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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回忆:全2册12

飞到两千英尺的空中,当中队的飞机平飞、盘旋的时候,华伦的兴奋劲儿消退了。他能够看到在离他很远的下面,在那缩得很小的“企业”号上,起飞工作在拖拖拉拉地进行。甲板上的方井里,升降机上上下下,看上去极小的人和机动车在把飞机拖来拖去,可是时间在慢慢地消逝,七点半过了,七点三刻了。一转眼,已经差不多花掉一小时的汽油啦,可是还没护航的战斗机或鱼雷轰炸机升空!两艘航空母舰依旧背朝着环礁和敌人,迎风朝东南破浪前进,飞机起飞或回收时都得依靠风向,就像旧日的帆船一样。

“企业”号上有盏信号灯正笔直地朝高空打信号。华伦一个一个字母地读出这份拍发给新任大队长麦克拉斯基中校的电文:立即执行指定任务。

起初是隔着极远的距离起飞,如今又来一桩惊人之举——忽然不搞协同进攻啦!出了什么事?没有战斗机护航,没有鱼雷轰炸机做最后的致命打击,“企业”号上的俯冲轰炸机受命单枪匹马地去对付日本的截击机!海军少将斯普鲁恩斯一开始就把整个作战方案,连同一年来的操练、多少年来的舰队演习,以及整个航空母舰作战规范全都抛到大海里去了——要不就是他听任哈尔西的参谋人员这样做。

为什么?

在华伦心里的晴雨表上,这次任务的危险性以及自己阵亡的可能性一下子直线上升了。他拿不准“这帮在下面海上的笨蛋”在打什么主意。他有个想法:在缺乏经验的斯普鲁恩斯和操之过急的布朗宁——他在老资格的驾驶员心目中,多少是一个笑柄——两人手里,由于心慌意乱、鲁莽行事,这三十六架“企业”号上的俯冲轰炸机正被孤注一掷。

对一个年轻飞行员来说,华伦·亨利对战争史懂得着实不少。在他看来,这一切真使人不由得想起巴拉克拉瓦战役:

他们命定不许问个为什么,

他们命定只有去送死——(12)

他怀着听天由命的心情,向僚机驾驶员们发出手势信号。他们驾机同他轰隆隆地一起飞行,在他下面和后面,隔开几码距离,他们咧嘴笑笑,挥手打招呼。他们俩都是新来的海军少尉,其中一位是彼得·戈夫,嘴里紧咬着一支没点上的玉米穗轴烟斗。麦克拉斯基上下摇摆机翼,拐弯朝西南猛扎。华伦跟麦克拉斯基不熟,见面不过打个招呼。他过去是战斗机中队队长,但是人们没法儿预言他当大队长怎么样。其他三十五架飞机姿势优美地跟着麦克拉斯基转向。华伦在屏护舰队上空掉头,从他那侧斜的座舱里看见小小的“北安普敦”号就在正下方,在“企业”号前面划出一道长长的尾迹。“唉,老爸,”他想,“你啊,就在下面远远的地方坐着,我呢,出发了。”

帕格·亨利站在“北安普敦”号的舰桥上,挤在一大批头戴灰色钢盔、身穿救生衣的军官和水兵中间。从黎明起,他一直注视着“企业”号。轰炸机越飞越远,缩成一个个小点了,他还是用双筒望远镜盯着它们不放。在巡洋舰舰桥上执勤的每个人都懂得这是为了什么。

风刮得信号旗哗啦啦地响。下面,哗哗的激浪拍打着舰体,像拍岸的浪花。帕格提高嗓门对身边的副舰长说:“解除战斗警报,格里格中校。保持Z级戒备。高射炮人员在炮位上就地休息,水上飞机驾驶员在弹射器边待命出发,对敌机和潜艇的常设监视哨加双岗。全体人员警戒,谨防空袭。给留在战斗岗位上的人员送去咖啡和三明治。”

“遵命,长官。”

帕格换了一副口气说下去:“哦,想起来了,那些SBD型飞机要飞到目标上空后才能使用无线电。我们有收听这些飞机用的频率的晶体检波器,对不对?”

“康纳斯军士长说我们有的,上校。”

“好。有什么消息,叫我。”

“是,长官。”

在舰桥上的应急舱内,维克多·亨利把钢盔和救生衣挂在铺位上。他感到眼睛刺痛,两腿铅般沉重,他整整一夜没睡着。为什么这些俯冲轰炸机没有护航,就飞出去对付一大片密密麻麻的日本截击机呢?他自己那出色的监视哨,特雷纳,芝加哥来的目光敏锐的黑人小伙子,见过一架日本水上飞机在低空云层中飞出飞进。难道是为了这个原因吗?帕格不知道下达给“约克敦”号和“大黄蜂”号上各中队的是什么样的命令,他只能指望整个战局比他如今能看清的更合乎情理。戏开场了,这是错不了的。

海图桌上那古旧的三联相框里,一边是梅德琳的相片,一边是拜伦的,中间一张是华伦的海军学院毕业照——一个头戴大白军官帽、瘦削而严肃的海军少尉,正严峻地望着他。唉,帕格心想,他如今已是一个呱呱叫的海军上尉,鉴定报告上一连串“优良”,还有扎扎实实的作战经历,正在飞去对付日本人。没问题,他的下一个差使将是担任国内飞行教练,航空兵学员培养计划非常需要有实战经验的老兵。然后他会得到轮换,调回太平洋一支空军大队,去积累指挥经验并获得奖章。他的前途光明灿烂,这一天正是他命运中的关键时刻。帕格铁了心等待无线电打破沉寂,就拿起一本侦探小说,靠在铺位上,心不在焉地好歹看起书来。

斯普鲁恩斯究竟为什么命令这些俯冲轰炸机出击呢?

一个司令官在战斗中的决断是不容易分析的,即使由他自己来分析,即使是事后心平气和地回忆,要做出分析也不容易。不是所有的军人都善于辞令。事件烟消云散,就此过去了,尤其是一场战役中那些转瞬即逝的片刻。事隔很久才撰写的回忆录常常既不说明问题,又使人误解。有些真正富有自豪感的人不愿多讲,也不大写作。雷蒙德·斯普鲁恩斯关于他在中途岛战役中的作为,简直没留下片言只语。

他在本战役中是遵循一条有案可查的尼米兹的指令行事的:“你该以有计划的冒险的原则为指导,该原则你该理解为:在敌人的优势兵力攻击下,避免暴露自己的兵力,除非这种暴露能造成予敌以重创的良机。”海军对此有一个酸溜溜的、用俚语表达的说法:“对敌人猛敲猛打,可别做赔本生意。”这是对一支以弱敌强的兵力的标准告诫。归根结底,这无非是说:“用稳健的战术想法打胜仗。”很少有比这更难遵奉的军令啦。他还得到尼米兹的口头指令,不得损失航空母舰,即使这意味着得放弃中途岛。“我们往后能收复它的”,尼米兹说过,“保全舰队”。

在这些碍手碍脚的指示的压力下,还有些严峻的事实牵制着斯普鲁恩斯。他对这艘航空母舰、哈尔西的参谋人员以及空中作战都是陌生的,他不可能单靠发发少将脾气就能迫使“企业”号或“大黄蜂”号上慢得骇人听闻的起飞工作快起来。在这方面,他确实是无能为力的。“约克敦”号在回收它的搜索机时朝后方漂航,没在地平线下,所以他没法儿找弗莱彻商量。发现了一架日方的水上飞机,那个懂日语的特种情报官说,它拍发过一份方位报告。所以,突击的优势像热煎锅上的黄油般化掉了。据悉,中途岛环礁正挨着敌机的空袭。他的俯冲轰炸机呢,却在头顶上空不断地盘旋,白白消耗汽油。

既然这三角形作战区每条边的距离都是已知数,飞机的航程和速率也是知道的,斯普鲁恩斯就可以指望,他的俯冲轰炸机如果现在就出发,就可能在敌机力量薄弱时同它们交锋,因为那时它们从中途岛回来,缺乏弹药和汽油。不过,这方面有个严峻的难题。那架PBY巡逻机只看见两艘航空母舰,尼米兹的情报人员料想有四五艘,那些没找到的航空母舰在哪儿?它们会从北方、南方,甚至一个包抄从东方来袭击第十六特混舰队吗?它们会趁他的俯冲轰炸机全部出动去袭击那两艘母舰的当口儿,猛扑过来吗?

他面临着一个事关重大、迫在眉睫的抉择:不是把轰炸机扣住等待来一次完全的协同进攻,同时盼望得到关于那两三艘不见踪影的航空母舰的消息,就是眼下就出击,冒一下风险,也许它们会在那两艘已发现的航空母舰附近露面。

斯普鲁恩斯出击了。这实在说不上是“有计划的冒险”,这是拿他的海军和他的祖国的前途在这最凶险、最重大的赌局中孤注一掷。这种决断——这种一生中只有一次的个人决断——是对一位司令官的考验。就在这一小时内,他那经验丰富得多、实力强大得多的对手——海军中将南云忠一,也将面临同样艰难的抉择。

* * *

(1)一种棋类游戏。

(2)约翰·托尔斯于1911年参加美国海军航空部队;1942年6月中途岛战役时,任海军部航空局局长,同年10月任太平洋舰队海军航空部队司令;大战结束后,曾任第五舰队司令。

(3)即道格拉斯无畏式俯冲轰炸机,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以航空母舰为基地,在中途岛战役中起决定性的作用。

(4)航空母舰飞行甲板上的建筑物,包括司令塔与领航桥。

(5)即卡塔林纳式巡逻轰炸机,一般为双引擎水上飞机,常单机出勤。

(6)见《旧约·列王纪下》第二十章第一节。

(7)见《旧约·创世记》第一至第三章。

(8)分别见《创世记》第六章第九节至第九章末,以及第十一章第一至第九节。

(9)该隐为亚当和夏娃之子,因忌妒而杀其弟亚伯,见《创世记》第四章第一至第十五节。

(10)先祖指亚伯拉罕,其子以撒及孙子雅各,见《创世记》第十七至第二十七章。雅各及其岳父拉班之间的纠纷见《创世记》第二十八至第三十一章。

(11)这是预先规定的暗码。“小山谷”原文为“dell”,“d”与“l”为两个相间的字母。“狗爱”原文为“Dog Love”,其首字母为“d”与“l”,故作战军官认为该电文是可靠的。

(12)巴拉克拉瓦位于塞瓦斯托波尔东南部,在克里米亚战争中,是英国、法国、奥斯曼帝国和撒丁王国联军的补给港口。1854年10月25日,俄国军队发动攻击,英国将领卡迪根伯爵率领数百轻骑兵向俄军阵地冲锋,伤亡惨重。英国诗人丁尼生作《轻骑兵旅的进击》一诗歌颂之,这是该诗第二节中的两行。

第二十九章

一个犹太人的旅程

(摘自埃伦·杰斯特罗的手稿)

一九四二年六月四日,午夜

锡耶纳

我刚收听英国广播公司和柏林电台的广播,自己也不知道希望听到些什么,也许是想听到战局方面最后关头来个大转机,来证明我迟迟不做出孤注一掷的决定是有道理的。什么转机也没有。透过宣传的脂粉——德国人打扮得像一个婊子,英国人一副贵妇人的派头——只见战事的面貌依旧那样冷酷无情:德国和日本占着上风。

今天会见大主教时,我察觉出一丝微妙的变化。大主教大人有几分像农民,一张下颌宽厚的红脸,身子结实,谈吐朴实,但他富有教养,生性宽容。我喜欢他,并一向信任他。这次他不是在他那有护墙板的舒适的书房里,而是在冰冷的外面的大办公室里接待我。他坐在一张豪华的旧书桌后边。我走进去时,他没站起来,仅仅做了个手势要我就座。我会意了。我不再是一位著名的美国作家,他可以在我的别墅里不时享受一顿丰盛的晚餐和上等美酒,并参加妙趣横生、卖弄学问的谈话;我是一个祈求者。命运转变了,大主教也跟着变。

话说回来,他过问了那桩事。就意大利当局来说,眼下没什么直接的危害威胁着我们。在这方面他要我放心,他没听说什么新的把犹太人集中起来的方案。我们那受软禁的敌侨身份当然是异乎寻常的。他被告知,我们是享有特殊待遇的,等种种问题澄清了,将被释放去瑞士,所以也许并不存在躲藏的问题。

不过,如果的确存在这个问题的话,躲到乡下去未尝不是一个可行的办法,这他同意。可是,躲藏在锡耶纳四郊并不明智。关于那位著名的美国作家(1)被战车困住这一点,在锡耶纳已经成为家家闲谈的话题了,所以这一带不会有靠得住的避难所。

他曾谨慎地跟沃尔泰拉的主教谈起这问题,那是在西北五十英里光景一座有城墙的古城,在向下通往比萨的盘绕曲折的山路旁。很多年前,我观光过沃尔泰拉的埃特鲁里亚人的古迹。我在那里买的一只雪花石膏碗如今还搁在我的案头,供着玫瑰花。那是一座被时间遗忘的小城,居民是一些黝黑、俊俏、阴郁的人。大主教大人开玩笑说,他们说不定在血统上是埃特鲁里亚人,内心里却是异教徒。有几个被法西斯政府通缉的人躲藏在沃尔泰拉。如果情况变得不可收拾,他可以使我们同沃尔泰拉的主教取得联系,他会关怀我们的。不过,他认为我们应该保持镇静,等待有一天得到释放。他笑吟吟地站起来送我出去,就这样大大缩短了交谈的时间。

他竟和沃尔泰拉的主教谈起我们,使我感到震惊。我怎么能知道他是可靠的呢?尽管大主教和蔼可亲地要我安心,但他本人没向我们提供躲藏的地方。至于万一将来出现紧急情况,他仅仅给了一个承诺:从沃尔泰拉的主教,从一个与我素昧平生、不欠我任何恩情的人那里可以得到关怀。这个暧昧的前景使我考虑采用另一个办法。

[下面那段摘自《一个犹太人的旅程》中的引文,共计八页半手写的稿纸,在原稿上是一连串奇特的符号。在那些笔记本上,六月四日以后所写的部分中经常出现这种段落。下面这段英语文本清楚地提供了这种暗码的解答。]

我在这些记录中至今一直避免谈及另一个办法。一旦我这笔记本里包含了这种材料,它就成为一发定时炸弹。我不禁想起了莱奥纳多的倒写手迹。我决定用英语来阐明那些富于危险性的事情,不过是用意第绪语的字母来倒写,这在不懂个中秘密的人眼里,看起来就像母鸡的爪痕。这是一个临时性的保护措施,用来对付爱刺探的人的目光,或者意大利警方的突然袭击。办法很简单,但是在短期内,安全效果是可靠的。

当我着手写《一个犹太人的旅程》时,哪里想得到竟会采用间谍的伎俩!我的生命之烛即将燃尽,毕剥作响,回光返照,在我周围投下跳跃不停、令人注目的影子。然而,我打算从现在起把每桩发生的重大事件都记录下来。只消用一根火柴点上我壁炉里像火绒般干燥的劈柴,我就可以在几秒钟内使这部著作化为灰烬。

且来谈这另一个办法吧。

有个锡耶纳的医生对我们透露他是一个犹太人,并且是一个秘密的犹太复国主义者。他计划带着全家逃出意大利,巴望能到达巴勒斯坦;他相信所有的欧洲犹太人都注定要灭亡。组织那次“伊兹密尔”号航行的坚强的巴勒斯坦人阿夫兰·拉宾诺维茨一直跟此人保持着联系,他的出走计划如今已经安排妥当了。明天,他将拍一份肯定出发的电报给拉宾诺维茨。他们很乐意让我们也参加这次外逃计划,我必须在早上通知医生我们想不想一起走。

这个计划设想的逃亡路线是经过皮翁比诺、厄尔巴和科西嘉到达里斯本。它的关键又是一条土耳其船,这回是一条货船,它每两个月从伊斯坦布尔装一船土耳其烟草到里斯本。这种芳香的烟草对同盟国的战争事业来说是关系重大的,因此这条船得到英国的出入许可。船长深夜在科西嘉岛沿岸停下,收下黄金,让犹太人当偷渡乘客,借此发一笔财。到了里斯本,我们可以跟这些犹太复国主义朋友分手。他们指望好歹继续赶路到圣地去,我们呢,当然只消走进美国领事馆就行了。

医生并不忽视这方案中的种种危险,牵涉到意大利和法国的地下工作小组,拉宾诺维茨跟两方面都打交道。从锡耶纳乘长途汽车出发到里斯本的一个码头,一路上困难重重,整个计划简直没什么吸引人的地方。

然而,这是我们争取自由的最后机会了,否则我们只得在越来越黑暗的战争氛围中一筹莫展地等待。如果我相信真正有希望被释放去瑞士,那我会在这里熬到底。我那条原则——每逢举棋不定,就等待观望——在我过去的生活中对我帮助很大。可是,我开始看出,对一个在欧洲的犹太人来说,所有的原则全混乱了,罗盘的指针在激烈的磁暴中转个不停。即使没有那些不堪设想的广播来找我的麻烦,我也忍不住要逃跑。大主教对那些有关纳粹秘密屠杀犹太人的传说嗤之以鼻,表示不信。他说,反正意大利政府永远不会把犹太人移交给德国人,就像那些被占领的国家正在干的那样。他是这样想的。他稳坐在大主教管区的府第里,我的安全却是千钧一发。

只消盟军胜利在望,哪怕这胜利还只像从地平线下冒出的一线光芒,我也不愿离开。一个月前,这正是我下的决心。同盟国有大量的原料、工厂和人力资源,我无法想象德国和日本会一直打胜仗。相反,我相信托克维尔(2)的预见即将实现,由美国和俄国来平分世界。这两个大联邦,在勇猛善战然而日渐没落的不列颠帝国的协助下,会大张旗鼓地打进中欧,摧毁疯狂成性的希特勒暴政,不但解放那些沦陷的国家,也解放那些处在黑暗中的、被榨尽血汗的德国人。希特勒一完蛋,日本的日子就长不了啦。

可是,受到一次次冲击后,如今深印在我头脑里的是马其顿的例子。跟亚洲那些游牧部落相比,亚历山大的部队人数极少,但他的方阵打垮了一个个庞大的帝国,使整个已知的世界臣服于他那个小国。那个爱冒险的屠夫科尔特斯率领一小撮亡命之徒,掳掠、摧毁了蒙提祖马的帝国。(3)皮萨罗对伟大的印加文明干了同样的事情。(4)战争是靠意志、靠不怕死、靠杀人的本领取胜的,不是靠人数方面的优势,不管多么悬殊。

既然俄国的冬天使德国人停止在莫斯科的外围,人们期望它也许能一劳永逸地挫败“条顿人的狂热”。可是,这头怪物不过是倚着宝剑歇口气,准备再扑上前去。意大利报纸上刊出了塞瓦斯托波尔之围的令人胆战心惊的照片。大得吓人的大炮朝城市发射出同房子一样高大的炮弹。雨点般的炮弹和飞机扔的炸弹把塞瓦斯托波尔完全笼罩在烟雾中,像爆发中的火山。俄国人在哈尔科夫附近打了败仗后,那咧着嘴笑的侏儒戈培尔博士在宣布战果了:俘虏人数达到天文数字。公海上,希特勒的潜艇几乎完全切断了美国到欧洲的供应线,以至同盟国的报纸本身也在大惊小怪地嚷叫,承认被击沉的吨位达到几百万之多。在北非,英国人又在隆美尔的攻势下溃逃。

与此同时,日本在军事地位方面的形象越发高大,像从瓶子里冒出来屹立着的妖魔。日本简直把吉卜林笔下所写到的那些地方都攻占了:新加坡、缅甸、爪哇,眼下正在威胁印度!战败被俘的白种人的照片,看上去像是文明的末日。新加坡的意气消沉的英国俘虏蹲在地上,队伍一路伸出去,直到照相机无法聚焦的地方;而在菲律宾的棕榈成行的道路上,一行行胡子拉碴、衣衫褴褛、低垂着头的美国人,由瞪目怒视的黄皮肤矮子拿枪押着,从巴丹走向俘虏营。

修昔底德在基督诞生前几世纪就明明白白地写下了这种教训。民主制度最充分地满足人对自由的渴望,然而,由于纪律松弛、秩序混乱、贪图安逸,它一再向严峻刻苦、专心一志的专制主义屈服。

我也许正变得情绪低落,因为消息稀少和环境忧郁而变得闭塞。意大利战争时期那种令人恼火的寒酸的艰苦生活,加上粗劣的饮食,使人身心交瘁。自从美国记者们离开以来,我没尝到过像样的肉和酒,配给的蔬菜不是没长成的就是已经腐烂的,黏土般的面包卡住人的嗓子眼儿。然而,我相信我的思路还是清晰的。在我看来,设想在不久的将来同盟国会得胜是愚蠢的,不值一谈。战局不会这么容易地扭转过来,近在眼前的结果可能恰恰相反:苏联崩溃,英国人被赶出亚洲,美国人被赶出太平洋,被迫媾和,轴心国取得胜利。不然的话,前景只能是僵局。如果战争拖延得足够久,等轴心国掠夺到的金属、燃料和食品消耗殆尽,同盟国也许能通过曲折的道路获胜。然而,希特勒在一九四五年或一九四六年才垮台,帮不了娜塔丽、她的娃娃或我什么忙,我们可能等不到那么久就会死去。可这还不算,跟维尔纳·贝克迟早得摊牌,不可能推迟许多个月,更不用说几年了。

我不怕世界末日来临。德国和日本的军队不会在新英格兰和加利福尼亚登陆。海洋是辽阔的,而美国依旧人口众多和实力坚强,不过不会及时发挥自己的力量罢了。这些暴君一旦吞下了他们征服的地方,就会停下来消化,会有一段勉强的和平时期,也许一二十年吧。要是美国采用了类似维希的政体,那也许根本不会有第三次大战,而仅仅是一个由这些专制国家来逐渐吸干美国资源的长期过程。我只需要规划五年或至多十年的生活就够了。我死后,哪怕洪水滔天?(5)而我必须尽力搭救娜塔丽和路易斯。

决定权看来真的全在自己手里。娜塔丽简直瘫痪了。这个在战争爆发时冲到华沙去找她的情人、在战争期间在里斯本碰到另一个情人就当场嫁给他的淘气姑娘,已经做了母亲。这使她变了样儿。她说,她愿意让我来带头。如果说她甘心带着一个婴孩参加这次轻率的旅行,那只能是因为那个在“伊兹密尔”号上使她敬畏而又对她有吸引力的人——阿夫兰·拉宾诺维茨也同这件事有关。她那个在潜艇上服役的丈夫正远在半个地球外,如果他确实还活着的话。对拉宾诺维茨那样古怪成性而又难以捉摸的冒险家,她只可能有短暂的好感,但我庆幸有这一点儿精神上的信念来给她做依靠。

这么说,我们要动身上里斯本去啦。上帝保佑我们吧!但愿我同上帝的关系更密切才好。可是很糟糕,就和我同沃尔泰拉那位主教的关系一样,我不认识上帝,他也不欠我任何恩情。

万一情况糟得不能再糟,娜塔丽将会发现,我不完全是一个常犯错误的蠢货。像哈姆雷特一样,风从南方吹来的时候,我不会把一只鹰当作一只鹭鸶。(6)还有那些钻石呢。

* * *

(1)原文是意大利语。

(2)亚历克西·托克维尔(1805—1859),法国历史学家、政治学家,曾被政府派往美国考察,写成《论美国的民主制》两卷。

(3)1519—1521年,西班牙人科尔特斯征服在今墨西哥的阿兹特克人的帝国,其皇帝蒙提祖马被俘。

(4)1531—1533年,西班牙人皮萨罗征服在今秘鲁的印加帝国。至此,印第安人在美洲的两大文明都被白种殖民者毁灭。

(5)原文是法语,是法国国王路易十五所说。

(6)见《哈姆雷特》第二幕第二场,意谓在大多数情况下,他是头脑清醒,能分辨是非的。

第三十章

海军中将南云在战时拍的照片上是一个严肃的秃顶日本老绅士,穿着欧洲式中将制服——很厚的金色肩章、斜挂的绶带、一排排勋章——看上去穿得气都透不过来,一副拘束相。南云在军阶和成就方面都远远超过雷蒙德·斯普鲁恩斯。他没参加珊瑚海战役,这场混战是由一些次要人物弄糟的。他那支突击舰队从珍珠港直到印度洋的胜利战绩是没一点儿污点的。武士阶层出身,他是赫赫有名的驱逐舰和巡洋舰的专家,是世界上航空母舰作战方面的老资格大师。

从掩护了他一个星期的令人忧郁的雨和雾中驶出来,南云在拂晓发动了对中途岛的袭击,派出了每艘航空母舰上半数的战斗机、俯冲轰炸机和97型鱼雷轰炸机。最后这一种是两用飞机,装上了用来袭击陆上目标的杀伤炸弹。然后他命令四艘航空母舰上留下的一百零八架飞机在甲板上各就各位,随时准备袭击任何可能露面的敌方舰只,其中97型飞机像往常那样配备着鱼雷,俯冲轰炸机则配备着穿甲弹。但南云和他的参谋人员并不认为会和敌人遭遇,这不过是一个稳健的预防措施而已。

在即将起飞出击前,南云亲笔草拟了一份《情况估计》:

一、一旦中途岛登陆行动开始,敌方舰队就可能出动应战。

……

四、敌方尚未发觉我方计划,迄今尚未发现我特混舰队。

五、附近海域没有敌方特混舰队的任何踪迹。

六、因此我方有可能袭击中途岛,摧毁以陆地为基地的飞机,并支援登陆行动。然后我们能转过头来,迎击前来的敌特混舰队,并摧毁之。

七、敌方以陆地为基地的飞机可能发动的反攻,当然能被我截击机和高射炮火击退。

一份份司空见惯但使人振奋的捷报,由袭击中途岛的飞行员用无线电不断拍来。环礁派了一支庞大的战斗机队伍升上天空,但零式飞机把它们像刈草般击落,轰炸机则一无损失,把中途岛的两座小岛炸成一片焦土。飞机库、发电厂、营房一片火海,大炮寂静了,弹药和燃料库被炸得飞上天空,而整个驻军营地成为一片浓烟滚滚、流血遍野的场所。

有一点儿令人失望,跟偷袭珍珠港时不同,美国佬的飞机没在地面上受到突然袭击。它们事先接到警报,紧急起飞,不见了踪影,飞机库和跑道看上去都是空的。当然啦,这些飞机不久将不得不降落加油,这将是歼灭它们的好机会。因此,出击机群的指挥官通过无线电说:“有必要做第二次打击。”

这是当天的第一个意外障碍。中途岛的空中力量必须予以粉碎,否则登陆行动将拖长时间,增加伤亡。但是,如今分布在甲板上的飞机配备的是打击舰只的武器。97型飞机当然得调换武器,鱼雷对袭击陆上目标是不适用的。俯冲轰炸机上的穿甲弹也没有燃烧弹和杀伤炸弹那样合用。

南云和他的参谋人员正议论这个麻烦问题,空袭警报响了,驱逐舰喷出团团黑烟,作为发现敌机的信号。只见敌机低低地掠过浪峰,轰隆隆地直扑过来。错不了,正是蓝色的美国歼击机,机翼上漆着白色五角星。没有战斗机护航,敌机在高射炮和零式飞机的攻击下像中了枪的野禽般纷纷下坠。有几架着火坠落前发射了鱼雷,但这些武器在水中上下左右摆动,被风浪搞乱了走向,要不一碰水面就炸裂成碎片,没有一发击中目标或正常地运行。这幕可怜的景象显示出美国人的无能,是南云的战斗巡逻机群一次全面的辉煌胜利。有架飞机当着南云的面轰的一声坠落在“赤城”号飞行甲板上,打横里一个跟头翻下舰舷,一点儿没损伤这艘航空母舰。中将和他的参谋人员看到它的双引擎、燃烧着的蓝色机身上的白色五角星,以及座舱罩内那浑身鲜血的驾驶员,说不定已经死了。这架飞机很大,无法从航空母舰上起飞。这是一架B—26型中型轰炸机,只能来自中途岛。

对南云来说,事情就这样决定了,他不得不发动第二次打击。至于附近有没有敌方舰队的问题,侦察机一大早就上天了,报告说没发现什么情况。必须取消不切实际的预防措施。如今在甲板上的飞机将用来袭击中途岛,为了加快步伐,只需调换97型鱼雷轰炸机上的武器就行了。他那支分队的两艘大型航空母舰“赤城”号和“加贺”号,得赶紧把这繁重的任务完成。第二分队那两艘较小的航空母舰“飞龙”号和“苍龙”号上的97型飞机都飞到中途岛去了,它们的甲板上只有随时准备出发的战斗机和俯冲轰炸机,所以命令是下达给南云的那支分队的。升降机嗖嗖地上上下下,那些大型的97型飞机被送到下面的机库甲板上,顶呱呱的舱面人员拥来拥去地调换武器。

七点半,传来一条确实惊人的消息。重型巡洋舰“利根”号转达它的一架侦察机发来的消息:在东方两百英里光景的地方发现十艘“显然属于敌方”的舰只,正背对南云和环礁,朝东南方行驶。电文对航空母舰只字未提。两百英里外的水面舰只如今已援救不了中途岛,一旦环礁上的空军被消灭,这些舰只可逐个加以解决。可是,最要紧的事得最先干,给97型飞机换上用作攻击陆上目标的炸弹的工作飞速地进行着。

接着,不知是南云还是哪一位参谋再仔细一想,不由得吃了一惊。敌人的航向朝东南——这航向是迎着风的,会不会那架水上飞机的驾驶员看见了航空母舰,却由于愚蠢而没识别出来?

命令各航空母舰:“暂停重装炸弹!97型轰炸机上的鱼雷不要卸下!”

命令水上飞机:“查明舰种,保持联系。”

因此,由于战争中的偶然因素,由于一架行将报废的巡洋舰载侦察机上一个年轻驾驶员的难以捉摸的行动,整个庞大的日本军事行动就此停顿了。有一半97型飞机已经装好了炸弹,重新在飞行甲板上就位,其余的依旧装着鱼雷在下面。这时又响起了空袭警报,驱逐舰喷出团团黑烟,只见天空中的小点逐渐变大,变成一架架道格拉斯俯冲轰炸机,它们从中途岛的方向飞来——又没战斗机护航——而且违反美国俯冲轰炸机惯常的战术,角度小得出奇。

这些飞机实际上是由最后关头增援中途岛的海军陆战队的生手驾驶着第一次飞上天的,而他们的司令官要试一试滑翔轰炸。接着是第二场大屠杀:在日本舱面水兵和炮手们的一片欢呼声中,零式飞机把这些蓝色飞机一架架击落,它们爆裂成团团烈火,像一朵朵漂亮的玫瑰花,冒着浓烟,划出弧线扎进海去。一发炸弹也没击中目标。

在这第二次没有战斗机护航的空袭中,美国驾驶员的生命被这样残酷地糟蹋,也许使南云感到吃惊。一个软弱而腐化的民主国家会这样做,真出人意料。话说回来,零式飞机可能已经把中途岛原来的战斗机全部击落了。有一点是非常突出的:天空在今天是属于他的。美国人尽管勇敢,还是被击败了。

这时候,远方水上飞机上那个糊涂蛋搭腔了:敌舰有五艘巡洋舰和五艘驱逐舰。好啊!没有航空母舰!可以继续调换97型飞机上的武器啦。可是,空袭警报又响了,这一次是一个编队的巨大的陆上基地飞机隆隆地从高高的上空飞来,看外形是B—17型,即令人害怕的“空中堡垒”。小小的中途岛像个狰狞的魔影,说来也怪,竟被安排来做空战的场所!然而,这批怪物的高空水平轰炸,究竟能拿行驶中的舰只怎么样呢?这些大型轰炸机在两万英尺的高空逼近,那个在和平时期长期争执不下的问题(1)面临考验了。

它们没有战斗机护航,它们有惊人的固定的机枪座舱,用不着护航。零式飞机并不飞上高空去跟它们较量。四艘航空母舰笨重地散开,这时,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黑色的重磅炸弹阵雨般落在两艘较小的航空母舰“苍龙”号和“飞龙”号上。爆炸激起的深色水柱一再把它们吞没。巨型飞机在高空中隆隆地飞走了,溅起的水花平静了,但见这两艘母舰完好无缺地驶出烟雾,驶到阳光下!

歼灭了两批低空的轰炸机群,加上这次防御战取得了历史性的胜利,南云扬扬自得。然而,中途岛上显然还密布着轰炸机。第二次打击是绝对必要的。他把97型飞机装上炸弹,做得很对,如今必须加速进行这项工作。

他还来不及采取行动,四桩突然事件几乎同时发生,使这位老英雄再度慌了手脚。

在作战行动中,南云周围总是一片惊人的喧嚣:当当当的升降机警铃声啦,飞行甲板上扩音器的号叫啦,引擎发动时的轰鸣啦,收音机中的唠叨声啦,旗舰舰桥上信号兵的叫嚷声啦。多年的习惯使他能丝毫不受这片熟悉的喧闹声干扰,但是如今像洪水般涌到他头上来的一连串危急情况和混乱现象是前所未有的。他不得不匆忙而没有把握地在急风暴雨般的一片喧闹、惊恐、混乱、烦恼和相互矛盾的建议声中一次次地做出决定——有些决定关系到他祖国的前途,甚至世界大局的前途。一位高级司令官所以活着,就是为了这种时刻,他开始用老战士的沉着心情来应付这场风暴。

首先,又有一批轰炸机从云端俯冲下来。

其次,正当响起警报,甲板上剩下的战斗机都紧急起飞去支援战斗巡逻机群时,一个脸带伤疤的军官给南云送来“利根”号上的飞机驾驶员发来的补充报告:敌舰队似乎有一艘航空母舰殿后。

第三,正当南云在仔细考虑这惊人的消息时,整个特混舰队突然传遍一个不同的报警信号:“潜艇!”

第四,恰恰在这关头,他自己的第一批出击的飞机开始从中途岛返航,出现在视线内,燃料快用完了,有几架被击伤,遭了难,要求在拥挤的母舰甲板上降落。

南云发现自己走投无路了。对中途岛进行第二次打击吧?不,眼前可不行,在航程内有艘满载着精锐的驾驶员的敌方航空母舰哪!他那两个战斗任务的次序一下子被颠倒过来了。他不再打算去袭击环礁了,他自己正受到以陆地为基地的轰炸机和航空母舰舰载飞机夹击的威胁。首要的任务是,他必须干掉这艘航空母舰。

那场空袭不过是有几架老式的侦察轰炸机来俯冲骚扰屏护舰队中的一艘战列舰,在零式飞机的拦击下,它们就飞进薄云逃走了。驱逐舰纷纷驶往据说发现潜艇的地点,结果什么也没找到。现在该怎么办呢?明摆着的措施是立刻进击那艘航空母舰:掉头迎风,命令“苍龙”号和“飞龙”号让所有就位准备出击的飞机起飞,并把挤在他自己舰上甲板上的97型飞机派出去。当然啦,这些飞机如今都装着炸弹,不是鱼雷——装着鱼雷的在下面——然而有炸弹总比没有炸弹好些。这样可以腾出甲板来回收第一批出击的飞机,同时紧紧追击敌人。

可是,对南云这支大舰队来说,这一手未免太软弱了!只使出他力量的一小部分,没有鱼雷做打击,没有战斗机护航,因为战斗机大多数在空中,燃料快耗尽了。整个早晨,南云一直看着没有护航的敌方轰炸机被歼灭。那么,那条关于战争的基本原则——集中兵力,又怎么说呢?

因此,他大可以保持平心静气,召集一些头脑冷静、手脚麻利的人手;把飞机都送下去,清出所有的甲板,包括“苍龙”号和“飞龙”号;回收从中途岛返航的全部飞机,以及所有的战斗巡逻机;给所有的飞机加油添弹,同时以最高速率进逼敌人;然后遵照军事原则所规定的协同进攻的方式,集中全部空中力量去打击敌人。

这当然需要时间,也许要多达一小时吧。航空母舰对抗战中,拖延带来风险。

南云中将在旗舰舰桥上被他那些脸色焦急的参谋人员包围着,再三权衡着这个非同小可的抉择。这时候,特混舰队上依然处处响起高射炮声,舰只在平静得出奇的蔚蓝色海面上向一边倾侧、拐弯,划出一道道错综复杂的白色交叉尾迹;从中途岛返航的飞机从低空轧轧地飞来,绕着“赤城”号一圈又一圈地飞行,零式飞机把最后的那些敌方慢速轰炸机驱走。他的周围掀起一艘航空母舰在战斗中的千百种响声。就在这生死关头,南云从他的下属——“苍龙”号和“飞龙”号那支分队的司令官那里收到一份电讯:

急件。可取办法为立即投入攻击机群。

说不定那位把电讯递给南云的军官不敢正眼望他的脸。在世界上任何海军中,下属在激战中拍发这样的电讯会被看作侮辱行为。在日本帝国舰队中,这是自杀性的胆大妄为。这个山口,被看作除山本以外海军中最卓越的军官,他是注定要继任山本的。他当然明白自己这一行动的严重性,他显然认为,战役的胜负可能取决于这一刹那,因此拿自己的前程做牺牲也在所不惜。

上了年纪的人是不能被这样推着上阵的。南云马上干出截然相反的事来:他命令把所有的飞机——包括山口手下的飞机——送下去,并指示整个特混舰队回收飞机。事情就这样定局了,将做一次全面的协同进攻。

这时,他第一次打破了无线电禁令,报告那个带着主力舰队的七艘战列舰和一艘航空母舰在三百英里外闲荡的山本元帅,他正出发去歼灭一支由一艘航空母舰、五艘巡洋舰和五艘驱逐舰组成的敌方舰队。从广岛湾出发以来,直到这时,已经过了漫长的十天,这个总司令对他进攻计划的执行情况始终全不知晓。

因此,97型飞机又被推到升降机上,它们又下降到机库甲板上,换装武器的工作又开始了。起先是用炸弹来替代鱼雷,现在是用鱼雷来换下炸弹,而这些飞机始终没离舰起飞。扩音器里号叫着旗舰舰桥上播发的训令,在这些训令的驱使下,有些日本兵一边干着装弹手的繁重活儿,一边可能禁不住咕哝着埋怨“上边那帮白痴”。不过,即使这样,他们也一定还是心平气和的。这些水兵亲眼看到美国俯冲轰炸机在空中迸裂,朝海里直掉,燃烧着下坠,像流星般划出一条线,一批批地被歼。他们看到B—17型轰炸机为了使零式飞机无法对付,胆怯地飞在高空,扔下大炸弹,一点儿也没造成损害;还看到不中用的美国鱼雷歪歪斜斜地前进,迸裂开来。他们听到上空传来从中途岛胜利归来的第一批出击的飞机轰隆隆的声音。一场比偷袭珍珠港更辉煌的胜仗就在眼前啦!这些打着赤膊、汗流如注的苦干着的小伙子,一边把一千七百磅重的炸弹杂乱无章地卸在甲板上,并且发狂似的安上重磅鱼雷,一边毫无疑问地会这样想。

不到一小时,四艘航空母舰上的人员回收了所有的飞机,给它们再装上武器,灌满了燃料,安在飞行甲板的规定位置上,准备起飞。南云无疑对这出色的成绩、对自己那绝不仓促行事的坚决打算感到满意,他朝东北方向飞驶,为了摆脱中途岛上的轰炸机的骚扰,为了去打击那艘美国航空母舰。

这时,太阳升起已经快四个半小时了。

“企业”号上那些没有护航的俯冲轰炸机,飞到参谋部导航人员预测会与敌人遭遇的地点,一看四面八方五十英里以内什么都没有,只有云影斑驳的洋面。他们继续朝西进发。华伦飞机的油表指针在半满的标志下面颤动着。他计算了一下,如果二十分钟内就折回,他们也许能赶回“企业”号,因为这艘母舰也在稳步前进,缩短双方间的距离。但是,带着满满的炸弹架回去怎么行啊!多少年来,他幻想着在实战中朝一艘敌人的航空母舰俯冲,如今眼看快实现啦!从斯普鲁恩斯少将到麦克拉斯基中校那些负责人中,有谁知道自己究竟在搞什么名堂吗?这种冒冒失失地穿过云端的“轻骑兵旅的进击”,可不是日本野蛮职业军人作风的对手啊。他能不掉在水里,再看到“企业”号吗?

一个庞大的俯冲轰炸机编队排成井井有条的梯队队形,满载着炸弹出击,从空中呼啸而下,可是没有目标,只有一片水——这好像真是一个又可怜又笨拙的圈套。敌人已经调到后方和东北方去了,这一点华伦是拿得稳的。布朗宁的参谋部导航人员准是以为日本人会继续以全速向环礁进逼,但是为了避免挨中途岛来的轰炸机的袭击,也许也为了打发自己的飞机起飞,他们显然放慢了速度。他受到不准用无线电通话的限制,怎样把这一点通知麦克拉斯基呢?此人这时正在前面几百码外的上空,驾机率领这批密集的蓝色轰炸机。华伦有资格这样做吗?再说,这位大队长到底会不会听他的?

他冲动地把沾有一条条油迹的座舱罩朝后推开,稀薄而凛冽的空气把闷热的座舱里的香烟烟雾和隔宿的机油气味吹掉了。他呼吸困难,如同在高山顶上一般,但是他不想使用氧气;湿漉漉的面罩令人难受,他呢,情愿抽烟。燃料用尽的问题并不让他太担心。那回轰炸马库斯岛回来,被打坏的发动机停了,只得被迫降落,砰地撞击在浪花四溅的大浪上,如同在陆地上坠毁一般。可是,他和他那后座机枪手——科尼特的前任,从下沉的轰炸机里取出了救生筏,吃吃巧克力,谈谈说说,漂流了六个小时,才被一艘驱逐舰救起。水面迫降虽然不愉快,却是一种容易掌握的手段。

两支俯冲轰炸机中队就这样白白转悠着,使他怒火中烧。他冷漠无情地希望“大黄蜂”号和“约克敦”号上的飞机,或者吉恩·林赛的鱼雷轰炸机中队会发现该死的日本鬼子,给他们一些厉害看;或者希望麦克拉斯基不再把三十三架(2)无畏式飞机抛弃不管,而是转向东北,或者拐回去,装满汽油后再来。

在这关头,韦德·麦克拉斯基当真下令转向东北了。

华伦无法知道——对他来说倒也是好事——这次美国的整个出击正沦为一出糟糕透顶的滑稽戏。

日本人这次对中途岛的进攻,由四艘航空母舰上的一百零八架飞机——战斗机、俯冲轰炸机、97型飞机——合并起来,作为一支攻击大队一起出击,按部就班地完成了战斗任务,排着整齐的队形返航。但美国在这次出击中,每艘航空母舰在不同的时间断断续续地派出自己的飞机,速度较慢的鱼雷轰炸机大队不久就跟战斗机和俯冲轰炸机失去了联系。没有一个美国驾驶员知道除他自己的中队以外,其他中队在干些什么,更不用说日本人在哪里了。简直不可能再有比这更无组织的情况了。

“大黄蜂”号上的俯冲轰炸机和战斗机全然空忙了一阵,已经退出了战斗。飞到那一无所有的截击地点,他们的大队长下令朝南拐弯指向环礁,这样就背离了南云的舰队。这大队跟着就散了摊儿,有几架直飞中途岛去加油,其余的折回“大黄蜂”号,后者中的大多数将因发动机没油而溅落在海面上。

当麦克拉斯基率领的“企业”号上那两支中队冒冒失失地朝西进发时,“约克敦”号上的飞机终于起飞了,那时九点已过了好久——不过它只派出了一半飞机。弗莱彻少将保存了另一半以防万一。南云的几艘航空母舰这时正朝北破浪前进,他那支完好无缺的空中部队加了油,重新配备了武器,一百零二架飞机准备在十点半起飞,进行一次全面的协同进攻。

这场几乎快打完的牌局中只剩下一个不可捉摸的因素,就好像是一张“百搭”:那三支速度较慢的美国鱼雷轰炸机中队。它们在彼此看不见的情况下,无计划地随意行动,每支鱼雷轰炸机中队都一点儿不知道另一支在哪儿。这些脆弱而过时的飞机的指挥官,名叫沃尔德伦、林赛和梅西,是三头顽强的迷路的牛,在各自为自己领航。发现日本人的正是他们。

“十五架鱼雷轰炸机,方位130!”

南云和他的参谋人员并不觉得意外,尽管没有战斗机护航——又是这样——这一点准使他们震惊。这方位说明这些飞机正是从南云在迫近而企图歼灭的那艘航空母舰上飞来的。十五架飞机,一支中队。美国佬的航空母舰当然企图先下手啦。但这位中将自以为在舰只和飞机方面拥有四比一的优势,并不担心,他哪里知道他正在驶近三艘航空母舰呢。“利根”号巡洋舰上那个水上飞机驾驶员始终没报告还有另外两艘。

冥冥中令人啼笑皆非地安排了这个侦察机驾驶员,他起飞迟了半个小时,因此他那关键性的发现也相应地推迟了。他起初看见了一艘航空母舰没认出来,此后也没提起那另外的航空母舰。做出了这番拙劣的表演,他在历史中消失了。像咬死克娄巴特拉的那条毒蛇(3),他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物,但一个帝国的命运在短时期内竟令人悲痛地取决于他。

这十五架朝南云扑来的飞机是“大黄蜂”号上的第八鱼雷轰炸机中队。中队长约翰·沃尔德伦是一个性情暴躁、意志坚强的飞行员,根据要求,他率领他的部下穿过一层高射炮弹片和烟雾的厚幕,以及零式飞机的密集进攻,笔直地以慢速度飞来。我们无法记下他当时的心情,因为他是第一批阵亡者之一。沃尔德伦的这些飞机企图展开队形,朝这两艘航空母舰的头部袭击,却一架接一架地着火,迸裂开来,掉在海里。只有几架来得及发射鱼雷,发出鱼雷的也没造成什么损伤,因为没一发命中。几分钟之内就结束了战斗,日本人又一次大获全胜。

就在第十五架飞机在“赤城”号舰艏附近猛地燃烧起来,冒着浓烟扎进蓝色海水的当口儿,从一艘护卫舰上传来一个刺耳的警报,使旗舰舰桥上的人个个不知所措:“十四架鱼雷轰炸机来犯!”

又来十四架?难道正像某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古老传说中那样,死人从海里爬起来,乘上被打烂的飞机为他们的祖国继续作战吗?日本人的头脑是富于诗情的,这种想法很可能在南云的头脑里闪现过,但实际情况是相当清楚而令人震惊的。美国的每艘航空母舰上只有一支鱼雷轰炸机中队,这就是说至少还有另外一艘航空母舰前来对付他。“利根”号上那架可恶的水上飞机的报告当然是一文不值。可能还有四艘航空母舰,或者七艘呢,谁说得准那些诡计多端的美国人在搞什么鬼名堂?日本的情报工作彻头彻尾地失败了。就像南云一度偷偷地袭击珍珠港一样,敌人难道不能把几艘新的航空母舰偷偷地开进太平洋吗?

“加速一切准备工作,立刻起飞!”

这道匆忙地下达的放弃协同进攻的命令,发到了四艘航空母舰上。空袭警报响起来,屏护舰队的高射炮嗵嗵嗵地吐出一团团浓浓的黑烟,航空母舰打破了队形躲避来犯的飞机,零式飞机本在慢腾腾地爬升到战斗巡逻的高度,这时改为朝这又一批没有护航的飞机俯冲。这是“企业”号上吉恩·林赛的中队。当麦克拉斯基朝西搜索前进时,这位脸有伤疤、身体不适的中队长率领他的部下径直奔向敌人。十架飞机被击落,林赛的也在内。四架避开了刽子手,发射出鱼雷,掉头飞返航空母舰。即使有哪枚鱼雷击中,也没爆炸。

又是一次大捷!但是,这支航空母舰突击队的阵势完全给打乱啦。规避动作使“飞龙”号开到了远远的北方,几乎看不见了;“赤城”号、“加贺”号和“苍龙”号从西到东排成了一线。屏护的舰只被打散了,从天边到天边,冒着烟,一道道又长又弯的尾迹互相交叉。水兵和军官们在航空母舰的飞行甲板上保持着旺盛的斗志在继续操作。他们刚才为中途岛过来的几十架轰炸机焚烧着坠落而欢欣鼓舞,如今又有两批美国佬的鱼雷轰炸机被零式飞机击成齑粉!四块飞行甲板上尽是飞机,一架都还不能马上起飞,但已经全都加好油,装好炸弹,而甲板上遍地都是杂乱无章的加油管、炸弹和鱼雷,水兵们兴高采烈地淌着汗水在清理,这样飞机才能陡直地升空去杀敌。

华伦·亨利曾把“企业”号看作一个八百英尺长、满载着炸药和人的铁蛋壳,这儿正有四个这种铁蛋壳。更贴切地说,四个庞大的水上燃料弹药库,没有遮盖,擦根火柴就能点上。

“敌方鱼雷轰炸机,方位095!”

隔了短短的一段静寂,传来这第三份警报。零式飞机正朝预定的位置直飞,从那里可以从高空击退俯冲轰炸机,或者再击落一些在较低空飞掠的鱼雷轰炸机,反正不管哪一个先来都行。四艘航空母舰正掉头迎风,准备弹射飞机,可是现在又得迂回前进,躲避空袭。所有的眼睛都注视着低飞来袭的敌机,以及自己的战斗巡逻机群,它们一阵风似的俯冲下来,想再来一场泥鸽(4)射击。“约克敦”号上的十二架飞机轧轧地飞来。他们确实有几架护航战斗机不顾死活地在上空躲躲闪闪地飞行,但是也帮不了什么忙。十架被击落了,两架徒劳地丢下了鱼雷后逃生了。三支鱼雷轰炸机中队如今都被歼灭了,而南云的航空母舰突击队完好无恙。这时是十点二十分。

“起飞出击!”

命令传遍整个舰队,第一批护航战斗机从“赤城”号甲板上腾空而起。

就在这当口儿,有个参谋发出一声惊叫,几乎听不出是他的声音了。这声惊叫也许一直在南云耳中震响,直到两年后在塞班岛受到雷蒙德·斯普鲁恩斯指挥的另一支特混舰队袭击而阵亡时为止:

“俯冲轰炸机!”

深蓝色的飞机排成倾斜的两行,顶端伸进高空的云层,朝旗舰和“加贺”号直冲而下,没有受到一架战斗机的阻截。零式飞机都在接近水面的低空,它们在那里击落了许多鱼雷轰炸机,正在继续搜索。在较远的地方,有个监视哨兵指着东方,只听得传来一声叫喊:“俯冲轰炸机!”只见另一行深蓝色飞机,一条虚线,正朝“苍龙”号流矢般直扎。

这是一次完美的协同进攻,时间精确得简直一秒不差。这是一桩异乎寻常的偶然事件。

韦德·麦克拉斯基发现了一艘孤零零的日本驱逐舰在朝北进发。他猜想,它准是执行了什么任务返回,要是这样,它正在海面上划出一个长长的指向南云的白色箭头。他直截了当而机敏地做出决定:掉头跟踪这个箭头。

与此同时,沃尔德伦、林赛和梅西的鱼雷轰炸机中队侥幸地一个接一个发动袭击。差不多就在下一刻,麦克拉斯基侥幸地发现了这支突击舰队。整整迟了一个小时起飞的“约克敦”号上的俯冲轰炸机侥幸地同时到达。

在有计划的协同进攻中,俯冲轰炸机是用来牵制敌方的战斗机的,这样可给脆弱的鱼雷轰炸机以进逼敌人的机会。相反,这一回是鱼雷轰炸机把零式飞机拉到了低空,给俯冲轰炸机扫清了高空。这些鱼雷轰炸机中队心甘情愿在力量悬殊、毫无希望的情况下投入战斗,这不是侥幸,恰恰是在战斗中的美利坚合众国的化身。正是这额外的一点儿军人精神,在决定性的几分钟内使历史的天平倒向一边。

只要人们仍然打算用屠杀青年人的办法来决定历史的转折——即使在美好的将来,这种用人做献祭的方式,跟古代那种出于迷信的但也不见得更可怕的献祭方式一样,被废除了——这三支美国鱼雷轰炸机中队就不会被人遗忘。古代的北欧英雄史诗会在叙述中列举英勇战斗的人们的姓名和诞生地,这本传奇小说也来遵照这个传统办事吧。下面是这三支中队的年轻人的名单,他们的名字是从一份已经快湮灭的案卷中找到的。

美国军舰“约克敦”号

第三鱼雷轰炸机中队阵亡人员名单

生还人员名单

美国军舰“企业”号

第六鱼雷轰炸机中队阵亡人员名单

生还人员名单

美国军舰“大黄蜂”号

第八鱼雷轰炸机中队阵亡人员名单

生还人员名单

小乔治·H.盖伊

得克萨斯州休斯敦

华伦·亨利当然对这个战术上的奇迹一点儿也不知道。

紧闭在座舱里,由于禁止用无线电通话而同外界隔绝,他被卡在这蓝色轰炸机的队列里,在越来越厚的云层上面轰隆隆地穿过天空,只知道麦克拉斯基——出于某种值得庆幸的原因吧——终于下令转向东北了。而无线电禁令呢,也有一两次被一段声音微弱的飞机上播发的片断打破了,这说明准是有人发现了日本人。跟着是一艘军舰上的大功率无线电广播,没错,正是迈尔斯·布朗宁那激动的声音,他正粗声大气地叫着:“进攻!我再说一遍,进攻!”

接着,两个多小时以来第一回,华伦听到麦克拉斯基的男中音,冷静、清晰,微带嘲讽味,是年轻的职业军人在叫激动、唠叨的老派人保持镇静:“照办,只等我发现这帮狗杂种。”他心里顿时涌起一阵对麦克拉斯基的热烈信任。只过了几分钟,透过云层中的空隙,只见日本舰队陡然出现在眼前,一大片舰只,从天边展开到天边,令人瞠目结舌。

看上去真像太平洋舰队的一次大规模作战演习,这是华伦最初的印象,而对它们进行俯冲轰炸简直等于大屠杀。麦克拉斯基低沉地下令开始下降到进攻的高度。轰炸机大队朝耀眼的白云直沉,穿过上层白云,只见在一缕缕低空的云絮下,整个敌方舰队一览无余地展现在眼前。

舰队的队形一片混乱。长长的航迹在海面上打弯,纵横交叉,像小孩子用指头在蓝底上画的白道道。屏护舰只阵势凌乱,有的朝这边驶,有的朝那边开。整个场景上空飘浮着一团团高射炮的黑烟,像蒲公英的绒冠;处处地方,炮口闪着淡黄色的火光。华伦第一眼只看到一艘航空母舰,可眼前正有三艘几乎排成一个纵阵,全都迎风行驶着,冒着黑烟,长长的白色航迹笔直地拖在后边。而在远远的北方有另一艘大船,有一簇舰只护卫着,也许就是那第四艘航空母舰吧。

一大群微小的飞机掠过浪峰,在舰只之间冲刺。华伦看到有一架尾巴上冒着烟,另一架突然着火焚烧。下面已经在进行某种战斗,可是敌人的战斗巡逻机群在哪儿啊?天上空得出奇。麦克拉斯基已经在下进攻令啦!一支中队对付一艘航空母舰,第六侦察机中队对付殿后的那艘航空母舰,第六轰炸机中队对付第二艘,眼前且放过那第三艘。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麦克拉斯基已经机头朝下开始俯冲了,而华伦的中队长紧跟在他后边。

从这时起,无非是熟悉的那一套,简直等于中队轰炸练习,俯冲轰炸的那套基本功。唯一的不同——在这最后关头,一手搭在俯冲的闸把上,他开始感到一辈子从没这样心情舒畅过——眼前唯一的不同在于远在下面一万五千英尺外的海面上,他得击中的长方形物体不是靶排,而是一艘航空母舰!这使得投弹分外容易,飞行甲板的面积是一条靶排的一百倍。他曾不止一次地用假炸弹击破靶排的边缘哪。

可是,战斗巡逻机群在哪儿呀?因为他们自己没有护航,他一直担心的就是这一点。这件事到现在为止真容易得令人难以相信。他老是扭回头去望望有没有零式飞机从云端猛扑下来,一点儿踪影也没有。麦克拉斯基和最前面那几架轰炸机已经一架接着一架,摇摇晃晃,一路陡峭地冲到下面老远的空中,竟连高射炮火也没有挨到。华伦曾时常想象、憧憬轰炸航空母舰的情景,但是从来没想到竟是这样走过场的事。

他兴高采烈地朝对讲机里说:“我看,我们动手吧,科尼特。全准备好了?”

“是,亨利先生。”干巴巴地拖长了音调,“嘿,零式飞机到底在哪儿,亨利先生?”

“我哪知道,你有意见吗?”

“没有,亨利先生!把蛋下个准,长官。”

“试试看嘛。我们把右舷朝着阳光,他们很可能从那边出现。”

“行,亨利先生。我把眼睛擦得亮亮的,祝你走运。”

华伦扳扳操纵俯冲襟翼的手把,沿着两翼的有孔金属襟翼张开了,构成V字形(5)。飞机好像失灵似的慢下来,航空母舰转到机身的一边,被机翼遮住,看不见了。机首往上抬,飞机一阵颤动,简直像是活的,在给人提警告。华伦把身子朝前一冲,头晕目眩地把机首冲着下面极远极远的海面,像滑行铁道上的游玩车般朝下直扎,然后挺直了身子。

天哪,航空母舰就在他的望远瞄准镜内,正在那颗颤动着的小珠上方。但愿他们下冲到比较温暖的空气里时,瞄准镜不致被水汽弄模糊才好!透过油污的座舱罩,能见度不会太高。

真是一次十全十美的俯冲。危险始终在于俯冲冲过了头,来个倒栽葱,那时再要控制简直就不可能了。但他正以非常完美的角度冲向这艘航空母舰,大概六十五度或七十度,几乎正对着舰尾,略微偏左,恰到好处。他这会儿已不坐在座位上,而是脸朝下紧贴在安全带上,纯然是俯冲时的感觉。他一向认为这正像从高台上跳水,同样的脑袋朝下栽的感觉,同样的肠子和睾丸间令人难受的感觉,这是难以消除的。下冲的路程很长,几乎整整一分钟,他有出色的操纵装置来校正侧滑或摇晃,但这次俯冲进行得很顺利。他死劲儿地踩住一个脚蹬来抵消这架SBD型飞机经常偏航的倾向,只听得减速的引擎呜呜地响,增加阻力的副翼被气流震撼得呼呼地叫。他们正欢快地朝下飞掠,而那飞行甲板就在他的一点儿没被弄模糊的小透镜内,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楚。硬木甲板在阳光里显出一片明亮的黄色,岛形上层建筑前面那块白色长方形中央有个显眼的红色大圆球,甲板后部杂乱无章地停满了飞机,细小的日本人像昆虫般在飞机周围奔忙。他的高度计指针在朝反方向转,他感到耳朵受压,飞机里热起来了。

他突然看见一发差一点儿命中的炸弹在岛形上层建筑边激起的一大片白色水花,接着是一片火红,一声大爆炸,把那肉丸似的红球四周的白漆掀个精光,猛地腾起一片黑烟。原来有发炸弹命中啦!他看见两架轰炸机陡直升上天空。他两耳痛得要命,他咽了一口口水,耳朵又感到受压。这艘航空母舰眼前正处在困境中,再好好送它一发炸弹就当真能使它报销。华伦在五千英尺的高空,条例上规定在三千英尺左右的上空投弹,但他打算至少下降到两千五百英尺。高高兴兴地控制着一切,注视着仪表刻度盘,注视着几乎就在他正下面的飞快增大的甲板,他打起精神,准备在临阵的一刹那当机立断。他打算把炸弹砰地扔在他瞄准镜中停着的那些飞机中间,不过,如果这艘母舰再先挨一发别人投的炸弹的话,他就不必用一发宝贵的半吨重的炸弹来再给它以重创,就还来得及掉转方向,去袭击远在前方的那第三艘航空母舰。

可是,眼前在望远瞄准镜中正朝他迎面拥来的这些凌乱地挤在一起的飞机,清晰得连机身上的白色号码都看得清,还有那些微小的日本人看见他迎面冲下来,四散奔逃,打着手势,这些是多出色的轰炸目标啊!至今尚未挨到别的炸弹,那么由他来吧。这会儿,他的心怦怦地跳,嘴里发干,耳朵好像快要爆裂开来。他使劲一拉投弹器,随着炸弹离机下坠,他感到机身一震,顿时轻起来。为了保证不把炸弹投偏,他没有忘记继续朝前直飞,然后爬升。

他身子朝后倒在座位上,头脑发晕,肚子好像啪地紧贴在脊骨上,眼前一片灰雾忽现忽隐。他把机尾一甩,朝后一望……乖乖,我的天!

一片白热的火焰从这些飞机中间升起,冒着滚滚黑烟。就在他望着的当口儿,火势蔓延开去,沿着甲板一路爆炸,向上直冒,一片美丽的颜色,红、黄、紫、粉红,还有五光十色的烟柱直冲云霄。仅仅一两秒钟,多大的变化啊!碎片朝四面八方飞迸,飞机的碎片、甲板的碎片,整个人体像被抛起的布娃娃般在空中翻跟头。多么可怕、多么令人难以相信的壮丽景象啊!这一大片充满疯狂的大屠杀的地方,烈火和浓烟轰隆隆地朝天上直冲,朝舰艉涌去,因为这艘被击伤的航空母舰依旧在以全速迎风前进。

“亨利先生,有架零式在大约一千英尺的空中,角度八点(6)。”对讲机里传来科尼特的声音,“它正朝我们冲来。”

“明白。”华伦把机头朝下,朝水面俯冲,拼命地躲闪、偏航。海面涌起一排排浪峰,又长又白。他穿过像雹子般打在他座舱罩上的浪花一路猛冲,捉摸不定地闪避着。这架SBD—3型飞机能始终灵敏地适应这样颠来倒去的飞行,使他感到庆幸。这是按规范办事:紧贴水面,让那个日本人打不中,诱使他扎进海里。科尼特的机枪嗒嗒嗒地怒吼起来,飞机震得华伦牙齿咯咯响。他看到机首前方几码外的水面被子弹溅起一行水花,抬眼一望,只见那架零式正朝他俯冲下来,喷射着黄色的火焰和白烟。在珍珠港上空把他击落的那架战斗机漆的是和平时期的银色,这架是肮脏的斑斑驳驳的棕绿两色,但机翼上那些红色大圆点是完全相同的。零式飞机直冲到水平面才爬升,消失在一片高射炮烟雾中。我的天,这些该死的玩意儿操纵起来可灵活哪。

华伦在飞行中打眼角瞥见了一幕悲惨的景象——一片上有一颗白色五角星的蓝色机翼突出在水面上,就只剩下一片机翼。它消失了。接着,一艘巨大的灰色军舰出现在他的风挡玻璃前,但见有四十道黄色光芒在朝他闪烁,准是一艘战列舰或重巡洋舰。高射炮弹在他周围砰砰地爆裂,冒出团团黑烟,震撼、冲击着他的飞机。几秒钟工夫,军舰横在他的正对面,拦住了他的去路,一大堵灰色的钢墙。华伦拼命把这无畏式飞机拉起,于是它越过前甲板蹿上天空,飞得比那弯曲的塔式桅杆低得多,差一点儿碰上前炮塔上那几根灰色的长炮筒。

他如今总算飞越屏护舰队啦!但愿好运能维持下去,能把正从背后朝他周围水面上撒弹片的高射炮群抛在后面——

“亨利先生,那狗杂种又来了,他一路盯着我们不放哪。”

“明白。”

华伦又想用那一套东躲西避的办法,放大胆子尽量紧贴水面飞行,可是飞机如今驾驶起来不灵活了。零式飞机发射出的红色曳光弹像雨点般沿着他的左舷落下,激起一股股白色水柱。他使劲朝右拐,一片机翼差一点儿被浪峰卷住。飞机不像刚才那样听人使唤了。

“呱呱叫!亨利先生,我看哪,也许把这狗杂种打中了。”科尼特的声音听上去像个在看中学垒球赛的孩子,“我敢说,他准是赶回家看妈妈去了。你瞧,亨利先生,他就在正后方,他在冒烟哪。”

无畏式飞机掉头爬升。那架歼击机朝敌特混舰队退去,尾巴上拖着一条浓烟,而在它的后面,屏护舰只的后面,三艘航空母舰全在阳光灿烂的青天下冒着火焰和黑烟。他不禁纳闷,是谁击中那第三艘航空母舰的呢?另外有个驾驶员干下了他想干的事吗?这第三艘航空母舰在燃烧,这是绝对没问题的。这三根黑色烟柱直冲特混舰队的高空,像柩车上插的三片黑羽毛。

他看看表,望望油表,再望望航空地图。这时是十点半,而他是在十点二十五分飞来袭击的,这五分钟内他过了多长的一段生活呀!油太少了,不能多考虑了。他相信参谋部定的选择点的方位准是搞错了。这帮参谋部的笨蛋没准儿以为斯普鲁恩斯会以全速进军——他们对日本人同样也估计错误——实际上他很可能掉头迎风,去回收战斗巡逻机或者返航的飞机了。华伦朝十点方位飞去,心情沉重地意识到飞机的反应还是不大灵活。

“这一下真出色,亨利先生。乖乖,这小玩意儿可真一飞冲天哪!”

“喂,科尼特,察看一下机尾部分。我就要摇撼机尾操纵杆啦,如果翼面上有什么损伤,告诉我。”

“是,亨利先生。啊,老天爷,方向舵掉了,长官。只剩一小块破片啦。”

“没关系。”华伦硬压下心头涌起的一阵恐惧,“我们自己也要回家看妈妈去啦。”

“我们回得了吗,亨利先生?”

“哪有回不了的道理,”华伦愉快地说,心里可没这么乐观,“我们也许得扔两三块巧克力糖在油箱里。”

“哦,不管怎样,亨利先生,”科尼特带着他难得有的欢乐笑声说,“不管会出什么事,光是投中那一下,看那帮狗杂种在那边挨火烧,就值得了。”

“同意。”

华伦这会儿想起禁止使用无线电的阶段已经过去了,这是一个可喜的意外。他把汽油孤注一掷,爬升到两千英尺,收听“企业”号上发出的Y—E返航信号。从正前方的十点方位,又响亮又清晰地传来他盼着的莫尔斯电码发送的字母。他把速度减到近乎失速的程度,下降到贴近覆盖着白色浪花的汹涌的大浪。这是桩千钧一发的事,不过总是有可能碰到救护驱逐舰的。他心里很得意,在海面上迫降可吓不倒他。他依旧看得到那艘日本母舰上火焰在翻腾,飞机在爆炸,人体在纷飞。是他干成的,干成了,而他呢,还活着,正光荣地返航。

机尾后好多英里的地方,南云中将正被他的参谋们拉着离开那在燃烧而朝一边倾侧的“赤城”号。炽热的铁甲板仍然被一声声爆炸震撼着,甲板上那些断肢缺腿的死尸被烤得发出一阵阵烤肉的气味,他一边在这些尸体中间小心地觅路前进,一边还在婆婆妈妈地嘀咕,实在还没必要弃舰而逃。他没授权那艘没中弹的“飞龙”号上的下属山口来指挥,甚至也没给山口任意出击的权力。这位心神错乱的老先生爬下绳梯,到一艘巡洋舰的救生艇上,仍旧是这支被击溃的航空母舰突击队的总司令。可是,山口不愿再等待南云的命令了——他也许刚替日本断送了战争的胜利。看到第一批炸弹使“加贺”号上冒起一片浓烟烈火,山口马上开始发动反击。

* * *

(1)美国陆军当局主张多造以陆地为基地的重轰炸机,而海军则强调航空母舰载的俯冲轰炸机。

(2)应为三十六架。

(3)古埃及女王克娄巴特拉(公元前69—前30)用毒蛇自杀,故事见莎士比亚悲剧《安东尼与克娄巴特拉》。

(4)射击比赛中用的一种活靶,一般为扁圆形,由弹射机射入空中。此处指美国鱼雷轰炸机,它们只有挨打的份儿。

(5)襟翼在飞机机翼的后侧,可上下开合,在飞机起飞、着陆时,起改变空气助力大小的作用。无畏式飞机的襟翼和主翼同样长度,上有两排方孔,开启时构成V字形。

(6)导航用的罗盘盘面以极坐标表示,一般以圆周的度数来表示方位,也可用时钟数来表示,八点即等于二百四十度。

第三十一章

中途岛(续完)

(摘自阿尔明·冯·隆的《世界大屠杀》)

第二阶段

本战役的开始阶段包括六月四日上午的大部分时间。

中间阶段持续了五分钟。

结局花了四天。

从历史悠久、已难查考的中国和埃及关于战争的记载中,直到当代的武装冲突编年史,没有一次战役能和这历史性的第二阶段——中途岛战役的这五分钟相比。

在这生死攸关的一天,从上午十点二十五分到上午十点三十分,在这仅仅一刹那的战斗时间里,三艘日本航空母舰,连同它们编制内的全部飞机,变成了冒着烟在水上漂浮的残骸。这些庞大的牺牲品原来体现着日本的国力和宝贵财富,是花了半个世纪的英勇努力成为第一流军事力量的最高成就。在这爆炸性的五分钟里,日本通过从对马海峡到新加坡、马尼拉和缅甸各战役千辛万苦地建立起的世界性地位被粉碎了,尽管它还得再经受三年屡战屡败,最后还尝到原子弹爆炸的恐怖,才肯接受这个事实。

中途岛战役后,正如冯·尼米兹海军上将有一次所说:“我们完全遵照二十年来在军事学院里制订的方案来打这场太平洋战争。”(这句话充分表明了英、美财阀统治集团蓄谋已久的侵略意图)这场战争的其他部分对德国读者来说利益关系不大,但这个出色的海战典范必须加以研究。

机遇把一个不为人知、资历较浅的海军将领在战役的中途硬推上全权指挥美国联合特混舰队的地位。海军中将哈尔西是一个富有闯劲儿、神气十足的海上巴顿将军(1),舰队出动前刚好生病了,否则会由他来领导战斗的。他提议让他的朋友、指挥屏护舰队的沉默寡言的雷蒙德·艾·斯普鲁恩斯来接替。指挥第十七特混舰队的弗兰克·杰克·弗莱彻少将比斯普鲁恩斯资格老,尼米兹打算让弗莱彻来指挥这次战役。幸运之神把指挥权交到了斯普鲁恩斯手里,而斯普鲁恩斯就开始显示出他是世界史上伟大的海军将领之一。美利坚合众国一直是一个幸运的国家,而这份幸运在一九四二年六月四日也突出地保持着。它在将来还能保持多久呢?这只有那些邪神知道,他们把一片拥有几乎无限自然资源的原始大陆赐予了这个血统混杂、有牛仔文化的粗俗不堪而唯利是图的国家。

斯普鲁恩斯在中途岛战役中做出了三个历史性的决断。这个腼腆、沉默的人,没什么突出的家世或背景,在鏖战正酣之际在思考和行动上显露出惊人的才能。中途岛战役之后,他指挥越来越庞大的舰队打了不少胜仗。然而在历史上,正像特拉法尔加战役的纳尔逊那样,他将永远是中途岛战役中的斯普鲁恩斯。 FG3obQVdxkmfu6Ytvk6W0S4fkn/NUTAqzcYuKhptg1db5xqVDVxbS/XrYG9MMun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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