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之后,到了人声鼎沸的洛杉矶终点站,成群结队的穿白军装和黄军装的小伙子在杂乱拥挤的人群中穿行。罗达转来转去,留神寻找人群中有谁是长了红胡子的,一个汗流满面的脚夫拎着她的行李跟在后面。
“我在这儿呢,妈。”
她回头一见是他,不觉大吃一惊,顿时扑倒在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儿子伸出的两臂中间。他穿着一套白色军官服,佩上了炫目的作战勋表,金色的海豚奖章看起来跟金翼领章几乎一模一样,脸也长胖了,嘴上斜叼一支香烟,模样跟华伦惊人地相似。她从来都不觉得兄弟俩有多相像,但是现在这副神情严峻、肌肤晒成褐色的容颜,两人像得叫她辨不出谁是谁了。她把脸埋在浆过的制服里,失声痛哭。等她能够控制自己了,便揩拭眼泪,哽咽着说:“我收到了你爸爸的信,写得不能再好了。你收到他的信了吗?”
“没有,咱们走吧。我开梅德琳的车子来的。”
他坐上了驾驶位,又是拜伦的懒散模样了,笑起来的口型跟他在襁褓中时没有两样。“你瘦了。你真美,妈。”
“哦,我美不美又有什么用呢?”眼泪再次夺眶而出。她把手按在他手上:“这儿真热,我出汗出得像个黑鬼了。我三天没好好洗澡啦,拜伦,我觉得发腻。”
他侧过身子吻她,脸上的笑容绽开了:“老妈妈。”说着,他把车开上一条阳光明媚的大道,两旁棕榈成行,高楼相连。路上车辆之多,为她生平所未见。
“娜塔丽有什么消息?”罗达竭力显得自然,好像果真出自内心关怀。她的犹太儿媳妇的名字就是不容易说出口。
他从里边的衣袋里摸出一个长航空信封,递给她。这是一个皱皱巴巴的信封,密密麻麻盖满了紫色的印戳。“斯鲁特那家伙寄来的,我也许得去一趟瑞士。”
“哦,拜伦,去瑞士?那怎么说?在战时,你得听命令!”
“办得到。不容易,不过办得到。我可以坐火车经过法国的非占领区,或者从里斯本坐飞机到苏黎世。等到这一期鱼雷训练班结束,我就有三十天假期。”
“就算你有假期,孩子,你到了那儿,以后又怎么样呢?”
拜伦的面孔变得执拗而倔强:“没有谁像我这样牵挂娜塔丽和那孩子,我可以到了那儿看机会。”既然他已露出这副神色,这个话题当然不宜再谈下去,尽管他母亲认为他是发疯了。斯鲁特的信里说的关于出境签证和巴西的乱七八糟的一大通,她也没法儿看懂。
罗达从未到过好莱坞。她走过芙蓉花和紫茉莉怒放、草地青翠欲滴的旅馆花园的时候,看见一位电影明星的真身——埃罗尔·弗林,只穿一条游泳裤,和一位妙龄少女一起坐在游泳池边,不消说,那姑娘准是一个小明星。她没法儿克制内心的激动。“第一件要做的事情,”正当拜伦把行李拎进梅德琳为他们两人租下的宽大的别墅的时候,她说道,“就是洗个淋浴。一秒钟都受不了了。”
“爸爸的信在哪儿?”
“你现在就要看?”
“是的。”
信封都磨破了,印有“美国军舰‘北安普敦’号”字样的信纸,折痕都快磨穿了。拜伦倒身坐在一张安乐椅上看信,他熟悉的父亲的笔迹,坚定而清晰的海军书写体,字母t的短横很着力,大写字母一律写得端端正正。
最亲爱的罗达:
此刻你已收到正式通知。我几次拿起电话要跟你通话,都没接通,或许这反而最好不过。接通了电话,对你对我岂不都很痛苦。
我们的儿子英勇苦战,经历了这一战役的最艰苦阶段。他出击归来,总要飞过我的军舰上空,摆动双翼。华伦的炸弹直接命中一艘日本航空母舰,立了战功。他很可能会得到追授的海军十字勋章,这是斯普鲁恩斯海军少将告诉我的。斯普鲁恩斯是一个郑重自持的人,但是他在说起华伦的时候,也热泪盈眶。雷蒙德·斯普鲁恩斯说华伦立下了“出色的、英雄的功绩”,而他是绝少如此措辞的。
华伦是在最后一天执行一次收拾残敌的例行任务时牺牲的,一发高射炮炮弹打中了他的飞机。他的中队的三位僚机战友眼看着他在一阵烈焰中急旋下坠,所以他在水面紧急降落、在救生筏上漂流或者浮上一处环礁的希望是没有了。华伦已死,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了。我们还有拜伦,我们还有梅德琳,但华伦是一去不回了,并且永远也不会再有一个华伦。
就在战役开始之前,他来看我,交给我一个信封。
当我获知他已牺牲之后(这时我们已经返回港口),我拆开了它。这里面有一张他的财产清单。杰妮丝是无须担心的,但是他也并非指望他的阔丈人。他已安排好把你母亲遗留给他的信托款过户给她,还有一笔保险金足以保证维克的教育费用。这是怎么回事呢?战役开始之前,他信心十足,高高兴兴。我知道他预期要打完这一仗回来,但他又做了这番准备。现在还好像他就在我眼前,站在我舱房的门口,一只手扶着舱门顶板,一只脚踩着舱门栏板,带着他那随和的笑容冲着我说:“要是您没空见我,尽管说就是。”没空!上帝原谅我,我竟给他这样的印象。我生平最大的快乐莫过于和华伦谈话,其实也只是端详他一番而已,说不上是谈话。
从你上次来信到现在已经有些时候,梅德琳怕有半年没写信了,所以我有隔膜之感,也不知何以向你进言。如果你能和她同在纽约逗留若干时日,也许不无好处。姑娘需要有人陪伴,而你一个人住在狐狸厅路的家里,现在也不是时候。杰妮丝举止端淑,但是她受的打击可不小。拜伦很可能会一如既往地把他的感情掩藏起来,但是我为他担心,他一向是崇拜华伦的。
我刚才写毕我的战舰的作战报告,这份报告只有一张纸。我们没开过一炮,没见到一艘敌舰。华伦想必是三天之内执行了十二次搜索和攻击的飞行任务,他和几百名跟他一样的青年人挑起了这场胜仗的重担。我什么也没干。
莎士比亚笔下的一个角色说过,人人都欠上帝一个死。就算我们能把时光倒回到一九三九年三月的那个雨夜,他刚从“莫纳根”号上休假回来,告诉我们他已报名参加飞行训练——他就是这么个脾气,毫不张扬,让我们面对一个既成事实——就算我们当时便已知道日后会发生的事,我们又怎能有不同的做法呢?他是军人的儿子。男孩子总爱学爸爸的样儿。他选择了海军里最好的部门,最有效地努力杀敌的部门。他无疑已用行动证明了这一点!不论在哪一个兵种里,或哪个战场上,一举予敌重创,为国立功,贡献在他之上的人是不会有多少的。如今,他正是求仁得仁。他的一生是成功的、尽责的、完整的。我需要相信这一点,而在一定意义上,我也确实如此相信。
然而可惜啊,华伦可能会有多好的前程!我是一个已知数。像我这样的四条杠有上千人,多一个少一个都无所谓。我已经有了家庭,你也许会说我已经是一个在世上生活过来的人了。华伦可能会有的前程,我怎能比得上呢?
千真万确,华伦是一去不回了。他不会有任何身后的声名。战争结束以后,谁都不会记得那些在战火中出生入死的人。人们将把海军将领的英名,甚至把那几次拯救了我们祖国的战役忘得一干二净。我现在就已感到,不管当前传来多少次失利的消息,我们终究要打赢这场战争。日本人在中途岛惨败之后将一蹶不振,希特勒休想凭他自己的力量踏平全球。我们的儿子在这次扭转全局的战役中出了力。他在关键时刻身处关键的所在,他豁出性命,投身进去,尽到了一个战士的责任。我为他感到骄傲,我将永远不会失去这份自豪感。只要我一息尚存,便有我对他的怀念。
别的事情都等下次信中再说。上帝保佑你平安顺利。
爱你的帕格
罗达穿了一件绸浴衣从她的房间里出来,对拜伦说:“这封信写得真好,是不是?”拜伦没吭声。他坐着抽雪茄,两眼呆望,面容黯然,信纸摊在膝盖上。见他如此沉默和这副神色,她也心里不安,便跟他说点儿高兴话,同时对着一面大镜子梳理头发。“我把它保存着。我保存着所有的东西——电报、海军部部长的信、所有的其他信件,还有金星母亲会(1)的请柬和《华盛顿先驱报》登的新闻。这篇报道表扬得可好哪。哎,这儿又是一个什么招待会呀,拜伦?难道她不再为休·克里弗兰工作了吗?我全闹糊涂了,还有——哎哟,这头发真见鬼!光线不好,也没时间,我也顾不上了,随便吧。”
“她还在给他干。这个招待会是另一回事,这是她尽义务的活动。”拜伦站起来,咖啡桌上有一沓红黄套印的通知,他拿了一张递给她,“先吃冷餐,然后开始热闹的场面。”
争取立即开辟第二战场
美国委员会好莱坞分会
举办
特大群众大会
地点:好莱坞露天剧场
下面是一长排按字母排列的出席人士的名单,有电影明星、制片人、导演、作家。
“我的老天!这么强的明星阵容。还有埃里斯特·塔茨伯利,他也在这儿!你瞧,这可全是了不起的人物呢,不是吗,拜伦?‘梅德琳·亨利,节目协调人!’好家伙!想不到这丫头果真够得上是一位名流了。”
梅德琳正好冲了进来。“哦,妈妈!”这一声叫喊的深切感情,以及随之而来的紧紧拥抱,使母女俩心头共同的悲哀产生了交流。她穿了一件深色的宽肩衣裳,深色的头发梳得雅致入时,说话疾如旋风。“你来了,我真高兴!哎呀,我本来希望你们都准备好了,可是我得马上走,我想,晚点儿再叫休的汽车回来接你们。哦,上帝啊,有那么多话要讲,是吗,妈!这次聚餐活动今晚可以全部结束,多谢老天,然后我就可以喘口气了。”
“亲爱的,我们不认识这些人,我也累了,又没衣服——”
“妈妈,你们俩都得来。塔茨伯利父女俩也坐在你们的包厢里,他们是为了和你会面才留下来的。他们不参加宴会,但是你可以见到所有的电影明星。哈里·汤姆林的家在卢考特山上,别提那地方有多美了。他经营电影业,在同行中,要数他第一。随便你穿什么!你总该有套黑衣服吧。”
“我一路来在火车上全是穿的这一套,不过——”罗达没把话说完,就上隔壁房间去了。
拜伦指着那一沓通知:“梅蒂,这不是共产党的活动吗?”
“好哥哥,没那么回事。全好莱坞都参加了,这是家喻户晓的运动。现在真跟希特勒打仗的就是苏联人,打死的也全是他们。我们需要一个第二战场,我们非要大叫大嚷不可。人人都知道丘吉尔最恨布尔什维克,他想按兵不动,让苏联去跟德国人单独作战,让它打得精疲力竭。”
“人人都知道?我就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哦,天哪,拜伦,你看看报纸去。好吧,我们别辩论了,好哥哥,这件事情不值得辩论。我参加这个活动,是因为我觉得它好玩儿,它也确实好玩儿得要命。我结识了几位了不起的人物,我不想永远当个给休·克里弗兰买点心的小跟班。”
“我很高兴听你说这些。”
梅德琳在跟一个她称为“亲爱的莱尼(2)”的男人通电话,讲话絮叨聒耳,说的都是关于开大会的事。罗达跨着大步进来,一边还在扣上衣的纽扣。“我们走吧。谁都不会注意到我,我这副样子就像是什么人家从老远的乡下来的一个穷姑妈。”
哈里·汤姆林的住宅周围有大片茂密的红杉,玻璃覆盖的石板平台上面修了一个蓝瓷砖铺砌的大游泳池。一条陡峭得令人魂飞魄散的水泥车道直上一道峡谷。住宅就高踞在车道的顶端,可以俯瞰洛杉矶的瑰丽景色。此时此刻,洛杉矶宛如一座沉浸在棕色湖底的城市,在水下闪烁发亮。梅德琳把她母亲和哥哥介绍给站在门口的一个人,她自己便在笑语喧哗的宾客中消失不见了。门口那人名叫伦那德·斯普雷雷根,担任大会的主席,据梅德琳说,他有两部电影剧本得过奥斯卡奖。罗达明白了,她根本无须为服装操心,斯普雷雷根没打领带,橘黄色衬衫的领子翻在黑白格子布上装外面。梅德琳又一股风似的走到他们身边,把她母亲和哥哥介绍给这个明星那个明星,这些明星全都彬彬有礼。罗达暗暗吃惊,他们全都显得出奇地瘪下去了,现在他们都是人寰众生,而不是映射在银幕上的放大了的形象。
“这么些人你怎么会全都认识,亲爱的?”她惊叹道。她在罗纳德·科尔曼(3)对她说了一句客气话和给了她一个笑脸之后,正在恢复心境的平静。
“哦,妈妈,参加这样的活动就可以认识他们。你自然就认识了。这正是它有趣的地方。对了,上那边去吧。”
穿白上衣的仆人们正在把高大的中国画屏推到墙壁的空槽里去,展现出了一间长形的宴会厅和一张堆满了丰盛菜肴的冷餐长桌,两位厨师操起快刀对着热气腾腾的火腿和火鸡一试锋芒。客人们纷纷进来就餐,有几个男人穿的是裁制得有棱有角的陆军制服,站在梅德琳身后那一队人中。她悄悄告诉拜伦,他们都是好莱坞正在摄制中的军事训练影片里的角色。“休·克里弗兰正朝他们这儿瞧。”她说,“他已经接到征兵通知,如果风声紧了,他得想个法子脱身。”她心直口快,说漏了嘴,瞧见了哥哥的脸色。“确实,我知道这件事准会惹你生气,不过——”
“它惹得你怎样呢,梅德琳?”
“勃拉尼,休完全弄不来器械,他连一支铅笔都削不好。要他去扛枪,那完全是乱弹琴。”
他们把盆子端到平台上的一张小桌上去,伦那德·斯普雷雷根也上那儿去跟他们做伴,并且跟梅德琳说了些关于这次大会的话,她便在拍纸簿上记了下来。斯普雷雷根一副精明而不好惹的神气,说话是纯粹的纽约口音。梅德琳跳起来叫道:“哎呀,我的天哪,大会上团体演唱得有吹小号的人,正是这件事。对不起,莱尼,我明明知道是忘了一件什么事。我马上回来。”
“真是一场可爱的聚会。”罗达对斯普雷雷根说,两眼扫视着挂在周围墙上的许多法国印象派绘画,“多么富丽堂皇的住宅。”
他露出满脸笑容。他是一个瘦矮个儿,一头浓密而卷曲的浅黄头发,面孔活像老鹰。他嗓音低沉,简直是一个男低音。“可不是,亨利太太,我把十分之一的心血都花在这上面了,但是我不在乎,哈里是一个狠心的代理人。说说看,中尉,你对第二战场有什么看法?”
“对不起,我弄不明白,”拜伦一边说,一边吃着他那盘堆得满满的菜肴,“眼前就有四五个战场,是不是?”
“啊,军人本色,说话讲究绝对准确!”斯普雷雷根点点头,精明地扫视了拜伦一眼,把勋表和海豚奖章都看清楚了,“‘要求立即在法国开辟对德国的第二战场委员会’,这样说就更正确了,我想。人家都懂得我们的这个意思。你是赞成的,是吗?”
“我不知道现在是不是办得到。”
“嗯,为此大叫大嚷的军事权威还不知道有多少哪。”
“要说军事权威嘛,可得要盟国的参谋长们才算数。”
“一点儿不错,”斯普雷雷根说,口气就像对一个聪明的学童说话,“参谋长们可不敢顶撞他们的政治首脑。经济和政治的动机可能会造成愚蠢的军事决策,中尉,你们打仗的人就得付出代价。反动派想让希特勒先把苏联毁灭掉,然后再去收拾希特勒。反动派的呼声是强大的,可是人民的呼声更强大。像今天这样的群众大会,意义非常重大,道理就在这里。”
拜伦摇摇头,委婉地说:“我觉得未必能动摇战略的决策。为什么不举行一次声援欧洲犹太人的大会呢?如此盛大的宣传活动倒可能会使他们得到一点儿实在的好处。”
罗达朝她的儿子眨眨眼。听见“犹太人”这个词,斯普雷雷根两眼顿时透出阴郁的神色。他绷紧了嘴,一面挺直身子坐着,一面把刀叉放下,摊在一片热火腿上。“如果你是认真的话——”
“我是非常认真的。”
斯普雷雷根说得很快,像连珠炮一般。“说真的,对于那边发生的事情,我并不十分清楚,我的朋友,我认为我们这儿也不见得有谁真正知道。但是,要结束那一切苦难,唯一的出路便是立即开辟一个第二战场打垮希特勒。”
“我明白。”拜伦说。
“对不起,很高兴和你结识。”斯普雷雷根对罗达说完便走开了,连吃的东西都没拿走。
梅德琳立即过来,冲着拜伦皱紧眉头:“瞧你,勃拉尼,我们在去开大会的路上就让你在旅馆门前下车得了。”
“怎么回事?”罗达说,“那是为了什么?”
“他对莱尼·斯普雷雷根说了反犹太人的话。”
罗达惊奇得眨巴着眼睛:“什么?原来如此。那人是一个傻瓜蛋,他只不过说了句——”
“别提了,妈,”拜伦说,“我跟你们一起去。”
好莱坞露天剧场的大门口高高悬起一条大横幅,黄底红字:
美国人不会来得太晚
汽车像流水一般朝里面开,步行的人群从附近的街道向会场会集。但是,进口处虽然显得人头攒动,偌大一个圆形剧场里边,听众们却只是稀疏地聚集在一层层包厢下方靠近舞台的两侧。座位高处,西斜的阳光把一排排空座位照得通红。舞台前端披上了三面大旗——英国国旗、星条旗和黄色斧头镰刀的红旗——上空是用剪切的字母组成的一个拱顶:
罗达走进包厢,埃里斯特·塔茨伯利身穿一套泡泡纱衣服,一只眼睛戴着眼罩,好不容易从座位上站起来吻她。帕米拉用笑脸迎人,然而两眼浮肿,脸色憔悴,不施脂粉,简直有点儿蓬头垢面。罗达心想,这姑娘看起来像是连死活都不在乎了。梅德琳急匆匆地冲进包厢。后台闹得可热闹了!两位明星退出了这场演出,还有一位得了咽喉炎,忙乱中重新安排节目,把塔茨伯利的讲话排在大会结束之前的最后一个,在团体演唱的后面,行不行?塔茨伯利表示同意,只是说了一句,他讲话的调子不会中听。
“哦,准会,准会。你有权威。”梅德琳说,“抱歉,我们聚集的听众不够多。门票收费是一个错误。”她急急忙忙地走了。
拼凑起来的乏味的节目,部分是唱歌和舞蹈,有两架钢琴伴奏,部分是演讲,还有带点儿矫揉造作的滑稽戏。当晚的精彩节目是一支歌曲《反动派的拉歌调》,演员们都装扮成大腹便便的富翁,头戴高顶礼帽,身穿燕尾礼服,雪白背心的肚皮上都有美元符号。他们蹦过来跳过去,口口声声同情苏联,同时又找出各种可笑的理由拒不派遣军事支援。所谓团体演唱,就是有许多角色从这个圆形剧场的四面八方发出呼声——一个钢铁工人、一个农场工人、一个教员、一个护士、一个黑人等等——人人都要求立即开辟第二战场;在这些单人的发言中,穿插着全体听众庄严地齐声朗读从油印纸上摘录下来的一些人的语句,有伯里克利、莎士比亚、林肯、布克·华盛顿、托马斯·潘恩、列宁、斯大林以及卡尔·桑德堡,同时还有乐队轻声演奏《共和国战歌》。高潮是狂热的一字一顿的群众呼号,在小号的伴奏下,以一次比一次加强的力度重复:
开辟第二战场!
开辟第二战场!
开辟第二战场!
快!快!快!
这个节目在热烈的鼓掌欢呼声中结束。
伦那德·斯普雷雷根做了介绍,塔茨伯利一瘸一拐地走上台去,全场起立欢呼。
“大家一定还记得,一九四一年六月二十二日,”他的声音通过扩音器在这空着一半座位的庞大的圆形剧场中回响,此时黄昏已临,月色惨淡,“纳粹德国侵犯苏联。”
“一九四一年六月二十三日,伦敦的《观察家报》刊登了我的专栏文章,标题是《立即开辟第二战场》。”
全场为此再次起立。当他再往下说时,这个圆形剧场里就变得十分安静了。他说,掌握和正视军事现实是不容易的。他得在德国人大举进犯的最艰苦岁月中在莫斯科住上几个月,得在即将沦陷的新加坡住上一个月,得在中途岛之战前后的夏威夷住上一个星期,然后才能对这场全球大战有所理解。
要在一九四二年对法国海岸发动大规模进攻,他认为是根本不可能的。现在只有为数不多的美国新兵抵达英国。要迅速增加这支部队的兵力,德国潜艇仍然是一个难以对付而残酷无情的障碍,克服这一威胁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搏斗。马上发动横渡海峡的进攻战,势必要全靠英国的力量,可是英国的力量已经过分分散而有捉襟见肘之虞。新加坡之战就是明证!英国在法国采取任何行动,都会大大削弱中国—缅甸—印度战场的力量,以至势必要由美国去承受那里的负担——立刻就要承受那副千斤重担——靠它突破日本舰队送去的那点儿兵力。这是因为,如果印度或澳大利亚落入日本手中,那么打败纳粹德国并不算赢得这场大战的胜利,也不足以保证苏联的生存。
“朋友们,东亚是这场战争的重心所在,”塔茨伯利以委顿而坚定的口吻宣告,“第二次世界大战是在那边的卢沟桥而不是在波兰开始的。中国进行战斗的时间之长,超过任何国家。如果日本在那里打赢了,苏联就要大难临头。日本将动用印度、中国和东印度群岛的无穷资源去对付苏联。一场新的‘黄祸’就要冲过西伯利亚的边界,它拥有坦克,拥有零式飞机,还拥有以十对一的压倒西方的人力和自然资源。中国—缅甸—印度战场是一个真正的、被遗忘的第二战场。为了使文明得救,我们必须坚守这一战场。”
这时候,听众当中有几个人发出嘘声。
“从长远来看,前景是好的。”塔茨伯利发出蔑视的吼声,“在新加坡牺牲的我们的战士,在菲律宾牺牲的你们的战士,他们不是白白牺牲的,他们打乱了日本人攫取印度和澳大利亚的时间表。眼前战争的关键就是争取时间。你们国家的生产力是惊人的,但不是立即就能开足马力的。我觉得奇怪,怎么你们这儿对你们在中途岛取得的胜利不大关心。如果你们的海军在这一仗中败了,也许你们大家今天晚上就得逃离加利福尼亚了。你们阵亡的飞行员和水兵,他们是为全人类献出了生命。”
圆形剧场四下里响起了咳嗽声,人们频频打哈欠,不停地看手表。
“法国的第二战场?是的,我也热烈赞成。苏联的处境越来越艰难,但是俄国人是坚强的,他们会坚持下去。如果此刻就有数百万雄赳赳气昂昂的英、美大军横渡海峡,这景象确实美好,无奈这只是一个美梦。时候一到,我们就会以滔滔洪流一般的兵力和火力压倒轴心国。在这以前,我们是为争取时间而战,为在许多条战线上扭转局势而战,包括我们国内的战线。对于这条国内的战线,我的最后一句话是:你们的领袖们是说话算数的,要相信这一点,要信赖他们。他们是伟大的人物,他们正在进行一场伟大的战争。”
他一瘸一拐地走下台来,随之响起了稀稀落落的短暂的掌声,嘘声更多了。人群开始散去,模样仿佛很不乐意。一个粗嗓子的秃发男人,穿了一件花色俗气的上衣,正和一个标致的姑娘一同离开拜伦隔壁的包厢。那男的对姑娘说:“还是舍不得放弃他们的帝国,是不是?净说丧气话。”
塔茨伯利和梅德琳一起回到包厢,他喜洋洋地说:“你瞧,这不是大大地献丑吗?”
“讲得好。”拜伦说。
罗达跳起来吻他,对他说:“我永远忘不了你说的关于中途岛的那几句话,永远忘不了。”声音颤抖。
“你的话很有道理,”梅德琳愤愤不平地说,“这帮家伙就是老脑筋,永远不肯变的,也许你的话能穿透那么几个厚脑壳。我还得去收拾东西。”
梅德琳急忙走了,帕米拉也站起身来。“有趣吗,韬基?”
“确实有趣,我看着他们,渐渐发觉我不是他们的人,只不过是草丛里的一条英国蛇。这使我很高兴。”
“真敢说话。”罗达说,“要是帕格上台去,也会那么说的——当然,不会有你这样动人的辞令。”
“换了帕格,他不会出席这个大会,所以我才非要来说一通不可。”塔茨伯利说,“我们倒是想见见你,亨利太太,一起上我们旅馆去喝杯酒好吗?帕米拉和我明天就要继续飞到纽约去。”
他们往外走的时候,人群把罗达挤到帕米拉身边,帕米拉悄悄跟她说了句话,说得很快。“亨利太太,我明天可以跟你吃早饭吗——就我们两人?”
第二天早上,她们两人在游泳池旁边的草地上面对面坐着,共进早餐,吃的是西瓜、烤面包片和咖啡,放在一张有轮子的、铺了台布的小桌上。这一天是纯粹的加利福尼亚天气!阳光炙热,天空蔚蓝清澈,青草和棕榈的气息扑鼻,一阵清风吹来,芙蓉花矮篱上的妖冶红花便迎风摇曳。水池里有两个小伙子和三个姑娘在跳水游泳,他们深褐色的肌肤闪着光,他们的打趣作乐和鸟儿的求偶鸣叫一般欢快纯朴。帕米拉今天好看多了,脸上已经精心打扮过,头发披在耳后,波纹柔长,光泽鲜明,穿一件灰色无袖的衣裳,袒露出她的苍白胸脯上的“幽谷”。罗达回想起这位古怪的少妇亦步亦趋地追随在她父亲的左右,好像一只追随着海轮的海鸥,倒是有本事一会儿变得索然无味,一会儿变得让人心醉。罗达觉得,也许今天早上她要去跟一个男人相会。她给人一种神经非常紧张的印象。
她们随便闲聊着,罗达说起希望能得到一份塔茨伯利的讲话稿,好寄给帕格。
“那还不容易,我准能让你得到一份。”帕米拉连忙回答,她的受过英国上流学校教育培养的语音使罗达觉得分外悦耳并为之倾倒,“那是我写的。”
“是吗?它可活生生是他的笔调。”
“哦,是的,他不舒服或懒得写的时候,就由我代笔。”
“戴眼罩是怎么回事,帕米拉?”
“那只眼睛有溃疡病,需要动手术。我们本该已经回到伦敦了,可是听梅德琳说起你要到西部来,我们才住下来。我急着有话跟你讲。”
“真的?是什么事呢?”
“关于你的丈夫,我爱他。”
罗达一把摘下太阳镜,睁大两眼看着这位英国姑娘。姑娘挺直身体坐着,头抬得高高的,两眼直视,光芒逼人。罗达虽然感到惊愕、迷惘,但是依然立即清晰地感觉到,如果帕格真的喜欢她的话,她倒真是一个可怕的敌手。罗达心想,让她说下去吧,让她把愿意说出来的事情说出来。所以,罗达只是抚弄着太阳镜,喝着咖啡,同时也瞧着她。
“我知道你曾经提出离婚,”帕米拉说,“是他要求你重新考虑的。”
“我已经重新考虑过了!”罗达立刻堵住这个口子,“好久以前。事情已经过去了。看起来,他已经说给你听了。”
“哦,是的,亨利太太,”帕米拉回答,神情阴郁,“是他说给我听的。”
“你跟我丈夫有过关系吗?”
“没有。”她们视线相触,互相探索对方,“没有,亨利太太。他一直对你忠诚,我的运气不够好。”
罗达从帕米拉的两眼中看出,她说的是实情。“真的?你确实美貌惊人。”
“他是一个笨蛋。”帕米拉肩膀微微一耸,把这句恭维话顶回去,“要是成功了,那才叫美呢。不仅如此,那样一来,你们二位之间就是公平交易了。”
这句话的声调和用词都是刺痛人的。罗达便反唇相讥:“难道你就不觉得我丈夫实在太老了吗?”
“亨利太太,你丈夫在所有方面都是我生平遇见过的最迷人的男人,他对你的忠诚也包括在内,我的失败正是由于这一点。”
她声音中迸发的激情使罗达感到惊恐。她看得出帕米拉的年轻皮肤和她自己的皮肤之间的差别,羡慕帕米拉的上臂,它是那么苗条,惹人喜爱——她如今必须把自己的那个部位加以遮掩了,因为它正变得日益臃肿,讨人嫌。她也妒忌那姑娘的胸脯。她自己也在内心小声嘀咕,帕格不折不扣是一个笨蛋,虽然她正为此替他祝福。“你见到过他吗——在中途岛战役以后?”
“见到过,见过不知多少次啦。他内心痛苦万分,可他还是一直为你担心,不知你怎样经受这个打击,不知他怎样可以给你安慰,他甚至想过要为家中有急事而告假。他撵我走,虽然我尽力想住下去。他是一个骨子里惦念家室的男人,如果你能上夏威夷去,你就去吧,他需要你。如果说我曾经有过成功的希望的话,你的儿子一死,我的希望也就完了。”
罗达用手绢擦了擦眼睛,只说了一声:“可怜的帕格。”
“你闹得差点儿把他丢了,真是蠢啊。我对你无法理解,我想你是做了一件大蠢事,那样的事可不能再做了。”帕米拉拿起她的钱包,“你说那件事已经过去了?”
“是的,是的,绝对是永远过去了。”
“那就好。有一个好心人给你丈夫写过几封匿名信,告诉他你和那男人的事。如果你找不到更好的理由使自己振作起来,这就是一条。”
“哦,上帝,”罗达禁不住叫出声来,“那些信里说了些什么?”
“你猜吧!”这是一声含有鄙夷的斥责。帕米拉放缓了语气,说:“对不起,你失去了儿子,我还使你伤心,但是我要求你不要再使他伤心了。我就是为这个才找你谈的,我会叫人把讲话稿给你送来。我们的飞机再过两小时就要起飞了。”
“你能答应我以后不再跟我丈夫见面吗?”
帕米拉的脸上绷出了一道道难看的线条,她对着罗达伸出来的手——手指又瘦又长,布满皱纹,倔强有力——沉默不语,然后横眉相对。“那办不到。未来是无法控制的,但是我现在不妨碍你了,这一点你可以放心。”她掉过头去看看那几个年轻人,他们正在池边擦干身体,笑个不停。她的态度也变得温和了:“我们这次谈话挺古怪,是吗?一次战时的谈话。”
“你使我大吃一惊。”罗达说。
两人都站起来。
“还有一件事情。”帕米拉说,“我只和你的儿子华伦见过一面,那是在他从夏威夷出发作战之前。他周身都有一道奇怪的光芒,亨利太太。这可不是我的想象,我爸爸也感觉到了。他简直像是超凡入圣。你遭受了一个惨痛的损失,不过你还有两个了不起的孩子。我希望你和你丈夫会相互安慰,并且过些时候会重新快乐幸福起来。”帕米拉迅速利索地吻了一下罗达的面颊,便急忙走出了花园。
罗达走向一张太阳直晒的躺椅,倒了下去,一半是因为她惊讶得六神无主。帕格什么时候在信里说起过帕米拉?一九四○年从伦敦的来信中,一九四一年年底从莫斯科的来信中,再就是最近从夏威夷的来信中。当然,华盛顿也是这父女俩常来常往之处。中途岛战役之前,在一封说起莫阿纳饭店那次宴会的信中,帕格曾经提到“塔茨伯利姑娘”面带病容,因为得了痢疾。
可怜的帕格!这是掩饰伪装吗?还是尽力克制他受到压抑的内心浪漫的波动呢?
游泳池此刻空无一人,罗达在那粼粼碧波里看见了一幅幅图景,有如占卜时在水晶球里所见:在那一处处遥远的地方,帕格和帕米拉两人朝夕会面,没有床笫私情,甚至连接吻拥抱的举动都没有,而只是相偕相伴,日复一日,夜复一夜,远离家人,在数千英里之外。这个女人脸上的别有滋味的会心微笑,活脱儿是已经抓住了亚当什么把柄的一个夏娃的写照。她觉得,帕米拉所说的故事确是天衣无缝,但是帕格这老家伙不可能会是像她所描述的那么一个圣洁的汉子。罗达懂得的要多一点儿。帕米拉·塔茨伯利内心燃烧的那种激情并非自燃之物,帕格曾以某种方式或明或暗地挑逗过这姑娘。也许他确实使这关系处于精神境界,这样他就可以攫取一份自命清高的美德加以享用;也许他们已经一起睡过觉。这很难说。至于帕米拉的眼神是否老实,凡是老实的眼神,罗达没有看不出来的。
那些匿名信真可怕,叫人不敢去想。哪一个促狭鬼干的事?无论如何,她的自惭形秽之身和她丈夫之间的差距是缩小了,这毕竟是她做梦也想不到的。她对帕米拉是又妒忌又怕,帕格也就更加值得占有了。她一反常态,对那只不声不响的老狗感到一阵热乎乎的性欲冲动。那姑娘的矢口否认当然是毫无意义的。帕格把帕米拉撵开,这跟她想和巴穆·柯比分手没什么两样。他们两人之间到底有过一些什么勾当,她也许永远没法儿知道。她可不可以自己问他呢?这倒是一个很费思量的策略问题。
她在躺椅上猛然一惊,这才想起刚才这一会儿她竟忘了华伦已经死了。
* * *
(1)金星母亲会是美国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成立的一个组织,为在战争中失去儿女的母亲提供帮助。
(2)伦那德的昵称。
(3)英国演员,1920年移居美国。
第三十四章
路易斯站在婴儿小床上大吵大闹,把围栏的铁条震得直响。锡耶纳一到夏天就成了个烤炉,这孩子到了热天就受不了,脾气暴躁,一点儿都碰不得,就像他身上从头顶到脚尖斑斑点点长满一身的疱疹一样。一块尿布和一件薄白布衬衫已放好在衣柜上面。娜塔丽知道,为了外出搭车而给他穿上衣服,他也许会有一通大哭大号,所以还不如把这件事留在末了去做。正当她把衣箱的皮带扣紧,使了点儿劲便汗水直冒的时候,埃伦进来招呼她。“汽车再过半小时就到了,亲爱的。”
“我知道,我马上就好。”
他戴一顶旧的蓝色贝雷帽,穿一身寒酸的旧灰色衣裤,模样便完全像一个意大利的长途汽车乘客。娜塔丽本来就拿不定主意是否应该提醒他一句,别像往常那样穿得花里胡哨的出门旅行。这下可好,他显得很通情达理,准备出发。他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像是发霉的天花板,画在上面的小天使们都快要一片片剥落了。“这地方确实破落了,我怎么一直没觉察到。”他转身出去的时候,又指了一下开着的窗子和外面远处的教堂,说了一句:“你不会很快就能有一间卧室,看到像这样的美景,是吗?”
在娜塔丽心头,这一回离去并不像是真正的永别。多少次,她告别过这幢上帝都不垂怜的托斯卡纳别墅,打算再也不回来;多少次,她怀着沉重的心情重新看见这古旧的大门连同它的铸铁孔雀,这处处裂缝的黄色灰泥园墙,这红瓦的塔楼——它曾经是拜伦的睡处!一九三九年,她是多么轻率地首次来到这儿啊,只打算待上两三个月,为的是重新把莱斯里·斯鲁特抓到手里,想不到它竟是一片越陷越深的流沙!她在这个房间里度过第一夜的情景浮现在她的脑际,驱之不去——软缎帷幔的四柱床发出发霉气味,墙壁里的老鼠大声啃啮,雷声震耳,风雨肆虐,电光闪闪,把锡耶纳映照得一片阴森可怖,从开着的窗口看去,宛如一幅埃尔·格列柯(1)画的《托莱多风景》。
最后一分钟的犹豫涌上心头。他们这样做对不对呢?他们刚要安下心来,准备在软禁似的条件下勉强度日。除了那个维尔纳·贝克,谁也不来找他们的麻烦。小娃娃有奶吃——山羊奶,他吃了倒也长得很好——大人也有够吃的食物。牧山银行(2)的银行家们知道埃伦在纽约有财产,不让他们缺少钱花。这些全都是真的。但是,自从最后一次和贝克会面以后,她就凭本能行事,现在已是欲罢不能。从那以后,埃伦对贝克应付得十分妥帖周到,给他送去广播讲话的提纲,接受他的修改意见,以示巴结讨好,终于哄骗到官方的许可,得以暂时避开锡耶纳的溽暑,去海边逗留一两个星期,在福洛尼卡海滨的萨切尔多特家做客。
两只衣箱的皮带都已扣紧,一只箱子里全是路易斯的东西,另一只装了她最起码的必需品。拉宾诺维茨的嘱咐可是严肃的:“别带你们自己拿不动的行李,你们得带上孩子步行二十英里。”自从得到他传来的密信,娜塔丽每天都步行六英里。她的两脚起了泡,然后又结成硬茧,她觉得自己身体很结实。卡斯泰尔诺沃递给她一张卷烟纸和一只放大镜的时候,她着实吃了一惊。“挺像电影,是不是?”他这么说了一句。现在是该把纸片毁掉的时候了。她从手提包里把它取出来,在手心上摊开。
亲爱的娜塔丽,很高兴你要来。告诉叔叔轻装上路,别带你们自己拿不动的行李,你们得带上孩子步行二十英里。我惦记孩子,也惦记你。一切都会顺利。爱。
肉眼简直无法辨认的蝇头小字,直到此刻还使她激动不已。几个月没收到拜伦的信了,她手头所有为数不多的几封,都已被她读得烂成了纸片。
她记忆中关于拜伦的一切,尽是一成不变、翻来覆去的那么一些内容,跟陈年的家庭电影一样。她和拜伦天各一方,度过了以往两年的日子,她甚至不知道他如今是死是活。红十字会转来的他的最后几封信——好多个月以前,他从澳大利亚西南部的一座小镇奥尔巴尼写来的——她从中感到战斗生活正在使他发生变化:他再也不是原来那个曾经使她神魂颠倒的快乐逍遥的公子哥儿了。卡斯泰尔诺沃和拉宾诺维茨之间有联系的消息以及卷烟纸上的密信使她心乱如麻,无法平静,虽然常识告诉她,那个巴勒斯坦人的话语中除了一个犹太人的好心好意之外,没有任何别的东西。
这张纸片她真舍不得丢掉,但她还是把它搓成一个小球,从洗澡盆的出水口里冲走了。她给孩子穿上衣服,最后又朝这个好像一个大糖果盒似的奢华房间四下里望了望。她久久凝视着那张大床,这几年来,她在那上面尝尽了孤眠独宿的滋味,只有撩人的美梦和荒诞的遐想。
“快来,路易斯,”她说,“我们回家去。”
没跟仆人们告别。埃伦把几个壁橱里装得满满的衣服都留下了,全部藏书也没拿走一本,他书桌上堆得高高的文件夹里都是关于马丁·路德的草稿。娜塔丽给女仆和花匠交代了任务,要在两个星期后他们回来之前完成。仆人们都是聪明人,意大利仆人尤其如此。厨娘、女仆和两个花匠都在大门口站好了,他们高高兴兴地说了再见,但是他们的目光都是严肃的,他们的举动则是不知所措。厨娘给了孩子一根棒棒糖,车子一开动,她就哭了。
萨切尔多特的汽车是他那个性子暴躁的儿子开来的,他要在锡耶纳待下去,并且为了他的基督徒女朋友——他的家人都这么怀疑——正在学习天主教的教理。反犹太人的法律禁止改变宗教信仰,但是在锡耶纳,人们对法西斯的法令常常置之不理。这个年轻人穿着一件敞开的薄衬衫,头发浓密蓬乱,嘴朝下撇着,嘴角叼着一支香烟,一声不吭,把他们送到几乎阒无一人的兵营广场,让他们下了车,便开走了。
锡耶纳本来就不是一个热闹的地方,现在则显得不像有人居住了。宽阔的广场上,几处买卖人的摊位都是空着的,也没人照看。稍晚一点儿,如果有一卡车蔬菜或鲜货从海边运来,兴许会有点儿买卖,但也不会有多少;什么东西都得配给,连大蒜和洋葱都不例外。市政厅高塔的长条影子投在烫人的广场地面上,几个闲聊的人像机器转动一般跟着影子转动,仿佛是一个大日晷上的几个小人像。娜塔丽和埃伦坐在唯一开门营业的咖啡店门外,喝着带有涩味的代用品橘子苏打水。回想起赛马节喧闹的人群,把这个耸立着文艺复兴时期宫殿的圆形广场挤得水泄不通,本城各区的五彩缤纷的游行队列,那如痴如狂的赛马,全都停止了,全都一去不复返了!这座被历史遗忘的小城消磨了它一生中的几个年头。真是古怪,埃伦会在这个地方安居下来,更荒唐而不可思议的是,她也陪他流亡在这儿。
汽车回来了,小伙子埋怨他们说公共汽车都快开了。他们没上车站去等车,为的是避开警察。准许他们到福洛尼卡去小住的证明是一份不寻常的文件,从罗马搞出来的,看见的人越少越好。一到车站,公共汽车司机就不耐烦地挥手要他们赶快上车,他们便在一个无聊得直打哈欠的警察的眼皮底下扬长而去。
公共汽车突突地开出了高大的城墙,在一条狭窄的泥土路上蹦蹦跳跳,朝西开去。萨切尔多特夫妇虽然衣着朴素,坐在车上却也不失殷实业主的气派,老两口儿都是一副茫然若失、凄凉哀伤的表情,并且跟许多老年夫妻一样,两人脸上的表情几乎一模一样。路易斯在娜塔丽怀中睡着了。车上的窗子是开着的,芬芳的田野气息扑鼻而来,其中还混杂着木炭汽车的煤气发生器里冒出来的像是烧木柴似的烟火气味,这气味奇怪又好闻。米丽娅姆快活地跟她妈妈唠叨个没完,她爸爸自顾自凝视着车外疾驰的风景。公路每转一个弯,就展现出一幅幅宏伟的景色:山头的村落、绿色山坡上的农庄、沿山而上的葡萄园。公共汽车嘎嘎作响,开下一段陡坡路,经过了沃尔泰拉,到马萨马里蒂马停了下来。这是一座小山头上的城镇,跟锡耶纳一样安静,它古老的灰色石头房屋在中午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在这儿的小广场上,空喊胜利的红红绿绿的招贴画正好跟教堂和市政厅久经风吹雨打的旧屋面形成强烈对比,这个对比又一次使娜塔丽对墨索里尼政权的一事无成很有感触。意大利实在是太疲惫、太聪明、太妩媚了,因而扮演不了带枪的恶霸角色。扮演这样的角色完全是打肿脸充胖子,完全是劳民伤财。不幸的是,德国人却以十足的条顿人的认真态度仿效了这场嗜血的字谜游戏,来一阵乱砍乱杀。娜塔丽一手抱着不会走路的娃娃,一手提着一只衣箱,费劲地走向火车站,一路上,她疲乏的脑子里想的就是这些。她的另一只箱子由埃伦拿着,他还拿着自己的一只箱子。
一列窄轨小火车咔嚓咔嚓开进站来,检票员只顾在一张张车票上打孔,顾不得看一看乘客的脸孔。车站里和火车上谁也没查验他们的证件,在整个马萨马里蒂马,他们只看见一个警察,靠在支着的自行车上打盹儿。路易斯又醒了,兴致盎然地看着车外山坡上的农夫、吃草的羊群和牲口、山边丑陋的矿井的洞口、大堆大堆的褐色矿渣垃圾、高大的传送带、粗木的支架和高塔。火车绕过一个山弯,在山岩下面,远远看得见地中海波光粼粼。娜塔丽屏住了呼吸,若隐若现的地平线上她看得见星星点点的、起伏的海岛,那就是他们逃往里斯本去的通道。
萨切尔多特一家在福洛尼卡的夏季别墅是一幢木头盒子似的灰泥粉刷的房子,正好坐落在海滩上,房子外表漆成蓝色。隔一条路,对面就是公园,古树参天,浓荫蔽地,丛丛棕榈,叶子张得大大的,使这地方显得格外幽静自在。这房子的门窗都用木板封起,里面一片漆黑,又闷又热,弥漫着阴湿腐烂的气味。卡斯泰尔诺沃和他妻子卸下了遮挡暴风雨的百叶窗,打开了窗子,让海风吹进来。娜塔丽把路易斯放在曾经是米丽娅姆睡过的婴儿床上,让他安睡,萨切尔多特便把娜塔丽和埃伦带到当地小小的警察所去。睡眼惺忪的警长见到从罗马来的准许文件,显得有点儿肃然起敬,他照规定盖上了印章,还站起来跟他们握手。他说,他有一个兄弟在纽瓦克开花店,赚了不少钱。意大利并不是真的跟美国有什么争执,全是德国人,只是你对这些见鬼的德国人能有什么办法呢?
一个星期过去了,拉宾诺维茨没来信。娜塔丽纵情享受这海滩的乐趣,以此作为镇静剂去对付那使她备受煎熬的焦急心情。路易斯整天都和米丽娅姆在沙滩上游戏,也常在海水里浸泡,肤色逐渐变黑,满身的疱疹和他的急躁脾气也消退了。有一个安息日的夜晚,他们正要在点上蜡烛的餐桌前就座,门铃响了,进来一个脏汉子,脸上是三天没刮过的青胡子楂儿。他名叫弗兰肯塔尔,他说自己是从阿夫兰·拉宾诺维茨那里来的。他举止粗鲁,言语俗气,神情倦怠。萨切尔多特请他一起用饭,他这才脱下破帽子,举止也显得斯文起来,还带点儿腼腆。他指着餐桌上的蜡烛说:“安息日吗?自从我祖母死了以后,我就没见过蜡烛。”
他在福洛尼卡北面运输铁矿砂的港口皮翁比诺的码头上做工,他在吃饭的时候告诉他们。他父亲早年也在码头上干活儿,他祖父倒是一个希伯来学者,他们的家道已是今不如昔。除了知道自己是一个犹太人之外,他什么也不懂。他等两个孩子上床睡了以后,便开始谈正事。消息不妙。两艘原先一直从科西嘉非法运送难民到里斯本去的土耳其货船把英国的通航证弄丢了,通不过直布罗陀。那条路线完结了。
他们还是要照原定计划取道厄尔巴岛,上科西嘉去。拉宾诺维茨正在进行安排,设法把他们从科西嘉送往马赛,大多数救援机构都在那里活动。从马赛去巴勒斯坦或里斯本,有几条路线。这些都是拉宾诺维茨带来的口信。但是,弗兰肯塔尔告诉他们,还有一条更直接的路线可以到达马赛。大约每星期都有船从皮翁比诺开出,装运厄尔巴岛或马萨马里蒂马的铁矿砂去马赛,再转运到鲁尔去。英国海军从来不找矿砂船的麻烦。他认得一个船长,他肯把他们直接带到马赛,每人付他五百美元就行。
他们还坐在餐桌边,在越来越短的烛光中喝着代替咖啡的菊苣茶。杰斯特罗冷冰冰地说:“我从纽约上船,到达巴黎,花了五百美元,还是头等舱。”
“教授先生,那是太平年月。你们走另一条路,天知道你们要在厄尔巴或科西嘉等上多久。在矿砂船上,你们睡在床上,直线航路,三天到达,孩子们也安全。”
他走了之后,杰斯特罗头一个开口,既是挖苦又是打趣。“要是我们乘上矿砂船,这位老兄便好从我们的钱中大捞一把。”
“你信得过他吗?”娜塔丽问卡斯泰尔诺沃。
“我知道他是从拉宾诺维茨那里来的。”
“你是怎么跟阿夫兰联系的?”
“打电报,说些无关紧要的事。要不然就是像他这么个送信人。你问这干什么?”
“我在想不如干脆回锡耶纳去。”
萨切尔多特用手臂搂住他的神色惊恐的妻子,对他的女婿说:“娜塔丽说得不错。你说过的,我们上里斯本去,决不经过法国。”
“是的,爸爸,可是现在情况变了,”卡斯泰尔诺沃说,故意装出异常克制的样子,“所以我们还得稍微商量一下。”
娜塔丽对杰斯特罗说:“我上里斯本去跟拜伦会面的时候,维希的警察把我拖出火车查验我的证件,幸好我的证件是齐全的。他们问我是不是犹太人,我的背脊都冰冷了。”她又对卡斯泰尔诺沃说:“我们这些非法旅行的犹太人,如今在法国能向谁求援呢?要是他们把我们关起来的话,怎么办呢?我就可能会跟路易斯分开!”
“阿夫兰会设法给我们搞到过境签证,”卡斯泰尔诺沃说,“证件总能搞得到的。”
“假证件,你是说。”萨切尔多特说。
“可以通行的证件。”
杰斯特罗说:“我们不要再三心二意了,我们都已经走在路上了。我承认,我从来就不喜欢从一座岛上跳到另一座岛上的计划。既然我们要到马赛去,依我看,我们何不就搭矿砂船呢。出一笔大钱,一次舒舒服服的旅行,这就是我的主意。”
卡斯泰尔诺沃沉不住气,急忙挥动两手。“可是你瞧,这些矿砂船的情况我早就全知道了。它们停靠在马赛警卫最森严的地段,周围是高高的栅栏,有法国军队巡逻,还有停战委员会派来的德国监督。船长可不为你操心,他只要你的钱。要是他碰上了什么危险——哼!他自己的脑袋最要紧。取道海岛的路线,一路上照料我们的都是拉宾诺维茨的熟人。”
“我在考虑我妻子和我一起回去。”萨切尔多特十分严肃地对杰斯特罗说,“当然,我们还必须好好商量一下。我们的儿子还在那儿,这你是知道的。”老妇人用手帕捂住鼻子抽噎起来。
杰斯特罗立即说:“自然啰,那里是你们的家。我们呢,只有继续向前走才比较安全。”
老两口儿上楼去了。杰斯特罗和卡斯泰尔诺沃又为矿砂船辩论了一些时候。卡斯泰尔诺沃声称,他决不把一家人的性命交托给一个收买来的意大利人。半路上价钱又会跳上一跳;那家伙可能收了你的钱,又不把你送到目的地;他可能会把一伙人全体出卖掉。从事抵抗运动的人总比只知道伸手要钱的家伙靠得住些。
最后,杰斯特罗说:“好吧,我们的组织原则是民主呢还是权威?如果是权威,那你决定算了。”
卡斯泰尔诺沃干笑一声,摇摇手,表示不同意由个人做出决定。
“那么,我现在投票赞成搭矿砂船。”
安娜·卡斯泰尔诺沃说:“加上我一票。”
“你是一头笨骡。”她丈夫说,但是他的声调是充满爱怜的怪腔。他又转向娜塔丽:“你怎么样?”
“矿砂船。”
卡斯泰尔诺沃噘起嘴,轻轻敲一下桌子,站了起来。“那就这样决定了。”
一个灰暗阴凉的下午,娜塔丽步行了八英里之后回家,远远看见有辆汽车停在屋旁。在福洛尼卡,私人汽车是罕见的。她加快步子,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像是在祈祷:“但愿平安无事。”她走近些,认出是一辆梅赛德斯牌汽车。房子里边,杰斯特罗和维尔纳·贝克坐在餐桌边喝茶,还有一碟蛋糕。那张没铺桌布的餐桌上摊着几份杰斯特罗广播讲话的黄色打字稿。
维尔纳·贝克站起来,满脸笑容,向她鞠躬。“非常高兴。好久没见了!”她好不容易才迸出一句客套话回答他。他瞧了一眼自己身上的党卫军制服,告罪似的轻轻笑了一声:“唉,对了,请别介意我这身吓人的化装舞会打扮。我是在西部各港口做一次旅行,亨利太太,为了莫名其妙的燃油短缺,我们国家要为意大利负担百分之百的供应。我们确实知道燃油都漏到黑市上去了。意大利人看见这身制服比较肯说实话,我这个党卫军的头衔纯粹是荣誉性质的,可是他们并不知道这一点。好得很,这海边的空气对你确实有神效。孩子呢?他好吗?我真想看看他。”
娜塔丽竭尽全力用正常的声调说话:“我去把他抱来好吗?你能在这儿待多久?”
“可惜,不能久留,我要去皮翁比诺办事。福洛尼卡离大路不远,我这才想起顺路进来一下,向你们致意。”
“那我就去抱他来。”
二楼的卡斯泰尔诺沃夫妇脸无血色,神情惊恐,坐在他们的卧室里,房门大开。医生向她招手,轻声问她:“就是这个人吗?”
“是的。”
“我听见他说了皮翁比诺。”
“他是在旅行视察。”
另一个房间里,米丽娅姆正用一只布头做的玩具熊逗着路易斯玩。娜塔丽把孩子从小床上抱起来,小姑娘抬起头看她,神情像是一个心事重重的成年妇人。“你抱他上哪儿去?”
“楼下,马上回来。”
“可是楼下有一个德国人。”
娜塔丽伸出一根指头放在嘴唇上,便把张大嘴巴打哈欠的路易斯抱了出来。她在楼梯上听见贝克提高了嗓门,就站住了。“杰斯特罗博士,所有这四篇广播稿子,照它们现在这个样子已经很好了,不是吗?篇篇都是珠玑啊,你没法儿动它一个字。为什么不马上录音呢?至少是头两篇。”
杰斯特罗的声音沉着平静:“维尔纳,从前有一个出版商人劝说诗人艾尔弗雷德·豪斯曼(3)把他要扔掉的一些文章印出来。豪斯曼用这么两句话把他顶回去了:‘我不是说这些文章不好,我是说作为我的文章,它们还不够好。’”
“说得真妙,可是对我们来说,时间是一个主要因素。如果你在战争结束之前不能把这些讲话润色得合乎你的胃口,那岂不全都成了无的放矢吗?”
杰斯特罗的笑声像是表示会心的喜悦。“说得很到家,维尔纳。”
“我可绝对不是跟你开玩笑!我保护着你,使你免受痛苦的骚扰。你跟我说,你需要的就是在海边住上一两个星期。万一这件事情不再让我管,杰斯特罗博士,那你可真要后悔莫及了。”
一阵沉默。
娜塔丽急忙下楼,走进餐厅。贝克站起来,对着孩子满脸堆笑。“好家伙,他可长大了许多!”他把眼镜塞进胸前的口袋里,伸出两臂,“给我抱一下,好吗?你们真不知道我多么想念我的克劳斯,我最小的儿子!”
把儿子放进这个穿制服的家伙的手中,娜塔丽感到一阵恶心,不过贝克博士接过孩子的动作倒也老练轻柔。路易斯开心地朝他笑。贝克博士的眼睛湿润了,讲话也故意装得小声小气。“好啊,喂!喂,快乐的小家伙!我们是朋友,是吗?我们两个不搞政治,嗯?好啊!要我的眼镜,是不是?”他把眼镜从路易斯紧紧攥住的小手里拿过来,“我们都希望你永远不需要眼镜。瞧,你妈妈不放心哩,回到她那儿去吧,告诉她,我可从来没把孩子朝地上摔过。”
娜塔丽紧紧抱住孩子,放宽了心,坐了下来。贝克重新就座,戴上眼镜,脸上又是一副严厉的神色。“就这样吧。五天以后我就可以结束旅行回来,我建议你们两位跟我一起去罗马。杰斯特罗博士,你必须准备好广播稿去录音。我已经安排好旅馆,对于这件事情,我可非常坚决。”
杰斯特罗耸起双肩,摊开两臂,开玩笑似的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可怜相,说:“五天!也好,我可以力争做出点儿事来。可是,后面两篇稿子我是无能为力的,维尔纳。它们只是一些乱七八糟的笔记。头一篇或者头两篇,亲爱的伙伴,我还可以试一试,把它们马马虎虎地赶出来,但是如果你非四篇全要不可,那我只能像一匹拖不动车的老马一样躺倒不干了。”
贝克拍拍老人的膝盖:“把头两篇搞好等我回来。那就瞧你的了。”
“我也得上罗马去,果真需要吗?”娜塔丽问。
“是的。”
“然后我们还要回锡耶纳去?”
“你愿意回去就回去。”贝克心不在焉地说,一边看手表,一边站起来。埃伦送他出去。
卡斯泰尔诺沃夫妇走下楼来,米丽娅姆踮着脚跟在她妈妈的裙子后面。她探出头来,像戏台上的演员那样用耳语问娜塔丽:“德国人走了吗?”
“走了,不在这里了。”
“他叫路易斯吃苦了吗?”
“没有,没有,路易斯好得很。”娜塔丽紧紧抱住孩子,就像是他跌倒了把他抱起来一般,“你们两个到外边门廊上去玩,好不好?”
“我们可以吃块蛋糕吗?”
“可以。”
四个大人立即在餐厅里开了个秘密会议。现在已是危急关头,杰斯特罗必须立即转移,他们认为这些都是不言自明的。他们决定,卡斯泰尔诺沃必须去找弗兰肯塔尔商量,但是不能在电话里谈。下午的公共汽车半小时后就要开车,医生戴上帽子便出发了。接着是惶恐不安的一夜,他妻子一夜没合眼,直到他第二天一大早回来,才算把心放下。弗兰肯塔尔的建议是他们最好还是向海岛出发,因为上星期刚开走一艘矿砂船。下一班开往厄尔巴岛的渡轮是后天。
“那就是上科西嘉去啰。”娜塔丽说,难以抑制的快乐掩盖了她心头的怦怦乱跳。
“去厄尔巴,”医生说,“我们得到了那儿再等,科西嘉方面的事情还没进行。”
“也好,”杰斯特罗说,“拿破仑当年能从厄尔巴出走,我们也一定能办到。”
他们逃离的那天早晨,大雨如注,狂风怒号。惊涛骇浪冲击着皮翁比诺海滨一带的海堤,浪头比海堤还高。乘客们三三两两开始登上码头边颠簸的小渡轮。远处一间棚屋里有三个海关警卫,淋不着一滴雨,舒舒服服地坐在那里抽着烟斗,呷着酒。弗兰肯塔尔已经准备好证明文件,买好了船票;因为厄尔巴岛上有监狱,所以旅客必须经过批准。但是,谁也不来检查证明文件。这几个私自潜逃的人混在其他打着雨伞的旅客中间登上了渡轮。铁链哐啷哐啷地响,柴油机咳呛着喷出刺鼻的浓烟,渡轮摇摇晃晃驶离了停泊地。弗兰肯塔尔向他们挥手告别,还若无其事地大喊一声“再见”,他们就这么出走了!
回头朝陆地上看,只见它笼罩在滂沱大雨和皮翁比诺高炉的烟雾中。娜塔丽回想起头一天夜里,火车车窗外高炉喷出的红色火焰把路易斯吓得一通大哭,惹来一个查票员检查乘客的证件。米丽娅姆操起她银铃一般清脆的托斯卡纳土腔,乱扯了一通意大利儿语去分散路易斯的注意力,也分散了那个查票员的注意力,把他逗得笑呵呵地走开了,没给他们找一点儿麻烦。尽管她心头充满噩梦一般的恐惧,但在从意大利出走的路上,出现的险情只此一遭。
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经过一段令人头晕目眩的缓慢航行,厄尔巴岛终于在蒙蒙雨色中隐隐逼近,云遮雾障,青山起伏。他们下船的地方是一处海风很大的马蹄形港埠,临海一带都是旧房屋,一座古老的堡垒居高临下。遵照弗兰肯塔尔的嘱咐,安娜披上一条白头巾,娜塔丽披上一条蓝头巾,埃伦嘴里衔了一个烟斗。一个体态犹如枯树的老人赶了一辆骡车在他们面前停下,招手叫他们上车,随即用一块脏兮兮的帆布当作雨帘把车子罩上。接着便是很长很长的上山旅程,骡车一路颠簸滑行。透过窗格子上镶装的薄云母片朝外看,山上的葡萄园和农田都是笼罩在雨雾中的一团团模糊不清的浓绿。帆布里面的空气又霉又闷,骡膻味冲得人透不过气来。赶车的老人没说过一句话,路易斯一路上都在睡觉。骡车终于停下了,赶车的人翻开雨布,娜塔丽提起僵硬的两腿踏下车子,正好踩在一处水洼里。他们来到一座斜坡上的山村的石铺广场上,四周不见一个人影,连狗也看不见一只。暮色已临,雨也停了,淌着雨水的石头老教堂正面呈现一片深紫色。这儿的宁静简直令人害怕。
“我们到了什么地方?”娜塔丽用意大利话问赶车的。她的正常的说话声音听起来竟像是大声吆喝。
赶车的第一次开口:“马尔恰纳。”
* * *
(1)埃尔·格列柯(1541—1614),西班牙画家。
(2)锡耶纳牧山银行成立于1472年,是世界上现存的最古老的银行。
(3)艾尔弗雷德·豪斯曼(1859—1936),英国诗人,剑桥大学教授。
第三十五章
贝尔埃尔骑术学校的马夫们正在侍弄又是嘶叫又是尥蹶子的数量可观的马匹,但此刻在场的骑手只有梅德琳和拜伦两人。梅德琳全身的衣着都是刚从硬纸盒里取出来的全新货色:浅黄色马裤,柔软锃亮的棕色马靴,男式羽饰帽子。拜伦穿了一件华伦的安纳波利斯海军学院的运动衫,一条褪了色的粗蓝布工装裤,一双帆布胶鞋。一个衣服龌龊的干瘪马夫把他打量了一下,牵来一匹名叫杰克·弗罗斯特的毛色纯黑的高头大马。拜伦把两边的马镫调整好,翻身上马。杰克·弗罗斯特登时贴着两耳,翻动着红通通的眼珠子,撒腿朝峡谷发疯似的飞跑。这匹马力大无比,飞跑起来倒是平平稳稳,拜伦索性放松缰绳,任它跑个痛快。经过小径上当道横着的一块白色磨石时,杰克·弗罗斯特前蹄腾空,耸起脊背,大声嘶叫,鼻孔喷气,表演了一个好莱坞式的极度惊险镜头。拜伦颇费了点儿劲,才没摔下马。这马显然得出结论,此人是一个骑马的好手,也就安静下来,还掉转头来,像是询问似的朝他看了一眼。拜伦看见梅德琳从后面跟来,穿过杰克·弗罗斯特方才扬起此刻正在沉落的尘土。“好哇,你喜欢跑,你就跑吧,马儿。”他一面说,一面把两腿一夹,“继续前进。”
杰克·弗罗斯特急忙重新开步,纵身跃上一条陡峭的盘山小路,闪电似的沿着峡谷的山坡直奔山顶,快得令人毛发直竖。到得山顶,它便站定不动,低头喘气,声如鲸鱼喷水。拜伦经过这一番震颠,身心大快,立即下马,把它拴在一棵树上,自己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歇息。过了一会儿,他听见下面马蹄嘚嘚,梅德琳也上来了,浑身一层尘土。“你的马怎么了?”她大声问。
“我想,它需要活动活动。”
她哧哧地笑着,让拜伦扶她下马。“我还以为它也许是约好了要上圣弗朗西斯科去赴早宴哩。”
他们并肩坐在一块宽阔平坦的岩石上,视线越过峡谷,眺望阳光照射下的粗犷的群山。蜥蜴在山岩上追逐食物,苍鹰在他们下面的半空中盘旋,厉声叫着。两匹马都在喷气踢腾,把它们身上的鞍辔弄得叮当作响。这声响更衬托出山顶的寂静。
拜伦等着梅德琳说话。这次骑马出游是她硬求着他的,她也没说明为了什么。过了一会儿,他说:“没什么麻烦事吧,梅蒂?”
“哦,勃拉尼,我碰上了一大堆麻烦。不是的!不!”她忍不住一阵笑,“瞧你的脸!像一台电传打字机那么灵敏,好哥哥。天哪,难道那一回我是吃亏了吗?我没怀孕,勃拉尼,别用枪口对着人。”
他搔着头皮,勉强露出个笑容。
她没好气地伸出一根指头朝他晃动。“瞧你,对自己的妹妹竟会想到那么坏的事情上去!不是的,我是为了调换工作伤脑筋,不过,”——她很快用一个金打火机点燃了一支香烟——“我不能在妈妈面前跟你谈这件事。”
“你在这儿吸烟行吗?我看见有块牌子上说这个峡谷容易失火。”
她耸一下肩,深深地吸一口烟。“你记得莱尼·斯普雷雷根吗?”
“当然。”
“环球公司请他担任制片人,他要我做助手。”
“克里弗兰怎么说呢?”
“大发雷霆!气坏了。”她朝拜伦笑笑。她的脸上泛起红晕,两眼射出热切的光芒。“我不能不考虑这个问题,是不是?从一星期一百五十美元到一星期两百美元,这可是了不起的升级呀,你瞧。”
“可不是,真慷慨,梅蒂。趁此机会摆脱克里弗兰,那就更好了。”
她脸上的表情仍然温柔可爱,但是亨利家特有的坚定口气已听得出来了。“唉,你老是低估了休,是不是?听众们喜欢他。当然,拍电影比卖肥皂、卖泻药强多了,但是我现在这个工作是靠得住的。休甚至还给了我他的公司里一笔小小的股份。这确实是一个伤脑筋的问题。”
“梅德琳,你应该抓牢环球公司这个机会。”
“告诉我一件事情,休有没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如果有,那也一定不是有意的。他觉得你这个人很可怕。”
“他不了解我。”
“你要我说吗?我敢打赌,你是为了他在杰妮丝家里吻的我,是吧?”她咧开嘴朝他笑着,一副调皮相,“我敢打赌,这件事还在你心头作怪。我的上帝,你当时告诉我你看见我们俩的时候,你的眼神真像要杀人似的。”
拜伦仍然愿意把这件事从他的记忆中抹掉:那个细皮白肉的已婚的肥胖男人把梅德琳搂在怀里,她的裙子后摆朝上翻,露出粉红色的大腿和雪白的吊袜带。“好吧,你要我给你出个主意。我已经照办了。”
“勃拉尼,”——她的声音变得柔和了——“休·克里弗兰提出和我结婚。”拜伦脸上毫无反应。她满脸通红,急忙说下去:“麻烦就在这里,所以我必须找个人谈谈。妈妈只知道一本正经,她听了这件事准会气得一命呜呼。再说,她的问题也够多的了——怎么了,你这样一言不发,看来是不高兴,好哥哥!可是,你不了解休。他这个人跟我们是一样的,亲爱的,他实在是一个很懂事、软性子、孤孤单单的人。”
“有老婆和三个孩子陪伴还不够吗?”
梅德琳苦笑一声:“依我看,那是不得已。”
“他向你求婚了吗?”
“哦,亲爱的,如今没有求婚这种事了。”她轻蔑地把手一挥,“你向娜塔丽求过婚吗?”
“当然,没少说话。”
“好啊,你算是一个稀罕的老古董。咱们亨利一家全是的。休已经在办离婚了。”
“他在办了吗?”拜伦站起来,踱来踱去,两脚踩在全是小石子的泥地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你该跟爸爸谈。”
“爸爸?别提了,他会拿着马鞭去找休的。”
“他是为了你才和他妻子离婚的吗?”
“哦,克莱尔,他的妻子,是一个怪物,完全精神失常,一个蠢女人,他二十一岁就和她结婚了。她害怕失掉他,害怕得就像要发疯似的,可是又要把他踩在脚底下。她只知道朝精神分析医生那儿跑,花钱像个女公爵。可不是,一年前她到处大发神经,胡言乱语,对我造谣毁谤,不知道说了多少威胁恐吓的话,使他不得不买件貂皮大衣求她息怒。她真是一个没羞没臊的东西,勃拉尼,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当然,她还挑拨孩子们来折磨他。”
“听我说,今天就给环球公司打电话。”他停了下来,站在她面前,“告诉那家伙,星期一就到他那里上班。”
“我估计你会这么说。”她庄严地仰头看着他,声音却是颤抖的,“我不确定是不是能做到。”
拜伦的心头涌起了一股对他妹妹又是厌恶又是心碎的同情,说道:“那么,是认真的了。”
“是的。”
他的声音变小了。“认真到什么程度?”
“我已经告诉你啦。”她的口气又变得令人恼火了,“这件事不需要动用马鞭和猎枪。不过,是很认真的。”
他仔细打量看她的脸,深深叹了一口气。这姑娘温柔坦率的面孔就像一个皮制的面具一样让人看不透。“他多大年纪?”
“三十四岁。”她看了一下手表,“哥,你得开车去接妈妈,带她上华纳兄弟电影制片厂的午餐食堂去跟我们碰头。我们这就骑马回去吧。”
“也许我要在电影制片厂里跟他谈谈。”
标致的“皮面具”微微露出渴望的神情,像是松了一口气。“你?谈什么呢?”
“就谈这件事。”
她把嘴一撇:“你要带一支猎枪去吗,好哥哥?”
“不。如果他想跟你结婚,那他应该乐意跟我谈谈。”
“我没法儿不让你谈,随你的便。”她把一只脚伸进马镫,“帮我跨上去,勃拉尼,我们晚了。”
在华纳兄弟电影制片厂那宽大、拥挤、明亮的自助餐厅里,罗达睁圆了两眼,伸长脖子,简直没吃什么东西,只顾不停地说:“你瞧,梅蒂,那不是汉弗莱·鲍嘉(1)吗?——我喜欢的明星,还有贝蒂·戴维丝(2)!银幕外的她看起来是那么年轻。”
休·克里弗兰向她解释,大明星们都有自己的豪华餐室,不过有时候他们也喜欢光顾一下职工的午餐食堂,吃一块三明治,喝一杯牛奶。克里弗兰跟电影明星一样,穿了一件晨衣来吃午饭,脸上还带着拍电影的妆容。拜伦瞧见他这副模样,又觉得讨厌他了,但是他那套装模作样的谈吐和谄笑显然使罗达觉得有趣,而他圆滑周到、春风满面的神气也给她留下了好印象。两套无线电广播节目——原有的业余游艺节目和对军人广播的《快乐时光》——都很有号召力,正在摄制的电影短片眼见会有更大的进账。梅德琳的一星期一百五十美元大约是拜伦在潜艇上的薪水的两倍,如果她接受环球公司的聘请,就可以赚得比她父亲当重型巡洋舰舰长还多。
这是怎么回事呢?午饭后参观了短片《快乐时光》的摄制,拜伦便很反感。士兵们和水兵们成了克里弗兰的假装是即兴笑话的不值一文的笑料,这些笑话都用印刷体写在大纸板上,高高竖在摄影机镜头拍不到的地方,没有一个观众。梅德琳后来解释说,导演会拼接上一些聚精会神、哈哈大笑、热烈鼓掌的观众的镜头。拜伦觉得,就算这些假把戏都搞成功了,这样的影片也不见得会令人看了舒服。就这么一个无线电广播员,别的什么都没有,故意装出一副随随便便的样子,拿一些身穿军服、才能平庸的孩子开开玩笑,表示他毫无架子。娱乐行业的这种种景象虽然非常低级,但显然使他母亲看得入了迷。她能有这么一个暂时忘掉悲痛的机会,拜伦感到很高兴。至于他自己,只觉得腻烦乏味,如坐针毡,一个哈欠接着一个哈欠,打得他两个腮帮子都酸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