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的时候到了,暂停拍片,克里弗兰向他们走来,笑容满面,拿着两纸杯咖啡。“你好像比我还需要这个,海军上将。”
梅德琳急急忙忙跑来。“妈妈,拜伦!汉弗莱·鲍嘉正在隔壁场子里拍有声片子,要去看吗?”
“那行吗?”罗达求之不得地问。
“当然行。”
“我都看得眼花缭乱了。”罗达跟在她后面说。
拜伦安坐不动,克里弗兰问他:“没兴趣?”
“克里弗兰先生,我能跟你谈谈吗?”
“什么事?”
“梅德琳告诉我环球公司想聘请她。”
“哦,来吧。”拜伦和他一起走进一间用胶合板隔起来的化装室,两人同在椅子上坐下,椅子对着一面用小灯泡镶边的镜子。“拜伦,别让她接受那个工作。”
“为什么不?人家给的钱多。”
“莱尼·斯普雷雷根是一个过得去的电影剧作家,但他不是一个主管人。他靠能说会道搞到这位置。他是一个共产党,不仅如此,他还是一个共产党。他在环球待不长,他一走,梅德琳在好莱坞也就站不住脚,无依无靠,非走不可。”
“她说,你要跟她结婚。”
“哦,呵呵!”克里弗兰满脸堆笑,伸手掠了一下脑后的头发,“这个嘛,你就叫我休,好吗?”他看看化装台上的一只廉价闹钟,喝掉了咖啡,一面站起身来,一面打哈哈地说,“喝咖啡休息这会儿工夫,我们就别打开那罐豆子了吧,海军上将?你在这儿待多久?”
“我请假到今天晚上为止。”拜伦也站起来,堵住了那道小门。这本来是一个无意的举动,可是这么一来,克里弗兰就出不去了。“她说,你在办离婚。”
克里弗兰客气地做了个手势,便要朝门口走。拜伦没理会他的手势。要出去,就得把这个潜艇军官挤到一边,他肥嫩的面孔变得阴沉了,可是转眼间又露出了眉飞色舞的殷勤笑容。他半边屁股坐在化装台上,伸手摸摸下巴颏儿,眼睛捉摸着拜伦的严肃脸色。他一面用两只手把头发弄乱,一面发出轻轻的一声叹息。“好吧,拜伦,和你简单说一下,是这么回事。克莱尔,我的妻子,她是一个很痛苦的不幸的女人。我也不要再说她什么坏话啦。我们有三个了不起的孩子,但是除此以外,我们之间就没什么交集了。性的要求是零——不是我这方面,是她那方面。真是活受罪,我希望你永远不会碰上这号事。我们两人都找律师谈过,可是这类手续既麻烦又拖时间。结婚是容易的,可是基督神通广大,我的孩子,要脱身就难了。”
“你爱我妹妹吗?”
“你妹妹可真是了不起。她跟你说的是真话,我相信我能够办成这件事,但确实纠缠得要命。就是这么回事,拜伦。”克里弗兰发出一声无线电广播里最亲热的咯咯笑声,站了起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现在该回到正经事上去了,也许晚点儿我们三个人还可以一起喝一杯。告诉她别接受斯普雷雷根那儿的工作,那是干不得的。”
梅德琳在外面忙坏了,拿着一块台词板东奔西跑,一会儿掉头跟这个人说话,一会儿又转过身去跟那个人说话。她一下子冲到拜伦身旁,他正挨着四周都是电线和灯光的门口倚墙而立。
“哎?”听这声调,好像她故意在搞什么鬼名堂。
“怎么啦?妈在哪儿?”
“哦,她一步也不肯动。导演请她留下来跟鲍嘉会面。你跟休谈过了吗?”
“谈过了。”
“快说给我听。怎么回事?”她显得担心、兴奋,想要寻根究底,“他发火了吗?”
“没有。”
她笑了。“那么,看来你没使刀弄枪。要是那样的话,他非火冒三丈不可。”
“梅德琳,告诉他,你要辞职不干了,今天就去跟他说。听我的话准没错。告诉他,我的脾气可惹不得,随便你用什么坏字眼都行。”
她沉下脸。“他不承认他想和我结婚吗?”
“他支支吾吾。我告诉你,马上辞职。如果你真想得到他,这样也许还能促使他赶快采取行动。”
“是吗?拜伦·亨利,”她狡猾地眯起眼睛,“那可是姑娘们的心眼儿,或者照道理说应该是姑娘们的心眼儿。”
“如果他想玩弄你,这样一来,你也就看得透了。”
她把头一甩,灵巧地扭动着褶子裙下的屁股,走开了。
几个小时以后,在别墅里,拜伦小睡未醒,轻轻的敲门声把他叫醒了。“勃拉尼!”梅德琳的声音轻柔而兴奋,“你穿着衣服吗?”
西斜的太阳照在拉上的红窗帘上,映出一大块一大块亮光:是喝鸡尾酒的时候了。他坐起来,伸了个懒腰,上身赤裸,只穿一条短裤。“哦,过得去。”
她推门进来,背贴在关好的门上站着。“基督知道,我照你说的做了!”
“好得很。妈在哪儿?”
“我不知道,不在这儿。勃拉尼,我做梦都想不到我能这么做,真难相信。我现在只觉得自己像一个从阿尔卡特拉斯岛越狱泅水抵达岸边的逃犯。”透过窗帘射进室内的一片红光更加突出了她满脸的兴奋和狂热,“他对这件事的反应啊!就算再过一百年,我也不会料到他有这么好。拜伦,他好得像个馅儿饼!真是美极了!没一个不中听的字眼!我脑子里迷迷糊糊的。给我一杯喝的好吗?”
拜伦穿上一件晨衣,两人一同走进客厅。他懒洋洋地坐在长沙发上抽烟,她拿着一杯威士忌苏打水,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说着话,黄裙的褶子不停地摆动。她是在化装室里跟他谈的,只不过个把钟头以前,在他们结束了温习第二天的台词之后。克里弗兰很温和体贴,毫不觉得意外。“哦,他可真是一个聪明鬼!你知道他一上来就怎么说来着?‘没错,小鬼,你去跟你哥哥商量,那是做对了。那就是说,你已经想辞职了。’不过,拜伦——这一点也许要让你认输——他说,你是对的。在他抓紧离婚的当口儿,我暂且跑开,这样要好得多。要不然,克莱尔可要在我身上大找麻烦。多谢基督,你到这儿来了。”
“都决定了吗?肯定这么办了?你辞职了?”
“一点儿不错。你说,这是不是太好了?”
“你什么时候去那个‘死不肯改’的家伙那儿工作,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梅德琳想继续装出一副怒容,但是她的嘴闭得越来越紧,终于爆发出一阵大笑。“‘死不肯改’!说真的,拜伦,你倒是一个唱滑稽戏的。‘斯普雷雷根’有什么难说的呢?”
“对不起。你什么时候上他那儿去干活儿呢?”
她还在咯咯笑个不停。“下个月。我给莱尼去过电话,他也同意,并且——”
“且慢。下个月?”拜伦坐直身体,两条长了毛的赤裸的腿一下子落到地板上。
“好哥哥,当然。我得有一个月通知辞职的时间,我不能拍屁股就走,那岂不成了孩子家。”拜伦一拳头砸在咖啡桌上,书本和烟灰缸都跳了起来。梅德琳吓了一跳,提高了嗓门。“哦,你让我受不了!你怎么这么不讲道理?难道你和爸爸不需要有人接替就可以离开军舰,一走了之吗?”
拜伦一下子站了起来。“见你的鬼,梅德琳,你想拿克里弗兰干的鬼把戏来跟我做的工作比吗?跟爸爸做的工作比吗?跟华伦的贡献比吗?我再去找这家伙。”
“别!我不要你去!”梅德琳开始哭起来,“哦,想不到你会这么粗暴、这么残酷!我提到华伦了吗?”
“该死,没有,打我到这儿以来,你从没提过。”
“我受不了了!”梅德琳尖声叫嚷,朝他挥动拳头,泪如泉涌,“你也受不了了!哦,天哪,你为什么要提他?为什么?”
这一阵疾风骤雨把拜伦压倒了,他嘀咕了一声“对不起”,伸出手臂想去抚慰她。
她退缩开去,用一只颤抖的手把眼泪擦干。她的声音还在抽咽,但是强硬坚决。“我的工作对我来说是重要的,拜伦,对千百万人民来说也是重要的。千百万!它是老老实实的工作。你想把我压服,可你没这样做的权利。你不是爸爸,就连他也没这个权利,我已经不是十六岁的孩子了。”
房门开了,罗达走了进来,捧着大包大包的东西。“嘿,孩子们,我把贝弗利山庄的铺子整个买下来了!像台风一样席卷威尔夏大街!他们得花几个星期清扫残迹!拜伦,我渴得要死,给我好好调一大杯杜松子酒加苏打水,你肯吗,亲爱的?”她走进她的卧室。
“哦,上帝。”梅德琳轻声说,擦着眼睛。她母亲进来的时候,她便转过身去背对着她。
“去洗个脸,梅蒂。”
“好吧。给我也再调杯酒,要浓的。”
罗达换了一件新的鲜艳的印花晨衣,马上到小厨房里去找拜伦说话了,他正在里面调酒。“亲爱的,你真的今晚就回潜艇学校去吗?那真让人难受。我还没好好瞧你一眼呢。”
“我今晚在这儿陪你,明天一大早开车走,下星期日我再来。”
“哦,好极了!你和梅蒂两个使我起死回生了,确实是这样。在华盛顿,我觉得好像是在坟墓里一样。我买了一大堆加利福尼亚的衣服,又漂亮又轻薄,式样都不相同。这儿的人做出来的货色真让人喜爱,打仗也好,不打仗也好。我要带满满一衣橱的衣服去夏威夷穿,我存心要让你们的爸爸大开一下眼界。”
“你认为你准到得了那儿吗?”
“哦,准到得了,准到得了。总有办法的,亲爱的,我是下定了决心的——哦,谢谢你,乖孩子。我想,我还是先上游泳池泡一下再喝这杯酒吧。”
房间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个在一起呷着酒,梅德琳便用和解的口气说:“拜伦,你真打算等受训结束就去瑞士?海军会准许吗?”
“我不知道,这要取决于我能从国务院和驻罗马的使馆打听出什么结果。除非到了非向海军提出不可的时候,否则我不会跟海军打交道。”
她朝他的扶手椅走去,在扶手上坐下,抚摸他的面孔。“瞧,别对我这么狠心。”
“你不能再干两个星期就走吗?”
“相信我,拜伦,你帮了我大忙。这件事会办妥的,我可以发誓。”她妈妈穿着一件游泳衣、拿着一条大毛巾出来了,梅德琳的声音立即变得响亮而高兴,“嘿,妈妈,好消息!你猜得着吗?我要上环球公司去工作了!”
* * *
(1)汉弗莱·鲍嘉(1899—1957),美国电影演员。
(2)贝蒂·戴维丝(1908—1989),美国电影演员。
第三十六章
八月初,伯尔尼的美国公使馆里,杰斯特罗—亨利的案件突然闹腾起来了。
斯鲁特在瑞士外交部的朋友赫西博士从罗马回来,带来了惊人的消息,杰斯特罗和他的侄女得到一次破格优待,获准前往海滨度假,竟趁机脱逃。这桩事件还牵涉到一位锡耶纳的犹太医生,他是一个秘密的犹太复国主义分子。意大利当局极为震怒,赫西博士还被召到德国大使馆里接受盘问。这位面色红润的矮胖外交官在人行道旁的小咖啡馆里把这一切细细讲给斯鲁特听,详细描绘他怎样跟德国大使馆的一等秘书,一个名叫维尔纳·贝克的冷酷阴险的家伙谈话,还叫对方见鬼去吧,说到这里,半块巧克力奶油小蛋糕都在他的叉子上微微颤抖。赫西认为,杰斯特罗和他的侄女如今已处于绝境。如果他们躲起来了,将会被发现;如果他们企图逃出意大利,将会被抓住。一旦重新被捕,他们就会立即被送进一所意大利集中营。政府早已没收了杰斯特罗的别墅、他的银行存款,以及他租用的保险箱里的财物。
哦,上帝——斯鲁特一面聆听这个令人心烦意乱的故事,一面心里想——娜塔丽还是那个老脾气,不顾死活地一头栽进前途未卜的危险中,这一次还把孩子也带进去了!他决定不把这一严重事态通知她的母亲和拜伦——他正不断来信打听消息——直到他自己得到进一步的消息。为此,他认为有必要到日内瓦去一次。犹太人的各大组织,包括犹太复国主义组织,都在那里设有瑞士办事处。美国领事馆一向都和它们打交道,也和犹太人的地下活动有接触。关于这次逃亡他可能打听不出什么,可是另一方面,在日内瓦可以从犹太人那儿听到一些惊人的消息,而这类消息一般来说都还靠得住。
关于德国人消灭犹太人集中营的骇人听闻的传说就是通过这些接触点点滴滴渗透出来的。斯鲁特对这些消息本来已经采取了一种不闻不问的态度。自从他证实《万湖会议纪要》的企图落空以后,自从马丁神父不明不白地突然死亡以后,他已觉得自己无能为力,甚至觉得自己处境危险。首先应该保存自己,不让自己发疯。归根到底,他不是什么重要人物,怎能改变历史?阿尔卑斯山脉白雪皑皑,景色美丽得像画在明信片上似的,山脉的那一边正在进行的不只是一场大战,还是——他深信不疑——一场秘密的大屠杀。与此同时,太阳每天升起,照样吃饭喝酒,办公桌上堆满了工作,有的是外交界的酒会宴会。细细思量,伯尔尼的战时生活也蛮不错的,这座城市本身又是这么整洁、安静和迷人!钟楼上,小小的滑稽人像叮当地报着时辰,金色的巨人抡起锤子敲响大钟,木偶们都跳一遍舞,坑里的驯熊为了吃几个胡萝卜,笨拙地跌跌撞撞表演华尔兹舞。遇上暖风吹散阿尔卑斯山上的云雾的日子,积雪的伯尔尼兹山脊跃入眼帘,白雪、红岩、蓝天,简直可以拾级而上,直达天空。只有一件事情和美丽的峰峦外面的恐怖世界相关联,那就是源源不断来到美国公使馆大门外面的难民,他们的眼睛里都流露出惊恐的神色。
斯鲁特乘上去日内瓦的火车,心情忧郁。三天后回到伯尔尼时,他的办公室里已经堆满了商务公文。他跟他的秘书埋头处理完这一大堆公文,很感激自己能够把心思用在有理性的事情上。一天的工作结束,他婉拒了另外两个未婚同事请他共进晚餐的邀请,这两个同事有几位来此演出跳芭蕾舞的法国姑娘做伴。回到公寓里,有个偶尔偷偷和他睡觉的瑞士有夫之妇打来了电话,他也推托了。在日内瓦打听到那样的消息之后,区区声色之娱在他心目中已变得卑鄙龌龊了。他吃了点儿面包和干乳酪,便拿了一瓶威士忌酒倒在扶手椅上。
关于杰斯特罗和娜塔丽,他打听到的只是一些捕风捉影的第三手传闻。不过,他还是觉得这是可信的,也是可喜的。不幸的是,同时也违背他的意愿,他又得知了大量关于消灭犹太人的情况。辞职不干,退出外交界,这个念头在他脑子里盘旋不去,好像电光广告牌上的一条警句一般,一次次重复出现。紧紧闪现在它后面的是一条红色警句:立即应征入伍。
莱斯里·斯鲁特不觉陷入一阵沉思,回顾起他的志向、他的身世、他的道德标准、他的希望,经受着对自己层层剖析的苦楚,仿佛面临着一个重大抉择,决定尝试一种新的终身职业,决定和一个姑娘分手或者结婚。他从来不曾把犹太人放在心上,他是在康涅狄格州一座市郊城镇里长大的,犹太人不容易在那里买房子安家。他父亲是一个生性沉静、爱好哲理的华尔街律师,不曾和什么犹太人结成朋友。在耶鲁大学,斯鲁特总是对犹太同学敬而远之,就是在不为人知的社交生活中也没碰到过犹太人。对于娜塔丽·杰斯特罗的犹太人身份,斯鲁特也曾一度感到是一件憾事,跟身为黑人比起来,大概是五十英里和一百英里的差别。
他并不是真的变了,现在也好,过去也好,他向来都是只顾自己的,但是碰巧那份万湖会议的文件落到了他手中。他懂得德国的历史和文化,有些东西,别人觉得荒诞无稽,他却信以为真。从明斯克文件事件之后,到他为《万湖会议纪要》发出一阵聒噪的声音之间的一段时间里,他便已是一个涉嫌人物。如果他现在为了这新证据而大声疾呼,那就不免要在国务院里永远给自己戴上一顶“犹太帮”的帽子。所以,斯鲁特倒在扶手椅上,反复思忖,瓶子里的威士忌越来越少了。
然而,来自日内瓦的新证据——尽管令人震惊,尽管令人厌恶——也并不是驳不倒的。怎能有这样的事呢?死去的犹太人在哪里?没有一具死尸,你就不能万无一失地证实一桩谋杀案——在这件案子里,就得有堆积如山的尸骨或者掩埋尸体的许多处万人冢。谁能把这样的证据搞到手?照相可以假造。在战争结束以前,永远不要想有驳不倒的证据;即使到了那时候,也必须是同盟国打了胜仗。日内瓦的证据和《万湖会议纪要》一样,不过是一种说法而已:口头的说法、见诸文字的说法,还混杂了一些别的说法,都不过是些歇斯底里的胡言乱语;更有另外一些说法,例如用死人制造肥皂之类的故事,则是从上一次大战传下来的渲染战争暴行的陈腐宣传。
如此不可思议、骇人听闻的大屠杀,别人觉得难以置信,斯鲁特也不能责怪他们。沙皇时代对犹太人的集体杀戮已经是陈旧的故事,一次那样的集体杀戮,死人终属有限。纳粹党人不屑费心去遮掩他们对犹太人的迫害和劫掠,秘密杀害无辜,数以十万百万计,这样的传闻不断出现,越来越多,而纳粹一概斥之为盟国的宣传或犹太人的梦呓。然而,这样的屠杀还在继续,至少斯鲁特相信是如此。《万湖会议纪要》中的计划确实正在付诸实施,在一个不是杀人就是被杀的恐怖世界里,而那个世界却像月球背着地球的那一面一样,人们永远没办法知道它的真相。
一杯又一杯的威士忌苏打水灌下他的咽喉,留下一股热辣辣的余味,使他舒畅宽慰,使他感到飘飘然。他简直有点儿像一个脱离了躯体的灵魂,回头看着这个瘦骨嶙峋、戴着眼镜的他自己,直挺挺地躺在扶手椅和垫脚凳上,很为这个聪明家伙感到惋惜,他也许会为了该死的犹太人牺牲掉他的前程。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他是人类的一员,而且神志清醒。如果一个神志清醒的人知道了这么一件伤天害理的事情而不与之斗争,人类的前途还有多少希望呢,是不是?谁又能说得出有什么事情是一个人办不到的呢?只要他找到了适当的言语去向全世界诉说,去向全世界宣告,去向全世界呼吁。卡尔·马克思是怎样做的?耶稣基督是怎样做的?
斯鲁特知道,独自借酒浇愁到了想到马克思和基督的地步,就该适可而止了,也是该上床安歇的时候了。他便上了床。
第二天早上,他正卷起衬衫袖子在打字机上打一封信给拜伦·亨利,把打听来的关于娜塔丽的消息告诉他。他的秘书进来了,她名叫海迪,是一个肉感风骚的金发碧眼姑娘。海迪一见斯鲁特,便要卖弄风情,不过在他看来,她就好像一块裹在裙子里边的奶油蛋糕。“日内瓦领事馆的韦恩·比尔先生说你约好等他来的。”
“哦,是的。请他进来吧。”他把信锁进抽屉里,急忙穿上一件上衣。韦恩·比尔一进来,海迪便禁不住向这位年轻英俊的美国副领事频送秋波。此人身材矮小,前额已秃了许多,但是腰板笔直,腹部平坦,两眼明亮,所以额上的光秃也就不值得介意了。他是因为心脏有杂音才从西点军校中途退学的,年已三十,步伐却仍像一个士官学员,并且一直设法重回陆军。海迪弄姿作态走了出去,比尔目送她的背影,好像有点儿出神。
“你没把文件带来?”斯鲁特关上房门。
“见鬼,没有,生怕在火车上失落这样的东西,我的头发都吓得竖起来了。如果公使决心采取行动,我会把我手头所有的东西都给他送来。”
“给你约好十点钟见他。”
“他知道是为这件事吗?”
“当然。”
比尔觉得很有难处,脑门儿上布满了皱纹。“我也认为这件事情莫测高深。莱斯里,你也一起谈,是吗?”
“不行。人家都说,我在这个问题上有神经病。”
“见鬼,莱斯里,谁说你神经病来着?你已经看过那些案卷,你知道提供材料的是什么人。你的才华是大家都知道的,我可差得远了。去他妈的,你来吧,莱斯。”
斯鲁特觉得无可奈何,也预感事情不妙,说道:“可是得由你一个人说话。”
公使穿了一套凉爽的夏服和一双粉刷得雪白的皮鞋。他说,他要去出席一个花园宴会,所以这次会见必须干脆痛快。他朝转椅上一坐,一只好眼睛注视着并排坐在长沙发上的两个人。
“公使先生,我感谢您从繁忙的日程中抽出这点儿时间给我。”比尔开始说,声调和手势都不免干脆痛快得过头了一点儿。
公使把手一挥,既不耐烦,也不以为然。“你有什么新的消息?”
韦恩·比尔立即开始口头汇报。有两份互不相干的证实大屠杀的过硬材料到达了他的办公室,都来自上层人士。他还从第三个来源得到目击者的宣誓证词,证明大规模屠杀的真实情况。他说得详详细细,还说了一大通什么空前浩劫、美国的人道主义以及公使的明智之类的话。
公使把脸撑在一只手上,活像一个不耐烦的法官。他问:“是什么上层人士向你证实的?”
副领事说,一个是知名的德国工业家,另一个是国际红十字会的瑞士负责官员。如果公使需要知道名字,他可以设法征得这两位先生的同意,透露他们的真实姓名。
“你亲自跟他们谈过话吗?”
“哦,没有,公使先生!谁肯跟一个美国官员推心置腹地谈话呢,除非他们跟他非常熟。”
“那么,你是怎么得到他们的报告的?你又怎么知道它们是真实可靠的?”
比尔略有窘色,说是得自犹太人的机构——世界犹太人大会和巴勒斯坦犹太事务局。斯鲁特察觉到,公使顿时失去了兴趣,那只好眼睛转来转去,两肩垂下。“又是转过手的报告。”塔特尔说。
“公使先生,”斯鲁特按捺不住了,“关于希特勒的一个秘密计划,又能有什么别样的报告呢?”他没法儿不让他的声音里带点儿火气,“至于这个德国工业家,我自己跟他在WJC会所里谈过话,他把——”
“WJC是怎么回事?”
“世界犹太人大会。他把什么都告诉我了,只是没说出那个人的名字。我知道他说的是谁,此人是德国工业界的巨子。我也看到了目击者宣誓证词的文件,全都是有血有肉的毁灭性的揭露。”
“我的汇报还没有完呢,公使先生。”比尔说。
“哦,还有什么?”公使拿起一把象牙裁纸刀拍打着手掌。
比尔谈了他和日内瓦的英国领事都就新证据向国内发出内容相同的密码电报,以便秘密转给犹太人领袖。英国外交部立即把电报转给了特别指定的英国犹太人,但是美国国务院扣压了电报。现在美、英两国的犹太人领袖除了因为新透露的情况而议论纷纷外,也正因为国务院的这一举动已被发现而义愤填膺。
“这个问题我要查问一下,”公使说,把裁纸刀往桌上一扔,“以后我会告诉你的,韦恩,现在我有点儿话要跟莱斯里谈。”
“很好,公使先生。”
“在我的办公室里碰头,韦恩。”斯鲁特说。
比尔出去了,随手带上了房门。公使瞧瞧手表,揉揉他的好眼睛,对斯鲁特说:“我得走了。你听我说,莱斯,我不喜欢这种扣压电报的举动。欧洲事务司真叫我觉得莫名其妙。它对我的两封信都没理睬,一封是关于签证规定的,另一封是关于你的影印件的。”
“你为影印件写过信了?”斯鲁特急忙问,“什么时候?”
“波兰流亡政府公布材料的时候,我重新考虑了这事。所有这一切怎能是造假?统计数字,具体地点,一氧化碳密封货车,半夜里突然袭击犹太人聚居区?搜查妇女尸体的肛门和阴户是为了什么,寻找钻石珠宝吗?谁能够凭空想象出这样的事来?”斯鲁特两眼盯着公使,瞠目结舌。“就算我们承认波兰人是靠不住的,就算我们认为他们故意给德国人抹黑,以便掩盖他们自己干的混账事情,在巴黎发生的事情又是为了什么呢?维希政府的警察把成千上万外来的犹太人跟他们的幼年子女隔离开,运走了那批做父母的,天知道运到什么地方去了!这是在记者的摄像机镜头前发生的事,毫无秘密可言。我收到一份基督教青年会的详详细细的报告,真是令人揪心。就在那个时候,我为你的影印件给国务院写了信,可那不过是好像往深井里丢下一颗石子。还有关于那签证的事,莱斯,真是太过分了。”
“我的上帝,我想你指的是品行端正证明!”斯鲁特大声说,“我已经为那件浑蛋事情打了几个月官司了。”
“一点儿不错。我简直不敢朝瑞士官员的眼睛看,莱斯里。我们并不是在作弄他们,我们恰恰是在给我们自己的国家丢丑。一个逃出虎口的犹太人怎么拿得出一份他的德国老家的警察局签发的品行端正证明呢?这分明是故意按个钉子,使越来越多的犹太人在这儿卡住。我们非把它废除不可。”
斯鲁特面色苍白,注视着塔特尔,清了清喉咙。“你使我重新感到人间的温暖,先生。”
公使站起身来,对着壁橱里的镜子梳好头发,把宽边草帽戴在头上摆弄好。“况且,铁路方面的情报也是怪得出奇。那些装得满满的特长列车,确实都是从欧洲各地载运平民到波兰去的,然后掉转头来,哐啷哐啷开回来的全是空车,与此同时,德国军方却因得不到车厢和车头而焦急万状。我知道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准是有什么蹊跷的事正在进行,莱斯里。我告诉你一件事情,这事只有你我两人知道。我为这件事情写过一封私人信件给总统,可是后来我又把它撕毁了。我们正在打败仗,实在不能再给他增添什么别的负担了。如果德国人打赢了,整个世界便会成为一个大屠场,要处死的并不只是犹太人。”
“我相信这一点,先生,不过——”
“好了,你去告诉韦恩·比尔把他的材料全部汇集一下。你上日内瓦去给他帮个忙,只要你办得到,就设法让那位红十字会的头面人物把他知道的事情写下来。”
“我可以试试看,先生,不过这些人对德国人都害怕得要死。”
“行,你就尽力去办吧。这一回我要把材料直接寄给萨姆纳·韦尔斯,其实你就可以担任这个信使。”他的那只好眼睛对准斯鲁特发出赏识的光彩,“嘿!你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在国内度上一个美好的短短假期?”
斯鲁特顿时觉察到,这样一项使命会永远断送掉他在外交界的前程。“难道韦恩·比尔不正好是一个现成的信使吗,先生?材料都是他搜集来的。”
“重点不在于材料,他不如你熟悉这个问题。”
“塔特尔先生,车子在等着。”桌上的扩音器里发出一阵沙哑的声响。
塔特尔出去了。斯鲁特走回办公室,一开门便听见里面的欢笑声。韦恩·比尔和海迪在里面站着,显得很窘,海迪急忙夺门而出。斯鲁特向比尔传达了公使的指示。“我们越早动身越好,韦恩。公使终于对这件事情热心起来,所以我们得趁热打铁。我们就坐两点钟的火车去日内瓦,好吗?”
“我刚才和你的秘书约好出去吃午饭。”
“哦,我明白了。”
“确实,莱斯,我打算在这儿过夜,不过——”他给了斯鲁特一个男人对男人的会心微笑,“你不介意吧?”
“哦,就在我这儿做客好了,我们明天去。”
斯鲁特立即听到隔壁传来又一阵笑声。一个到手的标致姑娘比在远处受罪遭难的芸芸众生更为重要,这是人的天性,永远也改变不了。
办公桌上早晨到达的邮件中,有一份赫西博士寄来的正式报告,概述了亨利一杰斯特罗案件的情况。斯鲁特把它归进了一个标着“娜塔丽”字样的卷宗夹子,然后把没写完的给拜伦的信撕碎。也许马上就会有好消息从地中海沿岸的某个领事馆传来,或许甚至从里斯本传来。坏消息则是无论什么时候都会有的。
第三十七章
巴穆·弗莱德里克·柯比穿着一件衬衫,捋起袖子,坐在一张租来的旧办公桌前。这是一幢尘封垢积的办公大楼,离芝加哥大学的校园不远。柯比抓紧时间工作,想赶在罗达坐火车到达之前完成一份报告。他心绪不宁,一半是因为对这一次的相见很担心,一半是因为万尼瓦尔·布什要寻根究底弄清事实真相,并且还挑出了报告中含混不清的地方。说实话,有关建造一座铀反应堆所需的纯石墨的来源问题,各方面的情况都是暗淡的。连天气也是如此。八月里的这个下午,天气闷热阴沉,把窗子打开,吹进一股来自密歇根湖的大风,灼热程度不亚于沙漠地带的沙暴,再加上悬浮在芝加哥空气中的尘埃和废屑,黄沙扑面,含沙量也许够得上沙暴的一半;而把窗子关上,又使人感到透不过气来,仿佛是穿着衣服洗蒸汽浴一般。
单单一个石墨问题便十足可以代表这项稀奇古怪的事业的全貌,柯比博士如今从早到晚忙的就是这项事业。关于铀的工作,原来进展缓慢,好比涓涓细流一般,自从珍珠港事件以来,变成了一条日升夜涨的大河,纷至沓来的各种意见、大笔的资金、各方面的人员、成堆的问题,一切都得严守秘密。柯比在万尼瓦尔·布什主管的科学研究与发展局的S—1部门工作。知道内情的人都懂得S—1代表铀,可是对所有局外人来说,它毫无意义——他的一切麻烦的根源就在这里。他要搜求物资材料,寻觅建筑场地,但他竞争不过大厂商和军方强有力的采购人员。芝加哥的科学家们都把铀反应堆的一次次上马和一次次失败归罪于石墨。需要更高纯度的货色,但是哪儿都买不到,有能力生产这种货色的大化工厂都被一些大主顾的军事订货单压得不能脱身了。这是柯比给布什的报告的核心,此外则是一些言不由衷的乐观估计,其实不过是给药丸裹上一层糖衣。
物理系的阿瑟·康普顿的电话打断了他的工作。康普顿两兄弟都是才华盖世的人物,来电话的这一位曾经得过诺贝尔奖,另外一位则是马萨诸塞理工学院的院长。这两个人柯比都认识。有一批声名显赫的物理学家和化学家——其中大多数他都认识——在努力工作,要抢在德国人前头造出一颗原子弹来,他们所做的工作有许多是彼此重复的,浪费实在惊人。有几个人还跟他有同窗之谊。在闲谈聊天中,在舞会上,甚至在实验室里,他们当年也不见得比他高明多少。这几个胸怀大志、埋头苦干的小伙子跟他一模一样,也爱找女孩子,爱喝啤酒,爱听艳事逸闻。但是,他们的成就远远超过了他,就像赛马场上的快马超过拉牛奶车的老马一样。尽管他和他们关系亲密,相互直呼名字而不称姓,但他并不因此就自认为可以跟他们平起平坐。恰恰相反,这已成了他内心一处无法治愈的创伤。
“弗莱德,有一位彼得斯上校在我这儿。”康普顿的话简单干脆,一如往常,“他想过来跟你谈谈。”
“哈里森·彼得斯上校?陆军工兵部队的?”
“就是他。”
“我有一沓报告刚寄到华盛顿给他。”
“他收到了。”
柯比看着他的台钟,罗达两小时后到达。自从接手铀的工程以来,他所碰到的事情都是这样。“请他过来吧,阿瑟。”
彼得斯说来就来,风尘仆仆,汗流浃背。柯比难得碰到一个比自己更高大的人,哈里森·彼得斯正好是难得碰见的这么一个人。上校身材瘦削,脑袋瓜子长长的,满头的浓发已经开始灰白,两肩宽阔,腰板挺拔。他握手的力气很大,蓝色眼睛的眼神也是咄咄逼人。柯比做个手势,请他在特大号的安乐椅和搁脚凳上就座。彼得斯感激地叹了一口气,倒在椅子上,伸直两腿,掸掉了卡其军服上的尘土,把衣裤都拉直,粗大的两手交叉放在脑后。“谢谢你。这就挺舒服了!我天一亮就开始东奔西走,忙到现在。我瞧见的东西不少,可我这个笨脑瓜就是装不了多少。你是搞物理的,是吗?”
“是的,我在加州理工学院获得了博士学位,我是电气工程师。现在,我搞生产。”
“至少是相近的,电气工程。我是一个土木工程师,毕业于西点军校和艾奥瓦州立大学。”彼得斯打了个哈欠,神情完全像是在无拘无束地聊天,“我最擅长的是造桥,不过我也做过许多一般的建筑工作。我还干过一些水利工程,都是一些工程兵主管的港口河道工程。但是,这一回的高能物理完全不是我这一行的,在这项任务中,我不知道我要干些什么。我们要在六个月内进攻欧洲或者非洲,或者亚速尔群岛,我一直希望能在战场上带领一支部队。不管怎样,”——他摊开两只长胳膊——“命令就是命令,像德国佬说的那样。”
柯比点了点头:“如果你懂德文,那就能派很大用场了。”
“怎么,关于铀的文献有许多是德文的吗?这玩意儿我连英文的都看不大懂。非常感激你给我材料,看了材料,就好像擦亮了雾蒙蒙的风挡玻璃一般,它使我开始懂得我在跟什么东西打交道。”
“我很高兴它能对你有所帮助。”
“不过,我还是认为不知是哪位大人先生发了疯,柯比,在我们进行一场大战的时候,他要用三个A字级的急需物资去搞一局猜谜语的游戏,这个科学上的谜语也许根本没有谜底。除了在石头墙上撞得鼻青脸肿之外,我看不出我自己会有什么别的前途。你的脑袋怎么样?”
“已经撞得全是肿块了。”两人都禁不住笑出声来,柯比摊开两手,又说,“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吗?”
彼得斯上校把垫脚凳往前一推,坐直了身体,交叉起两条长腿,两肘支在座椅的扶手上,手指互相交叉。柯比正好把套在袜子里的两只脚跷在办公桌上,现在被这个高个儿汉子盯着看,感到有点儿不自在。“很好,柯比。你我二人有共同之处。”现在他听起来是开门见山了,“在化学工程和原子核物理方面,我们两个都是外行。我们都是被迫从事这一工作。我们两人现在大概是接受了同样一项关系重大的任务,我是在陆军方面,你是在万尼瓦尔·布什的S—1班子里面。你已经在这方面干了好长一阵,我希望在投身进去之前能够得到你的一些指点。”
“有什么问题,你尽管问我好了。”
“很好,我已经到过全国许多地方,对工程的全貌走马观花地了解了一下。我要说的第一点是,所有的科学家都拼命各唱各的调儿,是不是这样?在芝加哥,康普顿和他的一伙人信心十足,认为反应堆里面产生的九十四号新元素是制造炸弹的捷径。可是,他们的反应堆又不顶事,发了一阵热之后就熄灭了。在伯克利的劳伦斯博士手下的一批人竭力主张用电磁分离法取得铀—235。尽管他们搞了那么些新奇的大设备,他们还是生产不出铀—235。哥伦比亚大学的一伙人——我想还有英国人——认为扩散法——”
“气体扩散,不是热扩散,”柯比手掌一劈做了个斩钉截铁的动作,“这一点要弄清楚。它们可是大不相同的。”
“对。还有西屋电气公司的玩意儿,离子离心法。在我这么一个外行人看来,这倒是最有道理。你现在碰到了混在一起的两样东西——天然的铀—238和含量稀少的有爆炸力的同位素铀—235。对不对?两者的重量不同,所以你得把它们旋转起来,依靠离心力把比较重的一样提取出来。奶油分离器的原理。”
“那很难说得准,上校。处理大范围的力学问题时,情况是很复杂的。离子化的气体分子的运动并不跟奶油脂肪一样。”上校微露笑容,点头表示理解。“我自己倒是情愿为气体扩散法打赌,”柯比接着说,“因为这是一个已经成立的原理。处理像六氟化铀这样的一种腐蚀性气体,你会碰到一些大伤脑筋的设计问题,但是这方面并没有什么新的概念需要做出检验。你只要建造起足够多的分级装置,并且建造得合乎要求——一个个好几英亩大的隔绝的气罐,几千英里长的管道,极其严格的公差——我敢打包票,你一定可以得到铀—235。劳伦斯的那个电磁分离器是一个了不起的化繁为简的主意。我是赞成劳伦斯的,我甚至崇拜他,我的公司给他提供高效能的设备,不过他的整个设想也可能会行不通。谁也说不准。这是一个新原理,它还是一个不成熟的园地;康普顿的反应堆也是同样的情形。这是上帝管辖的地球上谁也没做过的事情,除非该死的德国人已经把它搞成功了。”
彼得斯说:“我在足球场露天看台下面的那个反应堆装置里待了两个小时,丑模样,阴沉沉的鬼东西,这么个黑乎乎的大家伙,有房顶那么高,耸立在那儿。浑身烟尘的技师们忙来忙去,像是一群魔鬼在地狱里七手八脚忙着烧火,可就是点不着。”
“说得妙!”柯比苦笑着说,“这又是一个了不起的主意。你用一个中子源去轻轻碰撞铀,要它向四周散发出更多的中子,把它自己分裂得精光。从理论上说,如果你的设计是合理正确的,你就可以搞出个连锁反应,把芝加哥炸个精光——除非你的调节控制能够做到保险不出毛病,使它发出大量的高温和放射性,并且创造出新的元素钚,这家伙跟铀—235一样,也具有不可想象的爆炸力。这些都是用铅笔和纸头过日子的先生们的预言。可是,这玩意儿也是吱吱响一阵子便无声无息了。什么缘故?谁也说不准。我倒是希望有某一种自然界的客观事实在跟我们作对,有一个叫人猜不透的物理学上的道理,这个道理还没被人道破。这堵高墙同样也要叫德国人到此止步。可是,它果真是一堵不可逾越的墙吗?还是我们自己一直没找对门路,而人家正在接近目标呢?这才是一个伤脑筋的问题。”
“你把气体扩散法放在首位。”哈里森·彼得斯伸直一根手指在椅子扶手上敲了一下,仿佛是把柯比的意见敲定了下来。
“是的,不过我自己也是一个外行。我们还必须假定,德国人也在沿着所有这些路子走,所以我们来不得半点儿疏忽大意,不能错过任何一条途径。这是科学研究与发展局的立场,也就是我的立场。我也在唱自己的调子哩。”
“柯比,你老是看钟。我会耽误你的时间吗?”
“六点钟我要上联合车站去接一个人,她不高兴站在那儿干等。”
“哦,一个姑娘。”彼得斯上校说。他的笑容变成了色情的讪笑,他伸手抚摸一下漂亮的灰头发,一副十足的垂涎三尺的模样。授权柯比把秘密报告送给彼得斯的那位陆军准将曾经主动透露,“大个子彼得”是一个没有妻室的风流汉子,猎艳的好手,在像他这么大年纪的男人中是很不多见的。
“是的,一位夫人。”柯比说。
“好朋友吗?”
“一位要好的老朋友的妻子。中途岛之战中,他们的一个儿子牺牲了,海军飞行员。”
一句话就把上校的色情相去得一干二净,就像一块湿海绵擦掉了黑板上的粉笔字。他摇摇头,脸沉了下来,两眼罩上阴云。“真令人难受。”
“全家都是海军,父亲是巡洋舰舰长,还有一个儿子在潜艇上。她上西海岸去了一次,看望潜艇上的儿子和一个女儿。”
“好吧,我不会耽误你的事情。”
“我还没到要走的时间。”
“还有一个问题我想请教你一下。”
“说吧。”
“据我所知,陆军在这方面承担的任务是搞大规模生产。科学实验、试验工厂等等,都要由S—1进行。”
“总的方案是这样,”柯比说,“陆军早就应该参加进来了。我为了给S—1争取一点儿优先权,已经接受过教训。总统已经下令,一年生产六万架飞机、八百万吨船只、四万五千辆坦克,还有天知道多少高射炮和炮弹。在这样的年头里,会有哪一家厂商看得起一群搞什么巴克·罗杰斯(1)秘密武器的神经病科学家。可是,这个计划眼见就要给我们国家的全部资源加上一个巨大的负担,上校,只有陆军才能接手的了。”
上校的两眼光芒闪烁。“有可能,那么S—1和陆军会不会互相争夺起来呢?我们两家都需要同样的三个A字级的急需物资,是不是?你我两人势必要展开一场互相在背后捅刀子的竞争,我将把你打败,使你的努力全部落空,而决定性的进展恰恰要依靠你的努力,是吗?”
“你问得好。”柯比回答,“万尼瓦尔·布什主管的那个专门搞铀的部门不会持续多久了,马上就要由陆军全部接管过去。我这样说不免像一个叛徒,因为康普顿和劳伦斯他们这一伙人正干得起劲,一切都是他们自己做主。科学家们从来都没有这样大手大脚地干过。但是到了目前阶段,理论科学的比重只占百分之二十,百分之八十要靠工业上的努力,吃力不讨好啊,上校,空前庞大的规模,最高的速度,绝对保密。”柯比为他自己这番话激动起来,站起身,用一只汗湿的手拍着办公桌,“只有美国陆军有力量迫使美国的工业完成这个任务。六个月后,我就要离开这里了,谢天谢地。现在我可得上联合车站去了。”
彼得斯也站起来,张开长胳膊舒展了一下。“我们是要搞个炸弹吗?”
柯比一面打好领带并穿上上衣,一面回答:“下次你再问我吧,今天不行了。你看见的那个黑玩意儿,他们没法儿让它工作。几个月来都是这样子。他们检查了一个部件又一个部件,现在他们责怪石墨有问题。他们说含硼太多,吸掉了大量中子,造成这玩意儿熄火。以后你会经常听到他们说起中子的,还有——”
“我的头都被他们搅昏了。快中子,慢中子——我问你一个傻问题,中子是什么玩意儿?”
“你真的不知道?”
“一点儿不假。对于这玩意儿,我完全是一头笨驴,一无所知。”
“它是原子核里面不带电的粒子,英国人查德威克在一九三二年发现的。放射性物质散发出来的都是中子,它们能够穿透另外一个原子核,把它撞击成两个比较轻的微粒。早在一九三九年,就有两个德国人首次做到了这一点。那就是分裂原子,使它失去一部分质量,因此释放出巨大的能量。”
“爱因斯坦定理,”彼得斯说,还像在课堂里似的一本正经地背诵了一句,“E等于MC的平方(2)。我就懂这么些。”
“够了。当然,中子不是你的事情,你要管的就是那个又脏又黑的大玩意儿,还有劳伦斯的那个奇大无比的电磁铁,上面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刻度盘和阀门。形形色色的博士们,再加上一两个头戴诺贝尔桂冠的大师,他们全都冲着你吆喝,要更纯的石墨,要更大的磁铁,或者别的什么无处寻觅的东西。也许有一天会有一个用铀或者用九十四号元素做出来的什么东西,轰的一声爆炸,声响之大是地球上从来不曾有过的。如今活在世上的一批最聪明的人都是这么个想法。究竟这件事情会不会在我们这一辈子里实现,究竟我们能不能第一个把它造出来,这些都是决定我们命运的问题。如果德国人首先做到了,希特勒就会毫不客气地要我们立即住手。如果他们造不出来,我们也来不及造出一颗炸弹来在这次大战中使用——这倒是确实存在的可能性,我可以向你担保——上校,你不妨想象一下,和平来临之后,国会知道了陆军花费掉几十亿美元,建设了一批大工厂,生产出一堆马屎。你还是马上动手准备向国会交代的证词吧。”
罗达坐在摇来晃去的火车车厢里,准备把那难熬的两个小时全部花在装束打扮上,迎接她一生中仅有的一次罪孽的爱情关系中的最后一次相会。在贝弗利山庄新买的一身纯黑的山东绸衣裙使她优美的体态显得格外好看,紫色的帽子给她添上了一层惹人怜爱的忧伤色彩,手套和皮鞋仍然保持黑色。如此装束完全适合她居丧的身份,同样也适合一个准备重新出头露面的美貌孀妇。两个星期的加利福尼亚阳光和游泳给了她一身红润的浅棕肤色,也使她的两眼恢复了以往的光彩;垂到鼻尖的面纱使她的容颜显得格外娇嫩,陌生人也许还会把她当作一个三十来岁的少妇。
一个妇人到了将要抛弃一个男子的时候——或者是将要被他抛弃的时候,反正都一样——她常常竭力要显出自己的美色,为自己盛装打扮(姑且这么说吧),去跟已经躺在棺材里面的死去的爱情见上最后一面。说得浅显易懂一点儿,就是要在她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务必使他觉得惋惜,而不是觉得宽慰。她注意观察巴穆·柯比的面孔,当他头一眼看见她站在车门旁的时候,她的一番苦心得到了报偿。他们在出租车里所谈的全是她一家人的近况。拜伦要奉命驶往直布罗陀的消息,不免使梅德琳去电影公司工作的喜讯减色不少。这消息是他兴高采烈地从圣迭戈打电话告诉她的。他的这个新任务是一个军事秘密,据她看来,它和地中海的潜艇行动有关。他仍然打算飞到瑞士去设法营救他的妻子和婴孩,到了里斯本也许就能去得成,不过罗达觉得这个念头鲁莽荒诞,她希望那母子俩能在他成行之前就离开意大利。拜伦显得很高兴,她说,自从华伦牺牲以来,这还是第一次。这些话都说完了,她和柯比相对无言,心情沉重。罗达把脸别过去,两眼泪光闪闪。
在享有盛名的庞普餐厅里,唯一能使人想起现在是战争年头的就是众多身穿军装的顾客,他们大都是秃顶或头发灰白的陆军和海军高级军官。熟练的侍者忙着照顾客人,暖锅吐出火焰,小推车上的丰盛的炒菜此去彼来,珠光宝气的美貌妇女享用着名贵的大虾。管酒的侍者响着手里的铜制用具,急匆匆地挨桌送酒,冰桶里伸出一个个酒瓶。
“我们得来点儿酒,我想,”侍者来请他们点酒,柯比对她说,“你想先喝一杯吗?”
“我今晚不想喝酒。”罗达回答,语气冷静愉快,“请给我一杯马提尼酒,不要带甜味。”
然后便是两人长时间的相对无言,不过餐厅里面人声嘈杂,倒也不见得十分难堪。他们一起举杯。柯比摇摇头,结结巴巴地说:“罗达,我一直想起柏林的飞机场,你开车送我去的那一回。我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它和这里周围的一切毫无相似的地方,上帝知道。”
她透过面纱注视着他,喝了一小口马提尼,若有所思地放下特大的玻璃杯。“那是一次告别。”
“不错,我们都觉得那是一次告别。”
“我的确是这么想的。”罗达一声感叹。
“这一次也是告别吗?”
罗达缓慢而明白地点点头。她移动视线,环顾这家餐厅,打开了话匣子。“我跟帕格在这儿吃过一次饭,你知道吗?我们从圣弗朗西斯科去坎纳波利斯,路过这里。军械局调他到马雷岛去负责战列舰炮塔的设计工作,我们一家都回到东部去参加华伦在塞文海军学院的毕业典礼。那是十年前的事了,也许是十一年,全都记不清了。”她把杯子里的酒转着圈晃动,“快活的时候却不感到快活,巴穆,是不是这样?真想不到,我当时还以为我一身烦恼!拜伦考试总是不及格;梅德琳长得胖,牙齿也是歪的。这样的事便都是令人伤心的大事。我们在圣弗朗西斯科的房子太小了,又是在闹市街上。好家伙,为了这些事情,我跟帕格吵得真叫他够受的。可我们真为华伦感到自豪!他是学校里的击剑冠军,得了一枚田径赛奖牌,又得了历史课的奖章——哦,都是往事了!”她说不下去了,举杯一饮而尽,“请你再给我要一杯,决不多喝。”
他招呼侍者再来一杯酒,接着便缓慢而声音嘶哑地说:“罗达,让我也表白一下,算是结束吧。我不会放纵我的感情,语无伦次,使你受窘。我不能不接受你的决定,我照你的决定办。这就是我要说的。”
罗达的笑容既伤感又温柔。“你得到解脱不觉得高兴吗,巴穆?”
“在你面前,我做不到。”
他的神情和声调都很恳切,这使她的眼睛露出光彩。“好口才,先生。”她伸出手来,两人握手,像是讲定了一桩买卖。“好了!现在我想我们可以享用这顿晚饭了。”罗达笑着说,声音是颤抖的,“来到庞普餐厅而不好好吃一顿,岂不太可惜了?”
“是的。你可以不必限制喝酒了吧?”
“哦,那就给我们两人要半瓶酒吧。”
“嘿,柯比。”
喊他的是彼得斯上校,他正带了一个穿绿衣服的高个子姑娘跟在侍者头儿后面走过他们的桌子。这姑娘柯比有点儿面熟:康普顿办公室里一个又高又大、姿色平庸的女人。此刻,她的眼神兴奋激动,头发堆得高高的,是美容室里修整出来的样式,脸上的脂粉涂抹得俗不可耐。她身材丰腴,那件绿衣服稍显紧一点儿。他们的座位离得不远,柯比和罗达听见彼得斯在跟那姑娘逗乐。他们的笑声在这喧闹的餐厅里传开。
他们享用着这一桌佳肴和那半瓶美酒。罗达向柯比谈起她要去夏威夷的计划,谈起西海岸的一些海军将领给她的种种忠告,谈起她打算把狐狸厅路上的住宅封起来,或许卖掉。柯比几乎一言不发,话也就谈不下去了。他们转而观看彼得斯上校跟绿衣姑娘之间的快速进展来消磨一部分时间,还看得津津有味,附带发表一些刻薄挖苦的议论。他显然是照着本本行事的,运用了基本的原理和屡试不爽的材料:烟熏鲑鱼、香槟酒、烤肉串、奶油薄饼,外加白兰地。这一对的浪语笑声几乎没有间歇的时候,姑娘因为心花怒放而容光焕发。彼得斯有眼力识别他所要捕获的猎物,也有本事把它捉住,柯比心想。柯比本人在寂寞的时候也并非不屑于和女秘书来个逢场作戏,但是他从来不曾对坐在康普顿办公室外面的大个子钱尼小姐起过邪念。
罗达的火车要到半夜才开。他们十点钟便吃完了饭,剩下来也似乎没什么别的事情好做了。要是在往日,他们也许早已到柯比的公寓去了,现在再这样做当然是不可想象的。他们的关系已经结束,好像一张唱片已经唱完,他们的闲谈只不过是唱针的最后两圈空划。罗达的举止彬彬有礼,她对彼得斯上校求欢手法的反应甚至有点儿可笑,但作为男女相处,她已经疏远得像姐妹一样了。她坐在那里,态度冷漠,时光的流逝和哀伤的折磨反而使她更加妩媚动人。她像一位优雅的贵妇人,如此端庄贞淑,尽管他心里不由自主地想起她赤身裸体时放浪癫狂的样子,但这仿佛成了一种荒诞的妄念,简直像偷窥闺秀的卧室一样可鄙。
那个陆军军官一面把钱尼小姐从椅子上扶起来,一面俯身在她耳畔轻声说话,接着两人便都纵情大笑。柯比心想,他们两个对接下去要做什么是不会产生问题的,他却面临着这么个问题:一个冷若冰霜的女人,两个漫长难熬的钟头。
“我要提议做一件你没想到过的事情,亲爱的,”罗达说,“如果你生气的话,就会叫我为难。”
“是吗?”
“你看到联合车站里的那个小戏院了吗,专门放映新闻片和卡通片的?我们上那儿去。如果你很忙的话,我就一个人去,你可以回去工作。你还是工作到很晚吗——写报告,为你正在干着的那件可怕的事情,我也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
“不,不,我没有工作要做。”罗达的建议至少可以消磨掉半夜前的这段时光。“那也挺不错。鸭子和野稻米把我撑得太饱了。”
彼得斯一个人站在餐厅门厅里,神情显得扬扬自得。他看见了柯比和罗达,立即站得笔挺,脸上也变得有点儿拘束和一本正经。罗达走开,到休息室去了。
“柯比,这位就是失去一个儿子的太太吗?”
“是的。”
彼得斯做了个怪相,表示不可信。“你要是告诉我海军飞行员是她丈夫的话,我倒还能相信你。”
“她是一个漂亮女人。”柯比说,“你的钱尼小姐才真叫人想不到呢,我从来都没想到她会打扮得这么漂亮。”
“哦,钱尼倒是不错,挺爱笑的。你瞧,柯比,我的侄儿鲍勃一九三九年参加英国皇家空军。他是一个陆军小伙子,二十一岁,等不及要去干一家伙,不列颠之战中送了命。我哥哥的独生子。我们这一家就绝了后,因为我没结过婚。鲍勃是一个好孩子,一个棒小伙子。母亲差点儿活不成,从那以后,她就一直进进出出疗养院。你的朋友好像过得还好。”
“是的,她还有别的孩子。说实话,她是一个很坚强的女人。”
钱尼小姐从化妆室出来,扭着屁股,裹在绿绸子衣服里的胸部抖个不停。彼得斯露出一副色鬼般的笑脸,伸手跟柯比道别:“今天跟你交谈一次很有好处。”
“随时欢迎你再来,上校。”
钱尼小姐向柯比摆动手指,转动眼睛。“好得很,柯比博士,我们在庞普餐厅会面了!这儿比物理系强多了,是吗?”
“我觉得无论从哪方面说都是这样。”柯比说。钱尼小姐认为这是一句向她调情的恭维话,便挽住上校的手臂,哧哧笑着走了。
罗达马上就出现了。同是女人,差别多大啊,柯比心想;款步而来的罗达,她行走的姿态,她头部的姿态,多么显著地表明着这一点啊。年龄上的巨大差距使她处于很不利的地位,然而她比可怜的钱尼小姐更楚楚动人。在柯比看来,她的苗条的身体扭动得那么自然舒坦,风韵不减当年,甚至有增无减。他从内心涌起一个强烈的念头:他不能就此罢休。他估计自己只能再有十年或十五年的寿命,没有了罗达,未来的岁月就只能像南极的冰天雪地一样惨淡凄凉。
他们去看电影,并排坐着观看《糊涂交响曲》。巴穆·柯比曾经多少次把这个女人赤身裸体地搂在怀里,享受欢乐,现在却连握住她的手都觉得为难了。最后,他还是握住了她的手。罗达并没把手缩回去,也不是僵硬得或者软得毫无反应。但握手时毫无性感可言,柯比只是握住了一只友好的手。过了一会儿,他自觉没趣,便把她的手放回到她的膝上。银幕上,三只粉红色小猪蹦蹦跳跳地唱着歌:“谁害怕大坏狼?”巴穆·柯比知道他已经永远失去了罗达·亨利。
她只吻了他一次,站在普尔曼车厢的踏板上。这是一个冰冷的吻,虽然不是丝毫没有性感。她把头缩了回去,撩起她的面纱,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两眼。她自己的眼睛是冷漠的,还有点儿闪闪发光。他感到她现在是尝到叫他遗憾的滋味了,她终于回报了他几个月来对她的冷落,以及他在结婚问题上所表现的畏缩犹豫。此事有过动荡起落,却终未成为事实,私通他人的妻室总不是好事,何况是一个在战争年代出征的军人的爱妻。他得到了应有的报应,柯比心想,他也理应接受他在南极天地里的命运。
“再见,巴穆,亲爱的。”
“再见,罗达。”
罗达把她的东西在车厢里安顿好之后,便上俱乐部车厢去买顶睡帽。她在那儿碰到了哈里森·彼得斯上校。
* * *
(1)巴克·罗杰斯是20世纪20年代末出现在美国杂志和连环漫画上的一位太空英雄。
(2)即著名的爱因期坦质能方程E=MC2,物质的能量等于其质量与光速乘积的平方。
第三十八章
帕米拉在好莱坞向罗达倾吐了她对维克多·亨利的爱情,因为当时在她看来,为了照顾这一对遭受失子之痛的夫妇,她把自己的恋情一刀割断,正是她能做到的最大好事。现在,她对着跟随自己多年的小打字机,想给维克多·亨利写一封信,却觉得无从下手。
最亲爱的维克多:
她在开罗干些什么,难道我听见你在哭泣?我要把一切都告诉你,只要这炎热的熏蒸或一阵猛烈的腹痛不会首先要了我的命。
帕米拉穿着一件没有腰身的夏威夷印花布短衫,汗流浃背,俯身对着打字机,看着这几行开玩笑的话发呆。炎热和潮湿好像把她全身的骨头都溶解掉了。她刚才替她父亲写完一篇文章,觉得精疲力竭。她对着黄信纸出神了好一阵子,又把它从打字机上扯下来,换一张纸卷了上去,重新开始写信,拼命不去听沿街叫卖的那些小贩的一阵阵吆喝,也不去闻那通过开着的落地长窗袭来的浓烈的腥臭。开头她有点儿迟疑不决,慢慢也就加快了速度,嗒嗒嗒地打起字来。
最亲爱的维克多:
大约一个月前,我们在直布罗陀看见过你的儿子拜伦。我一直想写信告诉你。事实上,是他要求我给你写信的。他那艘艇上的检查严格得很,他不想把关于他妻儿的消息交托给一个从不露面的专门拆人信件的人去主宰。
也许现在他已经给你捎过信,但如果他完全依靠我的话,我就很对不起他了。到了埃及以后,我们一直处于不容喘息的忙乱中。这里的气候让人无力动弹,可怜我父亲身体肥胖,精力衰退——他一向不擅长适应热天气——我不得不更多地分挑重担。事实上,新近有两篇文章,他已经让我和他共同署名了。
我得假定你还没收到拜伦的信。他暂时奉命在皇家海军里执行任务,在“梅德斯通”号上,那是一艘潜艇供应船(你们叫补给船),随同一支小舰队行动,这支小舰队里有几艘你们《租借法案》供应的旧潜艇。他是跟几个美国人到那里去帮助维修潜艇的。“梅德斯通”号上的官兵们确实非常精通业务,他说,因而他身不由己地陷入了一项犯罪般地轻松愉快的任务,其中包括对直布罗陀巨岩那边的西班牙进行几次社交性偷袭。供应船上的伙食和铺位当然是最好的。由于美方派驻直布罗陀的人员始终人手不足,所以他也有机会充当信使,有幸在未被占领的法国南部做了几次空中旅行。他面色棕黑,身体健壮,心里一直渴望着回到“战争”中去——他指的是在太平洋上作战,他也确实打算等娜塔丽的情况明朗之后就这样做。
现在说说那件事吧。拜伦的消息来自莱斯里·斯鲁特,他现在是你们驻瑞士的公使馆里的政治秘书。不久前,娜塔丽和她叔父在一处叫作福洛尼卡的海滨胜地失踪了,意大利当局对此很恼怒,因为当局已经对他们表示了特殊的宽宏大量。通过和日内瓦的犹太人组织的接触,莱斯里已经得到消息,他们得到了抵抗组织的援助,可能正在前往里斯本或马赛的途中。这些消息使拜伦打消了去伯尔尼的念头,因为鸟儿们都已飞出了意大利,他再上伯尔尼也干不成什么事了。也许此刻一切都已顺利结束。无论如何,这是一个月前拜伦得到的消息。
说起来这也是一件我觉得大惑不解的事,你们家的一个儿子会跟这位姑娘结婚,我老早就认识她了,在我知道世界上有你这么一个人之前。拜伦比我上次在夏威夷看见他的时候显得年纪大了许多,剃掉胡子是一个原因,因为他的嘴巴和下巴颏儿是很威严的。失去了哥哥使这个年轻人的性格更加坚强了,你也不妨说他现在是钢铁多了,水银少了。
我还得告诉你,我们在好莱坞看见了你的家人。你太太说她要去夏威夷和你一起住。我希望她已经到了,想来她一定已经跟你细说了我和她的一次谈话。也许你会感到生气,我倒是认为应该让她知道曾经有过失去你的危险。她直截了当地问我,你我之间是否有过什么事情,我如实跟她说了。她是不是配得上你对她的忠诚,这是一个无须再去想的问题,而你应该牢记在心的一点是,当战争爆发的时候,在她看来必定是一切都毁掉了。
我在新加坡的时候就是这么想的。黄种人号叫着冲杀过来,你还顾得了什么。直到你从中途岛回来,这段时间是这次战争中也是我一生中最绝望的时刻。我一看见你的眼睛,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感到我对你毫无用处,我们之间的事情也完了。那样就更糟糕了。
在开罗这里,人们因为隆美尔近在咫尺而仍有风声鹤唳之感,但是你们经由好望角,以及护航舰队径直取道马耳他海面行驶,支援我们第八集团军的源源而来的飞机、坦克和卡车,使人心大振。韬基直接从丘吉尔口中知道——温尼在本月内两次匆匆路过这儿,以致谣诼纷起——比起你们像尼亚加拉大瀑布一样倾泻给俄国人的装备来,所有这一切只不过是满桶水里的一滴。你的同胞们是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方法生产出这许多东西来的,我可不知道。你们的国家真让我觉得不可思议:仙境般无忧无虑的国度,容光焕发、精力充沛、熙熙攘攘的人群,他们不是沉溺在忧郁悲观的深渊中,就是像欣喜雀跃的儿童一般游戏作乐,要不然就像入地狱的鬼魂一般苦苦工作,而你们的报纸则无休止地指责政府,宣称你们的制度不可救药。我丝毫不比弗朗西丝·特罗洛普(1)和狄更斯他们二位更懂得美国是怎么回事,只知道那里正在日新月异地发生一桩桩奇迹。
伦敦情况不佳。闪电战造成的毁坏,修复进展迟缓。天气湿热,配给日减,人们在断垣残壁间艰难度日。知悉内情的人都因德国潜艇猖狂而胆寒,我相信这对你来说并非秘密。维克多,自从你们参战以来,它们击沉的船只已达三百万吨以上。单单六月份,它们就击沉了近一百万吨。照这样下去,你们将搞不成对欧洲的进攻,我们也无法长久坚守下去。大西洋正变得无法通航。这是一场稀奇古怪的灾难,让人不露形迹地窒息而死,你所能看到的只是英国人越来越瘦削,脸色枯黄日甚一日,各种车辆日益减少,到处都在发出刺鼻的腐味,失败情绪在白厅蔓延滋长,媾和的谣言已经出现。图卜鲁格失陷之后,一项不信任动议的表决没有使丘吉尔垮台,但这是给他的一次红灯警告。麦考莱(2)式的豪言壮语不能使他维持多久了。
图卜鲁格的易手虽使伦敦蒙受重创,但和埃及相比,它算不得什么。我们没有碰上最糟糕的时日,听说那一阵子简直就和法国沦陷的时候一样。隆美尔利用他在图卜鲁格缴获的大批辎重,加足了燃油,重新装备了武器弹药,沿着海岸浩浩荡荡,长驱直入。他在阿拉曼暂时停留的时候,离亚历山大只有两小时的汽车路程,那里的政府机关、军事总部、富豪巨子都纷纷向东逃往巴勒斯坦和叙利亚,所有的火车和大小车辆都用上了。徒步逃走的无财无势的人们充塞了道路。各处城市都严格实行宵禁,饭店旅馆都已人去楼空,大街小巷行人绝迹,办公大楼门可罗雀,歹徒趁火打劫,巡逻队动辄开枪杀人,完全是一派兵荒马乱的景象。这种情形是难以通过严厉的检查制度而见诸报端的。
现在的情形已不那么惊慌失措。有些仓皇出走的人已经提心吊胆地陆续回来,一些比较慎重的人仍在外地逗留。隆美尔显然在重整旗鼓,加足燃油,还要卷土重来。像俄国人那样把德国人阻挡在莫斯科城下,使他们有一段较长的时间缓不过气来,这样的希望是没有的。埃及不下雪。
现在说点儿我自己的事情,然后我就住笔,不再令你生厌。邓肯·沃克要在开罗接管对隆美尔作战的空军后勤部门。除非我给他一个不露形迹的信号让他免开尊口,否则我疑心他会让我跟他结婚。我在伦敦和他见过多次。卡罗琳夫人数月前患癌症去世了,我不知道你见过她没有。她是一个了不起的贵妇人,伯爵的女儿,非常高雅,但有几分高傲暴躁。邓肯可以说是高攀了这门亲事,因为他“不过”是一个子爵,这头衔还是他的开汽车厂的父亲花钱买来的。
他们的婚姻一直不美满。说真的,邓肯还曾经诚心诚意地向我求过婚,照我们文明的欧洲人的说法就是自行安排。自然,我并不是道德非常高尚,不过我一直有我的行为准则。在我所有的恋爱事件中(新加坡除外),我总是倾心相爱的,或者我自己觉得是如此。当时我正对你怀着热情,你这个铁石心肠的老家伙,如果我接受了邓肯,那就是有违良心了。在比根希尔,标图桌周围的姑娘们一个个都为邓肯唉声叹气、愁眉苦脸,好像吉尔伯特和沙利文(3)的歌剧里面的歌女合唱队一般,但事实是我对他没有这样的感觉,现在仍然如此。
但是,我毕竟也得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我不能永远陪伴韬基作客四方,因为我知道他已来日无多。邓肯是一个好人,这不成问题。我此刻还没有不顾一切地以身相许,虽然这会把我的身份抬高得分外炫人耳目。我们的家世也足够体面,我早年亡故的母亲的娘家确实是广有地产的望族,但我本人只不过是一个受过相当教育的寻常百姓,我的财富——可怜得很——仅是我的一张丑脸而已。所有这些都还不错,只是韬基还需要我。我们要待在这里等隆美尔杀过来,后事如何则非我现在所能预见。这里的信心正在增长,部分是仰仗汤米·阿特金斯(4)的英勇气概,部分是仰仗亚历山大港口码头上的一排又一排暖人心怀的橄榄绿的美国卡车和坦克。
韬基在隔壁房间鼾声如雷,他是服用了一包安眠药后入睡的。丘吉尔第二次旋风般来去匆匆的逗留把每个人都累得心力交瘁。我也得睡觉了。明天早上天不亮,我们就得坐火车去亚历山大,再从那里到蒙哥马利的战地司令部去听他本人向报界介绍战况。他受命伊始,此间舆论对他毁誉不一。牧人饭店酒吧间里的小声议论中,说好说坏的大约各占一半。战术上的天才,却爱古怪地炫耀自己。
我果真还有希望另做一次沙漠旅行。现在碰到的困难是我的性别,因为当兵的都是脱光了衣服在海水里洗澡、洗衣服,或者只是为了凉快,他们大小便也都随随便便。韬基首次前去的时候,我被屏除在外,他因少了我的做伴而大闹一通,所以这一次我也要去。估计凡我所到之处,海边一带都会预先响起信号:“有妇女,不要裸体。”我知道我是一个讨人厌的累赘,但是那边的美景令人销魂——波光粼粼的碧蓝的海,看不到尽头的白沙滩,像雪地一样使人睁不开眼,还有蓝灰色的盐滩、盐水湖泊、沙漠里的黄沙和红沙,中间点缀着一丛丛灌木——哦,那日落美景和万里无云、繁星满天的夜晚!英勇的澳大利亚士兵浑身脱得精光,只穿一条裤衩,跟印第安人一样的青铜肤色!说实在的,这场大战中最该死的一点就是它的美不可言。还记得火光冲天的伦敦吗?还有我们在莫斯科城外从远处窥见的那场雪地上的坦克大战,燃烧的坦克的熊熊烈焰把紫红的雪地映照得一阵青紫一阵橙红。
如果没有这么一场战争,我在这几年里会干些什么呢?不外乎是在伦敦的一座死气沉沉的办公大楼里干点儿莫名其妙的差事,或者是在一处郊外的住宅里做着家务事,要是运气好一点儿呢,就在市内的一套公寓住房里。我绝不会再和你相遇——这番遭遇,不管它有多少明暗交替之处,我都把它看作平生最珍贵的一页。
我要把这封信托付给一位回纽约去的合众社记者。他会把它按照你的舰队通信处的地址寄出,所以你会很快收到。维克多,如果这不算是一个不合理的要求,我希望听到你说一句祝福的话,对我和邓肯的未来。就我自己来说,用沉默来结束你我之间美好的但已上了断头台的关系,那是最好不过的了。不过为了拜伦的事,我还是得给你写信,写完了这封信,我觉得生平大快,倾吐了衷曲。你哪怕给我写三言两语,心里或许也会舒服得多。我知道我们相知很深,尽管我们不得不在涉足情海深处之前就先分手。
我的爱帕米拉
那位合众社记者的确把这封信带到了纽约,它进入了海军里把信件分送到在海洋上游弋的舰艇上去的那个复杂的系统。要送到“北安普敦”号上去的灰色邮包追随这艘巡洋舰走遍了中太平洋和南太平洋,但是直到那艘战舰在瓜达尔卡纳尔岛海面上沉没,这封信始终没有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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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弗朗西丝·特罗洛普(1779—1863),英国小说家,小说家安东尼·特罗洛普(1815—1882)的母亲。
(2)麦考莱是十九世纪英国著名作家、历史学家、演说家。
(3)吉尔伯特是十九世纪英国诗人、剧作家,沙利文是同时代的英国作曲家,他们在十九世纪七八十年代合作创作了许多歌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