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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回忆:全2册17

盟国的报界响起了长时间的大喊大叫,反对不顾廉耻地使用这个坏蛋。一场政治风波由此而起。艾森豪威尔将军考虑辞职,罗斯福总统经受了报纸日复一日的攻讦诋毁,其聒噪刺耳胜于平常。后来只是因为又一次出现了战争中的天赐良机,这场风波才算雨过天晴,有一个理想主义的法国青年开枪打死了达朗。又过了些时候,召开了卡萨布兰卡会议,吉罗将军违拗不过百般的哄劝诱说,绷着脸跟丘吉尔、罗斯福、戴高乐一起照了相,所以我们今天才能看见这位体面人物的尊容。他是一个瘦高个儿,不过没戴高乐那么高、那么瘦。胡子比较大的那个就是他。

正是在为了吉罗的体面而通信频繁的当口儿,拜伦·亨利被卷了进去。说也奇怪,他在潜艇上的经历跟这件事毫无干系。他就像涡流湍急的溪水里的一只软木塞一样顺着水势漂流打转,在直布罗陀和马赛之间转来转去,对那股推动力却毫不知情。他之所以被委派这个任务,纯粹是因为他是经过批准可以承担美国高级机密任务的人。直布罗陀经常缺少美国信使,进攻迫在眉睫,人手尤嫌不足。自从拜伦和塔茨伯利父女邂逅以来,他已数次为此奉命出差,虽然那几次出差都不曾去过马赛,但他跟领事馆通过信件和电话,有过接触,为的是打听娜塔丽的下落。

他也像这海边巨崖上的每个人一样,知道一次大行动已是近在眼前。电线的嗡嗡声在整个基地上到处震响,军舰和作战飞机集结得越来越多,大官们一个个屈尊光临,各个都带来一批团团转的自命不凡的僚属,所有这一切都使他想起中途岛战役前夜的珍珠港。但是目标在哪里,非洲、撒丁岛、法国南部甚至意大利,则非拜伦所知。他从未听说过有个亨利·吉罗将军,就是现在也没谁跟他说起过此人。早晨八点钟,他一身油污,在一艘挨着“梅德斯通”号停泊的老朽潜艇里一个劲儿地要使一台开不动的空气压缩机起死回生。快到中午的时候,他匆匆换上干净的便服,又一次把信使公文袋的链条拴在手腕上,口袋里揣着外交护照,出发到马赛去了。

他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收到莱斯里·斯鲁特的片纸只字。他一次次向马赛领事馆打听,还是杳无音信。这一回他亲自去了,便存心要查问个清楚。给他的指示是要他把上了锁的公文袋面交给某一位副领事,等候一份密码回电,拿到了就火速带回来。他盘算着会有时间去找几个人查问。就这样,他到底把娜塔丽找到了,虽然那最后一个环节纯粹出于偶然。要不是她离开了意大利,要不是他自己来到了直布罗陀,就谈不上会有这样的相逢,但是那咫尺天涯的距离得以跨越,则是由于运气。

他在寒冷的倾盆大雨中到达领事馆,解开链条之后,便把公文袋递交给副领事。副领事名叫萨姆·琼斯,一张无法形容的面孔,配上一套无法形容的服装;一块毫无显眼之处、正好用来神不知鬼不觉经手军事情报的好料子。拜伦一面脱掉滴着水的雨衣,一面向琼斯打听:“卢修斯·巴比奇还驻扎在这儿吗?”

“卢克·巴比奇?当然在。干什么?”

“我要找他谈谈。我能在这儿待多久?”

琼斯脸上露出皱褶,此刻的狐疑神色和他的平凡相貌颇不相称;这个情报人员正透过干瘪瘪的副领事这层外衣向外窥视。“你有的是时间。卢克的办公室就沿这条走廊过去,门上有块毛玻璃。”

毛玻璃门里面,一个面孔瘦削的女人,灰白头发用发网紧紧网住,坐在一张堆满公文表格的办公桌前嗒嗒嗒地打字。接待室里挤满了难民,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像是坐在那里等了几天了。这位女秘书冷冰冰地看了他一眼,当她看清了他的面孔和他为了充当信使而穿的美国便装上衣和便裤的时候,这冷冰冰的一瞥立即转变成了一副迷人的笑脸。他没受到什么留难就通过了她这一关,前去会见巴比奇。

在里面的一间办公室里,从宽大的窗口透进的苍白暗淡的光线照射在与真人一般大小的罗斯福总统和科德尔·赫尔的两幅镶在镜框里的照片上,同样也照射在一幅《乔治·华盛顿横渡特拉华河》的拙劣的复制品上。一个肤色红润的秃头胖子在办公桌后面站起来和拜伦握手,蓝色的眼珠子透过金丝边眼镜闪烁发亮。“亨利中尉,嗯?我记得你的来信,中尉,也记得你打来的几次电话。直布罗陀的线路糟透了。美国有名的世家,姓亨利。是帕特里克的本家吗?哈哈!潜艇军官,是吗?我的儿子想参加海军,但是没成功,眼睛不好。他现在是空军,做后勤工作。直布罗陀那边对战局有什么看法?我知道当信使出差挺有趣,不过我认为你还是应该在太平洋上。好吧,请坐,请坐。”

卢修斯·巴比奇向拜伦打听他最近一次回美国去是在什么时候,有没有去看过什么重大的棒球联赛。坐在嘎吱嘎吱响的转椅上摇来摇去,他认为之所以有人大肆鼓噪要求把迪马乔和费勒这样的棒球明星抽去服兵役,是因为这里面可能有些用心可疑的人在进行煽动。几百万工人在生产飞机坦克,有那么几个大球星给这些工人解解闷,这有什么不好,干吗偏要把他们赶去扛步枪滚泥巴,使得大联盟里尽是些被征兵处除名或不够格的家伙?巴比奇在打趣揶揄的时候,他的两只鼓出来的眼睛也在透过金丝边眼镜注意观察着,他的手背不停地擦着他的刮得像牧师一般洁净的下巴颏儿。

“对了!”巴比奇说,他的语调像捻了下开关似的一下子变了,“我记得,你要打听的是你的妻子。可不可以请你把经过给我再说一遍,省得我再把你的来信翻出来?还有一个叔叔,是不是?”

“是的,他叫埃伦·杰斯特罗,是一个作家。”拜伦说,“我妻子是娜塔丽,拜伦·亨利夫人。我的儿子叫路易斯,是一个抱在手里的娃娃。我不知道他们的下落,不过我有理由相信,他们可能就在马赛或附近一带。”

巴比奇从头到尾不停地点头,脸上是不置可否的笑容。“他们是美国人?”

“当然。”

“护照都齐全吗?”

“是的。”

“那他们还逗留在自由区干什么?我们早就把所有人都送回去了。”

“这样说来,他们还没上这儿来?”

巴比奇从抽屉里抽出一本黄色的拍纸簿,左手拿起一支钢笔。他满脸是殷勤的笑容,朝拜伦点一下头,眼睛眯成一条细缝。“趁你在这儿的时候,还是把所有的情况都告诉我吧。你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最后一次知道他们的所在,等等。我知道得越多,我就可以查得越彻底。”

有一种本能告诉拜伦要小心行事。“杰斯特罗自从在耶鲁大学退休以后,一向住在锡耶纳写书,娜塔丽给他当秘书。我们参战的时候他们就陷在那儿了,所以——”

“让我在这儿打断你一下,中尉,在意大利被集中看管的全体美国人都已经在五月份交换了。”巴比奇拳起左手,握住钢笔,说话的时候脸带笑容,手不停地写,“所以现在他们应该到家了,没问题。”

“是的,我当时正在太平洋。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但他们没被交换。”

“真怪。”

“不知是什么人最后听说的,他们要设法到法国来。”

“你是说要非法地来。”

“我实在不知道什么别的具体情况。”

“她叔父的名字叫什么来着?”

“杰斯特罗。”

“请把它拼出来。”

“J—A—S—T—R—O—W。”

“著名的作家吗?”

“‘每月一书’读书会选中过他的一本书。”

“够出名的了。那是一本什么书?”

“《一个犹太人的耶稣》。”

这立即引起了巴比奇的反应。他的笑容消失了,眉毛高高竖起,两眼闪亮。“哦,他是犹太人?”

“不守犹太规矩了。”

“没有几个犹太人不守,问题是他属于这个民族,是不是?”他稍歇一下,又露出一点儿得意的微笑,“你的夫人也是吗?”

“是的,她也是。”

“你可不是,看得出来。”

“对。”

写字的左手停了下来。巴比奇客气地点一下头,眨一下眼睛,站起来朝外面的房间走去。“请等半秒钟。”他去了有五分钟,这时候拜伦便看着华盛顿、罗斯福、赫尔和街道对面一排经风吹雨打的黑黢黢的房屋。巴比奇回来了,在办公桌后面坐下,两手合握在胸前。“没有,他们不在马赛。也没有任何记录说明他们是在未被德军占领的任何地方。你上国际红十字会去查过吗?他们是犹太人,他写的又是那种书,他们很可能被搞到意大利集中营里去了。”

“他们会不会已经到了土伦,或者阿尔及尔呢?你们能知道吗?”

“如果他们去向美国领事馆报告了,我应该能够知道。这个地区里的所有美国人的名册是归我管的。可是,如果他们是想非法从法国过境的话——这个嘛,我们希望他们没这么干,中尉,法国警察对潜逃的犹太人可凶呢。”他快活地笑着,“但是,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做那样的蠢事,如果他们的证件都是齐全的话。对吗?”

“对。”拜伦噌地站了起来。

“确实,这是很难遇到的情况。”巴比奇用手背擦着他的下巴颏儿,“你在潜艇上,你的夫人在给她叔父工作,这个叔父又专门写些‘左’倾的书,现在——”

“什么?《一个犹太人的耶稣》根本沾不上什么‘左’倾的边。”拜伦也顾不得他语气里带点儿不客气的不耐烦了,“这是一本历史著作,并且很精彩。”

“哦?很好,那我一定要拜读一下。我还以为它是把我主耶稣写成一个革命家那一类的陈词滥调哩。老牌的‘左’倾路线就是那样,是不是?”

“多谢了。”拜伦大步走了出去,憋了一肚子气,从澳大利亚万里迢迢来到这里,碰上这么一个倒霉的结局:马赛领事馆里面的一堵官僚衙门的石头高墙散发出卑劣的反犹主义霉菌的臭气。他身边带着一个公谊会救济机构和一个犹太委员会的地址,虽然还在下雨,但他决定走着去,好把他的怨气散发掉。他上次来马赛是在一九三九年,那还是在他从佛罗伦萨的研究生班退学出来到处游荡的日子里,他还保留着快乐的记忆——卡纳比埃林荫大道上琳琅满目的橱窗里陈列的货色和海味餐馆,还有此间的喧闹欢乐的人们,他们跟别处的阴郁的法国人迥然不同。不论天晴天雨,不论时运好坏,马赛曾经给他快乐。

它变得多了。人们显得憔悴、困乏、贫穷。长长的、宽阔的、安静的卡纳比埃林荫大道上,除了来往汽车之外,不见一个行人,好像经受过一场瘟疫浩劫一般。被雨水淋得一片模糊的橱窗里只看得见区区几样积上了灰尘的货物,如做工粗劣的服装、不值一文的维希宣传读物,以及纸板做的衣箱之类。著名的食物市场萎缩得惨不忍睹。没有拉上铁栅栏宣告歇业的肉摊上出售的是一些怕人的、跟发黑的死血凝成一块的尾巴、耳朵、肠子、肺之类的下水。摆出来卖的蔬菜呢,只是稀稀拉拉的、枯萎的、像长了虫的那么几棵。水果根本没有。奇怪的是连鱼也看不见。所有那些出名的鱼摊,从前曾经堆满刚从海里打来的湿漉漉、亮晶晶、眼睛闪光的鱼,还有用海藻垫起来的各种海贝,现在全都停业了。一望可知,德国占领像癌症一样正在侵蚀马赛。

拜伦在公谊会办事处门外碰到一大堆孩子挤在雨水奔流的人行道上,把大门口都堵死了。好几十个孩子,小的刚会走路,大的十四五岁,蜷缩在滴着水的雨伞下面。房子里面,打字机在一片尖喉咙的法国话的嘈杂声中不停地响着。一个美国女胖子在照料孩子们排成一行,她告诉拜伦她没时间接待他。国会通过了一项特别决议,批准收容五千名犹太儿童到美国去:不要父母,只要孩子。公谊会要尽快把这批孩子搜罗起来,因为担心维希改变主意不肯放他们走,担心德国人把他们抢去运往东方,也担心国务院又横生一个新的障碍使他们走不成。拜伦知道休想在这里办成什么事,便转身离开了。

犹太委员会办事处的名称里有“联谊”二字,在另一条街上。他上去问路的头两个法国人不敢吭声,溜掉了。他再三找人,才问清了路。就在他这么找人问路时,他已经从拉宾诺维茨藏匿他妻子和儿子的那幢房屋门前走过。那不过是又一幢潮湿的、灰色的四层楼公寓,马赛的许多街区都是这种房子。他从那门前走过,弓着背躲雨,就这么与机会失之交臂,好像两艘潜艇在海下的一片黑暗中不声不响地只隔几英寸距离交错驶过而毫不知觉一样。

犹太委员会办事处的小小接待室里挤满人,一个眼窝深凹的年轻妇女在一张办公桌前像发狂了一样敲着打字机,但拜伦没法儿走近她。人们在办公桌前排成了长队,这条长蛇阵在房间里盘来盘去,遇见有坐在椅子上的人或闲站着的人就绕开一下,有人拎着破旅行袋。他们说着世界上所有的语言(也许是拜伦觉得如此),但就是没人说英语。这群人的心头充满忧伤恐惧,这从他们的脸上看得出来,从他们的声音里听得出来。拜伦靠墙站着,不知该怎样找人接头。一个穿军用雨衣、肤色黝黑的胖小伙子从办公桌背后的一道门里出来,忙不迭朝四周看看,便向大门口挤去。他走过拜伦面前,站住说了一声:“嘿。”

这个单音节的美国词清清楚楚,好像一声铃响。拜伦也回他一声:“嘿。”

“碰到问题了吗?”

“是那么回事。”

“我是乔·施瓦茨。”

“我是拜伦·亨利中尉。”

这人耸起了浓黑的眉毛。“吃过午饭没有?”

“没有。”

“尝过汤汁蒸麦饼吗?”

“没有。”

“味道很好,蒸麦饼。”

“行。”

施瓦茨领着他走过一个街区,来到一家像是裁缝店的铺子,至少是在那狭窄灰暗的橱窗里摆着一个没有头部的一丝不挂的人体模型,旁边还有一只在打哈欠的猫。他们穿过铺子,走进一间里屋,顾客们都坐在铺着油布的小桌旁吃饭。一个没刮胡子、头上戴一顶小圆帽的男人给他们端来蒸麦饼,这是一种和蔬菜一起吃的面粉做的饼,还有一碗香味浓烈的肉汁。这回拜伦又是凭着他的本能行事,把他的事情全都告诉了这个陌生人,包括他不肯向美国领事透露的一切情况。施瓦茨吃得津津有味,不断地点头。“莱斯里·斯鲁特。伯尔尼。黄头发、白皮肤的瘦子,”他说,“我认识他。很精明,神经质,非常神经质,不过他是好人。巴比奇那家伙是坏蛋。在马赛的这批人有好有坏,完全要看他本人怎么样,有几个好人,你在这儿需要找的人是詹姆斯·盖瑟。”

“盖瑟是什么人?”

“总领事。不过他现在不在这儿,他有事去维希了。”

“我今天就得回直布罗陀去。”

“那样的话,也许你可以跟他通电话,或者给他写信。”

“你做什么工作?”

“眼前我在搜罗三十台打字机。打字机是德国人拿得出来的东西,他们用打字机跟法国人做买卖。”

“你要三十台打字机干什么?”

“里斯本的联合办事处需要,我是在那儿工作的。里斯本的美国领事馆一共只有三台打字机,令人难以相信。从现在起,我们就可以有足够的打字机,我们也有自愿帮忙的打字员帮我们填好表格。这样一来,只要搞到一条船,犹太人就不会因为缺少打字机而被困在里斯本。”

“如果我的妻子经过里斯本的话,你能知道吗?”

“她叔父我总该知道的。”施瓦茨像是在思索,“《一个犹太人的耶稣》,谁没看过这本书呢?你听我说,中尉,很有可能是一些正直的意大利人或者法国人把他们掩护起来了。你大可放心。”

“情况坏到什么程度?”

“你是说犹太人?”

“是的。”

乔·施瓦茨的声音变得低沉,面容僵硬。“很糟。在东方,犹太人正在遭到屠杀,这是千真万确的,法国人听任德国人把他们送往东方。不过,”他又恢复了他的随和样子,甚至露出笑容,“也有许多正直的基督徒,不惜冒死相救。事情还是有办法的。情况复杂得很,我们尽力而为。你爱吃这个蒸麦饼吗?要来点儿茶吧?”

“很好,谢谢。蒸麦饼很不错。”

“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埃伦·杰斯特罗?”

拜伦不知如何回答。“非常正规的工作习惯,完全是一个学者。”

“他的著作也说明了这一点,很有教益。但是,《一个犹太人的耶稣》是一本为基督徒写的畅销书。你说呢?四平八稳的。香草味。很有意思。基督总是跟犹太人过不去。十字军,宗教法庭,而现在又是这个。德国人也算是基督徒。”

“我是一个基督徒,或者不如说我想做基督徒。”拜伦说。

“我没有得罪你的意思。”

“你没有,不过耶稣的教导里没有一句话跟希特勒扯得上关系。”

“你说得很对,可是如果耶稣不曾降生人间,这类事情会发生吗?欧洲是基督教大陆,是不是?你瞧,这儿发生的是什么事情?教皇是在什么地方?请记住,就在马赛这儿有一位天主教神父,他是一个圣人,单枪匹马地进行地下斗争。我只希望德国秘密警察别把他杀死。”他瞧了一下手表,摇摇头,“我们怎么会说起这个的?《一个犹太人的耶稣》,可不是,无论如何,这是本好书。它把耶稣从彩色玻璃上、从大幅的名画上、从高大的十字架上——他永远是在那上面正在死着或者已经死了——从所有这些上面请了下来。它把他描写成一个生活在犹太人中的、穷苦的《塔木德》学者,一个天才儿童,一个活生生的犹太人。这一点是重要的,也许这就够了吧。还要一点儿茶吗?”

“我得马上到领事馆去。”

外面风大雨急,好像斜挂着一道道帘幕。他们在门口站住,翻起了衣领。施瓦茨说:“我知道你该上哪儿去雇辆车。”

“我走着去。谢谢你的午饭。请教你一件事情,”拜伦说,两眼逼视着施瓦茨,“像我这么个人能做点儿什么?”

“你是说为我们,为犹太人?”

“是的。”

粗重的线条再度出现在施瓦茨脸上。“打赢这场战争。”

拜伦伸出手,乔·施瓦茨握了他的手。他们冒雨分道扬镳。

回到直布罗陀,拜伦先把公文袋送到盟军总部交差,等他登上“梅德斯通”号的时候,他已经精疲力竭。他原来准备不脱衣服就倒在铺位上,但是摊在他办公桌上的一份电报使他不胜惊讶,精神百倍。

发件人:人事局

收件人:皇家海军“梅德斯通”号舰长

经由:大西洋电讯

美国海军中尉拜伦·亨利暂时配属皇家海军。前往圣弗朗西斯科向美国海军“海鳗”号(潜艇第345号)艇长报到。批准第二类优先搭乘飞机。

埃斯特!

拜伦曾经在新近的一份美国海军通报中看到过新建舰艇及其舰长的名单,其中就有“美国海军‘海鳗’号(潜艇第345号)——卡塔尔·埃斯特,海军少校”。埃斯特的作风就是这样,向海军人事局提出他所要的军官,而不是给他什么人就用什么人。拜伦在铺位上倒了下去,并非要睡觉,而是要思考。一个他所喜爱的、像通了电流一般令人兴奋的前景突然出现了:把一艘海军的新潜艇投入现役,再度和埃斯特“夫人”驰骋水下,去和日本人角逐。

他知道他可以自行决定何时离开“梅德斯通”号。这位敏感的舰长并没要求给他派来美国技术人员——事实上也不需要他们来照料这几艘潜艇——并且对这整个安排也隐隐约约有点儿不痛快。要是这份电报几天前就已收到的话,拜伦会马上收拾好东西,一大早就动身。但是现在已经定下了日子再当信使去一趟马赛,他也决心要走这最后一遭,为的是希望去见一见总领事盖瑟。乔·施瓦茨那家伙似乎深知内情,绝非信口开河。

第四十二章

娜塔丽和她的娃娃及叔父藏身的那套房间和那整幢房屋的主人是一位水管装修铺老板,名叫伊扎克·门德尔松。他是波兰犹太人,二十年代来到马赛,经营买卖很是得手。他的铺子承包市政建筑的水管安装,他说的法国话是呱呱叫的,地方官员、警察头目、银行经理以及当地最有势力的不法之徒,他都认识。拉宾诺维茨是这么告诉娜塔丽的,门德尔松可不是抵抗运动里的人,在他客房的卧床榻椅上或者横七竖八地在地板上过夜的犹太人,都不是德国秘密警察和法国警察所要搜捕的地下活动分子。他们都是些可怜人,像杰斯特罗和娜塔丽这样的无足轻重的漂泊者,没有正式的证件可以在马赛居留或者合法地离开法国。

这套房间大得出奇,因为门德尔松打通了隔墙,把几套公寓连成一片,形成这么一个类似迷宫的拥挤的宿舍,路易斯在这儿动不动就跟着一批说意第绪语的大声叫嚷的儿童溜出去,在暗淡无光的走廊里不见了踪影。住在这里的还有另外两对较年轻的夫妇,都是门德尔松家逃难来投奔他们的亲戚。娜塔丽很难分清谁家是过路的,谁家是常住的,不过这一点实际上也无关紧要。这套住宅里边的通用语言是波兰——意第绪语。说实话,这位水管工老板颇以他在华沙的少年时代所写的一本意第绪语的历史传奇而自豪,书中讲的是冒牌救世主萨巴塔·泽维的故事。显然他是自己掏腰包请人把它译成了法语,因为杰斯特罗、娜塔丽和路易斯现在所住的那个小房间里沿墙摆满了黄封面装订的《冒牌救世主》。娜塔丽翻看了一下,觉得它写得很不像话,不过就一个水管装修老板来说,也算是不错了。埃伦凭他说的一口地道纯正的意第绪语,当然是和门德尔松全家上下一见如故,并且因为他是一位大作家,立即被奉为上宾。路易斯有一帮火热的孩子一起玩,娜塔丽的结结巴巴的意第绪语也还能凑合着用,所以总的来说这儿倒是一个温暖、热闹、熟不拘礼的落脚点。每当她想到这一点,便觉得要多谢帕斯卡尔·加福里,是他把她逼到马赛的这块犹太人的绿洲上来等待她的自由的。

起初她还没觉察到这一点。他们到达的第三个晚上,警察要挨门搜查这一带街坊,捕捉外国籍犹太人。门德尔松有身居高位的友人事先向他走漏风声,他便通知了他所认识的所有犹太人。他向娜塔丽和埃伦担保,他的房子不会有人进来查问。半夜时分,她听见临街的房间里传来惊惶紧张的说话声,便跳下床过去察看。她和别人一起从窗帘缝中窥探,只见两辆警车周围站着驯服的人群,差不多像是一次车祸的旁观者一般,所不同的只是他们随身带了旅行袋,他们当中还有许多婴儿。少数几个警察看着他们安安静静地登上警车。只有一个小地方显得古怪,有些人的大衣下面露出睡衣的褶边、睡裤的裤腿,甚至还有赤脚的。门德尔松说得不错,警察不曾进他家的门槛。警车开走了,只剩下路灯蓝光映照下的空无一人的长街,娜塔丽心头不胜惊恐。

第二天她便快活起来,拉宾诺维茨亲自带来消息,美国总领事可望于一两天内从维希回来。拉宾诺维茨说吉姆(1)·盖瑟是一个说话算数的人,为人正直,跟抵抗运动打交道的时候是一个既拿得出钱又做得了主的官员。自从他出任这里的领事以来,已经有好几百人拿到了签证,如果不是碰到了他,这些人都休想走。盖瑟对《一个犹太人的耶稣》佩服得五体投地,杰斯特罗—亨利叔侄的文件案卷是由他亲自掌管的,以防走漏风声。领事馆里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件事。只要盖瑟回到马赛,他们十拿九稳可以迅速动身。

说到卡斯泰尔诺沃夫妇,拉宾诺维茨可没那么乐观。不听好言相劝的医生径自和那两个把他们从厄尔巴岛偷运出来的巴斯蒂亚痞子交涉,设法前往阿尔及尔。拉宾诺维茨说,要不是和加福里老头儿打交道,这些家伙都是靠不住的,甚至是危险的。他想让卡斯泰尔诺沃一家留在原地不动,直到有一条比较安全的出走路线出现。科西嘉是一个良好的隐蔽地,不愁吃喝。但是,卡斯泰尔诺沃医生变得迷了心窍,执意要一走为快。“眼前还算运气,那两条恶棍要的价钱他出不起,”拉宾诺维茨说,“所以他们也许会待下去。我希望会这样。”

当拜伦给萨姆·琼斯送来另一个公文袋再度来到马赛的时候,这位副领事告诉他盖瑟已经回来了,还告诉他,总领事听到即将从直布罗陀前来的信使的姓名和军衔的时候,还脱口说了一声:“太好了!”

“他要你立即去他的办公室报到。二楼,你会看见门上有字。”琼斯说,“不得有误,这是他的原话。他是你们家的老朋友,还是怎么的?”

“我可不知道。”拜伦回答,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这是他有生以来最大的一次伪装。“告诉他,我这就去。”他跳着上了楼梯,来到二楼。

“好极了!”总领事说,站起身来隔着办公桌伸出手。“达达尼安(2)!”一件黄色羊毛套衫,一条灰色便裤,他的模样像一个职业网球手,身材颀长,筋骨强健,剪得短短的雪白的直头发。

拜伦脱口就问:“他们在哪里?”

“什么?坐下来。”这么一句急性子的问话把总领事逗笑了,“他们在科西嘉。我最近一次听到的消息,他们在那里。他们很好,一共三个人。你是怎么搞到这儿来的?”

“科西嘉!”拜伦张开了嘴,“科西嘉!上帝万能,这么近?我怎么去呢?有船吗?有飞机吗?”

盖瑟又笑了,笑得叫人很舒服。“别激动,小伙子。”

“你说他们很好吗?你见过他们吗?”

“我一直在留心,他们很安全。没有飞机去科西嘉。每星期有三班轮船,要走十一个小时。他们几天之内就要动身去里斯本了,中尉,并且——”

“他们就要动身去里斯本?那可好极了,先生。你说的靠得住吗?我接到命令要回美国去。我有资格优先搭乘飞机,也许还可以带上他们一起去。”

“也许可以。”盖瑟摇摇头,笑着,“你真是有本事。你不是在潜艇上吗?怎么又搞到直布罗陀去了呢?”

“我能跟他们通电话吗?这儿有通科西嘉的电话没有?”

“我可不鼓励你这么干。”盖瑟朝椅子背上仰靠着,抿紧了他的下唇,“这么着,萨姆·琼斯有一件紧急公务要你去办,今晚你还得回到直布罗陀。萨姆在六点钟左右带你到我家去吃晚饭。怎么样?我们再做一次长谈。我再说一遍,他们很好,确实很好,再过几天他们就可以从这里脱身了。顺便说一下,萨姆完全不知道这件事。没一个人知道。往后也得继续这样。”

拜伦情不自禁地紧紧抓住他的手:“谢谢。”

“很好。要有坚定的信心,不要急躁。”

琼斯交给拜伦两个封好的信封,要他亲手送往一处没写明地址的地方。一个不言不语、像鬼一般苍白的青年,穿件破毛线衣,驾驶一辆破旧的出租车送他出了市区,沿着海岸疾驰,眼睛不停地瞥汽车的后视镜。汽车开了一个小时,最后是一段坑坑洼洼的泥巴路,通到一所可以看见蓝色的风平浪静的海面的小别墅,灌木丛生,藤蔓密布,几乎把房子完全遮蔽住了。一个小心翼翼的妇人听见拜伦的敲门声,出来半开了门。他看见她后面有个蓄须的高个子男人警惕地朝门口看,双手插在红色晨衣的口袋里。所以,他分明见过亨利·吉罗将军一面,虽然事隔很久以后,他在一本过时的《生活》杂志上读到用许多照片报道的卡萨布兰卡会议的经过,才知道他担任信使往返奔走是为了什么事情,以及他所见到的是谁。他回到领事馆时,已经过了五点。萨姆·琼斯擦擦眼睛,打个哈欠,对他说:“马上就上头儿家去行吗?他在等着招待你一顿晚饭。”

为了去吃星期五的晚餐,娜塔丽穿上了白衫裙,也给路易斯穿上了他最干净的衬衫和罩衫。拉宾诺维茨也要来参加,晚餐后她还要跟他一起到老城里面他的公寓去。她新近一次跟他在乱嚷嚷的起居室里闲谈的时候,主动提出要去看看,当时根本没想到是否合适。她只是为了单独跟他晤谈一次,可以从容安静地说话。然而,她上一次主动要求去拜访一个男人的公寓之后,就发生了跟斯鲁特的恋爱纠葛,所以这个念头不免有点儿使她忐忑不安。她横一横心,在衣服上佩上一枚紫宝石的别针,就是拜伦在华沙赠她的那枚。

今天晚上,她做了一件生平不曾做过的事:点燃了礼拜的蜡烛。门德尔松太太是一位精力充沛、脸色红润的妇人。她无休止地操持家务,又总是乐呵呵、喜洋洋的。当她跑来告诉她蜡烛已经摆好了的时候,从命似乎要比辞谢更为得体。孩子们都像用板擦擦过了似的,穿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挤在他们的妈妈身边,围在长餐桌四周。新换上了雪白台布的餐桌上摆好了八个烛台。娜塔丽头上蒙了一块头巾,用火柴点燃两根溅出火星的便宜蜡烛,口中念念有词地用希伯来文祈祷,路易斯在一旁睁大了眼睛看着她,她心里觉得实在不是滋味。门德尔松太太用胳膊肘碰她两下,向着众人亲切地打趣:“你们瞧,我们要把她训练成一个拉比的好师娘啦。(3)”娜塔丽腼腆地跟着大家笑了一阵。

大家正在先把孩子们喂饱的时候,拉宾诺维茨来了。屋子里是一片儿童们嘁嘁喳喳的吵嚷声,他说:“吉姆·盖瑟回来了。我在领事馆没找到他,明天早上我会再去找他。这个消息可是胜过了钻石珠宝。”

孩子们一窝蜂出去了,餐厅里面,大人们在重新摆好的餐桌旁就座。拉宾诺维茨刚在娜塔丽的身旁坐下,门铃就响了。门德尔松去开门。他回来拍了一下拉宾诺维茨的肩膀,拉宾诺维茨一声不响就站起来走了。他惯常像个幽灵似的倏来忽往,谁都不发一句议论。娜塔丽身旁的座位便空了下来。一共十二个人享用这顿美食,其中有几个是挨饿已久的新来的过路人。菜肴显然都是来自黑市:烟熏鱼、鱼汤、煮鸡,几个过路人把鸡骨头都噼噼啪啪咬得粉碎。火辣辣的白薯烧酒上过了好几瓶,埃伦·杰斯特罗灌下肚的量超过了他应得的量。

自从来到这里,埃伦吃饭的时候总是唠唠叨叨说个没完,连门德尔松也甘拜下风。今天晚上他兴致很好。话题转到了以撒(4)的牺牲上,因为今晚念的礼拜经文里就有这一段。门德尔松的女婿是一个莽撞冒失的无神论者,名叫韦尔韦尔,也是门德尔松经营买卖的合伙人,他的特点是满头乱蓬蓬的红头发和非常激烈的思想。韦尔韦尔认为,这段故事显示了犹太上帝是一个想象中的亚洲暴君,也显示了写书的人是一个青铜时代没开化的人。埃伦从容道来,驳倒了韦尔韦尔。“这个故事说的是亚伯拉罕,不是上帝,这一点你都不知道吗,韦尔韦尔?就连克尔恺郭尔那么个外教人都懂得这一点。你有空的话,不妨翻看一下《恐惧与战栗》。亚伯拉罕老人那时候的人把小孩子烧死,献祭给他们的神祇。这是考古学已经证实的。不错,亚伯拉罕拿起了刀。为什么?为的是要向千秋万代表明,他对上帝的崇奉绝不亚于异教人崇奉他们嗜血的偶像。他笃信不疑,上帝会谕示他松手放下刀子而不至于伤及男孩。这就是整个故事的主旨所在。”

“妙极了,”门德尔松说,伸手摆弄了一下他白头发上的一顶大号的圆黑帽子,“真是绝妙的解释。我非要读一下克尔恺郭尔的书不可。”

“可是,”韦尔韦尔还在咕哝,“要是上帝没命令那个老疯子放下尖刀呢?”

“那样的话,《圣经》就该只写到《创世记》的第二十二章为止。”埃伦反驳说,面露笑容,“那样一来,也就没有犹太人,没有基督教,也没有现代世界了。小孩子直到今天还在惨遭杀戮。但是你也知道,上帝确实要他放下刀子。这一千真万确的事实决定了西方文明发展的方向。上帝所要的是我们的爱,而不是我们儿女的灰烬。”

“净是些丧气的话。”门德尔松太太说,急忙站起来收拾餐具,“烧死孩子们,杀死一个男孩!去你的!韦尔韦尔,给我们弹点儿好听的。”

韦尔韦尔取来吉他,弹起一首礼拜圣诗,大家都唱起来。演奏乐器是违反教规的,这连娜塔丽都知道。不论什么事情,一到门德尔松家,便都颠倒了。妇女们清理了餐桌,端上来茶和粗蛋糕,这些歌手唱起了一支小曲,讲的是一个像是老国王科尔之类的拉比派人去召集拉琴的、敲鼓的以及吹笛子的等等,他们唱得兴高采烈。娜塔丽也去厨房里和妇女们一道赶在断电以前把盆盆罐罐都洗干净。餐厅里面,韦尔韦尔弹起了一支古老的催眠曲:《葡萄干和杏仁》。现在是由埃伦独唱这支曲子,他以熟知所有意第绪语的诗篇而扬扬得意。埃伦在轻柔的吉他的伴奏下唱出了那段不断出现的胡说八道的副歌,娜塔丽为之激动,它勾起了她对童年情景的强烈回忆:

宝宝睡在摇篮里,

底下有只白山羊。

小小山羊做小贩,

宝宝也干这行当。

葡萄干和杏仁,

睡吧睡吧,小宝宝。

她听见外面的门开了又关上。阿夫兰·拉宾诺维茨出现在厨房门口,他苍白的脸上露出微笑。“娜塔丽?”她走向门口,用围裙擦干两手。过道里还飘散着礼拜晚餐的香气,墙头支架上的灯光斜照在穿着灰雨衣的拜伦身上,他一手拎着一只大旅行袋,另一只手上是一个皮公文袋。娜塔丽吃惊得险些两条腿都站不住了。他的样子变了很多,但是绝对没错,就是他。

“嘿,宝贝儿。”拜伦说。

* * *

(1)吉姆是詹姆斯的昵称。

(2)达达尼安是法国作家大仲马的小说《三个火枪手》中的主角,总领事指拜伦身负传递国家机密文件的重任,有点儿像达达尼安。

(3)原文是意第绪语。

(4)《圣经·旧约》中的人物,亚伯拉罕的儿子。

第四十三章

全球滑铁卢二:“火炬行动”

(摘自阿尔明·冯·隆的《世界大屠杀》)

进攻北非的“火炬行动”是英、美方面安抚斯大林的一个姿态。从我们进攻苏联那天起,他便喋喋不休地要英国人“立即开辟欧洲第二战场”。这个要求不过是空喊一气,斯大林自己也明白。英国人衰弱到如此地步,哪里还谈得上什么第二战场。

但是,一旦日本不甘受人捉弄而袭击了珍珠港,使罗斯福兴高采烈地投入世界大战,斯大林的要求也就变得咄咄逼人了。没有损及一根毫毛的美国既已坐收渔人之利,又庆幸远远地处在轰炸机的航程之外,而它本身具有出兵一千万的潜力。它生产军事器械的能力是无限的,而苏联已到了难以支撑的地步。

然而,那个爱好战争赌博的总统只有一支训练得半生不熟的、正在扩充中的军队,兵员都是新近征召的,带兵的军官都不曾上过战场。国内人心惶惶。温和的配给法令引起了一片抗议的号叫;我们德国人已经习以为常的节约措施,在娇生惯养的美国人看来就像世界末日已到。更加糟糕的是——这正是他们的致命弱点,罗斯福也知道——美国人民和意大利人一样,经不起战场上的重大伤亡。这个事实决定了富兰克林·罗斯福的一切战争决策,包括北非登陆行动在内。

罗斯福解决问题的办法可加以彻底剖析。美国赢得世界帝国的公式有两个方面:

第一,德国第一;

第二,利用他人的流血来使德国流血。

罗斯福是怎样做到这两点的,这将是政治历史学家和军事历史学家长期研究的课题。

罗斯福的困境

罗斯福的子民们并不赞同他的“德国第一”的目标,他们所要求的是为珍珠港报仇雪恨。由于威克岛和菲律宾群岛已落入黄皮肤的进犯者手中,美国人的种族暴行也愈演愈烈。数以万计的日本血统的美国人被关入集中营,跟德国防线上的犹太人完全一样,并且也是为了完全一样的原因——他们是战时的安全隐患。罗斯福对我们就犹太人所采取的安全措施表示抗议时的那种涕泪纵横的义愤之情,在日本人身上就完全不见了。

英译者按:日本移民所受的苛待是战争歇斯底里所致。他们没受到集体谋杀,战争结束的时候,他们全都活着,并且领回了他们的财产。这件事情本身固然不容辩解,但是它有别于德国人对待犹太人之处则为冯·隆将军所不见。

然而,这位总统很快就发觉,战争并不全然是像饮酒嬉乐一样的快活事情。就在他的大西洋海岸一带和加勒比海地区,沿海城市入夜后灯火大放光明,正好给我们的潜艇提供了瞄准目标,闹得他们深夜里鸡飞狗跳。令人心惊肉跳的告急呼号全向罗斯福涌来,不是要求军火支援,便是要求行动支援,败退的菲律宾守卫部队发来的,夏威夷司令部发来的,中国人发来的,英国本土防守部队发来的,非洲、缅甸、澳大利亚、印度的英军发来的,而叫得最响又最难听的则是苏联。但是,美国的战时生产还没安排就绪,何况罗斯福还有他自己的陆、海军需要装备。他的日子很不好过。

尽管如此,英、美两国的计划人员还是得着手制订一份第二战场的作战计划。美国总参谋部的军官们都还没闻到过战场上的硝烟味,他们都是按照教科书上的条目思考的:尽早在海峡沿岸发动强攻,然后穿越北部的平原地带直捣柏林。但是,英国人反对这个主张。他们提出在挪威、在北非、在中东的作战方案,事实上是随便什么地方都行,就是不要在我们能够集结大量兵力的地方,让红军去摧毁德国的武装力量;这会使战后有一个孱弱的俄国,那就更好!

如同后来人们所知道的,两国参谋部之间打了一场“横跨大西洋的笔墨官司”,你来我去争执不休。罗斯福也听任一封封信件、一份份备忘录、一次次访问、一轮轮会议无休止地继续下去。他从未对马歇尔将军的下述美国方案给予有力的支持:

第一,在英国大量集结人员和补给;

第二,如果俄国显出溃败的迹象,作为一项紧急措施,一九四二年就在法国紧急登陆;

第三,否则,一九四三年发动横渡海峡的全面进攻。

罗斯福丝毫不曾为之出力,因为他自有完全不同的打算。

罗斯福的基本作战计划

中途岛之战使他得以放手按照他自己的方式去摧毁德国。

在那以前,有一个所向无敌的日本在他背后虎视眈眈,他还不敢针对我们放手大干。要是山本五十六在中途岛得手的话——他也完全应该可以——舆论就会迫使罗斯福在太平洋上投入全部力量。但是,在尼米兹—斯普鲁恩斯大捷之后,他就可以把他的“草深林密的头脑”用于利用他人的流血去赢得自己对全世界的统治。实际上,这也就是不惜任何代价使苏联一直打下去。

富兰克林·罗斯福打赢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基本计划就是要以蛮横凶悍、人多势众的苏联大军从背后进攻德国,别的一切都是次要的。他无情而坚决地看准了这个最有利的机会。从军事上说,这是一个一清二楚的绝妙计划。可悲的是,这个计划奏效如神。

这就说明了他何以会如此狠心地分配美国的作战物资。他无情地克扣太平洋部队,几乎使他们在瓜达尔卡纳尔的殊死激战中支持不住,同时却通过波斯湾和北方航线把大量物资供应给不知感恩、贪得无厌的俄国人。他还经由好望角和红海给埃及的英国人送去充足的供应,处于困境中的隆美尔大军却由于希特勒的置之不顾而弹尽粮绝。这样一来,罗斯福就可以稳操胜券,当他的未经战阵的部队在只有微不足道的维希军队抵抗的法属北非登陆之后,远在两千英里之外的阿拉曼,我们骁勇善战的非洲兵团就会处境不利,阵脚大乱。

罗斯福的诡计

他还巧妙地把没在法国开辟第二战场的违约责任推给英国人。

他听任“横跨大西洋的笔墨官司”拖延下去,直到马歇尔从伦敦向他报告,两国的参谋人员相持不下,形成了僵局。海军上将欧内斯特·金向来力主转向太平洋。遭受挫折的、恼怒的马歇尔本来就是跟乔治·华盛顿一模一样的一个不知变通、独断专行的人,他也向总统建议,对付英国人的冥顽不化的唯一办法就是全面转向太平洋。

这正是罗斯福盘算好会到来的时机。他不失雍容大度的本色,通过他的心腹人物哈里·霍普金斯告知参谋长联席会议“收拾起自己的杯盘一走了之”是不对的。罗斯福喜爱说上几句家常话来掩饰他的深沉心计。西方盟国总得在一九四二年找个地方跟德国人交战,以示对俄国人言而有信。既然英国人果真这样谨小慎微,况且苦战已久,力有不济,他又何乐而不欣然从命,接受他们的一项建议:法属北非在他看来是完全合适的。

马歇尔提出警告,开辟一个地中海战场就等于取消在一九四三年发动横渡海峡的进攻,不过他还是恪尽军人的天职,听从罗斯福的决策。所以从表面上看,“火炬行动”是罗斯福对英国人的一个让步,而实际上正中他的下怀。

英译者按:冯·隆将军在这里以能够洞悉别人的肺腑自命。据我亲眼所见——有时是近在身边——罗斯福先生是一位精明练达、随手解决问题的能手,他根据常识,也根据他对历史情况和对后勤限制的深切了解,解决日常的问题。他也有足够的自知和知人之明,凡是需要从长计议的事项,他都完全信任马歇尔和金这样深谋远虑的人士,在这类问题上,他们也确实游刃有余。

丘吉尔承担了去向斯大林通报这个坏消息的责任,因为罗斯福是在故作姿态向他“屈服”之后,才把美国军队投入一次万无一失的行动。法属北非是最省力的接触,入侵部队碰不到一个德国军人;它又不在德国飞机的航程之内。他所要担心的只不过是法国的“荣誉”(这一点已经因为他和头号妥协人物达朗的交易而不成问题了),天气或潮水的反常现象也许会淹死几个美国兵,或者在他们涉水上岸的时候浸湿他们的双脚,使他们染上肺炎。这支无敌舰队的后勤装备确实令人叹为观止,大规模生产和组织过去是,现在也是美国的拿手好戏。

斯大林在莫斯科向丘吉尔大发雷霆,不过他当然不是真的动怒,这纯粹是一幕政治表演。

丘吉尔的回忆录里有一段引人入胜的文章,详细叙述了在克里姆林宫举行的那次长时间会谈中,斯大林对他是多么粗野无礼,然后又把他延入私邸,摆上葡萄酒和伏特加,把莫洛托夫也请来担任供人揶揄取笑的陪客,快快活活地享用一顿整头烤乳猪的午夜点心。丘吉尔因为头痛欲裂,谢绝了这道美点。这幅画面是留传下来了——头号布尔什维克津津有味地吃掉一头猪,奉陪他的是神情倦怠、心头作呕的年迈的头号帝国主义分子。

英国人当时顶住了要在法国登陆的计划,这是一次聪明之举。八月间的迪耶普之役,大部分加拿大入侵部队不是在我们手中送命就是当了俘虏,这一点可以用来做证。如果在一九四二年或者即使是在一九四三年试图在法国登陆的话,英美联军,特别是初出茅庐的美国兵,会受到何等热烈的欢迎。但是,在北非登陆之战中,他们恰恰是像罗斯福盘算的那样,如同举行一次茶会一般轻松愉快。事实确实如此,直到隆美尔在阿拉曼大战之后挥师横越大沙漠,才叫他们首次尝到了货真价实的战争的辛辣滋味。

英译者按:冯·隆故意贬低有史以来就其规模、困难以及所取得的成就而言都是无与伦比的一次远渡重洋的进攻作战。如果说这次作战显得轻而易举,那是因为它计划得周密,执行得完美。要不然的话,它也未尝不会是像加利波利登陆战那样的一场惨败,而失败的规模可就大得无法比拟了。

第四十四章

她跃身投入他的怀抱,拴在链条上的皮公文袋敲中她的臀部。重重的敲击,紧紧的拥抱,她嘴上的热烈而急切的亲吻,几乎全都没被感觉到,因为她已是灵魂出窍,眼神迷乱。

“小儿子在哪儿?”拜伦问她。

她紧紧抓住他的手,说不出一句话来,像是要把她的惊喜交集的爱情全部集中到她紧攥着的手掌中。她拖着他绕过餐厅外面阴暗的走廊,转了几个弯。这套住房的里屋正闹翻了天:这是一间大卧室,男孩子们笑着嚷着追逐小姑娘,姑娘们厉声尖叫着四处躲藏。一个小女孩坐在床上,抱着一个穿着干净的蓝水手衫的小孩。

“那儿。他就是你儿子。”

从餐厅里传来异口同声的合唱:

小小山羊做小贩,

宝宝也干这行当。

葡萄干和杏仁,

睡吧睡吧,小宝宝。

拜伦站在那儿目不转睛地看那婴孩。孩子们看见了他,便都站住不跑了,他们的喧闹也停了下来。娜塔丽使劲克制住自己,才没哭出来,只问了一声:“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他很像我。”

“上帝,瞧你说的!他是一个模子出来的小塑像。”

“我抱他起来,他会害怕吗?”

“试试看!”

拜伦穿过静悄悄的孩子们,走向那婴儿,把他抱起来。“喂,孩子,我是你爸爸。”

松手交出小孩的那姑娘皱起眉头,因为听不懂英语。路易斯瞧瞧妈妈,又瞧瞧爸爸,把两只小手放在拜伦的腮帮子上。

“他是一个沉小子,”拜伦说,“你是用什么东西喂他的?”

“我跟你说了你会不相信。章鱼、乌鸫鸟,什么都吃!”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眼睛里涌出了泪珠,他用手指去揩拭她的面颊,她方才感觉到又湿又滑,“他已经是一个走天下的人了,你知道。吃下肚的山羊奶和干酪也不知道有多少了。拜伦,你喜欢他吗?”

“他是一个棒小子。”拜伦说。

别的孩子们都在看着,都在听着,没人交头接耳,也没人露出笑容,一张张小脸都是神情严肃而充满好奇的。娜塔丽仿佛也看得见他们睁得大大的一本正经的小眼睛里所见到的拜伦:一个身材高大、被太阳晒得黑黑的基督教徒,面容刚毅,一身外国服装,还有一个皮袋子用链条拴在手腕上。他的外貌和语言都不属于他们本族人,俨然是一副做爸爸的神气,把一个他们自己的人抱在手里。

“来,你得先见见埃伦,然后我们再到我的房间去说话,我的上帝,我们总该有话要说吧!你得给我说说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我到现在还吃惊得合不拢嘴呢。”她把孩子接过去,皮公文袋在他们两人之间晃荡。“拜伦,这是什么东西?”

“过一会儿,我会把它说给你听的。”

拜伦在餐厅里出现,引起了经久不息的、像开了锅似的轰动。醉醺醺的埃伦大喜过望,激动地用意第绪语向大家说明——“娜塔丽的男人从美国来,是美国海军!”众人啧啧议论,挨个儿握手问好,在拉宾诺维茨旁边摆上一个新的座位,给他们添上一道道菜和一巡巡酒;在拜伦硬咽下去几口根本不想吃的食物的时候,响起了一阵用意第绪语唱的情绪热烈的欢迎曲——所有这些都得占去时间,可是谁也推不掉犹太人的殷勤好客。

娜塔丽抱着路易斯站在门口,看得出了神。他就坐在门德尔松一家人中间,她的拜伦·亨利。饭桌上点起了八支礼拜的蜡烛,其中有两支是她亲手点燃的——这真是她有生以来所见到的最不可思议的场面。尽管他显然不太自在,可是对于来自四面八方的意第绪语的祝贺,他还是一面听着杰斯特罗的翻译,一面做出亲切热情的回答,而所有在场的人都在热情洋溢地接待他。他是她的丈夫,凭这一点就够了。他还是美国海军军官。即便美国领事馆驳回了有些人的申请签证,也没关系。他们也跟法国人一样,跟大多数欧洲人一样,在等待着美国人对希特勒发动反攻,如同他们笃信上帝的祖先等候着救世主的降临一样。对于像闪电一般突如其来地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拜伦,他们似乎并不觉得奇怪,美国人本来就是超人嘛。反正各种各样令人吃惊的事,在这些人看来已成家常便饭了。生活已经陷于混乱,不见得有哪一桩事情和别的事情相比会显得格外出奇。

拉宾诺维茨和拜伦之间的迥然不同使她深有感触,这两个男人此刻正在烛光中比肩而坐,因为现在已经停电。矮胖的巴勒斯坦人面色白皙,两肩低垂,尽管他现在心情平静,他的表情也是一种疲惫、悲哀和决心的混合体,但他和拜伦显然不属于同一个民族。她的丈夫则有一个美国人的眼睛明亮、充满自信、不脱稚气的神情。他的脸上添了一番有过新经历的痕迹,至于到底是些什么经历,还有待于听他介绍。不过,这个拜伦·亨利即使活到九十高龄,即使一生都过着艰苦岁月,他的相貌也绝不会跟阿夫兰·拉宾诺维茨相像。

“对不起,我该告辞了。”拜伦站起来。他们也不挽留,只是响起一片再见声。娜塔丽抱着路易斯,把他带到墙壁上堆满了黄封面存书的小房间。门德尔松太太凭借梳妆台上燃着的一支长蜡烛的光亮,正从壁橱里拿出埃伦的睡衣睡裤和晨衣。惯常是埃伦睡的双人床已经铺换一新,娜塔丽睡的小床已经收起拿开。“你叔父上别处睡了,祝你们节日愉快,晚安。”她一口气说出这一串意第绪话便走掉了,不给娜塔丽一点儿时间笑一笑,红一下脸,或是道一声谢。

“我一个字也听不懂,”拜伦说,“她可真是一个好妇人。那门是怎么锁的?”

“有两道闩。”娜塔丽有点儿犹豫地说,她正在把张口打哈欠的路易斯放到儿童床上。

“好,锁上它。”他用一把钥匙从手腕上解开链条,随手把皮袋子扔在椅子上,“我是一个临时外交信使,娜塔丽,所以我才带着这玩意儿,所以我才上这儿来。我在直布罗陀的一艘潜艇供应船上工作,我从八月份以来都在那儿。”

“你是怎么干上这个差事的?你是怎么找到我的?还有——哦,亲爱的——”

“都是恰好碰上的。”他一下把她搂在怀里。

她听任他紧紧搂抱自己,不住地吻自己,尽管她快要全身麻木了,她一心只想使他快活。她想起如果他们马上就急匆匆地相亲相爱,她所穿的令人作呕的内衣可就要暴露在他面前,都是些粗厚的灰色棉织品,在锡耶纳所能买到的,只配给母猪穿。她所珍爱的在里斯本买的女式内衣仍然带在身边,可是她又怎能使他暂且住手,让她换上内衣呢?娜塔丽巴不得马上就赤条条地在旧地毯上躺下,她的心头洋溢着不胜惊异的仰慕和感激之情,但是有一点是她办不到的,那就是情欲冲动。他像一颗炮弹一样嗖的一声射回到她的生活中来了。

没想到他的热吻停止了,他的拥抱也放松了。“娜塔丽,那娃娃在瞧着我们。”

路易斯确实站起来了,两手抓住儿童床栏杆,神情活泼地看着他们两人。

“哦,没关系,他不过是一个一岁的娃娃,”她嘀咕了一声,“他就像一只浣熊一样好奇。”

“浣熊,见鬼,他的神气好像是在把一切都记下来似的。”

娜塔丽忍不住一阵笑。“也许是这样,亲爱的。他也有一天会轮到的,你明白。”

“说实话,我觉得别扭。”拜伦说,两手放掉了她,“说来古怪,可是一点儿不假,那娃娃长了一对大人的眼睛。”

“确实,亲爱的。”娜塔丽说,竭力想不出声地深深缓一口气,“我干吗不把他洗干净了,让他上床睡觉呢?你不在意吧?我们可以谈一会儿,也好让我对你更亲近一点儿。”

“很好,就这么着。你的主意比我的好,我打算把儿童床像鹦鹉笼子一般遮盖起来。”

“你瞧,亲爱的,你总得定定心。”她又笑了。拜伦跟她戏谑一向都使她觉得开心,此刻她的神经却绷得像琴弦一般紧。“这番动作显然使他觉得十分新奇。”

“我想也是。他真的会走路说话了吗?”

她把他从儿童床里抱出来,让他两脚站在地上。路易斯歪歪倒倒走了几步,抬头看着拜伦,等他喝彩叫好。看得出来,他对此已有很大爱好。

“表演得好,小乖乖。现在你再说点儿什么。”

“哦,那你可听不懂他的话。”她抱起路易斯,在屋角的一个洗涤池里把他脱光了,给他洗澡,“他叽里咕噜把意第绪话、意大利话和法国话都混在一起了。”

“我倒爱听一下。”

她有点儿含羞地斜瞥他一眼,说道:“你的模样真帅。”

“你可长得更美了。”

她觉得浑身甜丝丝的。“你爸爸呢?华伦呢?他们都好吗?”

“华伦?这是怎么回事?红十字会没把我的信转到吗?我给斯鲁特的信里也说了华伦。”

他刺耳的语调使她眼睛里流露出惊恐的神色。“我在五月里收到你的最后一封信。”

“华伦死了,他是在中途岛战役中死的。”

“哦,哦!亲爱的——”

“他得到一枚追授的海军十字勋章。”拜伦看了一眼手表,开始在这斗室里来回踱步,“瞧,去巴塞罗那的火车半夜里开车,离现在还有四个半小时。你得考虑收拾东西了,娜塔丽。你用不着带上许多东西,里斯本买东西仍很方便。”

她觉得莫名其妙了。“收拾东西?”

“埃伦得在这里等着总领事替他办好手续,我要把你和孩子带走。”

“什么?我的上帝,拜伦,是总领事说你可以带我们走吗?”

“我们现在就上他们那儿去。”

詹姆斯·盖瑟也跟门德尔松家的那些寓客一样,是一个见怪不怪的人。战争年头的马赛本来就已成了一锅上下翻腾的大杂烩:政治上的蝇营狗苟,钱财上的巧取豪夺,种族和国籍的混淆纠缠,背井离乡的难民们的苦难和悲剧,以及自从腓尼基人时代以来就在地中海沿岸盛行的尔虞我诈、钩心斗角。所以,和盖瑟的例行公事相比,什么离奇曲折的剧情和阴险诡谲的故事都黯然失色。这还不过是就他的合法职务而言。至于他和各种抵抗组织打交道的隐蔽活动中的经历,那可就跟流行的电影没什么两样,只不过没那么引人入胜而已,因为这种演出都是缺少让人大饱眼福的色情镜头的。总而言之,他在马赛任职的两年中,如他自己爱说的那样,几乎什么都见识到了。

话虽如此,拜伦·亨利的故事却也是一件新鲜事。此时盖瑟已换上睡衣睡裤,外罩一件晨衣,在日记簿上写下这番经过,忽然听见敲门的声音。站在门口的是亨利中尉,臂下夹着皮公文袋。

“对不起,打搅您了,先生。”

“你又来了?”

“先生,我的妻子和孩子都在楼下。”

“什么?这么晚了还在街上走,又没证件?”

“拉宾诺维茨和他们在一起。”拜伦朝下看了一眼总领事穿睡裤的双腿,说,“我现在闯进来,真对不起,先生。”

“不要讲客套了,叫他们都上来,快。”

亨利夫人抱着孩子进来,向他会心地嫣然一笑。虽然她的衣着陈旧,头发也没梳理齐整,浑身是一副慌乱狼狈相,可是看上她一眼,便使得潜艇军官的富于浪漫色彩的事迹容易被人理解了。难怪有一个男子汉为了她踏遍天涯海角!她抱在手里的俊美的婴儿便是中尉的襁褓中的翻版。阿夫兰·拉宾诺维茨没精打采地跟在亨利夫人身后进来,显得异常精神委顿,心绪不宁。

拜伦还在一个劲儿地说明他的计划,盖瑟却已开始思索用什么话最能打消他这个念头。这是一个可怕的主意,莽撞而十分危险。娜塔丽抱着娃娃就坐在一边,他十分理解这位年轻丈夫心急火燎的心情。只能好言开导,他心想。“中尉,我们在维希的代办已经拿到了出境签证。今天收到的直通电报证实了这一点。现在我们随时都会收到签证,快的话也许明天就来。”

“是的,先生,您在吃晚饭的时候就告诉我了。但是我一直在想,现在我也还是这样认为,我为什么不马上就把娜塔丽和路易斯带走呢?这是因为我相信我能够带他们一起乘上去美国的飞机。”

他妻子清了一下喉咙,她的嗓音沙哑而迷人。“打这种交道,他很在行。”

“那是不消说的,亨利夫人,不过麻烦的是要穿过边界。”

拜伦挨着他的妻子坐在沙发上,内心紧张,身体挺直,不过神态倒还从容。“先生,只要亮出我的外交护照就足够了。利用它来对付移民官员的例行公事,就像用一把热刀切奶油一样省力。这你也知道。”

“不见得都是这样,要是你碰上一个爱找碴儿的法国边境巡官或者德国特务呢?我自己就碰上过。那条铁路线上,这两种人都有的是。你是有过境签证的,你的妻子和孩子却什么也没有。”

“我可以吹一通牛。”

“怎么个吹法?”

“这娃娃在直布罗陀得了重病,我们连夜把他送到马赛,我们没顾上办签证。我用蹩脚的法国话跟他们说。我会大喊大叫,甚至会装出一副笨嘴笨舌、暴跳如雷的美国官员的神气。我要把我吹的牛坚持到底,我向你们保证。”

“可是他们的护照上没有直布罗陀的印戳,没有法国的印戳,只有好几个月前的意大利印戳。”

“先生,所有那些鸡毛蒜皮都不成问题,我向你保证。我全能对付得了。”

“不幸的是,你吹的牛有个漏洞,我还从来没见过一个比你的儿子长得更健壮的娃娃,中尉。他的身体可是不能更棒了。”

坐在娜塔丽膝上的路易斯像鳄鱼一般张大嘴巴打哈欠。他的面色极佳,他眨巴着的两眼清晰明亮。

“他可能是得了阑尾炎什么的,不过只是一场虚惊。”

盖瑟转而向着娜塔丽:“你准备好要帮他证实他吹的这通牛了吗?”

她还在犹豫,拜伦赶紧插嘴:“在火车到达佩皮尼昂以前,我们便要把该说的话排练完毕,记得烂熟。请不要担心,先生。”

盖瑟去打电话,要一辆领事馆的汽车和一名司机。“来点儿喝的好吗,我们全体?”他问,“今晚天冷。”

拜伦说:“谢谢,我们可得保持头脑清醒。”

“我想喝点儿,”娜塔丽说,“谢谢您。”

“我也要。”拉宾诺维茨说。

盖瑟一面给大家调酒,一面还在想着。要好言开导,他叮嘱自己。他在房间里走过来走过去,手里拿着威士忌,头上的白发凌乱,晨衣不停地晃动。“中尉,我想对你的夫人说几句心里话。”

“太好了,先生。”

“亨利夫人,我已经说过,火车上和边境上都有德国秘密警察的特务。这些人在火车上可是爱怎么闹就怎么闹,他们根本不管什么章程不章程,拉宾诺维茨知道这一点。你的丈夫也许真的能够保你过关,他是一个有办法的人,那不在话下。可是另一方面,德国秘密警察对非法旅行的犹太人也是鼻子很尖的。这批特务全是狼心狗肺的家伙,有可能会把你拉下火车。”

“她不会被拉走的,”拜伦插嘴道,“如果被拉走的话,我也跟她去。”

“万一你被拉走,”盖瑟继续对娜塔丽说,仿佛他不曾听见拜伦说话似的,“在你受到审问的时候,你的娃娃也许就要从你手里被抢走。德国人都是这么干的。”他看见她的脸上掠过一阵惊恐的神色,接着又说:“我不是未卜先知,断言一定会发生这样的事,但是有这个可能,你不能说它绝对不会发生。你一旦落到了他们手里,还能用一套骗人的假话让他们信以为真吗?”她一声不响地坐着,两个眼圈已经发红。他继续说下去:“你和孩子遭受拘禁之后,我就无法保护你们了。我们已经有一大批这样的案件需要进行交涉,都是些持有可疑的美国证件的人。有一些还被拘禁在警察局里;有少数几个人,不幸得很,已经上里韦萨特去了。”

“里韦萨特?”娜塔丽声音哽咽,对拉宾诺维茨说了这个名字。

“法国集中营。”他说。

拜伦冲着盖瑟站了起来:“你是在吓唬她。”

“我在跟她说老实话。你呢,年轻人?你是身上带着机密文件的人,一旦你吹的牛被人识破,德国秘密警察就可以把你当作一个骗子来处理,没收你的信使公文袋,一刀把它捅开。”

拜伦的脸变得苍白而呆板了。“这是微不足道的危险,”他停了一下,说,“我愿意试一下。”

“这不是你能做主的。”

拜伦的语气变得平静,近乎是恳求了。“盖瑟先生,你别吓唬人了。这件事是万无一失的,我担保。只要我们过了边界出了法国,就万事大吉了。这番担心害怕,你自己都会觉得好笑。我们还是要试试看。”

“你可不能。我是这个地区美国官员的头头儿,我的职责所在,不得不命令你不许这样做。我很抱歉。”

“拜伦,”娜塔丽说,语调听起来犹疑不决,睁大的眼睛显出内心的惊恐,“大不了是几天工夫的事。你走吧,上里斯本去等我们。”

他对着她发蒙了。“见鬼,娜塔丽,地中海上都快要天翻地覆了。直布罗陀已经有上千架飞机,翼梢挨着翼梢排好了队。只要一有出事的迹象,他们便会封锁边界。”她像是已经陷入绝境一般看着他,仿佛希望听到一句能够使她宽心的话,然而偏偏听不到。“我的上帝,亲爱的,我们从克拉科夫走到华沙,一路上我们的身旁都是纷飞的战火,可是你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我们现在有了路易斯。”

拜伦对着阿夫兰·拉宾诺维茨说:“你不相信我们能过去吗?”

这个缩在一旁闷头吸烟的巴勒斯坦人把头一歪,脸朝上看着拜伦。“你是在问我吗?”

“正是。”

“我很担心。”

“你担心什么?”

“我在去巴塞罗那的火车上被德国人拖下去过。”

拜伦目不转睛地瞧着他好一阵子。“原来如此,所以你才要我先上这儿来一下。”

“对了,正是这样。”

拜伦在一张椅子上倒了下去,对盖瑟说:“把那杯酒给我喝了吧,先生。”

“我必须走了。”拉宾诺维茨说。他朝娜塔丽的眼睛投了最后的阴郁的一瞥,抚摸了一下路易斯的面颊,便离开了。

盖瑟往杯子里添上了威士忌酒和苏打水,想起了他在从维希回来的火车上翻过一遍的那本法文的反犹刊物《黄皮书》里的头一篇文章。照片都是在一个法国政府在巴黎举办的名为“犹太人的性格和容貌”的展览会上拍摄的:钩鼻子、鼓嘴唇、招风耳的大石膏模型。路易斯·亨利是完全对不上号的,可是如果法国的移民查验员或者德国的秘密警察对他下手的话,他就跟他妈妈一样是一个犹太人。要是情况不像现在这样的话,不消说,亨利太太就是没她的中尉丈夫陪伴,也能闯过任何一处边界站。一个美貌妇人,又是做妈妈的,还是一个美国人,通常都是毫无问题的!但是,德国人已经把在欧洲的日常旅行变成一桩要让犹太人拿性命去冒险的事,就像要从一幢烈焰熊熊的高楼上纵身跳下一样。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几片废纸,也能决定一个人的生死。盖瑟认识一些犹太人,他们的护照和出境签证都是有效的,可是他们都情愿在法国住下去,只是因为不敢去和边界上的德国秘密警察照面儿。

盖瑟把酒杯递给他们,这时房间里一片死寂。为了缓和一下紧张空气,他说起曾经在开往巴塞罗那的火车上送几个英国飞行员逃出法国,都是伪装成烧火工人或火车司机。不过,他们都是些强壮汉子,他解释道,受过逃命脱身的训练,准备好了去跟德国秘密警察打交道,但还是出过几次不幸事故。领事馆的汽车到达之后,盖瑟便又是一副公事公办的面孔了。火车还要再过一个钟头才开,他说。拜伦上火车站只要二十分钟就够了,他要单独和家人相处一下吗?汽车司机会去把亨利夫人的行李取来,既然她已经到这儿来了,就不妨住下来等候出境签证到达。明天早上他会派人去把杰斯特罗也领来,他会亲自照料他们三个,直到他们动身去里斯本。他自己要陪他们走到边界,或者派一个靠得住的人代替他去。

他把拜伦和娜塔丽领到一间小卧室,便把房门关上。娜塔丽没朝拜伦看,径自把熟睡的娃娃在床上放下,又用她自己的外衣把他盖上。

拜伦说:“我没想到你会这样。”

她把脸对着他。他背靠门,手插在裤兜里,两腿交叉着。她第一次在锡耶纳的街上看见他,从杰斯特罗的汽车上招呼他时,他那副模样就跟现在完全一样。

“你气坏了。”

“倒也未必。他把你给吓到了,现在我还认为我们本来是走得成的。要香烟吗?”

“我早就不吸烟了。”

“我认得那枚别针。”

“华沙离现在好像有一百万年了。”

“我要在里斯本等你,娜塔丽。我有三十天假期,我就用来等你好了,我每天都要上领事馆去打听。”他的笑容是优雅无比的,又好像是遥隔云天的,“我担心没法儿订到咱们在埃什托里尔度蜜月的那套房间了。”

“试试看。”

“好,我就试一下。”

于是,他们便回忆起往事。卡塔尔·埃斯特的名字也出来了,拜伦聊起了派他去到“海鳗”号报到的命令,也赞美了一通海军的新潜艇。娜塔丽尽力而为,表示听得有趣,并且有所对答,其实这些话都乏味透了。他没伸手把她搂在怀里,她又不敢自己主动。她为自己的怯懦感到羞愧,所以心里对他觉得畏惧。难堪的疑惧越来越沉重地压在她心头,他的那番万里寻妻的惊心动魄的事迹此时此刻却成了最使他们难受的事情。但是,在这乐极生悲的转折关头,她又能做什么呢?在德国人的眼里,在维希法国特务的眼里,这娃娃是一个犹太人。这种恐惧不是拜伦所能体会的。这是一块足以使他们的婚姻撞得粉碎的礁石,并且确实有这么一块礁石。

“我想该是我上路的时候了。”他终于说,语气平淡冷静,说着便站了起来。

这触发了娜塔丽的反应。她立即向他冲去,双臂紧紧将他箍住,一次又一次发狂似的对着他的嘴亲吻。“拜伦,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我是没办法。我不能不听盖瑟的话。我想他说得对,要不了一个星期我就会来的。等着我!原谅我!爱我,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我永远爱你,直到我死。难道你信不过我?”

他用温柔的亲吻回答她。他说话的时候又露出那奇妙的忧郁笑容,这样的笑容从一开始就曾使她心神迷醉。“为什么,娜塔丽,你和我都是永远不会死的。难道你还不知道吗?”他走到床边,低头看着两颊通红的熟睡的婴孩,“再见,小乖乖。我很高兴能够见上你一面。”

他们一同走进起居室,和盖瑟握了一下手,他便走了。

第四部帕格与罗达

维克多·亨利头戴钢盔,身着救生衣,站在左舷观看自己舰上的主炮发射的红色曳光弹一发接一发地飞入闷热的夜空。

第四十五章

维克多·亨利头戴钢盔,身着救生衣,站在左舷观看自己舰上的主炮发射的红色曳光弹一发接一发地飞入闷热的夜空。在一大片徐徐飘荡的绿白两色的照明弹下面,瓜达尔卡纳尔岛海面上露出了影影绰绰的敌舰阵列,在烟雾中和“北安普敦”号夹叉射击溅起的冲天浪花中若隐若现。

“鱼雷!舰艏左前方发现鱼雷!舰长,左舷发现鱼雷,进入角十度!”

监视哨、电话传令兵、舰桥上的军官和水兵都一起喊了起来。尽管排炮不断轰鸣,震得帕格的耳朵几乎听不到声音,眼睛也被耀眼的火光照得模糊不清,但他还是听到了这些喊叫声,也看到了正在逼近的鱼雷所激起的尾波。帕格当机立断,尖声喊道:“左满舵!”(掉转舰艏正对尾波,想从这些尾波的间隙中穿过去,这是唯一的脱身机会。)

“左满舵,舰长。”舵手的声音高昂而坚定,“满舵左,先生。”

“好极了。”

几乎就在正前方,两道闪闪发亮的磷光划破漆黑平静的海水,贴近舰艏,稍带一点儿角度疾驰而过。真是千钧一发!另外三艘重型巡洋舰已被鱼雷击中,黄色的火焰在舰艉熊熊燃烧,浓重的烟柱直冲云霄。三艘受伤的巡洋舰是“明尼阿波利斯”号、“彭萨科拉”号和“新奥尔良”号。鱼雷像鲱鱼一样,在特混舰队的周围群集游弋。鱼雷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是一支潜艇编队发射的吗?在头十五分钟里,这次交战便已经是一场灾难,要是他自己的兵舰也……兵舰在转身的时候,两条绿色的尾波不见了,接着又出现了,从正下方一闪而过。这一切舰长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周围响起一片混乱的喊叫声。天哪,这下子要被打中了!他抓住舷墙,停止了呼吸…… PU297/AbGja+0h6dcOdeTuFVabknjI9IYo/hE89xRt362Hm+/HK8x4al3c524Ao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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