那里缴获的。他在高地上加固工事,节省燃料和军火。他为了得到更多的补给而恳切请求,据理力争,甚至大发雷霆,等着敌人来进攻。但是,他的对手伯纳德·蒙哥马利并不着急。蒙哥马利一开口便慷慨激昂,声色俱厉,在制订计划、指挥作战时却极端小心谨慎。艾森豪威尔曾称他为优秀的“按部就班的指挥官”。蒙哥马利要把这次对隆美尔的按部就班的作战准备得万无一失。
埃尔温·隆美尔患了病,身体支撑不住了,他请病假飞回德国。战斗打响的时候,他仍旧住在医院里,而英、美的无敌大舰队已经在大海上乘风破浪,向法属北非进发了。
阿拉曼战火冲天
十月的月望之夜,蒙哥马利发起攻击。一千门大炮密集开火,炮弹像凡尔登之战的排炮一样倾泻而下;接着,步兵一阵一阵地穿越布雷地带,夺取前沿阵地;地雷工兵沿着纵向狭窄布雷地带一码一码地清除地雷,坦克紧跟在他们后面慢慢移动。这场战争具有桑德赫斯特军校战地演习的那种正统性:一场兵力密集、没有想象力、咬住不放的作战。蒙哥马利占有兵力、炮弹和钢铁上的优势,他不想用巧计取胜。我们的部队和几个优秀的意大利师隐蔽在全线深固的战壕里,顽强抗击。到天亮时,进攻在布雷地带被阻止了下来,并受到了猛烈的反坦克炮火的围攻。
希特勒命令“沙漠之狐”出院,飞回阿拉曼继续指挥作战。这种双方力量悬殊的战斗激烈地进行了一星期。就像第一次世界大战时那样不把人命和物力放在心上,蒙哥马利投入了大量的士兵和坦克,还是未能突破防线。隆美尔出色地进行了反击,他把日益减少、所剩不多的几辆坦克分散到各处出击。实际上,每次反击之前,他都要计算一下炮弹的数量,数一下汽油的罐数。
丘吉尔在伦敦焦急地等待突破的消息。他想下令让全英国的教堂都响起胜利的钟声,这次战争中的第一次胜利的钟声。同样,墨索里尼也在七月里飞到了利比亚——连同他的随从、白马以及全副行头——以便举行盛大的入城仪式,进入亚历山大港。但日子一天天过去,响起胜利钟声的时间不得不推迟。无情的事实是,非洲军团已经把蒙哥马利的攻势顶住了。在亚历山大港和伦敦,人们都越来越担心,也许不得不撤出战斗,出现一种沙漠上的僵持局面,就像一九一六年的西部战线那样。
但隆美尔的消耗太大,他的坦克部队损失殆尽,他的炮弹几乎全部用光了。他得不到任何空军支持,而英国皇家空军可以任意对他狂轰滥炸。没有坦克来消耗他的汽油了,现在他可以用剩下来的汽油开动卡车,将部队运回利比亚。他决定这样做,但他犯了一个严重错误:打电报给希特勒,要求准许他撤退。当然,他立刻就得到了回音:不惜一切代价坚守阵地,决不后退一步,我们的军队一定要给德国的历史写下新的、光荣的一页,等等。
这封电报使忠心耿耿的隆美尔的撤退时间整整推迟了四十八小时,并且迫使他放弃他的一个意大利步兵师,以保全非洲军团。要是在两天之前,他是可以把所有部队都撤出来的,但现在他只得分个轻重缓急,首先要保存他的打击力量。蒙哥马利在追击中行动缓慢,“沙漠之狐”顺利地撤退到了利比亚和突尼斯。
大吹大擂的所谓“命运的转折点”的阿拉曼战役的真相就是这样。
到了一九四二年十月,非洲军团由于国内当局的失职罪行而得不到补给,几乎到了彻底垮台的地步。蒙哥马利经过一番空前的声威逼人的准备,把第八集团军这把手枪对准疲惫不堪的隆美尔的太阳穴,扣动扳机——没有打中。“沙漠之狐”纵身一跳,逃走了。这就是当时发生的主要情况。
英、美军队登陆之后,事实充分证明,当时所急需的补给——包括部队、坦克、燃料、飞机、反坦克炮——是随时可以大批运来的,但现在为时已晚。当希特勒和墨索里尼敏感的政治神经受到猛刺之后,他们就把整军整军的部队从海上和空中紧急运往突尼斯,逐渐集结了近三十万人的部队。如果在七月份为隆美尔提供这样的增援,是可以使德国的势力扩展到波斯油田和印度的。隆美尔甩开了那些心不在焉的追击部队,在且战且退的激烈战斗中穿越了北非大陆,担负起突尼斯的袋形地带的指挥任务,从而打乱了盟军地中海战略的时间表。但苏伊士以及由苏伊士再向前进的美梦已一去不复返了。
“火炬行动”:简况
英、美联合进行的北非战役,甚至在隆美尔登场之前,就已显得未必高明。濒临西西里海峡的比塞大—突尼斯海港地区是关键所在,这一地区距欧洲不过一百多英里。英国想在这地区附近登陆,并迅速向目标突击。但美国军队面对初战的考验,不敢冒险深入直布罗陀海峡。德国空军会怎么样?西班牙出兵干预的可能性如何?因为它能够切断这支远征部队的供应线。这些都是没有实战经验的美国将军们心中的疑团。他们想在非洲外缘的凸出部分——卡萨布兰卡的大西洋汹涌波涛中来一次谨慎的登陆,那里只有一条崎岖不稳的铁路线同关键作战地区相连。最后的折中方案是在卡萨布兰卡登陆,同样也在直布罗陀海峡里边占领滩头阵地,但即使是这些滩头阵地,也还是离主攻目标太远。轴心国的增援部队从海上和空中越过地中海,并且首先夺取了突尼斯。
然而,赢得向突尼斯赛跑的胜利只是一个陷阱,掉进这个陷阱是两个独裁者的一大错误。我们有整个欧洲堡垒需要保卫,我们同实力雄厚、完整无损的美国工业系统进行较量,归根结底是不可能取胜的。我们派往突尼斯的部队注定要成为一只大口袋里的俘虏,像第六集团军在斯大林格勒的下场一样。甚至像隆美尔这样的将帅之才也无济于事,尽管他粉碎了盟军速战速决的计划。北非战役是在我们最杰出的将军指挥下遭受的一次最无意义的失败,是元首作战方针的一场灾难。
罗斯福的胜利
罗斯福从“火炬行动”的登陆中获得了他所需要的东西:一次鼓舞国内士气的胜利,一块可供他没听到过枪声的新兵和纽扣闪光的将军们以最小的代价犯第一次错误(这种错误他们犯了不少)的战场,以及在俄国人面前搪塞得过去的第二战场。马歇尔准确地预言,这场小戏将使战斗至少拖长一年,但罗斯福这个政客捞到了好处。“火炬行动”的轻易成功,把西班牙束缚在中立地位上了,又使土耳其不敢轻举妄动,同时促使墨索里尼早日垮台。
罗斯福在法属北非所取得的这一成就,付出的代价是大约有两万美国人阵亡或被俘,再加上不到此数一半的英国人的伤亡。如果把这个数字同使美国实际上称霸世界的四年战争中的伤亡数字加在一起,美国在所有战场上的战斗死亡人数还不到三十万人——和我们在斯大林格勒损失的人数大约相等——而俄国则牺牲了大约一千一百万士兵,我们可能损失了四百万。在这方面,不能不说富兰克林·罗斯福的全面战争是一部用心恶毒的天才杰作。
丘吉尔一直未能敲响他的胜利钟声,隆美尔在撤退之前已经把第八集团军打得一蹶不振。而且,美国的未经战阵的部队就要发动“火炬行动”了,丘吉尔也许担心那边会出个大乱子。总之,他觉得还是小心谨慎为妙。所以,即使是败兵之将,隆美尔也封住了英国教堂的钟声。
英译者按:由于隆对隆美尔将军如此高唱赞歌,在这里也许有必要引述一句隆美尔的回忆录中的话:“一九四二年十月二十三日开始的阿拉曼战役,扭转了在非洲抗击我们的战争局势,而且事实上也许标志着整个大战的转折点。”很显然,隆美尔在这一点上和丘吉尔一样“目光短浅”。
在任何军事伦理学的讨论中,隆美尔都是一个重要而有争议的人物。他卷入了一九四四年将军们谋刺希特勒的阴谋。大部分将军仍旧奴颜婢膝地效忠希特勒,而且元首派了其中的两个人去结束隆美尔的生命。他们提出了两个办法供他选择,以叛国罪公开审判,或者服毒悄悄死去(公开宣布是心力衰竭而死),然后为他举行“英雄葬礼”,保证其全家的生命安全。他服毒死后被送进医院,希特勒如约宣布全国为伟大的“沙漠之狐”志哀一天。
隆美尔为希特勒战斗到最后一息。在他遇害的时候,他已经气息奄奄了,疾病和一次严重的车祸夺去了他的健康。他知道灭绝犹太人的集中营,他认为元首在军事指挥上是一个外行,他对为了一场失败了的战争而浪费生命和财产感到悲痛。他痛恨全体纳粹党棍,他们为了延长自己攫取的权利,不惜牺牲剩下的那部分德国。然而,他仍然继续战斗,直到他陷于无能为力的境地,然后吞服了元首经由他的袍泽送来的毒药。
隆美尔的军事生涯为所有投身军旅的人提供了某种客观的教训,如何在难以划分界限的坚贞不渝的忠诚和罪不可逭的愚蠢之间做出抉择。
至于隆美尔所说的“美国人经不起战场上的损失”这句话,我从欧洲人的口中听到的次数太多了。一次,有一个俄国将军告诉艾森豪威尔,他清除布雷区的办法是派几个旅走过去。我们美国人,如有可能决不这样干。但在南北战争中,我们也打过几次历史上最残酷的血流成河的战役,而南方在停战之后是靠吃青草和橡果过活的。谁也讲不清美国人到了绝境的时候会干出什么。
我们的道德风气看来确实江河日下——我是在一九七○年这个“反文化”时代写这本书的——但我的长者们在二十年代那个“热血青年”时代也发出过同样的感叹,我本人也许或多或少是那批青年中的一分子。
第四十八章
前门铃响,杰妮丝打开门来不觉一愣。维克多·亨利站在那儿,弯着背,两眼流露出困惑和疲乏的神色。他的脸和身上那套不太合身的军服一样呈灰白色。他手里拎着一只小木箱和一个胀鼓鼓的公事包。
“嘿。”他的声调也是困惑和疲乏的。
她捏紧敞开着的便服领口,急忙大声说:“爸爸!进来,进来!真想不到!家里乱七八糟的,我自己也是,可是——”
“我打过电话,我知道规矩,不能让女士们猝不及防。可是电话打不通,我的时间又紧,我费了一番周折才弄清楚你们搬到哪儿去了。”
“我给您写过信。”
“我没收到。”他朝这间小小的起居室扫了一眼,视线急促地避开墙上华伦的照片,“家具似乎太挤了点儿。”
“看起来有点儿破落相吧?维克和我目前需要的就是这些了。”
“你把我的东西放好了吗?”
“没有,您的东西都在维克的房间里。”
“那很好。我需要那套海军蓝制服和大衣。”
“您在檀香山可以住多久?”
“几个小时。”
“哎哟!那么急吗?”
他耸了耸浓眉,杰妮丝发现眉毛中新添了几处灰点。“我已收到返回华盛顿的命令,一级优先飞机票。”他辛酸地一笑,鼻子抽动了一下,这些都是华伦特有的动作,她不由得感到惊奇,“在努美阿的海军空运站,我挤掉了一个澳大利亚报纸编辑的飞机座位,把他气得要发疯!”
“为什么要这样急匆匆的?”
“我可不知道。”
“嗯,壁橱里塞满了您从国内带来的东西。”
“太好了。这里有什么我就用什么,那只小木箱是空的,就连这身衣服也是借来的。”
这时,她低声说:“我真为‘北安普敦’号感到难过。”
“消息见报了吗?”
“小道消息。”她露出窘态,连忙接着说,“吃些早点怎么样?”
“唉,让我想一下。”他颓然坐下,用手擦眼睛。“我倒想洗个热水澡,我在海军空运站的飞机上熬了三个昼夜。”他用一只手托着低垂的头,用冷漠而疲倦的语调说,“问题是我要在两点钟向太平洋舰队总司令部报到,而我的飞机要等到五时整才起飞。”
“天哪,他们要把您给累死啦!”
“娃娃在哪儿?”
“在外边。”她指着通往阳光明媚的花园的落地窗说,“不过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他已经长得像只大猩猩了。”
“杰恩,让我现在看看他,然后洗个澡,在收拾行装之前休息一会儿。你看行吗?到时候叫醒我。中午给我吃点儿炒蛋,我们可以谈一下,然后——怎么啦?”
“不,没什么。这样很好。”
“你有别的事要办吗?”
“不,不。我们就这样。”
当他走出房子,朝长满青草的院子走去的时候,她拿起电话。他的孙子穿着一条游泳短裤,在炽热的骄阳下逗着一只全黑的苏格兰狗,他要小狗跳起来咬一个红皮球。一个夏威夷小姑娘坐在一边,照看着这个皮肤晒得黝黑的胖孩子。
“喂,维克,你认得我吗?”
孩子转过头来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然后说:“认得,你是爷爷。”他把皮球丢出去,要小狗去追赶。孩子的眼睛和下巴长得和华伦一模一样,但那种冷静地回答问题的神态在帕格眼里跟拜伦完全一样。
“你知道谁有一只和你一样的小狗吗,维克?美国总统。你这只小狗叫什么?”
“托托。”
小狗把皮球赶到一根晒衣绳下面。绳子上,杰妮丝的两件式粉色游泳衣吊在一条男人的印花短游泳裤旁。这时,杰妮丝走了出来,来到阳光里,举起双手把一头浓密的金发推向后边。“嗯,您看他长得怎么样?”
“十全十美的标准体形。智力的巨人。”
“啊,您可真是没有私心。这是拉娜。”那个夏威夷小姑娘笑着点了点头,“她整天跟着他,或者说她总是努力跟着他。说一下吃饭的问题,您记得海军少校埃斯特吗?”
“当然记得。”
“我们原来打算今天出去野餐的,您来的时候,我正好在准备三明治,因此——”
“那么,你还是照计划办吧,杰恩。”
“不,不,我决定不去了。问题是,他在夏威夷皇家饭店的房间没人接电话。他可能在我们吃饭的时候到这儿。那也不要紧,是吗?”
“何必取消这次野餐呢?”
“哎呀,这不过是一次非常平常的约会罢了。我们离他住的旅馆只有五分钟路程。您是知道的,太平洋舰队潜艇司令部已经接管了这家旅馆。埃斯特昨天在教维克游泳,为了表示谢意,我建议来一次野餐,不过我们什么时候去都行。”
“知道,好的。”维克多·亨利说,“我现在该去洗热水澡了。”
在图拉吉岛上医院的病床上或坐在飞机的铁圆背座位上打盹儿的时候,他总是梦见“北安普敦”号,现在正是这样的噩梦使他从小睡中惊醒。当军舰令人眼花缭乱地朝横梁一端倾斜时,他和军士长斯塔克在舰上,黑油油、暖洋洋的海水漫过甲板冲来,把他们卷入水深没膝的漩涡中。梦境中他泡在水中的感觉是真实的,就像泡在浴缸里一样,毫无不适感。军士长抡起一只大铁锤猛击拴住一艘救生艇的铁环,眼睛突出,眼中充满了恐惧。这时帕格惊醒了,铁锤的敲击声变成了一声敲门声。他发觉自己没湿透,而且睡在床上,因而感到宽慰,但他一时没法儿想起他是怎样来到这间黄色的饰有动物图片的儿童房的。
“爸爸?爸爸?已经十二时一刻了。”
“谢谢,杰恩。”脑子突然清醒了,“埃斯特怎样了?”
“他来过,又走了。”
他穿了一套白色海军礼服走进院子,浑身上下端端正正,整齐清洁,脸色也好看多了。晒衣绳上的东西已经拿掉了。草地上,那个夏威夷小姑娘坐在维克身旁,他自顾自吃盘子里黄灿灿的玉米粥,有一半粥涂到鼻子和下巴上了。“他的胃口恢复了吧?”
“嗯,是的,早恢复了。在厨房里吃饭行吗?”
“太好了。”
他和杰妮丝吃着鸡蛋和香肠,断断续续地谈了一阵子。使人烦恼的话题是这样多——下落不明的娜塔丽现在在哪儿,“北安普敦”号的沉没,帕格自己的前途未定,尤其是华伦之死——所以杰妮丝不得不滔滔不绝地谈起她的工作来。她在为陆军工作,一位头衔响当当的——物资管理局局长——陆军上校在一次宴会上看中了她,后来把她从太平洋舰队总司令部挖走了。当前,在这块领土上,戒严令享有无上的权威,檀香山的欢乐气氛——花环、管乐队、夏威夷的欢宴以及迷人的景色——掩盖着一个冷酷无情的独裁政权。她那位上校把所有的报纸都控制了,只有他才能决定诸如白报纸要进口多少、哪一家可以分配到等问题,因此报纸编辑只能在他和军事总督面前卑躬屈膝,社论里没有批评。被称为“宪兵法庭”的军事法庭拥有超越法律的权力,它做出奇怪的判决,如命令违法者购买战时公债或献血等。
“说来这一切都是比较温和的,”她说,“陆军确实维持了良好的秩序,又很好地照顾了我们。除了酒和汽油外,一切都不配给。我们吃得像王爷一样,大多数人都无忧无虑。但当您看到军事独裁的种种内幕活动时,像我这样能看到,您就会感到不安。这儿不算美国,您知道吗?有朝一日如果我国本土那边出现独裁政权——但愿上帝不让这种情况发生——它将首先以军事紧急措施的面貌出现。”
“嗯,嗯。”她的公公说。在这番对话中,从他嘴里只能听到这种咕噜声。她想,也许他不喜欢听到别人对军方提出的批评,她不过是找些话谈谈而已。她所看到的在他身上发生的变化着实使她伤心。在这个沉默寡言的人身上,有一种茫然若失的神态,一种灰溜溜的气息。他那种已经成为习惯的沉默现在看起来倒像是一件破破烂烂的遮着不幸的外衣,尽管他举止端庄,憔悴的脸上呈现出不屈不挠的神气,她还是怜悯他。华伦的爸爸,先前显然是一个威风凛凛的人物——这位出色的海军高级军官,这位曾和丘吉尔、希特勒、斯大林等人交谈过的罗斯福的亲信——现在怎么一下子萎缩了!他看起来还很不错,胃口也好。只打一会儿盹儿就能养好精神,说明他骨子里还是精力充沛的。他是一个压不垮的人,但他正受到无情的压榨。他的儿媳妇想的就是这些,她还完全不知道他的妻子对他的负心哩。
在喝咖啡的时候,她让他看了罗达最后的来信,她希望信中那种絮絮叨叨的闲聊会使他高兴起来。罗达忙起教堂的事情来了,这方面的细节以及一些海军方面的小道消息写满了三页信笺。信末附笔提到梅德琳在电影界的工作吹了,她已经回到纽约为休·克里弗兰工作了。
帕格在读信时脸色沉了下来。“这个该死的混账丫头。”
“我本来以为您听到梅德琳的消息会高兴的,好莱坞可是一个阴沟洞。”
他把信扔在桌上。“顺便问一下,你家门前的那条运河叫什么名字?”
“叫阿拉威运河,它通向游艇的港口。”
“这里蚊子多吗?”
“您在乎,我可不在乎。凶得很,多得惊人。”
“罗达和我曾经住过不少热带房子。你会知道厉害的。”
“嗯,这所房子是我几乎没花钱搞来的。从约克敦来的一个战斗机驾驶员原来住在这儿。他的妻子回家了,因为——”杰妮丝欲言又止,“事实上,托托是他们的狗。”
“你不想回家吗?”
“不,我觉得这儿是我打仗的地方。当您和拜伦回来的时候,我就在这儿。你们两人可以在海边有个住处,维克也有机会熟悉您。”
“是的,这对拜伦很有好处。”帕格清了清嗓子,“至于我,我可不知道。我想,我的海洋生活也该结束了。”
“那是为什么呢?这不公平。”
又是短促地苦笑一下。“为什么不呢?战时的军人班子变动很快,你少走一步就会落到队伍旁边。我可以在军械局或舰船局继续工作。”他喝了口咖啡,然后一边思索,一边继续讲下去,“今天,在太平洋舰队总司令部,他们可能要对我在火线上所做的判断提出质询。我还拿不准,我们的阵亡人数不多。不过,我的公事包里有五十八封我写给他们亲人的信。我在飞到这儿来的时候,就是这样消磨时间的。我为我们失去的每一个人感到遗憾,但是在一次追击战中,我们挨了两枚鱼雷,情况就是这样。我要走了,谢谢你的午饭。”
“让我开车送您去太平洋舰队总司令部。”
“我借来了一辆海军的汽车。”他跑进卧室,把小木箱和公事包拿了出来,手臂上还搭着一件有浓烈樟脑味的黄铜纽扣蓝大衣。“你知道,一年多以前,我穿着这件大衣首次赶赴莫斯科,是朝另外一个方向走的。绕地球一圈。”他在华伦的照片前停了下来,看了两眼,然后把目光移到她身上,“我说,给我说点儿埃斯特少校的情况吧。”
“埃斯特?啊,他正成为一位出名的潜艇艇长。他指挥的‘乌贼’号击沉了两万吨敌舰。目前他准备把一艘新潜艇‘海鳗’号投入现役。事实上,他已搞到了把拜伦调到‘海鳗’号的命令。”
“那么,埃斯特在这里干些什么呢?新造的潜艇应该在国内。”
“为了把某种雷达弄到手,他和军械局发生了争执。他飞到这儿来,是为了在太平洋舰队潜艇司令部里试一下本领。埃斯特不是在这儿闲荡。”
“他为人怎样?我一向不大清楚他的底细。”
“我也不清楚。他对维克和我都不错。”
“你喜欢他吗?这本来不是我该问的问题。”
“您该问的。”她咬紧牙关,朦胧的双眼朝远方望去。中途岛战役之后,帕格多次看到过她脸上出现这种神色。“您在问我跟他的关系是不是认真的,对吗?不,我不想在一次战争中做两次寡妇。”
“再过一年左右,他就可以轮换担任陆勤。”
“哦,不是这样!”她马上以不加掩饰的自信直截了当地说,“太平洋舰队潜艇总司令部尽可能一次又一次地把战绩优异的艇长派回海上去。拜伦被派到‘海鳗’号上去,我听到这消息后觉得有点儿惋惜。他当然会爱上这个工作,不过对我来说,埃斯特这个人过于喜欢冒险。维克和我跟他一起游泳,有时他带我去跳舞。我是一个寡妇,在没有更紧急的战争行动时,我是一个候补的约会对象。”她那露出歪牙齿的笑容倒也漂亮。“行吗?”
“行。拜伦什么时候可以到达,埃斯特说起过吗?”
“没听说。”
“好吧,我要向这里的长官告别了。”
一条在阴凉处摊开的毯子上,维克睡得正甜,手中抱着红皮球,小狗蜷伏在他脚旁。天气很热,拉娜耷拉着脑袋,手里拿着一本杂志在打瞌睡,这孩子浑身出汗。维克多·亨利朝维克看了约莫一分钟,然后抬起头来看了杰妮丝一眼。他发觉她眼里泪水晶莹,两人对视着,宛如诉说了千言万语一般。
“我会想念您的。”她说,一边陪着他走向一辆灰色的海军轿车,“代我向我的家人问好。告诉他们,我在这儿过得很好,行吗?”
“一定做到。”他上了车并关上车门。这时,她敲了敲玻璃窗,他把玻璃摇下。“还有什么话?”
“如果看到拜伦,请让他给我写信。我非常爱看他的信。”
“我会告诉他的。”
他把车开走了,一次也没提到华伦,这并不使她感到奇怪。自从中途岛战役以后,他从来没在她面前提起过他那个已经阵亡的儿子的名字。
帕格对他到太平洋舰队总司令部报到时会遇到什么情况心中完全无数。那天凌晨三时在飞行途中,副驾驶员递给他一份字迹潦草的电文:“乘客维克多(无中间名)亨利美国海军上校十四时整向太平洋舰队总司令部值班军官报到。”在电筒的红色光柱中,这些字看起来有不祥的征兆。帕格有一条向来爱好的箴言:“我一生中有过许多使我烦恼的事情,其中大多数都没成为事实。”但这条符咒近来也失灵了。
太平洋舰队总司令部这幢大楼是白色的,在阳光中闪闪发光。它坐落在潜艇基地上面的马卡拉帕山高处,从这里也可以看出战争进行的情况。这幢大楼完工得很快,它是权力与财富的结晶,环绕上面几层的长廊是适应热带地区的精巧结构。在里边,大楼还散发出新涂上的灰泥、油漆以及油漆布的气味。人丁兴旺的总部人员——炫耀着肩带的军官、穿着白军服的新兵,以及许多漂亮的妇女志愿队员——都是神情愉快,走路轻捷。这些轻快的步伐代表了中途岛战役、瓜达尔卡纳尔战役,以及船坞里排列整齐的新舰艇。这还不是胜利姿态甚至是乐观情绪,但是美国人民在工作中那种开朗、充满信心的神情已经回来了。珍珠港事件之后那种忧伤的表情和中途岛战役之前几个月以来那种忙于招架的紧张气氛已一去不复返了。
在值班军官那间用玻璃板隔开的小房间里,在一大批青年军官和妇女志愿队员的人堆中,坐着维克多·亨利从未见过的一位最年轻的三条杠军官,长长的金发,一张似乎从未用过剃须刀的乳酪色的脸。“是一个海军中校,”帕格心想,“太平洋舰队总司令部的值班军官?我真的落伍了。”
“我叫维克多·亨利。”
“啊,维克多·亨利上校!是,先生。”在他仔细打量的目光中,在他说出那个名字的时候,帕格可以看到火光熊熊的“北安普敦”号在下沉。“请坐。”小伙子指了指一把木椅,按了一下对讲电话的按钮,“斯坦顿吗?去看看参谋长是否有空。维克多·亨利上校来了。”
看起来讯问他的人就是斯普鲁恩斯,很难对付的人,一点儿也不讲老交情。不久,对讲电话咯咯地响了一阵。接着,值班军官说:“先生,斯普鲁恩斯中将正在开会,请等一会儿。”
一些水兵和妇女志愿队员匆匆地走来走去,值班军官有时接电话,有时打电话,或者在日志上草草地写上几个字。维克多·亨利坐在椅子上,全面考虑讯问可能的进行方式,如果斯普鲁恩斯抽空接见他,话题肯定涉及那次战役。值班军官不时向他投来怜悯的目光,他感到像黄蜂刺痛一样难受。过了令人焦急的半小时,斯普鲁恩斯才接见他。值班军官那张狭长的像姑娘一样光滑的脸、他偷偷地投向他的怜悯的目光以及等待时的焦急心情,帕格全都终生难忘。
斯普鲁恩斯在窗子旁一张立式书桌上签署文件。“你好,帕格。请等一会儿。”他说。他以前从未用“帕格”这个昵称称呼过他,他几乎对任何人都不用昵称称呼。斯普鲁恩斯穿着一套浆过的卡其军服,显得非常整洁:瘦瘦的脸,很好的气色,平坦的腹部。帕格往常曾多次想到过,现在又一次想到,这位中途岛战役的英雄和下巴像攻城槌、虎视眈眈、浓眉,时而脾气傲慢、时而嬉皮笑脸的哈尔西相比,不论在外表还是在行动方面,都是这么平凡普通。
“好吧,”斯普鲁恩斯小心翼翼地把钢笔插进笔套,然后把两只手放在臀部上,两眼瞪着他,“在塔萨法隆格海面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知道我遇到了什么情况,将军。其余的情况我不大清楚。”这两句实事求是的话刚出口,他就觉得懊悔,不合时宜的轻浮语调。
“‘北安普敦’号上人员损失很小,为此你将受到表扬。”
“我从不希望为这样的事情受到表扬。”
“我们能修复其他三艘重型巡洋舰。”
“那太好了。我当时也希望驶回港口,将军。我尽了最大努力。”
“这次战役到底是哪儿出了差错?”
“先生,我们在一万两千码的距离外开始射击后,发现受到鱼雷攻击。这片水域原来估计是在鱼雷射程外的。要么我们受到了潜艇伏击——我们的驱逐舰屏护部队规模相当大,发生这种情况似乎是不可能的——要么日本人有一种远远超过我们鱼雷射程的鱼雷。我们以前有过关于这种武器的情报。”
“我记得你给过舰船局关于这个情况的备忘录,以及你关于在战列舰上装置防雷隔堵的建议。”
维克多·亨利由衷地感激,不觉展颜一笑。“是的,将军,我现在亲身经历了几次这种武器的攻击,它们确实存在。”
“这样的话,我们的作战理论应该做出相应的修改。”那双大眼睛端详着帕格。他的立式办公桌起着防止谈话拖得过长的作用,帕格暗自寻思。他竭力避免把重心从一条腿移到另一条腿,而且下了一个决心,有朝一日如果他的时间变得值得珍惜,他也要弄张立式办公桌用用。“应该去找尼米兹海军上将谈一下。”斯普鲁恩斯说,“我们去吧!”
维克多·亨利连忙跟在斯普鲁恩斯后面,沿着走廊走到一间有两扇高大的、品蓝色的、上面饰着四颗金星的大门的办公室前。他记得金梅尔海军上将曾在老办公大楼里一间类似的办公室里接见过他,那时他情绪很好,脸上浮现出勇敢的笑容,而他的被炸毁的舰队在窗外阳光下冒着浓烟。帕格当时进去会见金梅尔时,心情是平静的,是满怀信心的。而现在,他颤抖不已。为什么呢?因为他现在正处于当时金梅尔所处的地位,也是一个吃了败仗的人。
他们径直进去。尼米兹独自站在窗前,双手交叉放在胸前,看起来完全是在晒太阳的样子。尼米兹握手很热诚,方形的晒得黝黑的脸上露出愉快的神情。阳光照亮了他的一头白发,白发下那双炯炯有神的蓝眼睛呈现出蓝灰色。在那张慈祥的、几乎是温柔的脸上,那双半被阳光照亮、半藏在阴影里的目光严峻的眼睛使维克多·亨利更加忐忑不安。
“亨利上校说,日本有一种射程很远的驱逐舰鱼雷,”斯普鲁恩斯说,“他是这样解释塔萨法隆格战役的。”
“很远是多远?”尼米兹问帕格。
“大概达到两万码,将军。”
“我们该怎样对付?”
帕格觉得喉头很紧,他用嘶哑的声音回答道:“将军,在未来的海战中,我们的驱逐舰发动鱼雷攻击之后,整条战线应立即开火,使炮火达到远得多的距离,同时在交战时做闪避性急转弯。”
“你看到另外几艘重型巡洋舰被击中后,是否做出了闪避性急转弯?”尼米兹用平静的、带着浓重的得克萨斯口音的声音慢吞吞地说,但他的神态并没有使帕格感到平静。
“没有,先生。”
“为什么?”
维克多·亨利现在必须在太平洋舰队总司令面前回答这个关系到他个人前途的问题,他已经在那篇长达十五页的战斗报告里试图回答过这个问题。
“将军,这是一个在战斗高潮中出现的错误。我的大炮全部瞄准敌人,我正在对敌人做夹叉射击,我想替被敌人击中起火的三艘巡洋舰报仇。”
“你报仇的目的达到了吗?”
“我不知道。我的射击军官声称对两艘巡洋舰命中两次。”
“证实了吗?”
“没有,先生。我们必须等候特混舰队的报告。即使有了这样的报告,我个人也还会保留怀疑,射击军官经常受到想象力的干扰。”
尼米兹向斯普鲁恩斯眨眨眼。“还有其他意见吗?”
“在我的报告里,我列举了几点,先生。”
“譬如说?”
“将军,不产生炮口火焰的火药在一九三七年就是军械局的一个计划项目,那时我还在军械局工作。直到今天,我们仍旧没有这种火药,而敌人有了。我们在夜战中不赞成使用探照灯,以免敌人发现我们的位置,可是我们只消开几通排炮,马上就会暴露我们的方位、进入角和前进速度。那天晚上,我们的战线看起来像四座喷发的火山。壮丽非凡的景象,先生,使人在精神上得到莫大满足,但同时也给日本人解决了发射鱼雷的问题。”
尼米兹转向斯普鲁恩斯:“就不产生炮口火焰的火药问题,今天给军械局发一份急件,随后立即给斯派克·布兰迪发一封私人信。”
“是,先生。”
尼米兹伸出一只缺了一根指头的青筋暴露的手,抹了一下方下巴,然后说:“我们自己的驱逐舰发动的进攻也完全失败了,这究竟是什么缘故?他们使用雷达取得了突袭的效果,对吗?他们比我们领先一招儿。”
帕格觉得——可以这么说——好像又回到了鱼雷水域。这个问题很可能成为塔萨法隆格事件调查庭上的关键问题。“将军,这是一次反向行动,敌我双方在方向相反的航道上运动。相互接近的相对速度是每小时五十海里或者更快一些。发射鱼雷问题发展得很快。当驱逐舰舰长要求准许发射鱼雷时,赖特将军情愿等到更接近目标时再说。当他同意发射时,敌人的鱼雷已经接近舰艉。因此,这变成了一次必须当机立断的在最大射程上的射击。这就是在‘北安普敦’号上见到的情况。”
“敌人当时也面临完全相同的问题,而他们出色地完成了任务。”
“他们毫不费力地打赢了这场拼鱼雷的战斗,将军。”
经过一阵子使人难受的沉默,尼米兹说:“好吧。”他离开窗子,向帕格伸出手来,“我知道在中途岛,你失去了一个做飞行员的儿子,他在战斗中立了功。你还有一个在潜艇上服役的儿子。”他低下头,对着自己的卡其军衬衫上的海豚奖章。
“是的,将军。”
切斯特·尼米兹握住帕格的手,久久不放,深情地注视着他的两眼说道:“一路平安,亨利。”声调哀伤而亲切。
“谢谢您,先生。”
斯普鲁恩斯把他带到拥挤不堪、烟雾腾腾的作战室。“那就是你的那场战斗,”他指着墙上一幅满是标志的瓜达尔卡纳尔地图,“是我们按战况重新构成的。”他们走进一间小休息室,在一张沙发上坐了下来。“‘北安普敦’号是一艘很漂亮的军舰,”斯普鲁恩斯说,“但它的稳定性有问题。”
“我不能责怪我的险情控制人员,将军。我们不走运,我们舰艉没有装甲钢板的部分中了两枚鱼雷。我本不应恋战,如果马上离开那里,像‘檀香山’号那样,也许我还可以保住我的那艘兵舰。”
“唉,激烈的战斗是一个因素。你那时情绪激昂,你要力挽狂澜。”
维克多·亨利不发表意见,但他听了斯普鲁恩斯的话后如释重负。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斯普鲁恩斯继续往下说:“下一步怎么样?”
“我接到命令,要我回海军人事局去接受新任务,将军。”
“上次你在这儿的时候,你竭力推辞担任参谋的职务。我现在需要一个负责计划和作战的副参谋长。”
维克多·亨利控制不了激动的心情,他像小孩那样脱口而出:“我?”
“只要你肯。”
“上帝!”帕格不由自主地把一只手放到眼睛上。照太平洋舰队迅猛发展的势头看来,斯普鲁恩斯现在给了他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这是跳向海军将官级,得以跻身伟人之列的一次跃进,正是他告诉杰妮丝的他不敢奢望的第二个机会。现在离维克多·亨利挣扎在油污中,赤身裸体地拼命游向一艘挤满人的救生艇,他那艘冒着火舌的军舰在他身后沉没的时候,还不到三个星期。他想了片刻,才用嘶哑的声音说:“你真会使人喜出望外,将军。我想干。”
“好吧,让我们希望海军人事局没有异议。我们现在有一些很不简单的作战问题需要解决,帕格。你应该马上就考虑起来。来吧!”
维克多·亨利有点儿头晕目眩地跟在斯普鲁恩斯后面,回到作战室,走到一幅很大的黄色和蓝色的太平洋桌面图前。斯普鲁恩斯开始用异乎寻常的半学究、半尚武的热情讲话:“在军事学院那年头,你们可曾研究过这个老问题:如何在‘橙色’侵入并占领菲律宾后收复这块失地?这跟我们现在面临的战局有点儿相像。”
“没有,先生。我们那时研究的是威克岛的问题。”
“哦,是的。好吧,归根到底有两种进攻方式,地理条件迫使我们这样做。其一是越过太平洋中部,征服日本人的一些岛屿据点,巩固在马里亚纳的阵地,以便向吕宋岛跃进。”斯普鲁恩斯说话时用右手在地图上比画,说明一次横越数千海里的掠过马绍尔群岛、马里亚纳和加罗林群岛直取菲律宾的攻势。
“其二是从澳大利亚向北发动攻势——新几内亚岛、莫罗泰岛、棉兰老岛、吕宋岛。”他的左手从澳大利亚向前移动,越过新几内亚岛,他的手指在地图上缓慢地爬行,似乎在模仿——在帕格心中引起清晰的联想——部队在热带丛山中艰苦行军的形象。“麦克阿瑟将军自然热衷于第二种策略,一个惯于陆战的人。但如果采用水路,你可以对敌人的供应线进行灵活机动的侧面攻击,使他们捉摸不定。他们不知道你下一步将跳向何方,这样敌人将被迫分散兵力。而在陆地上,这将是穿过山区密林的正面攻击。日本舰队在你的侧面,在你前方的是机灵的日本陆军。”斯普鲁恩斯像小顽童一样瞅了帕格一眼,“说真的,那位将军渴望教训一下日本陆军。”
斯普鲁恩斯用右手食指戳着新几内亚岛外侧的一个岛。“不过,他也承认,在前进的道路上,这个拉包尔是块绊脚石。他就是这样看待瓜达尔卡纳尔行动的,是通向拉包尔的一块拦路石。不管怎样,我们在这里为太平洋中部集结力量,我们将做出巨大努力。与此同时,麦克阿瑟当然会把他的攻势付诸实施。”
维克多·亨利军人生涯中的这个突变给了他很大震动,他面前展现的远景无限美好。他预见到从指挥一艘巡洋舰这样小的任务过渡到制订大规模海战计划的工作。他在海军学院里接触过的所有关于太平洋的问题和研究,这时都涌上他的心头。当年,它们好像是浅薄的抽象方法,看起来不过是对不可能存在的力量和情况做数学的游戏。如今,这些力量和情况正成为活生生的烈焰飞腾的现实。他从内心油然生出了一个令人兴奋的念头,自己身在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而以一场全球的战斗为己任。除此以外,他还巴望什么呢?
斯普鲁恩斯轻轻地敲了一下地图上瓜达尔卡纳尔那一块。“你知道,对哈尔西来说,在那次出色地反败为胜的战役之后,塔萨法隆格之战确实是一支令人心酸的曲子。你有没有和他见过面?”
“见过,先生。我路过努美阿的时候,他会见过我。”
“他怎样了?”
“不可一世。他使南太平洋舰队里人人自危,我可以这么说。当我到达他的办公室时,他正在为某件事情大喊大叫。在场的人都缩作一团。可是转眼间,他对我说话的时候变得像牧师一样和颜悦色了。他对‘北安普敦’号深表同情。”帕格迟疑了一会儿,然后说,“他说,我至少狠狠揍了那些杂种。”
“华伦的妻子怎样了?”
“我刚才看到她了,”帕格的嗓音变粗了,“她过得不错。她在为军政府工作。”
“你那个潜艇上的儿子的妻子呢?她离开欧洲没有?”
“我盼望到家后会听到她的消息,先生。”
“华伦是一个杰出的战斗机飞行员,”斯普鲁恩斯伸出手来和他握别,“我永远忘不了他。”
维克多·亨利迸出了一句“谢谢你,将军”,转身便走。离飞机起飞的时间不到一个小时了。他把汽车交还给车库办公室,并雇了一辆出租车到海军空运站的机场。在那里,他在棚屋内的报摊上买了一份《檀香山广告报》,他已经好几个月没看报了。横幅醒目的大标题报道了盟军在摩洛哥突破、隆美尔落荒而逃、德军在斯大林格勒陷入重围等。这些新闻,他在太平洋舰队总司令部里的电传打字机的贴报栏上已看到过,只是措辞没这么火热。版面下端一条较小的标题却使他当头挨了一棒:“埃里斯特·塔茨伯利在阿拉曼牺牲!”
第四十九章
埃里斯特·塔茨伯利的六十高龄、一头白发的女秘书从门口探进头来。“有一位叫莱斯里·斯鲁特的先生来了,帕米拉。”
在派尔·麦尔大街上陈旧的小小办公室里,帕米拉坐在她父亲的转椅上哭泣。冷风摇撼着松动的窗扇,十二月的阴沉天气,中午时窗子上也是一片紫光。她裹在一件羊皮外套里面,一条羊毛披巾把头和耳朵都扎得紧紧的,还是觉得寒气逼人。房间里的古老煤油取暖器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可以说只能闻到点儿热气味,仅此而已。
斯鲁特走了进来,帕米拉两手擦着眼睛,赶忙站了起来。他手里拿着一件俄国的皮里子大衣和一顶棕色大皮帽。他一向是一个瘦子,现在一套细条纹衣服像是挂在身上,还露出褶皱来,两眼通红,眼眶发黑。
“你好,莱斯里。”
“帕姆,听到你父亲的不幸消息,我很难过。”
“我不是在哭父亲的死,我已经熬过来了。什么风把你吹到伦敦来了?你在伯尔尼的工作这么快就结束了吗?要喝点儿威士忌暖和一下吗?”
“是啊,我得靠它救命。”
她指着桌上的一份打字稿说:“这是他写的最后一篇文章,还没来得及写完。《观察家报》要它,我正在给它收尾,我想大概就是它把我的眼泪引出来的。”
“什么文章?新闻通讯稿吗?”
“嗯,不是,那不成古董了吗?这是一篇战地随笔。他定的题目是《基德尼山脊的日落》。”帕米拉递给他半杯纯威士忌,向他举起了另一只杯子,“请吧。当时的情形是,他正在口授这篇东西,蒙哥马利的新闻官来电话要他立即去接受会见。”
帕米拉憔悴忧伤的面容、肿胀的眼睛、蓬乱的头发、有气无力的声音,都可以归因于她的哀伤,斯鲁特心里这样想,可是现在她似乎油尽灯灭了。往日的帕米拉即使是在情绪最低落的时候——她曾经有过非常沮丧的日子——也不曾丧失其顽强不屈的锋芒和不露声色的外表下的一种令人倾心的勇气。如今,斯鲁特看到的则是一个年过三十、抑郁忧伤的妇人。
“你相信预感吗?”威士忌使她的声音沙哑。
“我说不上来。你怎么啦?”
“韬基有过一个预感。我知道,我本来也可以乘那辆吉普车去的。连蒙哥马利的新闻官都给我开了绿灯,这是对一个妇女的破例。韬基突然像骡子一样蛮不讲理,把我撵开。他干脆大发脾气,弄得我也火气上来了。我们是在气头上分手的,这样我才活了下来,坐在这里跟你一起喝酒。”她伤心地举起杯子,一饮而尽,“莱斯里,我是彻底不信鬼神的,只相信看得到、听得见和摸得着的桩桩件件。可是,他知道了。你别问我什么道理,触雷是不幸的意外,这我知道,可他预感到了。那篇关于基德尼山脊的文章就是临终绝笔之类的东西。”
“你还记得拜伦·亨利吗?”斯特鲁问道。
“当然记得。”
“上星期我在里斯本遇见了他,我担心还会有更坏的消息。‘北安普敦’号沉没了。”斯鲁特本来怀有幸灾乐祸的醋意,想把这个消息告诉她,他自己对这一点也感到有愧于心。他并不是跟帕米拉有什么过不去,也不是跟维克多·亨利怎么样,但在他们两人的罗曼史中,他曾扮演过不堪一击的情敌,这种不好过的滋味一直留在他心头。但她听了,也没有动感情的样子。“帕姆,你在这里各方面都有熟人,是吗?你能不能打听一下亨利上校是否还活着,再给拜伦发个电报?拜伦在里斯本能得到的消息,只是听那里的一些海军人员说,那艘军舰在海战中被击沉了。”
“为什么不去找你们的海军武官?”
“他去苏格兰了。”
“那好,”她轻松地、几乎有点儿愉快地说,“咱们就打听一下亨利上校的下落吧。”斯鲁特觉得,如此对待沉痛的消息倒是一种异乎寻常的表现,实在异乎寻常。事实是,仅仅讲起这个男人,她就活跃起来了。她吩咐那位秘书打电话给空军少将勃纳—沃克。“那么,拜伦怎样了?娜塔丽呢?”
“拜伦找到她了,还有孩子。”
“我的天哪,找到啦!在哪里?”
“马赛。吃饭的时候,他足足跟我讲了两个小时,真能写一本小说。”
“可不是嘛,那一家子!他怎么找到的呢?娜塔丽现在在哪儿?”
斯鲁特刚刚开始讲拜伦的经历,电话铃响了,是勃纳—沃克打来的。帕米拉立刻亲昵地把帕格·亨利和拜伦的情况告诉了他,叫他“亲爱的”。她挂上电话,对斯鲁特说:“他们有一条专线直通华盛顿,他会尽快接通的。你见过我的未婚夫吗?”
“见过一次,在华盛顿你们大使馆里的一次迎宾行列里。你也在场,不过那时他还不是你的未婚夫。”
“哦,当然不是。亨利上校也在那里,还有娜塔丽。现在还是继续讲在马赛发生的事吧。再喝点儿威士忌吗?”
“那还用说,只要你舍得。”
“人家对我都很好,我有的是酒。”
斯鲁特相当详细地讲了他同拜伦偶然相遇的情况,并且说拜伦还在千方百计地打听家人的下落。盟军入侵北非那天,通往马赛的电话中断了。后来拖了很久才断断续续地恢复了通话,但他一次也没打通过。他有三十天的假期,在这期间,他天天在里斯本各家营救机构的办公室里打听消息。
“娜塔丽到底怎么啦?怎么会那样胆小怕事?怪不得拜伦会那样生气。”帕米拉说。
斯鲁特呆呆地望着她,茫然地重复了一句:“她是怎么搞的?”
“莱斯里,记不记得,有一天你把门上的钥匙丢了,就是这个姑娘爬进你在斯克里勃路的那幢房子二楼的窗子。你还记得吗,在莱哈尔饭店的时候,我用一只盛汤的碗把菲尔的头打破之后,她面对那些宪兵毫无惧色。当时我们都叫她雌狮。”
“这些又有什么相干呢?她要是想和拜伦偷越国境,那才叫发疯呢。”
“那又怎么样?拜伦不是有外交护照嘛。难道还会比现在的处境更糟?”
斯鲁特眼圈发黑的两眼闪烁着红光。在帕米拉看来,他就像在发高烧似的。但他温和而镇静逾常地对她说:“哦,我的宝贝儿,让我来老实地告诉你她的处境可能会糟到怎么个地步。能再给我来那么一小杯烧酒吗?”
帕米拉在斟酒,斯鲁特从上衣口袋里拔出来一支钢笔,坐在帕米拉的书桌旁,开始在一张黄色的纸上画了起来。“瞧,这是战争爆发前的波兰,对吗?华沙在北面,克拉科夫在南面,维斯瓦河横贯其间。”这是一张画得很熟练的地理略图,一挥而就,“希特勒打了进来,他和斯大林瓜分了这个国家。唰地一下!这条线的西边是德国占领下的波兰。”一条弯扭的粗线将波兰一分两半。斯鲁特在这条线的西边画了三个又粗又黑的圈圈。“你瞧,你听说过集中营吗?”
“是的,听说过,莱斯里。”
“这几个集中营你可没听说过。我刚花了四天工夫同这里的波兰流亡政府人士交谈过,事实上,我就是为这个到伦敦来的。帕姆,这是相当精彩的新闻题材。你不是正在继续做你父亲的工作吗?”
“我在尝试。”
“那好,这个内容也许会成为这场战争中最重要的新闻,把这个消息报道出去的记者将会被载入史册。在这三个地方——这样的地方其他地方也有,只不过波兰流亡政府在伦敦得到的目击者提供的材料都是有关这三个地方的——德国人就像处置耗子一样,成批地消灭活人。德国用火车从欧洲各地把他们运到这些地方。这是一场利用铁路进行的大屠杀。犹太人一运到,德国人就用一氧化碳或用步枪行刑队把他们杀死,然后再把尸体烧掉。”他用钢笔一个圈一个圈地点着说,“这个地方叫特雷布林卡,这里是卢布林,这是奥斯威辛。正如我所说,这样的地方还有的是,但这三个地方已得到证实。”
“莱斯里,集中营已不是新闻了,这类新闻已经报道过多年。”
斯鲁特朝她苦笑一下。“你没听懂我的话,”他压低嗓门,用咬牙切齿的耳语声来加强他的语气,“我讲的是有组织、有计划地对一千一百万人进行的大屠杀。就在我同你谈话的这个时候,屠杀正在大规模地进行。这是一个荒诞绝伦的计划,一项用专门建造的巨型设备来进行的规模庞大的秘密行动!你不叫它新闻,那么什么才算得上新闻呢?这是人类历史上最残暴的罪行,它使过去的一切战争相形见绌。这是地球上生活的新现象。这是正在发生的事情,眼下已完成了大约一半。这难道不算一篇新闻报道吗,帕米拉?”
帕米拉看过许多关于毒气室和集体枪杀的屠杀报道,这一切都不是什么新鲜事。当然,德国秘密警察是一帮穷凶极恶的暴徒,单是为了从世界上清除这批家伙,这场战争也是值得打的。消灭欧洲所有犹太人的计划当然是有点儿言过其实、危言耸听,不过她也曾看到过这种讲法。很显然,这种讲法全是别人兜售给斯鲁特的。也许是因为他的工作情况不妙,也许是由于他未能忘怀娜塔丽,而现在对随意抛弃自己崇拜过的一位犹太女子又感到内疚,所以他现在抓住这件事情不放。她低声说:“亲爱的,这我可真无能为力。”
“我看倒不见得,不过我们刚才是在谈娜塔丽拒绝和拜伦一起走,这可得有了不起的勇气,比起爬进二楼的窗子来,这个勇气可要大得多。出境签证她还没拿到手,火车上挤满了德国秘密警察,要是出点儿事的话,她和孩子就会被撵下火车。可能就这么把她关进集中营;可能就把她押上东去的另一列火车,然后把她和孩子一起杀掉,再烧成灰烬。那可真是太冒风险了,帕姆,即使她并没知道得这么详细,她在骨子里也已经预感到了。她知道出境签证就要到了,她也知道德国人对官方文件敬若神明,这是制服他们的一件法宝。这件事她做得对。我曾经把我的看法讲给拜伦听,他听了气得脸色发白,并且——”
这时电话铃响了,她做了个抱歉的手势,让他不要说了。
“谁呀?啊,这么快?”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放射出宝石般的光芒。她向斯鲁特频频点头。“好哇!太好了!谢谢你,谢谢,亲爱的,八点见。”她挂上电话,眉开眼笑地对着斯鲁特,“亨利上校安然无恙!你知道,要是从海军部打听这个消息,得等上一个星期。你们的陆军部把邓肯的电话立刻转接到海军人事局,他马上就得到了回音。亨利上校现在正在回华盛顿的途中。你看,是我打电报给拜伦呢,还是你打?”
“这是拜伦在里斯本的地址,帕姆,还是你打吧。”斯鲁特急匆匆地在笔记本上写了个地址撕下来,“听我说,这里的波兰人正在把他们的文件汇编成一本书,我可以给你弄到这本书的校样。还有,他们找到一个从特雷布林卡逃出来的人。就是这个集中营,”——一根皮包骨头的手指使劲地点着桌子上的那张略图——“华沙附近。他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穿过了纳粹欧洲,把照片送出来,把真相说出来。我通过翻译跟他做了交谈,没法儿不相信他说的,他的经历是一篇《奥德赛》那样的史诗。抢先发表的话,是会引起轰动的,帕米拉。”
帕姆觉得很难集中注意力听他讲话。帕格·亨利安然无恙地活着!在返回华盛顿的途中!这给她的计划、她的生活平添了新的前景。至于斯鲁特的“抢发新闻”,在她看来,他未免有点儿过分着迷。她仿佛听见她父亲在说:“没价值,绝对没有。过时的货色。”胜利才是新的内容,历经四年的灾难和挫折之后,在北非、在俄国、在太平洋所取得的胜利,还有反击德国潜艇的胜利,是这次战争的真正的伟大转折点。而德国人对欧洲的恐怖统治以及对犹太人的暴行,则像潮汐表那样已为人所熟知。
“莱斯里,明天我去跟主编谈谈看。”
斯鲁特直挺挺地向她伸出一只骨瘦如柴的手,掌心潮湿,轻轻地一握。“好极了!我在这里还要待两天,你要找我,可以打电话到多尔切斯特饭店或者美国大使馆,分机是739。”他穿上皮大衣,戴上皮帽子,脸上浮起昔日在巴黎时的微笑,使他憔悴的面颊和失魂落魄的眼睛闪出亮光,“谢谢你的好酒,老姑娘,谢谢你倾听了一个老水手的故事。”
他歪歪倒倒地走出了门。
第二天,主编兴味索然、没精打采地听她说着,嘴里咬着已经熄了火的烟斗,边点边咕噜着。他说,这里的波兰流亡政府早就向他提供了所有这些材料,他刊登过其中的几篇。她可以在卷宗里翻到这些材料,地地道道的宣传品。不论根据什么新闻标准,这些报道都是无法核实的。有关屠杀全部犹太人的计划,是犹太复国主义分子透露出来的,为的是迫使白厅开放巴勒斯坦,接纳犹太移民。不过,他还是愿意在下个星期见见斯鲁特先生。“啊,他明天就要走了吗?真不巧。”
但当她表示要去华盛顿写一些那边的战争努力的报道时,这位主编便喜形于色。“好哇,那就去吧。试试你的笔头吧,帕姆。我们知道,韬基晚年的稿子都是你起草的。什么时候可以把那篇《基德尼山脊的日落》交给我们?我们急着要呢。”
斯鲁特听说,有两位外交官在往返于苏格兰和蒙特利尔之间横渡大西洋空运指挥部的轰炸机飞行中失踪了。北大西洋的空中航线并不是人们喜欢的路线,在隆冬天气里就更不是了。舒服的大客机都在南方的航线上,南下到达喀尔后,飞越阳光和煦的海面直达巴西凸出部,然后北上百慕大,再向前就是巴尔的摩了。但这条航线是供高官们走的。只有两条路线让他选择:在护航舰队里做十天航行,或者是坐皇家空军横渡大西洋空运指挥部的飞机。
在去苏格兰飞机场的火车上,他碰上了一位同路去美国的飞机驾驶员。此人中等身材,瘦长结实,是一位陆军航空兵上尉,留着牙刷般的小胡子,有一双骨碌碌转的眼睛,卡其上衣上镶着三排勋表,开口便是脏话,一肚子的飞行故事。他们两人共坐一个小间。这位驾驶员不停地呷着白兰地,他说他要喝得醉醺醺的,并且保持这种醉意,直到远远离开普雷斯特威克机场的跑道。在普雷斯特威克机场起飞有坠毁的危险。他曾参加过几次为摔死在机场跑道上的驾驶员举行的集体葬礼。向西飞进北大西洋的飓风带时,不得不冒险超载汽油。空运指挥部不得不把一批又一批的驾驶员运回去,因为经海路运输拆开装运的飞机既要多花时间,又要多费手脚,而且德国潜艇把它们毁得太多了。所以,各战区的盟国空军实际上都是依靠这些横渡大西洋的驾驶员集结力量的。虽然没人把他们放在眼里,但他们在整个战争中发挥了关键作用。
这列尘土飞扬的旧火车哐啷哐啷地慢慢穿过白雪茫茫的田野。驾驶员一路上打开话匣,斯鲁特耳福不浅,饱听了他毕生的事迹。他名叫比尔·芬顿,战前就以驾机飞行为业。一九三七年以来,他曾为许多国家的政府干过民间的和军事的飞行工作。他曾在印度—中国航线上驾驶过运输机(他说是“飞越驼峰”)。起飞时,要用响着喇叭的吉普车赶走跑道上的黄牛、水牛,然后升到五英里多的高空,越过高高地旋转在珠穆朗玛峰上空的冰雪风暴。他曾参加过加拿大皇家空军飞到英国。现在他在为陆军航空兵空运轰炸机,经南美洲到非洲,然后越过非洲到波斯和苏联。他曾在沙漠迫降过,也曾在爱尔兰海面上依靠橡皮救生筏漂浮过两天,还曾用降落伞落到缅甸的日本占领区内,然后长途跋涉走到印度。
他们在暴风雪中抵达普雷斯特威克。斯鲁特精疲力竭,昏昏欲睡,分享了比尔·芬顿的白兰地之后醉意浓浓,还对战争有了全新的视野。他昏昏沉沉的头脑里闪过了一幅幅图景:各种各样的飞机——成千上万的轰炸机、战斗机、运输机——在地球上空南北东西地穿梭飞行,同天气搏斗,和敌人鏖战;轰炸城市、铁路和行军的纵队;越过海洋、沙漠和高山;这是一场修昔底德无法想象的战争,一场由像比尔·芬顿这帮人驾驶的飞行器在这个星球上满天横冲直撞的战争。直到今天为止,他从未想到过空中的战争。至少是在此刻,他念念不忘的那份《万湖会议纪要》、那画着三个黑圈圈的波兰地图和那每日一列一列载着千千万万犹太人去屠场的欧洲列车,算是从他的脑海中消失了。而他对这次飞行也就感到更加心惊肉跳,害怕得差一点儿走不下火车。
他们到达机场的时候,飞机正在做起飞前的准备。他们穿着臃肿笨拙的飞行服、救生背心,戴着厚厚的手套,降落伞在背后荡到膝盖以下,步履蹒跚地走出报到室。室外大雪纷飞,他们没能一下子看清飞机。芬顿领着斯鲁特朝飞机马达声响处走去。飞机能在这样的天气起飞,对莱斯里·斯鲁特来说是不可思议的。这是一架四引擎的轰炸机,里面没有座位。机舱的地板上,有十多个返回去的驾驶员横七竖八地躺在运货板上。飞机艰难地起飞了,斯鲁特的腋窝里直淌冷汗,芬顿冲着他的耳朵大声嘶喊着,说根据天气预报,逆风风速每小时一百英里。他们也许不得不在格陵兰那个北极的鬼屁眼儿里着陆。
莱斯里·斯鲁特是一个胆小鬼,他自己知道这一点,并且早就不再想克服它了。甚至乘坐一辆爱开快车的人驾驶的小汽车,他也会神经高度紧张。每次乘飞机,哪怕是乘DC—3型飞机做一小时的短途飞行,对他而言都是一场严峻的考验。此人现在就坐在一架拆掉了全部设备的四引擎轰炸机里,在隆冬十二月里越过大西洋向西飞行。这架号叫着的吱吱咯咯响的旧飞机,冷风通过漏气的空隙不断钻进舱内,像啼饥号寒般的响声一直响个不停。飞机迎着冰雹在上升,冰雹打在机身上像机枪扫射一样噼噼啪啪。它颠簸着,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好似一只风筝。借着从结了冰的窗口透进来的朦胧亮光,斯鲁特能够看到那些躺着的驾驶员发青的面孔、布满汗珠的额头,也可以看到一只只颤抖着的手把香烟或酒瓶挪近紧闭着的嘴唇。这些飞行员看上去跟他完全一样,也已经吓得魂不附体了。
芬顿在火车上曾对他讲过,北大西洋的逆风在低空时风力最大。飞机得爬高上升,超越这种气流,进入空气稀薄的高空,以节省燃料。但上升到这样的高度,机身上结冰非常快,除冰器根本来不及工作。同时,化油器在零下的气温中会冷却结冰,继而引擎就会熄火。毫无疑问,很多飞机就是这样报销的。当然,开始结冰时你可以设法继续上升,越过湿冷的气层进入干冷气层,那就得靠氧气面罩来维持生命。否则你就要迅速下降,也许要下降到紧贴海面的高度,那里的暖和气流可以将冰融化。斯鲁特明知故犯地问了他一声:“难道在水面上就不存在结冰条件了吗?”
“那还用说,当然存在,”芬顿回答说,“我告诉你我的一次经历。”接着,他就讲起一件令人毛骨悚然的往事。有一次在纽芬兰海面上,机身上结满了厚冰,差点儿旋转着冲进海里。
飞机继续翘首向上爬升,零散物件也不断地朝后滑去。有些驾驶员蜷缩在破毯子里打鼾,芬顿也舒展四肢躺下,闭上眼睛。突然,机身上发出一阵金属的撞击声,顿时吓得斯鲁特的心脏停止跳动,或者说他觉得是这样。芬顿睁了睁眼睛,咧开嘴朝他笑了笑,并且做了做手势,表示机翼结了冰,橡皮除冰器在除冰。
在噪声难忍的机舱里,在破冰敲击声中,斯鲁特弄不懂他们怎么能安然入睡。他心想,这种人即使钉在十字架上,也能立即睡着。他的鼻子冻僵了,手和脚也失去了知觉,但他确实也打了个盹儿,不过一种令人恶心的感觉弄醒了他。他闻到了一股橡皮气味,一件冰冷的东西紧贴在他的脸上,好像在上麻醉一样。黑暗中他睁开了眼睛,耳朵里响着芬顿的喊叫声:“氧气!”一个模糊的人影戴着个拖着一根长橡皮管的氧气面罩,在踉踉跄跄走动。斯鲁特觉得他一生中从未这样冷过,这样麻木过,这样浑身难受过,也从未这样准备好一死了事。
突然,飞机轰鸣着向下俯冲。驾驶员们坐了起来,翻起鱼白眼睛四处张望。斯鲁特在极度痛苦中产生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慰藉感,这些老练的驾驶员竟也如此害怕。一次可怕的、大幅度的垂直俯冲之后,机身上的冰又一次被抖碎了。飞机又恢复了平飞状态。
“不会飞到纽芬兰去的,”芬顿在斯鲁特的耳朵边吼叫着,“这儿是格陵兰。”
元首指示说:
“我们是优秀种族。”
我们就喊万岁!(扑哧!)
万岁!(扑哧!)
对准元首的脸。
格陵兰机场跑道旁的木头房子兵营里,留声机一小时接一小时不停地放这首歌。这是仅有的一张唱片。这个飞机场是用铁丝网围起来的一片寸草不生的地面,铁丝网陷在烂泥里面,到处都是积雪。斯鲁特从没想到过,世界上竟有如此荒凉的地方。跑道太短,起飞得碰运气,所以飞机加油后不得不等到有了起码过得去的起飞条件再起飞。
对元首不热爱,
就是不要脸。
所以我们就喊万岁!(扑哧!)
万岁!(扑哧!)
对准元首的脸。
斯鲁特认为,此时此地,这首平淡乏味的小调表现了美国人对希特勒和纳粹的那种致命的宽厚观念——大言不惭的笨蛋,莫名其妙的跟屁虫,高呼万岁。音乐的编排把各种嘈杂的噪音——牛铃、玩具喇叭、铁皮罐头——同一支德国军乐队的低音伴奏混杂在一起。飞行员们有的在玩牌,有的在懒懒散散地躺着,唱片放完了,有人又把唱针移到开头的地方。
芬顿躺在斯鲁特的下铺,看一本全是姑娘的杂志。斯鲁特探下身子,问他《元首的脸》这支小调怎么样。芬顿打着哈欠说,希特勒那浑小子听了会不舒服。斯鲁特从上面爬下来,坐到了上尉旁边,向他倾吐了自己关于屠杀犹太人的心情,并且气愤地表示,要是这类歌曲也能使人感到愉快,那就难怪没人肯相信眼前正在发生的事情了。
比尔·芬顿一面翻着裸体女人的画页,一面若无其事地说:“胡说!老兄,谁会不相信?我就相信。那些德国人也真怪,竟会去追随希特勒这么一个疯子。他们中间有很好的飞行员,但作为一个民族,他们是一个祸害。”
戈培尔开口说:
“世界和宇宙都是我们的。”
我们就喊万岁!(扑哧!)
万岁!(扑哧!)
对准戈培尔的脸。
戈林开口说:
“他们休想轰炸这地方。”
我们就喊万岁!(扑哧!)
万岁!(扑哧!)
对准戈林的脸。
“但是,又有谁能帮得了犹太人呢?”芬顿将杂志扔到一边,伸个懒腰,打个哈欠,“等到这场战争结束,会有五千万人送命。日本人从一九三七年以来一直打中国人。你知不知道饿死了多少中国人?没人知道。也许一千万,也许更多。你到过印度吗?那是一个炸药桶,英国人捂盖子是捂不了多久的。印度一旦爆炸,你就会看到印度教徒、锡克教徒、伊斯兰教徒、佛教徒都会相互残杀,杀得地狱都容纳不下。德国人杀的俄国人比杀的犹太人还多。老兄,这世界是一个屠场,向来就是一个屠场,而那些混账的和平主义者恰恰没把这一点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