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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回忆:全2册16

(4)即指英国士兵,为一俚语。

第三十九章

全球滑铁卢一:瓜达尔卡纳尔岛

(摘自阿尔明·冯·隆的《世界大屠杀》)

一九四二年十一月!听到这个月份,没有一个德国人会不浑身战栗。

在那个不祥的月份里,我们短暂的绝对统治遭受到同时发生的四场灾难:两场在北非,一场在俄国,一场在南太平洋。英国人在十月下旬开始的阿拉曼攻势于十一月二日把隆美尔的非洲兵团挤出了埃及,使他们一去不复返。十一月八日,英国人和美国人在摩洛哥和阿尔及利亚登陆。从十三日到十六日,瓜达尔卡纳尔的战局逆转。十一月十九日,苏维埃的大股兵力突破斯大林格勒战线,开始把我们的第六集团军切断。

历史学家都趋向于略而不提这四管齐下的打击在时间上的可怕一致。我们德国作家们高谈阔论的是斯大林格勒,对地中海大都一笔带过,而对太平洋则缄口不言。似乎当时只是斯大林格勒在打仗。温斯顿·丘吉尔所写的阿拉曼战役是教科书里面的一次小战役,《租借法案》的物资供应使英国人占有一面倒的优势,决定了战场上的胜负。美国作家们强调他们在法属北非轻松愉快地进军,而莫名其妙地不把瓜达尔卡纳尔这场美国的最佳战役放在眼里。

全球滑铁卢事实上是我们的战争努力在遍及全球的范围内遭遇的一次迅雷不及掩耳的、烈焰腾腾的逆转——在海洋上,在沙漠里,在海滩上,在丛林里,在城市的街巷中,在热带海岛上,在漫天风雪中。我们德国人全都把灵魂交托给我们那个要征服全世界的冒险家希特勒,他在一九四二年十一月丧失了主动权,从此便一蹶不振。自那以后,他便陷于四面楚歌的境地,不再是为了世界帝国,而只是为了保住自己的脑袋而战了。

从军事上说,甚至到了那个时候,局势也并没到不可挽救的地步,只要我们采取正确的军事战术,事实上我们当时也有一批杰出的战术家。曼施泰因在斯大林格勒战役之后撤出高加索的经典战斗撤退必将名垂青史,堪与色诺芬向黑海的进军媲美。但是,身为军事首脑的希特勒只能蠢猪似的错上加错。由于没有任何人能够把他对武装部队的高压钳制稍加松缓,日尔曼民族便被他拖着一起走上了绝路。

第三帝国的鼎盛时期

要知道希特勒在垮台之前何等狂妄自大,有必要对一九四二年十一月以前的德国形势稍做勾画。

对现在的德国读者来说,这是一件难事。我们已经成了一个胆小怕事的民族,对于我们强大的却是浮士德式的过去感到羞愧。我们被打败的、幅员大减的祖国横遭肢解。布尔什维主义挟制了它的一半,另外一半则向美元打躬作揖。我们的经济活力已经复苏,但是我们在世界事务中的地位仍暧昧不明。短短十二年间,纳粹的错误和罪行已经使几个世纪的光辉记录黯然失色。

但在一九四二年夏季,我们仍一帆风顺。东线德军恰似离弦之箭,攻势凌厉。我们强攻了塞瓦斯托波尔,扫清了刻赤半岛的敌军,然后兵分两路大举突入苏联南部腹地:一路越过顿河直趋伏尔加河,另一路则驰向南方的高加索油田。斯大林的军队在我们面前处处向后退却,损失惨重。隆美尔声威夺人的攻克图卜鲁格之役,开辟了通向苏伊士运河的道路,只差没把丘吉尔打翻在地。

我们的伙伴日本已经占有了东南亚,正从缅甸向印度边境进军。在它掌握中的无力动弹的中国沿海省份是万无一失的。它在中途岛的失利为战争的浓雾所笼罩,不为人知。它的陆军所到之处无不旗开得胜。世界力量的转变使全亚洲为之觳觫战栗。印度因骚乱而陷于四分五裂。它的国民大会党要求英国人立即撤走,一个印度的流亡政府正在组织中,它要站在日本人一边打仗。

北极海上,六月底,PQ—17护航舰队遭受惨败,我们便切断了向摩尔曼斯克的租借物资的供应,使得本来已经摇摇欲坠的红军又受到了一个严重的打击。这次失败标志着英国在海上的穷途末路。护航舰队的掩护力量发出警告说,我方的重型海面舰只正在逼近,命令货运商船立即疏散,它自己则立即掉头火速逃回英国!德雷克(1)和纳尔逊(2)的英灵一定在忠烈祠里伤心落泪。随之而来的杀戮不过是动用我们的空军和潜艇去射杀一群兔子。无情的大海一口吞没了三十七艘商船中的二十三艘和十万吨战争物资,还使一大批人员葬身海底。丘吉尔给斯大林的一份厚颜无耻的电报宣布取消摩尔曼斯克运输线,使斯拉夫人大发雷霆。资本主义和布尔什维主义的古怪联盟因此伤筋折骨。

眼见为实的证据表明,一九四二年夏季和秋季,我们虽处逆境却节节取胜,尽管美国也投入了反对我们的一方,尽管希特勒的一再失误使我们大受牵制。

英译者按:摩尔曼斯克运输线在北极漫长白昼的夏季月份里停止使用,后来又恢复了。十二月,护航另一支船队的英国驱逐舰击退了一支包括一艘袖珍战列舰和一艘重型巡洋舰的德国特混舰队。希特勒为了这一败仗而勃然大怒,下令把德国舰队全部拆散,把大炮移作陆战使用。海军元帅雷德尔辞职。邓尼茨接掌海军,但是德国的海面舰队在希特勒一怒之后再未能恢复元气。

隆对瓜达尔卡纳尔之战所做的评价倒是不存成见,也是信得过的。那里的战事没有德国人参与。

太平洋战区

整个欧洲,从比斯开湾到乌拉尔,可能在檀香山和马尼拉之间沉没得无影无踪,可是在太平洋上作战的海域还要大出许多。闻所未闻的作战区域,史无前例的陆、海、空联合作战方式,太平洋上的追逐的迷人之处就在这里。成全这样一种作战行动的历史时刻却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它的一个高潮是为时六个月的一场混战,一次从天上到海面、从水下到丛林的激烈战斗,为了争夺一个只容得下六十架飞机的小小机场——瓜达尔卡纳尔岛上的亨德森机场。

瓜达尔卡纳尔之战是一次受人忽略的战役,围绕那块供飞机歇脚的场地展开了一场翻天覆地的小小的太平洋上的斯大林格勒之战。如果它是一次英国人的胜利,丘吉尔准已为它写上一厚本。但是,美国人对他们的战史是麻木不仁的。他们缺少欧洲人的那种怀古之情,也缺少有广阔文化熏陶的作家。

我的研究工作受到诸多掣肘(冯·隆将军系在狱中写作。——英译者注),未能对斯大林格勒和瓜达尔卡纳尔两大战役做出恰如其分的叙述,但仍不妨认为第二次世界大战就是在这两个极点之间旋转。我们在八月间抵达斯大林格勒北面的伏尔加河,美国人在八月间登上瓜达尔卡纳尔岛。保卢斯将军于一九四三年二月二日在斯大林格勒投降,美国在二月九日固守住瓜达尔卡纳尔。两场战役都是在一道背水的阵地上决一死战,取得防御的胜利:俄国人的背后是伏尔加河,美国人是在背靠大海的滩头阵地上。两场战役都是民族的意志力迎头相撞,两场战役的结局都使它们各自战区的局势改观,已为举世所共见。

德国的读者们务必要记住,这是一场全球性的大战。我们心目中只有一个欧洲,布尔什维克的历史学者们同样也是这般撰写。但是,在阿道夫·希特勒的外行的却富于煽动力的领导下,我们的民族冲破了整个世界帝国主义体系。六年之久,五洲风雷激荡,举世沧海横流。我们这颗行星上的大片陆地——五千八百万平方英里的不动产——已经朝不保夕。亚洲的武士阶级应运而起,和北欧的军人缔成联盟,一心要把地球表面容人居住的部分来一个公平合理的再分配。两场武力火并居然会在地球的两边同时爆发,其缘故应该说隐含在这场殃及全球的动乱的性质内。日本人的浩荡进军吃了当头一棒而受阻于中途岛,和我们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受阻于莫斯科城下正好相仿。两者都是令人毛骨悚然的警告。但是,致命的较量还有待于日后在斯大林格勒和瓜达尔卡纳尔的无独有偶的两场大仗。

两者的区别自然也不容小觑。如果我们在斯大林格勒打败了红军,历史就不会以现在的形式存在;然而,如果美国人被赶出了瓜达尔卡纳尔,他们还是大有可能会派遣新的舰队、空军机群和坦克师卷土重来,在别处打败日本人。斯大林格勒是一次规模大得多的战役,一场更名副其实的决战。尽管如此,其类似之点仍应牢记。

海军上将金

美国海军里流传着一句俏皮话,说什么海军上将欧内斯特·金“用一只喷火器剃胡子”。金是一员海军航空兵老将,生平勋绩不可胜数,包括把一艘在公海沉没的潜艇升上水面。他本来已经被安顿在总务委员会里终养天年,那是一个专门收容无处安排的海军老将的顾问小组。他生性冷酷,咄咄逼人,因而不得人心。自尊心被他损伤的,前程毁在他手里的,大有人在。珍珠港事件之后不久,罗斯福任命他为美国海军总司令。据说金曾有过这样的话,“等到大事不妙,他们就会来找龟儿子了”。在德国军队里,令人伤心,一旦“大事不妙”,元首找的却是一些阿谀谄媚之徒。

除了横冲直撞的日本人这个问题之外,金还得和既定的罗斯福—丘吉尔方针,即“德国第一”的方针做斗争。联合参谋长们都偏爱那场更大的斗争而亏待“他的”战争。金横下一条心的方案是进攻图拉吉岛,这个方案演变成瓜达尔卡纳尔之战。

日本的战争目标

日本人虽然口说大话,气势汹汹,但并非真要一战而打垮美国。他们的目标是有限的。他们认为,东南亚容不得美国染指。由于我们征服了欧洲,所以时机已告成熟:把帝国主义剥削者驱逐出去,建立一个为亚洲人所有的和平的大东亚,一个日本领导下的所谓共荣圈,跟未来的世界之主德国友好相处。

他们的作战目标是迅速占领他们梦寐以求的地区,然后在一个强国的防卫圈上实行内线防守。他们寄希望于远隔重洋、养尊处优的美国人会对一场耗费巨大而又不十分有利可图的战争感到厌倦,因而会缔结一项保全面子的和约。要不是由于珍珠港受到了袭击,这是很有可能成为事实,那一次袭击激怒了骄傲的美国人,特别是激怒了他们优秀的海军,使他们像不讲理性的牛仔一般怒火中烧,渴望在前线复仇。

英译者按(一九七三年第三版):越南的经验使我怀疑冯·隆的这番话是否绝对正确。

美国的战争目标

另一方面,美国海军二十年来早就处心积虑,一旦美国的霸权受到“黄祸”的挑战,便要摧毁日本。他们的作战方案预拟日本会中计而首先发难,并且也已炮制好一项陈腐不堪的反攻计划。有人说过,切斯特·冯·尼米兹曾在战后声言,美国完全是依照海军军事学院计划好的路线赢得战争的。计划的内容是:

1.守住一条通向澳大利亚和新西兰主要前进基地的交通线,位于日本飞机航程外的一条弧线上的各个岛屿都有军事设施。

2.经由西南太平洋各群岛用炮火向北打开缺口,实行侧翼进攻。

3.穿越中太平洋的环状珊瑚岛群向西挺进,作为主攻方向,用越岛作战的攻势进逼吕宋岛和日本。

金要把这一计划付诸实施,却又苦于他主管的战区兵力不足。美国陆军总参谋长乔治·马歇尔将军是一个能干的计划者和组织者,他力主“德国第一”,并且要在一九四三年大张旗鼓地进攻法国,寸步不让。他要全力以赴,立即在英国大量集结美国的人力和物资。

使金喜出望外的是,英国当局丘吉尔也好,他下面的人也好,都对此次进攻议论纷纷。当年在索姆和敦刻尔克的情景,他们怎能忘怀。一九四二年七月,马歇尔万般无奈地向罗斯福总统建议,把美军投入对日作战。金抓住这一有利时机,力促火速在太平洋上发动一次规模有限的进攻行动:占领日军在所罗门群岛的一处水上飞机基地——小小的图拉吉岛。虽然已经批准在先,但是图拉吉行动由于陆军和海军之间争夺最高指挥权而陷于停顿。现在行动起来了,关于指挥权问题做了一番错综复杂的交易,暂时绕开了那条死胡同。此后不久,美英两国的军事参谋们便埋头从事名为“火炬”的北非登陆行动的工作,但是金的行动在此期间照样进行,它的名字叫作“瞭望塔行动”。他的兵力实在可怜,所以在战场上他们给它取了个绰号,叫“鞋带”。

英译者按:我在此处删去了冯·隆对陆军和海军之间关于指挥权的争夺以及对图拉吉行动所做的长篇分析。麦克阿瑟跃跃欲试,胃口更大,企图一举拿下拉包尔的大型日本空军基地。冯·隆的评语是:“将领的虚荣心会左右战局,也会断送战局。麦克阿瑟和尼米兹之间各自为政的指挥权问题在太平洋战争中风波迭起,终于导致莱特湾之战的出丑露怯。”在下文中,我将收进一篇冯·隆写的论述莱特湾之战的有争议的文章。

初次喋血

攻取图拉吉的作战准备正在进展中,一份海岸警戒的军情谍报使这次行动身价陡增。离图拉吉不过几英里处,日本人正在瓜达尔卡纳尔那座大岛上构筑机场。

这是爆炸性的消息。太平洋作战有赖于空中优势,空中力量或者来自航空母舰,或者来自作战区内的机场。航空母舰可以游弋运动,把空中力量送到需要的地方;它们也可以逃离强大的威胁。另一方面,飞机场没有沉没之虞,与舰载飞机相比,陆上基地的飞机可以携带更重的炸弹,飞得更远。一处作战机场是太平洋棋局中一颗最有威力的棋子。

距瓜达尔卡纳尔东北七百英里的拉包尔空军基地,威胁了澳大利亚的交通线,阻挡了向日本进军。麦克阿瑟要对那里动手的冒进计划被金否决了。但是,像瓜达尔卡纳尔这样一个深入南方的空军基地,是金所不能接受的心腹之患。把它从敌人的手中敲掉,他就可以掌握所罗门群岛一带的空中优势,美国空军还可以和拉包尔进行远距离的交锋。“鞋带”部队在上船之后收到了补充命令:占领并守住瓜达尔卡纳尔机场。

美国就是这样,不妨说是歪着身子投入了一场让它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的太平洋战役。

瓜达尔卡纳尔岛的形状像马铃薯,长一百英里,宽五十英里,海岛本身并不是争夺对象。地面的激战在飞机场一侧北面海岸上一条狭长的种植园地带进行了数月之久。这多山的海岛的其余部分全是蚊子、丛林鸟兽和土人的天地,对于北面海边发出的隆隆巨响和冲天火光,土人们也许觉得既害怕又有趣。

这支人数不多、装备可怜的“鞋带”远征部队不费吹灰之力就拿下了图拉吉和瓜达尔卡纳尔机场,但是近在咫尺的日本基地发动的凌厉反击也来得很快。在一次叫作萨沃岛战役的夜间战斗中,日本军舰击沉了美国全部的炮火掩护兵力——四艘巡洋舰,然后扬长而去。他们本来满可以把那几艘束手无策、空了一半的运输舰全部击沉,消灭“鞋带”部队,可是他们不能不估计到美国航空母舰就在夜幕掩盖下的近旁游弋,等天一亮就会来攻杀。因此,他们撤出战阵,给美国人一个短暂的喘气机会,靠了这个机会,美国人稳住了阵脚。两军对阵,强大的敌人已经被打翻在地,最好是再把他的喉管割断。事实上,弗莱彻将军和他所统率的全部航空母舰都在作战距离之外,准备加油。由于害怕来自拉包尔的空中攻击,他在运输舰还在卸载的时候便离开了。

在珊瑚海贻误战机,在中途岛未能投入全部飞机,弗莱彻早先已经因为怯战而受过金的斥责,不过他在海战经历中似乎也交过一次好运:在中途岛给了斯普鲁恩斯一个讯号,“我将遵照你的调遣行事”。他在瓜达尔卡纳尔把运输舰丢下就走,几乎一开始就把这次战役葬送了。但凡在危险临头的时候,这位将军便好像身不由己地要远走高飞到二百英里之外去加燃料。瓜达尔卡纳尔战役之后,他便不见踪影了。

英译者按:在这里,冯·隆又接下去把弗兰克·杰克·弗莱彻恣意揶揄了一番。我的巡洋舰“北安普敦”号没赶上萨沃岛之战,不过我知道在这一仗中,日本人的指挥、炮火和鱼雷都发挥良好,我方却是一塌糊涂。我们损失四艘巡洋舰的原因在此。弗莱彻理应迅速给予反击,他的撤退确属保守。

一九四二年八月到一九四三年二月的陆上作战

日本陆军也和他们的海军一样因为过于自信而受害不浅。他们也许以为中途岛之战的失败仅仅是因为海军的无能,从而没吸取教训。白种人毕竟还没在陆地上打败过日本人。陆军正忙于贯彻进攻新几内亚、威胁澳大利亚的计划,只向瓜达尔卡纳尔投入零星兵力,给予的支援也太小太少。美军的兵力在机场周围形成了一个防守圈,敌方一次次高喊“万岁”的冲锋势不可挡,血肉横飞,虽曾使这道防线险情迭现,却始终未能突破。

对美国人来说,在一段相当长的时间里,这都是一条摇摇欲坠的战线。他们确实也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敌机的轰炸、敌舰的炮击、敌军的夜袭——尤其是疟疾和其他热带疾病——使他们伤亡很大。他们的海军已经大伤元气,只能偷偷运进一点儿杯水车薪的补给和增援。饥饿、干渴,并且感到被人遗忘和置之不顾,他们吃的是缴获的日本大米,烧的是日本汽油。区区几架觑隙溜进来的飞机和飞行员很快就飞不动了,或者被打下来了。哈尔西将军的著作证实,在一个最黯淡的日子里,亨德森机场只有一架可以作战的飞机。罗斯福总统开始在公开谈话中把瓜达尔卡纳尔之战说成是一次“小规模行动”,这是一个最不吉祥、最窝囊的信号。但是,这批被围困的海军陆战队官兵和计穷力竭的飞行员誓与阵地共存亡,直到局势改观。

跟美国军人在别处的不光彩记录对比起来,亨德森机场的史诗般的捍卫者是值得大书特书的。这些捍卫者是海军陆战队,海军里面首屈一指的两栖作战部队。美国的海军历史学家塞缪尔·埃利奥特·莫里森的话也足以说明一切:美国确实幸运,在这个战场上,在这个关头,它仰仗的不是应征入伍或被诱劝参军的战士,而是一批志愿投军的“硬汉子”,他们最大的愿望就是跟偷袭的敌人拼个你死我活,这个敌人已经激起了他们的一切原始本能。

英译者按:冯·隆对我们的陆军信口雌黄,这是不可容忍的。德国人跟我们打过两次大战,如果把卡塞林山口的那次接触略而不计的话,他们就不曾打过一次胜仗。我们甚至赢得了突出部战役的胜利,我们的大军直抵易北河。若非盟国已有协定在先,把柏林划进了俄国占领区,我们本来也可以把它攻下。

只要考虑到我们的社会和政治背景,考虑到美国人对战争的传统厌恶,我们的军人就变得优良非凡了。他们不受拘束,足智多谋,积极主动;他们奋勇作战而不怀仇恨。冯·隆的心胸容不得美国的作战方针,因为它是非常简单而非欧洲式的:生命的损失要尽量小,又要打胜仗。

莫里森确实是为了瓜达尔卡纳尔之战而神魂颠倒,美国海军陆战队也确实在那里打了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漂亮仗。

海上作战

在海上,这一仗呈现出诡谲瑰丽的壮观。作战双方在海上的任务都是支援为争夺亨德森机场而厮杀的部队。美国人据有机场,得以控制住白天的时辰,美国供应船可以在单薄的空中掩护下活动。但是,日本人拥有强大得多的海面力量,可以在黑夜的掩盖下在所罗门群岛海域往返自如,以至美国人把它称为“东京快车”。这两支海军虽然因为日夜行动交叉而彼此错过,但还是有过无数次接触交锋,日本人通常都占上风。但是,美国人在决定胜负的那场全力出动的瓜达尔卡纳尔之战的拼杀中取得了胜利。

这是一场不分日夜的海上大厮杀,持续四天之久,双方都投入了全部力量。日本人最终要派大股增援部队登陆,美国人则要予以阻止。目睹者描写了海上夜战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黑夜里,红色曳光弹像阵雨一般泻下,蓝白色的探照灯光束划破夜空长达数英里,兵舰上的弹药库爆炸,火光耀眼如同白昼,熊熊燃烧的舰艇在黑色的水面上四处漂移。双方都损失惨重,到最后只有一件事情值得一提:美国飞机,有舰载的,也有陆上基地的,击沉了十一艘日本部队运输舰中的七艘,其余的全都撞上了海滩,被炸得只剩下烧焦的残壳。日本人最后一次要夺回这座岛屿的努力就这样结束了。

从此以后,美国人的力量日益雄厚,天皇的军队陷入绝境。到最后,“东京快车”执行了一次热带的敦刻尔克撤退,把备尝艰苦的残余部队运了出去。但是,日本不像英国那样有一个富裕而无所事事的强国挺身相救,它在瓜达尔卡纳尔之战以后一直未能恢复元气。

海军上将金达到了他的目的。在日军炮火下度过一个个夜晚,咒骂声不绝的汗流浃背的海军陆战队士兵们,往来穿梭、冲向死亡的飞行员们,骸骨撒满了瓜达尔卡纳尔岛外海底的海军官兵们,他们无疑至死都在诅咒那些大人物把他们派到这么个鬼都不来的地方,执行如此众寡悬殊的战斗任务。在美国战斗人员的粗话里,瓜达尔卡纳尔当年是、今日仍是“操蛋的那个岛”。但是,征战杀戮的沙场都有其自发趋势,金一旦用瓜达尔卡纳尔把富兰克林·罗斯福引到太平洋上,他便拿稳了趁我们第三帝国已经四面楚歌、日暮途穷之时有足够的人员和舰船去打日本人,而不是坐失良机,一直等到后来日本人得以站稳脚跟而同盟国又精疲力竭的时候。这样一来,金就可以使日本人得不到一个谈判解决的机会,而它的战争目标本来是要来一个谈判解决。

英译者按:冯·隆用英语引述了上面那句粗话。考虑到当今的文学中流行的语言,我估计本书的读者不至于会过于感到愤慨。顺便说明一下,那恰恰也是我今日对瓜达尔卡纳尔的想法。

鉴于后来在莱特湾一章中对哈尔西将军批评特甚,我以冯·隆在本章内未曾一提他的功绩为憾。瓜达尔卡纳尔之战的转机与哈尔西解除戈姆利海军中将的南太平洋司令职务一举同时发生。戈姆利因过度疲劳而陷入失败主义,麦克阿瑟也于此时意志消沉。哈尔西的顽强斗志与激动人心的领导推动了全军重新奋勇战斗。

* * *

(1)德雷克(约1543—1596),英国航海家,1577—1580年间率领船队完成环球航行。

(2)纳尔逊(1758—1805),英国海军统帅,1798年指挥英国舰队在尼罗河口击败法国舰队。

第四十章

娜塔丽原先把通过“地下铁路”逃跑幻想成一次有组织的快速行动,一桩诡秘惊险、富有浪漫色彩的事。结果他们在马尔恰纳无所事事,只是遥遥无期地等待,又不得跟任何外人交往,连村上的人都不往来。这是一个围墙里边的小山寨,一座座古老的石头村舍四散在厄尔巴岛上最高峰半山腰的一处山嘴上,倒也景色如画,足以陶冶性情。这几位落难的旅人很像是来此度假的,寻求一番山乡乐趣,只不过此行不消他们破费分文。

他们一再耽搁。卡斯泰尔诺沃似乎毫不在意,关于逃奔的计划以及有哪些人在给他们出力帮忙,他很少向娜塔丽和她叔父透露,这一点她是能够理解的。万一他们被逮住了,她知道的事情越少越好。有一次,只有他们两个在一起——这时他们已经等了快有一个月了——他说了一声:“你瞧,娜塔丽,一切都顺利,根本用不着担心。”她便尽力不去担心。

他们的住处是一所摇摇欲坠、灰泥处处露出裂罅的石墙茅舍,坐落在一条朝山上走的陡峭小巷的尽头。过了这小屋,小巷就成了一条穿过一片片菜地和葡萄园的通行毛驴的山径。一声不响的村民们就在那上面采瓜菜水果,给小毛驴装驮,有时候也骑上它们上山下山。他们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里景色绝佳,虽然村民们对待如此美景也像对待外来人一样不理不睬。朝西远眺,科西嘉岛的巉岩高耸在水面上;东面是若隐若现的一线陆地上的山脊;南面和北面是同属这个群岛的一列绿色岛屿,如卡普拉亚和蒙特克里斯托,经常是白云缭绕。下面山脚一带,蓝色的海水拍击着林木葱茏的海岸,处处有渔村点缀其间。娜塔丽在此爬山登高,在菜地果园里度过了许多时光,享受这无边的景致、众鸟的歌唱以及九月花果的色彩和芳香。

第一个星期,有一个奇丑无比的胖女孩,脸上长满肉疣,很少说话,给他们用网袋送来蔬菜、水果、粗面包、山羊奶和干酪,有时还有包在湿海草里的鱼。从那以后,安娜·卡斯泰尔诺沃便上小市集去搜购。如果厄尔巴岛上实行配给制度,在这小小的马尔恰纳也无从得知;如果岛上有警卫队,他们也不觉得这些山乡小镇有什么值得费心防范之处。娜塔丽的紧张不安逐渐消失。小茅屋只有两个阴暗而霉气冲鼻的房间——卡斯泰尔诺沃一家住一间,她自己和叔父住一间——茅坑在房子外面,烧木柴的灶头积上了一层又一层乌黑的油垢。她得提上水桶到村上公用的水泵去取水,有时还得跟赤脚的儿童们一起排队等候。她晚上睡在稻草上面。但是,她和她的孩子总算逃出了维尔纳·贝克的魔掌,有了一个离得远远的、安安静静的藏身之处。就眼前来说,这样也就足够了。

埃伦·杰斯特罗以一种哲人的宁静对待眼前的滞留。萨切尔多特老头儿跟他在福洛尼卡海滨的房子里分别的时候,送给他一本希伯来文和意大利文对照的霉迹斑斑的《圣经》作为临别礼物。他整天拿着这本《圣经》和一本书角卷翘的《蒙田(1)文集》,坐在苹果树下的一张长椅子上。黄昏时分,他才到驴子走的山路上去散步。他好像已经把他难侍候的脾气跟他紧张的工作习惯一道扔掉了。他显得心平气和,无所要求,心情愉快。他听任胡子长起来,样子越来越像个务农的村野老人。九月底的一个晴朗早晨,娜塔丽为了眼前的无所行动向他抱怨,他耸了一下肩膀,说:“你不愿意在厄尔巴岛等下去,直到战争结束吗?我不在乎。我可不像拿破仑那样自我陶醉,以为天下苍生都对我魂牵梦萦,或者有求于我。”

《圣经》打开着搁在他的膝上。她定睛看了一下书页上纠结缠绕的希伯来文字体和古式的意大利文印刷体,全都染满古老岁月和海边潮气留下的斑斑驳驳的印记。“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念这个?”

“亚里士多德说过,”——埃伦微露喜色——“他到了晚年更加喜爱神话。想跟我一起念吗?”

“我十一岁就退出了圣殿的主日学校,从那以后就没学过希伯来文。”

他在长椅上让出一个位置。她坐下说:“哦,行,为什么不可以?”

他把书翻到第一页。“你还记得一点儿吗?试试看。”

“好吧。那是一个B。Beh—ray—Shis.对吗?”

“好学问!意思是‘太初之时’。接下去呢?”

“哦,埃伦,我的脑袋瓜学不进这个,我也实在不感兴趣。”

“来吧,娜塔丽。就算你不爱学,我也爱教。”

木头门上响起了沉重的急促敲门声。

一个青年汉子在门口对娜塔丽笑着,抚摩着朝下撇开的黑胡子。粗野无礼的橄榄色圆胖脸,棕色的眼睛露出色欲打量着她,肥大的灯芯绒裤子和红色的短上衣倒像戏台上的服装。“你好,拉宾诺维茨先生要我来的。准备好走了吗?(2)”刺耳的怪腔。

一辆无篷货车堵塞了小巷,货车套的是一头看得见骨头的瘦骡,两只长耳朵抽搐着。

“嗯?走?马上?我相信没问题,可是——请进来。(3)”

他摇摇头,笑着说:“快,快,我求你。(4)”

卡斯泰尔诺沃和家人在后面屋里围桌而坐,吃着每天都只有面包和菜汤的午饭。“好哇!”他擦擦嘴,站了起来,“我等他一个星期了。我收拾起来。”

埃伦问:“他是谁?”

医生给了他一个含含糊糊的手势。“他是科西嘉人。请赶快。”

这些逃亡的人坐上慢悠悠的货车颠簸在下山的路上,朝西而行。米丽娅姆和路易斯在干草上面嬉闹。他们停在一处只有三五户渔人定居的石头海滩,下了车。附近看不见人,只是绳子上晒着的粗布衣服和摊在拖上海滩的小船上的湿渔网表明这儿有人居住。科西嘉人带领他们登上一艘停靠在摇摇晃晃的木桩码头边的帆船,船上堆满了渔具。两个穿着破烂线衫的胡子拉碴的男人走出甲板舱房,扯起一面肮脏的灰色船帆。两个男的相互死命吆喝了一些让人听不懂的话,船便倾向一侧滑出去,到了海上。那头骡子被拴在一棵树下,定睛看着帆船离开,很像一个被丢弃的孩子。

娜塔丽斜倚在舱房边,看着米丽娅姆和她的娃娃在一堆干渔网上玩。年轻的科西嘉人一口喉音粗重的土话有时使她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他告诉她,最危险的一关已经过了。他们没遇上警察,海岸警卫很少上这儿来巡逻,所以他们现在不怕法西斯了。只要到了科西嘉,她和她的同伴们就安全了,他们可以想住多久就住多久。科西嘉对逃亡的人——那些逃到丛林里的人(5)——历来遵守严格的规矩。他家住在科尔特,那是山区里的一个造反作乱的大本营。德国和意大利的停战监督官为了使他们自己得享天年,都要回避那个地方。他自己名叫帕斯卡尔·加福里。他哥哥奥兰杜丘住在马赛,和平年代常给拉宾诺维茨先生在法国货船上运货。现在奥兰杜丘在港务局工作。马赛码头上有的是科西嘉人,港口里的抵抗运动也很强大。

海风劲吹,使娜塔丽的一身棕色毛料旧衣服紧紧地贴住她的身体,科西嘉人一面说话,一面津津有味地把她的乳房和大腿的曲线看了个够。娜塔丽对男人的眼睛是习惯了的,但是像这样死盯着傻看仍使她不自在。不过,那眼光还不像是凶神恶煞般,只不过是拉丁民族强烈的见色心喜——眼下仅此而已。

她问他是否知道往后的计划,目的是使他分散注意力。他并不知悉。他们得跟他的家人住在一起,等候拉宾诺维茨先生传来信息。他跟拉宾诺维茨先生谈过话吗?没有,他从来没跟拉宾诺维茨先生见过面,所有这一切都是他哥哥安排的。舱房里的两个男人也是他的兄弟吗?去他妈的。他们两个都是巴斯蒂亚的渔民,干这件事是为了赚钱。日子不好过,停战委员会使渔船下不了水。船身都干燥了,接缝都裂开了,这两个人花了两天工夫偷偷嵌塞船底。他们都是江湖好汉,不过她用不着害怕他们。

娜塔丽开始思量她对帕斯卡尔应该保持多大的戒心。她现在和三个强悍的汉子来到公海上,谁都没有一张合法的离岸出海证件。埃伦塞满了钞票的腰带会怎么样呢?她自己衣箱里拉链拉紧的夹层里的美元会怎么样呢?小船乘风破浪,朝渐渐沉落到科西嘉岛高山后面的太阳嗖嗖疾驶,船帆哗哗地响着,啪啪地翻动着,所有这一切都确确实实是在她眼前发生的,然而这又多像是在梦里,在马尔恰纳长期滞留之后忽然来这么一次海上航行!这个强盗似的陌生人可以毫不费力地强奸她,如果他决心那么干的话。谁能阻止他呢?可怜的埃伦能吗?稳重斯文的医生能吗?舱房里面那两个粗声粗气、嘻嘻哈哈的可怕怪物,此刻正在合用一个大杯子传来传去喝酒,他们呢?他们可只会在一旁给他打气,或许还在等着轮到他们。娜塔丽生动而又焦灼的想象中已经闪现出这么个镜头:这个家伙把她推倒在渔网上,撩起她的裙子,用他的两只大手硬把她赤条条的大腿分开——

越来越凶猛的浪头一阵阵飞越甲板,喷射的水珠砸痛了路易斯的眼睛,他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她急忙扑到他身上爱抚着他,帕斯卡尔的形象也就离开了她。

西边一片霞光,太阳已隐没在科西嘉岛背后。风力更加强劲了,帆船更加倾向一侧,向前疾驶。一个个浪头直冲舷边上空。安娜晕船,扶着船舷呕吐,卡斯泰尔诺沃拍着她的肩背,米丽娅姆在一旁看着,十分惊恐。埃伦跌跌撞撞走向甲板舱背风面的娜塔丽那里,在她身旁坐下,看着遥对他们船尾的厄尔巴岛美景,一边赞叹,一边发表关于拿破仑的宏论。他说,拿破仑离开了科西嘉岛,把欧洲闹得天翻地覆,打倒了一个个旧政权,造成四面八方的破坏和死亡,把法国革命搞成一个徒有其表的帝国,演出了一场滑稽歌剧,到头来还是绕了一个大圆圈,在这个和他的故乡隔海相望的厄尔巴岛上了结一生。希特勒的下场也不会两样,这些平步青云的混世魔王总归要孕育敌对力量来消灭他们自己。

在大风和海浪的呼啸声中,娜塔丽实在难以静心谛听,不过先前在他们讲读希伯来文的间歇中,她已听到过这些议论,所以她只消间或点点头就是了。惊涛骇浪的旅程马上结束吧!科西嘉岛的海岸还在地平线下面,夜色已经来临。路易斯在她怀中啜泣。她把他紧紧抱住,以免他着凉,带他乘上一条小船冒险在大海上追波逐浪使她心头涌起一阵懊丧。不过,这些捕鱼人必定都曾在更坏的天气里无数次出没此间。帕斯卡尔拿着一个瓶子摸索而来。她喝了一大口没掺水的白兰地,这口酒给了她火辣辣的温暖。帕斯卡尔在她胸前乱摸一气,她也就不予责怪,只把这当作无意中的动作。

一口白兰地酒,不停地摇摆颠簸,再加上这船上的沉闷无聊,使得娜塔丽不禁昏昏欲睡。浪花打湿她的双脚和双腿,小船忽上忽下,颠簸不停,这一切她都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是如此缓慢,她一点儿也不知道究竟经历了多久。小船终于进入平静的水面,黑沉沉的海岸出现在前方,月光下的大树和巨石依稀可辨。又过了半个来钟头,帆船贴近了岸边。一个渔人放下船帆,另一个拉住一根白棕绳,跳上一块平坦的岩石。帕斯卡尔搀扶乘客们带上那点儿可怜的随身行李下了船。小船立即又扯起帆,消失在黑夜中。

“好了,你现在已经到科西嘉了,也就是说已经在法国了。”他对娜塔丽说,两手提着她的衣箱,“不过,我们还得走上三公里。”

她手里抱着路易斯,走在一片散发出泥沼气的田野间的小径上,倒也不难跟上他的步子,不过他们得放慢一点儿等着别人。走了这么长的海路之后,脚下的土地直摇晃,所以这点儿路他们走了快一个小时。到达一座黑黢黢的农庄之后,帕斯卡尔把他们领到后面的一间小棚子里。“这儿是你们睡觉的地方。大房子里有晚饭。”

帕斯卡尔供应他们的晚饭是汤和面包,没见到别的人。蜡烛光下,在长条木板的餐桌上,娜塔丽看得见大汤盆里的章鱼腕足,尽管觉得恶心,她还是把自己碗里的一点一滴都吃个精光。帕斯卡尔给路易斯吃的是山羊奶泡面包,小家伙像只狗一样大口大口都吃掉了。他们回到小棚子里,在稻草上和衣睡下。

第二天早上,帕斯卡尔开了一辆旧卡车带着他们穿过巴斯蒂亚,在车上瞥见的狭小街道和古老房屋很像是意大利托斯卡纳的城镇。一列只有三节小车厢的火车把他们送上一个使人毛发直竖的山隘。车上的乘客,有的是和帕斯卡尔一样的装束,有的是城里人的破旧衣着,他们都被路易斯逗乐了。小家伙照常每天早上心情愉快,在母亲怀里拍着小手,叽里咕噜嘟哝个不停,眼睛看着四周,一副聪明相。帕斯卡尔一面跟查票员打趣,一面递给他一沓车票,那汉子也没有理会这几个落难的人。娜塔丽觉得紧张而兴奋。她一夜酣睡,早饭吃了面包、干酪,还喝了点儿酒。车窗开着,外面是连绵不断的壮丽山景,浓烈的花香阵阵袭来,沁人心脾。帕斯卡尔告诉她,这就是出名的灌丛芳香,拿破仑在圣赫勒拿岛上朝思暮想再闻一下的就是它。

“对他这种心情我完全理解,”她说,“这香味确实好像是天堂里发出来的。”

帕斯卡尔半阖着眼,火热地朝她看了一下。她差一点儿没有笑出声来,他的样子活像在一部无声影片里表演卖弄风情的鲁道夫·瓦伦蒂诺。虽然如此,他还是使她感到害怕。

帕斯卡尔的父亲和他儿子一个模样,只是年纪大上三十岁,更加粗壮一些。他穿的也是灯芯绒裤子,头发胡子一片灰白,一样的椭圆脸,一样的两只不文明的棕色眼睛,深陷在上了年纪的皮革一般的眼窝里面。他待客礼貌周到。他的房屋沿着一条陡峭街道分成三级逐渐升高,再往上就是科尔特的山顶古堡,住宅的外貌和陈设都表明他家道殷实。他在阴沉的厅堂里光亮的栎木长桌上摆出丰盛的午餐,欢迎这批难友。他的穿着一身黑衣服、没有身材的老妻和两个也穿着黑衣服、走路静悄悄的女儿端出了酒菜。帕斯卡尔带着几分乡土气的自豪感指出,桌上摆的是乌鸫馅儿饼、炖山羊肉、栗子蛋糕和科西嘉酒。

首次举杯,加福里先生端坐在他沉甸甸的扶手椅上发表了简短的演说。他说,他知道杰斯特罗博士是一位著名的美国作家,如今是从臭名昭著的法西斯统治下脱身出走。美国总有一天会来援救科西嘉,使它摆脱它的压迫者。科西嘉人民那时一定会奋起配合,杀死一大批德国人和意大利人,如同他自己的祖先在科尔特杀过热那亚人、西班牙人、土耳其人、萨拉森人、罗马人和希腊人一样。这位老乡绅轻轻说出一连串恶狠狠的“杀”字——杀西班牙人,杀罗马人,杀希腊人——使娜塔丽心头起了一阵寒战。同时,加福里老人还说,帮助这位著名作家和他的朋友们也是他的特权。加福里的家就是他们的家。

帕斯卡尔带领他们登上后楼梯,来到一套单独隔开的房间里。然后,他把娜塔丽带进一个加了一张儿童小床的房间,对娜塔丽说:“我的房间正好就是楼下的这一间。”说话时,他又露出了鲁道夫·瓦伦蒂诺式的表情。但是,在他父亲家里,他那副凶神恶煞的神气已经消失。他毕竟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过分地喜爱女色是地中海一带人的通病;再说,他到底还是她的救命恩人。她已经来到法国领土上,这才是真正重要的大事。她心头对帕斯卡尔油然生出一股感激之情。

“您真好,先生。”她一手抱住路易斯,另一只手和他相握,然后又在他的面颊上轻轻吻了一下,“非常感谢。(6)”

他的两眼像火炭一样发出光芒。“乐于为您效劳,太太。(7)”

阿夫兰·拉宾诺维茨在阿雅克肖港搭乘这三节车厢的火车,从另一头上山来到科尔特。这条单轨铁路享有美景绝佳的盛誉,他却蜷伏在一个靠窗的座位上闭着眼睛,秀丽的涧谷和山石从车旁掠过时,他只顾一支接一支吸着维希法国的劣质卷烟。像这样闭眼不看明亮的阳光和奔驰的山景,多少缓和了一点儿随着车轮的节奏在他的脑壳里发作的偏头痛。多少处天下无双的名山胜迹,比如比利牛斯山、蒂罗尔山、多洛米蒂山、阿尔卑斯山、多瑙河的谷地、土耳其的海岸、葡萄牙的穷乡僻壤、叙利亚的群山万壑等等,都在阿夫兰·拉宾诺维茨的眼前白白消逝了。眼前尽管有壮丽山川,他心里想的却是如何张罗到足够的食物和水,好让犹太难民们活命逃亡。

拉宾诺维茨这个人,不仅和欣赏美景的趣味无缘,对地理和国度的看法也完全与众不同。在他看来,什么国家、国界、护照、签证、语言、法律、通货等等,在当前的这场欧洲大陆上展开的粗俗危险的争逐中,都已不是真实的因素。从这个意义上说,他的态度是有罪的。他只承认援救的法律而不知其他。他并非向来就是一个这样的违法之徒,而是完全相反。他的双亲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从波兰来到马赛。他父亲是裁缝,承包缝制海军和商船海员制服。所以,阿夫兰受的是法国教育,是在法国朋友中间长大的。他曾在法国商船上当过舱房侍役,靠勤奋努力一步一步爬上去,最后才获得了轮机师的执照。直到二十好几的时候,他一直都是个循规蹈矩的法国人,对自己的犹太血统只有一点儿模模糊糊的意识。

希特勒一上台,马赛就好像从阴沟里冒出臭气一样出现了排犹行动,这才使拉宾诺维茨不得不时时想到自己是一个犹太人。一个富裕的瑞士籍犹太复国主义者找到了他,让他从事把犹太人非法送到巴勒斯坦去的工作。他用一艘像“伊兹密尔”号那样的旧船,运送三百个人顺多瑙河直下,渡过黑海到达土耳其,然后取道土耳其和叙利亚的偏僻乡野到达圣地。这番冒险事业改变了他的人生道路。从此以后,他没干过别的。

他在巴勒斯坦定居以后,学会了一点儿希伯来文,娶了一位海法姑娘。他放弃了法国名字“安德烈”,重新成了阿夫兰。他曾经想参加犹太复国运动,但是他对党派之事感到厌烦,终于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内心仍然是一个法国犹太人。对犹太人的仇恨迅速在欧洲蔓延,这使他困惑不解,他决心对此有所行动。他的视野只限于拯救生灵。在那些日子里,他耳朵里听到的是犹太人在希特勒的威胁面前,用各种语言说出来的一句听天由命的话:“在锅里烹煮难熬,一口吃掉好受。”但是在他看来,纳粹是要认真对待的。他不再和各种派别的犹太复国主义人士辩论经义和政治,而是运用他们的财源和关系去援救犹太人。他跟赫伯特·罗斯,还有萨切尔多特一家,都已为此做出了贡献。

法国沦陷以后,他便回到了那里,参加了马赛的抵抗运动,他把马赛当作继续进行援救工作的最好的基地。事实上,他从事抵抗运动已有多年,伪造文书、走私偷渡、刺探情报、说谎骗人、保守秘密、扒窃偷盗,都是他的拿手好戏。有一次,为了救助四十个人,他在罗马尼亚杀死了一个向他勒索一笔封口费的告密人;他原先并不想要那人的命,但是铁块敲下去的时候重了些,那人就倒在一条小巷里,翻了翻白眼之后咽了气。他心绪不宁的时候,常会想起这件往事——铁块敲断骨头的感觉,倒在地上的那个勒索者满头乱发中冒出来的鲜血——但是他并不觉得于心有愧。

每逢过度疲劳,遭受挫折,或者发现自己干了什么蠢事,拉宾诺维茨的偏头痛就容易发作。他乘上这列前往科西嘉的火车,并不是因为有什么重要工作需要完成,他只不过想见见亨利太太。虽然他在“伊兹密尔”号上只跟她谈过两次话,她却给他留下了难忘的记忆。拉宾诺维茨也跟许多欧洲男人一样,在他心目中,美国妇女都是迷人的。娜塔丽·亨利使他着了迷:一个犹太女人,不容置疑的肤色黝黑的犹太美女,然而又跟富兰克林·罗斯福一样是一个地道的美国人,一位著名作家的侄女,还跟一个美国潜艇军官结了婚!和平年代的马赛港里,来访的美国兵舰都是带着远方的强大威力的荣光开进来的。青年军官们穿着白色的军装,佩着金色的徽饰,三三两两行走在林荫大道上,在当年的拉宾诺维茨看来,他们几乎就是德国人幻想充当的那种超人。一张快照上的拜伦·亨利的形象更在拉宾诺维茨的眼里为娜塔丽增添了许多魔力。

他并不是对她打什么主意,她看起来是一个十足的贤妻良母。他一心贪图的就是看见她。他在“伊兹密尔”号上尽了最大的努力克制住他无谓的感情,虽然他以为她是喜欢他的。那不勒斯的那个局面本来就已经够让人伤脑筋的,容不得再让一场徒劳无益的恋爱来搅乱他的脑子。尽管如此,她的离船而去还是使他受到一次打击。

六月里从锡耶纳传来的消息——首先是亨利太太和她叔父还住在那儿,接着又说他们要和卡斯泰尔诺沃一家同走——使他坐卧不安。获悉亨利夫人已经到达科西嘉之后,他重新有了想到那里去的冲动,他和这种冲动斗争了一个星期,后来还是没抵挡住。一夜的行舟途中,偏头痛便向他袭来。小火车呻吟着爬上一处处陡急的弯道和一道道高坡,向科尔特进发,再加上他乱麻似的心情和一阵阵胀裂的头痛,他不由得对自己的鲁莽冒失感到诧异。然而,他内心的喜悦是自从他丧妻以来未曾有过的。

他到达加福里家的时候,他为之倾倒的那个人正在楼上的那套小屋里,穿着一件旧的灰羊毛晨衣,把小孩子放在厨房洗涤池里洗澡。她刚洗过头发,此刻头发全都用发卡向上翻卷。孩子爱嬉闹,把她溅得一身都是肥皂水,所以她这会儿的模样完全不是一个梦中佳人。

一声敲门声。门外传来埃伦的说话声:“娜塔丽,我们有个客人。”

“谁?”

“阿夫兰·拉宾诺维茨。”

“基督!”

她听见杰斯特罗笑了。“他并不自命为基督,亲爱的,虽然他可以算是一个救星。”

“哦,我是说,他要在这儿待多久?路易斯从头到脚全是肥皂水,我也是。我这模样实在怕人。有什么消息?我们要走了吗?”

“我想不会。他要在这儿吃午饭。”

“好哇——哦,马上就好,我过一刻钟就下来。”

她急急忙忙穿上一件白色羊毛衣服,衣服的腰带是绯红色的,配着金黄色的铜扣,这件衣服是她在里斯本为了跟拜伦相会买的。自从生了路易斯,她身体发胖,好长时间都穿不下了。在锡耶纳收拾箱子的时候,她是在最后一分钟一横心把它塞进衣箱的,此后的流浪旅途中也许会有需要打扮一下的时候!她给路易斯穿上加福里老太太送她的一套灯芯绒童装,便抱他下楼来到花园里。拉宾诺维茨正跟大家一起坐在葡萄棚下的一张长椅上,这时他站了起来。他跟她记忆中的模样颇不相同:年轻了一点儿,没以前那么粗壮,也不是以前那副苦恼相。

“你好,亨利太太。”

她的黑头发虽然使劲用毛巾擦过,但仍旧是湿的,全都翻上去绾在头顶上。他记得这一头秀美的浓发,记得这一对斜着向上提起,此刻正友好得无以复加地对他闪着光的大眼睛,记得她露出笑容时的妩媚嘴型,以及她两颊的曲线。她轻盈娴静的握手使他觉得陶醉。

“我这儿有件事情要让你吃惊,”她说,一面便把路易斯放下,让他站在棕色草地上,“向他伸出胳膊。”

拉宾诺维茨照办了。她放开手,路易斯的圆脸蛋上神情十分紧张兴奋,他趔趔趄趄地迈了几步,便跌进巴勒斯坦人伸出来的手臂中,一阵大笑大嚷。拉宾诺维茨一把将他抱了起来。

“他还开始会说话了呢!”娜塔丽嚷道,“想不到,这都是一个星期之内发生的!也许是因为科西嘉的空气。我原来还担心养了一个白痴。”

“真是瞎说。”杰斯特罗有点儿发火。

“说句话吧。”拉宾诺维茨要求路易斯说,这孩子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路易斯的手指点着拉宾诺维茨的鼻子。“爸爸。”

娜塔丽唰地红了脸,就连本来一声不吭地坐着的卡斯泰尔诺沃夫妇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娜塔丽张嘴吸了一口气:“哦,上帝!我常给他看他父亲的照片。”

路易斯看见他把大家都逗乐了,很是高兴,便放开喉咙叫喊:“爸——爸!爸——爸!”他指着卡斯泰尔诺沃,也指着杰斯特罗。

“别胡闹了,够了,你这小东西!”

老东家和帕斯卡尔都穿了干庄稼活儿的衣服吃饭。帕斯卡尔头发散乱,满身尘土,穿着一件山羊皮上衣,又向娜塔丽做了几次瓦伦蒂诺式的表情。在他父亲面前,他直到现在都还算是小心的。她于心不安地觉得,这样的装束倒是衬托出他的俊美了,她不断地偷偷观察拉宾诺维茨,可是看不出他是否注意到了。餐桌上谈的都是关于战事的消息。加福里老头儿说,科西嘉最新的谣言认为所有关于北非的暗示都是故作疑兵之计,盟国将要进击挪威,打通斯堪的纳维亚和芬兰,和俄国人连接起来。这样一来就可以解除列宁格勒之围,开辟一条畅通无阻的供应线,向红军运送租借物资,并且在接近柏林的地方部署盟军轰炸机。不知拉宾诺维茨先生以为怎样?

“我不相信将要进攻挪威这种说法,时节太晚了。我和你儿子曾在同一艘货轮上服务,有一次,十一月里到达特隆赫姆港口。因为海面结冰,我们被困在那里好几个星期。”

“奥兰杜丘跟我们说起过这件事,”加福里说,伸手拿过石雕的酒壶,把拉宾诺维茨的杯子和他自己的杯子都斟满了,“他还告诉我们一些别的事情,例如伊斯坦布尔的那次小小事故。”他向拉宾诺维茨举杯,“只要你活在人间,这所房子永远欢迎你光临。多谢你给我们送来了美国的大作家和他的朋友们。”

杰斯特罗说:“我觉得我们成了你的负担。”

“不。你们可以住下去,先生,直到我们一起得到解放。现在,帕斯卡尔和我得再去干活儿了。”

他们站起来离开餐桌的时候,娜塔丽悄悄对拉宾诺维茨说:“我一定得跟你谈谈。你有时间吗?”

“好的。”

他跟她一起走到外面街上,沿着小石块铺砌的高陡的台阶走上去,这条路一直通向那座颓圮的古堡,它的大门洞开着。“我们爬上去好吗?”她说,“顶上面好看极了。”

“行。”

“伊斯坦布尔是怎么回事?”她问。他们沿着一道贴着内墙的石梯拾级而上。

“没什么大事情。”

“我想知道。”

“哦,好吧,每当我们船到港口,奥兰杜丘这小子总爱大喝一通,闹点儿事。这是他结婚成家之前的事了。我正在甲板上修弄一部坏绞车,快半夜了,我看见他摇摇晃晃地从码头上走来。几个流氓上去把他摁住了。这些码头上的水老鼠都是一些胆小鬼,他们专拣醉酒的人欺负,我便拿了一根撬棍跑过去,把他们打散了。”

“哎呀,你岂不是救了他的命。”

“也许只是他的钱。”

“加福里一家对我们客客气气,都是因为你。”

“不,不。他们都参加了抵抗运动,全家人。”

一块平地上长满了棕色的野草,一座没有房顶的灰泥建筑的架子,窗洞上还有铁栅栏,几只山羊在断壁残垣间随意来去。

“警卫室,”拉宾诺维茨说,“现在已毫无用处了。”

“给我说说‘伊兹密尔’号。”她说,带领他穿过平地走上一道通向高处的梯级。

“‘伊兹密尔’号?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他摇摇头,显得伤感和懊恼,“我们起航的时候,天气倒是不坏,但我们抵达海法的时候,真是老天无情。我们得在狂风暴雨的深夜里把船上的人卸到小船上去。该死的土耳其船长趁机捣乱,以辞职相要挟。有几个人掉到水里淹死了,人数不多,确切数字我也不知道。人们一上岸便走散了。我们根本没法儿清点人数。”

娜塔丽一本正经地问他:“这样看来,我从船上下来还是做对了?”

“谁知道呢?现在你是在科西嘉了。”

最高处的梯级很陡峭,已被游人踩得深陷下去。他气喘吁吁,说话也慢了。“马赛的美国总领事知道你们在这儿。他名叫詹姆斯·盖瑟,是一个好人。我跟他打过几次交道,是一个讲道理的人。领事馆里也有几个坏蛋。他亲自处理你们的问题,严格保守秘密。你们的证件全部弄好之后,你们就去马赛,到达的当天就上火车去里斯本。这是盖瑟的主意。”

“要等多久呢?”

“这个嘛,麻烦的是出境签证。直到一个月以前,你们还完全可以像旅游的人一样坐火车去里斯本。但是,现在法国已经停办出境签证,这是德国施加的压力。你们大使馆可以在维希把事情办妥,所以你们还是拿得到签证的,只不过要多等些时候。”

“你已经给我们办成这么多事了!”

“这不是我的功劳。”这个答复来得尖刻锋利,“盖瑟收到伯尔尼美国公使馆的来电,要他留神你的消息。我告诉他你在科西嘉的时候,他说了声‘好哇!’就这么回事。”他们现在到了古堡顶上。越过久经风雨剥蚀的雉堞,他们遥望着下面被林木茂密的山岭圈在当中的一片河谷地上的农庄和葡萄园。“现在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我到这儿来了,好风景。”

“卡斯泰尔诺沃一家人怎么办呢?”

他合拢手掌罩住一支卷烟,把它点燃。“他们的事可要麻烦得多。德国人的停战委员会九月间在巴斯蒂亚来了一次大搜查,因为难民们都经过那儿逃往阿尔及利亚。那次搜查破坏了我的几处联络点,所以让你们在马尔恰纳耽搁久了。不过,他们离开锡耶纳还是做对了。意大利秘密警察在七月间开始逮捕意大利的犹太复国主义分子,所以这会儿他们很可能都在集中营里了。我已经在给他们想办法,请你务必劝说这位医生不要过于心急。实在万不得已,加福里这一家总会照料他们的。”他喷了一口烟,看了一下手表,“我们该回去了吧。你还有话要跟我说吗?再过一个小时,上阿雅克肖去的火车就要开了。”

“哦,对了。那个小伙子,帕斯卡尔——”她欲言又止,用牙齿咬着一根手指的关节。

“是的,他怎么了?”

“哦,见鬼,我一定得讲给你听,我又不能在家里跟你谈。前天夜里,我睡着后醒来,发现他在我房间里,坐在我床边,一只手放在我盖的被子上,就在我腿上。”他们走下迎风的梯级,她便一口气说了出来,“就那么坐着!我孩子的小床离我们不到两英尺。我弄不清我是在做梦还是什么的!我轻声问他:‘怎么回事?你来干什么?’他也轻声回答:‘我爱你。你愿意吗?’(8)”拉宾诺维茨在梯级上站住了,她想不到他居然脸红了。“哦,你不要担心,他没强奸我什么的,我把他打发走了。”她使劲拉住他的肘弯。他皱紧眉头,重新向下走。“也许是我自己不好。在厄尔巴的时候,他就对我挤眉弄眼了,在船上他也有点儿放肆。到他家里以后,我干了一件蠢事。旅程已经结束,我们一路平安,我心里感激他,我吻了他一次。好家伙,他看起我来就好像我脱了裙子一样。从那以后,就好像我一直没把裙子穿上。于是就发生了前天夜里这件事——”

“你怎么打发他走的?”

“哦,不那么容易。我开头是轻声对他说:‘不行,你会把孩子吵醒的。’”娜塔丽瞥了拉宾诺维茨一眼,“也许我该不顾情面,干脆轰他出去,大声嚷嚷,叫他父亲,这么来一通。但是,我当时睡意正浓,又是突然被他惊醒的,加上我不想把路易斯吵醒,并且我也觉得好歹我们的性命都在人家手里。接着,他便轻轻对我说:‘哦,不要紧,我们像两只小鸽子一样不要出声。’”娜塔丽神经质地咯咯笑起来,“我怕得要死,可他也真是荒唐,‘两只小鸽子’(9)——”

拉宾诺维茨也在笑,可是并不快活。“到底是怎么收场的呢?”

“哦,我们就这么轻声交谈,行,不行,他说一句,我回一声。他不肯走。我想起何不求救于他的科西嘉人的荣誉感——不可伤害来到他家里避难的人,或者声言要告诉他父亲来吓唬他。可是,那得花上好长时间,费许多口舌。所以我只说:‘你瞧,绝对不可以,我身上不好。’他立即把搁在我腿上的一只手缩回去,唰的一声从床上跳了开去,好像我声明了有麻风病一般。”

在以航海为生的人中,她心里想,拉宾诺维茨算得上是一个出奇地拘谨的人了。他听了这番话之后,显得很不自在。

“然后,他站着俯身对我轻声说:‘你说的是实话吗?’‘当然。’‘太太,如果你只是为了拒绝我,那你可是大错特错了,我保证可以使你快活得神魂颠倒。’”她假装出一副男中音的嗓音,“‘我保证可以使你快活得神魂颠倒。(10)’这是他的原话。说完了这个,上帝保佑我,他便踮着脚出去了。我担心他会再来,我该怎么办呢?我要跟他父亲说吗?老东家可是一个很严厉的人。”

拉宾诺维茨显得伤透了脑筋,伸出手掌擦了擦脸。“我现在想的是到了马赛有什么地方可以安顿你们,除非你真想试一下神魂颠倒的滋味。”她没吭声,她浮肿的脸又涨红了。“对不起,我不该拿你开玩笑,我知道这是不好受的。”

她带点儿调皮地回答说:“哦,很好,这样一来我倒觉得年轻啦。不过听我说,我可不要领教科西嘉的神魂颠倒。”

他朝她好奇地一笑,这一笑中也有不少辛酸。“很好。好样的犹太姑娘都不会。”

“哦,你不了解我。”娜塔丽提出异议,虽然这个评语并不——她自己也觉得奇怪——使她感到难堪。拉宾诺维茨口中说出的这句话是带有爱抚之情的。“我一向是爱怎么干就怎么干的,要不然的话,上帝知道,我就不会跟亨利·拜伦结婚了,也不会自甘接受别人的严词审问了。这样的事,好样的犹太姑娘总是要想办法回避的。总算还好,你想你可以把我送到马赛?”

“是的。我不想跟加福里这一家人闹翻,他们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特别是奥兰杜丘。眼前,我还只有这一处靠得住的地方可以安顿卡斯泰尔诺沃一家。奥兰杜丘跟我说起过这个帕斯卡尔,他不是好东西。你们在马赛处境也许无论如何会好一点儿。等到你们的证件出来了,你们就可以动身,一步一步来。这是有利的一点。”

“那么,卡斯泰尔诺沃一家呢?”

“他们在这儿等。”

“但是我不想丢下他们。”

“丢下他们?”拉宾诺维茨的口气变得生硬了,这时他们正从倒塌的警卫室一侧穿过那处平地,“请你别说这样的傻话了。你们万一有个好歹,还有美国总领事可以出面替你们说话,他们可得不到保护,什么保护都没有。马赛是一个警探密布的地方,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把他们往那里送。请你千万不要再去怂恿他。你就是不向他提这个,他也已经够让我伤脑筋了。”

“你说得对,请不要和我生气。米丽娅姆和路易斯现在跟姐姐和弟弟一样要好。”

“我知道。你听我说,巴斯蒂亚的搜捕使我们遭了殃。只要医生镇定清醒,他和他的全家都可以平安无事。”

“我们到了马赛之后,可以常常看见你吗?”

“没问题。”

“好,那就好了。”

他觉得难以开口,说话硬邦邦的。“你离开‘伊兹密尔’号的时候,我觉得很难受。”

娜塔丽突然吻了一下他的脸颊,只觉得他脸上冷冰冰的,胡楂儿刺人。

“亨利太太,你就是因为来了这么一下,才惹出麻烦的。”

“我想我不至于会在半夜里醒来碰上你闯进我的房间。”

“这可不是说给一个法国男人听的恭维话。”

他们相视而笑,内心都有点儿不自在,然后下山回镇上了。

那天晚上轮到娜塔丽烧饭。她在楼上的小厨房里端给大家吃的是按照她寄寓巴黎时的菜谱烧成的一锅蔬菜杂烩,饭桌上谁都无心说话,就连米丽娅姆也是愁容满面。大人们留在厨房里喝咖啡,她去睡觉。所谓咖啡,不过是把粮食在火上烤一下之后煮出来的又酸又涩的咖啡色汤水罢了。卡斯泰尔诺沃说:“确实,孩子们会很难受的,是吗?”这是第一次公开提到他们即将分离。

他们天天见面,她早已不去留心他的容貌,但是今天她不由得暗自吃惊,自从离开锡耶纳以来,他的变化竟这么大。那时他原是一个悠然自得、风度翩翩的意大利医生,如今他的风采已经消失,他的眼窝深陷,眼皮沉重。

“这也会使我难受,我知道。”她说。

埃伦·杰斯特罗说:“难道我们就不可能再度会合,然后一起出走吗?”

卡斯泰尔诺沃慢慢地、重重地、沮丧地摇了摇头。

“他给你们订了什么计划?”杰斯特罗问,“难道我们之间还不能无话不谈?”

“在马尔恰纳的时候,我们还希望坐船到阿尔及尔去,”医生说,“然后再向东走,到巴勒斯坦去。但是那条路已经走不通了。现在看来,我们可以非法去的只有西班牙和瑞士。人家都是结伴上路,有向导偷偷引他们穿过森林。我猜想西班牙比较好,至少从那儿去里斯本是顺路的。”

“麻烦的是,”安娜脸上带着茫然的笑容说,“到西班牙去,我们得靠两只脚翻过比利牛斯山,十一月的天气。没有第二条路好走,要在荒山野岭中步行一大段路,一路上都是积雪和冰冻,还要时刻提防边界上的巡逻队。”

“干吗不去瑞士呢?”娜塔丽问她。

“如果他们把你逮住,就要送你回法国,”安娜说,“把你交到法国警察的手里。”

“不一定!”她丈夫怒冲冲地朝她说,“不要夸张。每一伙人都有不同的遭遇。瑞士也有救援机构,他们也会给你帮助。拉宾诺维茨认为西班牙比较好,但是安娜担心米丽娅姆要步行翻过山头。”

“但是还有开往南美洲的船呢,”杰斯特罗说,“到摩洛哥去的渔船呢,以及我们谈到过的所有那些可能性呢?”

卡斯泰尔诺沃绝望地耸了一下肩膀,加上他那阴沉绝望的神色,使得娜塔丽产生了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仿佛已经陷于绝境的感觉。“你们一定会平安无事,”她高高兴兴地说,“我相信他。”

“我也相信他,”医生说,“他说的都是真话,他知道该怎样办事。是我自己决定离开意大利的,我做对了,所以我们现在没在集中营里。即便米丽娅姆必须徒步翻过积雪的比利牛斯山,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她会翻过去的,她是一个结实健康的姑娘。”他站了起来,立即朝外头走。

娜塔丽对安娜·卡斯泰尔诺沃——她的眼睛是湿的——说:“安娜,今晚米丽娅姆睡在我床上好吗?”

安娜点头。过了一会儿,睡眼惺忪的小姑娘自己来到娜塔丽的床上,一句话也不说,一上床便睡着了。娜塔丽喜爱温暖的小身体偎依在她身旁给她的舒服感觉。第二天早上,太阳把娜塔丽照醒的时候,米丽娅姆已经不见了。这姑娘已经爬到儿童床上,抱着路易斯睡着了。

* * *

(1)蒙田(1533—1592),法国散文作家。

(2)原文是法语。

(3)原文整句都是法语。

(4)原文是法语。

(5)原文是法语。

(6)原文都是法语。

(7)原文是法语。

(8)原文是法语。

(9)原文是法语。

(10)原文是法语。

第四十一章

一支浩浩荡荡的无敌舰队正在公海上向北非集结。自从日本帝国舰队向中途岛出动以来,地球上的大海洋从来不曾负载过一支如此庞大的海上力量,而在那次以前,整个历史上也不曾有过。航空母舰、战列舰、巡洋舰、部队运输舰以及装满了小划艇、坦克、卡车和机动炮的新式登陆艇,还有驱逐舰、扫雷艇、潜艇,再加上杂七杂八的供应船。这些来自各方、摆开一望无际的阵列的战船,形状可怖,大小不一,有漆成灰色的,也有漆成花里胡哨的掩护色的,它们缓缓地爬动在这个星球的海水曲面上。它们从不列颠群岛蜂拥南下,它们从北美洲向东方驶来,发动一场漂洋过海的进攻,其规模之大、航程之长,都是前所未见的。轴心国的情报机关对这一切都毫不知情。科西嘉岛上一处餐桌上的猜测议论,在开往慕尼黑出席纳粹党大会的希特勒的元戎列车上得到了回响。这次大进攻虽说是在七嘴八舌的民主国度里发动的,却也做到了像日本人进攻珍珠港那样严守秘密。

温斯顿·丘吉尔在敦刻尔克之后那篇壮烈激昂的演说的结尾立下誓言,要继续战斗,“直至上帝注定的那个时辰来到,新世界以其全部威力挺身而出,来援救和解放旧世界”。两年半之后,现在它已成为事实,丘吉尔的滔滔雄辩成了宏伟庄严的现实:蜂拥而来的一支新生的海上力量,以威力日益强大的美国技术为后盾,运来了久经战斗的英国军队和首批新近征召的美国健儿。如果在工业化的战争中也可以有点儿浪漫的话,这就是一个浪漫的时刻,“火炬行动”即将到来的时刻。

尽管这批美国入侵者中不会没有那么几个像巴顿那样的人,但是就他们正在执行的任务而言,他们却不免要因为那一套丘吉尔式的滔滔雄辩而有愧于心。职业军人是甘愿接受战火考验和甘冒技术风险的。若不是这样,将军们也好,小兵们也好,都会把“火炬行动”和整个大战看作肮脏的差事而赶紧罢手。乔治·马歇尔根本不赞成用“火炬行动”取代在法国的大规模登陆,这支远征军的总司令是一位名叫德怀特·艾森豪威尔的初登世界舞台的新手,他担心做出“火炬行动”决定的这一天“也许会作为最黑暗的一天载入史册”。话虽如此,他和他的僚属们都已接到了命令,并且都已有了明确的分工。

为自己一方多捞好处,这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尽管说不上什么罗曼蒂克;要是能够做到兵不血刃,那就更好。于是,有人出了这么一个点子:给英美联军配上一位声名卓著的法国将军,起个装点门面的作用,借以诱使驻守北非的维希军队不加抵抗,完全不听他们那个受德国人统治的政府的命令。这样一来,就开始了一场不亚于一位巴黎林荫大道上的闹剧作家笔下的喜剧,所不同的只是赌注更大而已。

在隆隆的炮火声中插进了这么一段谐谑曲,拜伦·亨利恰好被卷了进去。在这里需要给读者简单说明一下这出闹剧是怎么回事。

伦敦有一位现成的戴高乐可以充当这个戴将军头盔的龙套角色,他本来就已经作为“自由法国”的喉舌在那儿大声疾呼,号召他的同胞们反抗征服者。戴高乐这个人的麻烦之处在于,维希政府的陆海军将领没有一个不厌恶他,就是抵抗运动对他也没多大好感。伦敦旅馆的一套房间里发出的抗敌高论,在那样的时候并没使法国的人心向着他。盟国转而物色的另一个人选是亨利·吉罗。吉罗在一九四○年对德作战中打得很出色,后来兵败被俘,从德国越狱逃出。此时他正蛰居法国,盟国的计划是找到他,把他从隐居处偷送到地中海海岸,让他登上一艘盟国的潜艇,火速驶往直布罗陀去和艾森豪威尔会合。

这是一个错综复杂的行动计划,而在秘密接头的时候,吉罗又使这件事更加复杂化。在涉及体面的问题上,吉罗将军竟是一个婆婆妈妈的人。英国海军在战争初期曾经攻击过一支法国舰队,为的是不使它落入德国人手中。亨利·吉罗便不肯让一艘英国潜艇来搭救他,可是这时候可以派出的仅有的几艘潜艇都挂了英国旗。为了接运这位法国人,不得不由一位美国艇长出任一艘英国潜艇的挂名指挥员,再配上几位美国军官,来一场假戏真做。英国艇长和他的原班人马自然还是照常驾驶这艘潜艇,美国人只不过是乘客,但是他们得假装忙来忙去。这艘“美国”潜艇完成了任务,把吉罗将军在土伦附近的海岸接上船,送往直布罗陀。

吉罗在直布罗陀——让我先把吉罗的伟大事迹讲完,然后再来说明拜伦·亨利在其中扮演的小小角色——被请到总司令指挥所的山洞与艾森豪威尔相见,他不动声色地向美国总司令表示谢意,感谢总司令到此刻为止所做的一切,并告诉艾森豪威尔说,他,亨利·吉罗,现在就要免去艾森豪威尔所担任的总司令职务,而由他本人主持对北非的进攻。这件事情发生在离发动进攻不到四十八小时,四百五十艘大小舰艇正驶向登陆的滩头之时。关于这次不平凡的密谈的详细情节后来不见记载,我们所能得知的是吉罗完全听不进对方的意见。他坚持说,只有取得最高指挥权,才能保全他的面子。但艾森豪威尔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免除职务的要求。这位法国人从此便郁郁寡欢,对进攻作战也不闻不问。

后来的情况表明,盟军也并非少他不得。登陆开始后的几小时内,有一位达朗海军上将落入了入侵部队手中。此人是东北非最有权势的维希政权人物,因为对英国、美国和犹太人怀有不同寻常的仇恨而享有盛名。入侵部队用匕首抵着他的脖子,硬逼他扮演吉罗的角色。他的工作做得很不错,稳住了法国军队,制止了零星的自发抵抗,建立了盟国管理下的秩序。甘心也罢,不甘心也罢,达朗总算大大减少了美、英官兵的死亡。 0xc497n688ZljJqK4E+vOsCrh4Mfq4LOuZe2QSqG3aE46mpeMDjaRjs0MMXCevL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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