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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回忆:全2册11

梅赛德斯开到公馆前美丽的鲜花盛开的花园前,司令官的妻子戴着阔边遮阳帽在整修花草,那时他已痛得身子扭来扭去。他很清楚为什么胃痛得这么厉害。他的前程将取决于未来的七十二小时:他可能被可耻地撤职,从党卫军中撵出去,也可能被当场提升为中校——一级突击队大队长——说起来真气人,早就该提升了。这是两个极端,而在这两者之间,还有许许多多可能性。党卫军国家领袖希姆莱可不是天天都亲自驾到的啊!

他的妻子要他看看玫瑰花开得多么茂盛,但是他粗鲁地从她身旁走过,不理不睬。他的副官正站在凸窗后面等着呢。她看到他们在屋里说话,她的丈夫专心地看着副官递给他的一份文件。他看上去挺高兴,可是突然两眼一瞪,发起火来。他大发雷霆,把文件扔在副官的脸上,挥动着两个拳头,她在关着的窗子外都听得到他的骂声。他做了一个惯常的狂怒的手势:上楼去!这就是说,要在卧房旁那间小密室里进行绝密谈话。她急急忙忙走进屋去,提醒厨子不要把烤肉烧干。

实际上,司令官第一眼看到这份纸质优良、打印精美的东西,是感到满意的。这张时间表开头安排得很好:

国家领袖参观奥斯威辛集中营时间表

正是看到了这最后两项,司令官才把时间表扔到副官的脸上,命令他上楼去。

司令官大叫大嚷,要求做出解释,声音大得尽管关着门,整所房子里还是听得到,吓得他的孩子们在自己的房间里簌簌发抖,他的妻子和厨子在厨房里担惊受怕地交换着眼色。副官浑身颤抖,结结巴巴地说,奥珀伦铁路管理局安排运输车在午饭以前到达,而且指示空车要迅速回转。如果司令官亲自打个电话到奥珀伦去问问,列车能不能在奥斯威辛货运场上多停几个钟头,那么犹太人也许就可以在列车上等到吃罢午饭才下来。

接下来,司令官大发雷霆,这是他妻子以前从来没看到过的。她想,希姆莱要来参观,闹得人人都精神崩溃了。挨过这场风波,她会多么高兴啊!一星期以来,他夜夜喝得酩酊大醉,还吃强烈的镇静剂,可还是睡不着。这差事真叫人受不了。拿孩子们和她自己来说,越早离开这里越好。天天给小孩子们弄来的许多新玩具和图画书、给那个大孩子添置的好衣服、出色的用人、熟练的园丁、她自己那一摞摞可爱的高价内衣和长睡衣,这一切都很好,但是正常的家庭生活比这一切更好。

楼上,司令官在咆哮,整个时间表必须立即重新打印。那个特殊项目必须按照他以前的命令安排在午餐以后。他,司令官,亲自命令这么做。火车得在货运场上需要停多久就停多久!如果奥珀伦铁路局的负责人想不通,他们可以在奥斯威辛的隔离营里待上几个月,彻底想一想。这是给党卫军国家领袖办差事啊!明白吗?不容许任何、任何干扰。哪个没脑子的白痴居然想让国家领袖在午饭前看一次特殊操作?看了这种玩意儿,他哪还有胃口吃饭呢?

这顿持续了十分钟的臭骂的要点就是这些。副官本人是一个冷酷的党卫军上尉,在萨克森豪森干过,被骂得面色煞白,像一个在隔离营里将要挨打的犹太人那样簌簌发抖。司令官从来没发过这么大的脾气,他打发副官离开的时候,自己也直打哆嗦。副官急急忙忙地跑出去,刚跑到花园里,就把胃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吐了出来,吐出来的脏东西里还夹着血丝呢。

司令官喝下了半杯白兰地,酒使他平静下来。他下楼吃午饭的时候,胃里不再感到绞痛了。他吃得挺香,对他的妻子和孩子们也挺和气,在这个月里,他还没这么和气过呢。话得说回来,时间表的其余部分看起来还不错嘛。不过,上帝保佑,如果他不坚持要看那份打印好的时间表,那就糟啦!他的老规矩永远错不了——“主人的监视!”

火车停在弯道那一边看不见的地方。三点差五分,它那尖声哭叫似的汽笛声响起来了。

党卫军国家领袖和他的那些高级助手同司令官一起站在一条长长的木板平台上等着。幸好,这一天又是晴天。旁轨附近,多叶的树木的可爱浓荫挡住了下午炎热的阳光。他们全在高级军官食堂里美美吃了一餐,到目前为止,整个检查过程顺利地进行着。希姆莱对那道窝工的坝表示出非常通情达理的态度,集中营的飞速扩大显然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真正让他高兴的是农业设施,那始终是他在奥斯威辛最喜爱的项目,他原来就是干农业这一行的。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I.G.法本公司在莫诺维茨的还没完工的工厂也得到他的赞赏。司令官急得如坐针毡,如果这件事顺利完成,不出岔子,那么这次视察的积极后果就可能近在眼前。

火车头里冒出来的烟在树顶上出现了,只见列车开过来了。那是一列小规模的运输车,司令官故意这么安排,十节货车厢,约莫八百个人。卡托维兹的警察局已经把他们抓起来关了几天。那间密室挤得密密匝匝,顶多只能容纳八百个人。希姆莱给司令官的亲笔信写得明明白白:“一次完整过程,从开头到结束。”分两批进行将会拖长时间,使党卫军国家领袖扫兴。现在这样子,也够糟糕的啦!

司令官已经看过好多次这种过程了——“主人的监视”——但是他始终没完全习惯。他是心狠手辣的,他知道那位国家领袖也是心狠手辣的。他听说,希姆莱有一回在俄国观看特别行动队处决一大批犹太人。据别人说,干得真粗糙:吩咐他们给自己挖好万人冢,然后用机关枪把他们扫死,就那么连衣服什么的埋掉。奥斯威辛集中营的处理方式要仁慈得多、切实得多,也更德国式。但是,就它本身来说,它还是令人不愉快的。司令官知道这件事情使他自己手下的那些军官多么难受。他非常好奇,想要看看海因里希·希姆莱会有什么反应。归根结底,这样的做法也真他妈的够呛。万一德国人打败了,那怎么办?司令官当然从来不会吐露这种顾虑。他的下属只要有一丁点儿暗示,他就把这种念头压制下去。不过,这些念头还是时不时使他不安。

火车停住了,犹太人开始下车。沿旁轨站着的党卫军守卫们向后退,免得造成任何吓唬或者威胁的印象。那是一批从大城市来的犹太人,看上去很富裕。他们从装牲口的车厢里笨手笨脚、磕磕绊绊地走下来,被阳光照得眨巴着眼。他们搀扶着老人、瘸子和小孩下车。他们焦急地东张西望,做妈妈的把孩子搂得紧紧的。但是,他们没显出惊慌失措的神情,专心倾听着三级突击队中队长赫斯勒流利地宣布他们将在哪里安家,哪种技术是最需要的,等等。这些话真说得叫人不由得不信,赫斯勒和他的助手奥迈尔不断地润饰和改进这一套熟极了的鬼话。

接着,那些犹太人毫无困难地排着队听凭挑选。不一会儿,有几个被挑出来送到劳动营去,他们迈开脚步穿过一些大树向比克瑙走去,其余的人默不作声地爬上等着的卡车。人走空了的平台上高高堆着他们的行李,净是漂亮的物件,还有不少是真皮的呢。等清理队来把它们分门别类地清理好,倒是一笔相当大的外快呢。那些犹太人看来对赫斯勒说的话句句相信,包括将把行李全部送到他们的住所那样的细节。住所!他们的轻信是非常符合人性的,没有一个人肯相信自己已经死到临头,尤其是在六月里这么美丽的一天,阳光灿烂,小鸟在树上啭鸣。有几个犹太人带着害怕的神情向那伙望着这个过程的党卫军军官瞟了几眼,但是在司令官看来,他们好像谁也没认出那个伟大的党卫军国家领袖希姆莱,也许他们太专心了。

装满人的卡车没马上开动,让那帮来检查的党卫军军官坐汽车先赶去匆匆看一看那个密室所在。司令官引以为荣的是它的外貌一点儿也不露破绽。路旁有一块大木牌,牌上写着:消毒灭菌。人们看到的只是一所庄稼人住的草顶大木房,坐落在一个苹果园里——波兰农村里有几千所同它差不多的木房呢。木房门上有一块干净的箭形木牌,上面写着:消毒灭菌由此进。几米外有几所供脱衣服用的小木房,是用斫下来不久的木材新盖起来的,模样一点儿也不可怕。那帮来检查的党卫军军官走进有妇女和儿童标记的小木房,墙上有一个个编有号码的衣钩,下面是顺着墙排着的长凳,那是给犹太人挂衣服和折叠衣服用的。墙上有一块写着几种文字的牌子:

记住衣钩号码,以便消毒灭菌后找到你自己的物件!

衣服要折叠得整齐!

不得乱堆乱放!

不准闲谈!

炎热的阳光使木房里那些斫下来不久的木材散发出一股强烈的气味,同从开着的门外飘进来的苹果花香味混在一起。希姆莱没发表什么意见。他迅速地点点头,动作短促而剧烈,表明他已经看够了,去看下面的吧!

党卫军军官们穿过苹果园,走进那所大木房。这里有四个墙上刷着白粉的空洞洞的大房间,那些非常厚的木房门和一扇上面挂着“通往浴室”大指示牌的后门看上去有点儿古怪。一个穿白大褂的党卫军人员站在走廊里一张堆着毛巾和肥皂的桌子旁。这里有一股强烈的消毒药水味。房门都开着,用钩子钩住。司令官解开一个钩子,把门关上,让希姆莱看。沉甸甸的铁杆一拧紧,门就关得密不通风。他默不作声地指指墙上投进毒气的那些小通气孔。党卫军国家领袖点点头,用手指指,算是询问那块关于浴室的指示牌是怎么回事。“通到外面,”司令官说,“处理。”

短促而剧烈地点点头。

那些卡车咕噜噜开来了。那伙检查的人离开密室,聚集在几棵苹果树下,保持着恰当的距离,看操作。

同往常一样,头一辆卡车里是十来个特别分队人员,这是一批被利用来参与操作过程的犹太囚犯。这一小队人员会讲几种语言。他们从卡车上跳下来,跑去帮助他们的犹太同胞从别的卡车上下来。他们体面地穿着便服:在这温暖的天气里,他们穿着上好的衬衫、长裤和皮鞋。这些特别分队人员没穿条纹衣服,当然也没穿木底鞋,只是戴着必须戴的条纹的集中营帽子。他们帮助妇女和儿童下车,用意第绪语或者波兰语讲着消毒灭菌的步骤、集中营里的膳宿供应和工作条件。事到如今,这批刚运来的犹太人只有九分钟好活了,所以必须采取措施,以防万一。党卫军守卫人员牵着狗,拿着枪和木棍排成两道警戒线,从卡车前一直排到脱衣服的小木房前。那些犹太人没别的选择,只得由特别分队人员陪同着一直向木房走去。特别分队人员还在谈着伙食、邮政服务和探望的特权。司令官向默不作声的希姆莱解释,那帮家伙一直要陪他们走进密室,一直要把这个人道主义的骗局保持到最后一秒钟。要等到党卫军看守进去把那些毒气也透不过的大门关上的时候,他们才能逃到外面来。

司令官在说明的时候,没把功劳算给赫斯勒和奥迈尔,就是那两个党卫军军官想出了利用特别分队这个确实巧妙的安排。归根结底,万一出了什么差错,不是他们,而是他自己受到责怪!但是,这套办法正是这两个军官设想出来的。他们训练了一批批特别分队人员。他们定期地用煤气杀死一批,然后再训练一批。特别分队人员是从隔离营里新来的人当中找来的。那些软弱的人、容易吓慌的人和容易被奥斯威辛集中营的残酷情况吓破胆的没出息的人,就是他们要物色的。赫斯勒和奥迈尔把他们挑出来,让他们单独住在一所特殊的营房里,用直截了当的措辞同他们谈明这个任务。他们能够按照吩咐的去做,就活命,否则当场枪决。他们可以选择。许多人虽然吓坏了,但情愿挨子弹,脖子上挨一颗子弹。尽管这样,特别分队人员还是有的是,他们的需要一直能得到满足。但是,后来还是有一些人受不了这个活儿,想法提醒新来的人,甚至同他们一起脱去衣服自杀。党卫军密切提防着这种人,经常能逮住他们。为了警诫别人,他们受到严厉惩罚:被活活烧死。真是明智的手段。

司令官看着这帮可怜虫催促妇女和儿童去送命,跟往常一样想不通他们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怎么能对一切天赋的感情这么毫无反应呢,尤其是对宗教信仰跟他们相同的人?犹太人真是一个谜,就是这么回事。他偷偷地向海因里希·希姆莱瞟了一眼,差一点儿吓得没命。希姆莱正呆滞地紧盯着他在看哪。司令官打了个冷战,认识到这可能是整个检查的决定性时刻,只有这才是真正的关键。国家领袖来亲眼看看——“主人的监视”——奥斯威辛集中营的司令官是不是胜任这个职位。如果他现在退退缩缩,流露出一丁点儿神经质或者内疚的神情,那他就会断送自己的前程,说不定会断送自己的性命。如果他不能符合要求,却知道其中那些事情,那他们还能容许他活多久呢?他看到过党卫军人员——也有职位很高的——挨到一颗子弹。

那些犹太人现在匆匆忙忙一起向那所用来脱衣服的小木房走去。他看到了一个意料不到的景象,这景象使他紧张的神经受不了。一条狗向一个顶多四五岁的孩子扑过去,对她乱叫。那是一个穿着蓝色短连衣裙的小女孩,跟他自己最小的女儿长得很像:黄头发、蓝眼睛、圆滚滚的德国人的脸蛋,一点儿也不像犹太人。这个漂亮的小妞儿紧紧地缩在她母亲的身旁尖叫。做妈妈的把她抱起来,为了哄她,折了一根长着苹果花的细枝,送到小女孩的鼻子前。她们就这样挤在那群犹太人中间走进木房,不见了。司令官在这里看到过几十次令人心酸的事情,但是这个小女孩的神情,那个做妈妈的冲动地一把折断那长着花朵的树枝的动作,令人受不了——那个母亲看上去也不像犹太人。宣传漫画全是胡闹,第三帝国的这些不共戴天的敌人看上去同其他欧洲人没有什么不一样,大多数都是这样。他早就发现这个情况了。司令官感到肚子痛,绞痛又发作了。他紧绷着脸,不露出一丝表情。

如今至少事情会迅速进行了。

党卫军守卫人员又排成两道警戒线,从小木房排到那所大木房,中间是一条狭窄的小道。赤身裸体的男人先走出来,同往常一样,可怜巴巴的一群——矮胖的、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瘸腿的、头发灰白的或者秃头的——他们因为害怕,割过包皮的可怜巴巴的生殖器都缩了起来,那不用说。他难得在这里看到一个犹太人有真正的大生殖器,也许身强力壮的人才更富有男性气概。穿得整整齐齐的特别分队人员还混在他们中间讲着,想方设法使他们高兴起来。但是现在这些犹太人死到临头了,脸上免不了流露出恐惧。特别分队人员的脸色也很难看。司令官是一个狠心人,但是他始终不喜欢看走到密室去的犹太人的脸,尤其是男人。

不知什么原因,女人的勇气倒比较大,也许是因为羞耻心分散了她们的注意力,除此以外,还有对孩子们的担心。她们跟在后面走出来,在两排穿军服的年轻德国人中间赤身裸体地穿过,脸色倒并不怎么可怕。这些党卫军人员接到严格的命令,必须一言不发,态度严肃,不过他们还是忍不住对几个长得可爱的女人咧开了嘴傻笑。她们中间总是有相貌漂亮的,而且说到头,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比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更迷人了。当她抱着或带着一个赤身裸体的孩子的时候,说也奇怪,她就越发美丽了。

对司令官来说,在整个过程中,赤身裸体的女人同她们的孩子们走进密室,始终是一个最重要的时刻,美丽、悲伤而恐怖。他想望望希姆莱,但他害怕。他一直板着脸,但是在最后一批从小木房里走出来的女人中间,他看到了那个折树枝的母亲,那时候他差一点儿没法儿保持他沉着安详的态度。她有一个可爱的身段,可怜的人儿。像其他许多女人一样,她一条胳膊抱着孩子,另一只手遮住下身,只得让奶头露着。如果她们抱着一个孩子,她们总是毫无例外地遮住阴毛,露出奶头。这是一个反映妇女天性的奇怪事实。但是,使司令官震动的是那个赤身裸体的小女孩,她还拿着那根开着苹果花的树枝呢。

最后一个女人的粉红色背脊消失在大木房里了。党卫军人员冲进去,接着,特别分队人员同站在肥皂和毛巾旁的穿白大褂的人一起走出来。那帮来检查的人听到响亮的砰砰关门的声音和吱吱嘎嘎地把门闩紧的声音。一辆漆着红十字的救护车在犹太人脱衣服的时候已经开来,现在党卫军的卫生队人员从车上走下来,戴着防毒面具,提着装氰化物结晶体的罐子。刚才看了赤身裸体的女人,这个场面可不太好看!话得说回来,他们摆弄的是性命攸关的东西,预防措施规定严格。他们打开罐子,把东西从墙上的窄孔里倒进去,一转眼就把活儿干完了。他们重新跨进救护车,车就开走了。

司令官用绝对平稳的声调问党卫军国家领袖,他是不是高兴到密室门外去听听,看看里面。希姆莱就同指挥官一起走去。一帮犹太人的叫声听起来不一样,他们的哀号和呻吟是痛苦而听天由命的,几乎像在祷告,不像俄国俘虏或者波兰人发出野兽似的尖叫和咆哮。当希姆莱把眼睛凑到窥视孔上的时候,他的脸变样儿了:到底是扮了个厌恶的鬼脸,还是浮出高兴的微笑,司令官可拿不准。

希姆莱干了一件令人惊奇的事情,他向一个副官要了一支香烟。同元首一样,希姆莱是不抽烟的,或者说他是被认为不抽烟的。但是现在,当司令官带他转到密室的后面,等待毒气发挥作用的时候,他点起了香烟,安详地抽着。司令官指给希姆莱看那一大片不断扩展的万人冢区域,把碰到的越来越多的问题向他说明。只见周围几百米的草地上处处都是一个个高大的土堆。一条铁轨在这些土堆中穿过,直通到一个大坑边,坑旁高高堆着泥土,特别分队人员还在那里挖掘呢。希姆莱脸上的表情变得严厉起来,他以古怪的方式鼓起嘴唇周围的面颊,使得嘴唇看不见了。这分明是表示,他非常关心这个问题。

他们来到密室以来,他头一回开口了。他用平静的声音说得很轻,不是对司令官,而是对一个副官,一个漂亮的高个子上校。上校脱掉一只黑手套,在本子上迅速记录。

后栅栏门一下子开了。从开着的密室后门那儿,一辆高高堆满赤裸尸体的手推车由另一批特别分队人员——埋葬队人员,前拉后推地顺着铁轨向那帮来检查的人咕噜噜地过来。车从党卫军军官们身旁经过的时候,散发出一股消毒剂的气味,有点儿像石炭酸。那些赤身裸体的人看上去同不到半小时以前没多大不同,只是他们现在都一动也不动,身上沾着一道道粪便,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有的张着嘴,有的呆呆地瞪着眼——老人、小孩、漂亮的女人,一堆没有生命的肉体。那些女人的容貌和孩子的妩媚仍然可能被人喜爱。

这帮犹太特别分队人员从头到尾真是干得有条有理极了。在铁轨尽头,他们把手推车的手柄抬起来,这样尸体就卸到地面上,胡乱堆成一堆。有几个人把车推回密室去,其他的人留下来同正从坑里爬出来的挖土人一起,抓住一只胳膊或一条大腿把尸体拉到坑边——有几个人用大肉钩,司令官本人对这种做法感到厌恶——把死人一个个扔下去,尸体就看不见了。国家领袖希姆莱感到有趣,他走到坑边,看队员们在把赤身裸体的温暖尸体一排排摆好,在他们身上撒一层白粉。司令官解释,这是生石灰。一定要采取某种措施,因为整个地区的地下水正遭到污染,甚至党卫军营房里的饮用水含菌量也已经上升到危险标准。他几次向柏林反映困难,从长远的观点看来,埋葬可不是一个办法。艾希曼中校建议的每隔几个星期消灭几十万犹太人的大规模行动一旦开始,埋葬当然不是一个办法。

如果不马上采取果断的措施,他坚持说,整个体系就会垮台。什么都不对头。农舍型的密室是凑合着使用的,另一所在附近即将完工,但是这也只能应付一下眼前。焚化场仍然只是中央建筑委员会办公室里漂亮的模型,而柏林根本不管处理尸体的问题。那些特别分队人员不断地在把尸体一车车运出来,扔进坑去,一排排堆好。这时候,司令官开诚布公、全神贯注地向党卫军国家领袖谈着他对这个严重问题的看法。他是这么专心地在提出要求,所以看到那个还握着断树枝的小女孩的尸体从车里滚下来,他也不觉得难受。

他的一片诚心没有白费,他看得出对方被打动了。希姆莱猛地使劲点点头,他噘起了嘴,使嘴唇又看不见了,接着他向副官们瞟了一眼。

“好了吗?”国家领袖说,“下一项是什么?”

“焚化场得盖起来。”他第二天到飞机场去以前,秘密接见司令官时说。

接见快要结束了,司令官有点儿慌张地提出最后一个重大要求,要求准许用犹太人做灭菌试验,这个要求被愉快地同意了。他们在中央建筑委员会办公室的一个内室里,只有掌管整个波兰南部因此也是掌管奥斯威辛集中营的党卫军将军施毛泽在场。

“建设焚化场甚至要排在建造I.G.法本的工厂前面,”希姆莱说,“年底以前要完成。施毛泽要把本省其他一切计划搁在一边,优先提供劳动力和材料。”希姆莱对那个将军挥挥他那黑色的短手杖,将军急忙点头。“你以后还会听到我关于处理尸体问题的指示。你把一切困难告诉了我,让我看到了奥斯威辛的真实情况,我对你在非常困难的条件下尽了最大的努力感到满意。眼下是战争期间,我们不得不按照战争的要求来考虑问题。把你最好的建筑人员派去盖焚化场,等他们一盖好,把他们全干掉,懂吗?”

“懂,国家领袖先生。”

“我提升你为一级突击队大队长,恭喜你。现在我要动身了。”

中校!当场提升!

一星期以后,恩斯特·克林格尔也被提升为三级突击队中队长。同时,他接到他的建筑人员另有任务的命令。他们有一个新的职位:二号焚化场劳工分队。

* * *

(1)原文是德语,集中营里从事苦役的工头儿,其地位高于一般劳工囚犯,低于小囚犯头儿。

(2)原文是德语,集中营里管理其他囚犯的犯人,其地位低于囚犯头儿,高于领班工人。

(3)原文是德语。

(4)一级小队长是党卫军中的一种职称,相当于军士长的军衔。

(5)指设在德国这两个地方的集中营。

(6)三级突击队中队长是党卫军中的一种职称,相当于少尉的军衔。

(7)埃及的法老迫害以色列人和杀害初生的以色列小男孩事详见《圣经·旧约·出埃及记》第一章:“于是埃及人派督工的辖制他们,加重担苦害他们。……法老吩咐他的众民说:‘以色列人所生的男孩,你们都要丢在河里……’”

(8)旗队长和一级突击队大队长都是党卫军的职称,相当于上校和中校。

第二十七章

中途岛

(摘自阿尔明·冯·隆的《世界大屠杀》)

世界历史上一场关键性的战役这时候正在地球另一面的海上进行,在德国,甚至在我们的最高统帅部里,却没人注意。我们的日本盟友未能给我们提供关于中途岛之战的真相,无疑是背信弃义。然而,希特勒不喜欢听坏消息,哪怕有一份反映真实情况的报告,很可能他也不会重视。认真的德国读者要了解整个战争的进程,一定要掌握一九四二年六月在中途岛发生的事情。

说也奇怪,那些民主国家本身当时对中途岛之战没大肆宣传。在美国,关于这场战役的消息既简略又不正确。直到今天,只有很少的美国人知道,他们的海军在中途岛赢得了一场同萨拉米(1)和勒班陀(2)一样记载在军事史上的海上胜利。在这个星球的历史上,亚洲第三次驾驶军舰向西方大举进攻,为博取世界统治权而孤注一掷。在萨拉米,希腊人把波斯人赶回去;在勒班陀,威尼斯联合舰队挡住了伊斯兰教徒;在中途岛,美国人,至少在我们这个世纪,阻止了亚洲有色人种的崛起。以后的那些太平洋战役基本上是日本徒劳无功地试图夺回在中途岛之战中丧失的主动权。

在中途岛战役以前,尽管阿道夫·希特勒和日本领导人一再错过机会和估计错误,战局仍然胜负未卜。如果美国这一仗打败,夏威夷群岛很可能守不住。由于美国的西海岸突然暴露在日本的武力下,罗斯福可能不得不彻底改变他那臭名昭著的“德国第一”政策,整个战争局势就可能有不同的转变。

那么,为什么这一关键性事件这样被低估?这种反常现象是这次战役的性质造成的。中途岛战役的胜利部分是依靠分析日本的密码电报取得的,这个办法在战时是不能透露的。(事实上,一家芝加哥报纸发现并发表了破译密码的真相,日本人显然没有注意。罗斯福总统英明地对这个泄密行为置之不理,没有大张旗鼓地依法起诉。——英译者注)美国海军当局关于中途岛战役的战报是含混不清和小心谨慎的,而且是拖了几天后才发布的。过了很长时间,人们才充分估计到这一战挫败了日本的战争计划。所以,中途岛之战的真相被掩盖起来了。战争在炮声隆隆中继续进行,这场战役在人们的眼前消失了,就像一辆卡车扬起的一阵灰尘能遮住埃佛勒斯峰(3)一样。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转折点在人类的军事史上显得越来越巨大和清晰。

“平顶船”(4)战争

德国读者习惯于陆地上的战争,对于海上的战术问题,需要有一个简略的说明。在海面上,当然是没有地形差别的。整个战场是一片平滑的、无边无际的水面。陆地上的士兵都知道,这简化了战斗,但是增加了那些基本因素的重要性。航空母舰的发展使火力射程有了根本性的提高。

在古代的海战中,战舰互相冲撞,互相摧毁一排排的桨,隔着几英尺阔的海面发射箭、石头、铁弹或者燃烧的物体。有时候,战舰互相用抓钩钩住,并排靠在一起,士兵们跳到敌舰上去,在甲板上厮杀。军舰上装置大炮好久以后,水面上的肉搏战还在继续进行。约翰·保罗·琼斯(5)用抓钩钩住英国军舰“塞拉皮斯”号,登上该舰,为美国赢得了第一场大海战的胜利,同一个罗马的舰长对一艘迦太基战舰所做的一模一样。

但是,十九世纪那些伟大的科学和工业革命创造出了战列舰,一种蒸汽推动的钢铁巨船,装着旋转中心线大炮,这种炮可以朝左舷或者右舷把一吨重的炮弹发射到几乎十英里外。所有现代国家都争先恐后地建造或者购买战列舰。我们自己和英国的造船厂在建造越来越大的战列舰上展开了竞赛,双方都想争取领先地位,这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一个基本原因。甚至在此以前,英国资本家已经乐于为日本人建造一支这种可怕的舰队。一九○五年,日本人用它在对马海峡打败了沙俄。除此之外,只发生过一次大规模的战列舰交战。一九一六年,在斯卡格拉克战役(6)中,我们的远洋舰队在一次可以作为范例的战斗中击败了大英帝国的舰队。二十五年以后,在珍珠港,这种类型的军舰终于因毫无用处而黯然失色。

战列舰是海战中的恐龙,出生既不合法,寿命又不长。每一艘都像好多陆军师的装备那样,是消耗国家资源的无底洞。但是,它把远程大炮的火力带进了海战。由于地球的表面是弯曲的,它那大炮炮弹的弹道需要做出相应的校正!工业时代就这样使人不得不应付他那个小小星球的自然限制的问题。

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有一些眼光远大的海军军官看出飞机的航程可以远远超过战列舰上大炮的射程。飞机可以飞行几百英里,飞机驾驶员几乎可以把炸弹一直带到目标上空。他们驳斥那些顽固地鼓吹战列舰的海军将领,终于赢得了这场支持建造海上活动飞机场——航空母舰的辩论。珍珠港事件在一小时内解决了二十年的争执,而太平洋上的这次较量成为一场航空母舰战争。

英译者按:我始终是一个战列舰派。隆忽略了在动乱的半个世纪中战列舰在保持均势方面所起的作用,尽管没有人能不同意它在珍珠港遭到的惨败。他不负责任地把日德兰半岛(7)附近那场不分胜负的战斗(斯卡格拉克战役)说成德国胜利,是可笑的。德意志帝国的远洋舰队在日德兰战斗以后从未出动作战过,大多数兵舰在斯卡帕湾被凿沉。“俾斯麦”号被击沉,其他的战列舰被英国皇家空军炸得停在停泊地无法动弹以后,最后希特勒把剩下的都拆毁了。

航空母舰战的战术

所有太平洋上的航空母舰,美国的和日本的,载着三种飞机。

战斗机是防御性的,它护卫攻击型飞机去袭击目标,击落试图拦截的敌方战斗机,保护攻击机的安全。它还飞翔在上空,进行空中战斗巡逻,来保护自己的舰队免遭敌机攻击。

还有两种是攻击型飞机:俯冲轰炸机和鱼雷轰炸机。俯冲轰炸机在空中投弹;鱼雷轰炸机瞄准吃水线以下的目标给予致命的打击,它进攻的方式冒的风险更大,它投的弹更重。它不得不低低地贴近水面直线飞行许多分钟,然后放慢速度,投下鱼雷。在这样逼近敌人的过程中,鱼雷轰炸机的驾驶员非常容易被高射炮火或者战斗机击中,它的行为无异于自杀,所以它需要战斗机坚强的保护。

航空母舰战的原则对双方的海军来说都是同样的,三种类型的飞机编成一支支中队起飞去执行任务。战斗机、俯冲轰炸机和鱼雷轰炸机在空中联合起来,一起飞向目标。战斗机同对方的防御战斗机作战,俯冲轰炸机发动进攻,等到敌人的注意力最分散的时候,容易被击中的鱼雷轰炸机就悄悄地低飞上前去歼击敌人。这叫作协同进攻,或者叫分批出动。

在这个计划中也会有变动,譬如说,一架战斗机可以携带一枚轻型炸弹。而日本人一开始就把他们的鱼雷轰炸机——97型轰炸机,设计成一种两用飞机。如果不携带鱼雷,它可以携带一枚很大的杀伤炸弹,这样就使它对陆地上的目标也具有强大的破坏力。

结果,这种日本的两用轰炸机决定了整个战役的胜负。

密码本C

情报也是起决定作用的。由于分析了密码无线电报和部分破译了密码,美国人察觉了敌人的作战计划。日本人原应该预见到这一点而加以防止的。在现代战争中,密码和代号应该经常更换。在我们德国军队的指令中,这是一项标准规定。人们不得不假定,敌人在抄录我们广播的一切莫名其妙的话,而且凡是人脑能够想出来的,人脑就都能够阐明。日本的通信原则要求更换密码,但是它的海军在准备中途岛战役的过程中过于自信和行动匆忙,工作受到干扰。行动匆忙是杜立特领导的空袭所造成的结果。

自从珍珠港事件以来,日本海军一直使用密码本C。美国和英国的小组最早使用了IBM公司的机器,把这些电文不断地研究了半年。从四月一日起,日本人原该改用密码本D。如果更换了密码,日本进攻中途岛的暗号就绝对不会泄露。但是,杜立特空袭引起一片混乱,更换密码的事拖到五月一日,接着又拖到六月一日。从六月一日起,密码本D像一块密不透风的帷幕终于掩住了一切,但是当时离战斗开始只剩三天,日本的计划大部分已经被敌人知道了。

受伤的航空母舰

日本过于自信和行动匆忙这种错误在珊瑚海战役以后就暴露出来了,那是一次小规模的航空母舰战斗,当时日本人试图占领新几内亚的莫尔斯比港,给澳大利亚制造空中威胁。这支远征舰队同两艘美国航空母舰冲突起来。由于天气恶劣,作战双方的军舰始终没有互相看到,演出了一场充满错误的决断和空中捉迷藏的喜剧。在两天的混战中,日本人占了上风,打沉了大型航空母舰“列克星敦”号和一艘油轮,击伤了“约克敦”号。他们损失了一艘轻型航空母舰;另外,舰队中的航空母舰“翔鹤”号和“瑞鹤”号被炸弹炸伤,舰上的飞机有所减少。

双方的航空母舰从珊瑚海歪歪斜斜地回到自己的基地。一千四百名美国工人在珍珠港每天二十四小时连续不断地工作,三天内就把那艘受了重创的“约克敦”号修好了,它参加了中途岛战斗。但是,那两艘受伤的日本航空母舰没有投入战斗,最高统帅部拒绝推迟作战日期去训练和更换飞行人员,也没下令紧急修理。为了保证在一个月圆之夜登陆,或者出于诸如此类站不住脚的理由,两艘航空母舰的战斗力被无所谓地放弃了。

计划和反计划

山本的中途岛作战计划是黑岛大佐制订的,他曾经设想出那个伟大的但是流产了的“西进”战略。他的判断力似乎衰退了。中途岛计划就它的规模来说是宏大的,就它的复杂性来说是令人眼花缭乱的,但是它缺乏两个军事上的优点:单纯和集中力量。它是一个双重任务,这始终是一项冒险的行动。

1.占领中途岛环礁。

2.摧毁美国太平洋舰队。

这计划一开始完全是珍珠港事件的重演,一次航空母舰对环礁的偷袭。在海军中将南云指挥下,四艘航空母舰——而不是原来要求的六艘——将偷偷地从西北方进逼。他们将一举消灭美国的空中防御力量,然后在尼米兹能够出兵以前,就由登陆部队占领环礁。他们假定(想法完全正确),尽管尼米兹力量薄弱,他仍然将不得不出来应战。山本亲自计划,把他那些战列舰埋伏在南云后面,隔开几百英里,在飞机的航程以外,准备紧逼和消灭从南云的空中猛袭下逃出来的尼米兹舰队的残余。

这个计划包括对离阿拉斯加不远的阿留申群岛发动一次佯攻,另外几艘航空母舰将摧毁美国在那里的海军基地,然后派一支入侵部队登陆。这次佯攻可能把尼米兹薄弱的兵力远远地诱到北方,这样就能使山本得到一个大好的机会,插进太平洋舰队和夏威夷群岛之间。如果尼米兹不出动,日本仍然可以夺取和占领阿留申群岛,这样就拔掉了美国在太平洋的防线北端的据点。

所以,尽管山本在军事力量上占有压倒性的优势,他还是决定把他的军事行动建立在蒙骗和偷袭的基础上。但是,根本不存在偷袭的可能。尼米兹大胆地假定密码破译人员向他汇报的是真实情况,还假定他可能用偷袭偷袭者的方法在劣势下取得胜利,把他的全部赌注押在这样的假定上。他就这样快刀斩乱麻地解决了军事理论上的这个难题:作战计划应该建立在敌人可能会采取什么行动这一点上,还是建立在敌人可能采取的最厉害的行动这一点上?切斯特·冯·尼米兹连海军五星上将金从华盛顿拍来的那些唠唠叨叨的电报都不予理睬,金一再指出日本舰队可能开往夏威夷。如果事实证明尼米兹的判断是错误的,那他蒙受的耻辱将会比那位已撤职的珍珠港总司令蒙受的更大。

但是,切斯特·冯·尼米兹是好样的。他是纯粹的德国军人的后裔,而且受到良好的教育。他的得克萨斯家庭的世系可以直接上溯到十八世纪一位荣获王冠盾形纹章的德国少校恩斯特·冯·尼米兹男爵。这个祖先则出身世世代代当军人的冯·尼米兹家族,一直可以回溯到十字军东征时期。尼米兹这个家族最近几代维持不起贵族的生活方式,放弃了“冯”这个称号;当然,在得克萨斯,这个称号只能给人添麻烦。

尼米兹下了一个简单而伟大的决断:伏击山本。他做出决定,等南云的航空母舰从西北方开来的时候,他把自己的航空母舰全部布置在中途岛的东北方。中途岛是一片被海水包围的、广阔的、凸出的土地,在这片土地周围,将要发生一场你死我活的战斗,战斗的胜负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谁先看见谁。尼米兹这样布置他的重型军舰,同对方保持一段距离,把它们隐蔽起来,占了很大便宜。

因为从中途岛(陆地上)起飞的飞机可以搜索七百英里范围内的一个弧形,而山本的航空母舰上的飞机最多只能巡逻三百英里。尼米兹还能在夏威夷收到从中途岛海底电缆传来的巡逻报告,这样环礁上就不会增加广播通信来提醒山本,美国人已处于戒备状态。尼米兹能够从夏威夷当场把巡逻报告用密码电报转发给他的航空母舰,而山本的舰队慢腾腾地闯进射程,懵懵懂懂,什么也没看见。

这就是尼米兹布下的埋伏,山本的舰队径直闯进了伏击圈。

然而,并不是一切伏击都一定会成功。偷袭是一种巨大的但是稍纵即逝的优势。山本的骁勇善战的舰队在尼米兹的偷袭中迅速稳住阵势,在开头阶段,中途岛战役的形势是日本人取得了巨大胜利。

英译者按:海军五星上将尼米兹是一个既有远见又有出色幽默感的、矜平躁释的人。在他去世前不久,他看过我这一章的译文原稿。当他看到隆用“冯·尼米兹”这个习惯用法的时候,他高兴地哈哈大笑起来,但是他表示关于他家谱的那些细节都是正确的。

有一句海军格言说:“如果行得通,你就是英雄;如果行不通,你就是孬种。”关于中途岛战役中的情报破译,确实有许多是凭猜测得出的。必须拍发一些迷惑日方的信号来引诱他们泄露线索。海军上将尼米兹决定根据这种难以完全相信的“内幕消息”来行动,是大胆的。他不知道日本人的计划,更确切地说,他只能大致上觉察到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情。他凭着事后证明是完全正确的预感采取行动。

德国军队预防密码被破译的措施并不怎么有效。在这里,我不能多费笔墨,不过事实上,德国的电讯已大量被破译。

* * *

(1)萨拉米位于阿提卡半岛西面。公元前480年,波斯国王泽尔士一世率舰队,入侵希腊,在该地附近与希军发生激烈海战,遭到失败。

(2)勒班陀位于希腊科林斯湾西北岸。1571年,罗马教皇、西班牙人和威尼斯人结成反对土耳其人的神圣同盟,该同盟的联合舰队在这里打败了土耳其的舰队。

(3)即喜马拉雅山珠穆朗玛峰。

(4)在美国俚语中,航空母舰被叫作平顶船。隆此处用了这个美国俚语,所以加了引号。

(5)约翰·保罗·琼斯(1747—1792),美国海军军官。1779年9月23日美国独立战争期间,琼斯率领美国海军击败并俘获“塞拉皮斯”号。

(6)斯卡格拉克是北海一海峡,位于挪威南面。1916年5月31日至6月1日,英、德两国海军在该海峡进行激战。

(7)日德兰半岛大部分是丹麦国土。此处日德兰半岛即指丹麦。

第二十八章

在晴朗无风的天气,各中队从瓦胡岛起飞,去与已启程的航空母舰会合。“企业”号上带队的鱼雷轰炸机飞近母舰,一个旋冲,砰的一声撞在甲板上,碎片四迸地翻滚下海。华伦驾着一架崭新的俯冲轰炸机在高空中盘旋,在他看来,那场面真像一架玩具飞机在迸裂。护卫驱逐舰飞速驶向海中的残骸,像火车头般冒着滚滚浓烟,在海面上划出一道白痕。他在母舰上降落后得悉,机上人员都已获救。这种事故并不罕见,但这一次使他感到兆头不妙。

第十六特混舰队将出动,拦截日方对中途岛的登陆行动。

驾驶员们在舰上降落后不久,电传打字机屏幕上闪现的这些字样,在待命室里引起欢乐兴奋的情绪。可是,在接下来的冗长而又冗长、枯燥无味的一星期中,舰队总是以常规速度迂回曲折地朝北前进。兴奋情绪消逝了,人们变得厌烦而越来越紧张,心神不宁。“企业”号和“大黄蜂”号由一圈巡洋舰和驱逐舰护卫着,从阳光普照的热带海面慢腾腾地驶进灰色天空下翻滚着灰色大浪、刮着寒风的海域。有夏威夷的巡逻机群做掩护,飞行员们简直无事可做。那些新手,海军学院学了三年提早结业的学员或预备役海军少尉,像挑大梁的红角儿那样因不用做舰上的杂差而扬扬得意。他们睡懒觉,玩十五子游戏(1),打牌,弄得待命室里一片香烟烟雾,喝下的咖啡和柠檬水要以加仑来计算,吃的是丰盛的饭菜和大量的冰激凌。除了操练和听课以外,就是谈谈男女私情、上岸度假、飞机失事等诸如此类的事情,笨手笨脚地拿人寻开心,借此消磨时间。总的来说,忸忸怩怩,一副嫩相,模仿着好莱坞影片中第一线飞行员的样子。

华伦往常很欣赏待命室里同僚之间熟不拘礼的交往,这次出征却不然。多少从战争一开始就跟他在一起的中队里的战友,不是死了,就是失踪了,或者调离了。这些兴致勃勃的新兵大都尚未结婚,让他感到自己年老了,心情烦躁。这样没完没了地一天天闲混,使他苦恼。他是飞行作战军官,中队的第三号指挥官,因此他尽量忙个不停:温习战术条令;草拟导航习题和黑板上的实战作业;在飞行甲板上狠狠地操练;不断地出没在机库甲板上,把中队的飞机检查了又检查。

闲暇滋生闲话,闲暇加上紧张不会有好结果。日子慢腾腾地过去,待命室里的话题转到海军少将斯普鲁恩斯身上。从旗舰司令室有话透露出来,哈尔西的参谋人员对他没有好感。哈尔西把他的老朋友,这位前任屏护舰队司令,在他们面前吹捧为一个才华出众的知识分子。参谋人员却认为他是一个天大的怪人:冷漠、沉默、难以接近,跟老总截然相反。他在吃饭时情愿一声不吭地坐着。他使哈尔西那些忠心耿耿而热情奔放的部下不高兴,他们从老总身上学到了爱开玩笑的风格。明明有约翰·托尔斯(2)这种一团火似的空军人员可用,为什么哈尔西偏要提拔这个沉默寡言的非飞行员出身的人来打一场航空母舰战争呢?是出于交情吗?据说,出征第一天午餐时,斯普鲁恩斯在保持长时间令人心烦的沉默后开口了,说的是:“诸位,我要你们明白,我对你们每个人都是放心的。要是你们没有什么优点,比尔·哈尔西才不会要你们呢。”他似乎不知道他自个儿也被人担心地注视着呢。

他的举止是十分古怪的。他独自在飞行甲板上溜达,一溜达就是一个钟点,可其他方面显得着实懒惰。他很早就上床,睡得又长又熟。有一个夜晚,和敌方水面舰只接触发出警报时,他竟没起床,仅仅下令改变航向回避一下,就又入睡了。他吃的早餐每天不变,总是烤面包和罐装糖水桃子,而且早上只喝一杯咖啡,那是用带上舰来的特种咖啡豆自己煮的,像老小姐般小题大做。碰到雨天或甲板上刮大风,他就坐在司令部餐室里阅读舰上图书室里的旧书。他简直像是出来兜风似的。哈尔西的参谋长——海军上校布朗宁统领着这支特混舰队,斯普鲁恩斯呢,不过是在布朗宁的命令上签上他姓名的第一个字母罢了。

总而言之,参谋们对斯普鲁恩斯不抱什么希望。布朗宁会打好这一仗,如果那艘抢修好的“约克敦”号能及时赶到现场,弗兰克·杰克·弗莱彻将负责指挥,因为他比斯普鲁恩斯资格老。弗莱彻在珊瑚海战役中干得不大好,但他至少在航空母舰战斗中受过血的洗礼。待命室里就这样闲扯着,这使华伦着恼,也感到不安。

第十六特混舰队到达驻地——万里无垠的大海上一个被称为“幸运点”的地点,接着令人厌烦地来回转悠了两天,等待“约克敦”号到来。这是预定的伏击地点,离那环礁约莫三百二十五英里,在敌方航空母舰所载飞机的航程之外,但又离敌人相当近,一旦中途岛的飞机发现了敌人,可以立刻发动进攻。在缓缓前进的舰只之间欢跳着的海豚找不到可吃的残羹冷饭,舰上官兵连一只纸杯也不准抛到海里。

“约克敦”号以全速行驶,终于进入视线了,外表上没有一丝在珊瑚海受过重创的痕迹。跟这艘母舰一样,舰上的各个中队在珊瑚海之战中损失惨重,如今是把那些死里逃生者和“萨拉托加”号上的飞行员匆匆凑合起来的。可是,再来一艘航空母舰,不管它是修修补补的还是怎么的,总是大受欢迎的。眼下有了弗莱彻来负责战术指挥,舰队开始越来越多地发警报了。“约克敦”号上一再传来发现敌方潜艇或敌机的消息,就少不得要来上那老一套手忙脚乱的常规操作:所有的舰只来个急转弯,飞行甲板拼命朝一边倾斜;水兵们慌忙赶上炮位,瞄准目标;驱逐舰溅起浪花,交叉来往行驶;然后是令人厌烦的等待,解除警报,回收飞机,恢复日常的例行值勤。这些警报结果全是一场虚惊。这两支特混舰队绕着“幸运点”转了又转。“约克敦”号带着它自己的巡洋舰和驱逐舰的屏护舰队,被称为第十七特混舰队;“大黄蜂”号和“企业”号仍被定名为第十六特混舰队,由斯普鲁恩斯指挥,作为弗莱彻的副手。

华伦把自己安排在第一次拂晓搜索飞行中。他那架崭新的无畏式在甲板上两行加罩的黄色导航灯之间蹦跳着前进,朝着满天繁星和银河,轰隆隆地冲进寒冷的夜空,他的精神也为之一振。新来的飞行员在待命室听取最后的训令时,听到绝对禁止用无线电通话的命令,脸色阴沉起来。航空母舰将不发出任何返航信号,即使不得已在海面上紧急降落,也不准拍发呼救信号。敌人在迫近这一令人寒心的现实,就这样突然降临到他们头上。华伦没驾驶SBD—3型飞机(3)巡逻过,对这些严格的规定也感到不自在。但这架新飞机噗噗噗地一气儿飞了两百英里,然后,迎着浅紫色的曙光和美丽的日出,机上的新型电子归航仪器使他丝毫无误地回到预定的选择点。多喜人的情景啊,只见两艘母舰的岛形上层建筑(4)在地平线上划出两个缺口!他在舰上降落时,干净利落地钩住第三道阻拦索。没错,是一架出色的飞机:先进的导航装置、称心的引擎、自动封闭的油箱、额外的机枪、增厚的装甲。甚至他的机枪手,一个难得开口、开起口来好像在讲外国语的从肯塔基州山区来的姓科尼特的阴郁的小伙子,也带着微笑从后座爬下飞机来。

“这架飞机可真不坏。”华伦说。

科尼特啪地啐了口烟油,说了句似乎是这样的话:“俺看蛮不赖。”

“华伦!华伦!动手啦,人家在轰炸荷兰港啦!”

“天哪!”华伦从铺位上坐起来,揉揉眼睛,一把抓起长裤,“你怎么说!阿拉斯加,嗯?又上当啦!”

他的同舱伙伴眼睛一闪。彼得·戈夫是一个新来中队的海军少尉,纽约州北部来的一个小伙子,留着跟拜伦一样的红胡子。他起劲地说:“也许我们要朝北开拔,截断他们的退路,把他们砸烂。”

“海上可要走三天哪,老弟。”华伦光着脚跳到冷冰冰的铁甲板上。

他们赶到第六侦察机中队待命室时,那些大躺椅都被占满了。飞行员们一声不吭地紧盯着电传打字机黄色屏幕上爬行着的字样:

预料对阿拉斯加系佯攻,主攻方向将针对中途岛,荷兰港有备无患,防守严密。

第六侦察机中队队长,一个健壮、矮胖的老手,名叫厄尔·加拉赫,把一幅太平洋大海图挂在黑板上,讨论万一朝北对日方突击时的时间和距离问题。年纪较轻的飞行员们如饥似渴地听着。这才是干正经事哪。但是,华伦留意到刚写上的一个新的舰队航向:120度,东南。这航向背离阿留申群岛,背离中途岛,顺风行驶。仅仅是又一次环绕“幸运点”的例行迂回行动而已,不是作战行动。

不到一小时,屏幕上又滑过一道字样:

PBY(5)巡逻队报告:“重型敌舰多艘,方位237,距离中途岛685。”

“中途岛”三个字在第六侦察机中队待命室里引起了一阵欢呼和怪叫声,人人都一下子讲起话来。中队长跳到海图前,在观测到敌舰的地点上画了一道浓浓的红粉笔圈。“好啊,总算来啦。距离一千英里左右。在十六七小时内,他们将进入攻击范围。”

飞行员们还是围着海图,拿手指比画着距离,争个不休。这当口儿,电传打字机又嗒嗒地响起来:

太平洋舰队总司令部急电:此非敌攻击舰队,而是登陆舰队,攻击舰队将于明天黎明从西北来犯。

“好家伙!”彼得·戈夫在华伦身边说,“人家蹲在珍珠港,怎么知道这么些啊?”

天黑了。午夜临近了。第六侦察机中队的驾驶员们几乎没有上床的,他们有的看书,有的写信,有的没完没了地谈女人和飞行。但这嘁嘁喳喳的话声跟过去不同了,听上去更低沉、更紧张。参谋部的小道消息还在不断传来。斯普鲁恩斯收到电报时不在旗舰指挥室,而是在司令部餐室里。他正坐在长沙发上读一本发了霉的乔治·华盛顿传记,仅仅在通知簿上签了姓名的第一个字母。这时候,在像翻了个儿的蜜蜂窝似的旗舰指挥室里,布朗宁上校已经在起草第一批作战命令了。

电传打字机不时嗒嗒地传出一道道关于荷兰港或即将到来的日本登陆舰队的消息。环礁上陆军航空兵团的轰炸机声称,在高空水平轰炸中重创、击沉战列舰和巡洋舰什么的。谁也不相信这一点。俯冲轰炸机驾驶员们对海上高空水平轰炸有个说法:正像企图拿一颗石弹去击中一只受惊的耗子。“那些航空母舰怎么啦?他们的母舰在哪儿?关于那些天杀的母舰,有什么内部消息?”这是各待命室里焦躁不安的念叨。

华伦到甲板上再去核查一下天气情况。月亮快圆了,天上是星星、薄云,刮着寒冷的侧风,北斗七星挂在右舷尾部的上空。舰只高速前进,下面远远地传来哗哗的泼溅声。正飞速地向敌方迫近!飞行甲板近舰艉处,月光在紧排在一起的飞机机翼上闪烁,这儿那儿隐约地显出机修工作用的手电打出的一道道红色光芒,看上去细得像铅笔。机长们一小簇一小簇地蹲着,不停地扯着舰上人员惯常扯的闲话:关于八月份要来舰的更好的鱼雷轰炸机、宗教信仰、体育运动、家庭琐事、檀香山的妓院,就是不大谈起每个人心上最主要的问题——随着黎明而来临的战斗。

华伦非常清醒,在微风中的平稳的甲板上迈着步。月光在四下的海面上跳跃。穿过下面的机库甲板时,他分外清晰地留意到周围的大量爆炸物:炸弹、加满汽油的飞机、满满的弹药架、油桶、鱼雷弹头。“企业”号是一个八百英尺长的铁蛋壳,装满了炸药和人。他心惊肉跳地注意到这一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楚。跟这完全一样的日本铁蛋壳可能离此只有几百英里,正在迫近。

哪一方来突袭哪一方呢?假定有艘敌人的潜艇发现了这支舰队,那怎么样呢?绝对不是不可能的啊!这样的话,日出时分日本飞机就可能来袭。即使这支舰队当真抢在日出之前下手,这次进攻会得手吗?即使舰队演习时,在没有敌方对抗的情况下,由战斗机、俯冲轰炸机和鱼雷轰炸机配合一致的进攻也从未奏效过。有个头头儿没接到指令啦,某某人的航向出了错啦,要不,坏天气打乱了中队的队形。“企业”号上像彼得·戈夫那样新入伍的飞行员太多了。受过重伤的“约克敦”号上的飞行员是帮外行,是在珊瑚海遭受伤亡后在海滩上搜罗起来的。同砸烂珍珠港并把英国海军逐出印度洋的身经百战的日本航空兵对抗,这样一支杂牌军能干出什么名堂来?

然而,不会再有演习的机会,不会再有练兵的机会了。正戏上场啦。除非来一次大获全胜的突袭,否则日本人会迅速而巧妙地采取报复行动,把“企业”号炸成一团雄伟壮观的火球。他不是在舰上被烧成灰烬,就是耗尽了燃料掉在海里,如果正在空中飞行的话。发生这种事的可能性可不止百分之五十呢。

然而,华伦还是把这看作不值得大惊小怪的平常事。他不以为自己会在即将来临的战斗中死去,就像从纽约买了飞机票到洛杉矶的旅客也不会这样想。他是一个职业飞行员,他不知多少次驾着飞机穿过敌人的炮火。他认为自己很在行,只要有点儿运气,就能闯过这一关。他站在飞行甲板艉部最后一排黑黝黝的飞机后边,裤腿被风刮得啪啪作响,眼睛望着月光下宽阔的舰艉航迹朝后方奔腾而去,心里在想,他情愿明天升空迎击日本人,也不愿到别处去,干任何别的事。

他真想抽支香烟。在回岛形上层建筑到下面去之前,他又抬眼望望天空,不禁站住脚,仰起头来,回想起好多年没想起过的一幕情景。他当时七岁,有天晚上,在同样的天空下,在一个铺满新雪的码头上,他跟爸爸手牵着手散步,爸爸跟他讲着星星之间的距离有多大和它们的体积有多大。

“爸,是谁把星星放在天上的?上帝吗?”

“哦,华伦,不错,我们相信是上帝干的。”

“你是说耶稣基督亲手把星星钉在天上的吗?”孩子正在想象那个头发老长、身穿白袍、和蔼可亲的人在漆黑的太空中挂上一个个巨大的火球。

他回想起他父亲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吞吞吐吐地回答:“你啊,华伦,在这里多少有点儿糊涂了。耶稣是我们的主,这一点儿没错,可他也是上帝的儿子,而上帝创造了宇宙和宇宙间的万物。等你大了,对这一切会理解得更深的。”

华伦把这次交谈看作他产生疑问的开端。好多年以后,在一次难得的关于宗教的争论中,他父亲又引用夜空来证明上帝必然是存在的。

“爸,我不想冒犯你,不过依我看,这些星星看上去像是随意地布下的。凭什么去考虑它们的体积和它们之间的距离呢?世上的事有什么大不了啊。我们是一粒尘埃上的微生物。生命是一种无聊透顶而毫无意义的偶然现象,生命一旦终了,我们不过是一堆死肉。”

他父亲从此再没跟他谈过宗教问题。

星星在像长着刺的雷达天线桅杆上空壮丽地摇晃着。在华伦·亨利眼里,星星从没这样美过。尽管各个星座的形状很是分明,看上去还是好像随意地布下的。

他躺在舱里,在黑暗中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彼得·戈夫在另一张铺上轻轻地打着呼噜。还有一位同舱伙伴,副中队长,正在待命室里写信。华伦巴不得睡两三个小时。他想还是看点儿书试试,就开了铺位上的小灯。他的目光通常总是忽略书架上那本他父亲送的黑封皮的《圣经》,好像它不在架上似的。要催他入睡,这东西最好啦!他把上半身垫高,忽然心血来潮,想卜个吉凶,就随手打开《圣经》。他的目光落在《列王纪下》的这一节上:

耶和华如此说:“你当留遗命与你的家,因为你必死,不能活了。”(6)

这使他惊呆了。他对上帝从没完全失去过信仰,尽管在他心目中,就容忍和幽默感来说,上帝准该更像他的父亲,而不大像传教士们嘴里的那个声如洪钟、满口说教的上帝。“唉,提了个愚蠢的问题,嗯?”他想,“我还是净管自己的事,让上帝来照料其他问题吧。”

他看了关于上帝创造世界的那几章(7),接着看了关于挪亚和巴别塔的故事(8)。自从小时候在主日学校学过这些章节以后,他一直没再看过。说来也怪,这些章节并不让人乏味,倒是写得很简洁,富有洞察力。亚当逃避责任这码事,他在中队里每天都看得到;夏娃是一个可爱的捣蛋鬼,就像跟他有过瓜葛的那许多女人一样;该隐(9)活像任何忌妒成性、心怀仇恨的穿军服的孬种;而写洪水那章里,对暴风雨的描绘多出色啊,逼真极了。读到写先祖的那几段时,他开始迷迷糊糊了,而写雅各跟拉班之间的纠纷那几章使他如愿以偿了。(10)他衣服也没脱就睡着了,金翼徽章在他困得忘了关掉的小灯灯光里闪闪发亮。

“战斗警报!战斗警报!立即进入战斗岗位。”

拂晓发出的战斗警报在刮着风的飞行甲板上回响。星星还在黑色的天空中闪烁,泛白的东方有朵浮云呈现出粉红色。水兵们戴上钢盔,穿上救生衣,源源不断地拥上夜色朦胧的甲板,有的走上炮位,有的赶到飞机边,有的把救火水龙带松开摊在甲板上。华伦坐在飞机内,检查拉来拉去不大灵活的座舱罩。大多数飞行员仍旧待在待命室里,他们都早已吃了早饭,光是等待着。华伦通常吃香肠煎蛋当早餐,今天只吃了烤面包,喝了一杯咖啡,使肠胃保持平静。在这黑黝黝的凌晨那几个小时内,电传打字机寂静无声。关于敌人的航空母舰,依然毫无消息。

座舱罩可以方便地开关了,但华伦仍逗留在飞机内。星星消隐了,天色从靛蓝变成青色,海面发亮了。一幅双方可能采取什么行动的示意图清清楚楚地浮现在华伦的头脑里。日方的航空母舰——如果珍珠港关于拂晓空袭的情报是正确的话——眼下会在“企业”号西面约莫两百英里的地方。用上帝的眼光向下望,这两支行进中的航空母舰舰队和那纹丝不动的中途岛环礁在海面上构成一个等边三角形,随着两支舰队都朝环礁飞速前进,这三角形越缩越小。今天早上某个时候,两支舰队将迫近攻击距离,这将是这场战役的爆发点。当然啦,日本人可能根本不在那儿,他们可能远在夏威夷附近。如果是这样的话,海军上将尼米兹可上了个史无前例的大当啦。

太阳在线条分明的地平线上探出一个熊熊燃烧的黄色弧形光轮,爬上天空。啊,哪儿来的日方破晓突袭,一次危机过去啦!这确实是华伦在盼着的事。他走下甲板到待命室去,正走进去,扩音器里发出刺耳的声音:“驾驶员们,立即登机。”

“好啊……这可来啦……我们走吧……”

飞行员们从椅子上跳起身来,皮靴噔噔噔地在铁甲板上震响,脸色紧张而热烈。这一回,凭着不约而同的冲动,他们彼此转过身来握手,然后拍拍肩膀,打着哈哈。他们快有一半已经挤出门去,忽然过道上的扩音器高声叫道:“前令取消,驾驶员们回待命室。”

像起跑不利后突然被勒住的赛马,飞行员们愤怒而心惊肉跳地拖着脚步回到椅子上,彼此没好气地指责“高高在上的那帮笨蛋”。事情搞糟了,华伦心想,那些指挥官神经过敏地举棋不定。

“高高在上”的地方发生的事是迈尔斯·布朗宁上校下了命令,海军少将斯普鲁恩斯把它撤回了。

斯普鲁恩斯在黎明前很久就使哈尔西的参谋长感到为难了。在发出战斗警报前,布朗宁和他的作战军官登上哈尔西在旗舰上的掩蔽部,那是一间小小的钢室,高高地凌驾在驾驶台之上。因为斯普鲁恩斯没有留言,所以布朗宁没去叫他。可是,钢室外的星光下有个矮小的模糊的身影跟他们打招呼:“早上好,两位。”

“啊!是少将吗?”

“对。看来会有好天气来让我们干一场。”

破晓了,斯普鲁恩斯靠在室外舷墙上,望着航空母舰苏醒过来。布朗宁上校心里痒痒的,巴不得马上投入战斗,一脑门的应急方案,但这位心平气和的斯普鲁恩斯一大早就到场,让他觉得不自在。换了哈尔西,如今会像一只关在笼中的老虎般踱来踱去。但是,真正在不停地踱步的倒是这位参谋长自己,他身穿跟哈尔西一样的皮制防风外衣,模仿着哈尔西的姿势在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因为没有消息而大发脾气,跟作战军官争论日本航空母舰到底会在什么地方。

他蓦地一把抓起一个麦克风,对驾驶员们发出了那道华伦走进待命室时听到的命令。

斯普鲁恩斯朝室内叫道:“凭什么这样做,上校?”

“请你看看这儿好吧,将军。”

斯普鲁恩斯和蔼可亲地走到海图桌边。

“眼前呢,长官,日本人肯定已经起飞了。已经是大白天啦。他们说不定早在黎明前就起飞了。我们知道他们的飞机的航程,他们一定已经到了这道弧线上的某处地方,误差二十英里。”他把食指伸直,在图上的中途岛附近画一个小圈,“他们随时会被我们观测到,我想做好打击他们的准备。”

“我们的驾驶员登机要花多少时间?”

布朗宁望望作战军官,那人带着几分自豪说:“本舰上,将军,两分钟。”

“那干吗眼前不让他们在待命室里歇息?他们今天要在座舱里待好久呢。”

斯普鲁恩斯走到阳光普照的平台上,于是布朗宁恼火地播发撤销令。

舰上的掩蔽部面积不大,摆了那张海图桌和两三把长靠椅就已经很挤了。一个放机密资料的书架、一把咖啡壶以及几个麦克风、电话和广播扬声器,这就是全部设备。有只收听中途岛上巡逻机的无线电频率的受话器,正发出一阵电线的嗡嗡声和受静电干扰的响亮的爆裂声。日出后约莫半小时,这个受话器里突然迸出一阵咕噜声:“敌方航空母舰。五十八飞行小队报告。”

“好啊,这就是啦!”布朗宁又一把抓起麦克风。斯普鲁恩斯走进来,三名军官瞪眼望着这嗡嗡作响、毕毕剥剥的受话器。布朗宁气炸了,砰地一拳擂在海图桌上。“哼!你这狗娘养的脓包!经纬度是多少啊?”他很气愤,又有点儿窘,不禁瞟了斯普鲁恩斯一眼,“妈的!我原以为这小子这回开口的时候会向我们报方位的。什么白痴在驾驶这些卡塔林纳式飞机啊?”

“对方的作战巡逻机可能袭击了他。”斯普鲁恩斯说。

“将军,我们发现了这帮黄脸杂种啦,我们叫驾驶员登机吧。”

“可如果敌人在航程以外,我们还得去靠拢他,对不对?也许要等个把钟头呢。”

斯普鲁恩斯走到外面的阳光里,布朗宁沮丧地苦着脸,把麦克风啪地嵌在托座上。

接下来的间歇拖得很长,然后那个声音盖过了不规则的毕毕剥剥声,这会儿清晰多了:“敌机多架,方位320,距离150。五十八飞行小队报告。”

又是静默,只有嗡嗡声。

参谋长更狠地咒骂这PBY型飞机驾驶员,因为他没提位置。他倒了一杯咖啡,搁在那儿让它冷却。抽烟,踱步,仔细看海图,再踱了一会儿步,翻翻一本旧杂志,猛地把它扔在墙角里;而这时,他那作战军官,一个精壮、沉默的飞行员,正用圆规和直尺在海图上测量。斯普鲁恩斯在外边闲望,胳膊肘搁在舷墙上。

“九十二飞行小队报告。”这次是一个比较年轻的、更激动的声音在受话器里叫嚷,“航空母舰两艘和战列舰,方位320,距离中途岛180,航向135,速率25。狗爱。”

“啊哈!上帝保佑这个小家伙!”布朗宁扑到海图上,那个作战军官正在上面忙不迭地标出敌方的位置。

斯普鲁恩斯走进来,从墙上的书架上抽出一份他放在那里的卷着的舰艇机动绘算图,把它摊在长靠椅上自己的身边。“再说一遍,位置在哪里?那我们眼前的位置呢?”

布朗宁匆匆测量着,用笔草草地计算一下,通过对讲电话机大声问了几层甲板下面的旗舰指挥室一些问题,就叽叽呱呱地把经纬度对斯普鲁恩斯说了。

“这电文鉴定过真伪吗?”斯普鲁恩斯问。

“鉴定真伪,鉴定真伪?嗯,鉴定了没有?”布朗宁喝道。斯普鲁恩斯拿拇指和食指在他那张小图上比画着距离,作战军官啪地打开一本活页本。“‘小山谷里有个庄稼汉,’”作战军官念道,“‘任何两个相间的字母。’那驾驶员拍的是‘狗爱’。这就对啦。”(11)

“是真的,将军。”布朗宁扭过头来说。

“起飞出击。”斯普鲁恩斯说。

布朗宁吃了一惊,把脑袋从海图上猛地扭过来,望着斯普鲁恩斯。“长官,我们还没接到弗莱彻少将的命令呢。”

“会接到的,动手吧。”

作战军官从海图上焦急地抬起头来:“将军,我测出到目标的距离是一百八。就这距离看,我们的鱼雷轰炸机回不来。我建议至少靠拢到一百五。”

“你完全对,我原以为已经快靠拢到这个距离了。”少将转向布朗宁,“我们来换个航向,布朗宁上校,向他们全速进逼。通知‘大黄蜂’号,我们在距离一百五十英里的时候起飞。”

一个身穿劳动布工作服、救生衣,头戴钢盔的水兵,带着一个电报夹噔噔噔地爬上长铁梯。斯普鲁恩斯签了姓名的第一个字母,把电报递给布朗宁:“这是弗莱彻发来的命令。”

急件。十七特舰司致十六特舰司。朝西南进发,敌航空母舰行踪一明确即出击。我搜索机一回舰即跟上。

迈尔斯·布朗宁是一个好斗的人,这大家都承认,而他的行伍生涯中,多半时间老是盼着有一天看到这样一份急件。他的沮丧情绪消失了,他咧开了嘴,流露出富有男性美的诱人的微笑,这使他那瘦削而饱经风霜的脸显得容光焕发(他还是一个著名的情场老手呢)。他整整军帽,对雷蒙德·斯普鲁恩斯行了一个军礼。“好,将军,我们动手吧。”

斯普鲁恩斯回了礼,走到外边的阳光里。

当发现航空母舰的消息在电传打字机上显现出来时,待命室里的驾驶员们紧张烦躁的情绪顿时消失了。忘掉了刚才的虚惊,他们欢呼起来,接着就动手标绘、计算,彼此来来回回地猜测什么时候起飞。当然啦,问题在于鱼雷轰炸机的航程过短。驾驶员们保存自己的机会怎么计算都是不大的,而他们是理应该有公道的生还机会的。

华伦跑到第六鱼雷轰炸机中队的待命室去消磨这慢得令人难熬的时间,只见他的朋友、中队长林赛穿着飞行服和救生背心,绷带已经解掉了,一只手和苍白消瘦的脸上有些结了痂的伤疤。他就是第一天出海时飞机失事的人。“我的老天,吉恩,霍利韦尔大夫放你出来了吗?”

林赛中队长毫无笑容地说:“我受训就是为了干这事的啊,华伦。我要带中队投入战斗。”

鱼雷轰炸机中队待命室内静得异乎寻常。有些飞行员在写信,有些在航空地图上乱写乱画,大多数人在抽烟。跟俯冲轰炸机驾驶员一样,他们也不喝咖啡了,免得在长距离飞行时膀胱发胀。这儿给人的印象是紧张地等待,就像开刀时手术室门外的气氛。黑板前有个戴着耳机的水兵在“距离目标:153英里”等字的右边写下新的数字。

林赛瞟了一眼自己的标绘牌,对华伦说:“数据相符。我们在飞速进逼,我看要逼近到相隔一百三十英里。这样看,一小时左右后我们就要起飞。这是为了子孙万代的事,我们非得抢在这帮矮鬼前下手不可,因此,即使我们过分操劳一点儿——”

“驾驶员们,立即登机。”

第六鱼雷轰炸机中队的驾驶员们彼此望望,又望望脸色惨白的中队长,然后从椅子上站起来。他们的动作很迟钝,并不上劲,不过动还是动了。他们脸上那种严肃坚决的神情完全一模一样,简直像是十九个亲兄弟。华伦伸出一只胳膊钩住林赛的肩膀,他这过去的教官把身子微微缩了一下。

“祝你顺利,吉恩,叫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祝你顺利,华伦。”

第六侦察机中队的飞行员们在过道上噔噔噔地走过去,心情紧张地大声说笑着。华伦加入了他们的队伍。中队的人员在阳光下刮着风的飞行甲板上跑开去,他看到一幕一向使他激动的景象:整个特混舰队迎风转舵,“企业”号“大黄蜂”号以及外围一大圈巡洋舰和驱逐舰全都平行地前进。他老爸的“北安普敦”号就在那边,在左舷外,正在拐弯,在刺眼的阳光里,转到一个差不多就在正前方的位置。在一片告别声和挥手中,驾驶员们爬上飞机。科尼特在后座上对华伦点头招呼,平静地嚼着烟草,下巴长而瘦削,一头红发在风中飘动。

“好啊,科尼特,我们走吧,去干掉一艘日本航空母舰。准备好了吗?”

“说得准十拿九稳。”科尼特回答的似乎是这个意思,然后他用清晰的英语加上一句,“座舱罩开关自如了。”

飞行甲板上有三十六架俯冲轰炸机散布在指定地点,发动机叽叽嘎嘎,轰轰作响,喷出浓浓的蓝烟。华伦的飞机在舰艉末端的那些飞机中,携带着一发一千磅重的炸弹;身为飞行作战军官,他保证做到这一点。其他有些飞机起飞滑跑的路程太短,它们带着一发五百磅重的炸弹和两枚一百磅重的。华伦飞机起飞时动作很迟缓,轰隆隆的不大顺利。这架SBD—3型飞机从甲板末端飞出,机身直朝下沉,离海面近极了,然后摇摇晃晃地爬上天空。温暖的海风刮进敞开的座舱,令人心旷神怡。华伦收起轮子和襟翼,检查了一下仪表上摆动着的指针,同一行直冲云霄的蓝色轰炸机一起爬升,心里感到一阵职业军人特有的宁静。“大黄蜂”号上的俯冲轰炸机在约莫一英里外也排成单行陡直地冲上天空。作战巡逻机群像一个个闪亮的小点,在高空中的一些云絮上面盘旋。 sJPcuxCTu8pc5RUrzwWnXeDzwtcl+h60wrFFGD17Expf4PooyeA05Lb0NbhKuOV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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