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决断
斯普鲁恩斯的第一个伟大的决断是在早晨七点命令“大黄蜂”号和“企业”号上的全部飞机从极远距离起飞,不惜孤注一掷进行第一次突然袭击。这一招儿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有几支中队连敌人都没找到,几乎有一半飞机耗尽了汽油,降落在海里,有些带着炸弹回来,还有些没投入战斗,径直飞往中途岛环礁。然而,有相当数量的俯冲轰炸机飞到南云的舰队上空,进行一次闪电式空袭,使“赤城”号、“加贺”号和“苍龙”号起火燃烧。其他都无关紧要了,斯普鲁恩斯在这场世界范围内具有历史意义的赌博中赢了。
这一回,他也交上了美国人的好运,因为他那些在空中转悠的中队是碰巧在日本舰队上空相遇而协同进攻的。给敌人重创的全是俯冲轰炸机,鱼雷轰炸机被歼灭了。对比之下,当天晚些时候,“飞龙”号上的日本鱼雷轰炸机却发动袭击,击毁了“约克敦”号。在数量上和技术上,美国人在中途岛战役中都处于劣势,这一点反而更突出了斯普鲁恩斯的指挥才能。
弗莱彻少将谨慎地把“约克敦”号上的飞机的起飞时间推迟了一个多小时。他当时只出动了一半飞机。当不得不撤离挨了鱼雷的“约克敦”号时,弗莱彻把司令旗搬上一艘护航的巡洋舰,把整个舰队的指挥权交给了斯普鲁恩斯。本历史学家能明确指出,这是弗莱彻整个军人生涯中唯一的重大作为。
英译者按:当弗莱彻不得不离弃“约克敦”号时,他用信号通知斯普鲁恩斯:“我将遵照你的调遣行事。”就这样慷慨地让出了一场大战的领导权,这是南云始终没做到的。弗莱彻知道斯普鲁恩斯拥有把这次战役继续打下去的参谋人员、通信系统和航空母舰,他做得通情达理。
南云举棋不定
南云的表演同斯普鲁恩斯形成鲜明的对比。
斯普鲁恩斯经验不足,而这位航空母舰上的将领经验丰富,指挥着海洋上最出色的航空母舰舰队。南云拥有一支能迅速执行他的任何命令的饱经风霜的参谋队伍,以及行动像跳芭蕾舞般精确的舰只和飞行中队,但是,当面对像斯普鲁恩斯承受的那样的压力时,他就不知所措了,因此输掉了一场几乎不可能输的战役。
这次又是美国人交了好运。“利根”号巡洋舰的弹射器有问题,因此那架被派去侦察那片正巧躲藏着美国舰队的海域的飞机没及时起飞。那个驾驶员拍发了一些含混不清的报告。然而,那些广为流传的报道过分强调了这架出了名的“‘利根’号上的水上飞机”所起的作用。在战争中,侦察机或哨兵的报告不可靠是再普通不过的。南云一得到关于美国军舰的消息,就应该设想它们是航空母舰,并迫不及待地准备出击。结果他反倒举棋不定,在中途岛来的、对他没什么影响的飞机的骚扰下,关于下一步的对策,他不断地改变主意,把他的97型飞机的武装配备换来换去。斯普鲁恩斯的俯冲轰炸机毁了他,从而解决了他的难题。
南云本人从舰桥上沿着一根绳子爬下“赤城”号,保全了性命。和弗莱彻不同,他抓住了指挥权不放,尽管他有一位出色的下属,“飞龙”号上的山口少将可以代替他继续作战。不知道南云中将坐在公海上的一艘小艇里,看着面前有三艘航空母舰在早上的阳光里熊熊燃烧,心里是什么滋味,这是日本一线航空母舰上的驾驶员和飞机的火葬典礼,是无法补偿的一大损失。事后的行动说明他吓呆了,因为他竟下令仓促地后撤,有一次竟向山本汇报说有五艘美国航空母舰在追他。山本在半夜时分解除了他的职务。原可以打赢这一仗的山口,却甘心跟“飞龙”号一起沉没。
除了举棋不定外,南云还犯了另一个不可原谅的错误。就在那致命的五分钟以前,他让整个战斗巡逻机群都放弃了高空,蜂拥而下,围攻鱼雷轰炸机。无论鱼雷轰炸机出现在哪里,俯冲轰炸机都紧随其后。如果有一半战斗机留在高空,这场战役并且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整个局面很可能就会改观。然而,在最危急的关头,高空中却毫无戒备。
斯普鲁恩斯的第二个决断
这场灾难的悲惨消息,隔了好多小时紧张的静寂,才传到三百英里外的山本元帅那里,在那段时间里,他有充分的理由设想南云像往常一样无往不胜。好像预感到要出乱子似的,山本好些天来一直胃里不舒服。这会儿,得悉噩耗,这位害病的老人倒复原了。
好吧,他似乎得出这样的结论:日本输了第一个回合。咄咄逼人的美国海军条例无疑会促使南云的征服者朝西追击。这儿正有个大好机会,来一次反伏击,把尼米兹那力量单薄的舰队砸个稀巴烂!他的地位是稳固的,许多著名的胜仗都是开头失利,之后才取胜的。就山本的主力舰队来说,在人力和武器上都远远胜过敌人。可以把另外四艘散处各地的轻型航空母舰召集起来,“飞龙”号还完好无损。紧急电讯发到帝国舰队散在各地的舰只上,命令它们朝山本的战列舰靠拢。
从那时起直到六月四日黄昏,在那艘庞大的“大和”号战列舰的旗舰舰桥上,人们的情绪随着不断传来的消息起落。在阿留申群岛的那几艘航空母舰的回电使人沮丧,他们三天内来不及来会师。“飞龙”号报告,它的俯冲轰炸机驾驶员们投中了一艘敌方的航空母舰,后来又说它的鱼雷轰炸机使另一艘航空母舰在海里动弹不得。这使人们兴高采烈,可惜是搞错了。“飞龙”号对“约克敦”号袭击了两次——第一次用俯冲轰炸机,第二次用鱼雷轰炸机做了致命的打击,因为美国人采取出色的抢救措施把第一次袭击时引起的烈火完全扑灭了。日落时分,“飞龙”号来电,它也被击中,正在燃烧,于是这点儿欢乐也被打消了。
山本依旧坚决地朝东进发。他如今的目的是迫使对方来一场夜战,但愿他能亲自碰上那些装甲薄弱的美国航空母舰才好!他的大炮可以把它们像渡船般击沉,把屏护的舰只打得落花流水,转败为胜;跟着,他仍然可以拿下中途岛。眼前的希望全部寄托在美国人在紧迫情况下会自己扑在“大和”号的十八英寸的大炮炮口上,扑在其他战列舰和巡洋舰惊人的火力上,以及日本驱逐舰中队那破坏力强大的长矛鱼雷上。
假如威廉·弗·哈尔西中将在指挥美国军舰,这种事可能会发生。在这种情况下,哈尔西凭着他的本性,是会带着一股莽撞的好斗劲儿朝他那受了伤的敌人扑过去的。
可是,担任指挥官的是雷蒙德·斯普鲁恩斯。斯普鲁恩斯朝迎面而来的山本舰队直驶,直到碰上“飞龙”号,把它炸毁。他当即回收了飞机,掉转航向,背离敌人朝东而去。午夜过后,他又掉回头来,黎明时分回到适当的位置,能用空中掩护来保卫中途岛,打击可能的登陆行动。
这次调动是中途岛战役获胜的关键,是太平洋战争中最精彩的指挥官的决断,也是海战史上最精彩的决断之一。它是智慧的结晶,再简单不过了,却关系着世界大局。
当时人们却不这样看待它。战役尚在进行中,斯普鲁恩斯就受到了在珍珠港和华盛顿的上级的责备,因为当晚没紧紧追击受了重创的敌人。他自己的参谋人员——更确切地说,是哈尔西的参谋人员,他们不喜欢或者不了解这位非飞行员出身的将军——被他这决断弄得很狼狈。后来,参谋们坚持说雷达能发现迎面驶来的水面舰队,因此这支特混舰队绝对不应该跟敌方脱离接触。美国的军事文献中都坚持这种看法,而雷蒙德·斯普鲁恩斯有时候仍然被人称为过分小心谨慎的军官。
这种批评是错误的。用大大处于劣势的舰队打胜了一场决定性的战役,这位卓越的司令官为了确保胜利,不愿在一种新式的电子小玩意儿上冒风险。他不这样做,反倒把自己的舰队置于无疑是既安全又危险的地位。斯普鲁恩斯和尼米兹都不知道山本的那些战列舰在哪里。斯普鲁恩斯少将靠出色的军事直觉采取行动,才没落入山本那惊人的圈套里。好多个月后,美国情报当局才刺探出有关山本那些军事行动的真相,这证明了斯普鲁恩斯盲目的第二个决断是一个富有历史意义的妙招儿。
斯普鲁恩斯的第三个决断
午夜刚过不久,山本发觉自己的计划落空了,夜战打不起来,并且等到天亮,他也许会发现自己正处在中途岛上的飞机的航程内。接着是苦恼的旗舰司令部会议。山本和他的参谋们带着一支火力惊人的舰队驶了一夜,如今聚集在这艘海上最强大的战列舰那豪华而丝毫无损的旗舰司令室内商议,不免有点儿令人厌恶的灰心丧气之感。这支联合舰队像是在跟一条眼镜蛇对抗的大猩猩,但愿有一天能用爪子攫住这渺小的对手,把它扯个粉碎才解气哪!但是,这条眼镜蛇咬了一口,就溜掉了。
山本的作战军官,就是那位黑岛大佐,这时提出一个大胆的建议。帝国舰队要一直朝环礁进发,等曙光一露,就用炮火彻底摧毁飞行设施,着手登陆!环礁上的飞机毕竟已经败在南云手里,好些掉进了海里,剩下的那些准是一些破烂货。至于美国的航空母舰,它们已经损失了好多飞机,有两艘(他这样以为)丧失了战斗力,或者已经沉没了。主力舰队的密集高射炮火力,加上巡洋舰上的水上飞机和两艘轻型航空母舰上的飞机,准能对付得了美国航空母舰上的残余兵力。
但是,这个方案被贬斥为愚蠢的自杀行动,参谋人员已经没有大胆行事的闯劲儿了。山本直截了当地否定了黑岛的意见,本文作者尽管对这位伟大战士身后的英名非常崇敬,却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做。斯普鲁恩斯确实由于飞机的损失而实力大为削弱,中途岛的空中力量不过是一些无能的陆军和海军陆战队的航空部队以次充好的大杂烩。无奈战争自有它毫不容情的节奏,日本方面凭闯劲儿行事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不过,山本还是一心想按他自己的方式打下去。眼前还不是去夺取环礁的时候,但是那支小小的太平洋舰队已被吸引到离珍珠港老远的地方,超出了它那空中保护伞的范围,这倒是一个大好机会。如果能迫使它交战,把它打垮的话,历史还是能把中途岛一役称为胜仗的。
山本又给敌人安排了两个圈套。他要朝西撤退。没问题,敌方会用骚扰战术来追击。他眼下巴望把敌人诱进威克岛半径七百英里的空中势力圈,然后用自己的大舰队——战列舰、重型巡洋舰和驱逐舰分队——猛扑上去。这支庞大的舰队至今没发过一炮,也没遇到过一架敌机。真荒唐,它为了两艘饱受战争创伤的美国航空母舰及其护航舰只,竟然要撤退。
同时,他命令在阿留申群岛的航空母舰再度发动进攻,继续争取攻占阿图岛和基斯卡岛。那时,美国舰队也许会奉命朝北开拔,就会碰上四艘重型巡洋舰、一艘轻型航空母舰,以及那终于修理好、补足了新的驾驶员和飞机、向阿留申群岛全速进发的令人生畏的“瑞鹤”号航空母舰(2)。
可以这样说,这只大猩猩的两条胳膊将从西方和北方朝那眼镜蛇抓去。
斯普鲁恩斯果然追上前来。海军人士说得好,“尾追旷日持久”。山本朝后撤,美国舰队搜索他,这个最后阶段拖了两天时间。斯普鲁恩斯残存的俯冲轰炸机对付比航空母舰小的目标成绩极糟,实际上,在这次长时间追击中,另外只击沉了一艘军舰。那是一艘重型巡洋舰,它有一次发现了潜艇,惊慌失措地跟一艘姐妹舰相撞,早已受伤。黑岛的看法可能完全正确,斯普鲁恩斯对这支重型的主力舰队并不构成威胁。然而,“企业”号上的参谋们不断地敦促斯普鲁恩斯一路朝西进击。在他们看来,必须追歼逃敌,这是天经地义的。
斯普鲁恩斯的第三个重大决断是不顾这种敦促,也不顾尼米兹发来的语气强烈的电报,他的决断是停止追击,结束战斗。他不愿掉进威克岛的空中势力圈。这简直像是天眼通,据说他曾对参谋们非常简明地说:“我们给敌人的打击大致差不多了,也不会再多了。我们离开这儿吧。”他的舰只燃料不足了,飞行员们精疲力竭了,天边有支情况不明但实力强大的敌方舰队使他捉摸不定,而且明知道敌人有支以陆地为基地的空中威胁力量,使他不能按照追击的原则行事。雷蒙德·斯普鲁恩斯少将就这样决定了,确保了中途岛战役的胜利。
在最后关头,他的功业几乎被毁掉,因为切斯特·尼米兹中了佯攻阿留申群岛那个圈套,命令他朝北出动!幸亏尼米兹后来好好考虑了一下,撤销了命令。六月十一日,第十六特混舰队回到珍珠港,得悉陆军航空兵的轰炸机击沉了四艘航空母舰、几艘战列舰等等,从而打赢了中途岛之战。每张报纸上都登载着这条新闻,周刊上也刊出了,夏威夷人都深信不疑,一时整个美国都深信不疑。雷蒙德·斯普鲁恩斯始终没公开发表过不同的说明,陆军航空部队在战后的报告和回忆录的脚注中,承认它在中途岛战役中没给敌人以重创。
很久以后,雷蒙德·斯普鲁恩斯有一回听人赞扬他打的这次胜仗时,回答说:“海军中有上百个斯普鲁恩斯,人家碰巧挑中我来干一下罢了。”确实只有一个斯普鲁恩斯,而幸运之神在生死存亡的关头把他赐给了美国。
从战略上讲,这场尼米兹和斯普鲁恩斯的伟大胜利取得了三个成果:
第一,美国潜艇可以继续不从珍珠港而是从中途岛满载着燃料出征,跑一次来回可缩短两千三百英里路程,这使它们在作战中的杀伤力成倍地增长。威廉·弗·哈尔西后来写道:潜艇战是导致日本失败的第一个原因。
第二,日本的一线航空母舰上的飞行中队不是随舰沉没,就是在中途岛附近的海域被击落。这一大批长机和教练机的骨干分子的损失是绝对无法弥补的。
第三,日本在士气方面一夜间从旺盛变为衰竭。从一九四二年六月四日上午十点半起,日本开始气馁。
山本:再见吧
挨了重创的帝国舰队偷偷摸摸地回到广岛湾。山本依旧不知道他不是被尼米兹打败的,甚至也不是被那大名鼎鼎的哈尔西,而是被一个从美国海军少将级军官里提拔出来代替哈尔西来指挥的无名之士打败的。
美方仅仅派出四位少将来投入战斗:弗莱彻、斯普鲁恩斯和两位屏护舰队司令。相比之下,帝国舰队是由伟大的山本元帅亲自统领出征,由五名中将和十三名少将辅助,山本实质上把他的司令部搬到了海上。尼米兹则情愿把他的司令部留在陆地上,在那里可以利用无线电获得情报并保持宽广的视野,正确地观察全局。尼米兹的方针更为明智。
在珍珠港取得不朽的空中大捷的山本,在中途岛战役中搭着世界上最大的战舰,一炮未发,空跑一场。今天回顾起来,看来他没好好领会他本人教给全世界的如何发挥海空联合作战威力的那一课。他的作战方案是,由航空母舰消灭以陆地为基地的空中威胁力量,然后带领他的主力舰队威风凛凛地驶上前去,迎面和尼米兹的舰队交火,打胜太平洋上的斯卡格拉克战役。这种狂妄的幻想使他在中途岛战役中毫无作为。
东京电台自称打了一场大胜仗,但此后日本的战况报道中就不再提到“中途岛”这个名字。生还者被隔离起来,不知多少文献被查禁或散失,以至永远无法得到适当的资料来弄清日方对这场战役的看法。然而,山本没倒下去。他当过驻美海军武官,他代表日本参加二十年代的海军会议,替日本赢得和白种人的海上霸权平起平坐的地位。他一向反对同美国作战,但接到了出击的命令,他尽了最大努力。
山本继续统领他的海军,直到一九四三年四月,那时冯·尼米兹上将得悉山本将飞行视察南太平洋,命令伏击并击落他的座机。归根结底,这是尼米兹的耻辱。在阿喀琉斯和赫克托耳的对抗中,可能要比这种鬼鬼祟祟的暗杀多讲一点儿道义吧(3)。
有色人种在工业时代引人注目的军事攻势在中途岛被挡住了,也许不会永远被挡住,因为人类的大多数是有色人种,但肯定将被挡住达五十到一百年之久。中途岛战役使白种人在新加坡垮台后重新占了上风。
然而,面对山本五十六这个人物,军事分析家不得不深思。如果说南云的表现——反复无常、拖拖拉拉、举棋不定——是有色人种在紧急关头的典型表现的话,那么山本以可与毛奇或曼施泰因比拟的坚决、机智等品质来应付一场灾难。欧洲和美洲应该记住亚洲能产生这样的人物。
中途岛战役:最后的教训
日本民族在中途岛战役那五分钟内所受到的打击,使人不得不做出一个最后的结论。
从那时起,由于工业和科学的发展,已经有可能对整个国家来一次中途岛战役式的闪电性大毁灭。众所周知,今天可能发生的新的中途岛战役,就是美国资本主义和俄国布尔什维主义之间用巨型火箭进行的原子弹突袭和反突袭。我们时代的这两个充满兽性的实利主义国家是精神上的荒漠,没有本领控制它们能运用的力量。今天,双方都大大发展了航空母舰作战的理论。他们的整片大陆和全体人民,现在就等于航空母舰和舰上人员。两个国家都是既易受袭击,而破坏性又大到前所未闻的程度。
这样发展下去一定会出现凄惨的结局,说不定我们自己那个被打垮、被分割为二、被肢解的祖国,经受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大苦难,将产生一位新的哲学家——一位康德、一位黑格尔、一位尼采——来指出一条走出人类那可怕的死胡同的道路。德国人的天才一向倾向于做这种超越已知领域的浮士德式的探索。
否则,前景将是暗淡的。美国人和俄国人在粗野和冷酷方面是一丘之貉,尽管美国人有时显得贪图享乐而俄国人笨头笨脑。这两个愚蠢的巨人在决斗时,地球上大多数生命将受到威胁,而人类从罗马时代以来的一切成就似乎都将被否定,但这对他们来说都没有什么了不起,或根本无关紧要。照眼前的情况看,他们那些小盟国中,总有一个会在无法预料的一天成为第三次世界大战的塞尔维亚或波兰。然而,这将不是传统意义上说的战争,这将是在大陆上进行的中途岛战役式的闪电战。
英译者按:隆的种族主义观点不值一批。山本元帅被击落是由海军部部长弗兰克·诺克斯(4)——一个过去的报纸出版商——下的命令。切斯特·尼米兹被告知这个计划,签字赞同,理由是山本此人是无人可替代的,对日本来说,他在军事上也许等于四条艘空母舰的价值。日本人配合了希特勒对文明发动万恶的进攻,因此必须承担后果,山本也不例外。
* * *
(1)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美国陆军将军,1944年诺曼底登陆时任第三集团军司令,次年在德国因车祸逝世。
(2)此处似应为“翔鹤”号,因为这两艘航空母舰都参加了珊瑚海之战,结果“翔鹤”号中了三枚炸弹,退出战斗,而“瑞鹤”号未受损伤。
(3)在特洛伊战争中,双方主将阿喀琉斯和赫克托耳在城门前单独决斗,阿喀琉斯最终手刃赫克托耳。
(4)诺克斯于1928年起任赫斯特报业集团总经理,1931年起自己经办《芝加哥每日新闻》。
第三十二章
亨利上校一手撑头,没精打采地坐在舰桥旁的应急舱里看侦探小说,手指间夹着的香烟快烧尽了。
“飞行员们开始用无线电通话了,上校。”航信士官海因斯在门口向他敬礼。
“好极了。”他跳起身来,连忙走进操舵室,坐在高脚椅上,装出一副舒坦的样子,但实在是骗不了谁的。舰上的调皮蛋早就在模仿他弯腰曲背的姿势和心情紧张地抽烟时那些急促的小动作。他只顾垂着头抽烟,眺望着大海,值班人员们彼此投射会意的目光。舰桥上的扩音器里播放出从远方飞机上声音微弱的送话器里传来的讲话片断:“……厄尔,你对付左边那一架……开始进攻……嘿!十一点方位出现零式……维克多·赛尔,我是蒂姆·萨特利,我被击中了,要迫降,祝我平安吧……哇,瞧那大王八蛋烧得多欢!……”
“听上去他们干得很不错,长官。”副舰长放胆说。他正踱来踱去,擦着脸上的汗水。
帕格光是点了点头,他正徒劳地竖起耳朵辨别他儿子那特有的音色,但是那边空中心情激动的小伙子们的声音听上去都差不多。这些夹杂着火辣辣的粗话的只言片语,在舰桥上引起哈哈大笑和叽叽呱呱的闲话,帕格由于内心紧张,这一回没加理会。
飞机上传来的通话声逐渐消失了,亨利上校朝四下扫了一眼,舰桥上的谈话声就停止了。静寂了好一阵子,只有噼噼啪啪的静电干扰声。返航中的驾驶员开始冷静地报告自己的方位,有时无可奈何地说句笑话,因为油没有了,打算迫降在海面上;华伦却毫无音信。随后,雷达兵报告有“友机”在飞近。舰队笨重地掉头迎风。帕格的监视哨报告,西方低空中出现一些小黑点,它们逐渐变成轰隆隆地越过屏护舰队朝航空母舰飞去的飞机。舰身隐没在西方远处的“约克敦”号上也有飞机在甲板上降落。飞机零零落落地进入帕格那双筒望远镜的视野,他打定主意,即使没有一架SBD型飞机飞过他头上时摇摆一下机翼,也决不担心。华伦可能跟别人一样碰到燃料耗尽的问题,不得不降落在海面上。不过,当俯冲轰炸机在“企业”号上降落时,他还是一架架地计着数。出发时是三十二架(1),回来了十架……十一架……十二架……接着,好一阵子过去了,还是没有,反正他觉得是好一阵子。只见飞机一架接一架地不断在“大黄蜂”号上降落,“企业”号上也有几架,可是再也没有俯冲轰炸机了……
“右舷舰艏外有架无畏式飞来,上校!”从舰桥另一侧传来舵手的一声叫喊。帕格疾步穿过驾驶室,飞机摇摆了一下上有白色五角星的机翼,机声隆隆地掠过前甲板上空,掉头朝“企业”号飞去,戴风镜的驾驶员挥着一只长臂。维克多·亨利一直脸朝着海,看这架飞机飞近航空母舰,准备降落。他不想伸手去擦润湿的眼睛,舰桥上没人走近他。这样过了几分钟。
副舰长在驾驶室内叫道:“‘约克敦’号报告,雷达屏上出现不少来路不明的飞机,上校。方位二七五,距离四十,来袭的速度每小时两百海里。”
帕格好歹开口了:“好吧,进入战备状态。”
“企业”号上,负责降落的军官咧着嘴拿信号板在喉头横划了一下。华伦的机轮噔噔噔地在甲板上震响,阻拦装置钩住轮子,一股阻力使他朝前猛冲,胸膛紧贴在安全带上,他高兴得心花怒放。到家啦!飞机朝前直冲过放倒在甲板上的挡板,他关掉引擎,拿了航空图板跳下机来,看见他的报务员科尼特也跳到甲板上,就啪的一声打了一下他的背脊。地勤人员马上把飞机推向升降机。
“好啊,我们成功了!”华伦大叫,想让声音压倒另一架正斜着机身降落的轰炸机的隆隆引擎声。战斗警报猛地响起,把他的声音淹没了。水兵们让开了砰砰地降落在飞行甲板上的无畏式飞机(是6—S—9号,彼得·戈夫的,真是谢天谢地!),川流不息地奔向各个战斗岗位。钟当当地响起来,高音喇叭吼叫着:“战斗机准备起飞。”
科尼特一路小跑地走了,华伦跳进就近的高射炮炮位。头戴钢盔的炮手们吃惊地转眼望着这位掉在他们中间的飞行员,一个电话通信兵朝西方地平线上那灰色的平顶山般的东西挥挥手。“射击指挥部报告有批敌机袭击‘约克敦’号,上尉。”
“对,他们首先对付它。不管怎样,还是提高警惕好。”
“真他妈的千真万确,”钢盔上印着“炮长”字样的那个水兵说,“长官。”他露出一口白牙补上一声,大家都笑起来。
华伦得意扬扬,心想,这些美国小伙子长得多出色,天气好得出奇,世间再没有比作战更强的事啦。而这次乘着受了伤的飞机,油表的指针停在“零”字上,凯旋了,就像拿了一百万块钱重新开始生活一样。战斗机继续在起飞。华伦和炮手们用手指塞住耳朵,紧盯着“约克敦”号,这时飞机一架又一架呼啸着从甲板上飞出。当遥远的灰色舰体上腾起一股烟柱时,飞机还在起飞。“妈的,他们投中了它。”炮长伤心地说。
“没准儿他们的护航舰在放烟幕哪。”另一个水兵说。
“这哪是烟幕,笨蛋,”炮长说,“结结实实地挨了炸弹,并且——我的老天爷!”他发狂似的把高射炮瞄准阳光明媚的天空中的一簇小黑点,“一帮兔崽子来啦,径直朝我们飞来啦。”
“全体炮手,注意!”高音喇叭里的声调很迫切,“从左舷后部方向飞来的飞机不是,再说一遍,不是敌机,是友机。停止射击。它们是‘约克敦’号上返航的飞机,油不够了,要求紧急降落。‘约克敦’号被击中了。再说一遍,停止射击。行动起来,准备飞机降落。”
飞机地勤人员在甲板上东奔西跑,救生衣下边露出红、黄和绿色的针织套衫的边缘。华伦从高射炮炮位上跳出来,冒着风在甲板上飞奔,下到舱里。他朝鱼雷轰炸机中队待命室望了一眼,变得平静起来。电传打字机在嗒嗒地响,没人看的屏幕上字迹在移动:
“约克敦”号报告:中了三发炸弹,下舱受重创。
空无一人的皮靠椅周围搁着一些十五子游戏盘、纸牌、有半裸体女人相片的画报和体育杂志,堆满压熄了好久的雪茄头和香烟蒂的烟灰缸发出一股强烈的气味。天哪,林赛的中队准是碰上霉运啦!不过,也有可能他们正在别的地方,在军官室或舰上的医务处,这是指已经回来的人……
他自己那中队的待命室,虽然远远不能说挤满了人,却是一片生气,人声嘈杂。这里的十个飞行员中有两个是后备人员,当初没起飞。这么说,十八人中至今回来了八个。只有八个啊!他们又谈又笑,一手握着咖啡杯或者三明治,另一只手比画着飞机翻飞的动作。上面甲板上,“约克敦”号上的飞机在砰砰地降落,引擎轰轰地响,而电传打字机又嗒嗒地发来一条关于损伤情况的报告。“约克敦”号在燃烧,在海里动不了啦,抢救人员开始控制火势,但“企业”号还得把它的侦察机也收留下来。
华伦对听取汇报的军官谈了自己的作战经过,用粉笔在黑板上画出自己俯冲的动作。这时候,喜洋洋的驾驶员们谈个不停——谁击中了目标啦,谁没击中啦,谁挨了零式飞机的袭击啦,谁被人看见起火燃烧或掉进海里啦,谁可能在归航途中迫降啦。关于华伦投中的那发炸弹没一点儿争议,那是千真万确、效果惊人而确凿可靠的。其他情况却莫衷一是,连一共看到多少航空母舰都不肯定——五艘、两艘、三艘、四艘,根本没一致的意见。在这一点上不能肯定,投中多少炸弹不能肯定,甚至连差一点儿命中的炸弹的数量也不能肯定,有些不同意见都近似争吵了。
中队长打电话叫华伦到飞行作战部去,他就匆匆赶到那又黑又低的拥挤的标图室,那里扩音器在哇哇叫。加拉赫和一位“约克敦”号上避难来的上尉正凑在一起商议,周围是散发着臭氧、闪烁着绿光的雷达显示器,上面还留着用橘红色油彩笔标出日方来袭路线的大型有机玻璃罗盘。麦克拉斯基负伤回来了,加拉赫说,所以要由他率领大队去袭击那第四艘航空母舰。侦察机已经出去精确地测定它的位置了,他的副中队长失踪了,所以排下来就轮到华伦了。华伦得立刻从第六轰炸机中队和第六侦察机中队生还的驾驶员以及“约克敦”号上的飞行员中,凑齐一支轰炸机中队。在华伦看来,在这光辉的日子里一下子被提升为中队指挥官,也是挺正常的事。加拉赫被迈尔斯·布朗宁来电话叫走了,华伦和“约克敦”号上的中队长一起草拟了一份进攻方案。这位中队长是一个板着脸的南方人,他恨不得马上对那艘使他的航空母舰失去战斗力的日方航空母舰进行反击。
回到第六侦察机中队待命室,华伦把“企业”号上的无畏式飞机的飞行员和“约克敦”号上的避难人员召集在一起。他双手叉着腰站在黑板前,交代了新的命令,干脆地警告第六轰炸机中队和第六侦察机中队的人员,不许再为了早晨出击时命中不命中的问题争个不休。“这是给大家的又一次出击机会,”他说,“我们如果不像好弟兄般合伙干,就活该倒霉。所以,拿你们的好斗劲儿去对付日本鬼子吧。”
会议开得一帆风顺。第六轰炸机中队的飞行员和“约克敦”号上的生客一开始就接受华伦的指挥,飞行员和他们的临时队长很快就规定了谁做谁的僚机和各小队在飞行中的位置。他听他们谈着,意识到他们正在组成一支临时凑合的可以运转的中队。华伦忘记了疲劳,并且几乎忘记了还有一些驾驶员没返航。有件事他甚至比飞行更爱好,那就是担任任何领导工作。自从在海军学院带过大队以来,他还没担任过指挥官。
消息传来,“约克敦”号扑灭了火,恢复了舰队一般的速度后,又挨了一次空袭,中了鱼雷,在熊熊燃烧,朝一边倾侧,说不定不得不被离弃。即使是这消息,他也受得了。最主要的是那第四艘航空母舰已被发现,战斗已经打响。华伦像在做梦似的对他这匆忙组成的中队做了最后指示,就跨进一架SBD—2型飞机的座舱,后座上照例是科尼特。一阵眩晕、麻木而愉快的感觉充满了华伦的心灵。他仿佛驾驶着一艘只能飞几小时的火箭,神情紧张,浑身是劲儿,保持着警觉,毫不畏惧,心情愉快。伟大的事件正在他周围发生,但他必须明确而简单地履行自己的职责:驾驶这架飞机,率领这支中队,找到那艘航空母舰,投中一发炸弹。
华伦起飞时,几乎完全忘了自己正飞向前途未卜的未来。他带着苦笑,心想,这有点儿像跟一个女人第二次相好。不需要等待鱼雷轰炸机或战斗机来一起出击。战斗机得留在后边保卫“企业”号和冒着烟的“约克敦”号;鱼雷轰炸机呢,都已经报销了。据说,“大黄蜂”号上有支俯冲轰炸机中队将参加进攻,但是加拉赫发现“大黄蜂”号上毫无起飞的动静,便决定出发,率领大队西去。这次没干扰的飞行径直朝着太阳,越过万里无云的蓝色海洋。一小时后,日本航空母舰在地平线上出现了,就在正前方预测到的方位上,周围密集地围着一圈护航舰只。南方远处,一片耀眼的下午阳光里,其他三艘被击毁而在燃烧的航空母舰的躯壳依旧排成一条直线浮在水面上,怪模怪样地,有的东倒有的西歪,像丢在斗牛场外被屠杀了的公牛。加拉赫绕着这第四艘航空母舰来个大转弯,这样可背着落日的光辉发动进攻。华伦心想,这回燃料很充足,攻击的目标只有一艘航空母舰,他大可不必像早上那样胡乱地俯冲袭击,而是要尽量按照操练时的规章行事。
海面上闪烁着点点高射炮火,像一片满是萤火虫的草坪,空中一片爆裂的黑烟。零式飞机成群地升空迎击他们。这回情况可不同!航空母舰激起一道又宽又白的弯弯的尾迹,令人迷惑地朝一侧高速急转弯,舰身斜得好厉害。中队是新凑成的,这会儿现原形啦:俯冲得参差不齐。华伦看到一枚枚炸弹溅起水柱。轮到他自己来俯冲了,只听得科尼特的机枪嗒嗒嗒地连射,棕绿两色的零式飞机陡直上升,再像捉小鸡的老鹰般猛扎下来,吐出一串串红色曳光弹,弹片嗒嗒地打在机翼上,声音怪响的,还有这艘航空母舰可恶地弯弯曲曲前进,他想法把这些分散他注意力的事抛在脑后。他朝下冲了几千英尺,耳朵感到压痛,冒着冷汗,好歹把瞄准镜对准这艘军舰。可是,这架他没有驾驶过的飞机摇晃不定,使这艘航空母舰常常滑出瞄准镜的视野。他决定投弹了,但一转眼就后悔了。他的手顺从他的意志,一投下炸弹,他就知道不会投中。等他感到胃直朝下沉,腰部发痛,抬起机首爬升时,他回头一看,只见那母舰前面的海上腾起一股白色水柱。可是,就在海水溅上翘起的舰艏时,后甲板上冒出一大团烈火,像一朵惊人的红黄两色的花朵。接着,前甲板上也是一声爆炸,烟雾直冒,整个升降机从甲板上飞起,砰地朝后掉在岛形上层建筑上,吐着火焰,碎片四迸。原来别人投中了,谢天谢地,又击伤了一艘航空母舰。
华伦穿过一团团黑烟,贴着海面躲避高射炮火,高射炮的弹片激荡着冒着白沫的蓝色海浪。他加大油门径直穿过两艘闪着黄色火光的大军舰——他想,是一艘战列舰和一艘巡洋舰吧——朝辽阔的海面开足马力猛冲。尽管高射炮火密集如雨,零式飞机活跃非凡,但是,等到这些四散的飞机会合在一起由加拉赫统领着组成队形时,说也奇怪,华伦一数,竟只少了三架。在他们背后,航空母舰上的滚滚浓烟被舰内窜动的火舌和低垂的落日映照得通红。无线电对讲机中扬扬得意的通话说明肯定投中了四发炸弹,也许五发哪。这才像他心目中的战斗:冒了风险,损失了一些飞机,可是阵势没被打乱,胜利返航。这实在跟空袭一座岛屿差不了多少。相形之下,早晨那次出击可是搞得一团糟,拙劣透了。当然啦,多亏第一次空袭烧毁了大部分日方的空中力量,这第四艘母舰才会这么轻而易举地被击毁。只见那些姗姗来迟的“大黄蜂”号上的俯冲轰炸机,映着红彤彤的夕照在高空中朝反方向飞去,迟了半个小时,这才使人想起早上那搞糟的玩意儿。
华伦在一大片护航舰中找出“北安普敦”号,照例在飞越它时摇摆一下机翼。他在落日余晖中把机轮降在舰上时,觉得浑身上下筋疲力尽。他敷衍了事地做了汇报,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跌跌撞撞地走进自己的舱房。他倒在铺上,心想准会马上睡去,哪知尽管累得浑身疼痛,却还是睡不着,只顾呆望着副中队长那整洁的铺位。他们是同舱的伙伴,但说不上是亲密朋友。毯子上搁着半包骆驼牌香烟,舱壁上挂着一张他女朋友带着笑容的照片,她叫洛伊斯,一位海军世家的姑娘。那个矮个儿、黑头发、面有菜色的弗吉尼亚州弗朗特罗亚尔人肯·特纳死去了,他永远不能去经营他父亲在赫里福德的农场了。他会不会还活着,就在那边某处地方的一个救生筏上呢?华伦拼命闭上眼睛,只见黄色的甲板正迎面而来,飞机砰砰地爆裂,迸出五色缤纷的火焰。
“去他妈的。”他大声地说。他到加拉赫的舱房去,有些不眠的驾驶员在那里讨论明天会出什么事,主要是讨论怎样分派侦察和攻击的任务。明摆着这整整一夜要全速追击;拂晓出去侦察,日出时分起飞出击。不能给日寇以喘息的机会。没有了空中掩护,他们的战列舰和巡洋舰就跟“威尔士亲王”号和“反击”号一般脆弱。这是一个歼灭日方舰队的大好战机,因此俯冲轰炸机明天有的是搜索任务。人们谈着这件事,还谈到摧毁了四艘航空母舰所感到的欢乐。没人见到它们下沉,所以把它们送到海底或许也在第二天的工作范围内。但是加拉赫认为,驱逐舰会放鱼雷去干这工作的。
飞行员在舱房里出出进进,“约克敦”号上的飞行员和第六轰炸机中队的驾驶员前来看望华伦那中队生还的人员。过了一会儿,有人提议上军官室去吃冷肉、喝咖啡,大家就兴高采烈地开步前去。华伦退出了,回到铺上就睡着了。他醒来时,迷迷糊糊地想该是第二天早上了吧,因为他感到精神焕发,睡足了,但夜光表指针指着十点四十五分。原来他打了个盹儿,半小时都不到。
这样可不行,他想。他洗了个淋浴,穿上军服和防风外衣,走上甲板。一轮明月,星光暗淡。华伦想起二十四小时前他曾寻思过,究竟能不能活着再看到星星。好啊,星星就在上空,他呢,还在这儿。他在凉快的微风中在飞行甲板上踱步,心里展开了长长一系列对前途的展望。这次战役在他生命中划下一道分界线——真是地道的“中途”啊!他曾是一个爱恶作剧的捣蛋鬼,但又是一个杰出的学员、杰出的工兵、杰出的舱面军官;他还晋升到佩戴金翼徽章的级别。他的为人实在是效法他父亲的,只是在有些方面他乐意背离他父亲那古板的思想和拘谨的作风。但在过去那二十四小时内,他把这一切全抛在脑后了。
飞行这一行真是了不起,再这样打上几仗,就能使他饱享荣誉,大获成就。在和平时期,海军这一行是处在不利条件下的苦差,油水不大,路子狭窄。他爸爸浪费了他一辈子的光阴和出色的才能,浪费得真不少啊。在五分钟的作战中,他,华伦,对国家的贡献比维克多·亨利在整个海军生涯中所取得的成就更大。他并不是瞧不起自己的父亲——这是万万不可以的,他认为他父亲比大多数人都优秀——但他为父亲感到惋惜。这个榜样过时了,他的岳父是一个更好的榜样。艾克·拉古秋在一个金钱和政治的现实世界中活动。相比之下,海军像一颗在严峻的太空中旋转的怪诞的小行星。它为某种目的服务,但它无非是真正大权在握的人手里的工具而已。
这些想法在华伦疲乏的头脑中闪现时,清新的晨风、有节奏的步伐使他感到轻松自在。战斗尚未结束,还完全需要依靠他的精力和运气去进行。这他明白,但挨过了这最危险的一天,星星依旧照耀在他身上。他站住脚伸伸懒腰,打个哈欠,这才留意到北斗七星和北极星清清楚楚地挂在左舷上空,而在舰艉的正后方,一轮黄澄澄的月亮正在下沉。
全能的上帝啊,这支特混舰队正在朝东行驶。斯普鲁恩斯少将撇下吃了败仗的敌人撤退啦!
这一发现使华伦大吃一惊,以往他从来没这样吃惊过。这违反了《岩石和暗礁》(2)中庄重阐明的海军的第一条法则:决不从可能发生的战斗中后撤,要始终寻找战机。它也违反了一条战争的基本准则:不给已战败的敌人以任何喘息机会。难道接到了什么关于庞大的日本增援舰队——六艘航空母舰什么的——在进逼中途岛的最新消息吗?
他匆匆走下甲板赶到待命室,发现只有彼得·戈夫一个人,正忧郁地靠在一把靠背朝后倒的椅子上,抽着玉米穗轴烟斗,直勾勾地望着没有字的电传打字机屏幕。“大伙儿在哪里,彼得?”
“哦,我看还在军官室里大吃吧。”
“有什么消息吗?”
少尉双眼蒙眬,面带愠色,望了他一眼。“消息?只知道我们遇到了一位胆小如鼠的将军。你可知道我们在撤退吗?”
“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谁知道啊,司令室里闹翻天啦。你去听听军官室里在谈些什么,他们说,为了这件事,斯普鲁恩斯可能会受到军法审判。”
“他的理由是什么?他一定有他的道理。”
“嘿,这小子就是没种打仗啊,华伦,”少尉说,气得脸都红了。“今天参谋人员差点儿没法儿使他叫飞机起飞。正是这么回事。他老是拖拖拉拉、磨磨蹭蹭地拿不定主意。要是没有布朗宁上校,我们永远不会从甲板上起飞去发动那第一次进攻。日本人就会打垮我们,而不是倒过来。天哪,要是哈尔西没害上那种怪病多好啊!”
“我们要上哪儿?关于这个,有什么风声?”
“我可说不准。依我看,到了早上,我们又会把航向掉回来,为了拂晓时可以给中途岛提供空中掩护。到那时候,不用说,这帮黄脸的鬼子会在回日本的半途中啦。”
华伦打了个哈欠,从堆满食物的盘子里取了一块三明治,在戈夫身边的椅子上懒洋洋地坐下来。他感到失望,但也隐隐约约地觉得宽慰。“哦,反正我们炸毁了那些航空母舰,没准儿他打算赢了钱就收手吧。这样打扑克可不赖。”
“华伦,他把我们歼灭日本舰队的机会葬送了。”
华伦很疲乏,不想跟这小伙子多费唇舌。“听着,也许人家还想在明天拿下中途岛。这样,明天又将是一个忙碌的日子,还是抓紧时间睡一会儿好。”
“华伦,投中那发炸弹,你当时究竟有什么感觉?”彼得·戈夫摸摸浓胡子,带着稚气,忸怩地咧嘴笑笑,“我两次都没投中,差得远哪。”
“哦,感到非常舒畅。舒畅极了,什么都比不上它。”华伦打了个哈欠,伸伸懒腰,“可是,彼得,我跟你说,在返航的长途中,我不禁想起那么多日本鬼子被活活烧死,身体飞散开来,那些飞机像爆竹般飞上天空,那艘呱呱叫的军舰毁个干净,人们全都火烤水淹。接着我想起,在这混账的海军里,我们拿了钱就是干些莫名其妙的名堂啊。”
天亮时阴云密布。没布置拂晓搜索,所以看来白天也不会出击。日出时分,特混舰队以每小时十五海里的航速安稳地冲破铁灰色的浪涛前进,没下达任何升空作战的命令。机库甲板上还是震响着通宵机修工作的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和人员的尖叫声,待命室里一片消沉的气氛。憋着一肚子气的飞行员凌晨三点钟就吃了早饭,等啊等啊,等着看会发生什么情况。十点钟,太阳破云而出,还是没有命令下来。没有警报,除了掉头迎风去弹射飞机和回收上空的战斗巡逻机以外,就像和平时期的航行一样。牢骚越来越多,说什么少将把日本人放跑了。
同时,电传打字机上嗒嗒嗒地传来互相冲突的消息。
中途岛上的侦察机找到了第四艘航空母舰,它正冒着烟,但没沉掉,仍在行进中。
不,那其实是第五艘航空母舰,是被陆军的B—17型轰炸机击中的。
不,那第四艘航空母舰失踪了。
不,日本舰队分成了两支,一支朝日本西行,另一支带着一艘冒烟的航空母舰正朝西北方向撤退。
报来的方位在海图上一会儿在东,一会儿在西,叫人摸不着头脑。驾驶员中间散布着一种看法:过了那光辉灿烂的第一天,“上面”出了什么非常非常糟糕的乱子。
实际的情况是,斯普鲁恩斯少将和哈尔西的参谋人员正在争论。
在参谋人员心目中,雷蒙德·斯普鲁恩斯仍然是一位屏护舰队战术指挥官,他凭着侥幸才被推上指挥这场战役的地位,而这一仗原本该由哈尔西来打。老总曾叫他们相信斯普鲁恩斯才华出众,但这次夜撤使他们的信心大为动摇。面临着实战的考验,他似乎要错过一场历史性的大捷了。
至于斯普鲁恩斯,他也对他们失去了信心。他原以为他们能以经验丰富的技能来执行作战计划,实际上这是他们打的第一场战役。哈尔西中将迄今为止只指挥过一些对那些环礁打了就跑的突袭。拖拖拉拉的第一次起飞、对敌人行动的错误估计、关于选择点的计算错误,都是令人泄气的失误。重创四艘敌方的航空母舰(因为斯普鲁恩斯尚未接到沉没的可靠消息)是一个大战果,但是,因耗尽燃料而迫降的美国飞机比敌人击落的还多。三支鱼雷轰炸机中队在没有护航的情况下投入了战斗。“大黄蜂”号上的飞行员,除了那自取灭亡的第八鱼雷轰炸机中队的以外,全部没赶上战斗。这是糟糕的玩意儿。后来,在第二次出击中,参谋人员竟然——真难以置信——忘了将进攻令通知那不幸的“大黄蜂”号,因此他们起飞得迟,白飞一趟。
参谋人员对前一夜的后撤还是耿耿于怀,这会儿要求全速追击敌人,立刻命令搜索和攻击的机群起飞,不管天空是否有云。但是,斯普鲁恩斯要得悉日本人驶出了能够空袭中途岛的航程范围,才肯让中途岛没有空中护卫;而且他要保留现存的飞机和飞行员,等掌握了敌人到底在哪里的确实情报,才肯发动直接的袭击。这就是旗舰司令室里的僵局。由于事关自己的生命,待命室里那些坐立不安的飞行员很准确地猜出了“上面”有些情况非常糟糕。
一点以后,命令终于下达。舰队航速将提高到每小时二十五海里。各中队将追击那支据说带着一艘“冒着烟的航空母舰”撤退的日方舰队。无畏式飞机将循着模糊的踪迹出发,多方进行搜索,发现什么就打击,并且要在天黑前赶回来,因为他们没训练过夜间降落。驾驶员们听了不禁面面相觑,他们按照命令在航空地图上标绘着。静寂得异乎寻常。
华伦·亨利被叫到厄尔·加拉赫的舱房去。韦德·麦克拉斯基脸色惨白,神情疲惫,坐在加拉赫的扶手椅上,卡其上装在身上扎绷带的地方鼓了起来。加拉赫咬着一支熄了火的雪茄,把门关上。“来得及把新的进攻方案标绘好吗,华伦?”
“行,长官。”
“你觉得怎么样?”
“这是一个请大家去游水的方案。”
韦德·麦克拉斯基溢满愁容的脸上皱纹密布,他插嘴说:“你认识斯普鲁恩斯,是吗?”
“我父亲认识,长官。”
“这就行了。”麦克拉斯基吃力地站起来,“我们找指挥官谈谈去。”
“企业”号的舰长坐在书桌边等待着他们,那是间大办公室,阳光从开着的舷窗外泻进来。麦克拉斯基爽快地把问题摆出来,请他跟布朗宁去说情,必要的话跟斯普鲁恩斯去说情。舰长紧盯着他,慢腾腾地点头,漫不经心地用手指把一根粗橡皮筋一拉一放。他介于飞行员和将军的参谋之间,处境并不令人羡慕。“哦,好吧,韦德,”他说,想叹口气,结果只呻吟了一声,“我假定你们是会用圆规,会做加法的。说不定参谋中倒有人不会呢。我们上去,到旗舰掩蔽部去吧。”
迈尔斯·布朗宁上校坐在哈尔西心爱的那张圆凳上,正在察看一幅标明进攻方案的大海图。自哈尔西离舰以来,这位参谋长还是第一回感到愉快。少将等着中途岛上的搜索机发来发现敌人的确切情报,把行动一拖再拖。末了,布朗宁恼火了,指出太阳可不等人,如果他们不马上起飞,整整一个战斗日将白白过去,没采取一点儿进攻的行动。这一来,也许要不了多久就得到珍珠港去做交代,更不必提华盛顿啦。
斯普鲁恩斯若无其事地认输了,好像存心让所有人员多一点儿自由行动的余地似的。“很好,上校,制订一份进攻方案,立即执行吧。”
结果搞出了这张海图。它是由参谋们匆匆完成的,用蓝色和橙红色的墨水笔绘制得很漂亮。按照这个方案,需要在仍可能发现日寇的那片越来越宽的三角形海域来一次大规模扫荡。当然啦,随着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流逝,这个区域正像扇形似的越变越大。如果斯普鲁恩斯早一点儿听取大家的意见多好!然而,弟兄们仍可能逮住日本人。斯普鲁恩斯少将站在外边平台上,胳膊肘搁在舷墙上,观看一架架飞机被放在指定的地点,准备起飞。总算还好,此人被压服后倒并不怨恨别人。斯普鲁恩斯尽管沉默寡言,甚至比哈尔西更固执,但一旦让了步,并不怀恨在心。布朗宁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铁扶梯上噔噔噔一阵脚步声,接着,这三名飞行员由舰长率领着走进掩蔽部。麦克拉斯基直截了当地对迈尔斯·布朗宁说,这个进攻方案会叫“企业”号上现有的每架俯冲轰炸机都掉进海里。即使只带五百磅重的炸弹,距离、时间和燃料等因素也都配合不起来,而方案上要求带一千磅重的炸弹。关于作战中的汽油消耗量,也没留下余地。舰长委婉地提议,是否请参谋们把方案复核一下。
布朗宁反驳说,根本没什么可复核的。方案就是一道命令。叫飞行员们注意节约用油,导航别出乱子,就不会掉进海里。麦克拉斯基也抬高了嗓门回敬,宣称即使要受军法审判,他也不愿凭这些命令带他的大队出发。双方都大叫大嚷起来。
斯普鲁恩斯少将踱进来,问到底是怎么回事。首先是布朗宁,接着是麦克拉斯基气冲冲地摆了自己的看法。斯普鲁恩斯瞟了一眼航海计时仪,在扶手椅上坐下,搔搔没刮胡子的脸。在战斗期间不刮胡子是哈尔西的参谋人员的习惯,而他也照着办,尽管跟他那浆过的无污点的卡其军服以及闪闪发亮的黑皮鞋一比,这夹白的棕色胡子楂儿看来确实很是古怪。
“亨利上尉,你已经接到了命令!”斯普鲁恩斯突然声色俱厉地对华伦用刺耳的声音这么说,使他们都吃了一惊,“这份鲁莽劲儿究竟算什么呀?你操什么心呢?难道你以为参谋人员不是万分慎重地制订这个方案的吗?”
面对斯普鲁恩斯这冷冰冰、阴沉沉的瞪视,华伦声音发抖地开口说:“少将,参谋可不上天啊。”
“这种回答是目无领导!你父亲处在你的地位,难道不是二话不说就执行命令吗?难道不是跨上飞机,按照吩咐去做吗?”
“对,将军,他会这样做。不过,如果去问他的意见——就像你问我那样,长官——他会说,你再也见不到你手下的任何飞机啦。因为事情就是这样。”
斯普鲁恩斯噘起一张线条分明的阔嘴,大眼睛冷静地朝其他人瞟了一下,摸摸下巴,然后双手交叉搁在脑后。“好吧,”他转身对韦德·麦克拉斯基说,“我依你的驾驶员们的意见办。”
“什么!”布朗宁陡然叫了一声,像一个人被扎了一刀时的惨叫。他把军帽啪地扔在甲板上,脸涨得通红,噔噔噔地走出旗舰掩蔽部,只听见嗵嗵的快速脚步声一路消失在铁梯尽头。军帽滚到斯普鲁恩斯脚边,他把它捡起来,搁在椅子扶手上,安详地说:“把作战军官叫来,韦德。”
下午三点,俯冲轰炸机各中队终于根据一个修正的方案在越来越阴沉的天色中离开“企业”号和“大黄蜂”号。在大范围的搜索中,他们只看见朵朵白云和大片灰色的海水。在火烧般红的夕照中返航,他们碰上一艘孤零零的日本驱逐舰,就朝它直扑。敌舰在下雹子般的弹雨中东躲西转,高射炮吐出红色曳光弹,甚至打下了一架飞机。最后天黑了,大队长不得不放没受损伤的敌舰过去。这些无畏式飞机凭着Y—E返航讯号,在越来越浓的夜色中轰隆隆地飞回去。华伦不禁寻思,他们到底怎样回舰降落呢?他还感到懊恼,因为他把炸弹投得离这艘驱逐舰很远,并且整个中队也竟然一发都没投中。
“企业”号上,布朗宁想通了,平息了怒火,恢复了职业军人的冷静心情,回到掩蔽部。斯普鲁恩斯对他的态度跟平时一样和气。夜色降临时,麦克拉斯基报告搜索大队正在返航,斯普鲁恩斯像哈尔西那样踱起步来,这还是这场战役中的第一回。两人在朦胧的暮色中踱来踱去,布朗宁终于脱口而出:“将军,我们不能不开灯啊。”
斯普鲁恩斯那模糊的身影停住不动了。“碰上潜艇怎么办?”
“长官,我们外围有屏护舰队。如果有艘该死的潜艇钻了进来,那真是太不幸了。小伙子们可得降落啊。”
“谢谢你,布朗宁上校。我同意,立刻开灯。”
在此后的年月里,雷蒙德·斯普鲁恩斯难得对他战时的所作所为发表明确的声明,有一次他说,战争中,他只有一次感到担心,那就是飞机从中途岛外围在黑夜中归来的时候。
因此,使华伦又惊奇又宽慰的是,前面远方漆黑的海面上竟陡然亮起一片白光。几艘航空母舰显现出来,像制作精美的小模型。作战军官通过无线电发来有关紧急降落的指示,驾驶员们小心翼翼、心情紧张地开始有生以来第一次在航空母舰上的夜间降落。耀眼的探照灯光使这看起来好像马戏班的特技表演。华伦觉得奇怪,原来竟这么轻而易举。他砰地降落下来,在灯光里钩住第二道阻拦索,就像在中午太阳光里一样。然后他匆匆赶到负责降落的军官的控制台上,观看其他飞机回舰。等最后一架轰炸机一降落——只有一架掉进海里,机上人员被护卫驱逐舰顺利地搭救起来——灯光马上熄灭了。
舰只、飞机都看不见了,黑夜中的天空唰地出现在眼前。
“你怎么说?”华伦对那负责降落的军官说,“瞧这些星星。”
“北安普敦”号没点灯的舰桥上,维克多·亨利高高兴兴地吩咐副舰长解除战备状态。这次惊人的突然开灯,迫使这艘巡洋舰立刻进入对潜艇的战备状态,也使他心上放下一块石头。帕格心想,那架不幸失事的飞机不会就是华伦的那一架。他还意识到,这次蔚为壮观的夜间回收飞机的行动就是本战役的真正结局了。也许还要花一两天工夫来肃清掉队的残敌,可是日本舰队已经走了,斯普鲁恩斯不会追击他们好一程路的。护航的驱逐舰的燃料快耗尽了,他可不能把它们撇在这一带海域里。帕格非常钦佩但也有点儿泄气地关注着斯普鲁恩斯的战略调动步骤。第一夜的后撤,以及谨慎追击的战术,确保了对日本强敌的巨大胜利。他把他们狠揍狠打了一顿,自己却没赔上老本。
如今在星光下,帕格·亨利站在舰桥外面的平台一端,又忍不住思念起华伦来。这两天来的守望使他老了,他从自己的精神状态、自己的呼吸中感觉到这一点。在使他担惊受怕的头天早上,他头脑里不断地闪现着《圣经》上的一节文字,好久以前对家人念《圣经》时,这一节曾一度使他悲不自胜。每天早晨,家中的一员要轮流念一章《圣经》,而关于大卫和押沙龙之间最后一战的内容正轮到他念。
我儿押沙龙啊!我儿,我儿押沙龙啊!我恨不得替你死,押沙龙啊!我儿,我儿!(3)
当着三个孩子那明亮而严肃的目光,他念到这一节时声音哽咽了,就啪地合上书本,慌忙走出屋去。昨天早晨,他心头涌起一股痛苦难熬的父爱,这些词句在他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响起,像一支折磨人的老歌。等到一看见华伦那架无畏式飞机唰地飞过前甲板,它像一张突然被压碎的唱片,倏地停了。自此以后,帕格把他这身处险境的儿子抛在脑后,几乎就像他有意忘掉他那不忠的妻子,免得勾起伤心的回忆一样。他甚至坚决不再去看“企业”号上飞机调动的情况。华伦昨天第二次飞过,使他很安心,然而他明白,要一直等到他跟儿子在珍珠港重聚一堂,才能松一口气。他没法儿绝对有把握地说华伦还活着,看来也没法儿去打听。反正最大的危机已经过去,如今只有等待了。
这两天来,维克多·亨利指挥着一艘大型战舰,一炮未发、一事无成地驶来驶去;他儿子呢,可以说就当着他的面在冒着最大的风险打仗。他心想,他怕再也不可能承受得起比这两天更揪心的日子了。
旗舰掩蔽部里,气氛平息下来。当斯普鲁恩斯规定夜间追击的速度仅为每小时十五海里时,大家都没意见。他和参谋长如今彼此了解啦。布朗宁主张全然不顾燃料消耗多少,拼命追击,由油轮跟在后边,以防燃料耗尽。斯普鲁恩斯则主张节约用油,免得万一作战拖延时日,没机会加油。他们两人到底谁对,如今要由上级和历史来做裁决了。
第二天一早,尼米兹拍来急电,让迈尔斯·布朗宁先尝到了一点儿甜头,因为太平洋舰队总司令同意他的意见。他连忙亲自把电报送给斯普鲁恩斯,只见他正趁天未破晓在舱房里煮咖啡。尼米兹在电文中说,第八鱼雷轰炸机中队唯一生还的人员已被搭救。他证实了三艘日本航空母舰都受了重创,因此进逼敌人而加以打击的时机成熟了。他们俩都熟悉最高指挥部发下的电文中含蓄的语言。这是不客气地责备他们小心得过分了,并且警告他们,如果放走了已受重创的敌人,就要负全责。关于那位驾驶员获救的消息,不过是铺垫而已。
斯普鲁恩斯不动声色地签了这张薄薄的电文纸,问道:“对此你采取了什么行动?”
“拂晓搜索随时可以进行,将军。‘大黄蜂’号上的轰炸机装好了一千磅重的炸弹,做好了准备,只等和敌人一接触就出击。”
“好极了。”斯普鲁恩斯是难得这样说的,“吩咐巡洋舰上的水上飞机,一发现敌人就穷追不舍,上校,别放他们跑掉。”
华伦亲自参加拂晓搜索,尽管很疲劳,但飞行还是比待在待命室里发愁来得愉快。在星光里起飞,在黎明和日出时分做长途飞行,使他好像从紧张中喘过气来,舒坦多了。他什么也没找到,但他听到彼得·戈夫从南部搜索区用无线电发来一篇令人激动的长报告。显然有两艘大型战舰——不是巡洋舰就是战列舰——在黑夜中相撞,它们由驱逐舰护卫着,正慢腾腾地行驶着,周围是一大片浮着油迹的水面,其中一艘的头部看起来被撞破了。可怜的彼得,飞到了两艘庞大的操纵失灵的破船上空,却没带一发炸弹!这将是让“大黄蜂”号上的轰炸机提高它们那可怜巴巴的战绩的大好机会。在归途中飞近屏护舰队时,他再度下降,飞越“北安普敦”号,看见他父亲在舰桥上若无其事地挥手打招呼。“大黄蜂”号上的轰炸机早就起飞了。
“企业”号的待命室里,飞行员们贪婪地听着扩音器里源源不绝地传出的驾驶员之间在无线电中相互打趣或偶尔说的粗话。这时,“大黄蜂”号上的飞机找到了那两艘破船,用半吨重的炸弹予以重创。当这次空袭结束时,巡洋舰上的巡逻机报告说,两艘军舰都被炸得稀巴烂,在燃烧,但仍在极慢极慢地行进。电传打字机在胜利的光辉中变得调皮起来,拼出这些字样:
看来“企业”号还有的是投弹练习的机会。
看到这个,戈夫少尉发出一声怪叫,招来一阵哈哈大笑。萎靡不振地倒在椅子上的熬红了眼的驾驶员中间,有几个摇起头来。
“啊,彼得,你大显身手的机会来啦。”华伦疲乏地笑笑,“这回只消看准了下蛋,十拿九稳。”
彼得·戈夫面容严肃苍白,说:“我要直接投在烟囱里。”
大伙儿离开待命室时,华伦拍拍戈夫的肩膀。“听着,彼得,收起投在烟囱里那一套。无非是又一次轰炸任务罢了,你在这次战争中有的是机会。”
少尉戴上钢盔,长着红胡子的下巴颏儿僵着不动,一副年轻人的倔强相,使华伦强烈地想起拜伦,不禁悲从中来。“我不过是不喜欢领了军饷不干事罢了。”
“你出勤飞行就已经尽了本分啦。”
风向这时转为偏西。麦克拉斯基——尽管受了伤,但又参加战斗了——熟练而迅速地带领大队出击。尽管飞行员们筋疲力尽,但华伦发现他们在编队飞行中越来越在行了。战斗本身就是一所大学校,这是没问题的。
经过半小时的飞行,地平线上出现一层烟,说明下面就是那些攻击对象。麦克拉斯基的大队里有三架幸存的鱼雷轰炸机,但上面命令,只有在没有高射炮火的情况下才能使用鱼雷。从一万英尺的高空中通过双筒望远镜观看,这两艘军舰已被打烂到不堪设想的地步:在一片飘动的烟雾和跳跃的火焰中,大炮歪斜了,舰桥悬挂着,鱼雷发射管和飞机弹射器奇形怪状地耷拉着。“大黄蜂”号上的飞行员曾报告说是战列舰,但在华伦眼里,它们活像两艘被打坏的“北安普敦”号巡洋舰。两艘军舰都在稀稀拉拉地打出曳光弹,还有几发炮弹爆炸成一团团黑烟。
“啊,这样只好不使用TBD型鱼雷轰炸机啦。”麦克拉斯基的声音清晰地传来。他把对付这两艘巡洋舰的任务分配给俯冲轰炸机分队,于是攻击开始了。
第一分队由加拉赫率领,公事公办地完成了任务。至少命中三发炸弹,掀起滚滚浓烟和烈火,高射炮火也停止了。华伦正要带领自己的分队对远在下面的熊熊燃烧的残骸俯冲,他回头望望彼得·戈夫,朝机外伸出一只手,在最后关头友好地劝告他不要激动。然后他驾轻就熟地把机首朝下,着手俯冲,他的望远瞄准镜中正好是那艘烧得正旺的巡洋舰。
华伦穿过零星无力的高射炮火,俯冲了约莫一千英尺,座机被击中了。他觉得机身惊人地一震,听到被炸裂的金属发出可怕的刺耳声响,看到一幕奇特的景象:那蓝色机翼被炸断,一块锯齿形的碎片飞走了,残余部分吐出樱桃红色的火舌。他最初的反应是吃惊得目瞪口呆,他从没想到过自己会被击落,尽管明知道危险重重。眼看被宣判死刑了,他还是不相信这是真的。他的前程展现在他面前,不知还有多少年月——安排得井井有条的、活生生的远大前程!然而,要创造什么奇迹,只有几秒钟啦。他那受惊的头脑里回旋着这些令人目眩的念头。他徒劳地使劲扳动操纵杆,就在这时候,火焰烧遍了那断裂的机翼,他从耳机里听见科尼特惊叫了一声,可是听不明白他在叫什么。飞机朝一旁下坠,并开始朝下旋冲,机身拼命摇晃,发动机直冒着火。蔚蓝色的海面在华伦眼前不断地旋转,视野四周是一圈火焰。他看见下面不远的地方就是溅着浪花的波涛。他拼命去拉开座舱罩,可是拉不开。他吩咐科尼特跳伞,没有回音。座舱里越来越热,在这高温中,他那僵硬的身体朝前紧贴在安全带上,挣扎了又挣扎,不停地挣扎。他终于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说到底,再也没有办法啦。他已经尽了自己的全力,如今,死的时候到啦。这对老父亲来说将是难受的,然而父亲会为他感到骄傲。这就是他最后的有条理的念头,关于自己的父亲。
海洋气势汹汹地涌起打着漩儿的、溅着浪花的大浪,朝他迎面扑来。已经全完了吗?
火焰在华伦面前跳跃,使他在世的最后几秒钟里什么也看不见,烤得他疼痛难熬。飞机砰地坠落入海,像在黑暗里猛地挨了一拳。华伦最后的感觉是又舒服又凉快的:海水冲洗着他被烤焦的脸和双手。飞机砰地爆炸开来,但是他感觉不到了,伤残的身子开始漫长而缓慢地下沉,平静地沉到茫茫大海的海底——他最后安息的地方。有几秒钟工夫,一缕黑色的轻烟标志着他掉在海面上的地点。接着,像他的生命一样,这缕轻烟被风吹散,无影无踪。
我儿押沙龙啊!我儿,我儿押沙龙啊!我恨不得替你死,押沙龙啊!我儿,我儿!
* * *
(1)原文如此,其实应为三十六架。
(2)《岩石和暗礁》(Rocks and Shoals)是美国海军法规的非正式名称。
(3)见《圣经·旧约·撒母耳记下》第十八章第三十三节。以色列王大卫之子押沙龙率以色列人反叛,攻陷王宫。大卫出逃,兴兵讨伐,吩咐部下不要伤害押沙龙。在最后一次战斗中,押沙龙终于被杀,大卫闻讯,大为悲伤,恸哭不止,并说了这一段话。
第三部拜伦与娜塔丽
七月中旬,罗达还没从那噩耗的打击下恢复过来,便坐火车离开华盛顿去西海岸。
第三十三章
七月中旬,罗达还没从那噩耗的打击下恢复过来,便坐火车离开华盛顿去西海岸。梅德琳已经在好莱坞,拜伦在圣迭戈的潜艇攻击学校受训,只要他请假出来一趟,至少他们一家三人便可以相聚。虽说是战争年头,但乘火车旅行仍不失为一件快意事,单是为这次出门收拾行装,便已使她的悲痛有所减轻。她在餐车里才吃了第一顿饭,她寒冷的血管就恢复了生命的蠕动。她知道自己一身纯黑的丧服、深色的女帽和深色的长袜看上去别有风姿。用罢晚餐,俱乐部车厢里的男客们都拿眼睛瞟她。有一位留着两撇小胡子、佩戴勋表的空军上校,为了碰碰运气,替她付了一杯酒钱。简直太不知趣!这个男人难道没看见她的丧服?她忧伤地瞅了他一眼,给他来个冷水浇头。
她睡在卧铺上,盖的垫的都是普尔曼卧车上毛茸茸的厚毯子,过了好长时间才能入睡。哐啷哐啷的车轮,有节拍地晃来晃去的铺位,火车头气喘吁吁的厉声哀号,陈旧的火车座套和绿色帘幔的气味,在漫漫长夜中列车滚滚向前的震动——这一切都使她沉浸在怀旧的哀思中。想当年,她还是一个订婚不久的十九岁少女,也曾似这般在车中度夜,心里洋溢着爱情,怀着对鱼水之欢的憧憬,向着查尔斯顿疾驰,去跟帕格相会。在那短暂而狂热的蜜月里,他们俩也曾依偎在一张下铺床位里。一家子随着帕格的驻地一处处迁徙,她也曾携带婴儿睡卧铺,起先是一个,后来是两个,然后是三个。今宵又在车上,却是孤枕独眠,去投奔她剩下的两个成年子女。
唉,不堪回首,华伦成婚的那一天,驱车前往彭萨科拉机场,那一路上的歌声和香槟!唉,看见他的最后一眼,她这小小家庭的最后一次团圆!他显得分外英俊,驾驶着那辆凯迪拉克汽车,一路上引吭高歌。挤满了车子的一家人,包括他的金发新娘和拜伦的那位黑头发、黑肤色的犹太姑娘,都和声伴唱:
直到我们再见时,直到我们再见时,
直到我们在耶稣脚下见面……
罗达认为儿子的阵亡是给她自己的一个惩罚。几星期以来,她一直自谴自责,痛苦万分,这是一个对她自己痛加鞭笞、清除积垢的净化过程。她决心像对待毒瘤一般把她的恶行从生命中切除掉。这个决心使她把头胎爱子的死亡转变成一番赎罪的经历,她在教堂里花了不少时间,流了不少眼泪。罗达跟大多数军人的妻室和慈母一样,原来也以为自己已经饱受锻炼,不怕噩耗临头,但是中途岛战役几天之后的清晨七点钟,门铃响了,她顿时心惊肉跳,读罢了黄色电报纸上的词句,灵魂便出了窍。华伦!这个独占鳌头的孩子,一向是获得奖状和考最高分的,进的好学校,娶的好姑娘,在海军里比他父亲当年升得快。华伦,去了!死了!她的长子,她再也见不到了,葬身在太平洋不知哪一处的海底,几英里深的水下,一架飞机的残骸里!举行一次葬礼,让她最后看一眼安卧在棺材里的儿子,比起现在这样,仅仅一纸麻木的通知,告诉她两年不曾见面的儿子已经死去,究竟会使她好受一点儿呢,还是会让她更加难受?她无从知晓。她母亲的丧礼、父亲的丧礼以及哥哥的丧礼,都不曾给她这样大的打击。一次丧礼总可以给人一点儿宽解,让哀伤有所发泄。她仅有的一次宽解便是收到帕格的家信,一场纵情任性的长时间的泪如泉涌。
她打算在芝加哥停留过夜,以便跟柯比从此分手,但是他不在办公室里,因此她只好在归途中处理此事。在她儿子死亡的庄严阴影中,他们两个已过中年的人还搞什么男女之间的风流勾当,便更加显得荒诞不经,至于卑污邪恶倒在其次。两人都有需要,或者他们认为有需要,所以便想互遂所欲。这是真实情况,其他的一切不过是想入非非。如今已是事过境迁,她的身心都归帕格所有,直至命归黄泉。他也许是太好了,非她所能匹配,他的光明正大也许会给人难以忍受的煎熬,但她还是希望在余下的岁月中更加配得上做他的妻子。
埋藏在这一片完全是真心诚意的忏悔下的是一种直觉,那就是柯比这件事毕竟已逐渐淡漠下去了。禁果未必就没有疵斑,只不过在迟暮的欲火光焰中看不见。你得咬在口里,尝到了味道,才能知道那腐烂处果肉的苦味。她的老百姓情夫并不见得跟她的当军官的丈夫有多大不同。他应该没有那么多理由使她受冷落,然而他跟帕格一样,会对她置之不理,一连几星期不跟她见面。帕格在答复她那封致命的、要求离婚的信时,曾经警告过她,弗莱德·柯比跟他自己太相像了,他们的前途未必光明。聪明的老帕格!说真的,柯比对她是颇为鄙视的。她知道这一点,只不过要等到华伦死后才面对现实。如果她坚持到底,他未尝不会跟她结婚,但那也不是婚姻,而是圈套。归根到底,她一直是一个年过四旬的傻瓜。许多妇道人家都碰上过这样的事,她也碰上了。现在她巴望的就是把这件事了断,保全自己的婚姻。她的万千思绪都是以这个决心为枢轴不停地旋转,直到她在摇来摆去的卧铺上、在汽笛的哀号声中、在车轮的有节奏的咔嗒声中,蒙眬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