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战争与回忆:全2册12

飞到两千英尺的空中,当中队的飞机平飞、盘旋的时候,华伦的兴奋劲儿消退了。他能够看到在离他很远的下面,在那缩得很小的“企业”号上,起飞工作在拖拖拉拉地进行。甲板上的方井里,升降机上上下下,看上去极小的人和机动车在把飞机拖来拖去,可是时间在慢慢地消逝,七点半过了,七点三刻了。一转眼,已经差不多花掉一小时的汽油啦,可是还没护航的战斗机或鱼雷轰炸机升空!两艘航空母舰依旧背朝着环礁和敌人,迎风朝东南破浪前进,飞机起飞或回收时都得依靠风向,就像旧日的帆船一样。

“企业”号上有盏信号灯正笔直地朝高空打信号。华伦一个一个字母地读出这份拍发给新任大队长麦克拉斯基中校的电文:立即执行指定任务。

起初是隔着极远的距离起飞,如今又来一桩惊人之举——忽然不搞协同进攻啦!出了什么事?没有战斗机护航,没有鱼雷轰炸机做最后的致命打击,“企业”号上的俯冲轰炸机受命单枪匹马地去对付日本的截击机!海军少将斯普鲁恩斯一开始就把整个作战方案,连同一年来的操练、多少年来的舰队演习,以及整个航空母舰作战规范全都抛到大海里去了——要不就是他听任哈尔西的参谋人员这样做。

为什么?

在华伦心里的晴雨表上,这次任务的危险性以及自己阵亡的可能性一下子直线上升了。他拿不准“这帮在下面海上的笨蛋”在打什么主意。他有个想法:在缺乏经验的斯普鲁恩斯和操之过急的布朗宁——他在老资格的驾驶员心目中,多少是一个笑柄——两人手里,由于心慌意乱、鲁莽行事,这三十六架“企业”号上的俯冲轰炸机正被孤注一掷。

对一个年轻飞行员来说,华伦·亨利对战争史懂得着实不少。在他看来,这一切真使人不由得想起巴拉克拉瓦战役:

他们命定不许问个为什么,

他们命定只有去送死——(12)

他怀着听天由命的心情,向僚机驾驶员们发出手势信号。他们驾机同他轰隆隆地一起飞行,在他下面和后面,隔开几码距离,他们咧嘴笑笑,挥手打招呼。他们俩都是新来的海军少尉,其中一位是彼得·戈夫,嘴里紧咬着一支没点上的玉米穗轴烟斗。麦克拉斯基上下摇摆机翼,拐弯朝西南猛扎。华伦跟麦克拉斯基不熟,见面不过打个招呼。他过去是战斗机中队队长,但是人们没法儿预言他当大队长怎么样。其他三十五架飞机姿势优美地跟着麦克拉斯基转向。华伦在屏护舰队上空掉头,从他那侧斜的座舱里看见小小的“北安普敦”号就在正下方,在“企业”号前面划出一道长长的尾迹。“唉,老爸,”他想,“你啊,就在下面远远的地方坐着,我呢,出发了。”

帕格·亨利站在“北安普敦”号的舰桥上,挤在一大批头戴灰色钢盔、身穿救生衣的军官和水兵中间。从黎明起,他一直注视着“企业”号。轰炸机越飞越远,缩成一个个小点了,他还是用双筒望远镜盯着它们不放。在巡洋舰舰桥上执勤的每个人都懂得这是为了什么。

风刮得信号旗哗啦啦地响。下面,哗哗的激浪拍打着舰体,像拍岸的浪花。帕格提高嗓门对身边的副舰长说:“解除战斗警报,格里格中校。保持Z级戒备。高射炮人员在炮位上就地休息,水上飞机驾驶员在弹射器边待命出发,对敌机和潜艇的常设监视哨加双岗。全体人员警戒,谨防空袭。给留在战斗岗位上的人员送去咖啡和三明治。”

“遵命,长官。”

帕格换了一副口气说下去:“哦,想起来了,那些SBD型飞机要飞到目标上空后才能使用无线电。我们有收听这些飞机用的频率的晶体检波器,对不对?”

“康纳斯军士长说我们有的,上校。”

“好。有什么消息,叫我。”

“是,长官。”

在舰桥上的应急舱内,维克多·亨利把钢盔和救生衣挂在铺位上。他感到眼睛刺痛,两腿铅般沉重,他整整一夜没睡着。为什么这些俯冲轰炸机没有护航,就飞出去对付一大片密密麻麻的日本截击机呢?他自己那出色的监视哨,特雷纳,芝加哥来的目光敏锐的黑人小伙子,见过一架日本水上飞机在低空云层中飞出飞进。难道是为了这个原因吗?帕格不知道下达给“约克敦”号和“大黄蜂”号上各中队的是什么样的命令,他只能指望整个战局比他如今能看清的更合乎情理。戏开场了,这是错不了的。

海图桌上那古旧的三联相框里,一边是梅德琳的相片,一边是拜伦的,中间一张是华伦的海军学院毕业照——一个头戴大白军官帽、瘦削而严肃的海军少尉,正严峻地望着他。唉,帕格心想,他如今已是一个呱呱叫的海军上尉,鉴定报告上一连串“优良”,还有扎扎实实的作战经历,正在飞去对付日本人。没问题,他的下一个差使将是担任国内飞行教练,航空兵学员培养计划非常需要有实战经验的老兵。然后他会得到轮换,调回太平洋一支空军大队,去积累指挥经验并获得奖章。他的前途光明灿烂,这一天正是他命运中的关键时刻。帕格铁了心等待无线电打破沉寂,就拿起一本侦探小说,靠在铺位上,心不在焉地好歹看起书来。

斯普鲁恩斯究竟为什么命令这些俯冲轰炸机出击呢?

一个司令官在战斗中的决断是不容易分析的,即使由他自己来分析,即使是事后心平气和地回忆,要做出分析也不容易。不是所有的军人都善于辞令。事件烟消云散,就此过去了,尤其是一场战役中那些转瞬即逝的片刻。事隔很久才撰写的回忆录常常既不说明问题,又使人误解。有些真正富有自豪感的人不愿多讲,也不大写作。雷蒙德·斯普鲁恩斯关于他在中途岛战役中的作为,简直没留下片言只语。

他在本战役中是遵循一条有案可查的尼米兹的指令行事的:“你该以有计划的冒险的原则为指导,该原则你该理解为:在敌人的优势兵力攻击下,避免暴露自己的兵力,除非这种暴露能造成予敌以重创的良机。”海军对此有一个酸溜溜的、用俚语表达的说法:“对敌人猛敲猛打,可别做赔本生意。”这是对一支以弱敌强的兵力的标准告诫。归根结底,这无非是说:“用稳健的战术想法打胜仗。”很少有比这更难遵奉的军令啦。他还得到尼米兹的口头指令,不得损失航空母舰,即使这意味着得放弃中途岛。“我们往后能收复它的”,尼米兹说过,“保全舰队”。

在这些碍手碍脚的指示的压力下,还有些严峻的事实牵制着斯普鲁恩斯。他对这艘航空母舰、哈尔西的参谋人员以及空中作战都是陌生的,他不可能单靠发发少将脾气就能迫使“企业”号或“大黄蜂”号上慢得骇人听闻的起飞工作快起来。在这方面,他确实是无能为力的。“约克敦”号在回收它的搜索机时朝后方漂航,没在地平线下,所以他没法儿找弗莱彻商量。发现了一架日方的水上飞机,那个懂日语的特种情报官说,它拍发过一份方位报告。所以,突击的优势像热煎锅上的黄油般化掉了。据悉,中途岛环礁正挨着敌机的空袭。他的俯冲轰炸机呢,却在头顶上空不断地盘旋,白白消耗汽油。

既然这三角形作战区每条边的距离都是已知数,飞机的航程和速率也是知道的,斯普鲁恩斯就可以指望,他的俯冲轰炸机如果现在就出发,就可能在敌机力量薄弱时同它们交锋,因为那时它们从中途岛回来,缺乏弹药和汽油。不过,这方面有个严峻的难题。那架PBY巡逻机只看见两艘航空母舰,尼米兹的情报人员料想有四五艘,那些没找到的航空母舰在哪儿?它们会从北方、南方,甚至一个包抄从东方来袭击第十六特混舰队吗?它们会趁他的俯冲轰炸机全部出动去袭击那两艘母舰的当口儿,猛扑过来吗?

他面临着一个事关重大、迫在眉睫的抉择:不是把轰炸机扣住等待来一次完全的协同进攻,同时盼望得到关于那两三艘不见踪影的航空母舰的消息,就是眼下就出击,冒一下风险,也许它们会在那两艘已发现的航空母舰附近露面。

斯普鲁恩斯出击了。这实在说不上是“有计划的冒险”,这是拿他的海军和他的祖国的前途在这最凶险、最重大的赌局中孤注一掷。这种决断——这种一生中只有一次的个人决断——是对一位司令官的考验。就在这一小时内,他那经验丰富得多、实力强大得多的对手——海军中将南云忠一,也将面临同样艰难的抉择。

* * *

(1)一种棋类游戏。

(2)约翰·托尔斯于1911年参加美国海军航空部队;1942年6月中途岛战役时,任海军部航空局局长,同年10月任太平洋舰队海军航空部队司令;大战结束后,曾任第五舰队司令。

(3)即道格拉斯无畏式俯冲轰炸机,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以航空母舰为基地,在中途岛战役中起决定性的作用。

(4)航空母舰飞行甲板上的建筑物,包括司令塔与领航桥。

(5)即卡塔林纳式巡逻轰炸机,一般为双引擎水上飞机,常单机出勤。

(6)见《旧约·列王纪下》第二十章第一节。

(7)见《旧约·创世记》第一至第三章。

(8)分别见《创世记》第六章第九节至第九章末,以及第十一章第一至第九节。

(9)该隐为亚当和夏娃之子,因忌妒而杀其弟亚伯,见《创世记》第四章第一至第十五节。

(10)先祖指亚伯拉罕,其子以撒及孙子雅各,见《创世记》第十七至第二十七章。雅各及其岳父拉班之间的纠纷见《创世记》第二十八至第三十一章。

(11)这是预先规定的暗码。“小山谷”原文为“dell”,“d”与“l”为两个相间的字母。“狗爱”原文为“Dog Love”,其首字母为“d”与“l”,故作战军官认为该电文是可靠的。

(12)巴拉克拉瓦位于塞瓦斯托波尔东南部,在克里米亚战争中,是英国、法国、奥斯曼帝国和撒丁王国联军的补给港口。1854年10月25日,俄国军队发动攻击,英国将领卡迪根伯爵率领数百轻骑兵向俄军阵地冲锋,伤亡惨重。英国诗人丁尼生作《轻骑兵旅的进击》一诗歌颂之,这是该诗第二节中的两行。

第二十九章

一个犹太人的旅程

(摘自埃伦·杰斯特罗的手稿)

一九四二年六月四日,午夜

锡耶纳

我刚收听英国广播公司和柏林电台的广播,自己也不知道希望听到些什么,也许是想听到战局方面最后关头来个大转机,来证明我迟迟不做出孤注一掷的决定是有道理的。什么转机也没有。透过宣传的脂粉——德国人打扮得像一个婊子,英国人一副贵妇人的派头——只见战事的面貌依旧那样冷酷无情:德国和日本占着上风。

今天会见大主教时,我察觉出一丝微妙的变化。大主教大人有几分像农民,一张下颌宽厚的红脸,身子结实,谈吐朴实,但他富有教养,生性宽容。我喜欢他,并一向信任他。这次他不是在他那有护墙板的舒适的书房里,而是在冰冷的外面的大办公室里接待我。他坐在一张豪华的旧书桌后边。我走进去时,他没站起来,仅仅做了个手势要我就座。我会意了。我不再是一位著名的美国作家,他可以在我的别墅里不时享受一顿丰盛的晚餐和上等美酒,并参加妙趣横生、卖弄学问的谈话;我是一个祈求者。命运转变了,大主教也跟着变。

话说回来,他过问了那桩事。就意大利当局来说,眼下没什么直接的危害威胁着我们。在这方面他要我放心,他没听说什么新的把犹太人集中起来的方案。我们那受软禁的敌侨身份当然是异乎寻常的。他被告知,我们是享有特殊待遇的,等种种问题澄清了,将被释放去瑞士,所以也许并不存在躲藏的问题。

不过,如果的确存在这个问题的话,躲到乡下去未尝不是一个可行的办法,这他同意。可是,躲藏在锡耶纳四郊并不明智。关于那位著名的美国作家(1)被战车困住这一点,在锡耶纳已经成为家家闲谈的话题了,所以这一带不会有靠得住的避难所。

他曾谨慎地跟沃尔泰拉的主教谈起这问题,那是在西北五十英里光景一座有城墙的古城,在向下通往比萨的盘绕曲折的山路旁。很多年前,我观光过沃尔泰拉的埃特鲁里亚人的古迹。我在那里买的一只雪花石膏碗如今还搁在我的案头,供着玫瑰花。那是一座被时间遗忘的小城,居民是一些黝黑、俊俏、阴郁的人。大主教大人开玩笑说,他们说不定在血统上是埃特鲁里亚人,内心里却是异教徒。有几个被法西斯政府通缉的人躲藏在沃尔泰拉。如果情况变得不可收拾,他可以使我们同沃尔泰拉的主教取得联系,他会关怀我们的。不过,他认为我们应该保持镇静,等待有一天得到释放。他笑吟吟地站起来送我出去,就这样大大缩短了交谈的时间。

他竟和沃尔泰拉的主教谈起我们,使我感到震惊。我怎么能知道他是可靠的呢?尽管大主教和蔼可亲地要我安心,但他本人没向我们提供躲藏的地方。至于万一将来出现紧急情况,他仅仅给了一个承诺:从沃尔泰拉的主教,从一个与我素昧平生、不欠我任何恩情的人那里可以得到关怀。这个暧昧的前景使我考虑采用另一个办法。

[下面那段摘自《一个犹太人的旅程》中的引文,共计八页半手写的稿纸,在原稿上是一连串奇特的符号。在那些笔记本上,六月四日以后所写的部分中经常出现这种段落。下面这段英语文本清楚地提供了这种暗码的解答。]

我在这些记录中至今一直避免谈及另一个办法。一旦我这笔记本里包含了这种材料,它就成为一发定时炸弹。我不禁想起了莱奥纳多的倒写手迹。我决定用英语来阐明那些富于危险性的事情,不过是用意第绪语的字母来倒写,这在不懂个中秘密的人眼里,看起来就像母鸡的爪痕。这是一个临时性的保护措施,用来对付爱刺探的人的目光,或者意大利警方的突然袭击。办法很简单,但是在短期内,安全效果是可靠的。

当我着手写《一个犹太人的旅程》时,哪里想得到竟会采用间谍的伎俩!我的生命之烛即将燃尽,毕剥作响,回光返照,在我周围投下跳跃不停、令人注目的影子。然而,我打算从现在起把每桩发生的重大事件都记录下来。只消用一根火柴点上我壁炉里像火绒般干燥的劈柴,我就可以在几秒钟内使这部著作化为灰烬。

且来谈这另一个办法吧。

有个锡耶纳的医生对我们透露他是一个犹太人,并且是一个秘密的犹太复国主义者。他计划带着全家逃出意大利,巴望能到达巴勒斯坦;他相信所有的欧洲犹太人都注定要灭亡。组织那次“伊兹密尔”号航行的坚强的巴勒斯坦人阿夫兰·拉宾诺维茨一直跟此人保持着联系,他的出走计划如今已经安排妥当了。明天,他将拍一份肯定出发的电报给拉宾诺维茨。他们很乐意让我们也参加这次外逃计划,我必须在早上通知医生我们想不想一起走。

这个计划设想的逃亡路线是经过皮翁比诺、厄尔巴和科西嘉到达里斯本。它的关键又是一条土耳其船,这回是一条货船,它每两个月从伊斯坦布尔装一船土耳其烟草到里斯本。这种芳香的烟草对同盟国的战争事业来说是关系重大的,因此这条船得到英国的出入许可。船长深夜在科西嘉岛沿岸停下,收下黄金,让犹太人当偷渡乘客,借此发一笔财。到了里斯本,我们可以跟这些犹太复国主义朋友分手。他们指望好歹继续赶路到圣地去,我们呢,当然只消走进美国领事馆就行了。

医生并不忽视这方案中的种种危险,牵涉到意大利和法国的地下工作小组,拉宾诺维茨跟两方面都打交道。从锡耶纳乘长途汽车出发到里斯本的一个码头,一路上困难重重,整个计划简直没什么吸引人的地方。

然而,这是我们争取自由的最后机会了,否则我们只得在越来越黑暗的战争氛围中一筹莫展地等待。如果我相信真正有希望被释放去瑞士,那我会在这里熬到底。我那条原则——每逢举棋不定,就等待观望——在我过去的生活中对我帮助很大。可是,我开始看出,对一个在欧洲的犹太人来说,所有的原则全混乱了,罗盘的指针在激烈的磁暴中转个不停。即使没有那些不堪设想的广播来找我的麻烦,我也忍不住要逃跑。大主教对那些有关纳粹秘密屠杀犹太人的传说嗤之以鼻,表示不信。他说,反正意大利政府永远不会把犹太人移交给德国人,就像那些被占领的国家正在干的那样。他是这样想的。他稳坐在大主教管区的府第里,我的安全却是千钧一发。

只消盟军胜利在望,哪怕这胜利还只像从地平线下冒出的一线光芒,我也不愿离开。一个月前,这正是我下的决心。同盟国有大量的原料、工厂和人力资源,我无法想象德国和日本会一直打胜仗。相反,我相信托克维尔(2)的预见即将实现,由美国和俄国来平分世界。这两个大联邦,在勇猛善战然而日渐没落的不列颠帝国的协助下,会大张旗鼓地打进中欧,摧毁疯狂成性的希特勒暴政,不但解放那些沦陷的国家,也解放那些处在黑暗中的、被榨尽血汗的德国人。希特勒一完蛋,日本的日子就长不了啦。

可是,受到一次次冲击后,如今深印在我头脑里的是马其顿的例子。跟亚洲那些游牧部落相比,亚历山大的部队人数极少,但他的方阵打垮了一个个庞大的帝国,使整个已知的世界臣服于他那个小国。那个爱冒险的屠夫科尔特斯率领一小撮亡命之徒,掳掠、摧毁了蒙提祖马的帝国。(3)皮萨罗对伟大的印加文明干了同样的事情。(4)战争是靠意志、靠不怕死、靠杀人的本领取胜的,不是靠人数方面的优势,不管多么悬殊。

既然俄国的冬天使德国人停止在莫斯科的外围,人们期望它也许能一劳永逸地挫败“条顿人的狂热”。可是,这头怪物不过是倚着宝剑歇口气,准备再扑上前去。意大利报纸上刊出了塞瓦斯托波尔之围的令人胆战心惊的照片。大得吓人的大炮朝城市发射出同房子一样高大的炮弹。雨点般的炮弹和飞机扔的炸弹把塞瓦斯托波尔完全笼罩在烟雾中,像爆发中的火山。俄国人在哈尔科夫附近打了败仗后,那咧着嘴笑的侏儒戈培尔博士在宣布战果了:俘虏人数达到天文数字。公海上,希特勒的潜艇几乎完全切断了美国到欧洲的供应线,以至同盟国的报纸本身也在大惊小怪地嚷叫,承认被击沉的吨位达到几百万之多。在北非,英国人又在隆美尔的攻势下溃逃。

与此同时,日本在军事地位方面的形象越发高大,像从瓶子里冒出来屹立着的妖魔。日本简直把吉卜林笔下所写到的那些地方都攻占了:新加坡、缅甸、爪哇,眼下正在威胁印度!战败被俘的白种人的照片,看上去像是文明的末日。新加坡的意气消沉的英国俘虏蹲在地上,队伍一路伸出去,直到照相机无法聚焦的地方;而在菲律宾的棕榈成行的道路上,一行行胡子拉碴、衣衫褴褛、低垂着头的美国人,由瞪目怒视的黄皮肤矮子拿枪押着,从巴丹走向俘虏营。

修昔底德在基督诞生前几世纪就明明白白地写下了这种教训。民主制度最充分地满足人对自由的渴望,然而,由于纪律松弛、秩序混乱、贪图安逸,它一再向严峻刻苦、专心一志的专制主义屈服。

我也许正变得情绪低落,因为消息稀少和环境忧郁而变得闭塞。意大利战争时期那种令人恼火的寒酸的艰苦生活,加上粗劣的饮食,使人身心交瘁。自从美国记者们离开以来,我没尝到过像样的肉和酒,配给的蔬菜不是没长成的就是已经腐烂的,黏土般的面包卡住人的嗓子眼儿。然而,我相信我的思路还是清晰的。在我看来,设想在不久的将来同盟国会得胜是愚蠢的,不值一谈。战局不会这么容易地扭转过来,近在眼前的结果可能恰恰相反:苏联崩溃,英国人被赶出亚洲,美国人被赶出太平洋,被迫媾和,轴心国取得胜利。不然的话,前景只能是僵局。如果战争拖延得足够久,等轴心国掠夺到的金属、燃料和食品消耗殆尽,同盟国也许能通过曲折的道路获胜。然而,希特勒在一九四五年或一九四六年才垮台,帮不了娜塔丽、她的娃娃或我什么忙,我们可能等不到那么久就会死去。可这还不算,跟维尔纳·贝克迟早得摊牌,不可能推迟许多个月,更不用说几年了。

我不怕世界末日来临。德国和日本的军队不会在新英格兰和加利福尼亚登陆。海洋是辽阔的,而美国依旧人口众多和实力坚强,不过不会及时发挥自己的力量罢了。这些暴君一旦吞下了他们征服的地方,就会停下来消化,会有一段勉强的和平时期,也许一二十年吧。要是美国采用了类似维希的政体,那也许根本不会有第三次大战,而仅仅是一个由这些专制国家来逐渐吸干美国资源的长期过程。我只需要规划五年或至多十年的生活就够了。我死后,哪怕洪水滔天?(5)而我必须尽力搭救娜塔丽和路易斯。

决定权看来真的全在自己手里。娜塔丽简直瘫痪了。这个在战争爆发时冲到华沙去找她的情人、在战争期间在里斯本碰到另一个情人就当场嫁给他的淘气姑娘,已经做了母亲。这使她变了样儿。她说,她愿意让我来带头。如果说她甘心带着一个婴孩参加这次轻率的旅行,那只能是因为那个在“伊兹密尔”号上使她敬畏而又对她有吸引力的人——阿夫兰·拉宾诺维茨也同这件事有关。她那个在潜艇上服役的丈夫正远在半个地球外,如果他确实还活着的话。对拉宾诺维茨那样古怪成性而又难以捉摸的冒险家,她只可能有短暂的好感,但我庆幸有这一点儿精神上的信念来给她做依靠。

这么说,我们要动身上里斯本去啦。上帝保佑我们吧!但愿我同上帝的关系更密切才好。可是很糟糕,就和我同沃尔泰拉那位主教的关系一样,我不认识上帝,他也不欠我任何恩情。

万一情况糟得不能再糟,娜塔丽将会发现,我不完全是一个常犯错误的蠢货。像哈姆雷特一样,风从南方吹来的时候,我不会把一只鹰当作一只鹭鸶。(6)还有那些钻石呢。

* * *

(1)原文是意大利语。

(2)亚历克西·托克维尔(1805—1859),法国历史学家、政治学家,曾被政府派往美国考察,写成《论美国的民主制》两卷。

(3)1519—1521年,西班牙人科尔特斯征服在今墨西哥的阿兹特克人的帝国,其皇帝蒙提祖马被俘。

(4)1531—1533年,西班牙人皮萨罗征服在今秘鲁的印加帝国。至此,印第安人在美洲的两大文明都被白种殖民者毁灭。

(5)原文是法语,是法国国王路易十五所说。

(6)见《哈姆雷特》第二幕第二场,意谓在大多数情况下,他是头脑清醒,能分辨是非的。

第三十章

海军中将南云在战时拍的照片上是一个严肃的秃顶日本老绅士,穿着欧洲式中将制服——很厚的金色肩章、斜挂的绶带、一排排勋章——看上去穿得气都透不过来,一副拘束相。南云在军阶和成就方面都远远超过雷蒙德·斯普鲁恩斯。他没参加珊瑚海战役,这场混战是由一些次要人物弄糟的。他那支突击舰队从珍珠港直到印度洋的胜利战绩是没一点儿污点的。武士阶层出身,他是赫赫有名的驱逐舰和巡洋舰的专家,是世界上航空母舰作战方面的老资格大师。

从掩护了他一个星期的令人忧郁的雨和雾中驶出来,南云在拂晓发动了对中途岛的袭击,派出了每艘航空母舰上半数的战斗机、俯冲轰炸机和97型鱼雷轰炸机。最后这一种是两用飞机,装上了用来袭击陆上目标的杀伤炸弹。然后他命令四艘航空母舰上留下的一百零八架飞机在甲板上各就各位,随时准备袭击任何可能露面的敌方舰只,其中97型飞机像往常那样配备着鱼雷,俯冲轰炸机则配备着穿甲弹。但南云和他的参谋人员并不认为会和敌人遭遇,这不过是一个稳健的预防措施而已。

在即将起飞出击前,南云亲笔草拟了一份《情况估计》:

一、一旦中途岛登陆行动开始,敌方舰队就可能出动应战。

……

四、敌方尚未发觉我方计划,迄今尚未发现我特混舰队。

五、附近海域没有敌方特混舰队的任何踪迹。

六、因此我方有可能袭击中途岛,摧毁以陆地为基地的飞机,并支援登陆行动。然后我们能转过头来,迎击前来的敌特混舰队,并摧毁之。

七、敌方以陆地为基地的飞机可能发动的反攻,当然能被我截击机和高射炮火击退。

一份份司空见惯但使人振奋的捷报,由袭击中途岛的飞行员用无线电不断拍来。环礁派了一支庞大的战斗机队伍升上天空,但零式飞机把它们像刈草般击落,轰炸机则一无损失,把中途岛的两座小岛炸成一片焦土。飞机库、发电厂、营房一片火海,大炮寂静了,弹药和燃料库被炸得飞上天空,而整个驻军营地成为一片浓烟滚滚、流血遍野的场所。

有一点儿令人失望,跟偷袭珍珠港时不同,美国佬的飞机没在地面上受到突然袭击。它们事先接到警报,紧急起飞,不见了踪影,飞机库和跑道看上去都是空的。当然啦,这些飞机不久将不得不降落加油,这将是歼灭它们的好机会。因此,出击机群的指挥官通过无线电说:“有必要做第二次打击。”

这是当天的第一个意外障碍。中途岛的空中力量必须予以粉碎,否则登陆行动将拖长时间,增加伤亡。但是,如今分布在甲板上的飞机配备的是打击舰只的武器。97型飞机当然得调换武器,鱼雷对袭击陆上目标是不适用的。俯冲轰炸机上的穿甲弹也没有燃烧弹和杀伤炸弹那样合用。

南云和他的参谋人员正议论这个麻烦问题,空袭警报响了,驱逐舰喷出团团黑烟,作为发现敌机的信号。只见敌机低低地掠过浪峰,轰隆隆地直扑过来。错不了,正是蓝色的美国歼击机,机翼上漆着白色五角星。没有战斗机护航,敌机在高射炮和零式飞机的攻击下像中了枪的野禽般纷纷下坠。有几架着火坠落前发射了鱼雷,但这些武器在水中上下左右摆动,被风浪搞乱了走向,要不一碰水面就炸裂成碎片,没有一发击中目标或正常地运行。这幕可怜的景象显示出美国人的无能,是南云的战斗巡逻机群一次全面的辉煌胜利。有架飞机当着南云的面轰的一声坠落在“赤城”号飞行甲板上,打横里一个跟头翻下舰舷,一点儿没损伤这艘航空母舰。中将和他的参谋人员看到它的双引擎、燃烧着的蓝色机身上的白色五角星,以及座舱罩内那浑身鲜血的驾驶员,说不定已经死了。这架飞机很大,无法从航空母舰上起飞。这是一架B—26型中型轰炸机,只能来自中途岛。

对南云来说,事情就这样决定了,他不得不发动第二次打击。至于附近有没有敌方舰队的问题,侦察机一大早就上天了,报告说没发现什么情况。必须取消不切实际的预防措施。如今在甲板上的飞机将用来袭击中途岛,为了加快步伐,只需调换97型鱼雷轰炸机上的武器就行了。他那支分队的两艘大型航空母舰“赤城”号和“加贺”号,得赶紧把这繁重的任务完成。第二分队那两艘较小的航空母舰“飞龙”号和“苍龙”号上的97型飞机都飞到中途岛去了,它们的甲板上只有随时准备出发的战斗机和俯冲轰炸机,所以命令是下达给南云的那支分队的。升降机嗖嗖地上上下下,那些大型的97型飞机被送到下面的机库甲板上,顶呱呱的舱面人员拥来拥去地调换武器。

七点半,传来一条确实惊人的消息。重型巡洋舰“利根”号转达它的一架侦察机发来的消息:在东方两百英里光景的地方发现十艘“显然属于敌方”的舰只,正背对南云和环礁,朝东南方行驶。电文对航空母舰只字未提。两百英里外的水面舰只如今已援救不了中途岛,一旦环礁上的空军被消灭,这些舰只可逐个加以解决。可是,最要紧的事得最先干,给97型飞机换上用作攻击陆上目标的炸弹的工作飞速地进行着。

接着,不知是南云还是哪一位参谋再仔细一想,不由得吃了一惊。敌人的航向朝东南——这航向是迎着风的,会不会那架水上飞机的驾驶员看见了航空母舰,却由于愚蠢而没识别出来?

命令各航空母舰:“暂停重装炸弹!97型轰炸机上的鱼雷不要卸下!”

命令水上飞机:“查明舰种,保持联系。”

因此,由于战争中的偶然因素,由于一架行将报废的巡洋舰载侦察机上一个年轻驾驶员的难以捉摸的行动,整个庞大的日本军事行动就此停顿了。有一半97型飞机已经装好了炸弹,重新在飞行甲板上就位,其余的依旧装着鱼雷在下面。这时又响起了空袭警报,驱逐舰喷出团团黑烟,只见天空中的小点逐渐变大,变成一架架道格拉斯俯冲轰炸机,它们从中途岛的方向飞来——又没战斗机护航——而且违反美国俯冲轰炸机惯常的战术,角度小得出奇。

这些飞机实际上是由最后关头增援中途岛的海军陆战队的生手驾驶着第一次飞上天的,而他们的司令官要试一试滑翔轰炸。接着是第二场大屠杀:在日本舱面水兵和炮手们的一片欢呼声中,零式飞机把这些蓝色飞机一架架击落,它们爆裂成团团烈火,像一朵朵漂亮的玫瑰花,冒着浓烟,划出弧线扎进海去。一发炸弹也没击中目标。

在这第二次没有战斗机护航的空袭中,美国驾驶员的生命被这样残酷地糟蹋,也许使南云感到吃惊。一个软弱而腐化的民主国家会这样做,真出人意料。话说回来,零式飞机可能已经把中途岛原来的战斗机全部击落了。有一点是非常突出的:天空在今天是属于他的。美国人尽管勇敢,还是被击败了。

这时候,远方水上飞机上那个糊涂蛋搭腔了:敌舰有五艘巡洋舰和五艘驱逐舰。好啊!没有航空母舰!可以继续调换97型飞机上的武器啦。可是,空袭警报又响了,这一次是一个编队的巨大的陆上基地飞机隆隆地从高高的上空飞来,看外形是B—17型,即令人害怕的“空中堡垒”。小小的中途岛像个狰狞的魔影,说来也怪,竟被安排来做空战的场所!然而,这批怪物的高空水平轰炸,究竟能拿行驶中的舰只怎么样呢?这些大型轰炸机在两万英尺的高空逼近,那个在和平时期长期争执不下的问题(1)面临考验了。

它们没有战斗机护航,它们有惊人的固定的机枪座舱,用不着护航。零式飞机并不飞上高空去跟它们较量。四艘航空母舰笨重地散开,这时,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黑色的重磅炸弹阵雨般落在两艘较小的航空母舰“苍龙”号和“飞龙”号上。爆炸激起的深色水柱一再把它们吞没。巨型飞机在高空中隆隆地飞走了,溅起的水花平静了,但见这两艘母舰完好无缺地驶出烟雾,驶到阳光下!

歼灭了两批低空的轰炸机群,加上这次防御战取得了历史性的胜利,南云扬扬自得。然而,中途岛上显然还密布着轰炸机。第二次打击是绝对必要的。他把97型飞机装上炸弹,做得很对,如今必须加速进行这项工作。

他还来不及采取行动,四桩突然事件几乎同时发生,使这位老英雄再度慌了手脚。

在作战行动中,南云周围总是一片惊人的喧嚣:当当当的升降机警铃声啦,飞行甲板上扩音器的号叫啦,引擎发动时的轰鸣啦,收音机中的唠叨声啦,旗舰舰桥上信号兵的叫嚷声啦。多年的习惯使他能丝毫不受这片熟悉的喧闹声干扰,但是如今像洪水般涌到他头上来的一连串危急情况和混乱现象是前所未有的。他不得不匆忙而没有把握地在急风暴雨般的一片喧闹、惊恐、混乱、烦恼和相互矛盾的建议声中一次次地做出决定——有些决定关系到他祖国的前途,甚至世界大局的前途。一位高级司令官所以活着,就是为了这种时刻,他开始用老战士的沉着心情来应付这场风暴。

首先,又有一批轰炸机从云端俯冲下来。

其次,正当响起警报,甲板上剩下的战斗机都紧急起飞去支援战斗巡逻机群时,一个脸带伤疤的军官给南云送来“利根”号上的飞机驾驶员发来的补充报告:敌舰队似乎有一艘航空母舰殿后。

第三,正当南云在仔细考虑这惊人的消息时,整个特混舰队突然传遍一个不同的报警信号:“潜艇!”

第四,恰恰在这关头,他自己的第一批出击的飞机开始从中途岛返航,出现在视线内,燃料快用完了,有几架被击伤,遭了难,要求在拥挤的母舰甲板上降落。

南云发现自己走投无路了。对中途岛进行第二次打击吧?不,眼前可不行,在航程内有艘满载着精锐的驾驶员的敌方航空母舰哪!他那两个战斗任务的次序一下子被颠倒过来了。他不再打算去袭击环礁了,他自己正受到以陆地为基地的轰炸机和航空母舰舰载飞机夹击的威胁。首要的任务是,他必须干掉这艘航空母舰。

那场空袭不过是有几架老式的侦察轰炸机来俯冲骚扰屏护舰队中的一艘战列舰,在零式飞机的拦击下,它们就飞进薄云逃走了。驱逐舰纷纷驶往据说发现潜艇的地点,结果什么也没找到。现在该怎么办呢?明摆着的措施是立刻进击那艘航空母舰:掉头迎风,命令“苍龙”号和“飞龙”号让所有就位准备出击的飞机起飞,并把挤在他自己舰上甲板上的97型飞机派出去。当然啦,这些飞机如今都装着炸弹,不是鱼雷——装着鱼雷的在下面——然而有炸弹总比没有炸弹好些。这样可以腾出甲板来回收第一批出击的飞机,同时紧紧追击敌人。

可是,对南云这支大舰队来说,这一手未免太软弱了!只使出他力量的一小部分,没有鱼雷做打击,没有战斗机护航,因为战斗机大多数在空中,燃料快耗尽了。整个早晨,南云一直看着没有护航的敌方轰炸机被歼灭。那么,那条关于战争的基本原则——集中兵力,又怎么说呢?

因此,他大可以保持平心静气,召集一些头脑冷静、手脚麻利的人手;把飞机都送下去,清出所有的甲板,包括“苍龙”号和“飞龙”号;回收从中途岛返航的全部飞机,以及所有的战斗巡逻机;给所有的飞机加油添弹,同时以最高速率进逼敌人;然后遵照军事原则所规定的协同进攻的方式,集中全部空中力量去打击敌人。

这当然需要时间,也许要多达一小时吧。航空母舰对抗战中,拖延带来风险。

南云中将在旗舰舰桥上被他那些脸色焦急的参谋人员包围着,再三权衡着这个非同小可的抉择。这时候,特混舰队上依然处处响起高射炮声,舰只在平静得出奇的蔚蓝色海面上向一边倾侧、拐弯,划出一道道错综复杂的白色交叉尾迹;从中途岛返航的飞机从低空轧轧地飞来,绕着“赤城”号一圈又一圈地飞行,零式飞机把最后的那些敌方慢速轰炸机驱走。他的周围掀起一艘航空母舰在战斗中的千百种响声。就在这生死关头,南云从他的下属——“苍龙”号和“飞龙”号那支分队的司令官那里收到一份电讯:

急件。可取办法为立即投入攻击机群。

说不定那位把电讯递给南云的军官不敢正眼望他的脸。在世界上任何海军中,下属在激战中拍发这样的电讯会被看作侮辱行为。在日本帝国舰队中,这是自杀性的胆大妄为。这个山口,被看作除山本以外海军中最卓越的军官,他是注定要继任山本的。他当然明白自己这一行动的严重性,他显然认为,战役的胜负可能取决于这一刹那,因此拿自己的前程做牺牲也在所不惜。

上了年纪的人是不能被这样推着上阵的。南云马上干出截然相反的事来:他命令把所有的飞机——包括山口手下的飞机——送下去,并指示整个特混舰队回收飞机。事情就这样定局了,将做一次全面的协同进攻。

这时,他第一次打破了无线电禁令,报告那个带着主力舰队的七艘战列舰和一艘航空母舰在三百英里外闲荡的山本元帅,他正出发去歼灭一支由一艘航空母舰、五艘巡洋舰和五艘驱逐舰组成的敌方舰队。从广岛湾出发以来,直到这时,已经过了漫长的十天,这个总司令对他进攻计划的执行情况始终全不知晓。

因此,97型飞机又被推到升降机上,它们又下降到机库甲板上,换装武器的工作又开始了。起先是用炸弹来替代鱼雷,现在是用鱼雷来换下炸弹,而这些飞机始终没离舰起飞。扩音器里号叫着旗舰舰桥上播发的训令,在这些训令的驱使下,有些日本兵一边干着装弹手的繁重活儿,一边可能禁不住咕哝着埋怨“上边那帮白痴”。不过,即使这样,他们也一定还是心平气和的。这些水兵亲眼看到美国俯冲轰炸机在空中迸裂,朝海里直掉,燃烧着下坠,像流星般划出一条线,一批批地被歼。他们看到B—17型轰炸机为了使零式飞机无法对付,胆怯地飞在高空,扔下大炸弹,一点儿也没造成损害;还看到不中用的美国鱼雷歪歪斜斜地前进,迸裂开来。他们听到上空传来从中途岛胜利归来的第一批出击的飞机轰隆隆的声音。一场比偷袭珍珠港更辉煌的胜仗就在眼前啦!这些打着赤膊、汗流如注的苦干着的小伙子,一边把一千七百磅重的炸弹杂乱无章地卸在甲板上,并且发狂似的安上重磅鱼雷,一边毫无疑问地会这样想。

不到一小时,四艘航空母舰上的人员回收了所有的飞机,给它们再装上武器,灌满了燃料,安在飞行甲板的规定位置上,准备起飞。南云无疑对这出色的成绩、对自己那绝不仓促行事的坚决打算感到满意,他朝东北方向飞驶,为了摆脱中途岛上的轰炸机的骚扰,为了去打击那艘美国航空母舰。

这时,太阳升起已经快四个半小时了。

“企业”号上那些没有护航的俯冲轰炸机,飞到参谋部导航人员预测会与敌人遭遇的地点,一看四面八方五十英里以内什么都没有,只有云影斑驳的洋面。他们继续朝西进发。华伦飞机的油表指针在半满的标志下面颤动着。他计算了一下,如果二十分钟内就折回,他们也许能赶回“企业”号,因为这艘母舰也在稳步前进,缩短双方间的距离。但是,带着满满的炸弹架回去怎么行啊!多少年来,他幻想着在实战中朝一艘敌人的航空母舰俯冲,如今眼看快实现啦!从斯普鲁恩斯少将到麦克拉斯基中校那些负责人中,有谁知道自己究竟在搞什么名堂吗?这种冒冒失失地穿过云端的“轻骑兵旅的进击”,可不是日本野蛮职业军人作风的对手啊。他能不掉在水里,再看到“企业”号吗?

一个庞大的俯冲轰炸机编队排成井井有条的梯队队形,满载着炸弹出击,从空中呼啸而下,可是没有目标,只有一片水——这好像真是一个又可怜又笨拙的圈套。敌人已经调到后方和东北方去了,这一点华伦是拿得稳的。布朗宁的参谋部导航人员准是以为日本人会继续以全速向环礁进逼,但是为了避免挨中途岛来的轰炸机的袭击,也许也为了打发自己的飞机起飞,他们显然放慢了速度。他受到不准用无线电通话的限制,怎样把这一点通知麦克拉斯基呢?此人这时正在前面几百码外的上空,驾机率领这批密集的蓝色轰炸机。华伦有资格这样做吗?再说,这位大队长到底会不会听他的?

他冲动地把沾有一条条油迹的座舱罩朝后推开,稀薄而凛冽的空气把闷热的座舱里的香烟烟雾和隔宿的机油气味吹掉了。他呼吸困难,如同在高山顶上一般,但是他不想使用氧气;湿漉漉的面罩令人难受,他呢,情愿抽烟。燃料用尽的问题并不让他太担心。那回轰炸马库斯岛回来,被打坏的发动机停了,只得被迫降落,砰地撞击在浪花四溅的大浪上,如同在陆地上坠毁一般。可是,他和他那后座机枪手——科尼特的前任,从下沉的轰炸机里取出了救生筏,吃吃巧克力,谈谈说说,漂流了六个小时,才被一艘驱逐舰救起。水面迫降虽然不愉快,却是一种容易掌握的手段。

两支俯冲轰炸机中队就这样白白转悠着,使他怒火中烧。他冷漠无情地希望“大黄蜂”号和“约克敦”号上的飞机,或者吉恩·林赛的鱼雷轰炸机中队会发现该死的日本鬼子,给他们一些厉害看;或者希望麦克拉斯基不再把三十三架(2)无畏式飞机抛弃不管,而是转向东北,或者拐回去,装满汽油后再来。

在这关头,韦德·麦克拉斯基当真下令转向东北了。

华伦无法知道——对他来说倒也是好事——这次美国的整个出击正沦为一出糟糕透顶的滑稽戏。

日本人这次对中途岛的进攻,由四艘航空母舰上的一百零八架飞机——战斗机、俯冲轰炸机、97型飞机——合并起来,作为一支攻击大队一起出击,按部就班地完成了战斗任务,排着整齐的队形返航。但美国在这次出击中,每艘航空母舰在不同的时间断断续续地派出自己的飞机,速度较慢的鱼雷轰炸机大队不久就跟战斗机和俯冲轰炸机失去了联系。没有一个美国驾驶员知道除他自己的中队以外,其他中队在干些什么,更不用说日本人在哪里了。简直不可能再有比这更无组织的情况了。

“大黄蜂”号上的俯冲轰炸机和战斗机全然空忙了一阵,已经退出了战斗。飞到那一无所有的截击地点,他们的大队长下令朝南拐弯指向环礁,这样就背离了南云的舰队。这大队跟着就散了摊儿,有几架直飞中途岛去加油,其余的折回“大黄蜂”号,后者中的大多数将因发动机没油而溅落在海面上。

当麦克拉斯基率领的“企业”号上那两支中队冒冒失失地朝西进发时,“约克敦”号上的飞机终于起飞了,那时九点已过了好久——不过它只派出了一半飞机。弗莱彻少将保存了另一半以防万一。南云的几艘航空母舰这时正朝北破浪前进,他那支完好无缺的空中部队加了油,重新配备了武器,一百零二架飞机准备在十点半起飞,进行一次全面的协同进攻。

这场几乎快打完的牌局中只剩下一个不可捉摸的因素,就好像是一张“百搭”:那三支速度较慢的美国鱼雷轰炸机中队。它们在彼此看不见的情况下,无计划地随意行动,每支鱼雷轰炸机中队都一点儿不知道另一支在哪儿。这些脆弱而过时的飞机的指挥官,名叫沃尔德伦、林赛和梅西,是三头顽强的迷路的牛,在各自为自己领航。发现日本人的正是他们。

“十五架鱼雷轰炸机,方位130!”

南云和他的参谋人员并不觉得意外,尽管没有战斗机护航——又是这样——这一点准使他们震惊。这方位说明这些飞机正是从南云在迫近而企图歼灭的那艘航空母舰上飞来的。十五架飞机,一支中队。美国佬的航空母舰当然企图先下手啦。但这位中将自以为在舰只和飞机方面拥有四比一的优势,并不担心,他哪里知道他正在驶近三艘航空母舰呢。“利根”号巡洋舰上那个水上飞机驾驶员始终没报告还有另外两艘。

冥冥中令人啼笑皆非地安排了这个侦察机驾驶员,他起飞迟了半个小时,因此他那关键性的发现也相应地推迟了。他起初看见了一艘航空母舰没认出来,此后也没提起那另外的航空母舰。做出了这番拙劣的表演,他在历史中消失了。像咬死克娄巴特拉的那条毒蛇(3),他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物,但一个帝国的命运在短时期内竟令人悲痛地取决于他。

这十五架朝南云扑来的飞机是“大黄蜂”号上的第八鱼雷轰炸机中队。中队长约翰·沃尔德伦是一个性情暴躁、意志坚强的飞行员,根据要求,他率领他的部下穿过一层高射炮弹片和烟雾的厚幕,以及零式飞机的密集进攻,笔直地以慢速度飞来。我们无法记下他当时的心情,因为他是第一批阵亡者之一。沃尔德伦的这些飞机企图展开队形,朝这两艘航空母舰的头部袭击,却一架接一架地着火,迸裂开来,掉在海里。只有几架来得及发射鱼雷,发出鱼雷的也没造成什么损伤,因为没一发命中。几分钟之内就结束了战斗,日本人又一次大获全胜。

就在第十五架飞机在“赤城”号舰艏附近猛地燃烧起来,冒着浓烟扎进蓝色海水的当口儿,从一艘护卫舰上传来一个刺耳的警报,使旗舰舰桥上的人个个不知所措:“十四架鱼雷轰炸机来犯!”

又来十四架?难道正像某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古老传说中那样,死人从海里爬起来,乘上被打烂的飞机为他们的祖国继续作战吗?日本人的头脑是富于诗情的,这种想法很可能在南云的头脑里闪现过,但实际情况是相当清楚而令人震惊的。美国的每艘航空母舰上只有一支鱼雷轰炸机中队,这就是说至少还有另外一艘航空母舰前来对付他。“利根”号上那架可恶的水上飞机的报告当然是一文不值。可能还有四艘航空母舰,或者七艘呢,谁说得准那些诡计多端的美国人在搞什么鬼名堂?日本的情报工作彻头彻尾地失败了。就像南云一度偷偷地袭击珍珠港一样,敌人难道不能把几艘新的航空母舰偷偷地开进太平洋吗?

“加速一切准备工作,立刻起飞!”

这道匆忙地下达的放弃协同进攻的命令,发到了四艘航空母舰上。空袭警报响起来,屏护舰队的高射炮嗵嗵嗵地吐出一团团浓浓的黑烟,航空母舰打破了队形躲避来犯的飞机,零式飞机本在慢腾腾地爬升到战斗巡逻的高度,这时改为朝这又一批没有护航的飞机俯冲。这是“企业”号上吉恩·林赛的中队。当麦克拉斯基朝西搜索前进时,这位脸有伤疤、身体不适的中队长率领他的部下径直奔向敌人。十架飞机被击落,林赛的也在内。四架避开了刽子手,发射出鱼雷,掉头飞返航空母舰。即使有哪枚鱼雷击中,也没爆炸。

又是一次大捷!但是,这支航空母舰突击队的阵势完全给打乱啦。规避动作使“飞龙”号开到了远远的北方,几乎看不见了;“赤城”号、“加贺”号和“苍龙”号从西到东排成了一线。屏护的舰只被打散了,从天边到天边,冒着烟,一道道又长又弯的尾迹互相交叉。水兵和军官们在航空母舰的飞行甲板上保持着旺盛的斗志在继续操作。他们刚才为中途岛过来的几十架轰炸机焚烧着坠落而欢欣鼓舞,如今又有两批美国佬的鱼雷轰炸机被零式飞机击成齑粉!四块飞行甲板上尽是飞机,一架都还不能马上起飞,但已经全都加好油,装好炸弹,而甲板上遍地都是杂乱无章的加油管、炸弹和鱼雷,水兵们兴高采烈地淌着汗水在清理,这样飞机才能陡直地升空去杀敌。

华伦·亨利曾把“企业”号看作一个八百英尺长、满载着炸药和人的铁蛋壳,这儿正有四个这种铁蛋壳。更贴切地说,四个庞大的水上燃料弹药库,没有遮盖,擦根火柴就能点上。

“敌方鱼雷轰炸机,方位095!”

隔了短短的一段静寂,传来这第三份警报。零式飞机正朝预定的位置直飞,从那里可以从高空击退俯冲轰炸机,或者再击落一些在较低空飞掠的鱼雷轰炸机,反正不管哪一个先来都行。四艘航空母舰正掉头迎风,准备弹射飞机,可是现在又得迂回前进,躲避空袭。所有的眼睛都注视着低飞来袭的敌机,以及自己的战斗巡逻机群,它们一阵风似的俯冲下来,想再来一场泥鸽(4)射击。“约克敦”号上的十二架飞机轧轧地飞来。他们确实有几架护航战斗机不顾死活地在上空躲躲闪闪地飞行,但是也帮不了什么忙。十架被击落了,两架徒劳地丢下了鱼雷后逃生了。三支鱼雷轰炸机中队如今都被歼灭了,而南云的航空母舰突击队完好无恙。这时是十点二十分。

“起飞出击!”

命令传遍整个舰队,第一批护航战斗机从“赤城”号甲板上腾空而起。

就在这当口儿,有个参谋发出一声惊叫,几乎听不出是他的声音了。这声惊叫也许一直在南云耳中震响,直到两年后在塞班岛受到雷蒙德·斯普鲁恩斯指挥的另一支特混舰队袭击而阵亡时为止:

“俯冲轰炸机!”

深蓝色的飞机排成倾斜的两行,顶端伸进高空的云层,朝旗舰和“加贺”号直冲而下,没有受到一架战斗机的阻截。零式飞机都在接近水面的低空,它们在那里击落了许多鱼雷轰炸机,正在继续搜索。在较远的地方,有个监视哨兵指着东方,只听得传来一声叫喊:“俯冲轰炸机!”只见另一行深蓝色飞机,一条虚线,正朝“苍龙”号流矢般直扎。

这是一次完美的协同进攻,时间精确得简直一秒不差。这是一桩异乎寻常的偶然事件。

韦德·麦克拉斯基发现了一艘孤零零的日本驱逐舰在朝北进发。他猜想,它准是执行了什么任务返回,要是这样,它正在海面上划出一个长长的指向南云的白色箭头。他直截了当而机敏地做出决定:掉头跟踪这个箭头。

与此同时,沃尔德伦、林赛和梅西的鱼雷轰炸机中队侥幸地一个接一个发动袭击。差不多就在下一刻,麦克拉斯基侥幸地发现了这支突击舰队。整整迟了一个小时起飞的“约克敦”号上的俯冲轰炸机侥幸地同时到达。

在有计划的协同进攻中,俯冲轰炸机是用来牵制敌方的战斗机的,这样可给脆弱的鱼雷轰炸机以进逼敌人的机会。相反,这一回是鱼雷轰炸机把零式飞机拉到了低空,给俯冲轰炸机扫清了高空。这些鱼雷轰炸机中队心甘情愿在力量悬殊、毫无希望的情况下投入战斗,这不是侥幸,恰恰是在战斗中的美利坚合众国的化身。正是这额外的一点儿军人精神,在决定性的几分钟内使历史的天平倒向一边。

只要人们仍然打算用屠杀青年人的办法来决定历史的转折——即使在美好的将来,这种用人做献祭的方式,跟古代那种出于迷信的但也不见得更可怕的献祭方式一样,被废除了——这三支美国鱼雷轰炸机中队就不会被人遗忘。古代的北欧英雄史诗会在叙述中列举英勇战斗的人们的姓名和诞生地,这本传奇小说也来遵照这个传统办事吧。下面是这三支中队的年轻人的名单,他们的名字是从一份已经快湮灭的案卷中找到的。

美国军舰“约克敦”号

第三鱼雷轰炸机中队阵亡人员名单

生还人员名单

美国军舰“企业”号

第六鱼雷轰炸机中队阵亡人员名单

生还人员名单

美国军舰“大黄蜂”号

第八鱼雷轰炸机中队阵亡人员名单

生还人员名单

小乔治·H.盖伊

得克萨斯州休斯敦

华伦·亨利当然对这个战术上的奇迹一点儿也不知道。

紧闭在座舱里,由于禁止用无线电通话而同外界隔绝,他被卡在这蓝色轰炸机的队列里,在越来越厚的云层上面轰隆隆地穿过天空,只知道麦克拉斯基——出于某种值得庆幸的原因吧——终于下令转向东北了。而无线电禁令呢,也有一两次被一段声音微弱的飞机上播发的片断打破了,这说明准是有人发现了日本人。跟着是一艘军舰上的大功率无线电广播,没错,正是迈尔斯·布朗宁那激动的声音,他正粗声大气地叫着:“进攻!我再说一遍,进攻!”

接着,两个多小时以来第一回,华伦听到麦克拉斯基的男中音,冷静、清晰,微带嘲讽味,是年轻的职业军人在叫激动、唠叨的老派人保持镇静:“照办,只等我发现这帮狗杂种。”他心里顿时涌起一阵对麦克拉斯基的热烈信任。只过了几分钟,透过云层中的空隙,只见日本舰队陡然出现在眼前,一大片舰只,从天边展开到天边,令人瞠目结舌。

看上去真像太平洋舰队的一次大规模作战演习,这是华伦最初的印象,而对它们进行俯冲轰炸简直等于大屠杀。麦克拉斯基低沉地下令开始下降到进攻的高度。轰炸机大队朝耀眼的白云直沉,穿过上层白云,只见在一缕缕低空的云絮下,整个敌方舰队一览无余地展现在眼前。

舰队的队形一片混乱。长长的航迹在海面上打弯,纵横交叉,像小孩子用指头在蓝底上画的白道道。屏护舰只阵势凌乱,有的朝这边驶,有的朝那边开。整个场景上空飘浮着一团团高射炮的黑烟,像蒲公英的绒冠;处处地方,炮口闪着淡黄色的火光。华伦第一眼只看到一艘航空母舰,可眼前正有三艘几乎排成一个纵阵,全都迎风行驶着,冒着黑烟,长长的白色航迹笔直地拖在后边。而在远远的北方有另一艘大船,有一簇舰只护卫着,也许就是那第四艘航空母舰吧。

一大群微小的飞机掠过浪峰,在舰只之间冲刺。华伦看到有一架尾巴上冒着烟,另一架突然着火焚烧。下面已经在进行某种战斗,可是敌人的战斗巡逻机群在哪儿啊?天上空得出奇。麦克拉斯基已经在下进攻令啦!一支中队对付一艘航空母舰,第六侦察机中队对付殿后的那艘航空母舰,第六轰炸机中队对付第二艘,眼前且放过那第三艘。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麦克拉斯基已经机头朝下开始俯冲了,而华伦的中队长紧跟在他后边。

从这时起,无非是熟悉的那一套,简直等于中队轰炸练习,俯冲轰炸的那套基本功。唯一的不同——在这最后关头,一手搭在俯冲的闸把上,他开始感到一辈子从没这样心情舒畅过——眼前唯一的不同在于远在下面一万五千英尺外的海面上,他得击中的长方形物体不是靶排,而是一艘航空母舰!这使得投弹分外容易,飞行甲板的面积是一条靶排的一百倍。他曾不止一次地用假炸弹击破靶排的边缘哪。

可是,战斗巡逻机群在哪儿呀?因为他们自己没有护航,他一直担心的就是这一点。这件事到现在为止真容易得令人难以相信。他老是扭回头去望望有没有零式飞机从云端猛扑下来,一点儿踪影也没有。麦克拉斯基和最前面那几架轰炸机已经一架接着一架,摇摇晃晃,一路陡峭地冲到下面老远的空中,竟连高射炮火也没有挨到。华伦曾时常想象、憧憬轰炸航空母舰的情景,但是从来没想到竟是这样走过场的事。

他兴高采烈地朝对讲机里说:“我看,我们动手吧,科尼特。全准备好了?”

“是,亨利先生。”干巴巴地拖长了音调,“嘿,零式飞机到底在哪儿,亨利先生?”

“我哪知道,你有意见吗?”

“没有,亨利先生!把蛋下个准,长官。”

“试试看嘛。我们把右舷朝着阳光,他们很可能从那边出现。”

“行,亨利先生。我把眼睛擦得亮亮的,祝你走运。”

华伦扳扳操纵俯冲襟翼的手把,沿着两翼的有孔金属襟翼张开了,构成V字形(5)。飞机好像失灵似的慢下来,航空母舰转到机身的一边,被机翼遮住,看不见了。机首往上抬,飞机一阵颤动,简直像是活的,在给人提警告。华伦把身子朝前一冲,头晕目眩地把机首冲着下面极远极远的海面,像滑行铁道上的游玩车般朝下直扎,然后挺直了身子。

天哪,航空母舰就在他的望远瞄准镜内,正在那颗颤动着的小珠上方。但愿他们下冲到比较温暖的空气里时,瞄准镜不致被水汽弄模糊才好!透过油污的座舱罩,能见度不会太高。

真是一次十全十美的俯冲。危险始终在于俯冲冲过了头,来个倒栽葱,那时再要控制简直就不可能了。但他正以非常完美的角度冲向这艘航空母舰,大概六十五度或七十度,几乎正对着舰尾,略微偏左,恰到好处。他这会儿已不坐在座位上,而是脸朝下紧贴在安全带上,纯然是俯冲时的感觉。他一向认为这正像从高台上跳水,同样的脑袋朝下栽的感觉,同样的肠子和睾丸间令人难受的感觉,这是难以消除的。下冲的路程很长,几乎整整一分钟,他有出色的操纵装置来校正侧滑或摇晃,但这次俯冲进行得很顺利。他死劲儿地踩住一个脚蹬来抵消这架SBD型飞机经常偏航的倾向,只听得减速的引擎呜呜地响,增加阻力的副翼被气流震撼得呼呼地叫。他们正欢快地朝下飞掠,而那飞行甲板就在他的一点儿没被弄模糊的小透镜内,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楚。硬木甲板在阳光里显出一片明亮的黄色,岛形上层建筑前面那块白色长方形中央有个显眼的红色大圆球,甲板后部杂乱无章地停满了飞机,细小的日本人像昆虫般在飞机周围奔忙。他的高度计指针在朝反方向转,他感到耳朵受压,飞机里热起来了。

他突然看见一发差一点儿命中的炸弹在岛形上层建筑边激起的一大片白色水花,接着是一片火红,一声大爆炸,把那肉丸似的红球四周的白漆掀个精光,猛地腾起一片黑烟。原来有发炸弹命中啦!他看见两架轰炸机陡直升上天空。他两耳痛得要命,他咽了一口口水,耳朵又感到受压。这艘航空母舰眼前正处在困境中,再好好送它一发炸弹就当真能使它报销。华伦在五千英尺的高空,条例上规定在三千英尺左右的上空投弹,但他打算至少下降到两千五百英尺。高高兴兴地控制着一切,注视着仪表刻度盘,注视着几乎就在他正下面的飞快增大的甲板,他打起精神,准备在临阵的一刹那当机立断。他打算把炸弹砰地扔在他瞄准镜中停着的那些飞机中间,不过,如果这艘母舰再先挨一发别人投的炸弹的话,他就不必用一发宝贵的半吨重的炸弹来再给它以重创,就还来得及掉转方向,去袭击远在前方的那第三艘航空母舰。

可是,眼前在望远瞄准镜中正朝他迎面拥来的这些凌乱地挤在一起的飞机,清晰得连机身上的白色号码都看得清,还有那些微小的日本人看见他迎面冲下来,四散奔逃,打着手势,这些是多出色的轰炸目标啊!至今尚未挨到别的炸弹,那么由他来吧。这会儿,他的心怦怦地跳,嘴里发干,耳朵好像快要爆裂开来。他使劲一拉投弹器,随着炸弹离机下坠,他感到机身一震,顿时轻起来。为了保证不把炸弹投偏,他没有忘记继续朝前直飞,然后爬升。

他身子朝后倒在座位上,头脑发晕,肚子好像啪地紧贴在脊骨上,眼前一片灰雾忽现忽隐。他把机尾一甩,朝后一望……乖乖,我的天!

一片白热的火焰从这些飞机中间升起,冒着滚滚黑烟。就在他望着的当口儿,火势蔓延开去,沿着甲板一路爆炸,向上直冒,一片美丽的颜色,红、黄、紫、粉红,还有五光十色的烟柱直冲云霄。仅仅一两秒钟,多大的变化啊!碎片朝四面八方飞迸,飞机的碎片、甲板的碎片,整个人体像被抛起的布娃娃般在空中翻跟头。多么可怕、多么令人难以相信的壮丽景象啊!这一大片充满疯狂的大屠杀的地方,烈火和浓烟轰隆隆地朝天上直冲,朝舰艉涌去,因为这艘被击伤的航空母舰依旧在以全速迎风前进。

“亨利先生,有架零式在大约一千英尺的空中,角度八点(6)。”对讲机里传来科尼特的声音,“它正朝我们冲来。”

“明白。”华伦把机头朝下,朝水面俯冲,拼命地躲闪、偏航。海面涌起一排排浪峰,又长又白。他穿过像雹子般打在他座舱罩上的浪花一路猛冲,捉摸不定地闪避着。这架SBD—3型飞机能始终灵敏地适应这样颠来倒去的飞行,使他感到庆幸。这是按规范办事:紧贴水面,让那个日本人打不中,诱使他扎进海里。科尼特的机枪嗒嗒嗒地怒吼起来,飞机震得华伦牙齿咯咯响。他看到机首前方几码外的水面被子弹溅起一行水花,抬眼一望,只见那架零式正朝他俯冲下来,喷射着黄色的火焰和白烟。在珍珠港上空把他击落的那架战斗机漆的是和平时期的银色,这架是肮脏的斑斑驳驳的棕绿两色,但机翼上那些红色大圆点是完全相同的。零式飞机直冲到水平面才爬升,消失在一片高射炮烟雾中。我的天,这些该死的玩意儿操纵起来可灵活哪。

华伦在飞行中打眼角瞥见了一幕悲惨的景象——一片上有一颗白色五角星的蓝色机翼突出在水面上,就只剩下一片机翼。它消失了。接着,一艘巨大的灰色军舰出现在他的风挡玻璃前,但见有四十道黄色光芒在朝他闪烁,准是一艘战列舰或重巡洋舰。高射炮弹在他周围砰砰地爆裂,冒出团团黑烟,震撼、冲击着他的飞机。几秒钟工夫,军舰横在他的正对面,拦住了他的去路,一大堵灰色的钢墙。华伦拼命把这无畏式飞机拉起,于是它越过前甲板蹿上天空,飞得比那弯曲的塔式桅杆低得多,差一点儿碰上前炮塔上那几根灰色的长炮筒。

他如今总算飞越屏护舰队啦!但愿好运能维持下去,能把正从背后朝他周围水面上撒弹片的高射炮群抛在后面——

“亨利先生,那狗杂种又来了,他一路盯着我们不放哪。”

“明白。”

华伦又想用那一套东躲西避的办法,放大胆子尽量紧贴水面飞行,可是飞机如今驾驶起来不灵活了。零式飞机发射出的红色曳光弹像雨点般沿着他的左舷落下,激起一股股白色水柱。他使劲朝右拐,一片机翼差一点儿被浪峰卷住。飞机不像刚才那样听人使唤了。

“呱呱叫!亨利先生,我看哪,也许把这狗杂种打中了。”科尼特的声音听上去像个在看中学垒球赛的孩子,“我敢说,他准是赶回家看妈妈去了。你瞧,亨利先生,他就在正后方,他在冒烟哪。”

无畏式飞机掉头爬升。那架歼击机朝敌特混舰队退去,尾巴上拖着一条浓烟,而在它的后面,屏护舰只的后面,三艘航空母舰全在阳光灿烂的青天下冒着火焰和黑烟。他不禁纳闷,是谁击中那第三艘航空母舰的呢?另外有个驾驶员干下了他想干的事吗?这第三艘航空母舰在燃烧,这是绝对没问题的。这三根黑色烟柱直冲特混舰队的高空,像柩车上插的三片黑羽毛。

他看看表,望望油表,再望望航空地图。这时是十点半,而他是在十点二十五分飞来袭击的,这五分钟内他过了多长的一段生活呀!油太少了,不能多考虑了。他相信参谋部定的选择点的方位准是搞错了。这帮参谋部的笨蛋没准儿以为斯普鲁恩斯会以全速进军——他们对日本人同样也估计错误——实际上他很可能掉头迎风,去回收战斗巡逻机或者返航的飞机了。华伦朝十点方位飞去,心情沉重地意识到飞机的反应还是不大灵活。

“这一下真出色,亨利先生。乖乖,这小玩意儿可真一飞冲天哪!”

“喂,科尼特,察看一下机尾部分。我就要摇撼机尾操纵杆啦,如果翼面上有什么损伤,告诉我。”

“是,亨利先生。啊,老天爷,方向舵掉了,长官。只剩一小块破片啦。”

“没关系。”华伦硬压下心头涌起的一阵恐惧,“我们自己也要回家看妈妈去啦。”

“我们回得了吗,亨利先生?”

“哪有回不了的道理,”华伦愉快地说,心里可没这么乐观,“我们也许得扔两三块巧克力糖在油箱里。”

“哦,不管怎样,亨利先生,”科尼特带着他难得有的欢乐笑声说,“不管会出什么事,光是投中那一下,看那帮狗杂种在那边挨火烧,就值得了。”

“同意。”

华伦这会儿想起禁止使用无线电的阶段已经过去了,这是一个可喜的意外。他把汽油孤注一掷,爬升到两千英尺,收听“企业”号上发出的Y—E返航信号。从正前方的十点方位,又响亮又清晰地传来他盼着的莫尔斯电码发送的字母。他把速度减到近乎失速的程度,下降到贴近覆盖着白色浪花的汹涌的大浪。这是桩千钧一发的事,不过总是有可能碰到救护驱逐舰的。他心里很得意,在海面上迫降可吓不倒他。他依旧看得到那艘日本母舰上火焰在翻腾,飞机在爆炸,人体在纷飞。是他干成的,干成了,而他呢,还活着,正光荣地返航。

机尾后好多英里的地方,南云中将正被他的参谋们拉着离开那在燃烧而朝一边倾侧的“赤城”号。炽热的铁甲板仍然被一声声爆炸震撼着,甲板上那些断肢缺腿的死尸被烤得发出一阵阵烤肉的气味,他一边在这些尸体中间小心地觅路前进,一边还在婆婆妈妈地嘀咕,实在还没必要弃舰而逃。他没授权那艘没中弹的“飞龙”号上的下属山口来指挥,甚至也没给山口任意出击的权力。这位心神错乱的老先生爬下绳梯,到一艘巡洋舰的救生艇上,仍旧是这支被击溃的航空母舰突击队的总司令。可是,山口不愿再等待南云的命令了——他也许刚替日本断送了战争的胜利。看到第一批炸弹使“加贺”号上冒起一片浓烟烈火,山口马上开始发动反击。

* * *

(1)美国陆军当局主张多造以陆地为基地的重轰炸机,而海军则强调航空母舰载的俯冲轰炸机。

(2)应为三十六架。

(3)古埃及女王克娄巴特拉(公元前69—前30)用毒蛇自杀,故事见莎士比亚悲剧《安东尼与克娄巴特拉》。

(4)射击比赛中用的一种活靶,一般为扁圆形,由弹射机射入空中。此处指美国鱼雷轰炸机,它们只有挨打的份儿。

(5)襟翼在飞机机翼的后侧,可上下开合,在飞机起飞、着陆时,起改变空气助力大小的作用。无畏式飞机的襟翼和主翼同样长度,上有两排方孔,开启时构成V字形。

(6)导航用的罗盘盘面以极坐标表示,一般以圆周的度数来表示方位,也可用时钟数来表示,八点即等于二百四十度。

第三十一章

中途岛(续完)

(摘自阿尔明·冯·隆的《世界大屠杀》)

第二阶段

本战役的开始阶段包括六月四日上午的大部分时间。

中间阶段持续了五分钟。

结局花了四天。

从历史悠久、已难查考的中国和埃及关于战争的记载中,直到当代的武装冲突编年史,没有一次战役能和这历史性的第二阶段——中途岛战役的这五分钟相比。

在这生死攸关的一天,从上午十点二十五分到上午十点三十分,在这仅仅一刹那的战斗时间里,三艘日本航空母舰,连同它们编制内的全部飞机,变成了冒着烟在水上漂浮的残骸。这些庞大的牺牲品原来体现着日本的国力和宝贵财富,是花了半个世纪的英勇努力成为第一流军事力量的最高成就。在这爆炸性的五分钟里,日本通过从对马海峡到新加坡、马尼拉和缅甸各战役千辛万苦地建立起的世界性地位被粉碎了,尽管它还得再经受三年屡战屡败,最后还尝到原子弹爆炸的恐怖,才肯接受这个事实。

中途岛战役后,正如冯·尼米兹海军上将有一次所说:“我们完全遵照二十年来在军事学院里制订的方案来打这场太平洋战争。”(这句话充分表明了英、美财阀统治集团蓄谋已久的侵略意图)这场战争的其他部分对德国读者来说利益关系不大,但这个出色的海战典范必须加以研究。

机遇把一个不为人知、资历较浅的海军将领在战役的中途硬推上全权指挥美国联合特混舰队的地位。海军中将哈尔西是一个富有闯劲儿、神气十足的海上巴顿将军(1),舰队出动前刚好生病了,否则会由他来领导战斗的。他提议让他的朋友、指挥屏护舰队的沉默寡言的雷蒙德·艾·斯普鲁恩斯来接替。指挥第十七特混舰队的弗兰克·杰克·弗莱彻少将比斯普鲁恩斯资格老,尼米兹打算让弗莱彻来指挥这次战役。幸运之神把指挥权交到了斯普鲁恩斯手里,而斯普鲁恩斯就开始显示出他是世界史上伟大的海军将领之一。美利坚合众国一直是一个幸运的国家,而这份幸运在一九四二年六月四日也突出地保持着。它在将来还能保持多久呢?这只有那些邪神知道,他们把一片拥有几乎无限自然资源的原始大陆赐予了这个血统混杂、有牛仔文化的粗俗不堪而唯利是图的国家。

斯普鲁恩斯在中途岛战役中做出了三个历史性的决断。这个腼腆、沉默的人,没什么突出的家世或背景,在鏖战正酣之际在思考和行动上显露出惊人的才能。中途岛战役之后,他指挥越来越庞大的舰队打了不少胜仗。然而在历史上,正像特拉法尔加战役的纳尔逊那样,他将永远是中途岛战役中的斯普鲁恩斯。 l3fTcbX7NK3IyqVxq2PzCA8dpbfi8N7Wau4huUupNikFp596eT/JeEjJ1rj/WB2m



战争与回忆:全2册13

第一个决断

斯普鲁恩斯的第一个伟大的决断是在早晨七点命令“大黄蜂”号和“企业”号上的全部飞机从极远距离起飞,不惜孤注一掷进行第一次突然袭击。这一招儿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有几支中队连敌人都没找到,几乎有一半飞机耗尽了汽油,降落在海里,有些带着炸弹回来,还有些没投入战斗,径直飞往中途岛环礁。然而,有相当数量的俯冲轰炸机飞到南云的舰队上空,进行一次闪电式空袭,使“赤城”号、“加贺”号和“苍龙”号起火燃烧。其他都无关紧要了,斯普鲁恩斯在这场世界范围内具有历史意义的赌博中赢了。

这一回,他也交上了美国人的好运,因为他那些在空中转悠的中队是碰巧在日本舰队上空相遇而协同进攻的。给敌人重创的全是俯冲轰炸机,鱼雷轰炸机被歼灭了。对比之下,当天晚些时候,“飞龙”号上的日本鱼雷轰炸机却发动袭击,击毁了“约克敦”号。在数量上和技术上,美国人在中途岛战役中都处于劣势,这一点反而更突出了斯普鲁恩斯的指挥才能。

弗莱彻少将谨慎地把“约克敦”号上的飞机的起飞时间推迟了一个多小时。他当时只出动了一半飞机。当不得不撤离挨了鱼雷的“约克敦”号时,弗莱彻把司令旗搬上一艘护航的巡洋舰,把整个舰队的指挥权交给了斯普鲁恩斯。本历史学家能明确指出,这是弗莱彻整个军人生涯中唯一的重大作为。

英译者按:当弗莱彻不得不离弃“约克敦”号时,他用信号通知斯普鲁恩斯:“我将遵照你的调遣行事。”就这样慷慨地让出了一场大战的领导权,这是南云始终没做到的。弗莱彻知道斯普鲁恩斯拥有把这次战役继续打下去的参谋人员、通信系统和航空母舰,他做得通情达理。

南云举棋不定

南云的表演同斯普鲁恩斯形成鲜明的对比。

斯普鲁恩斯经验不足,而这位航空母舰上的将领经验丰富,指挥着海洋上最出色的航空母舰舰队。南云拥有一支能迅速执行他的任何命令的饱经风霜的参谋队伍,以及行动像跳芭蕾舞般精确的舰只和飞行中队,但是,当面对像斯普鲁恩斯承受的那样的压力时,他就不知所措了,因此输掉了一场几乎不可能输的战役。

这次又是美国人交了好运。“利根”号巡洋舰的弹射器有问题,因此那架被派去侦察那片正巧躲藏着美国舰队的海域的飞机没及时起飞。那个驾驶员拍发了一些含混不清的报告。然而,那些广为流传的报道过分强调了这架出了名的“‘利根’号上的水上飞机”所起的作用。在战争中,侦察机或哨兵的报告不可靠是再普通不过的。南云一得到关于美国军舰的消息,就应该设想它们是航空母舰,并迫不及待地准备出击。结果他反倒举棋不定,在中途岛来的、对他没什么影响的飞机的骚扰下,关于下一步的对策,他不断地改变主意,把他的97型飞机的武装配备换来换去。斯普鲁恩斯的俯冲轰炸机毁了他,从而解决了他的难题。

南云本人从舰桥上沿着一根绳子爬下“赤城”号,保全了性命。和弗莱彻不同,他抓住了指挥权不放,尽管他有一位出色的下属,“飞龙”号上的山口少将可以代替他继续作战。不知道南云中将坐在公海上的一艘小艇里,看着面前有三艘航空母舰在早上的阳光里熊熊燃烧,心里是什么滋味,这是日本一线航空母舰上的驾驶员和飞机的火葬典礼,是无法补偿的一大损失。事后的行动说明他吓呆了,因为他竟下令仓促地后撤,有一次竟向山本汇报说有五艘美国航空母舰在追他。山本在半夜时分解除了他的职务。原可以打赢这一仗的山口,却甘心跟“飞龙”号一起沉没。

除了举棋不定外,南云还犯了另一个不可原谅的错误。就在那致命的五分钟以前,他让整个战斗巡逻机群都放弃了高空,蜂拥而下,围攻鱼雷轰炸机。无论鱼雷轰炸机出现在哪里,俯冲轰炸机都紧随其后。如果有一半战斗机留在高空,这场战役并且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整个局面很可能就会改观。然而,在最危急的关头,高空中却毫无戒备。

斯普鲁恩斯的第二个决断

这场灾难的悲惨消息,隔了好多小时紧张的静寂,才传到三百英里外的山本元帅那里,在那段时间里,他有充分的理由设想南云像往常一样无往不胜。好像预感到要出乱子似的,山本好些天来一直胃里不舒服。这会儿,得悉噩耗,这位害病的老人倒复原了。

好吧,他似乎得出这样的结论:日本输了第一个回合。咄咄逼人的美国海军条例无疑会促使南云的征服者朝西追击。这儿正有个大好机会,来一次反伏击,把尼米兹那力量单薄的舰队砸个稀巴烂!他的地位是稳固的,许多著名的胜仗都是开头失利,之后才取胜的。就山本的主力舰队来说,在人力和武器上都远远胜过敌人。可以把另外四艘散处各地的轻型航空母舰召集起来,“飞龙”号还完好无损。紧急电讯发到帝国舰队散在各地的舰只上,命令它们朝山本的战列舰靠拢。

从那时起直到六月四日黄昏,在那艘庞大的“大和”号战列舰的旗舰舰桥上,人们的情绪随着不断传来的消息起落。在阿留申群岛的那几艘航空母舰的回电使人沮丧,他们三天内来不及来会师。“飞龙”号报告,它的俯冲轰炸机驾驶员们投中了一艘敌方的航空母舰,后来又说它的鱼雷轰炸机使另一艘航空母舰在海里动弹不得。这使人们兴高采烈,可惜是搞错了。“飞龙”号对“约克敦”号袭击了两次——第一次用俯冲轰炸机,第二次用鱼雷轰炸机做了致命的打击,因为美国人采取出色的抢救措施把第一次袭击时引起的烈火完全扑灭了。日落时分,“飞龙”号来电,它也被击中,正在燃烧,于是这点儿欢乐也被打消了。

山本依旧坚决地朝东进发。他如今的目的是迫使对方来一场夜战,但愿他能亲自碰上那些装甲薄弱的美国航空母舰才好!他的大炮可以把它们像渡船般击沉,把屏护的舰只打得落花流水,转败为胜;跟着,他仍然可以拿下中途岛。眼前的希望全部寄托在美国人在紧迫情况下会自己扑在“大和”号的十八英寸的大炮炮口上,扑在其他战列舰和巡洋舰惊人的火力上,以及日本驱逐舰中队那破坏力强大的长矛鱼雷上。

假如威廉·弗·哈尔西中将在指挥美国军舰,这种事可能会发生。在这种情况下,哈尔西凭着他的本性,是会带着一股莽撞的好斗劲儿朝他那受了伤的敌人扑过去的。

可是,担任指挥官的是雷蒙德·斯普鲁恩斯。斯普鲁恩斯朝迎面而来的山本舰队直驶,直到碰上“飞龙”号,把它炸毁。他当即回收了飞机,掉转航向,背离敌人朝东而去。午夜过后,他又掉回头来,黎明时分回到适当的位置,能用空中掩护来保卫中途岛,打击可能的登陆行动。

这次调动是中途岛战役获胜的关键,是太平洋战争中最精彩的指挥官的决断,也是海战史上最精彩的决断之一。它是智慧的结晶,再简单不过了,却关系着世界大局。

当时人们却不这样看待它。战役尚在进行中,斯普鲁恩斯就受到了在珍珠港和华盛顿的上级的责备,因为当晚没紧紧追击受了重创的敌人。他自己的参谋人员——更确切地说,是哈尔西的参谋人员,他们不喜欢或者不了解这位非飞行员出身的将军——被他这决断弄得很狼狈。后来,参谋们坚持说雷达能发现迎面驶来的水面舰队,因此这支特混舰队绝对不应该跟敌方脱离接触。美国的军事文献中都坚持这种看法,而雷蒙德·斯普鲁恩斯有时候仍然被人称为过分小心谨慎的军官。

这种批评是错误的。用大大处于劣势的舰队打胜了一场决定性的战役,这位卓越的司令官为了确保胜利,不愿在一种新式的电子小玩意儿上冒风险。他不这样做,反倒把自己的舰队置于无疑是既安全又危险的地位。斯普鲁恩斯和尼米兹都不知道山本的那些战列舰在哪里。斯普鲁恩斯少将靠出色的军事直觉采取行动,才没落入山本那惊人的圈套里。好多个月后,美国情报当局才刺探出有关山本那些军事行动的真相,这证明了斯普鲁恩斯盲目的第二个决断是一个富有历史意义的妙招儿。

斯普鲁恩斯的第三个决断

午夜刚过不久,山本发觉自己的计划落空了,夜战打不起来,并且等到天亮,他也许会发现自己正处在中途岛上的飞机的航程内。接着是苦恼的旗舰司令部会议。山本和他的参谋们带着一支火力惊人的舰队驶了一夜,如今聚集在这艘海上最强大的战列舰那豪华而丝毫无损的旗舰司令室内商议,不免有点儿令人厌恶的灰心丧气之感。这支联合舰队像是在跟一条眼镜蛇对抗的大猩猩,但愿有一天能用爪子攫住这渺小的对手,把它扯个粉碎才解气哪!但是,这条眼镜蛇咬了一口,就溜掉了。

山本的作战军官,就是那位黑岛大佐,这时提出一个大胆的建议。帝国舰队要一直朝环礁进发,等曙光一露,就用炮火彻底摧毁飞行设施,着手登陆!环礁上的飞机毕竟已经败在南云手里,好些掉进了海里,剩下的那些准是一些破烂货。至于美国的航空母舰,它们已经损失了好多飞机,有两艘(他这样以为)丧失了战斗力,或者已经沉没了。主力舰队的密集高射炮火力,加上巡洋舰上的水上飞机和两艘轻型航空母舰上的飞机,准能对付得了美国航空母舰上的残余兵力。

但是,这个方案被贬斥为愚蠢的自杀行动,参谋人员已经没有大胆行事的闯劲儿了。山本直截了当地否定了黑岛的意见,本文作者尽管对这位伟大战士身后的英名非常崇敬,却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做。斯普鲁恩斯确实由于飞机的损失而实力大为削弱,中途岛的空中力量不过是一些无能的陆军和海军陆战队的航空部队以次充好的大杂烩。无奈战争自有它毫不容情的节奏,日本方面凭闯劲儿行事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不过,山本还是一心想按他自己的方式打下去。眼前还不是去夺取环礁的时候,但是那支小小的太平洋舰队已被吸引到离珍珠港老远的地方,超出了它那空中保护伞的范围,这倒是一个大好机会。如果能迫使它交战,把它打垮的话,历史还是能把中途岛一役称为胜仗的。

山本又给敌人安排了两个圈套。他要朝西撤退。没问题,敌方会用骚扰战术来追击。他眼下巴望把敌人诱进威克岛半径七百英里的空中势力圈,然后用自己的大舰队——战列舰、重型巡洋舰和驱逐舰分队——猛扑上去。这支庞大的舰队至今没发过一炮,也没遇到过一架敌机。真荒唐,它为了两艘饱受战争创伤的美国航空母舰及其护航舰只,竟然要撤退。

同时,他命令在阿留申群岛的航空母舰再度发动进攻,继续争取攻占阿图岛和基斯卡岛。那时,美国舰队也许会奉命朝北开拔,就会碰上四艘重型巡洋舰、一艘轻型航空母舰,以及那终于修理好、补足了新的驾驶员和飞机、向阿留申群岛全速进发的令人生畏的“瑞鹤”号航空母舰(2)。

可以这样说,这只大猩猩的两条胳膊将从西方和北方朝那眼镜蛇抓去。

斯普鲁恩斯果然追上前来。海军人士说得好,“尾追旷日持久”。山本朝后撤,美国舰队搜索他,这个最后阶段拖了两天时间。斯普鲁恩斯残存的俯冲轰炸机对付比航空母舰小的目标成绩极糟,实际上,在这次长时间追击中,另外只击沉了一艘军舰。那是一艘重型巡洋舰,它有一次发现了潜艇,惊慌失措地跟一艘姐妹舰相撞,早已受伤。黑岛的看法可能完全正确,斯普鲁恩斯对这支重型的主力舰队并不构成威胁。然而,“企业”号上的参谋们不断地敦促斯普鲁恩斯一路朝西进击。在他们看来,必须追歼逃敌,这是天经地义的。

斯普鲁恩斯的第三个重大决断是不顾这种敦促,也不顾尼米兹发来的语气强烈的电报,他的决断是停止追击,结束战斗。他不愿掉进威克岛的空中势力圈。这简直像是天眼通,据说他曾对参谋们非常简明地说:“我们给敌人的打击大致差不多了,也不会再多了。我们离开这儿吧。”他的舰只燃料不足了,飞行员们精疲力竭了,天边有支情况不明但实力强大的敌方舰队使他捉摸不定,而且明知道敌人有支以陆地为基地的空中威胁力量,使他不能按照追击的原则行事。雷蒙德·斯普鲁恩斯少将就这样决定了,确保了中途岛战役的胜利。

在最后关头,他的功业几乎被毁掉,因为切斯特·尼米兹中了佯攻阿留申群岛那个圈套,命令他朝北出动!幸亏尼米兹后来好好考虑了一下,撤销了命令。六月十一日,第十六特混舰队回到珍珠港,得悉陆军航空兵的轰炸机击沉了四艘航空母舰、几艘战列舰等等,从而打赢了中途岛之战。每张报纸上都登载着这条新闻,周刊上也刊出了,夏威夷人都深信不疑,一时整个美国都深信不疑。雷蒙德·斯普鲁恩斯始终没公开发表过不同的说明,陆军航空部队在战后的报告和回忆录的脚注中,承认它在中途岛战役中没给敌人以重创。

很久以后,雷蒙德·斯普鲁恩斯有一回听人赞扬他打的这次胜仗时,回答说:“海军中有上百个斯普鲁恩斯,人家碰巧挑中我来干一下罢了。”确实只有一个斯普鲁恩斯,而幸运之神在生死存亡的关头把他赐给了美国。

从战略上讲,这场尼米兹和斯普鲁恩斯的伟大胜利取得了三个成果:

第一,美国潜艇可以继续不从珍珠港而是从中途岛满载着燃料出征,跑一次来回可缩短两千三百英里路程,这使它们在作战中的杀伤力成倍地增长。威廉·弗·哈尔西后来写道:潜艇战是导致日本失败的第一个原因。

第二,日本的一线航空母舰上的飞行中队不是随舰沉没,就是在中途岛附近的海域被击落。这一大批长机和教练机的骨干分子的损失是绝对无法弥补的。

第三,日本在士气方面一夜间从旺盛变为衰竭。从一九四二年六月四日上午十点半起,日本开始气馁。

山本:再见吧

挨了重创的帝国舰队偷偷摸摸地回到广岛湾。山本依旧不知道他不是被尼米兹打败的,甚至也不是被那大名鼎鼎的哈尔西,而是被一个从美国海军少将级军官里提拔出来代替哈尔西来指挥的无名之士打败的。

美方仅仅派出四位少将来投入战斗:弗莱彻、斯普鲁恩斯和两位屏护舰队司令。相比之下,帝国舰队是由伟大的山本元帅亲自统领出征,由五名中将和十三名少将辅助,山本实质上把他的司令部搬到了海上。尼米兹则情愿把他的司令部留在陆地上,在那里可以利用无线电获得情报并保持宽广的视野,正确地观察全局。尼米兹的方针更为明智。

在珍珠港取得不朽的空中大捷的山本,在中途岛战役中搭着世界上最大的战舰,一炮未发,空跑一场。今天回顾起来,看来他没好好领会他本人教给全世界的如何发挥海空联合作战威力的那一课。他的作战方案是,由航空母舰消灭以陆地为基地的空中威胁力量,然后带领他的主力舰队威风凛凛地驶上前去,迎面和尼米兹的舰队交火,打胜太平洋上的斯卡格拉克战役。这种狂妄的幻想使他在中途岛战役中毫无作为。

东京电台自称打了一场大胜仗,但此后日本的战况报道中就不再提到“中途岛”这个名字。生还者被隔离起来,不知多少文献被查禁或散失,以至永远无法得到适当的资料来弄清日方对这场战役的看法。然而,山本没倒下去。他当过驻美海军武官,他代表日本参加二十年代的海军会议,替日本赢得和白种人的海上霸权平起平坐的地位。他一向反对同美国作战,但接到了出击的命令,他尽了最大努力。

山本继续统领他的海军,直到一九四三年四月,那时冯·尼米兹上将得悉山本将飞行视察南太平洋,命令伏击并击落他的座机。归根结底,这是尼米兹的耻辱。在阿喀琉斯和赫克托耳的对抗中,可能要比这种鬼鬼祟祟的暗杀多讲一点儿道义吧(3)。

有色人种在工业时代引人注目的军事攻势在中途岛被挡住了,也许不会永远被挡住,因为人类的大多数是有色人种,但肯定将被挡住达五十到一百年之久。中途岛战役使白种人在新加坡垮台后重新占了上风。

然而,面对山本五十六这个人物,军事分析家不得不深思。如果说南云的表现——反复无常、拖拖拉拉、举棋不定——是有色人种在紧急关头的典型表现的话,那么山本以可与毛奇或曼施泰因比拟的坚决、机智等品质来应付一场灾难。欧洲和美洲应该记住亚洲能产生这样的人物。

中途岛战役:最后的教训

日本民族在中途岛战役那五分钟内所受到的打击,使人不得不做出一个最后的结论。

从那时起,由于工业和科学的发展,已经有可能对整个国家来一次中途岛战役式的闪电性大毁灭。众所周知,今天可能发生的新的中途岛战役,就是美国资本主义和俄国布尔什维主义之间用巨型火箭进行的原子弹突袭和反突袭。我们时代的这两个充满兽性的实利主义国家是精神上的荒漠,没有本领控制它们能运用的力量。今天,双方都大大发展了航空母舰作战的理论。他们的整片大陆和全体人民,现在就等于航空母舰和舰上人员。两个国家都是既易受袭击,而破坏性又大到前所未闻的程度。

这样发展下去一定会出现凄惨的结局,说不定我们自己那个被打垮、被分割为二、被肢解的祖国,经受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大苦难,将产生一位新的哲学家——一位康德、一位黑格尔、一位尼采——来指出一条走出人类那可怕的死胡同的道路。德国人的天才一向倾向于做这种超越已知领域的浮士德式的探索。

否则,前景将是暗淡的。美国人和俄国人在粗野和冷酷方面是一丘之貉,尽管美国人有时显得贪图享乐而俄国人笨头笨脑。这两个愚蠢的巨人在决斗时,地球上大多数生命将受到威胁,而人类从罗马时代以来的一切成就似乎都将被否定,但这对他们来说都没有什么了不起,或根本无关紧要。照眼前的情况看,他们那些小盟国中,总有一个会在无法预料的一天成为第三次世界大战的塞尔维亚或波兰。然而,这将不是传统意义上说的战争,这将是在大陆上进行的中途岛战役式的闪电战。

英译者按:隆的种族主义观点不值一批。山本元帅被击落是由海军部部长弗兰克·诺克斯(4)——一个过去的报纸出版商——下的命令。切斯特·尼米兹被告知这个计划,签字赞同,理由是山本此人是无人可替代的,对日本来说,他在军事上也许等于四条艘空母舰的价值。日本人配合了希特勒对文明发动万恶的进攻,因此必须承担后果,山本也不例外。

* * *

(1)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美国陆军将军,1944年诺曼底登陆时任第三集团军司令,次年在德国因车祸逝世。

(2)此处似应为“翔鹤”号,因为这两艘航空母舰都参加了珊瑚海之战,结果“翔鹤”号中了三枚炸弹,退出战斗,而“瑞鹤”号未受损伤。

(3)在特洛伊战争中,双方主将阿喀琉斯和赫克托耳在城门前单独决斗,阿喀琉斯最终手刃赫克托耳。

(4)诺克斯于1928年起任赫斯特报业集团总经理,1931年起自己经办《芝加哥每日新闻》。

第三十二章

亨利上校一手撑头,没精打采地坐在舰桥旁的应急舱里看侦探小说,手指间夹着的香烟快烧尽了。

“飞行员们开始用无线电通话了,上校。”航信士官海因斯在门口向他敬礼。

“好极了。”他跳起身来,连忙走进操舵室,坐在高脚椅上,装出一副舒坦的样子,但实在是骗不了谁的。舰上的调皮蛋早就在模仿他弯腰曲背的姿势和心情紧张地抽烟时那些急促的小动作。他只顾垂着头抽烟,眺望着大海,值班人员们彼此投射会意的目光。舰桥上的扩音器里播放出从远方飞机上声音微弱的送话器里传来的讲话片断:“……厄尔,你对付左边那一架……开始进攻……嘿!十一点方位出现零式……维克多·赛尔,我是蒂姆·萨特利,我被击中了,要迫降,祝我平安吧……哇,瞧那大王八蛋烧得多欢!……”

“听上去他们干得很不错,长官。”副舰长放胆说。他正踱来踱去,擦着脸上的汗水。

帕格光是点了点头,他正徒劳地竖起耳朵辨别他儿子那特有的音色,但是那边空中心情激动的小伙子们的声音听上去都差不多。这些夹杂着火辣辣的粗话的只言片语,在舰桥上引起哈哈大笑和叽叽呱呱的闲话,帕格由于内心紧张,这一回没加理会。

飞机上传来的通话声逐渐消失了,亨利上校朝四下扫了一眼,舰桥上的谈话声就停止了。静寂了好一阵子,只有噼噼啪啪的静电干扰声。返航中的驾驶员开始冷静地报告自己的方位,有时无可奈何地说句笑话,因为油没有了,打算迫降在海面上;华伦却毫无音信。随后,雷达兵报告有“友机”在飞近。舰队笨重地掉头迎风。帕格的监视哨报告,西方低空中出现一些小黑点,它们逐渐变成轰隆隆地越过屏护舰队朝航空母舰飞去的飞机。舰身隐没在西方远处的“约克敦”号上也有飞机在甲板上降落。飞机零零落落地进入帕格那双筒望远镜的视野,他打定主意,即使没有一架SBD型飞机飞过他头上时摇摆一下机翼,也决不担心。华伦可能跟别人一样碰到燃料耗尽的问题,不得不降落在海面上。不过,当俯冲轰炸机在“企业”号上降落时,他还是一架架地计着数。出发时是三十二架(1),回来了十架……十一架……十二架……接着,好一阵子过去了,还是没有,反正他觉得是好一阵子。只见飞机一架接一架地不断在“大黄蜂”号上降落,“企业”号上也有几架,可是再也没有俯冲轰炸机了……

“右舷舰艏外有架无畏式飞来,上校!”从舰桥另一侧传来舵手的一声叫喊。帕格疾步穿过驾驶室,飞机摇摆了一下上有白色五角星的机翼,机声隆隆地掠过前甲板上空,掉头朝“企业”号飞去,戴风镜的驾驶员挥着一只长臂。维克多·亨利一直脸朝着海,看这架飞机飞近航空母舰,准备降落。他不想伸手去擦润湿的眼睛,舰桥上没人走近他。这样过了几分钟。

副舰长在驾驶室内叫道:“‘约克敦’号报告,雷达屏上出现不少来路不明的飞机,上校。方位二七五,距离四十,来袭的速度每小时两百海里。”

帕格好歹开口了:“好吧,进入战备状态。”

“企业”号上,负责降落的军官咧着嘴拿信号板在喉头横划了一下。华伦的机轮噔噔噔地在甲板上震响,阻拦装置钩住轮子,一股阻力使他朝前猛冲,胸膛紧贴在安全带上,他高兴得心花怒放。到家啦!飞机朝前直冲过放倒在甲板上的挡板,他关掉引擎,拿了航空图板跳下机来,看见他的报务员科尼特也跳到甲板上,就啪的一声打了一下他的背脊。地勤人员马上把飞机推向升降机。

“好啊,我们成功了!”华伦大叫,想让声音压倒另一架正斜着机身降落的轰炸机的隆隆引擎声。战斗警报猛地响起,把他的声音淹没了。水兵们让开了砰砰地降落在飞行甲板上的无畏式飞机(是6—S—9号,彼得·戈夫的,真是谢天谢地!),川流不息地奔向各个战斗岗位。钟当当地响起来,高音喇叭吼叫着:“战斗机准备起飞。”

科尼特一路小跑地走了,华伦跳进就近的高射炮炮位。头戴钢盔的炮手们吃惊地转眼望着这位掉在他们中间的飞行员,一个电话通信兵朝西方地平线上那灰色的平顶山般的东西挥挥手。“射击指挥部报告有批敌机袭击‘约克敦’号,上尉。”

“对,他们首先对付它。不管怎样,还是提高警惕好。”

“真他妈的千真万确,”钢盔上印着“炮长”字样的那个水兵说,“长官。”他露出一口白牙补上一声,大家都笑起来。

华伦得意扬扬,心想,这些美国小伙子长得多出色,天气好得出奇,世间再没有比作战更强的事啦。而这次乘着受了伤的飞机,油表的指针停在“零”字上,凯旋了,就像拿了一百万块钱重新开始生活一样。战斗机继续在起飞。华伦和炮手们用手指塞住耳朵,紧盯着“约克敦”号,这时飞机一架又一架呼啸着从甲板上飞出。当遥远的灰色舰体上腾起一股烟柱时,飞机还在起飞。“妈的,他们投中了它。”炮长伤心地说。

“没准儿他们的护航舰在放烟幕哪。”另一个水兵说。

“这哪是烟幕,笨蛋,”炮长说,“结结实实地挨了炸弹,并且——我的老天爷!”他发狂似的把高射炮瞄准阳光明媚的天空中的一簇小黑点,“一帮兔崽子来啦,径直朝我们飞来啦。”

“全体炮手,注意!”高音喇叭里的声调很迫切,“从左舷后部方向飞来的飞机不是,再说一遍,不是敌机,是友机。停止射击。它们是‘约克敦’号上返航的飞机,油不够了,要求紧急降落。‘约克敦’号被击中了。再说一遍,停止射击。行动起来,准备飞机降落。”

飞机地勤人员在甲板上东奔西跑,救生衣下边露出红、黄和绿色的针织套衫的边缘。华伦从高射炮炮位上跳出来,冒着风在甲板上飞奔,下到舱里。他朝鱼雷轰炸机中队待命室望了一眼,变得平静起来。电传打字机在嗒嗒地响,没人看的屏幕上字迹在移动:

“约克敦”号报告:中了三发炸弹,下舱受重创。

空无一人的皮靠椅周围搁着一些十五子游戏盘、纸牌、有半裸体女人相片的画报和体育杂志,堆满压熄了好久的雪茄头和香烟蒂的烟灰缸发出一股强烈的气味。天哪,林赛的中队准是碰上霉运啦!不过,也有可能他们正在别的地方,在军官室或舰上的医务处,这是指已经回来的人……

他自己那中队的待命室,虽然远远不能说挤满了人,却是一片生气,人声嘈杂。这里的十个飞行员中有两个是后备人员,当初没起飞。这么说,十八人中至今回来了八个。只有八个啊!他们又谈又笑,一手握着咖啡杯或者三明治,另一只手比画着飞机翻飞的动作。上面甲板上,“约克敦”号上的飞机在砰砰地降落,引擎轰轰地响,而电传打字机又嗒嗒地发来一条关于损伤情况的报告。“约克敦”号在燃烧,在海里动不了啦,抢救人员开始控制火势,但“企业”号还得把它的侦察机也收留下来。

华伦对听取汇报的军官谈了自己的作战经过,用粉笔在黑板上画出自己俯冲的动作。这时候,喜洋洋的驾驶员们谈个不停——谁击中了目标啦,谁没击中啦,谁挨了零式飞机的袭击啦,谁被人看见起火燃烧或掉进海里啦,谁可能在归航途中迫降啦。关于华伦投中的那发炸弹没一点儿争议,那是千真万确、效果惊人而确凿可靠的。其他情况却莫衷一是,连一共看到多少航空母舰都不肯定——五艘、两艘、三艘、四艘,根本没一致的意见。在这一点上不能肯定,投中多少炸弹不能肯定,甚至连差一点儿命中的炸弹的数量也不能肯定,有些不同意见都近似争吵了。

中队长打电话叫华伦到飞行作战部去,他就匆匆赶到那又黑又低的拥挤的标图室,那里扩音器在哇哇叫。加拉赫和一位“约克敦”号上避难来的上尉正凑在一起商议,周围是散发着臭氧、闪烁着绿光的雷达显示器,上面还留着用橘红色油彩笔标出日方来袭路线的大型有机玻璃罗盘。麦克拉斯基负伤回来了,加拉赫说,所以要由他率领大队去袭击那第四艘航空母舰。侦察机已经出去精确地测定它的位置了,他的副中队长失踪了,所以排下来就轮到华伦了。华伦得立刻从第六轰炸机中队和第六侦察机中队生还的驾驶员以及“约克敦”号上的飞行员中,凑齐一支轰炸机中队。在华伦看来,在这光辉的日子里一下子被提升为中队指挥官,也是挺正常的事。加拉赫被迈尔斯·布朗宁来电话叫走了,华伦和“约克敦”号上的中队长一起草拟了一份进攻方案。这位中队长是一个板着脸的南方人,他恨不得马上对那艘使他的航空母舰失去战斗力的日方航空母舰进行反击。

回到第六侦察机中队待命室,华伦把“企业”号上的无畏式飞机的飞行员和“约克敦”号上的避难人员召集在一起。他双手叉着腰站在黑板前,交代了新的命令,干脆地警告第六轰炸机中队和第六侦察机中队的人员,不许再为了早晨出击时命中不命中的问题争个不休。“这是给大家的又一次出击机会,”他说,“我们如果不像好弟兄般合伙干,就活该倒霉。所以,拿你们的好斗劲儿去对付日本鬼子吧。”

会议开得一帆风顺。第六轰炸机中队的飞行员和“约克敦”号上的生客一开始就接受华伦的指挥,飞行员和他们的临时队长很快就规定了谁做谁的僚机和各小队在飞行中的位置。他听他们谈着,意识到他们正在组成一支临时凑合的可以运转的中队。华伦忘记了疲劳,并且几乎忘记了还有一些驾驶员没返航。有件事他甚至比飞行更爱好,那就是担任任何领导工作。自从在海军学院带过大队以来,他还没担任过指挥官。

消息传来,“约克敦”号扑灭了火,恢复了舰队一般的速度后,又挨了一次空袭,中了鱼雷,在熊熊燃烧,朝一边倾侧,说不定不得不被离弃。即使是这消息,他也受得了。最主要的是那第四艘航空母舰已被发现,战斗已经打响。华伦像在做梦似的对他这匆忙组成的中队做了最后指示,就跨进一架SBD—2型飞机的座舱,后座上照例是科尼特。一阵眩晕、麻木而愉快的感觉充满了华伦的心灵。他仿佛驾驶着一艘只能飞几小时的火箭,神情紧张,浑身是劲儿,保持着警觉,毫不畏惧,心情愉快。伟大的事件正在他周围发生,但他必须明确而简单地履行自己的职责:驾驶这架飞机,率领这支中队,找到那艘航空母舰,投中一发炸弹。

华伦起飞时,几乎完全忘了自己正飞向前途未卜的未来。他带着苦笑,心想,这有点儿像跟一个女人第二次相好。不需要等待鱼雷轰炸机或战斗机来一起出击。战斗机得留在后边保卫“企业”号和冒着烟的“约克敦”号;鱼雷轰炸机呢,都已经报销了。据说,“大黄蜂”号上有支俯冲轰炸机中队将参加进攻,但是加拉赫发现“大黄蜂”号上毫无起飞的动静,便决定出发,率领大队西去。这次没干扰的飞行径直朝着太阳,越过万里无云的蓝色海洋。一小时后,日本航空母舰在地平线上出现了,就在正前方预测到的方位上,周围密集地围着一圈护航舰只。南方远处,一片耀眼的下午阳光里,其他三艘被击毁而在燃烧的航空母舰的躯壳依旧排成一条直线浮在水面上,怪模怪样地,有的东倒有的西歪,像丢在斗牛场外被屠杀了的公牛。加拉赫绕着这第四艘航空母舰来个大转弯,这样可背着落日的光辉发动进攻。华伦心想,这回燃料很充足,攻击的目标只有一艘航空母舰,他大可不必像早上那样胡乱地俯冲袭击,而是要尽量按照操练时的规章行事。

海面上闪烁着点点高射炮火,像一片满是萤火虫的草坪,空中一片爆裂的黑烟。零式飞机成群地升空迎击他们。这回情况可不同!航空母舰激起一道又宽又白的弯弯的尾迹,令人迷惑地朝一侧高速急转弯,舰身斜得好厉害。中队是新凑成的,这会儿现原形啦:俯冲得参差不齐。华伦看到一枚枚炸弹溅起水柱。轮到他自己来俯冲了,只听得科尼特的机枪嗒嗒嗒地连射,棕绿两色的零式飞机陡直上升,再像捉小鸡的老鹰般猛扎下来,吐出一串串红色曳光弹,弹片嗒嗒地打在机翼上,声音怪响的,还有这艘航空母舰可恶地弯弯曲曲前进,他想法把这些分散他注意力的事抛在脑后。他朝下冲了几千英尺,耳朵感到压痛,冒着冷汗,好歹把瞄准镜对准这艘军舰。可是,这架他没有驾驶过的飞机摇晃不定,使这艘航空母舰常常滑出瞄准镜的视野。他决定投弹了,但一转眼就后悔了。他的手顺从他的意志,一投下炸弹,他就知道不会投中。等他感到胃直朝下沉,腰部发痛,抬起机首爬升时,他回头一看,只见那母舰前面的海上腾起一股白色水柱。可是,就在海水溅上翘起的舰艏时,后甲板上冒出一大团烈火,像一朵惊人的红黄两色的花朵。接着,前甲板上也是一声爆炸,烟雾直冒,整个升降机从甲板上飞起,砰地朝后掉在岛形上层建筑上,吐着火焰,碎片四迸。原来别人投中了,谢天谢地,又击伤了一艘航空母舰。

华伦穿过一团团黑烟,贴着海面躲避高射炮火,高射炮的弹片激荡着冒着白沫的蓝色海浪。他加大油门径直穿过两艘闪着黄色火光的大军舰——他想,是一艘战列舰和一艘巡洋舰吧——朝辽阔的海面开足马力猛冲。尽管高射炮火密集如雨,零式飞机活跃非凡,但是,等到这些四散的飞机会合在一起由加拉赫统领着组成队形时,说也奇怪,华伦一数,竟只少了三架。在他们背后,航空母舰上的滚滚浓烟被舰内窜动的火舌和低垂的落日映照得通红。无线电对讲机中扬扬得意的通话说明肯定投中了四发炸弹,也许五发哪。这才像他心目中的战斗:冒了风险,损失了一些飞机,可是阵势没被打乱,胜利返航。这实在跟空袭一座岛屿差不了多少。相形之下,早晨那次出击可是搞得一团糟,拙劣透了。当然啦,多亏第一次空袭烧毁了大部分日方的空中力量,这第四艘母舰才会这么轻而易举地被击毁。只见那些姗姗来迟的“大黄蜂”号上的俯冲轰炸机,映着红彤彤的夕照在高空中朝反方向飞去,迟了半个小时,这才使人想起早上那搞糟的玩意儿。

华伦在一大片护航舰中找出“北安普敦”号,照例在飞越它时摇摆一下机翼。他在落日余晖中把机轮降在舰上时,觉得浑身上下筋疲力尽。他敷衍了事地做了汇报,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跌跌撞撞地走进自己的舱房。他倒在铺上,心想准会马上睡去,哪知尽管累得浑身疼痛,却还是睡不着,只顾呆望着副中队长那整洁的铺位。他们是同舱的伙伴,但说不上是亲密朋友。毯子上搁着半包骆驼牌香烟,舱壁上挂着一张他女朋友带着笑容的照片,她叫洛伊斯,一位海军世家的姑娘。那个矮个儿、黑头发、面有菜色的弗吉尼亚州弗朗特罗亚尔人肯·特纳死去了,他永远不能去经营他父亲在赫里福德的农场了。他会不会还活着,就在那边某处地方的一个救生筏上呢?华伦拼命闭上眼睛,只见黄色的甲板正迎面而来,飞机砰砰地爆裂,迸出五色缤纷的火焰。

“去他妈的。”他大声地说。他到加拉赫的舱房去,有些不眠的驾驶员在那里讨论明天会出什么事,主要是讨论怎样分派侦察和攻击的任务。明摆着这整整一夜要全速追击;拂晓出去侦察,日出时分起飞出击。不能给日寇以喘息的机会。没有了空中掩护,他们的战列舰和巡洋舰就跟“威尔士亲王”号和“反击”号一般脆弱。这是一个歼灭日方舰队的大好战机,因此俯冲轰炸机明天有的是搜索任务。人们谈着这件事,还谈到摧毁了四艘航空母舰所感到的欢乐。没人见到它们下沉,所以把它们送到海底或许也在第二天的工作范围内。但是加拉赫认为,驱逐舰会放鱼雷去干这工作的。

飞行员在舱房里出出进进,“约克敦”号上的飞行员和第六轰炸机中队的驾驶员前来看望华伦那中队生还的人员。过了一会儿,有人提议上军官室去吃冷肉、喝咖啡,大家就兴高采烈地开步前去。华伦退出了,回到铺上就睡着了。他醒来时,迷迷糊糊地想该是第二天早上了吧,因为他感到精神焕发,睡足了,但夜光表指针指着十点四十五分。原来他打了个盹儿,半小时都不到。

这样可不行,他想。他洗了个淋浴,穿上军服和防风外衣,走上甲板。一轮明月,星光暗淡。华伦想起二十四小时前他曾寻思过,究竟能不能活着再看到星星。好啊,星星就在上空,他呢,还在这儿。他在凉快的微风中在飞行甲板上踱步,心里展开了长长一系列对前途的展望。这次战役在他生命中划下一道分界线——真是地道的“中途”啊!他曾是一个爱恶作剧的捣蛋鬼,但又是一个杰出的学员、杰出的工兵、杰出的舱面军官;他还晋升到佩戴金翼徽章的级别。他的为人实在是效法他父亲的,只是在有些方面他乐意背离他父亲那古板的思想和拘谨的作风。但在过去那二十四小时内,他把这一切全抛在脑后了。

飞行这一行真是了不起,再这样打上几仗,就能使他饱享荣誉,大获成就。在和平时期,海军这一行是处在不利条件下的苦差,油水不大,路子狭窄。他爸爸浪费了他一辈子的光阴和出色的才能,浪费得真不少啊。在五分钟的作战中,他,华伦,对国家的贡献比维克多·亨利在整个海军生涯中所取得的成就更大。他并不是瞧不起自己的父亲——这是万万不可以的,他认为他父亲比大多数人都优秀——但他为父亲感到惋惜。这个榜样过时了,他的岳父是一个更好的榜样。艾克·拉古秋在一个金钱和政治的现实世界中活动。相比之下,海军像一颗在严峻的太空中旋转的怪诞的小行星。它为某种目的服务,但它无非是真正大权在握的人手里的工具而已。

这些想法在华伦疲乏的头脑中闪现时,清新的晨风、有节奏的步伐使他感到轻松自在。战斗尚未结束,还完全需要依靠他的精力和运气去进行。这他明白,但挨过了这最危险的一天,星星依旧照耀在他身上。他站住脚伸伸懒腰,打个哈欠,这才留意到北斗七星和北极星清清楚楚地挂在左舷上空,而在舰艉的正后方,一轮黄澄澄的月亮正在下沉。

全能的上帝啊,这支特混舰队正在朝东行驶。斯普鲁恩斯少将撇下吃了败仗的敌人撤退啦!

这一发现使华伦大吃一惊,以往他从来没这样吃惊过。这违反了《岩石和暗礁》(2)中庄重阐明的海军的第一条法则:决不从可能发生的战斗中后撤,要始终寻找战机。它也违反了一条战争的基本准则:不给已战败的敌人以任何喘息机会。难道接到了什么关于庞大的日本增援舰队——六艘航空母舰什么的——在进逼中途岛的最新消息吗?

他匆匆走下甲板赶到待命室,发现只有彼得·戈夫一个人,正忧郁地靠在一把靠背朝后倒的椅子上,抽着玉米穗轴烟斗,直勾勾地望着没有字的电传打字机屏幕。“大伙儿在哪里,彼得?”

“哦,我看还在军官室里大吃吧。”

“有什么消息吗?”

少尉双眼蒙眬,面带愠色,望了他一眼。“消息?只知道我们遇到了一位胆小如鼠的将军。你可知道我们在撤退吗?”

“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谁知道啊,司令室里闹翻天啦。你去听听军官室里在谈些什么,他们说,为了这件事,斯普鲁恩斯可能会受到军法审判。”

“他的理由是什么?他一定有他的道理。”

“嘿,这小子就是没种打仗啊,华伦,”少尉说,气得脸都红了。“今天参谋人员差点儿没法儿使他叫飞机起飞。正是这么回事。他老是拖拖拉拉、磨磨蹭蹭地拿不定主意。要是没有布朗宁上校,我们永远不会从甲板上起飞去发动那第一次进攻。日本人就会打垮我们,而不是倒过来。天哪,要是哈尔西没害上那种怪病多好啊!”

“我们要上哪儿?关于这个,有什么风声?”

“我可说不准。依我看,到了早上,我们又会把航向掉回来,为了拂晓时可以给中途岛提供空中掩护。到那时候,不用说,这帮黄脸的鬼子会在回日本的半途中啦。”

华伦打了个哈欠,从堆满食物的盘子里取了一块三明治,在戈夫身边的椅子上懒洋洋地坐下来。他感到失望,但也隐隐约约地觉得宽慰。“哦,反正我们炸毁了那些航空母舰,没准儿他打算赢了钱就收手吧。这样打扑克可不赖。”

“华伦,他把我们歼灭日本舰队的机会葬送了。”

华伦很疲乏,不想跟这小伙子多费唇舌。“听着,也许人家还想在明天拿下中途岛。这样,明天又将是一个忙碌的日子,还是抓紧时间睡一会儿好。”

“华伦,投中那发炸弹,你当时究竟有什么感觉?”彼得·戈夫摸摸浓胡子,带着稚气,忸怩地咧嘴笑笑,“我两次都没投中,差得远哪。”

“哦,感到非常舒畅。舒畅极了,什么都比不上它。”华伦打了个哈欠,伸伸懒腰,“可是,彼得,我跟你说,在返航的长途中,我不禁想起那么多日本鬼子被活活烧死,身体飞散开来,那些飞机像爆竹般飞上天空,那艘呱呱叫的军舰毁个干净,人们全都火烤水淹。接着我想起,在这混账的海军里,我们拿了钱就是干些莫名其妙的名堂啊。”

天亮时阴云密布。没布置拂晓搜索,所以看来白天也不会出击。日出时分,特混舰队以每小时十五海里的航速安稳地冲破铁灰色的浪涛前进,没下达任何升空作战的命令。机库甲板上还是震响着通宵机修工作的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和人员的尖叫声,待命室里一片消沉的气氛。憋着一肚子气的飞行员凌晨三点钟就吃了早饭,等啊等啊,等着看会发生什么情况。十点钟,太阳破云而出,还是没有命令下来。没有警报,除了掉头迎风去弹射飞机和回收上空的战斗巡逻机以外,就像和平时期的航行一样。牢骚越来越多,说什么少将把日本人放跑了。

同时,电传打字机上嗒嗒嗒地传来互相冲突的消息。

中途岛上的侦察机找到了第四艘航空母舰,它正冒着烟,但没沉掉,仍在行进中。

不,那其实是第五艘航空母舰,是被陆军的B—17型轰炸机击中的。

不,那第四艘航空母舰失踪了。

不,日本舰队分成了两支,一支朝日本西行,另一支带着一艘冒烟的航空母舰正朝西北方向撤退。

报来的方位在海图上一会儿在东,一会儿在西,叫人摸不着头脑。驾驶员中间散布着一种看法:过了那光辉灿烂的第一天,“上面”出了什么非常非常糟糕的乱子。

实际的情况是,斯普鲁恩斯少将和哈尔西的参谋人员正在争论。

在参谋人员心目中,雷蒙德·斯普鲁恩斯仍然是一位屏护舰队战术指挥官,他凭着侥幸才被推上指挥这场战役的地位,而这一仗原本该由哈尔西来打。老总曾叫他们相信斯普鲁恩斯才华出众,但这次夜撤使他们的信心大为动摇。面临着实战的考验,他似乎要错过一场历史性的大捷了。

至于斯普鲁恩斯,他也对他们失去了信心。他原以为他们能以经验丰富的技能来执行作战计划,实际上这是他们打的第一场战役。哈尔西中将迄今为止只指挥过一些对那些环礁打了就跑的突袭。拖拖拉拉的第一次起飞、对敌人行动的错误估计、关于选择点的计算错误,都是令人泄气的失误。重创四艘敌方的航空母舰(因为斯普鲁恩斯尚未接到沉没的可靠消息)是一个大战果,但是,因耗尽燃料而迫降的美国飞机比敌人击落的还多。三支鱼雷轰炸机中队在没有护航的情况下投入了战斗。“大黄蜂”号上的飞行员,除了那自取灭亡的第八鱼雷轰炸机中队的以外,全部没赶上战斗。这是糟糕的玩意儿。后来,在第二次出击中,参谋人员竟然——真难以置信——忘了将进攻令通知那不幸的“大黄蜂”号,因此他们起飞得迟,白飞一趟。

参谋人员对前一夜的后撤还是耿耿于怀,这会儿要求全速追击敌人,立刻命令搜索和攻击的机群起飞,不管天空是否有云。但是,斯普鲁恩斯要得悉日本人驶出了能够空袭中途岛的航程范围,才肯让中途岛没有空中护卫;而且他要保留现存的飞机和飞行员,等掌握了敌人到底在哪里的确实情报,才肯发动直接的袭击。这就是旗舰司令室里的僵局。由于事关自己的生命,待命室里那些坐立不安的飞行员很准确地猜出了“上面”有些情况非常糟糕。

一点以后,命令终于下达。舰队航速将提高到每小时二十五海里。各中队将追击那支据说带着一艘“冒着烟的航空母舰”撤退的日方舰队。无畏式飞机将循着模糊的踪迹出发,多方进行搜索,发现什么就打击,并且要在天黑前赶回来,因为他们没训练过夜间降落。驾驶员们听了不禁面面相觑,他们按照命令在航空地图上标绘着。静寂得异乎寻常。

华伦·亨利被叫到厄尔·加拉赫的舱房去。韦德·麦克拉斯基脸色惨白,神情疲惫,坐在加拉赫的扶手椅上,卡其上装在身上扎绷带的地方鼓了起来。加拉赫咬着一支熄了火的雪茄,把门关上。“来得及把新的进攻方案标绘好吗,华伦?”

“行,长官。”

“你觉得怎么样?”

“这是一个请大家去游水的方案。”

韦德·麦克拉斯基溢满愁容的脸上皱纹密布,他插嘴说:“你认识斯普鲁恩斯,是吗?”

“我父亲认识,长官。”

“这就行了。”麦克拉斯基吃力地站起来,“我们找指挥官谈谈去。”

“企业”号的舰长坐在书桌边等待着他们,那是间大办公室,阳光从开着的舷窗外泻进来。麦克拉斯基爽快地把问题摆出来,请他跟布朗宁去说情,必要的话跟斯普鲁恩斯去说情。舰长紧盯着他,慢腾腾地点头,漫不经心地用手指把一根粗橡皮筋一拉一放。他介于飞行员和将军的参谋之间,处境并不令人羡慕。“哦,好吧,韦德,”他说,想叹口气,结果只呻吟了一声,“我假定你们是会用圆规,会做加法的。说不定参谋中倒有人不会呢。我们上去,到旗舰掩蔽部去吧。”

迈尔斯·布朗宁上校坐在哈尔西心爱的那张圆凳上,正在察看一幅标明进攻方案的大海图。自哈尔西离舰以来,这位参谋长还是第一回感到愉快。少将等着中途岛上的搜索机发来发现敌人的确切情报,把行动一拖再拖。末了,布朗宁恼火了,指出太阳可不等人,如果他们不马上起飞,整整一个战斗日将白白过去,没采取一点儿进攻的行动。这一来,也许要不了多久就得到珍珠港去做交代,更不必提华盛顿啦。

斯普鲁恩斯若无其事地认输了,好像存心让所有人员多一点儿自由行动的余地似的。“很好,上校,制订一份进攻方案,立即执行吧。”

结果搞出了这张海图。它是由参谋们匆匆完成的,用蓝色和橙红色的墨水笔绘制得很漂亮。按照这个方案,需要在仍可能发现日寇的那片越来越宽的三角形海域来一次大规模扫荡。当然啦,随着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流逝,这个区域正像扇形似的越变越大。如果斯普鲁恩斯早一点儿听取大家的意见多好!然而,弟兄们仍可能逮住日本人。斯普鲁恩斯少将站在外边平台上,胳膊肘搁在舷墙上,观看一架架飞机被放在指定的地点,准备起飞。总算还好,此人被压服后倒并不怨恨别人。斯普鲁恩斯尽管沉默寡言,甚至比哈尔西更固执,但一旦让了步,并不怀恨在心。布朗宁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铁扶梯上噔噔噔一阵脚步声,接着,这三名飞行员由舰长率领着走进掩蔽部。麦克拉斯基直截了当地对迈尔斯·布朗宁说,这个进攻方案会叫“企业”号上现有的每架俯冲轰炸机都掉进海里。即使只带五百磅重的炸弹,距离、时间和燃料等因素也都配合不起来,而方案上要求带一千磅重的炸弹。关于作战中的汽油消耗量,也没留下余地。舰长委婉地提议,是否请参谋们把方案复核一下。

布朗宁反驳说,根本没什么可复核的。方案就是一道命令。叫飞行员们注意节约用油,导航别出乱子,就不会掉进海里。麦克拉斯基也抬高了嗓门回敬,宣称即使要受军法审判,他也不愿凭这些命令带他的大队出发。双方都大叫大嚷起来。

斯普鲁恩斯少将踱进来,问到底是怎么回事。首先是布朗宁,接着是麦克拉斯基气冲冲地摆了自己的看法。斯普鲁恩斯瞟了一眼航海计时仪,在扶手椅上坐下,搔搔没刮胡子的脸。在战斗期间不刮胡子是哈尔西的参谋人员的习惯,而他也照着办,尽管跟他那浆过的无污点的卡其军服以及闪闪发亮的黑皮鞋一比,这夹白的棕色胡子楂儿看来确实很是古怪。

“亨利上尉,你已经接到了命令!”斯普鲁恩斯突然声色俱厉地对华伦用刺耳的声音这么说,使他们都吃了一惊,“这份鲁莽劲儿究竟算什么呀?你操什么心呢?难道你以为参谋人员不是万分慎重地制订这个方案的吗?”

面对斯普鲁恩斯这冷冰冰、阴沉沉的瞪视,华伦声音发抖地开口说:“少将,参谋可不上天啊。”

“这种回答是目无领导!你父亲处在你的地位,难道不是二话不说就执行命令吗?难道不是跨上飞机,按照吩咐去做吗?”

“对,将军,他会这样做。不过,如果去问他的意见——就像你问我那样,长官——他会说,你再也见不到你手下的任何飞机啦。因为事情就是这样。”

斯普鲁恩斯噘起一张线条分明的阔嘴,大眼睛冷静地朝其他人瞟了一下,摸摸下巴,然后双手交叉搁在脑后。“好吧,”他转身对韦德·麦克拉斯基说,“我依你的驾驶员们的意见办。”

“什么!”布朗宁陡然叫了一声,像一个人被扎了一刀时的惨叫。他把军帽啪地扔在甲板上,脸涨得通红,噔噔噔地走出旗舰掩蔽部,只听见嗵嗵的快速脚步声一路消失在铁梯尽头。军帽滚到斯普鲁恩斯脚边,他把它捡起来,搁在椅子扶手上,安详地说:“把作战军官叫来,韦德。”

下午三点,俯冲轰炸机各中队终于根据一个修正的方案在越来越阴沉的天色中离开“企业”号和“大黄蜂”号。在大范围的搜索中,他们只看见朵朵白云和大片灰色的海水。在火烧般红的夕照中返航,他们碰上一艘孤零零的日本驱逐舰,就朝它直扑。敌舰在下雹子般的弹雨中东躲西转,高射炮吐出红色曳光弹,甚至打下了一架飞机。最后天黑了,大队长不得不放没受损伤的敌舰过去。这些无畏式飞机凭着Y—E返航讯号,在越来越浓的夜色中轰隆隆地飞回去。华伦不禁寻思,他们到底怎样回舰降落呢?他还感到懊恼,因为他把炸弹投得离这艘驱逐舰很远,并且整个中队也竟然一发都没投中。

“企业”号上,布朗宁想通了,平息了怒火,恢复了职业军人的冷静心情,回到掩蔽部。斯普鲁恩斯对他的态度跟平时一样和气。夜色降临时,麦克拉斯基报告搜索大队正在返航,斯普鲁恩斯像哈尔西那样踱起步来,这还是这场战役中的第一回。两人在朦胧的暮色中踱来踱去,布朗宁终于脱口而出:“将军,我们不能不开灯啊。”

斯普鲁恩斯那模糊的身影停住不动了。“碰上潜艇怎么办?”

“长官,我们外围有屏护舰队。如果有艘该死的潜艇钻了进来,那真是太不幸了。小伙子们可得降落啊。”

“谢谢你,布朗宁上校。我同意,立刻开灯。”

在此后的年月里,雷蒙德·斯普鲁恩斯难得对他战时的所作所为发表明确的声明,有一次他说,战争中,他只有一次感到担心,那就是飞机从中途岛外围在黑夜中归来的时候。

因此,使华伦又惊奇又宽慰的是,前面远方漆黑的海面上竟陡然亮起一片白光。几艘航空母舰显现出来,像制作精美的小模型。作战军官通过无线电发来有关紧急降落的指示,驾驶员们小心翼翼、心情紧张地开始有生以来第一次在航空母舰上的夜间降落。耀眼的探照灯光使这看起来好像马戏班的特技表演。华伦觉得奇怪,原来竟这么轻而易举。他砰地降落下来,在灯光里钩住第二道阻拦索,就像在中午太阳光里一样。然后他匆匆赶到负责降落的军官的控制台上,观看其他飞机回舰。等最后一架轰炸机一降落——只有一架掉进海里,机上人员被护卫驱逐舰顺利地搭救起来——灯光马上熄灭了。

舰只、飞机都看不见了,黑夜中的天空唰地出现在眼前。

“你怎么说?”华伦对那负责降落的军官说,“瞧这些星星。”

“北安普敦”号没点灯的舰桥上,维克多·亨利高高兴兴地吩咐副舰长解除战备状态。这次惊人的突然开灯,迫使这艘巡洋舰立刻进入对潜艇的战备状态,也使他心上放下一块石头。帕格心想,那架不幸失事的飞机不会就是华伦的那一架。他还意识到,这次蔚为壮观的夜间回收飞机的行动就是本战役的真正结局了。也许还要花一两天工夫来肃清掉队的残敌,可是日本舰队已经走了,斯普鲁恩斯不会追击他们好一程路的。护航的驱逐舰的燃料快耗尽了,他可不能把它们撇在这一带海域里。帕格非常钦佩但也有点儿泄气地关注着斯普鲁恩斯的战略调动步骤。第一夜的后撤,以及谨慎追击的战术,确保了对日本强敌的巨大胜利。他把他们狠揍狠打了一顿,自己却没赔上老本。

如今在星光下,帕格·亨利站在舰桥外面的平台一端,又忍不住思念起华伦来。这两天来的守望使他老了,他从自己的精神状态、自己的呼吸中感觉到这一点。在使他担惊受怕的头天早上,他头脑里不断地闪现着《圣经》上的一节文字,好久以前对家人念《圣经》时,这一节曾一度使他悲不自胜。每天早晨,家中的一员要轮流念一章《圣经》,而关于大卫和押沙龙之间最后一战的内容正轮到他念。

我儿押沙龙啊!我儿,我儿押沙龙啊!我恨不得替你死,押沙龙啊!我儿,我儿!(3)

当着三个孩子那明亮而严肃的目光,他念到这一节时声音哽咽了,就啪地合上书本,慌忙走出屋去。昨天早晨,他心头涌起一股痛苦难熬的父爱,这些词句在他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响起,像一支折磨人的老歌。等到一看见华伦那架无畏式飞机唰地飞过前甲板,它像一张突然被压碎的唱片,倏地停了。自此以后,帕格把他这身处险境的儿子抛在脑后,几乎就像他有意忘掉他那不忠的妻子,免得勾起伤心的回忆一样。他甚至坚决不再去看“企业”号上飞机调动的情况。华伦昨天第二次飞过,使他很安心,然而他明白,要一直等到他跟儿子在珍珠港重聚一堂,才能松一口气。他没法儿绝对有把握地说华伦还活着,看来也没法儿去打听。反正最大的危机已经过去,如今只有等待了。

这两天来,维克多·亨利指挥着一艘大型战舰,一炮未发、一事无成地驶来驶去;他儿子呢,可以说就当着他的面在冒着最大的风险打仗。他心想,他怕再也不可能承受得起比这两天更揪心的日子了。

旗舰掩蔽部里,气氛平息下来。当斯普鲁恩斯规定夜间追击的速度仅为每小时十五海里时,大家都没意见。他和参谋长如今彼此了解啦。布朗宁主张全然不顾燃料消耗多少,拼命追击,由油轮跟在后边,以防燃料耗尽。斯普鲁恩斯则主张节约用油,免得万一作战拖延时日,没机会加油。他们两人到底谁对,如今要由上级和历史来做裁决了。

第二天一早,尼米兹拍来急电,让迈尔斯·布朗宁先尝到了一点儿甜头,因为太平洋舰队总司令同意他的意见。他连忙亲自把电报送给斯普鲁恩斯,只见他正趁天未破晓在舱房里煮咖啡。尼米兹在电文中说,第八鱼雷轰炸机中队唯一生还的人员已被搭救。他证实了三艘日本航空母舰都受了重创,因此进逼敌人而加以打击的时机成熟了。他们俩都熟悉最高指挥部发下的电文中含蓄的语言。这是不客气地责备他们小心得过分了,并且警告他们,如果放走了已受重创的敌人,就要负全责。关于那位驾驶员获救的消息,不过是铺垫而已。

斯普鲁恩斯不动声色地签了这张薄薄的电文纸,问道:“对此你采取了什么行动?”

“拂晓搜索随时可以进行,将军。‘大黄蜂’号上的轰炸机装好了一千磅重的炸弹,做好了准备,只等和敌人一接触就出击。”

“好极了。”斯普鲁恩斯是难得这样说的,“吩咐巡洋舰上的水上飞机,一发现敌人就穷追不舍,上校,别放他们跑掉。”

华伦亲自参加拂晓搜索,尽管很疲劳,但飞行还是比待在待命室里发愁来得愉快。在星光里起飞,在黎明和日出时分做长途飞行,使他好像从紧张中喘过气来,舒坦多了。他什么也没找到,但他听到彼得·戈夫从南部搜索区用无线电发来一篇令人激动的长报告。显然有两艘大型战舰——不是巡洋舰就是战列舰——在黑夜中相撞,它们由驱逐舰护卫着,正慢腾腾地行驶着,周围是一大片浮着油迹的水面,其中一艘的头部看起来被撞破了。可怜的彼得,飞到了两艘庞大的操纵失灵的破船上空,却没带一发炸弹!这将是让“大黄蜂”号上的轰炸机提高它们那可怜巴巴的战绩的大好机会。在归途中飞近屏护舰队时,他再度下降,飞越“北安普敦”号,看见他父亲在舰桥上若无其事地挥手打招呼。“大黄蜂”号上的轰炸机早就起飞了。

“企业”号的待命室里,飞行员们贪婪地听着扩音器里源源不绝地传出的驾驶员之间在无线电中相互打趣或偶尔说的粗话。这时,“大黄蜂”号上的飞机找到了那两艘破船,用半吨重的炸弹予以重创。当这次空袭结束时,巡洋舰上的巡逻机报告说,两艘军舰都被炸得稀巴烂,在燃烧,但仍在极慢极慢地行进。电传打字机在胜利的光辉中变得调皮起来,拼出这些字样:

看来“企业”号还有的是投弹练习的机会。

看到这个,戈夫少尉发出一声怪叫,招来一阵哈哈大笑。萎靡不振地倒在椅子上的熬红了眼的驾驶员中间,有几个摇起头来。

“啊,彼得,你大显身手的机会来啦。”华伦疲乏地笑笑,“这回只消看准了下蛋,十拿九稳。”

彼得·戈夫面容严肃苍白,说:“我要直接投在烟囱里。”

大伙儿离开待命室时,华伦拍拍戈夫的肩膀。“听着,彼得,收起投在烟囱里那一套。无非是又一次轰炸任务罢了,你在这次战争中有的是机会。”

少尉戴上钢盔,长着红胡子的下巴颏儿僵着不动,一副年轻人的倔强相,使华伦强烈地想起拜伦,不禁悲从中来。“我不过是不喜欢领了军饷不干事罢了。”

“你出勤飞行就已经尽了本分啦。”

风向这时转为偏西。麦克拉斯基——尽管受了伤,但又参加战斗了——熟练而迅速地带领大队出击。尽管飞行员们筋疲力尽,但华伦发现他们在编队飞行中越来越在行了。战斗本身就是一所大学校,这是没问题的。

经过半小时的飞行,地平线上出现一层烟,说明下面就是那些攻击对象。麦克拉斯基的大队里有三架幸存的鱼雷轰炸机,但上面命令,只有在没有高射炮火的情况下才能使用鱼雷。从一万英尺的高空中通过双筒望远镜观看,这两艘军舰已被打烂到不堪设想的地步:在一片飘动的烟雾和跳跃的火焰中,大炮歪斜了,舰桥悬挂着,鱼雷发射管和飞机弹射器奇形怪状地耷拉着。“大黄蜂”号上的飞行员曾报告说是战列舰,但在华伦眼里,它们活像两艘被打坏的“北安普敦”号巡洋舰。两艘军舰都在稀稀拉拉地打出曳光弹,还有几发炮弹爆炸成一团团黑烟。

“啊,这样只好不使用TBD型鱼雷轰炸机啦。”麦克拉斯基的声音清晰地传来。他把对付这两艘巡洋舰的任务分配给俯冲轰炸机分队,于是攻击开始了。

第一分队由加拉赫率领,公事公办地完成了任务。至少命中三发炸弹,掀起滚滚浓烟和烈火,高射炮火也停止了。华伦正要带领自己的分队对远在下面的熊熊燃烧的残骸俯冲,他回头望望彼得·戈夫,朝机外伸出一只手,在最后关头友好地劝告他不要激动。然后他驾轻就熟地把机首朝下,着手俯冲,他的望远瞄准镜中正好是那艘烧得正旺的巡洋舰。

华伦穿过零星无力的高射炮火,俯冲了约莫一千英尺,座机被击中了。他觉得机身惊人地一震,听到被炸裂的金属发出可怕的刺耳声响,看到一幕奇特的景象:那蓝色机翼被炸断,一块锯齿形的碎片飞走了,残余部分吐出樱桃红色的火舌。他最初的反应是吃惊得目瞪口呆,他从没想到过自己会被击落,尽管明知道危险重重。眼看被宣判死刑了,他还是不相信这是真的。他的前程展现在他面前,不知还有多少年月——安排得井井有条的、活生生的远大前程!然而,要创造什么奇迹,只有几秒钟啦。他那受惊的头脑里回旋着这些令人目眩的念头。他徒劳地使劲扳动操纵杆,就在这时候,火焰烧遍了那断裂的机翼,他从耳机里听见科尼特惊叫了一声,可是听不明白他在叫什么。飞机朝一旁下坠,并开始朝下旋冲,机身拼命摇晃,发动机直冒着火。蔚蓝色的海面在华伦眼前不断地旋转,视野四周是一圈火焰。他看见下面不远的地方就是溅着浪花的波涛。他拼命去拉开座舱罩,可是拉不开。他吩咐科尼特跳伞,没有回音。座舱里越来越热,在这高温中,他那僵硬的身体朝前紧贴在安全带上,挣扎了又挣扎,不停地挣扎。他终于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说到底,再也没有办法啦。他已经尽了自己的全力,如今,死的时候到啦。这对老父亲来说将是难受的,然而父亲会为他感到骄傲。这就是他最后的有条理的念头,关于自己的父亲。

海洋气势汹汹地涌起打着漩儿的、溅着浪花的大浪,朝他迎面扑来。已经全完了吗?

火焰在华伦面前跳跃,使他在世的最后几秒钟里什么也看不见,烤得他疼痛难熬。飞机砰地坠落入海,像在黑暗里猛地挨了一拳。华伦最后的感觉是又舒服又凉快的:海水冲洗着他被烤焦的脸和双手。飞机砰地爆炸开来,但是他感觉不到了,伤残的身子开始漫长而缓慢地下沉,平静地沉到茫茫大海的海底——他最后安息的地方。有几秒钟工夫,一缕黑色的轻烟标志着他掉在海面上的地点。接着,像他的生命一样,这缕轻烟被风吹散,无影无踪。

我儿押沙龙啊!我儿,我儿押沙龙啊!我恨不得替你死,押沙龙啊!我儿,我儿!

* * *

(1)原文如此,其实应为三十六架。

(2)《岩石和暗礁》(Rocks and Shoals)是美国海军法规的非正式名称。

(3)见《圣经·旧约·撒母耳记下》第十八章第三十三节。以色列王大卫之子押沙龙率以色列人反叛,攻陷王宫。大卫出逃,兴兵讨伐,吩咐部下不要伤害押沙龙。在最后一次战斗中,押沙龙终于被杀,大卫闻讯,大为悲伤,恸哭不止,并说了这一段话。

第三部拜伦与娜塔丽

七月中旬,罗达还没从那噩耗的打击下恢复过来,便坐火车离开华盛顿去西海岸。

第三十三章

七月中旬,罗达还没从那噩耗的打击下恢复过来,便坐火车离开华盛顿去西海岸。梅德琳已经在好莱坞,拜伦在圣迭戈的潜艇攻击学校受训,只要他请假出来一趟,至少他们一家三人便可以相聚。虽说是战争年头,但乘火车旅行仍不失为一件快意事,单是为这次出门收拾行装,便已使她的悲痛有所减轻。她在餐车里才吃了第一顿饭,她寒冷的血管就恢复了生命的蠕动。她知道自己一身纯黑的丧服、深色的女帽和深色的长袜看上去别有风姿。用罢晚餐,俱乐部车厢里的男客们都拿眼睛瞟她。有一位留着两撇小胡子、佩戴勋表的空军上校,为了碰碰运气,替她付了一杯酒钱。简直太不知趣!这个男人难道没看见她的丧服?她忧伤地瞅了他一眼,给他来个冷水浇头。

她睡在卧铺上,盖的垫的都是普尔曼卧车上毛茸茸的厚毯子,过了好长时间才能入睡。哐啷哐啷的车轮,有节拍地晃来晃去的铺位,火车头气喘吁吁的厉声哀号,陈旧的火车座套和绿色帘幔的气味,在漫漫长夜中列车滚滚向前的震动——这一切都使她沉浸在怀旧的哀思中。想当年,她还是一个订婚不久的十九岁少女,也曾似这般在车中度夜,心里洋溢着爱情,怀着对鱼水之欢的憧憬,向着查尔斯顿疾驰,去跟帕格相会。在那短暂而狂热的蜜月里,他们俩也曾依偎在一张下铺床位里。一家子随着帕格的驻地一处处迁徙,她也曾携带婴儿睡卧铺,起先是一个,后来是两个,然后是三个。今宵又在车上,却是孤枕独眠,去投奔她剩下的两个成年子女。

唉,不堪回首,华伦成婚的那一天,驱车前往彭萨科拉机场,那一路上的歌声和香槟!唉,看见他的最后一眼,她这小小家庭的最后一次团圆!他显得分外英俊,驾驶着那辆凯迪拉克汽车,一路上引吭高歌。挤满了车子的一家人,包括他的金发新娘和拜伦的那位黑头发、黑肤色的犹太姑娘,都和声伴唱:

直到我们再见时,直到我们再见时,

直到我们在耶稣脚下见面……

罗达认为儿子的阵亡是给她自己的一个惩罚。几星期以来,她一直自谴自责,痛苦万分,这是一个对她自己痛加鞭笞、清除积垢的净化过程。她决心像对待毒瘤一般把她的恶行从生命中切除掉。这个决心使她把头胎爱子的死亡转变成一番赎罪的经历,她在教堂里花了不少时间,流了不少眼泪。罗达跟大多数军人的妻室和慈母一样,原来也以为自己已经饱受锻炼,不怕噩耗临头,但是中途岛战役几天之后的清晨七点钟,门铃响了,她顿时心惊肉跳,读罢了黄色电报纸上的词句,灵魂便出了窍。华伦!这个独占鳌头的孩子,一向是获得奖状和考最高分的,进的好学校,娶的好姑娘,在海军里比他父亲当年升得快。华伦,去了!死了!她的长子,她再也见不到了,葬身在太平洋不知哪一处的海底,几英里深的水下,一架飞机的残骸里!举行一次葬礼,让她最后看一眼安卧在棺材里的儿子,比起现在这样,仅仅一纸麻木的通知,告诉她两年不曾见面的儿子已经死去,究竟会使她好受一点儿呢,还是会让她更加难受?她无从知晓。她母亲的丧礼、父亲的丧礼以及哥哥的丧礼,都不曾给她这样大的打击。一次丧礼总可以给人一点儿宽解,让哀伤有所发泄。她仅有的一次宽解便是收到帕格的家信,一场纵情任性的长时间的泪如泉涌。

她打算在芝加哥停留过夜,以便跟柯比从此分手,但是他不在办公室里,因此她只好在归途中处理此事。在她儿子死亡的庄严阴影中,他们两个已过中年的人还搞什么男女之间的风流勾当,便更加显得荒诞不经,至于卑污邪恶倒在其次。两人都有需要,或者他们认为有需要,所以便想互遂所欲。这是真实情况,其他的一切不过是想入非非。如今已是事过境迁,她的身心都归帕格所有,直至命归黄泉。他也许是太好了,非她所能匹配,他的光明正大也许会给人难以忍受的煎熬,但她还是希望在余下的岁月中更加配得上做他的妻子。

埋藏在这一片完全是真心诚意的忏悔下的是一种直觉,那就是柯比这件事毕竟已逐渐淡漠下去了。禁果未必就没有疵斑,只不过在迟暮的欲火光焰中看不见。你得咬在口里,尝到了味道,才能知道那腐烂处果肉的苦味。她的老百姓情夫并不见得跟她的当军官的丈夫有多大不同。他应该没有那么多理由使她受冷落,然而他跟帕格一样,会对她置之不理,一连几星期不跟她见面。帕格在答复她那封致命的、要求离婚的信时,曾经警告过她,弗莱德·柯比跟他自己太相像了,他们的前途未必光明。聪明的老帕格!说真的,柯比对她是颇为鄙视的。她知道这一点,只不过要等到华伦死后才面对现实。如果她坚持到底,他未尝不会跟她结婚,但那也不是婚姻,而是圈套。归根到底,她一直是一个年过四旬的傻瓜。许多妇道人家都碰上过这样的事,她也碰上了。现在她巴望的就是把这件事了断,保全自己的婚姻。她的万千思绪都是以这个决心为枢轴不停地旋转,直到她在摇来摆去的卧铺上、在汽笛的哀号声中、在车轮的有节奏的咔嗒声中,蒙眬入睡。 l3fTcbX7NK3IyqVxq2PzCA8dpbfi8N7Wau4huUupNikFp596eT/JeEjJ1rj/WB2m



战争与回忆:全2册14

三天之后,到了人声鼎沸的洛杉矶终点站,成群结队的穿白军装和黄军装的小伙子在杂乱拥挤的人群中穿行。罗达转来转去,留神寻找人群中有谁是长了红胡子的,一个汗流满面的脚夫拎着她的行李跟在后面。

“我在这儿呢,妈。”

她回头一见是他,不觉大吃一惊,顿时扑倒在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儿子伸出的两臂中间。他穿着一套白色军官服,佩上了炫目的作战勋表,金色的海豚奖章看起来跟金翼领章几乎一模一样,脸也长胖了,嘴上斜叼一支香烟,模样跟华伦惊人地相似。她从来都不觉得兄弟俩有多相像,但是现在这副神情严峻、肌肤晒成褐色的容颜,两人像得叫她辨不出谁是谁了。她把脸埋在浆过的制服里,失声痛哭。等她能够控制自己了,便揩拭眼泪,哽咽着说:“我收到了你爸爸的信,写得不能再好了。你收到他的信了吗?”

“没有,咱们走吧。我开梅德琳的车子来的。”

他坐上了驾驶位,又是拜伦的懒散模样了,笑起来的口型跟他在襁褓中时没有两样。“你瘦了。你真美,妈。”

“哦,我美不美又有什么用呢?”眼泪再次夺眶而出。她把手按在他手上:“这儿真热,我出汗出得像个黑鬼了。我三天没好好洗澡啦,拜伦,我觉得发腻。”

他侧过身子吻她,脸上的笑容绽开了:“老妈妈。”说着,他把车开上一条阳光明媚的大道,两旁棕榈成行,高楼相连。路上车辆之多,为她生平所未见。

“娜塔丽有什么消息?”罗达竭力显得自然,好像果真出自内心关怀。她的犹太儿媳妇的名字就是不容易说出口。

他从里边的衣袋里摸出一个长航空信封,递给她。这是一个皱皱巴巴的信封,密密麻麻盖满了紫色的印戳。“斯鲁特那家伙寄来的,我也许得去一趟瑞士。”

“哦,拜伦,去瑞士?那怎么说?在战时,你得听命令!”

“办得到。不容易,不过办得到。我可以坐火车经过法国的非占领区,或者从里斯本坐飞机到苏黎世。等到这一期鱼雷训练班结束,我就有三十天假期。”

“就算你有假期,孩子,你到了那儿,以后又怎么样呢?”

拜伦的面孔变得执拗而倔强:“没有谁像我这样牵挂娜塔丽和那孩子,我可以到了那儿看机会。”既然他已露出这副神色,这个话题当然不宜再谈下去,尽管他母亲认为他是发疯了。斯鲁特的信里说的关于出境签证和巴西的乱七八糟的一大通,她也没法儿看懂。

罗达从未到过好莱坞。她走过芙蓉花和紫茉莉怒放、草地青翠欲滴的旅馆花园的时候,看见一位电影明星的真身——埃罗尔·弗林,只穿一条游泳裤,和一位妙龄少女一起坐在游泳池边,不消说,那姑娘准是一个小明星。她没法儿克制内心的激动。“第一件要做的事情,”正当拜伦把行李拎进梅德琳为他们两人租下的宽大的别墅的时候,她说道,“就是洗个淋浴。一秒钟都受不了了。”

“爸爸的信在哪儿?”

“你现在就要看?”

“是的。”

信封都磨破了,印有“美国军舰‘北安普敦’号”字样的信纸,折痕都快磨穿了。拜伦倒身坐在一张安乐椅上看信,他熟悉的父亲的笔迹,坚定而清晰的海军书写体,字母t的短横很着力,大写字母一律写得端端正正。

最亲爱的罗达:

此刻你已收到正式通知。我几次拿起电话要跟你通话,都没接通,或许这反而最好不过。接通了电话,对你对我岂不都很痛苦。

我们的儿子英勇苦战,经历了这一战役的最艰苦阶段。他出击归来,总要飞过我的军舰上空,摆动双翼。华伦的炸弹直接命中一艘日本航空母舰,立了战功。他很可能会得到追授的海军十字勋章,这是斯普鲁恩斯海军少将告诉我的。斯普鲁恩斯是一个郑重自持的人,但是他在说起华伦的时候,也热泪盈眶。雷蒙德·斯普鲁恩斯说华伦立下了“出色的、英雄的功绩”,而他是绝少如此措辞的。

华伦是在最后一天执行一次收拾残敌的例行任务时牺牲的,一发高射炮炮弹打中了他的飞机。他的中队的三位僚机战友眼看着他在一阵烈焰中急旋下坠,所以他在水面紧急降落、在救生筏上漂流或者浮上一处环礁的希望是没有了。华伦已死,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了。我们还有拜伦,我们还有梅德琳,但华伦是一去不回了,并且永远也不会再有一个华伦。

就在战役开始之前,他来看我,交给我一个信封。

当我获知他已牺牲之后(这时我们已经返回港口),我拆开了它。这里面有一张他的财产清单。杰妮丝是无须担心的,但是他也并非指望他的阔丈人。他已安排好把你母亲遗留给他的信托款过户给她,还有一笔保险金足以保证维克的教育费用。这是怎么回事呢?战役开始之前,他信心十足,高高兴兴。我知道他预期要打完这一仗回来,但他又做了这番准备。现在还好像他就在我眼前,站在我舱房的门口,一只手扶着舱门顶板,一只脚踩着舱门栏板,带着他那随和的笑容冲着我说:“要是您没空见我,尽管说就是。”没空!上帝原谅我,我竟给他这样的印象。我生平最大的快乐莫过于和华伦谈话,其实也只是端详他一番而已,说不上是谈话。

从你上次来信到现在已经有些时候,梅德琳怕有半年没写信了,所以我有隔膜之感,也不知何以向你进言。如果你能和她同在纽约逗留若干时日,也许不无好处。姑娘需要有人陪伴,而你一个人住在狐狸厅路的家里,现在也不是时候。杰妮丝举止端淑,但是她受的打击可不小。拜伦很可能会一如既往地把他的感情掩藏起来,但是我为他担心,他一向是崇拜华伦的。

我刚才写毕我的战舰的作战报告,这份报告只有一张纸。我们没开过一炮,没见到一艘敌舰。华伦想必是三天之内执行了十二次搜索和攻击的飞行任务,他和几百名跟他一样的青年人挑起了这场胜仗的重担。我什么也没干。

莎士比亚笔下的一个角色说过,人人都欠上帝一个死。就算我们能把时光倒回到一九三九年三月的那个雨夜,他刚从“莫纳根”号上休假回来,告诉我们他已报名参加飞行训练——他就是这么个脾气,毫不张扬,让我们面对一个既成事实——就算我们当时便已知道日后会发生的事,我们又怎能有不同的做法呢?他是军人的儿子。男孩子总爱学爸爸的样儿。他选择了海军里最好的部门,最有效地努力杀敌的部门。他无疑已用行动证明了这一点!不论在哪一个兵种里,或哪个战场上,一举予敌重创,为国立功,贡献在他之上的人是不会有多少的。如今,他正是求仁得仁。他的一生是成功的、尽责的、完整的。我需要相信这一点,而在一定意义上,我也确实如此相信。

然而可惜啊,华伦可能会有多好的前程!我是一个已知数。像我这样的四条杠有上千人,多一个少一个都无所谓。我已经有了家庭,你也许会说我已经是一个在世上生活过来的人了。华伦可能会有的前程,我怎能比得上呢?

千真万确,华伦是一去不回了。他不会有任何身后的声名。战争结束以后,谁都不会记得那些在战火中出生入死的人。人们将把海军将领的英名,甚至把那几次拯救了我们祖国的战役忘得一干二净。我现在就已感到,不管当前传来多少次失利的消息,我们终究要打赢这场战争。日本人在中途岛惨败之后将一蹶不振,希特勒休想凭他自己的力量踏平全球。我们的儿子在这次扭转全局的战役中出了力。他在关键时刻身处关键的所在,他豁出性命,投身进去,尽到了一个战士的责任。我为他感到骄傲,我将永远不会失去这份自豪感。只要我一息尚存,便有我对他的怀念。

别的事情都等下次信中再说。上帝保佑你平安顺利。

爱你的帕格

罗达穿了一件绸浴衣从她的房间里出来,对拜伦说:“这封信写得真好,是不是?”拜伦没吭声。他坐着抽雪茄,两眼呆望,面容黯然,信纸摊在膝盖上。见他如此沉默和这副神色,她也心里不安,便跟他说点儿高兴话,同时对着一面大镜子梳理头发。“我把它保存着。我保存着所有的东西——电报、海军部部长的信、所有的其他信件,还有金星母亲会(1)的请柬和《华盛顿先驱报》登的新闻。这篇报道表扬得可好哪。哎,这儿又是一个什么招待会呀,拜伦?难道她不再为休·克里弗兰工作了吗?我全闹糊涂了,还有——哎哟,这头发真见鬼!光线不好,也没时间,我也顾不上了,随便吧。”

“她还在给他干。这个招待会是另一回事,这是她尽义务的活动。”拜伦站起来,咖啡桌上有一沓红黄套印的通知,他拿了一张递给她,“先吃冷餐,然后开始热闹的场面。”

争取立即开辟第二战场

美国委员会好莱坞分会

举办

特大群众大会

地点:好莱坞露天剧场

下面是一长排按字母排列的出席人士的名单,有电影明星、制片人、导演、作家。

“我的老天!这么强的明星阵容。还有埃里斯特·塔茨伯利,他也在这儿!你瞧,这可全是了不起的人物呢,不是吗,拜伦?‘梅德琳·亨利,节目协调人!’好家伙!想不到这丫头果真够得上是一位名流了。”

梅德琳正好冲了进来。“哦,妈妈!”这一声叫喊的深切感情,以及随之而来的紧紧拥抱,使母女俩心头共同的悲哀产生了交流。她穿了一件深色的宽肩衣裳,深色的头发梳得雅致入时,说话疾如旋风。“你来了,我真高兴!哎呀,我本来希望你们都准备好了,可是我得马上走,我想,晚点儿再叫休的汽车回来接你们。哦,上帝啊,有那么多话要讲,是吗,妈!这次聚餐活动今晚可以全部结束,多谢老天,然后我就可以喘口气了。”

“亲爱的,我们不认识这些人,我也累了,又没衣服——”

“妈妈,你们俩都得来。塔茨伯利父女俩也坐在你们的包厢里,他们是为了和你会面才留下来的。他们不参加宴会,但是你可以见到所有的电影明星。哈里·汤姆林的家在卢考特山上,别提那地方有多美了。他经营电影业,在同行中,要数他第一。随便你穿什么!你总该有套黑衣服吧。”

“我一路来在火车上全是穿的这一套,不过——”罗达没把话说完,就上隔壁房间去了。

拜伦指着那一沓通知:“梅蒂,这不是共产党的活动吗?”

“好哥哥,没那么回事。全好莱坞都参加了,这是家喻户晓的运动。现在真跟希特勒打仗的就是苏联人,打死的也全是他们。我们需要一个第二战场,我们非要大叫大嚷不可。人人都知道丘吉尔最恨布尔什维克,他想按兵不动,让苏联去跟德国人单独作战,让它打得精疲力竭。”

“人人都知道?我就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哦,天哪,拜伦,你看看报纸去。好吧,我们别辩论了,好哥哥,这件事情不值得辩论。我参加这个活动,是因为我觉得它好玩儿,它也确实好玩儿得要命。我结识了几位了不起的人物,我不想永远当个给休·克里弗兰买点心的小跟班。”

“我很高兴听你说这些。”

梅德琳在跟一个她称为“亲爱的莱尼(2)”的男人通电话,讲话絮叨聒耳,说的都是关于开大会的事。罗达跨着大步进来,一边还在扣上衣的纽扣。“我们走吧。谁都不会注意到我,我这副样子就像是什么人家从老远的乡下来的一个穷姑妈。”

哈里·汤姆林的住宅周围有大片茂密的红杉,玻璃覆盖的石板平台上面修了一个蓝瓷砖铺砌的大游泳池。一条陡峭得令人魂飞魄散的水泥车道直上一道峡谷。住宅就高踞在车道的顶端,可以俯瞰洛杉矶的瑰丽景色。此时此刻,洛杉矶宛如一座沉浸在棕色湖底的城市,在水下闪烁发亮。梅德琳把她母亲和哥哥介绍给站在门口的一个人,她自己便在笑语喧哗的宾客中消失不见了。门口那人名叫伦那德·斯普雷雷根,担任大会的主席,据梅德琳说,他有两部电影剧本得过奥斯卡奖。罗达明白了,她根本无须为服装操心,斯普雷雷根没打领带,橘黄色衬衫的领子翻在黑白格子布上装外面。梅德琳又一股风似的走到他们身边,把她母亲和哥哥介绍给这个明星那个明星,这些明星全都彬彬有礼。罗达暗暗吃惊,他们全都显得出奇地瘪下去了,现在他们都是人寰众生,而不是映射在银幕上的放大了的形象。

“这么些人你怎么会全都认识,亲爱的?”她惊叹道。她在罗纳德·科尔曼(3)对她说了一句客气话和给了她一个笑脸之后,正在恢复心境的平静。

“哦,妈妈,参加这样的活动就可以认识他们。你自然就认识了。这正是它有趣的地方。对了,上那边去吧。”

穿白上衣的仆人们正在把高大的中国画屏推到墙壁的空槽里去,展现出了一间长形的宴会厅和一张堆满了丰盛菜肴的冷餐长桌,两位厨师操起快刀对着热气腾腾的火腿和火鸡一试锋芒。客人们纷纷进来就餐,有几个男人穿的是裁制得有棱有角的陆军制服,站在梅德琳身后那一队人中。她悄悄告诉拜伦,他们都是好莱坞正在摄制中的军事训练影片里的角色。“休·克里弗兰正朝他们这儿瞧。”她说,“他已经接到征兵通知,如果风声紧了,他得想个法子脱身。”她心直口快,说漏了嘴,瞧见了哥哥的脸色。“确实,我知道这件事准会惹你生气,不过——”

“它惹得你怎样呢,梅德琳?”

“勃拉尼,休完全弄不来器械,他连一支铅笔都削不好。要他去扛枪,那完全是乱弹琴。”

他们把盆子端到平台上的一张小桌上去,伦那德·斯普雷雷根也上那儿去跟他们做伴,并且跟梅德琳说了些关于这次大会的话,她便在拍纸簿上记了下来。斯普雷雷根一副精明而不好惹的神气,说话是纯粹的纽约口音。梅德琳跳起来叫道:“哎呀,我的天哪,大会上团体演唱得有吹小号的人,正是这件事。对不起,莱尼,我明明知道是忘了一件什么事。我马上回来。”

“真是一场可爱的聚会。”罗达对斯普雷雷根说,两眼扫视着挂在周围墙上的许多法国印象派绘画,“多么富丽堂皇的住宅。”

他露出满脸笑容。他是一个瘦矮个儿,一头浓密而卷曲的浅黄头发,面孔活像老鹰。他嗓音低沉,简直是一个男低音。“可不是,亨利太太,我把十分之一的心血都花在这上面了,但是我不在乎,哈里是一个狠心的代理人。说说看,中尉,你对第二战场有什么看法?”

“对不起,我弄不明白,”拜伦一边说,一边吃着他那盘堆得满满的菜肴,“眼前就有四五个战场,是不是?”

“啊,军人本色,说话讲究绝对准确!”斯普雷雷根点点头,精明地扫视了拜伦一眼,把勋表和海豚奖章都看清楚了,“‘要求立即在法国开辟对德国的第二战场委员会’,这样说就更正确了,我想。人家都懂得我们的这个意思。你是赞成的,是吗?”

“我不知道现在是不是办得到。”

“嗯,为此大叫大嚷的军事权威还不知道有多少哪。”

“要说军事权威嘛,可得要盟国的参谋长们才算数。”

“一点儿不错,”斯普雷雷根说,口气就像对一个聪明的学童说话,“参谋长们可不敢顶撞他们的政治首脑。经济和政治的动机可能会造成愚蠢的军事决策,中尉,你们打仗的人就得付出代价。反动派想让希特勒先把苏联毁灭掉,然后再去收拾希特勒。反动派的呼声是强大的,可是人民的呼声更强大。像今天这样的群众大会,意义非常重大,道理就在这里。”

拜伦摇摇头,委婉地说:“我觉得未必能动摇战略的决策。为什么不举行一次声援欧洲犹太人的大会呢?如此盛大的宣传活动倒可能会使他们得到一点儿实在的好处。”

罗达朝她的儿子眨眨眼。听见“犹太人”这个词,斯普雷雷根两眼顿时透出阴郁的神色。他绷紧了嘴,一面挺直身子坐着,一面把刀叉放下,摊在一片热火腿上。“如果你是认真的话——”

“我是非常认真的。”

斯普雷雷根说得很快,像连珠炮一般。“说真的,对于那边发生的事情,我并不十分清楚,我的朋友,我认为我们这儿也不见得有谁真正知道。但是,要结束那一切苦难,唯一的出路便是立即开辟一个第二战场打垮希特勒。”

“我明白。”拜伦说。

“对不起,很高兴和你结识。”斯普雷雷根对罗达说完便走开了,连吃的东西都没拿走。

梅德琳立即过来,冲着拜伦皱紧眉头:“瞧你,勃拉尼,我们在去开大会的路上就让你在旅馆门前下车得了。”

“怎么回事?”罗达说,“那是为了什么?”

“他对莱尼·斯普雷雷根说了反犹太人的话。”

罗达惊奇得眨巴着眼睛:“什么?原来如此。那人是一个傻瓜蛋,他只不过说了句——”

“别提了,妈,”拜伦说,“我跟你们一起去。”

好莱坞露天剧场的大门口高高悬起一条大横幅,黄底红字:

美国人不会来得太晚

汽车像流水一般朝里面开,步行的人群从附近的街道向会场会集。但是,进口处虽然显得人头攒动,偌大一个圆形剧场里边,听众们却只是稀疏地聚集在一层层包厢下方靠近舞台的两侧。座位高处,西斜的阳光把一排排空座位照得通红。舞台前端披上了三面大旗——英国国旗、星条旗和黄色斧头镰刀的红旗——上空是用剪切的字母组成的一个拱顶:

罗达走进包厢,埃里斯特·塔茨伯利身穿一套泡泡纱衣服,一只眼睛戴着眼罩,好不容易从座位上站起来吻她。帕米拉用笑脸迎人,然而两眼浮肿,脸色憔悴,不施脂粉,简直有点儿蓬头垢面。罗达心想,这姑娘看起来像是连死活都不在乎了。梅德琳急匆匆地冲进包厢。后台闹得可热闹了!两位明星退出了这场演出,还有一位得了咽喉炎,忙乱中重新安排节目,把塔茨伯利的讲话排在大会结束之前的最后一个,在团体演唱的后面,行不行?塔茨伯利表示同意,只是说了一句,他讲话的调子不会中听。

“哦,准会,准会。你有权威。”梅德琳说,“抱歉,我们聚集的听众不够多。门票收费是一个错误。”她急急忙忙地走了。

拼凑起来的乏味的节目,部分是唱歌和舞蹈,有两架钢琴伴奏,部分是演讲,还有带点儿矫揉造作的滑稽戏。当晚的精彩节目是一支歌曲《反动派的拉歌调》,演员们都装扮成大腹便便的富翁,头戴高顶礼帽,身穿燕尾礼服,雪白背心的肚皮上都有美元符号。他们蹦过来跳过去,口口声声同情苏联,同时又找出各种可笑的理由拒不派遣军事支援。所谓团体演唱,就是有许多角色从这个圆形剧场的四面八方发出呼声——一个钢铁工人、一个农场工人、一个教员、一个护士、一个黑人等等——人人都要求立即开辟第二战场;在这些单人的发言中,穿插着全体听众庄严地齐声朗读从油印纸上摘录下来的一些人的语句,有伯里克利、莎士比亚、林肯、布克·华盛顿、托马斯·潘恩、列宁、斯大林以及卡尔·桑德堡,同时还有乐队轻声演奏《共和国战歌》。高潮是狂热的一字一顿的群众呼号,在小号的伴奏下,以一次比一次加强的力度重复:

开辟第二战场!

开辟第二战场!

开辟第二战场!

快!快!快!

这个节目在热烈的鼓掌欢呼声中结束。

伦那德·斯普雷雷根做了介绍,塔茨伯利一瘸一拐地走上台去,全场起立欢呼。

“大家一定还记得,一九四一年六月二十二日,”他的声音通过扩音器在这空着一半座位的庞大的圆形剧场中回响,此时黄昏已临,月色惨淡,“纳粹德国侵犯苏联。”

“一九四一年六月二十三日,伦敦的《观察家报》刊登了我的专栏文章,标题是《立即开辟第二战场》。”

全场为此再次起立。当他再往下说时,这个圆形剧场里就变得十分安静了。他说,掌握和正视军事现实是不容易的。他得在德国人大举进犯的最艰苦岁月中在莫斯科住上几个月,得在即将沦陷的新加坡住上一个月,得在中途岛之战前后的夏威夷住上一个星期,然后才能对这场全球大战有所理解。

要在一九四二年对法国海岸发动大规模进攻,他认为是根本不可能的。现在只有为数不多的美国新兵抵达英国。要迅速增加这支部队的兵力,德国潜艇仍然是一个难以对付而残酷无情的障碍,克服这一威胁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搏斗。马上发动横渡海峡的进攻战,势必要全靠英国的力量,可是英国的力量已经过分分散而有捉襟见肘之虞。新加坡之战就是明证!英国在法国采取任何行动,都会大大削弱中国—缅甸—印度战场的力量,以至势必要由美国去承受那里的负担——立刻就要承受那副千斤重担——靠它突破日本舰队送去的那点儿兵力。这是因为,如果印度或澳大利亚落入日本手中,那么打败纳粹德国并不算赢得这场大战的胜利,也不足以保证苏联的生存。

“朋友们,东亚是这场战争的重心所在,”塔茨伯利以委顿而坚定的口吻宣告,“第二次世界大战是在那边的卢沟桥而不是在波兰开始的。中国进行战斗的时间之长,超过任何国家。如果日本在那里打赢了,苏联就要大难临头。日本将动用印度、中国和东印度群岛的无穷资源去对付苏联。一场新的‘黄祸’就要冲过西伯利亚的边界,它拥有坦克,拥有零式飞机,还拥有以十对一的压倒西方的人力和自然资源。中国—缅甸—印度战场是一个真正的、被遗忘的第二战场。为了使文明得救,我们必须坚守这一战场。”

这时候,听众当中有几个人发出嘘声。

“从长远来看,前景是好的。”塔茨伯利发出蔑视的吼声,“在新加坡牺牲的我们的战士,在菲律宾牺牲的你们的战士,他们不是白白牺牲的,他们打乱了日本人攫取印度和澳大利亚的时间表。眼前战争的关键就是争取时间。你们国家的生产力是惊人的,但不是立即就能开足马力的。我觉得奇怪,怎么你们这儿对你们在中途岛取得的胜利不大关心。如果你们的海军在这一仗中败了,也许你们大家今天晚上就得逃离加利福尼亚了。你们阵亡的飞行员和水兵,他们是为全人类献出了生命。”

圆形剧场四下里响起了咳嗽声,人们频频打哈欠,不停地看手表。

“法国的第二战场?是的,我也热烈赞成。苏联的处境越来越艰难,但是俄国人是坚强的,他们会坚持下去。如果此刻就有数百万雄赳赳气昂昂的英、美大军横渡海峡,这景象确实美好,无奈这只是一个美梦。时候一到,我们就会以滔滔洪流一般的兵力和火力压倒轴心国。在这以前,我们是为争取时间而战,为在许多条战线上扭转局势而战,包括我们国内的战线。对于这条国内的战线,我的最后一句话是:你们的领袖们是说话算数的,要相信这一点,要信赖他们。他们是伟大的人物,他们正在进行一场伟大的战争。”

他一瘸一拐地走下台来,随之响起了稀稀落落的短暂的掌声,嘘声更多了。人群开始散去,模样仿佛很不乐意。一个粗嗓子的秃发男人,穿了一件花色俗气的上衣,正和一个标致的姑娘一同离开拜伦隔壁的包厢。那男的对姑娘说:“还是舍不得放弃他们的帝国,是不是?净说丧气话。”

塔茨伯利和梅德琳一起回到包厢,他喜洋洋地说:“你瞧,这不是大大地献丑吗?”

“讲得好。”拜伦说。

罗达跳起来吻他,对他说:“我永远忘不了你说的关于中途岛的那几句话,永远忘不了。”声音颤抖。

“你的话很有道理,”梅德琳愤愤不平地说,“这帮家伙就是老脑筋,永远不肯变的,也许你的话能穿透那么几个厚脑壳。我还得去收拾东西。”

梅德琳急忙走了,帕米拉也站起身来。“有趣吗,韬基?”

“确实有趣,我看着他们,渐渐发觉我不是他们的人,只不过是草丛里的一条英国蛇。这使我很高兴。”

“真敢说话。”罗达说,“要是帕格上台去,也会那么说的——当然,不会有你这样动人的辞令。”

“换了帕格,他不会出席这个大会,所以我才非要来说一通不可。”塔茨伯利说,“我们倒是想见见你,亨利太太,一起上我们旅馆去喝杯酒好吗?帕米拉和我明天就要继续飞到纽约去。”

他们往外走的时候,人群把罗达挤到帕米拉身边,帕米拉悄悄跟她说了句话,说得很快。“亨利太太,我明天可以跟你吃早饭吗——就我们两人?”

第二天早上,她们两人在游泳池旁边的草地上面对面坐着,共进早餐,吃的是西瓜、烤面包片和咖啡,放在一张有轮子的、铺了台布的小桌上。这一天是纯粹的加利福尼亚天气!阳光炙热,天空蔚蓝清澈,青草和棕榈的气息扑鼻,一阵清风吹来,芙蓉花矮篱上的妖冶红花便迎风摇曳。水池里有两个小伙子和三个姑娘在跳水游泳,他们深褐色的肌肤闪着光,他们的打趣作乐和鸟儿的求偶鸣叫一般欢快纯朴。帕米拉今天好看多了,脸上已经精心打扮过,头发披在耳后,波纹柔长,光泽鲜明,穿一件灰色无袖的衣裳,袒露出她的苍白胸脯上的“幽谷”。罗达回想起这位古怪的少妇亦步亦趋地追随在她父亲的左右,好像一只追随着海轮的海鸥,倒是有本事一会儿变得索然无味,一会儿变得让人心醉。罗达觉得,也许今天早上她要去跟一个男人相会。她给人一种神经非常紧张的印象。

她们随便闲聊着,罗达说起希望能得到一份塔茨伯利的讲话稿,好寄给帕格。

“那还不容易,我准能让你得到一份。”帕米拉连忙回答,她的受过英国上流学校教育培养的语音使罗达觉得分外悦耳并为之倾倒,“那是我写的。”

“是吗?它可活生生是他的笔调。”

“哦,是的,他不舒服或懒得写的时候,就由我代笔。”

“戴眼罩是怎么回事,帕米拉?”

“那只眼睛有溃疡病,需要动手术。我们本该已经回到伦敦了,可是听梅德琳说起你要到西部来,我们才住下来。我急着有话跟你讲。”

“真的?是什么事呢?”

“关于你的丈夫,我爱他。”

罗达一把摘下太阳镜,睁大两眼看着这位英国姑娘。姑娘挺直身体坐着,头抬得高高的,两眼直视,光芒逼人。罗达虽然感到惊愕、迷惘,但是依然立即清晰地感觉到,如果帕格真的喜欢她的话,她倒真是一个可怕的敌手。罗达心想,让她说下去吧,让她把愿意说出来的事情说出来。所以,罗达只是抚弄着太阳镜,喝着咖啡,同时也瞧着她。

“我知道你曾经提出离婚,”帕米拉说,“是他要求你重新考虑的。”

“我已经重新考虑过了!”罗达立刻堵住这个口子,“好久以前。事情已经过去了。看起来,他已经说给你听了。”

“哦,是的,亨利太太,”帕米拉回答,神情阴郁,“是他说给我听的。”

“你跟我丈夫有过关系吗?”

“没有。”她们视线相触,互相探索对方,“没有,亨利太太。他一直对你忠诚,我的运气不够好。”

罗达从帕米拉的两眼中看出,她说的是实情。“真的?你确实美貌惊人。”

“他是一个笨蛋。”帕米拉肩膀微微一耸,把这句恭维话顶回去,“要是成功了,那才叫美呢。不仅如此,那样一来,你们二位之间就是公平交易了。”

这句话的声调和用词都是刺痛人的。罗达便反唇相讥:“难道你就不觉得我丈夫实在太老了吗?”

“亨利太太,你丈夫在所有方面都是我生平遇见过的最迷人的男人,他对你的忠诚也包括在内,我的失败正是由于这一点。”

她声音中迸发的激情使罗达感到惊恐。她看得出帕米拉的年轻皮肤和她自己的皮肤之间的差别,羡慕帕米拉的上臂,它是那么苗条,惹人喜爱——她如今必须把自己的那个部位加以遮掩了,因为它正变得日益臃肿,讨人嫌。她也妒忌那姑娘的胸脯。她自己也在内心小声嘀咕,帕格不折不扣是一个笨蛋,虽然她正为此替他祝福。“你见到过他吗——在中途岛战役以后?”

“见到过,见过不知多少次啦。他内心痛苦万分,可他还是一直为你担心,不知你怎样经受这个打击,不知他怎样可以给你安慰,他甚至想过要为家中有急事而告假。他撵我走,虽然我尽力想住下去。他是一个骨子里惦念家室的男人,如果你能上夏威夷去,你就去吧,他需要你。如果说我曾经有过成功的希望的话,你的儿子一死,我的希望也就完了。”

罗达用手绢擦了擦眼睛,只说了一声:“可怜的帕格。”

“你闹得差点儿把他丢了,真是蠢啊。我对你无法理解,我想你是做了一件大蠢事,那样的事可不能再做了。”帕米拉拿起她的钱包,“你说那件事已经过去了?”

“是的,是的,绝对是永远过去了。”

“那就好。有一个好心人给你丈夫写过几封匿名信,告诉他你和那男人的事。如果你找不到更好的理由使自己振作起来,这就是一条。”

“哦,上帝,”罗达禁不住叫出声来,“那些信里说了些什么?”

“你猜吧!”这是一声含有鄙夷的斥责。帕米拉放缓了语气,说:“对不起,你失去了儿子,我还使你伤心,但是我要求你不要再使他伤心了。我就是为这个才找你谈的,我会叫人把讲话稿给你送来。我们的飞机再过两小时就要起飞了。”

“你能答应我以后不再跟我丈夫见面吗?”

帕米拉的脸上绷出了一道道难看的线条,她对着罗达伸出来的手——手指又瘦又长,布满皱纹,倔强有力——沉默不语,然后横眉相对。“那办不到。未来是无法控制的,但是我现在不妨碍你了,这一点你可以放心。”她掉过头去看看那几个年轻人,他们正在池边擦干身体,笑个不停。她的态度也变得温和了:“我们这次谈话挺古怪,是吗?一次战时的谈话。”

“你使我大吃一惊。”罗达说。

两人都站起来。

“还有一件事情。”帕米拉说,“我只和你的儿子华伦见过一面,那是在他从夏威夷出发作战之前。他周身都有一道奇怪的光芒,亨利太太。这可不是我的想象,我爸爸也感觉到了。他简直像是超凡入圣。你遭受了一个惨痛的损失,不过你还有两个了不起的孩子。我希望你和你丈夫会相互安慰,并且过些时候会重新快乐幸福起来。”帕米拉迅速利索地吻了一下罗达的面颊,便急忙走出了花园。

罗达走向一张太阳直晒的躺椅,倒了下去,一半是因为她惊讶得六神无主。帕格什么时候在信里说起过帕米拉?一九四○年从伦敦的来信中,一九四一年年底从莫斯科的来信中,再就是最近从夏威夷的来信中。当然,华盛顿也是这父女俩常来常往之处。中途岛战役之前,在一封说起莫阿纳饭店那次宴会的信中,帕格曾经提到“塔茨伯利姑娘”面带病容,因为得了痢疾。

可怜的帕格!这是掩饰伪装吗?还是尽力克制他受到压抑的内心浪漫的波动呢?

游泳池此刻空无一人,罗达在那粼粼碧波里看见了一幅幅图景,有如占卜时在水晶球里所见:在那一处处遥远的地方,帕格和帕米拉两人朝夕会面,没有床笫私情,甚至连接吻拥抱的举动都没有,而只是相偕相伴,日复一日,夜复一夜,远离家人,在数千英里之外。这个女人脸上的别有滋味的会心微笑,活脱儿是已经抓住了亚当什么把柄的一个夏娃的写照。她觉得,帕米拉所说的故事确是天衣无缝,但是帕格这老家伙不可能会是像她所描述的那么一个圣洁的汉子。罗达懂得的要多一点儿。帕米拉·塔茨伯利内心燃烧的那种激情并非自燃之物,帕格曾以某种方式或明或暗地挑逗过这姑娘。也许他确实使这关系处于精神境界,这样他就可以攫取一份自命清高的美德加以享用;也许他们已经一起睡过觉。这很难说。至于帕米拉的眼神是否老实,凡是老实的眼神,罗达没有看不出来的。

那些匿名信真可怕,叫人不敢去想。哪一个促狭鬼干的事?无论如何,她的自惭形秽之身和她丈夫之间的差距是缩小了,这毕竟是她做梦也想不到的。她对帕米拉是又妒忌又怕,帕格也就更加值得占有了。她一反常态,对那只不声不响的老狗感到一阵热乎乎的性欲冲动。那姑娘的矢口否认当然是毫无意义的。帕格把帕米拉撵开,这跟她想和巴穆·柯比分手没什么两样。他们两人之间到底有过一些什么勾当,她也许永远没法儿知道。她可不可以自己问他呢?这倒是一个很费思量的策略问题。

她在躺椅上猛然一惊,这才想起刚才这一会儿她竟忘了华伦已经死了。

* * *

(1)金星母亲会是美国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成立的一个组织,为在战争中失去儿女的母亲提供帮助。

(2)伦那德的昵称。

(3)英国演员,1920年移居美国。

第三十四章

路易斯站在婴儿小床上大吵大闹,把围栏的铁条震得直响。锡耶纳一到夏天就成了个烤炉,这孩子到了热天就受不了,脾气暴躁,一点儿都碰不得,就像他身上从头顶到脚尖斑斑点点长满一身的疱疹一样。一块尿布和一件薄白布衬衫已放好在衣柜上面。娜塔丽知道,为了外出搭车而给他穿上衣服,他也许会有一通大哭大号,所以还不如把这件事留在末了去做。正当她把衣箱的皮带扣紧,使了点儿劲便汗水直冒的时候,埃伦进来招呼她。“汽车再过半小时就到了,亲爱的。”

“我知道,我马上就好。”

他戴一顶旧的蓝色贝雷帽,穿一身寒酸的旧灰色衣裤,模样便完全像一个意大利的长途汽车乘客。娜塔丽本来就拿不定主意是否应该提醒他一句,别像往常那样穿得花里胡哨的出门旅行。这下可好,他显得很通情达理,准备出发。他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像是发霉的天花板,画在上面的小天使们都快要一片片剥落了。“这地方确实破落了,我怎么一直没觉察到。”他转身出去的时候,又指了一下开着的窗子和外面远处的教堂,说了一句:“你不会很快就能有一间卧室,看到像这样的美景,是吗?”

在娜塔丽心头,这一回离去并不像是真正的永别。多少次,她告别过这幢上帝都不垂怜的托斯卡纳别墅,打算再也不回来;多少次,她怀着沉重的心情重新看见这古旧的大门连同它的铸铁孔雀,这处处裂缝的黄色灰泥园墙,这红瓦的塔楼——它曾经是拜伦的睡处!一九三九年,她是多么轻率地首次来到这儿啊,只打算待上两三个月,为的是重新把莱斯里·斯鲁特抓到手里,想不到它竟是一片越陷越深的流沙!她在这个房间里度过第一夜的情景浮现在她的脑际,驱之不去——软缎帷幔的四柱床发出发霉气味,墙壁里的老鼠大声啃啮,雷声震耳,风雨肆虐,电光闪闪,把锡耶纳映照得一片阴森可怖,从开着的窗口看去,宛如一幅埃尔·格列柯(1)画的《托莱多风景》。

最后一分钟的犹豫涌上心头。他们这样做对不对呢?他们刚要安下心来,准备在软禁似的条件下勉强度日。除了那个维尔纳·贝克,谁也不来找他们的麻烦。小娃娃有奶吃——山羊奶,他吃了倒也长得很好——大人也有够吃的食物。牧山银行(2)的银行家们知道埃伦在纽约有财产,不让他们缺少钱花。这些全都是真的。但是,自从最后一次和贝克会面以后,她就凭本能行事,现在已是欲罢不能。从那以后,埃伦对贝克应付得十分妥帖周到,给他送去广播讲话的提纲,接受他的修改意见,以示巴结讨好,终于哄骗到官方的许可,得以暂时避开锡耶纳的溽暑,去海边逗留一两个星期,在福洛尼卡海滨的萨切尔多特家做客。

两只衣箱的皮带都已扣紧,一只箱子里全是路易斯的东西,另一只装了她最起码的必需品。拉宾诺维茨的嘱咐可是严肃的:“别带你们自己拿不动的行李,你们得带上孩子步行二十英里。”自从得到他传来的密信,娜塔丽每天都步行六英里。她的两脚起了泡,然后又结成硬茧,她觉得自己身体很结实。卡斯泰尔诺沃递给她一张卷烟纸和一只放大镜的时候,她着实吃了一惊。“挺像电影,是不是?”他这么说了一句。现在是该把纸片毁掉的时候了。她从手提包里把它取出来,在手心上摊开。

亲爱的娜塔丽,很高兴你要来。告诉叔叔轻装上路,别带你们自己拿不动的行李,你们得带上孩子步行二十英里。我惦记孩子,也惦记你。一切都会顺利。爱。

肉眼简直无法辨认的蝇头小字,直到此刻还使她激动不已。几个月没收到拜伦的信了,她手头所有为数不多的几封,都已被她读得烂成了纸片。

她记忆中关于拜伦的一切,尽是一成不变、翻来覆去的那么一些内容,跟陈年的家庭电影一样。她和拜伦天各一方,度过了以往两年的日子,她甚至不知道他如今是死是活。红十字会转来的他的最后几封信——好多个月以前,他从澳大利亚西南部的一座小镇奥尔巴尼写来的——她从中感到战斗生活正在使他发生变化:他再也不是原来那个曾经使她神魂颠倒的快乐逍遥的公子哥儿了。卡斯泰尔诺沃和拉宾诺维茨之间有联系的消息以及卷烟纸上的密信使她心乱如麻,无法平静,虽然常识告诉她,那个巴勒斯坦人的话语中除了一个犹太人的好心好意之外,没有任何别的东西。

这张纸片她真舍不得丢掉,但她还是把它搓成一个小球,从洗澡盆的出水口里冲走了。她给孩子穿上衣服,最后又朝这个好像一个大糖果盒似的奢华房间四下里望了望。她久久凝视着那张大床,这几年来,她在那上面尝尽了孤眠独宿的滋味,只有撩人的美梦和荒诞的遐想。

“快来,路易斯,”她说,“我们回家去。”

没跟仆人们告别。埃伦把几个壁橱里装得满满的衣服都留下了,全部藏书也没拿走一本,他书桌上堆得高高的文件夹里都是关于马丁·路德的草稿。娜塔丽给女仆和花匠交代了任务,要在两个星期后他们回来之前完成。仆人们都是聪明人,意大利仆人尤其如此。厨娘、女仆和两个花匠都在大门口站好了,他们高高兴兴地说了再见,但是他们的目光都是严肃的,他们的举动则是不知所措。厨娘给了孩子一根棒棒糖,车子一开动,她就哭了。

萨切尔多特的汽车是他那个性子暴躁的儿子开来的,他要在锡耶纳待下去,并且为了他的基督徒女朋友——他的家人都这么怀疑——正在学习天主教的教理。反犹太人的法律禁止改变宗教信仰,但是在锡耶纳,人们对法西斯的法令常常置之不理。这个年轻人穿着一件敞开的薄衬衫,头发浓密蓬乱,嘴朝下撇着,嘴角叼着一支香烟,一声不吭,把他们送到几乎阒无一人的兵营广场,让他们下了车,便开走了。

锡耶纳本来就不是一个热闹的地方,现在则显得不像有人居住了。宽阔的广场上,几处买卖人的摊位都是空着的,也没人照看。稍晚一点儿,如果有一卡车蔬菜或鲜货从海边运来,兴许会有点儿买卖,但也不会有多少;什么东西都得配给,连大蒜和洋葱都不例外。市政厅高塔的长条影子投在烫人的广场地面上,几个闲聊的人像机器转动一般跟着影子转动,仿佛是一个大日晷上的几个小人像。娜塔丽和埃伦坐在唯一开门营业的咖啡店门外,喝着带有涩味的代用品橘子苏打水。回想起赛马节喧闹的人群,把这个耸立着文艺复兴时期宫殿的圆形广场挤得水泄不通,本城各区的五彩缤纷的游行队列,那如痴如狂的赛马,全都停止了,全都一去不复返了!这座被历史遗忘的小城消磨了它一生中的几个年头。真是古怪,埃伦会在这个地方安居下来,更荒唐而不可思议的是,她也陪他流亡在这儿。

汽车回来了,小伙子埋怨他们说公共汽车都快开了。他们没上车站去等车,为的是避开警察。准许他们到福洛尼卡去小住的证明是一份不寻常的文件,从罗马搞出来的,看见的人越少越好。一到车站,公共汽车司机就不耐烦地挥手要他们赶快上车,他们便在一个无聊得直打哈欠的警察的眼皮底下扬长而去。

公共汽车突突地开出了高大的城墙,在一条狭窄的泥土路上蹦蹦跳跳,朝西开去。萨切尔多特夫妇虽然衣着朴素,坐在车上却也不失殷实业主的气派,老两口儿都是一副茫然若失、凄凉哀伤的表情,并且跟许多老年夫妻一样,两人脸上的表情几乎一模一样。路易斯在娜塔丽怀中睡着了。车上的窗子是开着的,芬芳的田野气息扑鼻而来,其中还混杂着木炭汽车的煤气发生器里冒出来的像是烧木柴似的烟火气味,这气味奇怪又好闻。米丽娅姆快活地跟她妈妈唠叨个没完,她爸爸自顾自凝视着车外疾驰的风景。公路每转一个弯,就展现出一幅幅宏伟的景色:山头的村落、绿色山坡上的农庄、沿山而上的葡萄园。公共汽车嘎嘎作响,开下一段陡坡路,经过了沃尔泰拉,到马萨马里蒂马停了下来。这是一座小山头上的城镇,跟锡耶纳一样安静,它古老的灰色石头房屋在中午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在这儿的小广场上,空喊胜利的红红绿绿的招贴画正好跟教堂和市政厅久经风吹雨打的旧屋面形成强烈对比,这个对比又一次使娜塔丽对墨索里尼政权的一事无成很有感触。意大利实在是太疲惫、太聪明、太妩媚了,因而扮演不了带枪的恶霸角色。扮演这样的角色完全是打肿脸充胖子,完全是劳民伤财。不幸的是,德国人却以十足的条顿人的认真态度仿效了这场嗜血的字谜游戏,来一阵乱砍乱杀。娜塔丽一手抱着不会走路的娃娃,一手提着一只衣箱,费劲地走向火车站,一路上,她疲乏的脑子里想的就是这些。她的另一只箱子由埃伦拿着,他还拿着自己的一只箱子。

一列窄轨小火车咔嚓咔嚓开进站来,检票员只顾在一张张车票上打孔,顾不得看一看乘客的脸孔。车站里和火车上谁也没查验他们的证件,在整个马萨马里蒂马,他们只看见一个警察,靠在支着的自行车上打盹儿。路易斯又醒了,兴致盎然地看着车外山坡上的农夫、吃草的羊群和牲口、山边丑陋的矿井的洞口、大堆大堆的褐色矿渣垃圾、高大的传送带、粗木的支架和高塔。火车绕过一个山弯,在山岩下面,远远看得见地中海波光粼粼。娜塔丽屏住了呼吸,若隐若现的地平线上她看得见星星点点的、起伏的海岛,那就是他们逃往里斯本去的通道。

萨切尔多特一家在福洛尼卡的夏季别墅是一幢木头盒子似的灰泥粉刷的房子,正好坐落在海滩上,房子外表漆成蓝色。隔一条路,对面就是公园,古树参天,浓荫蔽地,丛丛棕榈,叶子张得大大的,使这地方显得格外幽静自在。这房子的门窗都用木板封起,里面一片漆黑,又闷又热,弥漫着阴湿腐烂的气味。卡斯泰尔诺沃和他妻子卸下了遮挡暴风雨的百叶窗,打开了窗子,让海风吹进来。娜塔丽把路易斯放在曾经是米丽娅姆睡过的婴儿床上,让他安睡,萨切尔多特便把娜塔丽和埃伦带到当地小小的警察所去。睡眼惺忪的警长见到从罗马来的准许文件,显得有点儿肃然起敬,他照规定盖上了印章,还站起来跟他们握手。他说,他有一个兄弟在纽瓦克开花店,赚了不少钱。意大利并不是真的跟美国有什么争执,全是德国人,只是你对这些见鬼的德国人能有什么办法呢?

一个星期过去了,拉宾诺维茨没来信。娜塔丽纵情享受这海滩的乐趣,以此作为镇静剂去对付那使她备受煎熬的焦急心情。路易斯整天都和米丽娅姆在沙滩上游戏,也常在海水里浸泡,肤色逐渐变黑,满身的疱疹和他的急躁脾气也消退了。有一个安息日的夜晚,他们正要在点上蜡烛的餐桌前就座,门铃响了,进来一个脏汉子,脸上是三天没刮过的青胡子楂儿。他名叫弗兰肯塔尔,他说自己是从阿夫兰·拉宾诺维茨那里来的。他举止粗鲁,言语俗气,神情倦怠。萨切尔多特请他一起用饭,他这才脱下破帽子,举止也显得斯文起来,还带点儿腼腆。他指着餐桌上的蜡烛说:“安息日吗?自从我祖母死了以后,我就没见过蜡烛。”

他在福洛尼卡北面运输铁矿砂的港口皮翁比诺的码头上做工,他在吃饭的时候告诉他们。他父亲早年也在码头上干活儿,他祖父倒是一个希伯来学者,他们的家道已是今不如昔。除了知道自己是一个犹太人之外,他什么也不懂。他等两个孩子上床睡了以后,便开始谈正事。消息不妙。两艘原先一直从科西嘉非法运送难民到里斯本去的土耳其货船把英国的通航证弄丢了,通不过直布罗陀。那条路线完结了。

他们还是要照原定计划取道厄尔巴岛,上科西嘉去。拉宾诺维茨正在进行安排,设法把他们从科西嘉送往马赛,大多数救援机构都在那里活动。从马赛去巴勒斯坦或里斯本,有几条路线。这些都是拉宾诺维茨带来的口信。但是,弗兰肯塔尔告诉他们,还有一条更直接的路线可以到达马赛。大约每星期都有船从皮翁比诺开出,装运厄尔巴岛或马萨马里蒂马的铁矿砂去马赛,再转运到鲁尔去。英国海军从来不找矿砂船的麻烦。他认得一个船长,他肯把他们直接带到马赛,每人付他五百美元就行。

他们还坐在餐桌边,在越来越短的烛光中喝着代替咖啡的菊苣茶。杰斯特罗冷冰冰地说:“我从纽约上船,到达巴黎,花了五百美元,还是头等舱。”

“教授先生,那是太平年月。你们走另一条路,天知道你们要在厄尔巴或科西嘉等上多久。在矿砂船上,你们睡在床上,直线航路,三天到达,孩子们也安全。”

他走了之后,杰斯特罗头一个开口,既是挖苦又是打趣。“要是我们乘上矿砂船,这位老兄便好从我们的钱中大捞一把。”

“你信得过他吗?”娜塔丽问卡斯泰尔诺沃。

“我知道他是从拉宾诺维茨那里来的。”

“你是怎么跟阿夫兰联系的?”

“打电报,说些无关紧要的事。要不然就是像他这么个送信人。你问这干什么?”

“我在想不如干脆回锡耶纳去。”

萨切尔多特用手臂搂住他的神色惊恐的妻子,对他的女婿说:“娜塔丽说得不错。你说过的,我们上里斯本去,决不经过法国。”

“是的,爸爸,可是现在情况变了,”卡斯泰尔诺沃说,故意装出异常克制的样子,“所以我们还得稍微商量一下。”

娜塔丽对杰斯特罗说:“我上里斯本去跟拜伦会面的时候,维希的警察把我拖出火车查验我的证件,幸好我的证件是齐全的。他们问我是不是犹太人,我的背脊都冰冷了。”她又对卡斯泰尔诺沃说:“我们这些非法旅行的犹太人,如今在法国能向谁求援呢?要是他们把我们关起来的话,怎么办呢?我就可能会跟路易斯分开!”

“阿夫兰会设法给我们搞到过境签证,”卡斯泰尔诺沃说,“证件总能搞得到的。”

“假证件,你是说。”萨切尔多特说。

“可以通行的证件。”

杰斯特罗说:“我们不要再三心二意了,我们都已经走在路上了。我承认,我从来就不喜欢从一座岛上跳到另一座岛上的计划。既然我们要到马赛去,依我看,我们何不就搭矿砂船呢。出一笔大钱,一次舒舒服服的旅行,这就是我的主意。”

卡斯泰尔诺沃沉不住气,急忙挥动两手。“可是你瞧,这些矿砂船的情况我早就全知道了。它们停靠在马赛警卫最森严的地段,周围是高高的栅栏,有法国军队巡逻,还有停战委员会派来的德国监督。船长可不为你操心,他只要你的钱。要是他碰上了什么危险——哼!他自己的脑袋最要紧。取道海岛的路线,一路上照料我们的都是拉宾诺维茨的熟人。”

“我在考虑我妻子和我一起回去。”萨切尔多特十分严肃地对杰斯特罗说,“当然,我们还必须好好商量一下。我们的儿子还在那儿,这你是知道的。”老妇人用手帕捂住鼻子抽噎起来。

杰斯特罗立即说:“自然啰,那里是你们的家。我们呢,只有继续向前走才比较安全。”

老两口儿上楼去了。杰斯特罗和卡斯泰尔诺沃又为矿砂船辩论了一些时候。卡斯泰尔诺沃声称,他决不把一家人的性命交托给一个收买来的意大利人。半路上价钱又会跳上一跳;那家伙可能收了你的钱,又不把你送到目的地;他可能会把一伙人全体出卖掉。从事抵抗运动的人总比只知道伸手要钱的家伙靠得住些。

最后,杰斯特罗说:“好吧,我们的组织原则是民主呢还是权威?如果是权威,那你决定算了。”

卡斯泰尔诺沃干笑一声,摇摇手,表示不同意由个人做出决定。

“那么,我现在投票赞成搭矿砂船。”

安娜·卡斯泰尔诺沃说:“加上我一票。”

“你是一头笨骡。”她丈夫说,但是他的声调是充满爱怜的怪腔。他又转向娜塔丽:“你怎么样?”

“矿砂船。”

卡斯泰尔诺沃噘起嘴,轻轻敲一下桌子,站了起来。“那就这样决定了。”

一个灰暗阴凉的下午,娜塔丽步行了八英里之后回家,远远看见有辆汽车停在屋旁。在福洛尼卡,私人汽车是罕见的。她加快步子,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像是在祈祷:“但愿平安无事。”她走近些,认出是一辆梅赛德斯牌汽车。房子里边,杰斯特罗和维尔纳·贝克坐在餐桌边喝茶,还有一碟蛋糕。那张没铺桌布的餐桌上摊着几份杰斯特罗广播讲话的黄色打字稿。

维尔纳·贝克站起来,满脸笑容,向她鞠躬。“非常高兴。好久没见了!”她好不容易才迸出一句客套话回答他。他瞧了一眼自己身上的党卫军制服,告罪似的轻轻笑了一声:“唉,对了,请别介意我这身吓人的化装舞会打扮。我是在西部各港口做一次旅行,亨利太太,为了莫名其妙的燃油短缺,我们国家要为意大利负担百分之百的供应。我们确实知道燃油都漏到黑市上去了。意大利人看见这身制服比较肯说实话,我这个党卫军的头衔纯粹是荣誉性质的,可是他们并不知道这一点。好得很,这海边的空气对你确实有神效。孩子呢?他好吗?我真想看看他。”

娜塔丽竭尽全力用正常的声调说话:“我去把他抱来好吗?你能在这儿待多久?”

“可惜,不能久留,我要去皮翁比诺办事。福洛尼卡离大路不远,我这才想起顺路进来一下,向你们致意。”

“那我就去抱他来。”

二楼的卡斯泰尔诺沃夫妇脸无血色,神情惊恐,坐在他们的卧室里,房门大开。医生向她招手,轻声问她:“就是这个人吗?”

“是的。”

“我听见他说了皮翁比诺。”

“他是在旅行视察。”

另一个房间里,米丽娅姆正用一只布头做的玩具熊逗着路易斯玩。娜塔丽把孩子从小床上抱起来,小姑娘抬起头看她,神情像是一个心事重重的成年妇人。“你抱他上哪儿去?”

“楼下,马上回来。”

“可是楼下有一个德国人。”

娜塔丽伸出一根指头放在嘴唇上,便把张大嘴巴打哈欠的路易斯抱了出来。她在楼梯上听见贝克提高了嗓门,就站住了。“杰斯特罗博士,所有这四篇广播稿子,照它们现在这个样子已经很好了,不是吗?篇篇都是珠玑啊,你没法儿动它一个字。为什么不马上录音呢?至少是头两篇。”

杰斯特罗的声音沉着平静:“维尔纳,从前有一个出版商人劝说诗人艾尔弗雷德·豪斯曼(3)把他要扔掉的一些文章印出来。豪斯曼用这么两句话把他顶回去了:‘我不是说这些文章不好,我是说作为我的文章,它们还不够好。’”

“说得真妙,可是对我们来说,时间是一个主要因素。如果你在战争结束之前不能把这些讲话润色得合乎你的胃口,那岂不全都成了无的放矢吗?”

杰斯特罗的笑声像是表示会心的喜悦。“说得很到家,维尔纳。”

“我可绝对不是跟你开玩笑!我保护着你,使你免受痛苦的骚扰。你跟我说,你需要的就是在海边住上一两个星期。万一这件事情不再让我管,杰斯特罗博士,那你可真要后悔莫及了。”

一阵沉默。

娜塔丽急忙下楼,走进餐厅。贝克站起来,对着孩子满脸堆笑。“好家伙,他可长大了许多!”他把眼镜塞进胸前的口袋里,伸出两臂,“给我抱一下,好吗?你们真不知道我多么想念我的克劳斯,我最小的儿子!”

把儿子放进这个穿制服的家伙的手中,娜塔丽感到一阵恶心,不过贝克博士接过孩子的动作倒也老练轻柔。路易斯开心地朝他笑。贝克博士的眼睛湿润了,讲话也故意装得小声小气。“好啊,喂!喂,快乐的小家伙!我们是朋友,是吗?我们两个不搞政治,嗯?好啊!要我的眼镜,是不是?”他把眼镜从路易斯紧紧攥住的小手里拿过来,“我们都希望你永远不需要眼镜。瞧,你妈妈不放心哩,回到她那儿去吧,告诉她,我可从来没把孩子朝地上摔过。”

娜塔丽紧紧抱住孩子,放宽了心,坐了下来。贝克重新就座,戴上眼镜,脸上又是一副严厉的神色。“就这样吧。五天以后我就可以结束旅行回来,我建议你们两位跟我一起去罗马。杰斯特罗博士,你必须准备好广播稿去录音。我已经安排好旅馆,对于这件事情,我可非常坚决。”

杰斯特罗耸起双肩,摊开两臂,开玩笑似的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可怜相,说:“五天!也好,我可以力争做出点儿事来。可是,后面两篇稿子我是无能为力的,维尔纳。它们只是一些乱七八糟的笔记。头一篇或者头两篇,亲爱的伙伴,我还可以试一试,把它们马马虎虎地赶出来,但是如果你非四篇全要不可,那我只能像一匹拖不动车的老马一样躺倒不干了。”

贝克拍拍老人的膝盖:“把头两篇搞好等我回来。那就瞧你的了。”

“我也得上罗马去,果真需要吗?”娜塔丽问。

“是的。”

“然后我们还要回锡耶纳去?”

“你愿意回去就回去。”贝克心不在焉地说,一边看手表,一边站起来。埃伦送他出去。

卡斯泰尔诺沃夫妇走下楼来,米丽娅姆踮着脚跟在她妈妈的裙子后面。她探出头来,像戏台上的演员那样用耳语问娜塔丽:“德国人走了吗?”

“走了,不在这里了。”

“他叫路易斯吃苦了吗?”

“没有,没有,路易斯好得很。”娜塔丽紧紧抱住孩子,就像是他跌倒了把他抱起来一般,“你们两个到外边门廊上去玩,好不好?”

“我们可以吃块蛋糕吗?”

“可以。”

四个大人立即在餐厅里开了个秘密会议。现在已是危急关头,杰斯特罗必须立即转移,他们认为这些都是不言自明的。他们决定,卡斯泰尔诺沃必须去找弗兰肯塔尔商量,但是不能在电话里谈。下午的公共汽车半小时后就要开车,医生戴上帽子便出发了。接着是惶恐不安的一夜,他妻子一夜没合眼,直到他第二天一大早回来,才算把心放下。弗兰肯塔尔的建议是他们最好还是向海岛出发,因为上星期刚开走一艘矿砂船。下一班开往厄尔巴岛的渡轮是后天。

“那就是上科西嘉去啰。”娜塔丽说,难以抑制的快乐掩盖了她心头的怦怦乱跳。

“去厄尔巴,”医生说,“我们得到了那儿再等,科西嘉方面的事情还没进行。”

“也好,”杰斯特罗说,“拿破仑当年能从厄尔巴出走,我们也一定能办到。”

他们逃离的那天早晨,大雨如注,狂风怒号。惊涛骇浪冲击着皮翁比诺海滨一带的海堤,浪头比海堤还高。乘客们三三两两开始登上码头边颠簸的小渡轮。远处一间棚屋里有三个海关警卫,淋不着一滴雨,舒舒服服地坐在那里抽着烟斗,呷着酒。弗兰肯塔尔已经准备好证明文件,买好了船票;因为厄尔巴岛上有监狱,所以旅客必须经过批准。但是,谁也不来检查证明文件。这几个私自潜逃的人混在其他打着雨伞的旅客中间登上了渡轮。铁链哐啷哐啷地响,柴油机咳呛着喷出刺鼻的浓烟,渡轮摇摇晃晃驶离了停泊地。弗兰肯塔尔向他们挥手告别,还若无其事地大喊一声“再见”,他们就这么出走了!

回头朝陆地上看,只见它笼罩在滂沱大雨和皮翁比诺高炉的烟雾中。娜塔丽回想起头一天夜里,火车车窗外高炉喷出的红色火焰把路易斯吓得一通大哭,惹来一个查票员检查乘客的证件。米丽娅姆操起她银铃一般清脆的托斯卡纳土腔,乱扯了一通意大利儿语去分散路易斯的注意力,也分散了那个查票员的注意力,把他逗得笑呵呵地走开了,没给他们找一点儿麻烦。尽管她心头充满噩梦一般的恐惧,但在从意大利出走的路上,出现的险情只此一遭。

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经过一段令人头晕目眩的缓慢航行,厄尔巴岛终于在蒙蒙雨色中隐隐逼近,云遮雾障,青山起伏。他们下船的地方是一处海风很大的马蹄形港埠,临海一带都是旧房屋,一座古老的堡垒居高临下。遵照弗兰肯塔尔的嘱咐,安娜披上一条白头巾,娜塔丽披上一条蓝头巾,埃伦嘴里衔了一个烟斗。一个体态犹如枯树的老人赶了一辆骡车在他们面前停下,招手叫他们上车,随即用一块脏兮兮的帆布当作雨帘把车子罩上。接着便是很长很长的上山旅程,骡车一路颠簸滑行。透过窗格子上镶装的薄云母片朝外看,山上的葡萄园和农田都是笼罩在雨雾中的一团团模糊不清的浓绿。帆布里面的空气又霉又闷,骡膻味冲得人透不过气来。赶车的老人没说过一句话,路易斯一路上都在睡觉。骡车终于停下了,赶车的人翻开雨布,娜塔丽提起僵硬的两腿踏下车子,正好踩在一处水洼里。他们来到一座斜坡上的山村的石铺广场上,四周不见一个人影,连狗也看不见一只。暮色已临,雨也停了,淌着雨水的石头老教堂正面呈现一片深紫色。这儿的宁静简直令人害怕。

“我们到了什么地方?”娜塔丽用意大利话问赶车的。她的正常的说话声音听起来竟像是大声吆喝。

赶车的第一次开口:“马尔恰纳。”

* * *

(1)埃尔·格列柯(1541—1614),西班牙画家。

(2)锡耶纳牧山银行成立于1472年,是世界上现存的最古老的银行。

(3)艾尔弗雷德·豪斯曼(1859—1936),英国诗人,剑桥大学教授。

第三十五章

贝尔埃尔骑术学校的马夫们正在侍弄又是嘶叫又是尥蹶子的数量可观的马匹,但此刻在场的骑手只有梅德琳和拜伦两人。梅德琳全身的衣着都是刚从硬纸盒里取出来的全新货色:浅黄色马裤,柔软锃亮的棕色马靴,男式羽饰帽子。拜伦穿了一件华伦的安纳波利斯海军学院的运动衫,一条褪了色的粗蓝布工装裤,一双帆布胶鞋。一个衣服龌龊的干瘪马夫把他打量了一下,牵来一匹名叫杰克·弗罗斯特的毛色纯黑的高头大马。拜伦把两边的马镫调整好,翻身上马。杰克·弗罗斯特登时贴着两耳,翻动着红通通的眼珠子,撒腿朝峡谷发疯似的飞跑。这匹马力大无比,飞跑起来倒是平平稳稳,拜伦索性放松缰绳,任它跑个痛快。经过小径上当道横着的一块白色磨石时,杰克·弗罗斯特前蹄腾空,耸起脊背,大声嘶叫,鼻孔喷气,表演了一个好莱坞式的极度惊险镜头。拜伦颇费了点儿劲,才没摔下马。这马显然得出结论,此人是一个骑马的好手,也就安静下来,还掉转头来,像是询问似的朝他看了一眼。拜伦看见梅德琳从后面跟来,穿过杰克·弗罗斯特方才扬起此刻正在沉落的尘土。“好哇,你喜欢跑,你就跑吧,马儿。”他一面说,一面把两腿一夹,“继续前进。”

杰克·弗罗斯特急忙重新开步,纵身跃上一条陡峭的盘山小路,闪电似的沿着峡谷的山坡直奔山顶,快得令人毛发直竖。到得山顶,它便站定不动,低头喘气,声如鲸鱼喷水。拜伦经过这一番震颠,身心大快,立即下马,把它拴在一棵树上,自己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歇息。过了一会儿,他听见下面马蹄嘚嘚,梅德琳也上来了,浑身一层尘土。“你的马怎么了?”她大声问。

“我想,它需要活动活动。”

她哧哧地笑着,让拜伦扶她下马。“我还以为它也许是约好了要上圣弗朗西斯科去赴早宴哩。”

他们并肩坐在一块宽阔平坦的岩石上,视线越过峡谷,眺望阳光照射下的粗犷的群山。蜥蜴在山岩上追逐食物,苍鹰在他们下面的半空中盘旋,厉声叫着。两匹马都在喷气踢腾,把它们身上的鞍辔弄得叮当作响。这声响更衬托出山顶的寂静。

拜伦等着梅德琳说话。这次骑马出游是她硬求着他的,她也没说明为了什么。过了一会儿,他说:“没什么麻烦事吧,梅蒂?”

“哦,勃拉尼,我碰上了一大堆麻烦。不是的!不!”她忍不住一阵笑,“瞧你的脸!像一台电传打字机那么灵敏,好哥哥。天哪,难道那一回我是吃亏了吗?我没怀孕,勃拉尼,别用枪口对着人。”

他搔着头皮,勉强露出个笑容。

她没好气地伸出一根指头朝他晃动。“瞧你,对自己的妹妹竟会想到那么坏的事情上去!不是的,我是为了调换工作伤脑筋,不过,”——她很快用一个金打火机点燃了一支香烟——“我不能在妈妈面前跟你谈这件事。”

“你在这儿吸烟行吗?我看见有块牌子上说这个峡谷容易失火。”

她耸一下肩,深深地吸一口烟。“你记得莱尼·斯普雷雷根吗?”

“当然。”

“环球公司请他担任制片人,他要我做助手。”

“克里弗兰怎么说呢?”

“大发雷霆!气坏了。”她朝拜伦笑笑。她的脸上泛起红晕,两眼射出热切的光芒。“我不能不考虑这个问题,是不是?从一星期一百五十美元到一星期两百美元,这可是了不起的升级呀,你瞧。”

“可不是,真慷慨,梅蒂。趁此机会摆脱克里弗兰,那就更好了。”

她脸上的表情仍然温柔可爱,但是亨利家特有的坚定口气已听得出来了。“唉,你老是低估了休,是不是?听众们喜欢他。当然,拍电影比卖肥皂、卖泻药强多了,但是我现在这个工作是靠得住的。休甚至还给了我他的公司里一笔小小的股份。这确实是一个伤脑筋的问题。”

“梅德琳,你应该抓牢环球公司这个机会。”

“告诉我一件事情,休有没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如果有,那也一定不是有意的。他觉得你这个人很可怕。”

“他不了解我。”

“你要我说吗?我敢打赌,你是为了他在杰妮丝家里吻的我,是吧?”她咧开嘴朝他笑着,一副调皮相,“我敢打赌,这件事还在你心头作怪。我的上帝,你当时告诉我你看见我们俩的时候,你的眼神真像要杀人似的。”

拜伦仍然愿意把这件事从他的记忆中抹掉:那个细皮白肉的已婚的肥胖男人把梅德琳搂在怀里,她的裙子后摆朝上翻,露出粉红色的大腿和雪白的吊袜带。“好吧,你要我给你出个主意。我已经照办了。”

“勃拉尼,”——她的声音变得柔和了——“休·克里弗兰提出和我结婚。”拜伦脸上毫无反应。她满脸通红,急忙说下去:“麻烦就在这里,所以我必须找个人谈谈。妈妈只知道一本正经,她听了这件事准会气得一命呜呼。再说,她的问题也够多的了——怎么了,你这样一言不发,看来是不高兴,好哥哥!可是,你不了解休。他这个人跟我们是一样的,亲爱的,他实在是一个很懂事、软性子、孤孤单单的人。”

“有老婆和三个孩子陪伴还不够吗?”

梅德琳苦笑一声:“依我看,那是不得已。”

“他向你求婚了吗?”

“哦,亲爱的,如今没有求婚这种事了。”她轻蔑地把手一挥,“你向娜塔丽求过婚吗?”

“当然,没少说话。”

“好啊,你算是一个稀罕的老古董。咱们亨利一家全是的。休已经在办离婚了。”

“他在办了吗?”拜伦站起来,踱来踱去,两脚踩在全是小石子的泥地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你该跟爸爸谈。”

“爸爸?别提了,他会拿着马鞭去找休的。”

“他是为了你才和他妻子离婚的吗?”

“哦,克莱尔,他的妻子,是一个怪物,完全精神失常,一个蠢女人,他二十一岁就和她结婚了。她害怕失掉他,害怕得就像要发疯似的,可是又要把他踩在脚底下。她只知道朝精神分析医生那儿跑,花钱像个女公爵。可不是,一年前她到处大发神经,胡言乱语,对我造谣毁谤,不知道说了多少威胁恐吓的话,使他不得不买件貂皮大衣求她息怒。她真是一个没羞没臊的东西,勃拉尼,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当然,她还挑拨孩子们来折磨他。”

“听我说,今天就给环球公司打电话。”他停了下来,站在她面前,“告诉那家伙,星期一就到他那里上班。”

“我估计你会这么说。”她庄严地仰头看着他,声音却是颤抖的,“我不确定是不是能做到。”

拜伦的心头涌起了一股对他妹妹又是厌恶又是心碎的同情,说道:“那么,是认真的了。”

“是的。”

他的声音变小了。“认真到什么程度?”

“我已经告诉你啦。”她的口气又变得令人恼火了,“这件事不需要动用马鞭和猎枪。不过,是很认真的。”

他仔细打量看她的脸,深深叹了一口气。这姑娘温柔坦率的面孔就像一个皮制的面具一样让人看不透。“他多大年纪?”

“三十四岁。”她看了一下手表,“哥,你得开车去接妈妈,带她上华纳兄弟电影制片厂的午餐食堂去跟我们碰头。我们这就骑马回去吧。”

“也许我要在电影制片厂里跟他谈谈。”

标致的“皮面具”微微露出渴望的神情,像是松了一口气。“你?谈什么呢?”

“就谈这件事。”

她把嘴一撇:“你要带一支猎枪去吗,好哥哥?”

“不。如果他想跟你结婚,那他应该乐意跟我谈谈。”

“我没法儿不让你谈,随你的便。”她把一只脚伸进马镫,“帮我跨上去,勃拉尼,我们晚了。”

在华纳兄弟电影制片厂那宽大、拥挤、明亮的自助餐厅里,罗达睁圆了两眼,伸长脖子,简直没吃什么东西,只顾不停地说:“你瞧,梅蒂,那不是汉弗莱·鲍嘉(1)吗?——我喜欢的明星,还有贝蒂·戴维丝(2)!银幕外的她看起来是那么年轻。”

休·克里弗兰向她解释,大明星们都有自己的豪华餐室,不过有时候他们也喜欢光顾一下职工的午餐食堂,吃一块三明治,喝一杯牛奶。克里弗兰跟电影明星一样,穿了一件晨衣来吃午饭,脸上还带着拍电影的妆容。拜伦瞧见他这副模样,又觉得讨厌他了,但是他那套装模作样的谈吐和谄笑显然使罗达觉得有趣,而他圆滑周到、春风满面的神气也给她留下了好印象。两套无线电广播节目——原有的业余游艺节目和对军人广播的《快乐时光》——都很有号召力,正在摄制的电影短片眼见会有更大的进账。梅德琳的一星期一百五十美元大约是拜伦在潜艇上的薪水的两倍,如果她接受环球公司的聘请,就可以赚得比她父亲当重型巡洋舰舰长还多。

这是怎么回事呢?午饭后参观了短片《快乐时光》的摄制,拜伦便很反感。士兵们和水兵们成了克里弗兰的假装是即兴笑话的不值一文的笑料,这些笑话都用印刷体写在大纸板上,高高竖在摄影机镜头拍不到的地方,没有一个观众。梅德琳后来解释说,导演会拼接上一些聚精会神、哈哈大笑、热烈鼓掌的观众的镜头。拜伦觉得,就算这些假把戏都搞成功了,这样的影片也不见得会令人看了舒服。就这么一个无线电广播员,别的什么都没有,故意装出一副随随便便的样子,拿一些身穿军服、才能平庸的孩子开开玩笑,表示他毫无架子。娱乐行业的这种种景象虽然非常低级,但显然使他母亲看得入了迷。她能有这么一个暂时忘掉悲痛的机会,拜伦感到很高兴。至于他自己,只觉得腻烦乏味,如坐针毡,一个哈欠接着一个哈欠,打得他两个腮帮子都酸痛了。 l3fTcbX7NK3IyqVxq2PzCA8dpbfi8N7Wau4huUupNikFp596eT/JeEjJ1rj/WB2m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