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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回忆:全2册18

一片火光!

轰隆一声,黑夜顿时像在阳光下一样明亮。

“北安普敦”号在一九四二年十一月三十日的夜战中沉没,这次海战也已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如今日本海军已经覆灭,但是,美国海军也没有什么理由认为塔萨法隆格战役有什么值得庆幸之处,它是一场愚蠢而徒劳的灾难。

当时,美国已从海上、空中和陆地控制了瓜达尔卡纳尔岛。日本人为了给岛上遭受饥饿和疾病折磨的士兵提供补给,把驱逐舰悄悄开进叫作塔萨法隆格的小海湾,将一桶一桶的燃料和食品从舰上滚入海中,再由岛上来的小船把它们拖回去。这些驱逐舰并非前来讨战。但哈尔西命令一支小型巡洋舰舰队航行六百英里,从新赫布里底群岛来到瓜达尔卡纳尔岛,阻击并击沉敌人的一支新的庞大的登陆部队。其实根本就不存在这样一支登陆部队,这是情报不确造成的一场虚惊。

指挥这支舰队的海军少将在启程前两天才接手,这支舰队是由瓜达尔卡纳尔岛历次战斗之后的残余部队拆散原来的建制混编而成的。海军少将对这一带的情况不熟悉,他的舰只也没有在一起进行过训练。第六十七特混舰队拥有雷达、搞突然袭击和强大的火力等优势,本来是完全可以彻底消灭敌人的。日本人只有八艘驱逐舰,而他有四艘重型巡洋舰、一艘轻型巡洋舰和六艘驱逐舰。

但他在制订作战计划时,以为日本驱逐舰的鱼雷像美国的这类武器一样,射程只有一万两千码。事实上,日本鱼雷的射程能够达到两万码。如果用低速发射的话,射程还可以远一倍,它的弹头的摧毁力也大得多。舰队在开往北方之前,海军少将召集了一次会议,会上维克多·亨利提到了这一点。在此之前,早在一九三九年,他就写过一份关于日本鱼雷的备忘录,正是这份备忘录改变了他的整个生涯。可是,这位新上任的将军冷漠地重复说:“我们要逼近到离敌舰一万两千码的地方,然后开火。”

这就容不得帕格对此再有异议了。

十一月三十日夜间,日本的驱逐舰队司令被困在靠近海岸的一片没有机动余地的海域中,火力配备大大处于劣势,巡洋舰射出的八英寸口径的炮弹像雨点一样落在他周围,照明弹在头顶上发出耀眼的亮光,他的舰队笼罩在美国炮火的硝烟和溅起的浪头之中。因此,他孤注一掷,把所有的鱼雷向炮口冒出火焰的远方发射了出去。霰弹鱼雷弹头击中了美国全部的四艘重型巡洋舰。日本人得胜溜走了,毫发未损。

雷鸣一般的气浪撕裂着帕格·亨利的耳膜,他被这股气浪震得双膝跪地。他挣扎着一跃而起。整个舰身像出了轨的火车一样摇摇晃晃,东倒西歪。更糟糕的是,舰身突然倾斜,这比火焰蹿上左舷更糟。他昏昏沉沉地约略估计——在几秒钟内——舰身倾斜了至少十度。鱼雷炸开的窟窿该多大啊!

“朱诺”号被鱼雷击中,在一声爆炸的巨响中沉没,这情景他是忘不了的。他冲进驾驶室,抓起话筒。“听着,我是舰长!”他听到了下面甲板上扩音器里自己刺耳的吼叫声,“向三号炮塔的弹药库灌水,将五英寸口径的备用炮弹丢入海中!再说一遍,向三号炮塔的弹药库灌水,将五英寸口径的备用炮弹丢入海中!回话!”

电话传令兵拉开嗓门高声喊着,命令已听到并在执行。甲板仍在摇晃抖动,“北安普顿”号就像撞上礁石一般,但帕格知道,此刻他是在水深六百英尺的海域上。他拿起话筒大步走出驾驶室,来到舰的左舷,扑面而来的热浪使他大吃一惊。简直像打开了炉膛门一样,整个舰艉都是熊熊烈火,在这黑夜里把四周的海水照耀得一片橙红。

“全体官兵注意!我是舰长,我们舰的左舷后部被鱼雷击中,也可能是中了两枚鱼雷,迅速报告损伤情况。消防队和抢险队立即出动,到舰艉就位,协助控制火势,并防堵进水部位。副舰长,到舰桥坚守岗位……”

经过几个月的刻苦训练,发布命令的词句迅速在他脑子里闪现。水兵们觉得这种训练最厌烦无聊,然而这种训练现在管用了。在驾驶室里,电话传令兵都在压低嗓门转述损伤情况报告。值班军官和舵手弓着腰伏在铺有舰体图的海图桌上,用黑色和红色铅笔涂着下层甲板的舱面图,黑的表示进海水,红的表示起火。第一批的严重损伤报告是:三个螺旋桨轴停止转动,通信和动力设备失灵;C甲板和D甲板进水浸油。帕格一面发号施令,一面在考虑抢救的对策。控制火势,制止进水,获得充分时间驶回港口,这是值得一试的。图拉吉岛距此十八英里,另外三艘受伤的舰艇已朝该岛方向驶去。

“到后锅炉舱去,抢修破裂的燃料管道和蒸汽管道。所有还有动力的泵位,将燃料从左舷抽到右舷,把左舷舱里的水抽到海里去,还有——”

又是一声爆炸!他脚下的甲板猛地一震。在舰艉远处,救生船甲板的后面冒出一股又粗又黑的油,像得克萨斯的一眼喷油井。这股油柱喷上去后,又弯弯曲曲地散落下来,向船桅、向火炮射击指挥室、向甲板倾注而下,三号炮塔的周围落下一片黏糊糊的稠雨。火焰沿着浸透油的桅杆攀缘而上,在浓烟弥漫的天幕下,矗立着一座明亮的火塔。下层甲板不断发生爆炸,溅起阵阵油雨洒向烈火。

照这样下去,军舰支撑不了多久。不论舰体有多长,也不论有多么粗大的火炮,它不过是一个不堪一击的庞然大物,它的稳固性和抗损伤的能力差得可怜。这艘军舰不是按照作战的要求建造的,而是根据政客们签订的一纸条约的愚蠢限额建造的。帕格对此早有所知,因此他拼命抓紧应对危急事故的训练。唉,真糟糕,鱼雷不偏不倚正巧命中这艘重型巡洋舰的致命弱点——击中了偷工减料的装甲带的舰艉部位,将主要的燃料油舱炸开了一个大洞——而且几乎可以肯定,多孔发动机和锅炉舱也炸坏了。开往图拉吉岛的航程将是一段艰难的航程。下面的海水一定会像瀑布一样涌入船舱。

眼下用抽水机抽水暂时还可以控制住。舰体很长,大约有二百万立方英尺的空间,这是很大的浮力。只要他这艘军舰不马上爆炸,只要敌人不再用鱼雷攻击它,只要火势能控制住,他就有可能把这艘军舰驶进港口。哪怕驶进浅滩,“北安普敦”号也还是值得全力予以抢救的。消防队的队员们拖着轻便消防车和软管在滑溜的甲板上四处奔跑,在炫目的火光下可以看见他们的身影在移动,闪闪发亮的水柱激起了一团团橘红色的滚滚水汽。损伤报告源源不断地报到上面的驾驶室,军官和水兵们讲话的声调变得像是在照章办事了。舰艏的机舱里还有动力,一个螺旋桨也足够把这艘受伤的军舰推进图拉吉港了。

尽管军舰被鱼雷击中使人心痛,一场惨败已成定局;尽管在夜间从一艘军舰上发出的火光和声音令人毛骨悚然——炫目的火光、震耳欲聋的嘈杂喧嚷、呼号声、惊叫声、冲鼻的燃烧气味、刺眼的烟雾、不断倾斜的舰体、乌黑的海面上的噩梦般的红光、舰桥上发出的舰船间联络和水兵讲话的聒噪声——尽管处境险恶;尽管要当机立断,大胆做出决定,但维克多·亨利并不心慌意乱,也不垂头丧气,反而觉得自中途岛以来第一次这样浑身是劲儿。他回到驾驶室,通过舰船间的通话器喊叫起来:“鹰头,鹰头,我是鹰眼,请回答!”

回话的是一本正经的拖腔:“鹰眼,鹰头在听着,请回答——”这时,一个年纪大些的声音插了进来:“小伙子,不要挂上,他是‘北安普敦’号上的帕格·亨利,我要同他讲话……喂,帕格,是你吗?”舰队司令们都是不管通信联络的规章程序的。“你那里的情况怎么样,伙计?从这里看过去,你们的情况不妙啊。”

“这里”是指“檀香山”号,是特混舰队中唯一未受损伤的巡洋舰,在西北方向投下一条狭长的影子,它是靠驱逐舰的掩护逃出鱼雷攻击的水域的。

“将军,我们还有一个机舱和一个螺旋桨。我们也向图拉吉岛开,我们想一面开一面进行修复,或者说修修看。”

“你们的舰艉上一片火海。”

“我们正在努力救火。”

“要帮忙吗?”

“现在还不要。”

“帕格,据雷达屏幕显示,这批强盗向西撤退了。我将绕萨沃岛搜索一圈,在鱼雷的射程之外同他们交火。喂,你需要帮忙的话,我就派几个小伙子去。”

“好的,好的,先生,祝您搜索成功。不必回话。”

“祝你走运,帕格。”

在通话的时候,副舰长来到了驾驶室,他头戴钢盔,一张圆滚滚的脸上沾满了煤烟灰和汗水。他负责军舰的抢险,而舰长则指挥驾驶军舰。经过多次战役、轰击、长途航行以及在海军造船厂的大检修,帕格对这个圆面孔、沉默寡言的爱达荷人建立了信心,尽管在私人关系方面,他们心照不宣,保持距离。帕格在上次为格里格送上去的鉴定报告上,说他有能力担任一舰之长。最新一期的海军公报上通报,格里格已经被提升为四道杠,大家都期望他随时接替“北安普敦”号的舰长职务。帕格已接到命令,一旦有人“接替”他的职务,他就要飞回华盛顿待命。有格里格负责抢险重任,帕格才有时间进行思考。看来他自己倒霉倒定了!格里格的任命可能正在路上,但这一任命到达太晚,使他以舰长的身份置身于一场出师不利的夜战中。如果他损失了这艘军舰,他就要受到军法追究,而他又不能这样来为自己开脱罪责,说什么一个饭桶司令用一个狗屁不通的作战计划使他陷入了鱼雷穿梭的水域。

火势不再那样迅猛蔓延了,主舱壁也露出了水面,他听到的报告是这样说的。但帕格正注视着两个指示仪:一个是倾斜仪,它的指针正慢慢地向左移动;另一个是他亲手装上的铅垂线,它表明舰艉部分正在下沉。他想掉头朝东北方向向图拉吉岛行驶。所有电话系统都失灵了,甚至传声路线,有的被海水浸湿而接地了,有的烧掉了,有的震松了。传令兵要将每道命令传到前桅,先要沿主甲板,通过浓烟弥漫、水油满地的通道,再下几层甲板到舰艏舱。用这样慢的程序指挥军舰的航行令人恼火,但它总算在恢复正常。这时格里格正派出援救小组,去解救被海水淹没的船舱中的士兵。受伤的士兵被安顿在最上层的甲板上,射击指挥班被困在烈火熊熊的主桅上的火炮射击指挥室里,身着石棉防护衣的援救队员,身后喷射着雾蒙蒙的水珠,慢慢地爬上去,把他们救下来,免得他们被烈火活活烤死。

正前方水平线上,佛罗里达岛在海面上突起,把图拉吉岛隐没在它的阴影里。现在军舰已倾斜到二十度,相当于一艘重型巡洋舰在八级大风中摇摆颠簸的倾斜度。漏油浮散开来,使海面显得更加平静,“北安普敦”号毫无生气地向左舷倾斜。这是一场进水速度同剩余的动力之间的赛跑,要是格里格能在天亮前不让军舰沉没,它就有可能继另外三艘受伤的军舰之后,到达图拉吉岛,现在这三艘军舰遥遥领先,冒出明亮的浓烟。帕格正在主桅思考的时候,格里格来到他跟前,用衣袖擦着额头。“先生,我们最好停船。”

“停船?我刚把它调整到航线上。”

“C甲板和D甲板上的支撑系统都塌下来了,先生。”

“可是我们怎么办,格里格,难道待在这里随它漂浮,让它进满海水吗?我可以降低引擎的转速。”

“还有,舰长,军士长斯塔克说,四号引擎的润滑油没有了,水泵阻止不住军舰倾斜。”

“我知道了。这样看来,我得请舰队司令派几艘驱逐舰来。”

“我认为你应该这样办,先生。”

格里格报告的关于润滑油的消息几乎等于判了死刑。他们两人心里都清楚这一点,他们也都知道,润滑油系统设计得很差。帕格很早就提出改装,但毫无结果。

“对,即使我们把轴承都烧坏,我们也要向图拉吉岛靠近。”

“舰长,就是再短的航程,我们也无论如何进不了港。”

“那怎么办呢?”

“我要尽全力进行抗倾覆注水。我们的抽水能力差是一个头痛的问题,只要我能够将军舰的倾斜程度拨正五度,再把支撑系统加强一倍,我们就有办法再向前航行。”

“好极了。我到下面去看一下。你要求鹰头派驱逐舰来,告诉他们,我们的军舰起火,在海上不能动弹了。军舰倾斜达二十二度,舰艉严重下沉。”

帕格下到倾斜得很厉害的主甲板上,甲板上到处是黑乎乎的齐脚踝深的油,一股恶臭味。他一溜一滑地从救火队员的身旁走过,向后甲板上的一个大裂口走去,这些油就是从那里冒出来的。他将身体探出舰舷外,可以看到舰体钢板的破口向外翻出,一直伸向海里,这个裂口是被鱼雷炸开的。舰体上的这个黑洞洞的大窟窿,炸裂的钢板边缘就像胡乱开启的罐头开口,这一幕他永远不会忘记。据报告,吃水线下面的那个洞还要大。帕格靠在救生索上感到一阵头晕,觉得军舰也许马上就会倾覆。军舰倾斜得越来越厉害,那是毋庸置疑的。帕格从被打伤和烧伤的重伤员身边走过,他们都一排排躺在舰艉的甲板上,由医助们照料着,转移他们需要时间。帕格带着沉重的心情回到驾驶室,把副舰长叫到一旁,告诉他准备弃舰。

大约一小时后,维克多·亨利最后环顾了一下人去楼空的驾驶室。这个小小的钢铁结构既寂静又干净,舵手和值班军官们已把所有的航海日志和记录搬走了,保密资料都已装入加了重砣的袋子丢进了大海。下面,水兵们正在准备弃舰的位置上集中。大海像是一片黑沉沉的平静湖面,四艘熊熊燃烧的军舰散处在海面上,像四颗陨落的黄色星体。四艘援救驱逐舰已经出发。鲨鱼是一个威胁,经最后清点,大约有六十名军官和士兵已永远离不开军舰了,有的失踪,有的被烧死、淹死或炸死了。如无其他意外发生,这个牺牲数字还不算很大。

现在帕格显得心急如焚,想让他的水兵尽快离舰,因为受伤的重型巡洋舰是潜艇的头等目标。他做的最后一件事是从应急舱里拿了一副手套、一个折叠的相框,里边放着一张华伦的毕业照和一张旧的合家欢,那上面华伦和拜伦都还是瘦长得难看的小伙子,而梅德琳只是一个头戴纸花冠的小姑娘。塞在相框里的还有两张小快照:一张是帕米拉·塔茨伯利蜷缩在灰色的皮大衣中,站在克里姆林宫外的雪地上照的;另一张是娜塔丽手中抱着她的小宝宝,在锡耶纳的花园里照的。他正想顺着梯子向下走,看到“北安普敦”号的战旗已叠好放在旗袋的上面,便伸手拿走了。

格里格在等他,站在倾斜得像雪橇板一样的主甲板上,火光在他脸上闪烁跳跃。他从容不迫地向帕格报告了集合情况。

“好吧,我们弃舰吧,格里格。”

“那么,你就来吗,舰长?”

“不,”他把战旗递给了格里格,“到时候我会下舰的。把这个拿去吧,在你今后指挥的军舰上,可以用它作为舰旗。请把我全家人的这些照片保持干燥,好吗?”

格里格竭力争辩,认为还是有办法抗倾覆注水,一部分水泵还在工作,而且抢险是他的专长。如果舰长不离舰,那么舰务官可以指挥摩托救生艇,并照看海上的士兵。他自己想留下来。

“格里格,弃舰。”帕格的严厉而不动声色的命令打断了格里格。

格里格竭力站直身体,向他敬礼。帕格向他回了礼,以熟不拘礼的口吻说:“好吧,祝你幸运,吉姆。现在看来,我们当初向西开是一个错误。”

“不,先生,只能那样做,没别的办法。我们的射程够得上,我们叫这些狗东西挨了一顿交叉炮击。让他们那样方便地溜走怎么行?皮特·库尔茨说,我们最后一阵排炮击中了一艘巡洋舰,就在我们中了那两枚鱼雷之后,他们看到了爆炸的火光和浓烟。”

“是的,他也是这样对我说的。也许我们能够证实这一战果。不过,当时我们还是应该像‘檀香山’号那样,掉头改变航向。可是现在已为时太晚了。”

副舰长茫然凄凉地上下打量着倾斜得极厉害的甲板:“我永远忘不了‘诺拉马鲁’。”

帕格听了感到惊奇,不由得笑了。这个名字是水兵们送给这艘军舰的一个绰号,不过他自己和格里格过去都不曾这么叫过。“你快走,下舰去吧。”

吊艇架将载满伤员的摩托救生艇悬吊出舰舷,救生艇离水面极近,水兵们只消把吊艇滑车索砍断就行。救生筏也吊出了舰舷。几百名几乎赤身裸体的水兵,成群地从吊货网上下来,顺着绳索滑下来。许多人在离舰之前都画了十字。下面的海面上发出很大的哗啦哗啦的溅水声。落水的人们相互呼喊,也向甲板上的人呼喊,声音很微弱。

他们很快都下到了海面上。木筏、救生艇以及忽隐忽现的人头顺着海流漂走了。两艘驱逐舰隐约可见,正从远处驶来。微微的暖风送来了官兵们的声音——呼救声、口哨声以及在黑暗中相互招呼的叫喊声。帕格心想,这下就不会有人烧死了,就是有人淹死,也只是极个别的,虽然鲨鱼是一个威胁。水面上的浮油没有着火,真是运气。

帕格同一小队志愿抢险队的水兵和一个军士长留在舰上。损毁了的舰船上会发生奇迹,火势也能自己熄灭。甚至发生过这样的怪事,莫名其妙的进水拨正了一艘正在倾斜的巨轮。在中途岛,“约克敦”号的舰长曾有点儿难为情地在弃舰之后好久再次爬上这艘军舰,要不是第二天受到潜艇的攻击,说不定他能保全这艘军舰。帕格和留下的志愿人员可能因为军舰倾覆,也可能因为鱼雷攻击而不能幸免,但只要“北安普敦”号在天亮前不致沉没,就可以系上一条缆绳,把军舰拖走。

宽阔、空荡的甲板上污秽狼藉的程度是空前的。周围笼罩着一片沉寂,给人一种奇特的梦境似的感觉。在舰上越来越难站稳,帕格用手抓着系索耳、支撑柱、救生索,摸索着向前甲板走去,想看一下拖曳缆索的准备情况。他向后看了看正在下沉的军舰,倾斜确已十分严重。左舷炮原来仍保持着射击时的仰角,现在已经同海面平行了。“北安普敦”号要不是这样极度倾斜,要是没有映照出舰桅和火炮轮廓的黄色火花,别的一切看上去还依然如故。再见了,“诺拉马鲁”!

在舰艉,他绕过被遗弃的手摇水泵,跨过绕成一堆的水龙带,踉踉跄跄地走动着。到处是乱七八糟的东西——衣服、食品、香烟盒子、书籍、纸片、弹壳、咖啡杯、吃了一半的三明治、浸透了油的救生衣、鞋子、靴子、钢盔,这一切都散发出一股粪便和垃圾的腐烂臭味,因为水兵们在甲板上随地便溺。但最冲人的还是焦糊味和汽油味,尤其是汽油味,到处都是!这种原油的酸性恶臭对维克多·亨利来说,将永远是一种灾难性的气味。

接着有一小时工夫,他在一旁看着抢险队在跌跌撞撞地工作,主要是抽水和灭火。水兵们行动起来不得不像猴子那样,用手和脚抓住或蹬住甲板上任何凸出的东西,这样才不至于在油浸的甲板上滑倒。他们紧闭着嘴,被火光照亮的脸上毫无表情,不时向海上张望。到两点三刻,帕格终于判定,“北安普敦”号无法挽救了,再在上面待下去,只是为了给自己增加光彩而拿水兵们的生命去冒险。军舰有可能在水上再浮一个小时,也有可能浮不了,也有可能没任何预兆就倾覆。

“军士长,我们弃舰吧。”

“是,是,先生。”

水兵们一听到这句话,立刻把最后一只大木筏扔下海去,它扑通一声落到水面上。军士长头发灰白,大腹便便,是舰上最出色的机械师,他敦促舰长先走。帕格不容分辩地拒绝了,于是军士长把鞋踢掉,脱掉衣服,只剩下里面一条沾满油污的短裤,然后把救生衣系在汗津津的、满是雪白脂肪的腰上。

“好吧,大家都听舰长的命令,走吧。”他像个男孩子一样,攀缘着挂得笔直的吊货网滑了下去,水兵们也跟在他后面滑了下去。

帕格独自留在甲板上的最后一分钟里,尝到了一种生离死别的辛酸滋味。和军舰同归于尽是不可思议的,因为根据美国海军的传统,保存自己是为了他日再度为国效劳。其他的传统固然有其浪漫和荣誉的色彩,其实是愚不可及,把自己淹死是无助于对敌作战的。他低声为遗留在这艘巨舰上的死难士兵祈祷。他脱光了衣服,只剩下一条短裤,戴上他在驾驶室拿的那副手套。过去在弃舰训练中,他总是攥着一根粗大的、悬空的缆绳,两手交替着一节一节地下去。这样做不但能满足他的一点儿虚荣心——因为他精于此道——而且有不少水兵也照他的方法做,这是有用处的。在紧急关头,也许一时找不到梯子和网,而绳子总是有的。

粗大的白棕绳摩擦着帕格赤裸的两腿,他下到漆黑的热带海水中。他松手溅入水中,海水使他感到舒服,像洗澡一样暖和,而且很咸。他在浮油的黏块中游向木筏,这时木筏仍由甲板上的一个系索耳上的缆绳拖着。赤身裸体的水兵挤在木筏上,泅水的人围着木筏,用手紧紧抓住绳环。

“军士长,人都到齐了吗?”

“都到了,舰长。”

有几个水兵要给他在木筏上让个位置。

“不要动,都不要动。解缆!”

一把刀子在火光中闪动,缆绳脱开了。水兵们用桨从正在下沉的军舰旁向外划去。维克多·亨利一面用手抹着头发和脸,把嘴里的汽油恶臭味吐掉,一面注视着军舰下沉。从下往上看,军舰仍然呈现出雄伟壮观的气派,巨大的舰体延伸着占据了水平线的一半,正在痛苦地挣扎着,缓缓倾覆下去,军舰的一端像火炬一样在燃烧。水兵们在木筏上向附近的驱逐舰和摩托救生艇拉开嗓门嗨哟嗨哟地喊叫,发出尖声的口哨。一个浪头向帕格扑来,汽油溅入了他的眼睛。他正在擦洗眼睛的时候,听到了一片喊声:“沉下去了!”

他用手腕支起身体,看到“北安普敦”号翻身倾覆下去,舰艏高高翘起,带起来的海水淅淅沥沥地向下淌着。火熄灭了,军舰慢慢地沉了下去,水兵们也停止了吆喝和吹口哨。舰艏沉入海中时,木筏上一片寂静,帕格透过海水的拍击声,听到了吞没军舰的漩涡发出来的翻腾和呼啸的悲鸣。

第四十六章

在这世界上的另一个地方,黄色的火光照亮了夜空。

在臭气熏天的方形木头房子厕所外面深及脚踝的雪地里,班瑞尔·杰斯特罗停住了脚步,凝视着冒到空中的火焰。这是在做试验,这个试验的日期一再改动,一再推迟。整整一个星期,党卫军的大头目们在这座阴森冰冷、粗糙的水泥建筑物里忙个不停,一会儿走下巨大的地下室,一会儿爬上尚未试过火的炉子,“笃笃”的皮鞋声和雪水的溅响声伴随着他们焦急烦躁的满口粗话。

司令官曾亲自带着他那些面无表情的随从来过这里,监督平民技术人员同那些穿着条纹囚衣、剃光头、骨瘦如柴的囚犯一起干活儿,二十四小时不停地轮班拼命干。这些人吃得好,身体健康,满头留发,穿着几乎被人遗忘了的体面服装,有外套、裤子、上装和领带,要不然就穿工作服。他们是一些生气勃勃、办事认真的波兰人和捷克人,同德国监工讲起话来,满口工程行话,讲的都是蒸馏器、煤气发生炉、耐火砖和断面草图这种术语。他们全都是规矩人,干的是规矩活儿,举止行动也都规规矩矩。

一切都很正常,唯独他们看待犯人的神情不在此列。穿上这件条纹亚麻布的囚衣似乎就给人罩上了一件神仙故事里的隐身衣,这些技术人员遇到他们好像视而不见。当然不允许他们同犯人讲话,而且他们也害怕党卫军的监工。难道他们连眼睛也不眨一眨,表示看到的是同他们一样的人吗?难道这些囚犯像空气一样看不见吗?难道在这些囚犯中间走动,就像在一根根柱子和一堆堆砖头中间穿行一样吗?真是件怪事。

烟囱口高高冒出一股橘红色火苗,在空中呼呼作响。每当火焰中蹿出一股股浓烟时,火焰几乎顿时就要熄灭,然后火苗再度烧旺起来。这种情景说明了什么是用不着问的。在远处掩埋坑里升起的冒烟的火光映照下,这座高高的方形烟囱清晰可见。试验是成功的,怎么会不成功呢?这套装置采用的全是德国最先进的工艺,最好的机器和设备——煤气发生炉、生火炉、鼓风机、电动卷扬机、巨大的通风机,还有新奇的吊架,可以在轨道上移动,直接进入炉口,这些设备都是第一流的。班瑞尔亲自参加过用水泥将这座新工厂的设备固定在位置上的工作,他一看这套装置,就知道它们的质量。德国战时的物资匮乏,并未影响这项工程,是一项压倒一切的工程!相比起来,下面那些狭长带孔的小室,就显得粗制滥造了。只有密封门是一个例外,这些又厚又重的铁门,工艺异常考究,框架坚固,镶嵌着双层橡皮垫圈。

一个狗腿子手中挥舞着一根棍子,经过杰斯特罗的身旁急匆匆地走向厕所,恶狠狠地朝他看了一眼。杰斯特罗臂上别着臂章,这个地位也给了他一点儿权利,他可以在天黑之后去大便。一个臂章在狗腿子面前是不管用的,只要他高兴,照样可以朝你的屁股踢一脚,或者他觉得还不够劲,干脆就敲破你的脑壳,让你倒在雪地里,在血泊中死去,谁都不会大惊小怪。杰斯特罗赶紧回到营房,朝看守长的房间里张望了一下:干净舒适的住处,厚木板墙上贴满了旅游招贴画,有莱茵河,有柏林歌剧院,还有十月节。

看守长又瘦又高,满脸都是怕人的脓疱疹,原来是布拉格的一个日耳曼族强盗,此刻正坐在一张旧藤椅上吸烟斗,沾满污泥的靴子跷在一张凳子上。现在集中营里有的是烟草,还有肥皂、食品、瑞士法郎、药品、珠宝、黄金、服装。奇珍异宝应有尽有,只要肯出高价,肯冒风险,什么都能得到。那些党卫军和狗腿子自然油水捞足,就是犯人之间也做买卖。有的人为了吃得好些,有的人为了赚钱,少数胆子大的人则是为了展开抵抗运动和逃跑。这批潮水般涌来的货物是随着从西部地区运来的大批犹太人而到达的,新来的犹太人的人数一个月比一个月多。夏季里斑疹伤寒流行,所有集中营里的纪律都松弛了下来。贪污盗卖从囚犯手中没收来的集中存放的行李,他们称为“加拿大”私货,现在也泛滥成灾了。奥斯威辛集中营里的黑市交易,虽然是一桩玩命的危险买卖,如今也已是欲罢不能了。

看守长嘴里喷出一股芬芳醇美的灰色烟雾,他挥挥手中的烟斗,要杰斯特罗走开。于是杰斯特罗就朝寒气逼人、拥挤不堪的木头房子走去,他脚上穿的木底鞋在潮湿泥泞的地上一步一滑。他心里想着,这个原先在达豪和萨克森豪森集中营里老早就是一个佩戴绿色三角标志的狗腿子,对人并不过分凶狠苛刻。他像妓女一样,只要给钱、给奢侈品,只要不丢性命、不丢饭碗,要他干什么都行。每次点名的时候,他装出一副穷凶极恶的样子给党卫军看,用木棍敲打犯人,但在营房里,他只不过是一个好吃懒做的窝囊废。他常常把房门关上,不是同这个小白脸儿鬼混,就是同那个小白脸儿胡搞。他们都是些误入歧途的男童犯,在集中营的各个牢房窜来窜去。犯人们对这种丑事根本就不屑一顾,司空见惯了。

许多囚犯都已经在自己的铺位上发出鼾声,三四个人睡一排,挤得像沙丁鱼一样。囚犯们睡在房间中央一条砖砌的长炕上,其实这条长炕并没使房间里暖和点儿,但囚犯们的体温加在一起,也能使零度以下的寒夜稍稍好熬一点儿。杰斯特罗从拥挤的人堆中间艰难地穿插过去。所有这些比克瑙式的小屋,都是按照德国陆军为马匹建造战地掩蔽所的图样建造的,杰斯特罗就曾参加建造过一百多所这样的房子。这些通风的马棚是在光秃秃的沼泽地上,用木头和油毛毡临时匆忙搭起来的,按设计能够容纳五十二匹马,但一个人所需要的空间比一匹马要少。每个马棚分成三层,共有一百五十六个铺位,上下三层一排睡三个犯人。房子里面还要为狗腿子留出空地方作为看守长办公室、开饭的地方和放小便桶的地方,结果每个马棚就大约可容纳四百个犯人。

这是规定的数目,当然也可以有上下,但在奥斯威辛集中营,各种规定是有伸缩性的,过分拥挤也是家常便饭。萨米·穆特普尔从一个住着一千多个犯人的监区里把杰斯特罗救了出来,这一千多个犯人绝大部分都是新来的,都在闹肚子。每英寸地方都塞满了人,人们整夜都在翻身、蠕动,不论是上层铺位上还是泥地上,黑咕隆咚的,面孔和屁股都挤在一起了。每天早晨都要拖出十具或二十具目光呆滞、嘴巴张开的尸体,拖到点名的地方堆起来,然后让拉尸车拉走。像穆特普尔这样技术熟练的工匠和工头儿,住的监房就没有像这间那么拥挤。集中营在迅速膨胀,需要测量员、锁匠、木匠、制革匠、厨师、面包师、医生、制图员、翻译文书等类人,因此在生活方面,他们可以得到燃料在房子里生炉子,可以吃到过得去的食物和喝到干净的水,可以享受使用厕所的特权。他们当中有些人甚至还可以活到战后,只要德国人愿意有人比奥斯威辛集中营还活得长。

克林格尔分队的生活条件也是够糟糕的,早晨喝的是冒牌咖啡,晚上喝的汤像清水一样,另外还有薄薄一片锯木屑一样的面包。这就是奥斯威辛集中营每天的供给定量,这个定量本身就等于判处缓慢的死刑。对于那些干活儿卖力和有技术的人,厨房有专门规定:凡属享受特殊照顾名单上的人,每星期额外发放两次食品,每次发几片面包、意大利香肠和乳酪。这点儿额外的施舍还是比“规定的”量要少,因为柏林拨给犯人的食品,其中一半被党卫军吃的吃、偷的偷、卖的卖,这是尽人皆知的事实。从外面寄给犹太人的食品包裹,也全被他们偷走。另外一些囚犯,特别是英国犯人,总算还能收到他们的一部分包裹。克林格尔手下的这帮人,靠了一份额外的热量,总算过得还好,虽然也有些人越缩越小,成了“干瘪人”。这种干瘪人在奥斯威辛集中营并不少见,他们都是些饿得神情恍惚、皮包骨头但还能走路的木乃伊。他们的命运是注定了的,如果不是自行倒毙的话,就得因为干活儿太慢而挨一顿棍打脚踢死去。

像穆特普尔和杰斯特罗这种人是不会沦为干瘪人的,等待他们的是另一种命运。长久以来,就从劳动处传出令人心寒的消息:工程完工之后,分队要享受首先化为青烟升上烟囱的莫大荣誉。奥斯威辛的幽默!也许这是真话,特别分队下场的花样翻新。

杰斯特罗做了个熟悉的动作,首先把双脚伸进他同穆特普尔合睡的一个中间一层的铺位。穆特普尔裹着从“加拿大组织”得来的毯子睡着了,尽管这里偷窃成风,但没人偷他的东西。这一层铺位摇动了一下,穆特普尔睁开了眼睛。

杰斯特罗低声说:“他们刚做了试验。”

穆特普尔点了点头,他们尽量避免讲话。他们的上铺睡的是三个年老难友,下铺睡的除了两个老伙伴之外,还有一个新来的人,讲一口漂亮的加利西亚意第绪语,自称原是卢布林的律师。他的皮肤白嫩,并非奥斯威辛集中营所特有的那种土灰色,剃光头发的头皮白皙,没有经受过日晒雨淋。他身上也没有住过隔离营的疤痕,他的眼睛里有一种难以捉摸的表情,十有八九是一个政治处派来的奸细。

党卫军一直在奥斯威辛集中营搜寻那些力量单薄而在暗中活动的地下组织,各种规模很小的秘密小组,像野草一样在各种共同的基础上——政治的、民族的或宗教的——萌发滋生。它们忍受折磨,争取发展,直至有朝一日被政治处侦察发现而一网打尽。有的小组也能存在一阵子,跟外面建立联系,甚至还把一些文件和照片偷送出去,它们通常都以被叛徒出卖而告终。这是一个把冰天雪地里的一排排马棚挤塞得水泄不通的、饱受疾病和饥饿摧残折磨的奴隶们的小天地,四周都用通了电的铁蒺藜圈围,还有高耸的机枪碉堡和剽悍凶狠的警犬严密守卫。在这里,人们的生死系于一发,滥施酷刑就跟地球上其他地方的停车罚款一样普通。这里也有奸细告密,那是不足为奇的,令人吃惊的倒是居然会有那么多正直不屈的人。

穆特普尔轻轻地说:“嗯,没关系,都安排好了。”

“什么时候?”

“慢慢再告诉你。”这句话的声音低得杰斯特罗几乎都听不出来。工头儿闭上了眼睛,翻了个身。

关于逃跑计划,除了穆特普尔已经告诉他的情况之外,他一无所知。穆特普尔告诉他的情况很少。他们的目标是面包房,那是铁丝网外面的一座建筑物,靠近河边的一片树林。班瑞尔烘烤面包的技术将发挥重要作用。他所知道的就这么点儿。穆特普尔将保存所有的照相底片,因此班瑞尔万一被抓住,被带到德国秘密警察政治处的营房里,他也几乎没什么东西可以招供。即使审讯人员威胁要把他的阴茎和睾丸割掉,他也讲不出任何情况;即使打开一把修树枝用的大剪刀,在腿股之间把阴囊和前后身都夹住来威胁他,给他一个开口的最后机会,他也没什么好说的。

据谣传,用的工具是一把粗糙的园艺用普通大剪刀,但磨得像剃须刀一样锋利。他们先是拿它进行威胁,然后就真的动用起来。有谁说得出这到底是真是假呢?挨了那么一下子的人,谁还能活着说出真相?血肉模糊的尸体立即被送往那个老的焚化场。除了德国秘密警察和特别分队的人员之外,谁也看不到这些尸体。这些德国审讯人员有什么事情干不出来呢?如果这种传说是不真实的,还有其他同样可怕的情况是事实。

有一件事是确定无疑的,那天晚上燃烧起的火焰,对克林格尔分队来说,意味着死亡就要临头。班瑞尔已经下决心要逃跑,反正不逃也得死!到现在为止,穆特普尔一直是他的知心人。身为犹太人,你只能死里求生。腹中饥饿,浑身冰冷,筋疲力尽,他一面祈祷,一面进入了梦乡。

事实上,这次试验不成功。

总工程师普鲁弗来自一家拥有国际专利的著名公司——爱尔福特的托夫父子公司,他目前正处于一种难堪的地位。炉子的回火现象把浓烟和燃烧着的尸体碎屑回吹出来,把这个鬼地方弄得一塌糊涂!只有司令官和布洛贝尔上校凑巧没沾上。党卫军军官、文职技术人员,甚至普鲁弗本人都被喷溅得满身恶臭。每个人都吸进去了这种恶心、油腻的烟雾。真是一团糟!

然而,普鲁弗问心无愧。他认为第一次进行试验,把木料、废油和尸体混合起来烧是正确的。在这种新型的超高温焚尸炉里,尸体将变成燃料以加速焚化的过程,这就是这些容量巨大的装置的关键所在。需要在现场操作的条件下进行一次认真的试验。至于回火现象,无论由何种缺陷引起,他一定会把它调整好。要经过试验才能暴露出问题,否则何必进行试验?布洛贝尔上校当时正好在场,真是糟糕透顶,不过并不是托夫父子公司请他来的。

司令官和布洛贝尔上校离开时,由于进到肺里的那种恶臭烟雾而咳嗽不停。司令官气得大发雷霆,该死的猪猡老百姓!交货日期已经晚了两个月。接着又是三次延期试验,最糟糕的是布洛贝尔上校不早不晚,偏偏在今天来到这里,看见了这个大洋相。嗬,那个爱尔福特来的兔崽子工程师!漂亮舒适的花呢大衣、英国皮鞋、浅顶呢帽,向司令官担保,试验的问题一定可以解决,看来需要把他在奥斯威辛集中营里关上几个月,让他领教领教敷衍塞责地对待战时工程是什么滋味。立即把他送到第十一监区去,猪猡!

布洛贝尔上校在一旁没吭声,但他那副皮笑肉不笑的尊容就让人够受的了。

他们坐司令官的汽车向火葬场附近开去,一大片地面上浓烟弥漫,火光冲天。他们朝上风头的田野上走去——哎呀,糟了,又是瞎胡闹,特别分队人员正在使用火焰喷射器。司令官已经下了严厉的命令:布洛贝尔在集中营期间,禁止使用火焰喷射器!这些早已腐烂的尸体,有些是从一九四○年和一九四一年的老坑里挖出来的,烧来烧去就是烧不成灰,这是明摆着的事实。火堆熄灭之后,到处是一大堆一大堆烧焦了的残骸。但柏林的命令是:不留痕迹。不用火焰喷射器来收拾它,又有什么别的办法呢?但是,这样做就得耗费燃料,也就等于承认自己办事无能。难道非要让布洛贝尔知道奥斯威辛集中营无法解决燃烧问题不成吗?司令官曾三番五次地要求柏林派一些够格的军官来,他们根本不加理睬,派来的都是渣滓。他岂能事事亲自动手?

一片血红的火光,布洛贝尔望着那些火焰喷射器,满脸是眼空无物的神气。不错,他是一个行家。现在他已经看清楚了,那就让他把事情做绝了吧。让他去报告缪勒(1),让他去报告希姆莱!更理想的,让他去提出改进的建议吧。司令官毕竟是血肉之躯,他要照管十五平方英里土地上的各种设施。庞大的军火工厂和橡胶工厂正开足马力,还有别的项目正在施工兴建。奶牛场和苗圃,新设的集中营分营和新工厂不断出现。越来越多的政治犯不断地往他身上压,一来就是好几千人。木材、水泥、管道、铁丝甚至铁钉,都是重要的稀缺物资。整个营区到处都有严重的卫生问题和纪律问题。最头痛的是,载运犹太人的火车源源不断地到达,人数一批比一批多,特殊处置的设备自然就负担过重了。情况当然是越来越糟!艾希曼这个大老粗根本不懂得计划,办事只会瞎抓瞎碰,不是无所事事,就是忙乱过头。整个任务中最见不得人的就是这份差事。这是非做不可的事,但是无利可图,除了他们遗留下来的行李之外。

责任之重犹如泰山!在这种条件下,谁又能规规矩矩地做工作?

幸好布洛贝尔是一个建筑师,一个知识分子,他可不是艾希曼那样的人。在他们坐车回别墅吃饭时,布洛贝尔颇有雅量地不提出批评,他感觉得到司令官心头的滋味。他们洗了澡,换上了衣服,在书房里一杯饮品在手,他就变得和蔼可亲了。司令官知道,布洛贝尔酷爱杯中物。波兰女佣进来屈膝致礼,请他们入席进餐,这时,他差不多已有半瓶黑格—黑格牌威士忌下了肚。好得很,就让他喝个醉吧。这里有的是酒,可供布洛贝尔享用,要多少有多少。犹太人放在手提箱里带来的东西实在惊人,连酒都带上了。吃饭的时候,上校告诉司令官的妻子,自从战争爆发以来,他还不曾像今天这样尝遍各种名酒。她听了,高兴得脸都红了。布洛贝尔对她做的烤小牛肉、汤和奶油巧克力蛋糕赞不绝口,下厨的功夫确实是她的拿手好戏。布洛贝尔也拿孩子们的功课和他们吃蛋糕的好胃口开点儿小玩笑。他的令人生畏的神态已经烟消云散。只要几杯酒下肚,他就变得和蔼可亲了!司令官对还没进行的、令人头痛的正式谈话也就更加放心了,可是就在这时候——

呜!呜!呜!响起了警报。该死,有人逃跑啦!

甚至在这里,远在河边,奥斯威辛集中营的逃跑警报的尖厉呼啸声也震撼着窗子和墙壁,几乎掩盖了远处传来的嗒嗒的机枪声。真是不早不晚!布洛贝尔上校直挺挺地坐在扶手椅上,对司令官板起脸。司令官说了声失陪,立即飞奔上楼,拎起他的专用电话,七窍生烟。这顿晚饭是毁了。

假如这时有一架飞机在奥斯威辛集中营上空低空飞行——这种情况是不会发生的,因为这片位于波兰偏僻内地、方圆十五英里地面的上空,是严禁一切飞机甚至德国空军的飞机进入的——就会看到一片惊人的景象:雪花飘飘,探照灯照耀得如同白昼,比克瑙营地的大操场上,成千上万的男男女女排成队列,活像是一个军事行动场面,只有一点不像,那就是他们的服装,全是直条纹棉布的破烂囚服。

刺耳的警报声果真把这批囚犯吓得心惊肉跳,党卫军和狗腿子们棍棒齐下,骂声不绝,把他们驱赶出来。为了有人逃跑而集合点名的事情已经有好几个月没发生了,怎么现在突然又来了呢?

点名是每天都要经受的折磨。总有一天,会有各种书本把奥斯威辛集中营发生的更加骇人听闻的情况传扬出去:在妇女和儿童身上进行医学试验,成吨成吨地收集女人的头发和双胞胎的骨骼,德国秘密警察的凌辱虐杀,对奴隶劳工的随便杀戮取乐,当然还有秘而不宣地将几百万犹太人窒息杀死。所有这些都是事实,却是大多数服劳役的囚犯看不见的。点名并不比任何一种别的酷刑更好受些。不论早上还是晚上,也不论什么天气,他们列队站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一站就是几个小时。干最艰苦的重活儿也比点名好受一点儿,因为干起活儿来至少还可以暖和一点儿,思想也不那么紧张。点名的时候便会觉得饥饿难熬,大小便急得比死还难受,骨头都冷得发痛,时间好像凝固了。那些干瘪人往往就在点名的时候倒在地上。寒风刺骨的早上,每一次点名结束的时候,总是横尸遍地,运尸车来收拾掉尸体。如果一阵乱棒又把他们打活的话,难友们便把他们抬回营房,或者把他们拖了一起去上工。

但是,奥斯威辛集中营有大量的突击任务正在进行,用点名的方式残杀是不合算的。因此,还是在斑疹伤寒流行期间,当局就做出决定,取消发生逃跑事件时的这种额外点名。

那么,现在又是怎么回事呢?

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司令官打电话给他的副手,警告他,如果不把逃跑的猪猡立刻抓回来,党卫军里玩忽职守的人就要立刻被判处死刑。准得有人送命!要有人头落地!犯人嘛,叫他们滚出来!叫他们立正,站到天亮,臭王八蛋!然后赶他们去干活儿。

室外的气温是零下十摄氏度,司令官心里明白,他是在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因为他下了这道命令,就要让一大批摇摇欲坠的劳动力呜呼哀哉。顾不得那么多了!第一○○五特别分队的保罗·布洛贝尔在他这儿做客,现在不拿出一点儿颜色,更待何时。奥斯威辛集中营不能坍台!点名就是表示他办事可不含糊。只要党卫军感到害怕,事情立刻就会见效,他们会把那个臭王八蛋抓回来的。

从奥斯威辛集中营逃跑是可能的吗?

是的。跟其他的集中营比起来,奥斯威辛集中营要算一个筛子。

奥斯威辛集中营,这座制造死亡恐怖的严密堡垒,总有一天要在世界上赢得令人谈虎色变的名声。实际上,这里是一片稀稀拉拉、杂乱无章的工业区,不断地向外扩展,永远混乱不堪。它的史册上将会记载下大约七百次逃亡事件,其中有三分之一是成功的。如把不见于记录的也算进去,则总数也许可以增加一倍。这笔账是谁都算不清的。

像奥斯威辛这样的集中营,在德国的集中营中没有第二个。

纳粹早期的德国集中营,只是对政治上的反对派进行隔离和实行恐怖手段的肮脏地方。但是在战争时期,这类集中营的规模扩大了,数量成百地增加,遍布全欧洲,塞满了外国人,它们都成了德国人管理下的工厂里给奴隶住的牲口圈。在如此恶劣的条件下,囚徒们无疑是要大批死亡的。党卫军只在六个集中营里——都在波兰的偏僻农村地区——精心安排了以卫生消毒为名的欺骗手段,把一批批犹太人在他们到达的时候全部杀光。

这六个地方的德国名字分别为:切尔诺、贝尔赛克、索比堡、特雷布林卡、马伊达内克,还有奥斯威辛。

在这些集中营中,奥斯威辛集中营可谓独树一帜。这不仅因为它使用了一种氰化物杀虫气体,而其余五个集中营则用卡车发动机排出的废气,这点区别并不重要。主要的区别在于,屠杀是其他集中营的唯一目的,尽管有时犹太人大量拥来时,也偶尔作为奴隶使用一下。因此,想从这几个集中营里逃跑是非常困难的。

奥斯威辛集中营自成一体:它既是用窒息方法致死的最大中心,也是对尸体进行掠夺的最大中心,同时又是德国在欧洲占领区使用奴隶劳动力办工厂的最大中心。它庞大无比,因此松弛散漫。它太庞大、太复杂,又是仓促上马的,因此无法进行严格控制。掠夺犹太人也产生了令人不安的后果,财物实在太多了。犹太人大部分都很穷,每人只带来两只手提箱,但人数众多,掠夺物也就积少成多。单是假牙上的黄金就聚沙成塔,价值千百万德国马克。党卫军的训练和士气因此一蹶不振,妇女劳动营里的那些在淫威下屈服的犹太女人的诱惑力倒还在其次。尽管惩罚严厉得无以复加,小金锭仍从熔炼车间里不翼而飞,在奥斯威辛集中营里流通,成为一种进行危险交易的、奇特的秘密货币。

事实上,司令官缺少支撑这个局面的人力,他向上级诉苦是有道理的。斯大林格勒战役正在进行,军队需要的兵员越来越多,希姆莱也在组织党卫军的战斗师。经过这样的搜罗,剩下来的德国人是些什么货色呢?不外乎是些愚蠢的、无能的、年老的、残废的、犯罪的——说句老实话,都是些垃圾。即便是这样的人也还不够充数,因此必须扩大招收狗腿子的范围,把外国囚犯也招收进来。

问题就出在这里。狗腿子中当然有许多人向党卫军献媚拍马,为了保全自己而要别的囚犯惨受非刑。奥斯威辛集中营是一台作践人性的机器。非德国籍的狗腿子中有非常多的人是软心肠的,所以才有抵抗运动的存在,所以有许多人逃跑。波兰人、捷克人、犹太人、塞尔维亚人、乌克兰人,都是一样的,都不是真正靠得住的。他们甚至使一些头脑糊涂的德国人发善心。

是的,从奥斯威辛集中营逃出来的人为数不少。

司令官一次又一次听到希姆莱说起他们,这对他的前程是一个威胁,他至少要把这个逃犯抓回来,好给布洛贝尔上校留下一个好印象。这个第一○○五特别分队的指挥官是深得希姆莱赏识的。

一个小时过去了。

一个半小时。

两个小时。

在书房里,布洛贝尔上校正说得起劲,司令官却熬不住了,一次又一次地看他那只新近到手的古董时钟。也许还不如说布洛贝尔上校是在咕哝个不停,因为他喝掉的白兰地也够吓人的。如果换一个时间和场合,司令官对倾听这样一个身居高位而深知内幕的人讲这样一些酒后的私房话,是会觉得轻松愉快的,但此刻他如坐针毡。他确实没心思聆听他的谈话,也尝不出库瓦西耶二十年干邑的醇香。他已经有口无心地向上校保证,他的警卫部队“马上就会抓到这个流氓”。说这句话可不是开玩笑!现在他是把自己的脑袋放在铡刀上了。

在外面的大操场上,只能用很粗陋的办法来计算时间的推移,例如肩膀上积雪的厚度,或者挨冻的肢体、鼻子和耳朵麻木感的扩散程度,或者倒在地上的囚犯的数目。不如此,又用什么办法可以说出个时辰来呢?运动可以计时,但这里没有运动,除了担任警卫的狗腿子来回走动的脚步声——他的皮靴在雪地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什么声音也没有,头顶上空也没有星星移动。轻如鹅毛的雪花漫天飘落,洁白明亮,落在穿着条纹衣服、伫立不动、瑟瑟发抖的囚犯行列中。班瑞尔·杰斯特罗感觉不到膝盖以下还有两条腿,凭这一点,他猜想应该有两个小时过去了。早晨点名的时候,克林格尔又该不高兴了。班瑞尔知道已经有十三个人倒在了地上。

新来的那个卢布林人站在杰斯特罗和穆特普尔中间,突然不顾自己和别人的死活,大声喊了起来:“还有个完没有?”

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倒抽一口冷气也像是一声呼叫,像是一声枪响。这时,看守长从身旁走了过来!班瑞尔虽然看不见他,但听到了背后的皮靴声,他熟悉这种脚步声,他闻到了抽烟斗的味道。他等着,就要听到木棍打在这个笨蛋的薄棉布帽子上了。但这个狗腿子继续向前走去,碰都没碰他一下。真是一个德国蠢货!照理讲,他应该用木棍敲这家伙一下,但他情愿不去碰他。这次点名的一个收获是党卫军的奸细暴露出来了。

是党卫军的奸细也好,不是奸细也好,这个家伙并不是装蒜。不多会儿,他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翻滚一下,侧身躺在地上,直翻白眼,目光呆滞。他本来保养得很好,又是刚进集中营,应该更经得起折腾。集中营或者使你衰弱,或者使你坚强。就算抵抗运动不曾把那家伙干掉,最后他也要变成一个干瘪人送掉狗命。

布洛贝尔现在已经说够了,倒在椅子上,舌头已经不听使唤,歪拿着杯子,白兰地也洒了出来。他的意见和他的自吹自擂都已成了狂呓。司令官却心存疑虑,别看布洛贝尔喝醉了,实际上是在精明地跟他玩猫捉老鼠。对此次来奥斯威辛集中营的使命,他至今只字未提。这次逃跑事件,如果不马上逮住人犯的话,会让他抓到一个大把柄。

布洛贝尔自称,关于处置犹太人的整个计划,都是他的主意。一九四一年,他在乌克兰领导一支特别行动队的时候,摸准了党卫军原来的计划问题出在哪里。他在请病假到柏林之后,向希姆莱、海德里希和艾希曼呈递了一份绝密备忘录,备忘录一共只有三份——关系太重大了,连他自己都不敢保留一份。因此,他无法证明目前的这套办法是他想出来的。不过希姆莱是知道的,所以布洛贝尔现在能够领导第一○○五特别分队——党卫军中最艰巨的一项任务。的确,德国的荣誉已经落在保罗·布洛贝尔的肩上。他认识到自己肩负的重任,他希望更多的人认识到这一点。

据布洛贝尔说,他在乌克兰看到的情况糟糕极了。当时,他只不过是一个奉命行事的小卒,他被派往基辅,他们命令他到那里去完成一项具体任务。任务完成得很顺利。他在城外找到了一条深沟,把犹太人成批地集中起来,赶到这条叫作巴比亚尔还是什么的深沟旁边,每次一两千人。每次都要花上几天工夫。基辅有六十多万犹太人,在此之前,这样大规模的任务还不曾有人干过。只要不是他亲自动手,什么事情都会被弄得一塌糊涂。部队未能阻拦住向巴比亚尔拥来的老百姓,而看热闹的人中,有一半是德国士兵。真丢人!人们观看执行死刑就好像在看一场足球比赛!哄笑的、吃冰激凌的,甚至还有拍照的!拍摄从背后射击跪着的妇女和儿童,一个个滚进深沟!这种情况严重损害了步枪行刑队的士气,他们不喜欢被摄入这样的镜头。他不得不下令暂停,跟陆军部队大闹了一场,把这个地方警戒起来。

而且,犹太人都是穿着衣服被枪决的,然后就那么用推土机把他们掩埋掉,谁知道他们身上藏了多少钱财和珠宝。简直是白痴!至于犹太人在基辅的那些空房子,乌克兰人都大摇大摆地走进去,看到什么就拿什么,因为大家都知道这些犹太人到什么地方去了,而帝国什么也没捞到。

布洛贝尔当时就看出来了,如果不加以妥善处理的话,德国将损失价值几十亿美元的犹太人财产。他的备忘录为此订出了完美周到的计划,希姆莱一见大喜。结果是奥斯威辛集中营和完全修正过的处置犹太人的办法。

虽然布洛贝尔讲的话纯属吹牛,但司令官并不想和他争辩。也许关于乌克兰是没什么好说的,早在德国军队逼近基辅之前,他就同希姆莱会面谈起过处置犹太人的问题,后来又同艾希曼谈起过。早在一九三八年,艾希曼在维也纳犹太移民局使用的一套办法,就是奥斯威辛集中营采用的经济手段的模型。司令官听说过维也纳的一套办法,犹太人从大楼的一个门口进去的时候,还是腰缠万贯、趾高气扬的资本家,然后经过一间间办公室,签署一份又一份证件,等到从大楼的另一头出来的时候,一个个手中拿着护照,身上已被搜刮一空,变成了穷光蛋。至于对犹太人进行特别处置,然后由官方统一收集他们的财产的赖因哈特行动,一向是归格洛博克尼克(2)掌管的。因此,布洛贝尔竟要宣称——

丁零零!丁零零!

这是司令官有生以来听到的最美妙的声音!他立刻站了起来。别墅里深更半夜响起电话铃声,绝对不会是为了报告失败的消息。

大雪纷飞,鼓声也像被捂住了一样,因此一直等到它敲到隔壁营房的队列时,班瑞尔方才听到。逃犯被抓住了,现在正被押着走过比克瑙营房的队列!如果他非被抓住不可——愿上帝怜悯他——那就早一点儿抓住他吧。几个月以来,班瑞尔还是第一次担心自己的两条腿会支撑不住。听到鼓声给他增添了力量。两个党卫军人员正在把一个行刑架搬到操场上,很快就要结束了。

那个家伙过来了,走在他前面的是三个军官,跟在他后面的也是三个军官,中间留下充足的空间让他独自表演。有一个人用削尖的木棒不停地戳他,使他不停地一面敲鼓,一面跳跃。这个可怜的家伙简直没法儿两脚落地,但他还是在继续向前走,敲着鼓,不停地跳跃着走过来。

他身上的那套小丑服装因为穿得过久而陈旧不堪,鲜黄的颜色,臀部和腿部都沾满了血污。这景象仍然极为滑稽可笑。他脖子上挂着那块常见的牌子,上面用德文写着又粗又大的黑体字:“好哇,我回来啦。”他是什么人呢?脸上涂抹得乱七八糟,嘴涂成了红色,眉毛画得又粗又长,实在认不出来。当他有气无力地猛敲着鼓,从他们面前走过的时候,班瑞尔听见穆特普尔喘了一口气。

拷打的时间并不长,但当他们把他的屁股脱光的时候,那部位已经血肉模糊了。他又挨了十下打,他们不准备使他过分衰竭。德国秘密警察的审讯高于一切,他们得让他继续像个活人的样子,以便用刑逼供。他们甚至还要给他吃点儿东西,使他恢复元气。当然,他们最终还是要在点名的时候把他绞死,不过到那时,他也已经被折磨得差不多了。逃跑真不是一件好玩儿的事。话说回来,如果你不逃跑就得化为青烟升上烟囱的话,那么你找另一条道路离开奥斯威辛也就不用担心会折本了。

冻得死去活来的行列解散了。党卫军和狗腿子驱赶着难以举步的囚犯回营房去,咒骂着,用木棍打着,用皮鞭抽着。有些人踉踉跄跄地跌倒了。他们站着不动的时候,是两条僵硬的腿支撑着他们,冻僵了的关节一弯曲,马上就倒下去!班瑞尔听说过这种情况。他从拉姆斯多夫来的时候,路上就体验到了这种情况。他的两条冻得麻木了的冰冷的腿走起路来,就好像两根铁棍子,要靠臀部的肌肉直挺挺地挪动它们。

木房子里的气温必定是在零度上下,但至少里边不下雪,算得上一个温暖的栖身之处。事实上,那里就是家。熄灯之后,穆特普尔戳了戳班瑞尔,班瑞尔翻身靠近他,把耳朵贴在工头儿的嘴边,感到他呼出来的温暖气息,声音模糊微弱:“计划取消。”

班瑞尔换了个位置,把嘴凑到了穆特普尔耳边:“那人是谁?”

“就别问了,一切取消。”

司令官挂上电话的时候,浑身轻松,满心喜悦,哈哈大笑。他告诉布洛贝尔,是警犬跟踪发现了他。这个该死的废物藏在一辆从犯人厕所往外运粪便的大粪车里,企图逃走。他没能走远,全身是粪,三个人用水管子把他冲干净。就是这么逮住他的!

布洛贝尔拍了拍他的肩膀,颇有见地地说,逃跑未遂对整顿纪律来说倒不是一件坏事。给这些狗杂种来一个杀一儆百。司令官心想,现在正是难得的心理时机,于是他把布洛贝尔请到了楼上他的办公密室。他先把房门锁上,然后把壁橱的门锁打开,将宝物拿了出来,郑重地在桌子上摊开。布洛贝尔上校惺忪蒙眬的两眼顿时睁大了,闪出了又妒忌又羡慕的光芒。

这包东西都是女人的内衣:巧夺天工的珍品,工艺精致的织物,玲珑剔透,看上去如同一丝不挂,男人一见就会情欲冲动。有紧身短裤、胸罩、衬衣、衬裙、吊袜带,都是薄如蝉翼、色似敷粉的丝织品,洗烫得平整光洁,电影明星马上可以套上身去!举世无双的佳品!司令官解释说,他派了一个人在脱衣室里专门收集这类最精致的东西。有些犹太女人简直使人灵魂出窍。哦,我的天哪,剥下的这些贴身玩意儿有多可爱!

保罗·布洛贝尔上校两手抄满了短裤和紧身褡,将它们像紧贴女人的臀部那样紧贴在自己下身。他朝司令官咧开嘴笑着,乐极忘形地哼了起来——啊啊啊啊啊啊!司令官说,这包东西是送给布洛贝尔上校的一点儿礼物。这种东西有的是,数以吨计,但这些都是优中择优的精品。党卫军将把一包精心挑选出来的好货送到上校的飞机上去,还有一些够味的苏格兰威士忌酒和白兰地,以及几盒雪茄烟。

布洛贝尔同他握了握手,轻轻地拥抱了他一下,立刻变了一副面孔。他们坐下来,谈公事。

首先他向司令官大谈焚化场胜过火葬场的优点。他是了如指掌、胸有成竹的。他对如何改进火葬场的性能提供了一些技术上的诀窍,真是大有帮助。然后他谈到了正题,他认为奥斯威辛集中营给他送去的不是工人,而是垃圾。第一○○五特别分队的任务是非常艰巨的。他得到的这些人连三个星期都支撑不住,而三个星期的时间只能教会他们技术。他已经懒得向柏林不断诉苦了。他懂得,要想干出点儿名堂来——就像司令官一直讲的那样——就要亲自动手。所以,他现在亲临奥斯威辛来解决这个问题,这种局面必须扭转。

语气是友好的。司令官答应尽力照办,他自己的处境也有难言之苦,因为希姆莱还没打定主意,奥斯威辛集中营到底要起什么作用。他是想消灭犹太人呢,还是想让他们干活儿?有时这个星期艾希曼把司令官臭骂一顿,嫌他送到劳动营去的犹太人太多了,为什么不把他们特别处理掉?而下个星期,或者就在第二天,经济处的波尔又向他抱怨,指责他送到工厂去的犹太人太少。他刚收到一份指示,有四页纸,规定生病的犹太人到达以后,只要还有能劳动六个月的潜力,就让他们养好身体,然后让他们去干活儿。凡是对奥斯威辛集中营的情况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这完全是废话,纯属官僚主义的屁话!但这是指示,必须执行。他要为十几个工厂提供劳动力,而劳动力永远是不足的。

布洛贝尔根本不理他这一套,第一○○五特别分队的需要高于一切。司令官要不要请示一下希姆莱呢?布洛贝尔——现在的口吻已不那么友好了——只有在得到保证,立即给他运去四百个或五百个体格健全的犹太人劳动力之后,才肯离开奥斯威辛集中营。体格健全,就是在被消灭之前能进行三个月或四个月的重体力劳动。

司令官是一个只要略施压力就有办法的人。干这一行,他只能如此。有一条妙计。他向上校表示,上校已见到过二号焚化场的特别分队干活儿的情况,这是一支相当出色的劳动队,吃得好,身体棒,集中营里没有比这更好的料了。工程一结束,就要把他们全部消灭掉。焚尸炉下星期生火。这么办行不行?第一○○五特别分队可以把二号焚化场特别分队接收过去。满意了吗?

布洛贝尔对此十分满意。两位军官握手言欢,接着又开了一瓶白兰地。

他们在凌晨三时方才跌跌撞撞上床睡觉,在这以前他们得出了结论,一致认为他们从事的事业虽不光彩,但无上光荣,因为党卫军是国家的灵魂;前线的士兵的任务没有他们那样艰巨;只有绝对服从元首,德国才能得救;犹太人是祖国永恒的敌人,要彻底清除他们,这次战争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只是屠杀妇女和儿童看来未免有点儿残忍;干这一行虽然肮脏卑鄙透顶,但无奈欧洲的文明和文化的前途危在旦夕。关于这些使他们烦恼的问题,他们很少这样开诚布公地谈过,但使他们相当惊奇的是,他们发现在精神上是亲如家人的。他们相互搭着肩膀,摇摇晃晃地往卧室走去,最后几乎以爱抚的口气相互道了晚安。

一个星期之后,几辆卡车把焚化场建筑特别分队运到克拉科夫。在这支劳动队离开奥斯威辛之前,就已经有人从劳动处传来消息,介绍了第一○○五特别分队的情况。这种转移只不过是推迟死刑的执行。不过,从第一○○五特别分队逃走比较容易已经出了名。在克拉科夫,他们乘火车北上。穆特普尔和杰斯特罗偷偷携带着内容完全相同的照相底片,那是在他们临行前经过搜身、剥光衣服、另外换上衣服之后,有人悄悄塞给他们的。他们两人把在波兰和捷克斯洛伐克的抵抗组织的名称、地址以及要把底片送到布拉格的地址,都一一记在心里。

* * *

(1)海因里希·缪勒,纳粹德国重要政治头目,曾任党卫军地区总队长。

(2)德国集中营头目,曾指挥卢布林党卫队和警察。

第四十七章

全球滑铁卢三:隆美尔

(摘自阿尔明·冯·隆的《世界大屠杀》)

命运的转折点

温斯顿·丘吉尔在他的回忆录中,把阿拉曼战役称为“命运的转折点”。事实上,这是一场饶有趣味的遭遇战的典范,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战术在沙漠地带的重演。阿拉曼战役和“火炬行动”在政治上的双重冲击,无疑是十分严重的。正是美国在北非西端小心翼翼地染指欧洲大战的当口儿,传奇式的“沙漠之狐”在东端被赶出了埃及,举世震惊。盟国士气大振,德国士气低落,意大利士气则一蹶不振。

北非战场尽管战线异常漫长,战斗进行得有声有色,但它毕竟是一个次要的战场。地中海战略是打赢这次战争的最后机会,希特勒一旦放弃,这条战线上的战役就一降而为一场代价高昂而结局悲惨的小战役;而且当他为时过晚地把大量兵力投入突尼斯时,它就变成了一次军事上的大出血。丘吉尔本性不改,用了二十来页篇幅去写阿拉曼战役,而对斯大林格勒战役和瓜达尔卡纳尔战役的叙述,加起来只有七页左右。历史眼光的短浅,算得上登峰造极了。

丘吉尔的最大失策

首先,丘吉尔对他的军队司令员的愚蠢干涉造成了北非战场的这种形势,当然他对此只字未提。

英国人在敦刻尔克的危局中抛弃盟国而逃之夭夭。法国已经站不住脚,于是墨索里尼便在一九四○年把意大利投入战争。这位意大利独裁者满以为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捞取两个已经入土的帝国留下的战利品,所以他从利比亚这块辽阔而干旱的土地上向埃及发动了侵袭。这种情景犹如一只鬣狗把一头受伤的狮子误认为死狮子而过早地去咬它。英国的空军和海军几乎完好无损,他们的中东军团也是这样。他们不仅从陆地和空中反攻,迫使意大利人向西逃窜,而且向南方派出少量兵力,一举拿下索马里和埃塞俄比亚,从而在红海和东非海岸全线为英国海上运输清除了障碍。

当时,在地中海沿岸,意大利人被打得溃不成军。英国的装甲纵队在哪里出现,哪里的意大利人就纷纷不战而降,尽管他们在人数上大大超过敌人。眼看英国就要赢得北非的战争,直抵中立的法属突尼斯了。也就是说,他们掌握了地中海的制海权和制空权,这将给我们带来极其严重的后果。

虽然希特勒当时一心筹划入侵俄国,但这一连串事件还是促使他向西西里岛派遣了一支空军飞行大队,向的黎波里派出了一支规模不大的装甲部队,以加强面临崩溃的意大利部队。永垂不朽的隆美尔就是这样出场的。一九四一年二月,他在的黎波里登陆的时候,正值意大利部队濒临土崩瓦解,当时他只是一位名不见经传、资历较浅的装甲兵将军。单凭他一万人的非洲军团是很难阻挡迅速逼近的英国军队的,但丘吉尔在整个战争过程中的一次最愚蠢的行动,为隆美尔提供了具有历史意义的大好机会。

当时,无勇无谋的墨索里尼在希腊陷入困境,而希特勒想先和巴尔干国家改善关系,以便进攻俄国。表面看来,我们可以入侵希腊去稳定那里的局势。正是由于丘吉尔做出了这种判断,他才命令取得节节胜利的非洲部队停止前进,强行抽调出四个战斗力最强的师,把他们运往希腊!他的巴尔干狂的老毛病又犯了,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他就曾为此在加利波利出丑。

在两次世界大战中,丘吉尔都被一种怪诞的念头附了身,使他认为巴尔干半岛上早先的奥斯曼帝国遗留下来的一片颓垣断壁上像七巧板一样拼在一起的那许多小国家,那许多说五花八门的语言、叽里呱啦的人,会听人笼络而联合起来,“奋起反对德国”。这次,他的这种愚蠢行动使英国又经历了一次小小的敦刻尔克撤军,在希腊和克里特岛惨遭失败,而且丧失了保全北非的机会。这四个师败回利比亚的时候,他们的装备已破烂不堪,锐气已消磨殆尽,但隆美尔已站稳脚跟,而沙漠战役仍在继续。要进行两年的激烈战斗,整个英美强大的部队联合发起进攻,才能弥补由于丘吉尔的愚蠢举止所造成的损失,才能夺回英国本来已经到手而被它丢掉的战果。

英译者按:世上没有不犯错误的伟大人物。丘吉尔将部队从北非调往希腊是时机上的失算,但他在其大言不惭、妙笔生花的六卷本《第二次世界大战回忆录》这部历史著作中对此没有认账。人们若想对当时发生的情况有一个更加清晰的理解,就必须阅读其他人的一些著作,包括像隆这样的著作。

沙漠之战

北非的沙漠战役是相距一千四百英里的利比亚的黎波里港和埃及亚历山大港这两个海港基地之间的拉锯战,长达一年半之久。它像是一场轮番进行追逐的游戏,开始是非洲军团,继而是英国部队,都为了发动进攻而拉长了供应线,都是因补给不足而又各自撤回基地。隆美尔写道:“沙漠战役之胜负,在交火之前就由军需部队决定了。”可见后勤供应在这次战役中所起的关键作用。

暴露南方侧翼在埃尔温·隆美尔出色的沙漠战术中占有主导地位。北面是地中海,南面是一片广袤无垠的沙漠地带,面对这一望无际的暴露侧翼,传统的陆战法则也就无用武之地了。隆美尔就是以这种侧翼运动取得了一个又一个胜利,因为他不断变换花招儿,弄得他呆头呆脑的敌人眼花缭乱,晕头转向。

然而,一支沙漠军队的活动范围犹如一支舰队,取决于它所能携带的燃料、食物和水的数量,以及返回基地时所需的相等数量的储备。隆美尔一往直前,势如破竹,有点儿忽略了这种限制。所幸的是,他的参谋人员没有忘记这一点。而阿道夫·希特勒对此是永远无法理解的,他的头脑仍旧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的一个步兵的头脑。在欧洲,物资充沛的供应线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我们的军队可以靠被占领的富饶国家——像法国和乌克兰——取得给养。对装甲纵队在寸草不生的茫茫沙漠地带行进的情景,希特勒是想象不出的。尽管他在统帅部经常观看新闻纪录影片,但这些影片的内容在他僵化的头脑中是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的。

关于隆美尔飞到东普鲁士的元首大本营去要求增运补给的情况,其中有两次我在场,有一次戈林也在那儿。这两个政客的那种爱理不理、稀里糊涂的眼神,一定使隆美尔感到恶心。希特勒两次的反应都一模一样,都是拿这位驰骋疆场的大将军不着边际地打趣奚落一番,说他是一个“悲观主义者”,满口应允改善补给,还表现出满腔热情,相信隆美尔“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能应付得了”,然后再发给他一枚勋章。 o1LdQGaysPkgV+cKTYsA3dfK9aR4/Im1oz8UeTqgl04ABqVFZyp4T2g9B/qRq3A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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