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格痛苦地说:“我想跟你了结这件事。”
“你写信的时候,收到你妻子的那封信了吗?”
“没有。”
“是她暂时豁免了我。这个误入歧途的女人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来?你知道那个男人是谁吗?”
“你在我们家里见过他,那个高个子工程师,弗莱德·柯比。他不是一个坏人。”
“我对他没有印象。半个钟头!啊,真该死!啊,真见鬼!”
她把两条腿蜷起来,搂着膝盖,背靠在床架上。这个女孩子生气的姿势使帕格心烦。梅德琳有时候也这样坐。帕姆看上去亲切可爱,能引起人的刻骨相思,但是她太年轻了,弓着背坐着,两只苗条的白胳膊紧紧抱着在灰色的绸裙下显出轮廓的蜷起的大腿和小腿。
“听着,亲爱的,”她说得很快,“我离开伦敦以前,去打听了长期留在檀香山的种种办法。我们在这儿的首席军事联络官——海军准将亚历山大·派克相当喜欢我,我还带了一封勃纳—沃克勋爵写得助力很大的信。这位勋爵大人是一个令人厌烦得要命的人,但他乐于为我做任何事情。总而言之,亲爱的,在这儿已经有人答应给我一个职位。就在今天,我转租到一小套公寓,付了一个月房租。你瞧——”她好像一个行政干事,有条有理地说着,但是一看到他摇摇头,她就停住嘴,咧开嘴笑了。“我是不是有点儿太激进了,我的老头儿?我的打算是把我自己摆在一只银盘上端给你,全都安排好,一点儿问题也没有。我没法儿预见到今天晚上咱们只有这么一点儿时间,也没法儿预见到你的妻子会跟你闹别扭。情况到底怎么样,帕格?”
他把深深印在脑子里的那封罗达提出离婚的信背了几段,接着他提到从那以后,她信上的语调倒轻松起来了,还提到那两封匿名短信。
“嘿,别把那种下流行为放在心上!”帕米拉厌恶地摇摇头,“只有罗达自己写的才算数。”
“她在骗我,帕姆,我强烈地感觉到。也许她觉得这是她应尽的责任,因为我离开了家在这儿打仗。要不,也许她跟那个家伙还没敲定。她的信里有一种虚情假意的口气。”
“你拿不准。她心里有鬼,帕格。她把自己摆在尴尬的地位上,难道你看不到这一点吗?别匆匆忙忙地对她下结论。”帕米拉望了一下自己的手表,“见鬼,时间过得真快,像燃烧的导火线。你要出发到海上去了,而韬基打算动身到美国去。罗达闹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这是我的大好机会,那不用说。不过,我要是待下去的话,会使你可怜的生活变得复杂化吗?”
“韬基不走了,我劝他待着。”
“你劝他?”她等他说下去。他没再说什么。“嗯,真有意思!不过,我还是把找到职位的事通知亚历山大·派克的好。”
这个可爱的女人不是一个梦想家,帕格心里想。她几乎像她父亲一样意志坚强而积极主动。她就坐在那里,一伸手就可以碰到,像岩石一样真实,脸色苍白,神情迫切,要求他做出决断。经过了漫长、迟缓、空白的几个月,他们的关系如火如荼地发展了。
“原来球打到我这一面的场地上来了。”他说。
她一下子板起脸来。“没有球,也没有场地,根本不在打球。”她坐着,身子挺得笔直,两条腿垂在地板上,“我在这儿。你要我,我就待着;你不要,我就走。这还不够干脆吗?我巴不得跟你待在一起。我爱你,对我来说,你就是命根子。你在为罗达苦恼,这我不能怪你。嗯,定出你的规章制度来吧,我会遵守的。不过我离开这儿后没处去,维克多,除非你打发我走。你懂吗,还是不懂?”
有多少男人为了听到这样一个女人说出这样的话,愿意献出他们的一切?这是一个天赐的良机,让他重建毁坏了的生活。他站起来,把她拉起来搂在怀里。他想到眼前这个女人完全听凭他摆布,并且是她主动追求他,高兴得几乎不知怎么办才好,只憋了一句话出来:“对你来说,我他妈的太老了。”
“我得告诉你一件事情。”她说,紧紧地靠在他身上,耷拉着脑袋,脸贴在他的白上装上,话说得很快,声音被捂住而听上去含糊,“在新加坡,我又跟菲尔·鲁尔好过。他在那儿,我不知为了什么,那时候就像是世界末日来临了。他还是那个蠢猪,不过,我又跟他好过。就那么一次。我不是有意的,我到现在还感到恶心。”她抬起脸来,脸色看上去像早先一样苍白而憔悴。
帕格强忍着痛苦的愤怒和委屈,说:“你对我并不负有任何义务。好吧,你刚才要我定规章制度。听着,这是头一条,千万不要让我去参加海军会议迟到。”
“啊,天哪,那个该死的会议!时间到了吗?”她的声音都发抖了,“那就去吧。不,等一等。拿去。”她冲过去拿起钱包,从包里掏出一张白卡片放在他手里,“你回来的时候,到这个地方来找我,那是一套带家具出租的公寓。”
“迪林厄姆大院,”他念着,“它还在吗?”
“是啊。破旧,可是方便,而且——你干吗这么古怪地微笑?”
“罗达跟我在那儿待过一次,那时还没生孩子。”
她直勾勾地望着他的眼睛:“你什么时候回来?你知道吗?”
他的脸变得严肃起来:“我只告诉你一个人。我们要出发去打一场拼个你死我活的大仗,帕姆,情况对我们不利。我现在是到尼米兹上将的司令部去。”
她的脸紧张地绷着,眼睛睁得老大,闪闪发亮。她双手捧住他的头,恋恋不舍地亲他的嘴唇:“我爱你,帕格,我永远不会变心。你回来的时候,你会回来的,我还会在这儿。”
她为他开了门。
“北安普敦”号已经起锚,准备启程,烟囱里飘出一缕缕棕色的轻烟。朝阳透过烟雾照下来,在甲板上投下斑斑点点的阴影。甲板上生气勃勃,在长长的大炮和安装在弹射器上的水上飞机下,到处都是奔来跑去的水兵,正做着这艘重型巡洋舰出海的准备工作。维克多·亨利在他的舱房里狼吞虎咽地吃早饭,什么新鲜菠萝啦,燕麦粥啦,火腿鸡蛋啦,炸土豆条啦。他的勤务兵给他一杯又一杯地倒着热气腾腾的咖啡,看得惊奇了。
“今天早晨胃口很好啊,上校。”
“伙食好嘛。”帕格说。
阳光从舷窗外射进来,一片椭圆形的亮光照在浆过的白桌布上,似乎照进了他的心灵。他只睡了两三个钟头,然而感到精神好极了,半年的意志消沉一下子化为乌有,像一阵清新的海风把浓雾吹得无踪无影。他醒后没有马上从铺位上跳下来做体操和洗凉水淋浴,而是躺在黑暗里把事情仔细地考虑了一番:同那个出岔子的可怜的罗达心平气和地解决,第二次结婚,也许第二次生儿育女——为什么不行,为什么不行呢?他认识一些同他一样年纪的男人跟青春年少的妻子(哪一个及得上帕米拉呢!)过着幸福的生活,甚至又生了一群小孩。幻想已经结束,现实显得更可爱。
他的精神已经振作起来,所以他对这场战斗不再担心,而是非常激动,而且他知道战局可能会怎么发展——更确切地说,如果太平洋舰队总司令部的密码分析员没有搞错的话。尽管幸运地得到了这份情报,根据对战局的估计,太平洋舰队幸存的机会仍然是非常小的。然而,日本这个进攻计划订得奇怪,其中似乎有可乘之机。他们的兵力将分布在从阿留申群岛到马里亚纳群岛这一线。尽管受了伤的“约克敦”号和从未受战火洗礼的“大黄蜂”号同久经战斗的日本航空母舰相比是敌强我弱,但至少在第一阶段,航空母舰跟航空母舰较量,也许还是顶得住的。反正这回是开到前线去作战,而且他还是一个战士。再说,帕米拉的爱情使他觉得他能够应付任何不利的情况。
丁零零的电话铃声打断了帕格的沉思。
“长官,我是值日军官。你的儿子登舰了。”
“叫他来吧。”
华伦在门洞里露面了,穿着日常的卡其制服,褪色的衬衫上佩着金翼。“嘿,爸爸,要是您没空见我,尽管说就是。”
“进来,吃一点儿吧。”
“不,谢谢。”华伦举起一只手,坐在一张扶手椅上,“杰妮丝准备了丰盛的菜肴给我饯行,早饭吃的是牛排和煎蛋。”他向阳光明媚的舱房四下望了一眼,“嗯,我还没见过你的排场哩!多好的地方。”
“嗯,我不是常请你来吗?”
“我知道,这得怪我。”
“拜伦已经走了吗?”
“啊,他这时候已经到圣弗朗西斯科了。他参加了一次有历史意义的宴会,不用说,是带着宿醉走的。”
帕格向勤务兵瞟了一眼,他点点头,就走了。华伦点了一支烟,平静地说:“开往中途岛,是不,爸爸?去对付那整个该死的日本舰队?”
“你从哪儿听来的?”
“哈尔西手下的一个参谋人员。”
“很遗憾,哈尔西的参谋人员竟然泄密。”
“那位斯普鲁恩斯海军少将怎么样?你在他身旁干了好几个月。”
“他怎么样?”
“嗯,首先,他是一个战列舰派,对不对?听说他是一个电气工程师,是军事学院出身的。跟哈尔西不一样,他在飞行方面是一点儿资格也没有的。他们说他是哈尔西的老朋友,正因为这个缘故,他才弄到了这个职位。参谋人员都在担心哪。”
“太平洋舰队总司令挑选特混舰队司令,这不是你的事情,也不是参谋人员的事情。”
华伦同他父亲针锋相对,语气强硬起来:“爸爸,这出戏的领班非了解飞行员不可。哈尔西的飞行资格也不见得怎么样,不过他自己至少干过。实际上,他跟飞行员想不到一起去。我们袭击马绍尔群岛那一回,他要叫没有护航的轰炸机在超过航程的地点起飞,这样他就用不上参谋本部的导航。我们有一半人在飞回选择点的时候,就会掉进海里。我们这些驾驶员几乎静坐罢工,才使他改变命令。”他父亲严肃地摇摇头,表示不赞成。华伦举起双手说:“嗯,这就是发生过的事情。你不能把俯冲轰炸机像十六英寸的炮弹那样发射出去,它们得掉头飞回来。这可是大不相同啊,可是要海军将领们记得这一点,真是太困难了。”
“斯普鲁恩斯会记得的。”
“嗯,你说这话我很高兴。要是他肯让我们离敌方近些起飞,给我们飞回来的机会,我们会为他干一番的。”华伦吐出一个浓浓的烟圈,“两艘航空母舰跟整个日本海军作战。真有意思。”
“三艘航空母舰。”帕格有点儿恼火,加了一句,“还有大约九艘巡洋舰,华伦。”
“三艘?‘萨拉’号(3)吗?它在加利福尼亚,对不对?”
“‘约克敦’号。”
“爸爸,‘约克敦’号内部炸坏了,得花六个月才能修好。”
“造船厂保证让它在七十二小时内重新参加战斗。”
华伦吹了一声口哨:“我要亲眼看到才相信。顺便问一下,你听到今天早晨的新闻了吗——关于哈尔科夫一带的战斗?”
“没有。”
“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坦克战,双方都这么说。你去过哈尔科夫吗?”
“我在莫斯科的时候,德国人已经占领哈尔科夫了。后来反复争夺,几次易手。我闹不清了。”
华伦点点头,说:“隆美尔又在非洲打了一场坦克战。德国人从哪儿来那么多坦克啊?据说英国皇家空军不是把他们的工厂都炸平了吗?”
帕格觉得这种闲谈有点儿空洞和不着边际,不像是华伦说的。“听着,现在是八点十四分,我九点钟要起航。要我用我的快艇送你到福特岛去吗?”
“等一下。”华伦捻熄香烟,出声地吐出一阵灰色的烟,“瞧,我本想把这个交给拜伦,可是他走了。”华伦从后裤袋里掏出一个白信封,“这是一份家里的经济情况清单。杰妮丝是一个聪明漂亮的姑娘,你也知道,可是要她算账,她就傻眼了。”维克多·亨利默不作声地接过信封,丢进抽屉。“爸爸,每次出击回来,我会从‘北安普敦’号的上空飞过,摇摆一下机翼。要是我不这么干,那也不见得是出事了。我也许在编队飞行,或是汽油不足,或是有别的情况。不过,我会设法做到的。”
“我完全了解。这很好,华伦,可是我也不会指望你每次都做到。”
华伦的眼光避开他父亲的眼光,盯着桌子上一张罗达的相片,旁边是一张他自己、拜伦和梅德琳非常年轻时的相片。“昨晚妈妈和梅德琳不在场,我真想念她们啊。”
“一家人还会重新团聚的,华伦。你会再给我们跳呼啦圈舞的。”
“呼啦圈舞!哈!到那时候,该跳别的舞了。”
他们一路走到走廊上,维克多·亨利忍不住问:“你对塔茨伯利父女印象怎么样?”
“他有点儿喜欢吹,我喜欢他那个女儿。’
“啊,你喜欢?为什么?”
“嗯,她这么一心一意地为她的爸爸工作。再说,尽管她很少说话,她还是强烈地勾起我的兴趣。”
这个评语使维克多·亨利感到一种早已遗忘的男性的满意,像海军军官学院学生听到别人称赞他的女朋友时感到的那种喜悦。
在阳光下的主甲板上,华伦乜斜着眼睛,戴上太阳镜,从船头看到船尾,看着六百英尺长的甲板,甲板上挤满了忙着干活儿的人。“这是一艘出色的军舰,爸爸。”
“这可不是一艘航空母舰。”
“立正!”值日军官大声发出命令,来回奔跑的水兵们突然站住了。维克多·亨利和他的儿子在舷梯口握手,华伦紧盯着他父亲的眼睛,微笑起来。他从来没对他父亲这么微笑过,一种陌生的让人放心的微笑,简直像是在拍拍他父亲的肩膀对他说:“我不再是你的毛孩子了,尽管你还是不大相信我。我是一个俯冲轰炸机驾驶员,我会干得很好的。”
帕格·亨利的脑子里突然想起了哈里·霍普金斯的那句话:换岗。
“祝你顺利,华伦。”华伦紧紧地握了握他父亲的手,转过身去,对值日军官敬礼:“请准许离舰。”
“请吧,长官。”
华伦甩手甩脚、扬扬得意地走下舷梯。“继续干活儿。”帕格说,让那些一动不动地站着的水兵自由活动。他站在舷梯口,望着快艇离开舰舷,向福特岛驶去。他那高个子的儿子双手叉着腰站在艇尾,尽管波浪起伏,人站得很稳。
特混舰队的屏护舰队的一艘艘驱逐舰沿着航道出动了,信号旗迎风飘扬。有一艘驱逐舰长长的灰色舰身紧挨着这艘巡洋舰边上驶过,挡住了华伦的身影。仅仅是为了再看儿子一眼而逗留在后甲板上,他感到不好意思。他走上舰桥,去指挥“北安普敦”号出海。
* * *
(1)非洲的蚂蚁能借一段枯树桩做梁架,用土粒堆出几丈高的土山,作为巢穴。
(2)1805年10月21日,英国舰队在海军统帅纳尔逊指挥下,于特拉法尔加角击败法国和西班牙联合舰队。在该战中,纳尔逊阵亡,但英国从此奠定了海上霸权地位。
(3)“萨拉”号是“萨拉托加”号的简称。
第二十五章
维尔纳·贝克遇到了难题。
他桌子上摆着一封从德国中央保安局第四处B4科的来信,要求他汇报把意大利籍犹太人驱逐到东方去的可能性。贝克为了这类棘手的事情,同墨索里尼那个拖拖拉拉的官僚机构打交道。譬如说,就是他在把一批批意大利工人运送到德国工厂去。贝克懂得怎样对付罗马的官员——那些面带微笑、态度圆滑的家伙,他们一生的特长就是用个人的魅力、烦琐的公文和敷衍的谈吐来使积极的行动瘫痪。每一次,意大利秘密警察一施加压力,这帮面带微笑、态度圆滑的家伙就吓得像触电似的,不再微笑和滑溜,马上身子笔直,态度老实,把要他们解决的事情办妥。
然而,贝克并不是一个奇迹创造者,他认为这个对付犹太人的计划是行不通的,没有一个意大利人——甚至上至墨索里尼本人——可能会采取合作的态度,把犹太人打发去送命。哪怕是狂热的法西斯分子,对排犹主义的法律也感到可笑。大多数意大利人喜欢犹太人,或者至少为他们感到难受。所以,贝克采取了最恰当的叫人摸不透的策略:他向意大利有关单位写了正式公文,提出质问,得到了敷衍搪塞的正式复文;同他们举行了正式约会,进行了一事无成的秘密商谈,并且把经过情形写成了正式记录。他向德国中央保安局送了一份态度消极的正式纪要,还附上意大利人反应消极的全部复文卷宗,相信这件事情将就此结束。
不料负责第四处B4科的党卫军中校寄来一封回信,说他将亲自来罗马。作为一个中校,这个人信中的口气未免太专横了。党卫军的军衔同真正的德国军队委任的军衔根本不是一码事。党卫军的前身是希特勒的暴力行动小组,眼下已成为一支由纳粹信徒组成的机构臃肿的私人部队,在贝克眼里,它不过是政府警察中的恐怖分子虚假的“精华”罢了——尽管党卫军的后备役身份已经成为效忠于纳粹的象征,而贝克本人也是一个后备役的冲锋队中队长。但是,这位艾希曼中校看来来头不小,因为大使接着收到了那个令人战栗的声誉仅次于希姆莱的党卫军将军——海德里希寄来的一封简短、严厉的绝密信件,信中说“一切按艾希曼中校的意图办”,吓得簌簌发抖的大使要求贝克提供一份关于艾希曼中校的第四处B4科的详尽报告。这使得贝克不得不把整个令人沮丧和难以理解的盘根错节的安全机构系统叙述了一下,这种内幕连资格最老的外交界人士也闹不清楚。
这是一个控制政治界的乱七八糟的机构。德国中央保安局第四处原来是最早的秘密警察,是戈林把普鲁士警察训练成的一个特务组织。党卫军的希姆莱和海德里希吸收秘密警察人员进入德国中央保安局,它是一个章鱼似的把腕足伸进柏林各办公大楼的官僚机构,把政府和纳粹党两者的情报和警察职能结合在一起。在纳粹所有的国家机构中,没有比它更糟糕的大杂烩了。德国中央保安局是一个作恶多端、不受限制、包罗一切的机构,但它显然正是那个党所需要的:一支极权的秘密警察力量,不受联邦法律的约束,只对希特勒负责。
秘密警察的B科是专门对付“各种教派”的,第四种“教派”是犹太人,德国中央保安局第四处B4科因而就成为秘密警察处理犹太人事务的机构。因此,这个艾希曼中校掌握着德国占领下的欧洲的所有犹太人的命运,因为他们是被列为保安问题的,他的专横作风就变得更可以理解了。艾希曼统治着八百万到一千万人,管辖的版图比瑞典更大。贝克对他有一种有点儿提心吊胆的好奇心。
在海德里希被刺后不久,艾希曼坐汽车来到罗马。尽管汽油奇缺,他还是从柏林一路坐汽车来。他在大使的陈设豪华的会客室里同大使和贝克会面,当时他发表的第一个意见就是他从来不乘飞机,飞机太不可靠了。这次会面,他们三个人只是喝喝咖啡,随便聊聊。艾希曼中校虽然穿着一身惹人注目和使人望而生畏的带有银色标志的黑色党卫军制服,但他的神情和动作看上去很讨人喜欢——简直没有军人习气,倒像是一个高级会计师,一副生气勃勃、精明干练、干脆利落的样子。但是,他缺乏风度,他喝咖啡的时候发出粗俗的响声。大使身材笔挺,脸色红润,是一个富于实干精神、举止文雅、上了年纪的上等人,他是元帅的后代。然而,正是这个年老的大使对那个三十多岁的讲求实际的官僚毕恭毕敬,而不是相反的情况。大使向艾希曼保证,大使馆内的一切由他支配,还请求艾希曼向党卫军国家领袖(1)希姆莱转达他对海德里希将军的不幸逝世表示真挚的悼念,接着他就把中校交给维尔纳·贝克去应付了。
在贝克的办公室里,艾希曼又变得专横起来,他对罗马的官员那种消极的反应表示露骨的藐视。意大利人是不能谈正经事的,他说,只会摆摆架子、装装样子,根本不懂犹太人问题。尽管意大利有政府,但这件关于犹太人的事情将由安全警察和外交部来解决。因为在元首看来——艾希曼时不时地伸直一根食指,摆出一副学究式的架势说——犹太人问题不受国境线的限制。譬如说,欧洲有一场黑死病,如果细菌在地面上那些看不见的线——所谓国境线——以外,就听凭它们去繁殖,那么鼠疫怎么能扑灭呢?元首的不可动摇的意图是把欧洲大陆上的犹太人消灭干净。因此,贝克博士作为驻罗马的政治秘书,不应该仅仅送上一些消极的报告,而应该干得更好一些。
“可意大利不是一个被占领的国家,”贝克温和地反驳,“它是主权国家,并且用不着我来指出,它是一个正式的军事同盟国,而那些犹太人仍然是意大利的国民。”
艾希曼脸上浮现出一丝表示赞许的微笑,他那张又阔又薄的嘴显得更阔了。归根结底,贝克博士是一个现实主义者!不错,在被占领国的首都,事情就比较简单了。德国中央保安局能够把人安插在德国大使馆里,接管犹太人问题。但是在罗马,这样做会刺痛意大利人敏感的国家荣誉感。正因为这是一项棘手的任务,所以干起来格外有劲。
他,艾希曼,是来给贝克提供指导方针的。远在战争爆发以前,他就一直处理各方面的犹太人事务。除了第三帝国以外,没有一个政府完全了解元首的目光远大的政策,艾希曼说,像一个教师那样使劲摇着他的食指。别的政府全被基督教的或自由主义的观念闹糊涂了。那些政府很乐意恢复欧洲所有法典中一度都有的排犹主义的法令,把它们国内的犹太人从政府内、各种专业的职位上和他们居住的高级住宅区内清除出去,用税收来剥夺得他们一个子儿也没有。至于更激烈的措施嘛,那些政客就要思前想后、犹豫不决了。
艾希曼越谈越起劲,香烟一支接一支地抽,接着说,贝克应该记住一个关键性步骤:最要紧的是使意大利立即移交一些犹太人给德国,不管人数多么少和根据什么原则。一旦跨出了第一步,原则就确立了,局面就打开了,违抗德国政策的现象就会渐渐被消灭。这是他不止一次的经验。因为尽管税收奇重,犹太人总是能够用这样或那样的花招儿巧妙地保全他们的财产。但是,一旦他们被送走,那就完蛋啦!遗留下来的财富就能被没收。一旦一个政府能够被说服交出一些犹太人,并且第一次得到了因此带来的惊人收入,他们的态度通常就会变得狂热起来。这种情况在一个又一个国家接连发生。那些怯头怯脑的政客需要弄懂的只是那样做多么容易,他们的人民并不那么真正反对,犹太人是多么心甘情愿地服从,世界上其他国家是多么冷淡地旁观,最重要的是,从元首英明的政策中有多少利益可得。
举一个例子吧,艾希曼说,他眼下正在同保加利亚谈一项交易。那是一个糟糕的体制,一个摇摆不定的卫星国,随时都可能倒向任何方面。德国军队在夏季攻势中取得了进展,保加利亚国王才软下来。隆美尔的节节胜利,在克里米亚的不断挺进,终于使他真正肯谈买卖了。把所有保加利亚犹太人一网打尽的关键是一小撮现在居住在德国的保加利亚犹太人,交换条件正在达成。保加利亚将控制所有逃到它那里去的德国犹太人,而德国将对付帝国土地上的保加利亚犹太人。在经济利益方面,保加利亚人占了便宜,但是他们正式默认了德国的基本政策,他们把犹太裔的保加利亚公民抛给了德国人。在这个主要问题上,德国取得了胜利。意大利同保加利亚没有多大不同,也是一个弱国,由一伙反复无常的政客管理着,所以贝克博士可以试一试同样的办法。
艾希曼接着说,问题全在于各种不同的犹太人目前所处的地位。现在居住在意大利的、土生土长的犹太人将是最难弄到手的。犹太侨民就比较容易,但是他们仍然享有某种庇护权。首先应该向居住在德国的意大利犹太人下手,那批可爱的人的确切人数是一百一十八人,艾希曼说。他会给贝克博士送来他们每一个人的档案材料,那上面有他们的出生地点、目前在德国的地址、年龄、健康情况、主要的社会关系和财产清单。接着,贝克博士就应该向法西斯要人们推荐保加利亚的处理方式,而且贝克博士还可以提出一个极好的人道主义理由。如果说德国对待犹太人的政策确实太严厉——不过,他当然应该否认这一点——那么这项交易只会对犹太人有好处,对不对?能摆脱德国控制的犹太人将比交给它处理的犹太人多得多,因为在意大利有好几百名德国犹太人哪。艾希曼像一个吝啬的讨价还价的商人那样带着狡猾的笑容加了一句,贝克用不着担心那些拿来做交换条件的在意大利的德国犹太人,他们到头来总是会被设法弄到手的。
总而言之,艾希曼说,打开缺口最为要紧。贝克博士同小姑娘睡过觉吗?这就是整个的诀窍:开头是温柔地哄,一大套的甜言蜜语使她神魂颠倒,遇到适当的时机,马上下手!干了第一回,以后就没问题啦。这个意大利犹太人的问题需要有一个会哄的外交家来处理。劳工部热烈推荐贝克博士,国家领袖希姆莱满怀信心地期待着积极的结果。
艾希曼的意思越是说得清楚,维尔纳·贝克越是感到不喜欢,他听够了熟悉内幕的人悄悄透露的关于东方犹太人集中营的消息。排犹主义者在外交部里多的是,全是里宾特洛甫一手培养出来的。其中最坏的是一个副部长,不恰当地名叫马丁·路德,是一个绝密的叫“德意志”的小组的头子,它是处理犹太人的事情的。有一次在柏林的宴会上,贝克同这个粗俗的醉汉谈过话。路德不知喝了多少,带着幸灾乐祸的微笑,眨眨眼,用手捂着嘴自动透露,犹太人在东方的集中营里终于“屁股狠狠地挨打”,就像元首预言的那样。在较高级的德国人中间,这个问题是避而不谈的。维尔纳·贝克从来没向任何人打听过这种事的细节,而且设法避免去想这整个不幸的事。他在部队里的那个兄弟近来也绝口不提这种事情了。
眼前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官员,圆肩膀,长着瘦削的长脸、狐狸似的尖鼻子、高高的秃脑门,动作敏捷,穿着一身使他这个坐办公室的人脸色越发苍白的黑军服,正在劝他自动跳进这个泥塘,深深地陷在里面。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外交人员和历史学博士,有一件事情贝克怎么也忘不了:一切战争都要结束,而战后的清算可能会给人惹麻烦的。他对自己在征集意大利劳工这件事上所起的作用,心里感到有点儿不安。他大批否决过反映情况艰苦的申诉书,这使他烦恼。战争是战争,命令是命令,但是这样对付犹太人实在太不像话了。
他打算把事情消灭在萌芽状态,直截了当地说:“让我指出一个事实:在征集劳工的时候,我不得不在保证书上明确地写明目的地、工资和劳动条件。”
“那当然啦,不过那些是意大利人,这些可是犹太人。”
说话的声调使贝克感到狼狈,因为艾希曼仿佛在说:“这些可是马。”
“罗马的官员仍然拿他们当意大利公民看待。他们将问我那一百一十八名犹太人在哪里重新安家,他们将在那里干什么,生活在怎样的环境里。我将不得不写一份外交部的正式复文摆在案卷里。”
“好极了!”艾希曼耸耸肩膀,微笑起来,丝毫没有被打动的样子,“你爱怎么写就怎么写嘛,那一套屁话算得了什么?”
贝克倒抽了一口冷气,但是他设法按捺住性子。他已经对纳粹分子的粗俗感到习惯了,而且不得不容忍。“外交部门可不是这么工作的,你知道,我们在劳工问题上是非常讲求实际的。我们说的话都是有根据的,就是因为这样,我们才得到这么顺利的结果。”
两个人瞪着眼互相看着。艾希曼中校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他脸上所有的皱纹都稍微显得僵硬起来,一双小眼睛里流露出奇怪的、呆呆的神情。“要是你喜欢的话,”他用低沉的讽刺声调说,声音是从空洞洞的胸膛里发出来的,“我乐意确切地告诉你,按照元首亲自下的命令,那些犹太人将到哪里去,他们将受到怎样的安排。然后,你自己决定编一个什么故事去写给意大利人吧。”那个人的眼睛里没有焦点,在他闪闪发亮的眼镜后面,看上去好像有两个黑窟窿张开着,而在那两个窟窿里,维尔纳·贝克博士看到了恐怖,看到了尸体堆成山的幻景。他们两人一句话都没说,但是这沉默的片刻使那个政治秘书明白了那些被放逐的犹太人的下场。不得不面对这样的局面,真令人沮丧。他的脊背上感到一阵阵寒冷,只好抓救命稻草了。“一定要让大使知道。”
“啊,我懂得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那张铁青的长脸上神色缓和了。艾希曼用富于幽默感的亲切声调说:“他就是那种给我们添麻烦的、落后的老浑蛋,对不对?哦,外交部长会亲自跟他讲明情况的。这会治得他乖乖闭上嘴,我向你保证,他会老实得屁也不敢放。他不敢对里宾特洛甫说‘呸’。”艾希曼高兴地叹了一口气,摇摇食指:“我告诉你,你只要把这件事情办妥,就可以指望大大高升。老兄,你办公室里有点儿白兰地吗?我今天早晨坐汽车赶了两百公里,还没吃上早饭哩。”
维尔纳端来了一瓶酒、两只酒杯。他一边倒酒,一边迅速地思忖。他甚至不应该流露出同意的样子,要不然,万一他交不出人来,就会大难临头。关于犹太人的问题,意大利人是不肯让步的,这一点他拿得稳。他们可能会把犹太人围在集中营里,虐待他们,但是把他们交出来,放逐出去,那可办不到。他们碰碰杯,喝着酒。他说:“嗯,我试一试。不过,成不成得看意大利人怎么说。我没办法,谁都没办法,除非咱们占领意大利。”
“是这样吗?你没办法。”艾希曼粗暴地像对待一个侍者似的把空酒杯递过去。贝克又在杯子里倒满酒。中校又干了一杯,双手交叉着放在肚子上。“我现在要求你,”他说,“解释一下杰斯特罗的情况。”
“杰斯特罗的情况?”贝克结结巴巴地说。
“你在锡耶纳,贝克博士,扣住了一个无国籍的犹太人,名叫埃伦·杰斯特罗,六十五岁,是一位从美国来的著名作家,带着一个侄女和他侄女的小孩。你去看过他们,你给他们写过信,你给他们打过电话,是不是?”
在处理有关杰斯特罗的问题时,贝克当然一再利用过他同德国秘密警察的关系,他知道那一定是艾希曼的消息来源。他一向是抛头露面、公开活动的,这没什么可害怕的。中校突然改变态度,显示出他对细节的惊人的记忆力,无非是为了使他大吃一惊罢了。艾希曼眼下坐得笔挺,皱起了脸皮,流露出怀疑的神情,简直就是恶毒成性的秘密警察官员的活标本。
贝克尽可能显得若无其事,解释他打算要埃伦·杰斯特罗干什么。
艾希曼从一盒烟里摇出一支香烟,叼在嘴上,说:“不过贝克博士,这一切真叫人摸不透。你谈到诗人埃兹拉·庞德和他给罗马电台做短波广播(2)。这是一个好材料,好得很。宣传部将录下这些广播,并用它们来做宣传。可是诗人埃兹拉·庞德是一个难得的人,是一个非常有学问的美国排犹主义者。他揍犹太银行家和罗斯福的屁股,比我们自己的短波广播更厉害。你怎么能拿这个叫杰斯特罗的人跟他去比?杰斯特罗是一个纯血统的犹太人啊。”
“埃兹拉·庞德的广播对美国听众不起作用。请相信我的话,我了解美国,他一定被那边当作一个卖国贼或疯子看待。我给杰斯特罗安排的是——”
“我们知道你在美国念过书,我们还知道杰斯特罗是你的老师。”
贝克感到他是在白费口舌,他的设想是党卫军军官的头脑没法儿理解的,但是他不得不继续磨嘴皮子。他希望的是,他说,“一次或一系列有远见和宽恕精神的崇高的广播,把德国人和日本人说成是被剥夺、被误解的富有自豪感的民族,把同盟国说成是霸占着用武力获得的财富不放的大富豪,并且把整个战争说成是一场毫无意义的流血事件,应该立即用‘分享霸权’的办法来解决”。这出色的措辞是杰斯特罗本人创造出来的。由一位声誉卓著的犹太作家亲口说出这样的话来,在美国会产生极大的影响,会削弱人们为战争所做的努力和鼓励人们从事和平运动。说不定其他侨居意大利的高级知识分子,像桑塔亚那和贝伦森,也会效法杰斯特罗。
艾希曼脸上流露出不相信的神情。桑塔亚那这个名字显然对他来说是完全陌生的。一听到“贝伦森”,他的目光尖锐起来了:“贝伦森?那是一个精明的犹太百万富翁。贝伦森受到许多保护。哦,好吧,那个杰斯特罗什么时候开始广播?”
“这还没有肯定。”艾希曼用严厉和惊奇的目光盯着贝克,他又加了一句,“问题在于要说服他,这需要时间。”
中校温和地微笑了:“真的?为什么需要时间?说服一个犹太人还不简单。”
“为了取得效果,做这件事一定要出于他自愿。”
“不过,你要犹太人做什么,他们就会做什么,而且是自愿去做的。话得说回来,我相信我现在懂得你的意思了。他是你从前的老师,一个好人,你心里对他还有感情。你不愿意使他烦恼或吓唬他。这算不上你在照顾或保护一个犹太人,”艾希曼快活地微笑,像教师那样摇摇食指,“不是这么回事,而是,更确切地说,你认为用蜂蜜比用香醋能逮到更多的苍蝇,嗯?”
贝克博士开始感到担心。这个人有点儿像演员,他的变化无常的情绪和态度是难以对付的。然而贝克告诉自己,不管他对犹太人有多大权力,他都不过是一个党卫军中校罢了。他,贝克,绝不应该受他的威吓去承担一项办不到的任务。他回答得尽可能轻松而充满信心:“我确信我采用的办法是正确的,会得到满意的结果的。”
艾希曼点点头,短促地咯咯笑起来。“说得对,说得对,如果你在战争结束以前能得到结果的话。顺便问一下,你的家眷跟你一起在罗马这儿吗?”
“不,他们待在老家。”
“老家在哪儿?”
“斯图加特。”
“你有几个孩子?”
“四个。”
“男孩吗?还是小姑娘?”
“三个男孩,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真讨人喜欢。我有三个男孩,没有福气生个小姑娘。”艾希曼叹了口气,又伸出食指来,“不管怎么样,我总是设法一星期回家一次去看看孩子。哪怕只待一个钟头,我严格地做到每个星期非去看一次孩子不可。连海德里希将军也尊重这个事实,他啊,是一个很难侍候的主子。”艾希曼又叹了口气,“我猜想你跟我一样喜欢孩子吧。”每一次说到“孩子”,艾希曼都把这个词念得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威胁意味。
“我爱自己的孩子,”贝克说,尽可能控制自己的声音,“不过我并不是每个星期去看他们一次,甚至一个月一次都做不到。”
艾希曼脸上流露出阴沉、恍惚的神情。“得了,贝克博士,咱们直截了当地谈吧。国家领袖希姆莱能够指望在较短时期内得到一份关于那一百一十八个犹太人的进度报告吗?你明天能够从外交信使那儿收到他们的全部档案材料。”
“我尽力去办。”
艾希曼咧开嘴亲切地大笑,说:“我真高兴,这次上这儿来,咱们讨论出了一个结果。这件关于杰斯特罗的事可不是‘合法’(3)的。”艾希曼带着粗鲁的兴趣把这个犹太词重复了一遍:“不是‘合法’的,贝克博士。你在粪堆上走,大粪就沾在你的皮鞋上。所以,通知那个犹太老头儿快广播,然后就让意大利秘密警察把他和他的侄女同其他犹太人一起关起来。”
“可是他们得到保证,可以安全返回美国,他们被算作做交换的新闻记者。”
“这怎么可能呢?所有的美国记者都已经离开意大利了。不管怎么说,他不是新闻记者,他是写书的。”
“是我亲自把他们拦下来的。这是暂时的措施,我们把他们跟巴西的一起纠纷牵涉在一起,那起纠纷早晚会解决的。”
中校的瘦削的脸上浮现出高兴的微笑:“嗯,是你拦住了他们!这还不清楚?只要你愿意干,你有的是办法。因此,现在为元首干一件事吧。”
艾希曼又接受了一杯白兰地。维尔纳·贝克一路陪他走到大使馆的大门口,他们交谈着战争的进展情况,无非是讲了一些陈词滥调。中校穿着一双擦得亮晃晃的黑皮靴,走起路来好像是罗圈儿腿似的。他的皮靴踩在大理石的地面上,发出吱吱嘎嘎和咔嗒咔嗒的响声。他又非常像是一个想得出神的公务人员。在门口,他转过身来敬了一个礼。“你这项任务可不轻啊,贝克博士,因此,祝你好运。希特勒万岁。”
这种敬礼和伸直胳膊的姿势在大使馆里差不多是完全不用的,这两者贝克都感到生疏。“希特勒万岁。”他说。
那个穿黑军服的人迈着沉重的脚步从台阶上走下去,吓得在大使馆园子里逍遥自在的那两只孔雀逃到开着花的灌木丛里去了。贝克急忙回他的办公室,打电话到锡耶纳去。
电话铃响的时候,娜塔丽恰巧把手放在电话机上。她站在杰斯特罗的书桌旁,一只手抱着娃娃。卡斯泰尔诺沃太太正在欣赏壁炉架上的圣母与圣婴画像,米丽娅姆紧紧地贴在她的裙子旁。那个小女孩不断地把目光从画上的娃娃身上移到真的娃娃身上,好像她弄不懂为什么那个画上的娃娃脑后有一圈灵光。贝克博士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快活而兴奋。“早晨好,亨利太太!我希望你过得很好。杰斯特罗博士在家吗?”贝克在兴奋或紧张的时候,说英语有一个古怪的毛病:把“f”和“th”两个音搞错。娜塔丽头一回注意到这个情况,是当初他们坐那辆梅赛德斯从那不勒斯开往罗马,在公路上被巡逻车拦住的时候。
“我去叫他,贝克博士。”她走到外面的平台上,杰斯特罗在那里的阳光下写作。
“维尔纳?那还用说。他的口气听起来高兴吗?”
“啊,再快活不过了。”
“嗯!也许是释放我们的消息。”他费劲地从躺椅上站起来,开始一瘸一拐地走进屋去。“怎么啦,我的天哪,我的两条腿都麻啦!我像玛士撒拉(4),站也站不稳了。”
娜塔丽把米丽娅姆和安娜带到自己的卧房里,那里粉红缎子帘子和床罩用得日子太久,都有点儿磨损了。天花板上画着的那些小天使由于泥灰的剥落看上去好像生了麻风病,在冒汗似的。她把路易斯放在小床上,但是他马上用小手紧紧抓着床栏杆站了起来。米丽娅姆陪他在玩,两个女人坐着闲谈。
娜塔丽变得非常喜欢安娜·卡斯泰尔诺沃。她看清了,仅仅是由于势利,她才让自己孤独地生活,在整个漫长的意大利寄居生活中错过了同这个热情聪明的女人做伴的机会。真是白白浪费了时间!不管是她还是埃伦都没有想到,锡耶纳那几个寥寥可数的幽灵似的犹太人也许是值得结交的。毫无疑问,卡斯泰尔诺沃医生正是因为感觉到了这一点,当初才没有告诉她他是犹太人。
埃伦探进头来。“娜塔丽,他坐夜车赶来,明天来吃午饭。他给咱们带来了美国的来信,听他的口气,他还有在电话里不能谈的重要消息。”杰斯特罗生出了希望,那张尽是皱纹的脸显得生气勃勃起来,“所以通知玛丽亚准备午饭,我亲爱的,再告诉她,我现在想要喝点儿茶,吃点儿糖水煨水果,让她送到平台上来。”
路易斯睡着的时候,屁股撅得老高。娜塔丽陪安娜·卡斯泰尔诺沃和她的女儿一起踱到公共汽车站去。她们坐在歪歪斜斜的候车木棚里谈了又谈,谈个不停,直到看见那辆古老的公共汽车沿着山脊,在一个个绿色的葡萄园之间冒着烟弯弯曲曲地远远开来。安娜说:“嗯,我希望你们的消息真的是好消息。真古怪,你们的恩人竟是一个德国官员。”
“是啊,这明摆着古怪。”她们苦着脸,交换了一个怀疑的眼色。
公共汽车开走了。她走回别墅去,感到非常孤独。
第二天,贝克博士一到,就马上把两封信交给娜塔丽,一封信交给杰斯特罗博士。他们早就在平台上等他了。“请别客气,去看信吧。”他们拆开信封的时候,他坐在阳光下一张长凳上温和地微笑着。
“《君士坦丁的拱门》!它安全地寄到啦!”杰斯特罗突然叫起来,“维尔纳,你一定要告诉斯潘涅利神父和蒂特曼大使。娜塔丽,听我念,这是内德·邓肯写来的。‘我们对梵蒂冈感激不尽。……《君士坦丁的拱门》是你迄今为止的最佳作品……对公众深刻理解犹太教和基督教都做出了永久性的贡献……’我说,这措辞写得多么令人满意啊!‘……可以同古典著作媲美……一定会受到读书会的推荐……衰落的罗马的绚烂画卷……荣幸地出版这样一部见解新颖、有真知灼见的著作……’嗯,嗯,嗯!这不是头等重要的消息吗,娜塔丽?”
“这是一个好消息,”贝克博士说,“不过好消息还不止这一个。”
娜塔丽在看斯鲁特的令人泄气的来信,警惕地抬起眼睛望望。德国和意大利关于巴西那件事情烦琐的公文来往好像没有个完似的,他在信上说。最后总会有个结局,但是他再也估计不出要多少时间。她把信递给贝克,他瞟了一眼,耸耸肩,微笑着还给她。他脸色很苍白,眼睛里尽是血丝,不过他的神态里还是显出幽默感。“是啊,是啊,可这全是好久以前的事啦。咱们可以吃午饭了吗?咱们有这么多话要谈,可能把吃饭都给忘了。”
娜塔丽正在匆匆忙忙地看一张拜伦寄来的微缩胶卷拍的胜利邮件(5)相片,放大得很差,几乎没法儿看清,那是附在她母亲那封写了三页的字迹潦草的信里的。两封信里确实都没有新内容。拜伦的信是在澳大利亚写的,他感到寂寞;而她的母亲在抱怨多少年来迈阿密海滩从未有过的最冷的春天,并且因为娜塔丽被扣留而发愁。她跳起身来:“午饭只有蛋奶酥(6)和沙拉,贝克博士。”
“啊,我可没指望再吃到你那呱呱叫的小牛肉。”
“不管怎么样,”杰斯特罗说,“咱们一起来把剩下的那一点儿贝伦森送的咖啡喝掉。”
吃罢午饭,贝克请求娜塔丽允许他点上一支粗黑的雪茄。他喷了第一口烟,就靠在椅背上,叹了一口气,朝开着的窗子做了个手势。“嗯,杰斯特罗博士,你撇下这片景色会感到舍不得吗?”
“我们快要离开了吗?”
“我就是为这件事来的。”
他谈了好一会儿。他说话的速度和声调是从容不迫的,还时常深深地吸一口雪茄,然而他开始把“f”和“th”两个音发错了。意大利的官方电台,他吐露真情了,要杰斯特罗广播!短波部门在计划搞一套交战国著名人士的讲话,向国外造成法西斯意大利对知识分子宽宏大量的形象。讲话的人不受任何限制。这个计划需要借重大人物:伯纳德·贝伦森、乔治·桑塔亚那,当然也有埃伦·杰斯特罗。意大利秘密警察刚把一份书面保证交给贝克,只要一广播,杰斯特罗、他的侄女,还有那个娃娃就可以马上动身到瑞士去。所以,事情这样发展,倒是一个迅速解决离境纠纷的办法。只要杰斯特罗愿意同亨利太太和她的娃娃一起到罗马去,接受一次两小时的从容不迫的录音采访或是做四次半小时的广播——这由他选择——那个巴西问题就撇开不谈了。贝克会预先安排好三张出国签证和从罗马到苏黎世的飞机票。他们甚至用不着回锡耶纳!事情办得越早越好,罗马电台非常热衷于这个设想。
说罢了这些话,贝克向后一靠,神情轻松,微笑着。“嗯,教授?你认为怎样?”
“哎呀,老实说,我给搞糊涂了。他们要我谈一些有关我的专业的事,譬如说君士坦丁吗?”
“啊,不,不。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他们需要你从哲学观点来谈谈战争,只要说明正义并不全在一方就行了。还记得咱们在这个房间里吃那顿有名的小牛肉晚饭的时候,杰斯特罗博士,你说过的那些话吗?那正好符合需要。”
“啊,可是维尔纳,那天晚上我酒喝得太多了。我不能在敌人的短波里这么谩骂我自己的国家啊,这你是能够明白的。”
贝克噘起了那叼着雪茄的嘴,脑袋一歪。“教授,你在制造困难,是吗?你在运用语言和巧妙地阐述概念方面是一个天才。你对这场世界性的灾难有一种伟大的、独特的远见,对整个悲惨的场面有一种卓越的、洞察一切的眼光。‘分享主权’这个主题是再好不过了。你只要一心想着它,话就会顺利地讲出来。我拿得稳,你不但会使罗马电台感到满意,也会给你自己的同胞留下深刻的印象。把事情挑明了说,你马上就可以离开意大利。”
杰斯特罗转过脸去问他的侄女:“怎么样?”
“嘿,你和埃兹拉·庞德一个样儿。”娜塔丽说。
贝克肥胖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愉快的表情:“拿人做比较是令人讨厌的,亨利太太。”
“贝伦森和桑塔亚那怎么样?”杰斯特罗问,“他们都同意这么办吗?”
贝克深深吸了一口雪茄:“意大利电台的人员认为你是关键人物。桑塔亚那很老了,你也知道,他好像生活在云端,抱着他的本质论和那一大套晦涩的哲学。他会把老百姓弄得摸不着头脑。不过,还是一个大人物嘛。贝伦森呢,嗯,贝伦森是一个异想天开、不受拘束的人。罗马电台认为,你一旦同意,他们就能说服贝伦森,他是非常钦佩你的。”
“这么说,他们俩还一个也不知道这件事哩。”娜塔丽说。
贝克不乐意地摇摇头。
“不行,不行,不行!”杰斯特罗突然嚷起来,“我再怎么也不能跟埃兹拉·庞德成为一路人。不可否认,他的批评文章是有才气的。他有独特的见解,可是他的诗故意写得晦涩难懂。我们见过几次,我发现他是一个邋里邋遢、自高自大、唯我独尊的人,不过这并不重要。问题是,我听过他的广播,维尔纳。他对犹太人的攻击甚至比你们柏林广播的任何一篇都更不像话,而他对罗斯福和金本位的疯狂谩骂简直是叛国行为。战争结束以后,他会被绞死,或关进疯人院。我想象不出他中了什么邪,可是我情愿困死在锡耶纳这儿,也不情愿去做另一个埃兹拉·庞德。”
贝克嘴唇一噘,反驳起来,他把“f”和“th”这两个音完全发错了。“不过,还有亨利太太和她的娃娃‘困死在这儿’的问题呢。再说,更严重的问题是,你还能在锡耶纳待多久。”他掏出一块金怀表,“我老远赶来告诉你这件事,没料到当场就被拒绝了,我原以为我是得到了你的信任的。”
娜塔丽插嘴说:“我们待在锡耶纳有什么问题?”
贝克一边从容不迫地把雪茄弄熄,在烟灰缸里碾碎,一边回答说:“嘿,意大利秘密警察从来没放松对我施加压力,亨利太太。你知道,你们原该跟其他外国犹太人一样待在集中营里。他们提出了这个广播的主意,就非常露骨地提醒了我这一点,并且——”
“可是我想不通!”杰斯特罗不服气地反驳,一双斑斑点点的小手搁在他身前的桌子上,在簌簌发抖,“我们得到早晚可以到瑞士去的保证!对不对?甚至莱斯里·斯鲁特这次来信也证实了这一点。罗马广播电台怎么能够威胁我,要我糟蹋自己的名誉呢?坚强起来,维尔纳,通知他们死了这条心吧,我不会考虑的。”
贝克尽是血丝的眼睛对着娜塔丽骨碌碌地转:“我不得不告诉你,这是一个严肃的声明啊,教授。”
“不管怎样,这是我的回答,”杰斯特罗嚷起来,越来越激动了,“而且是最后的回答!”
外面传来一阵汽车喇叭声。
“贝克博士,你叫过出租车吗?”娜塔丽把餐巾折好,摆在餐桌上。她的声调低沉而安详,她的脸看上去瘦得皮包骨头,眼睛瞪得老大。
“是啊。”
“我送你出去。不,埃伦,你别走动了。”
“维尔纳,要是我看上去态度固执,我表示抱歉。”杰斯特罗站起来,向贝克博士伸出一只哆嗦的手,“马丁·路德有一次说得好:‘我不能再改变了。(7)’”
贝克僵硬地鞠了一躬,跟在娜塔丽后面走出去。走到平台上,她说:“他会干的。”
“他会干什么?广播吗?”
“对。他会干的。”
“亨利太太,他的反抗可非常坚决啊。”贝克的眼睛里流露出严酷、探索和担心的神情。
大门外面又传来断断续续的粗哑的喇叭声。
“我很了解他,这样发过一通脾气以后,他就会心平气和的。我提到庞德,把他惹火了,我感到非常抱歉。罗马电台什么时候要他广播?”
“这还没确定,”贝克热切地说,“可是我迫切需要从他那里得到一封同意广播的信。这会消除那些狗东西在我身上施加的压力,并且能使我开始进行活动——释放你们的活动,亨利太太。”
“你要的这封信在本星期末会得到的。”
他们站在开着的大门口,一辆陈旧的大游览车停在那儿。贝克用刺耳的、烦恼的声调说:“我巴不得现在就把信带回罗马,这样就解除了压在我心头的一个巨大负担,我甚至情愿推迟回去的时间。”
“他情绪这么糟,我不能逼他写了。我答应你,信会给你的。”
他盯着她看,接着果断地把手一挥,伸出手去:“那么,我只得把希望寄托在你的通情达理上了。”
“你可以把希望寄托在我对自己孩子的关心上。”
“我最大的愉快是,”贝克站住脚说,一只手摆在出租汽车的车门上,“看到你们全都动身到苏黎世去,我急切地等着这封信。”
她匆匆地回到别墅。杰斯特罗仍然坐在餐桌旁,手里拿着酒杯,眼睛盯着外面的大教堂。他带着惭愧的神情看着她,用仍然颤抖的声音说:“我实在没办法,娜塔丽,这个建议真是岂有此理。维尔纳没法儿像美国人那样思想。”
“他确实不能,可是你不该斩钉截铁地拒绝他,埃伦,你应该推托和拖延。”
“这话也许不错,可是我再怎么也不会按照他的要求去广播,绝不会!他把那一回吃小牛肉的时候,我那番负气的、半真半假的、慷慨激昂的话完全按字面来理解。你瞧,德国人就是这副模样!你当时惹火了我,我又喝多了,反正我爱为错误的一方辩护,这你是知道的。我当然恨轴心国的独裁政权。我侨居在外国是为了省钱和安静地生活,显然这是我铸成的终生大错。不管国务院多么亏待我,我都爱美国,我不会上电台去为轴心国广播,玷污我的学者身份,使自己成为卖国贼。”老人抬起长着胡子的下巴,绷着脸,没有一丝表情,“他们可以杀死我,可是我死也不干。”
娜塔丽又惊慌又激动,说:“那么,咱们的处境就危险了。”
“可能是这样,归根结底,你还是去找卡斯泰尔诺沃医生商量逃走计划的好。”
“什么!”
“豁出去准备这么干,看起来好像是想入非非,可是事情可能会闹到这个地步的,我亲爱的。”杰斯特罗倒了一杯酒,振作起精神,笑嘻嘻地说,“拉宾诺维茨是一个很能干的人,那个年轻的医生看来很有决断能力。最好还是有所准备。可能在这期间咱们会被释放,不过我没法儿说我喜欢贝克的新调子。”
“全能的基督,埃伦,你可是改变主意啦。”
杰斯特罗疲倦地把头搁在一只手上。“我这么一把年纪,原来不指望去冒这个险,最要紧的是把你和路易斯安全地送出去,对不对?我喝了这杯酒要打个盹儿。请起草一封给维尔纳的信,亲爱的,原则上表示同意,对我的发脾气表示抱歉。就说我现在开始在准备四次广播的稿子,脱稿的日子千万要说得含糊,因为我将要模仿珀涅罗珀(8)织布,你知道。接着,你还是找那个年轻的医生去谈谈的好。意大利秘密警察很可能在监视他,所以你最好装出像是去看病,带上娃娃。”
娜塔丽默不作声地点点头。她到图书室去起草那封信,感到既有点儿害怕,又好像有点儿安心——一眨眼,她的叔叔跑到她前面去了——又感到她和她的孩子现在正在黑沉沉的急流中漂流。
* * *
(1)在纳粹德国,除希特勒称“元首”外,其他纳粹头子如戈林、希姆莱等被称为“国家领袖”。希姆莱是党卫军头子,故又称“党卫军国家领袖”。
(2)埃兹拉·庞德(1885—1972),美国意象派诗人,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曾为意大利法西斯政府广播,反对同盟国。
(3)原文是希伯来语,意为“合适的”“恰当的”,在英语中发展为“按照犹太教规烹调的”之意,后演变为“合法的”或“按规矩办事的”之意。
(4)传说中的犹太老人,活了九百六十九岁。详见《圣经·旧约·创世记》。
(5)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美国人把寄给在外作战的军队的信件拍成极小的照片,寄到目的地,放大后递给收信人。因为预祝胜利,所以这种邮件叫胜利邮件。
(6)一种用牛奶和鸡蛋焙制的甜食。
(7)原文是德语。
(8)珀涅罗珀:荷马史诗《奥德赛》中奥德修斯忠贞的妻子。奥德修斯外出多年,许多求婚者强迫珀涅罗珀改嫁,她佯称此事必须等她为奥德修斯的父亲织成一匹做柩衣的布后始可考虑。她在夜晚把白天织成的布拆去,所以那匹布始终织不成。
第二十六章
六月,奥斯威辛到处鲜花盛开,甚至在泥泞的、被人沉重地践踏的集中营营地里,在囚徒的木底鞋走不到的营房角落里,也冒出了花朵。
党卫军的奥斯威辛集中营控制区约莫占地四十平方公里,既有草木青葱的空地,又有树林,位于索瓦河和维斯瓦河汇合的地方。从这里,维斯瓦河开始漫长地、蜿蜒曲折地向北流经华沙,注入波罗的海。高高的倒钩铁丝网围着这片广大的飞地,在铁丝网背后,每隔一段距离就竖立着用德语和波兰语写的警告牌:擅自闯入,立即处死。集中营里处处开着星星点点、鲜艳夺目的野花,只有一队队建筑工人干活儿的地方除外,他们在把长着绿草的沼泽地折腾得变成棕色的烂泥地,修建起营房来。班瑞尔·杰斯特罗就在这样一伙建筑工人中干活儿。
原来住在这片土地上的那些村子里的庄稼人都离开了,他们腾空了的草房仍然有几所屹立着。大多数已经被夷平,碎砖残瓦被用来盖集中营的营房。在从前盖着房子如今成为一个个烂泥塘的地方附近,有一些开满了鲜花的果园,使六月里的暖风带来芳香。香味在一排排囚徒营房间化为乌有,因为那里的厕所糟透了。但是,班瑞尔干活儿的田野里,空气中仍然弥漫着果园里飘来的芳香。在过去六个月里,班瑞尔从前鼓鼓囊囊的肌肉恢复了一点儿。他是萨米·穆特普尔手下的副工头儿,戴着一个“领班工人”(1)的臂章,就是领班的工人,虽然生活也是够糟糕的,但是比大多数奥斯威辛集中营里的囚犯吃得好、睡得好。
穆特普尔戴着“小囚犯头儿”(2)的臂章,但是他的身份还不止这一个。党卫军军士长恩斯特·克林格尔的劳工分队(3),实际上就是由穆特普尔管辖的一队建筑工人,那是B—I营里两所牢房里的六百名囚犯。这里的任务是赶着修建比克瑙B—II—d营,这是六个分营之一,每个分营三十二所牢房。一旦全部建成,这个营地将一共有一百五十所牢房,这是中央建筑委员会计划在干道北面修建的。除了B—II以外,还有两个营地:还没有动工的B—III和已经建成的B—I。在中央建筑委员会的规划中,比克瑙将成为世界上最大的拘留中心。将要有十万名以上做工的囚犯关在比克瑙,作为党卫军工厂的奴隶劳工。
萨米·穆特普尔如今在奥斯威辛集中营里干的活儿,当初在奥斯威辛城里是一个自由人的时候就干了。他在那里是一个包工头儿,他在这里也是一个特殊形式的包工头儿。他的主顾现在是奥斯威辛集中营的司令官,而克林格尔军士长是司令官的现场代表。从理论上讲,党卫军国家领袖希姆莱是最高的主顾,但是在奥斯威辛集中营里,希姆莱是一个不露面的神。连党卫军人员都难得提到他的名字,一提到他,都显出敬畏的神情。然而,司令部那辆有专人驾驶的黑色梅赛德斯在这一带经常出现,车头上飘扬着党卫军双闪电标志的旗子,令人心惊胆战。班瑞尔时常瞥见那辆汽车,司令官相信做上司的应该亲临现场,进行监督——按照他的说法,叫“主人的监视”。
克林格尔的劳工分队很长时间来活儿干得很出色,不管在什么天气里,总是迅速、沉默和顺从地干活儿。这伙劳工日常受到党卫军人员和囚犯头儿的咒骂和痛打。囚徒们由于虚弱昏厥过去,倒在地上,被囚犯头儿当作装病偷懒,打得死去活来。如果他们真的看上去不中用了,囚犯头儿就用铁锨或者木棍送他们“回老家”,其他劳工把他们的尸体拖回去,晚上点名的时候好交差。等到下一班,自有新的囚犯来顶他们干活儿,反正囚犯是源源不绝的。
就奥斯威辛的情况来说,穆特普尔认为,在克林格尔这支劳工分队里干活儿已经算不错了。他来到奥斯威辛集中营有一年半了。一九四一年,那个司令官被柏林发来的发疯似的扩大集中营的命令逼得走投无路,在四乡拼命搜罗建筑工人和技工,立即叫他们干活儿。什么犹太人啦,波兰人啦,捷克人啦,克罗地亚人啦,罗马尼亚人啦,反正都是一个样儿,不再区别对待,穆特普尔就在他们中间。拿外面的标准来说,居住和营养的条件,以及纪律的苛刻,都是不堪设想的,但是在奥斯威辛集中营里,这里要算是十分舒适的了。
萨米终于对奥斯威辛集中营非常熟悉了。可以说,他处在非常有利的地位,所以方便地保全了性命。因为急于要动工建造,他没被送到隔离营去住过,没被可怕地隔离几个星期,遭受虐待和挨饿;许多囚徒在隔离营里被治得皮包骨头,像是机器人,什么思想也没有,只求好歹活下去。克林格尔当党卫军监工,穆特普尔当犹太族工头儿,一年以前,他们两人承担这项建筑党卫军营房的工作以来,一起干到了现在。两人都是鬼点子多、身子结实的家伙,年纪都快六十了,都急着要干出点儿名堂来。克林格尔为的是讨好上司,穆特普尔呢,为的是保全性命。克林格尔为了自己的利益,逐渐把这个犹太人安置在非正式的受保护的地位上,叫他当建筑工头儿。就凭这种身份,萨米能够为劳工分队征调囚犯,他就是利用这一点营救班瑞尔的。把一个苏联战俘拉进来不符合规定手续,但是奥斯威辛集中营的规章制度不是前后一致、互相连贯的。党卫军的军士和军官经常互相讨好,贪赃枉法,按照他们自己的心意曲解规章。干起这一行来,没有人比一级小队长(4)恩斯特·克林格尔更拿手了。
克林格尔是集中营里的老狐狸,一个身材结实的巴伐利亚人,一头金发已经有点儿灰白了。同司令官一样,他是达豪和萨克森豪森(5)的老兵。事实上,正是司令官申请把他调到奥斯威辛来的。克林格尔从前在慕尼黑当警察,在萧条时期丢了差事,变成一个纳粹分子,在党卫军里找到了容身之地。既然工作要求他心狠手辣,这个爱好家庭生活的人就不再像从前那样随和,变得心狠起来。克林格尔在执行任务的时候,把囚犯的脊背鞭打得皮开肉绽。当受到拷打的人鲜血淋漓、人事不知地倒下去的时候,他带着满不在乎的微笑擦掉皮鞭上滴下来的鲜血。他亲自排在行刑队里,枪决判处死刑的囚犯;他同囚犯谈话的时候,通常的声调是威胁的咆哮;他用棍子狠狠地揍一下,能把一个人揍得像枯枝扎的稻草人那样垮下来。尽管这样,萨米·穆特普尔仍然认为他“挺不错”。克林格尔跟许多党卫军人员和囚犯头儿不一样,尽管他也用恐惧、痛苦和死亡来折磨吓破了胆的、瘦得像骷髅的囚犯,但他并不从中得到乐趣。再说,他贪污成性,这可大有帮助,你可以同克林格尔做买卖。
克林格尔也认为,这个犹太人作为犹太人来说“挺不错”。当他同他的党卫军伙伴在一起喝得醉醺醺的时候,他甚至会拿“我那个能干的犹太佬萨米”夸奖一番。因为在集中营总部的中央建筑委员会办公室里,有几百名德国建筑师、工程师和绘图员在舒服地工作,制订出那个永远没完的奥斯威辛集中营扩建规划。他们遇到一项需要取得立竿见影的效果的任务时,总是说:“把它交给克林格尔。”对克林格尔的工作效率的好评,自从他离开萨克森豪森以来,简直是与日俱增。他快要被提升为少尉三级突击队中队长(6)了。在他这样的年纪,从没有军官衔变成有军官衔,这是显著的高升,在声望和收入方面都会大有收获。如果这真的成为事实,他的妻子和儿女会多么高兴啊!他知道他这一切全得归功于萨米,所以他完全是从自身利益出发,关怀着这个犹太人。
克林格尔眼下正承担一项巨大的紧急任务:把比克瑙B—II—d营三十二所牢房的屋架迅速搭起来。先不管墙和屋顶,委员会说光搭屋架、屋架、屋架,凡是看得到的地方都要搭起来。有一个大人物要来检查。克林格尔的劳工分队在比克瑙新扩建区的边缘。再向西,有一大群剃了光头、穿着条纹布衣服的囚犯,在长着齐膝高野草的沼泽地里清除石头,拔掉树根,用铲子和锄头平整土地,准备建筑更多的营房,但是那些营房还只是绘图板上的图样。B—II—d已经动工,实际能给人看到的建筑越多,对司令官越有利。
每一天,奥斯威辛都可能发生意料不到的事情。这一天,在克林格尔的工地上出现了一件可怕的、令人大吃一惊的事情。七辆有帆布顶的灰色卡车在大路上停下来。克林格尔命令班瑞尔那支劳工分队的七十个人——包括党卫军看守人员、囚犯头儿,所有的人——上卡车,到贮木场去装柱子和椽子。这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在奥斯威辛集中营,工时和人力是无限制供应的,不需要花一个子儿。囚犯们把木料扛到建筑工地上,如果需要的话,哪怕走几英里都行,德国人在这种事情上是舍不得浪费汽油、消耗轮胎的。那么,到底是什么事情呢?囚犯们上卡车的时候,他们的脸都吓得变形了。有几个磨磨蹭蹭地拖着脚步,骂骂咧咧的囚犯头儿就用木棍撵他们上车。
但是,卡车的确是开到贮木场去的。在囚犯头儿们的叫骂和毒打下,囚犯们匆匆忙忙地装货,接着又乱七八糟地挤上了车,一路轰隆隆地开回B—II—d营。班瑞尔猜想,规定的期限已经逼近,所以这一次只得破例迅速行动。在一般情况下,奥斯威辛集中营是一个节奏缓慢的、不用机器的世界,一切都按照人力的速度来进行。高级奴隶揍低级奴隶,而官方的监工则高、低级奴隶都揍,使他时常想起这简直是倒退到了犹太教经书上所写到的法老统治下的埃及。只是在这个埃及,有时候有二十世纪的卡车吱吱嘎嘎地开过,监工们有二十世纪的机关枪,而且处死的也不只是犹太小男孩(7)。
卡车开到的时候,又出现了一件料想不到的事情。只见司令官本人同两个穿绿制服的副官一起站在那里,他在阳光里皱起眉头望着奴隶乘汽车这个奇怪的景象。他那辆梅赛德斯就停在路旁,克林格尔在他面前巴结奉承。囚犯头儿和看守们在囚犯们卸木料的时候不停地打骂。囚徒们扛着木头拼命地向几百码外最北面的建筑地点跑去,接着匆匆忙忙地赶回来再搬。一个长着一张青蛙脸的年老囚犯头儿早就想和班瑞尔过不去,他原来是维也纳的银行抢劫犯,佩着一枚表明他那职业罪犯身份的高级绿色三角臂章,突然在班瑞尔的头盖骨上用木棍揍了一下,揍得班瑞尔两眼发黑。“你这懒惰的老畜生,你有了一个臭臂章,就自以为了不起了吗?去搬木板,快跑!”班瑞尔被打了个趔趄,差一点儿摔倒,好歹抓起一根支柱,扛在肩上就跑,头昏眼花地想,这囚犯头儿挑的时候可真恰当。在奥斯威辛集中营里,有司令官在场看着,谁都不能指望得到保护,但是好在司令官哪一回都不会待得太久。
司令官自己日子也不好过,尽管他那张沉着的方脸上没流露出丝毫迹象。从前在魏玛共和国时期,因为一起政治谋杀案,他在勃兰登堡的隔离牢房里被关过,从那件事以来,他的胃一直没出现过像现在这样的剧烈绞痛。不管是喝威士忌、吃镇痛剂,还是服其他任何药,都不起作用,还是照样痛。他只得硬着头皮忍受,继续干下去。
他忙着同一个副官低声说话。过了一会儿,那个副官把克林格尔叫到一边。新的命令:在探照灯下干通宵!司令官连防空条例都顾不得了。停止搭屋架,改为装墙板和盖屋顶,只消在沿大路的那一面装上墙板,而且只消每隔一所牢房装上就行。
司令官坐上他的梅赛德斯。他对驾驶员说,回公馆去吃午饭。午饭!能在胃里好歹装点儿东西下去,就算是幸运的了。整个早晨,他一直奔驶在他们明天要经过的路线上。他亲自查看每一个工地,估计可能会提出的问题,先向党卫军监工提出,使他们有所准备。筑坝工地是一个最糟糕的问题,柏林没提供劳动力、材料和监督人员。I.G.法本公司为它在莫诺维茨分营的橡胶厂把什么都用去了。谁也不能用殴打的办法使挨饿的、不熟练的波兰人和犹太人建成一道坝。把他们活活打死,那行,但是维斯瓦河仍然会按照它的路线欢乐地奔流!如果党卫军国家领袖希姆莱真的要在维斯瓦河上建一道坝,那么让他来看看这规划到底落后了多少,才好提供必要的人力和物力。卡姆勒博士,奥斯威辛的总建筑师,是一个党卫军少将,可不是像司令官那样,仅仅是一个地位低微的少校。柏林大可以发出这些办不到的命令,卡姆勒博士在奥斯威辛集中营里的那些代表却不得不完成任务啊。希姆莱会听卡姆勒的话的。司令官感到,在那道坝的问题上,他是相当安全的。
在整个这次检查过程中,他唯一担心的是运送那些犹太人来的问题。希姆莱要把整个过程从头到尾看一遍。司令官设法估计到一切可能出错的事情,而在这方面,早几个月出过差错:有些人闹事,尖叫起来,引起了别人的恐慌;卫生队的蠢货们投进去的那玩意儿分量不够,所以人没死;等等。现在,一切障碍都已排除,整个过程通常是顺顺利利的。但是万一事情出点儿毛病,那么受到谴责的不会是别人,只会是他自己。
再说还有处理尸体的问题。这种万人冢埋葬的技术要不了多久就会行不通了,在奥斯威辛集中营里行不通。这里可不像切尔诺或者索比堡那样小规模地清除犹太人。柏林那些摇笔杆子的人哪里想象得到处理成千上万的尸体会成为什么问题。他们才不在乎呢,他们只是一味追求令人深刻印象的数字,去送给头头儿看。但是,这么些吨——许多许多吨——有机物一星期又一星期地堆在奥斯威辛的土地上,是一个他妈的令人头痛的问题,而且会危害健康。再说,这还是刚开头呢!让国家领袖亲眼来看看吧!
柏林那些婆婆妈妈的家伙对大头头儿这次来参观感到极为紧张。他们一直呈给他看成绩斐然的报告,把司令官对人力和物力的紧急申请以及对不可能实现的计划的抱怨都搁在一边,不予理睬。现在,他们不得不祈求司令官来保护他们的屁股了。他们才不愿意让自己擦得亮晃晃的皮靴沾上奥斯威辛的泥土呢;他们这帮整天伏在办公桌上的旗队长和一级大队长(8)在国内过着舒服的生活,才不愿意来哪!他呢,只是一个少校,管理着这个比任何军营更大的机构,可能比世界上任何军事设施更大,而且还在扩大!柏林方面一直对他说,别老是抱怨,强调正面的东西。让他们统统见鬼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