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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土耳其餐厅下了班回到家,我发现房子里空荡荡的,一副人去楼空的模样。电视、冰箱、洗衣机、日光灯、窗帘,还有玄关的踏垫……所有东西都消失不见。

瞬间,我以为自己走错了房子。但一再确认之后,没错,这确实是我和印度恋人同居的爱的小窝。天花板上的那块心形污渍就是不可动摇的证据。

此刻就跟当初房屋中介带我们来看房时的情况一样,不同的是,如今房子里残留着一股淡淡的印度什香粉味,还留有恋人的钥匙,在空荡荡的客厅中央闪闪发光。

在这费尽心力才租到的房子里,夜晚我们盖着同一条棉被,手牵着手入睡,印度恋人的皮肤总是散发出芬芳的香料味。窗上贴了几张恒河的风景明信片和几封偶尔从印度寄来的信,虽然我不懂信上的印地语,但只要把手指放在那些文字上面,便感觉十分温暖,仿佛自己正牵着他在印度的家人的手。

将来有一天,我会和恋人一起去印度吧!

印度的婚礼会给人什么感觉呢?

我痴痴地做着杧果奶昔般浓郁甜蜜的梦。

房子里装满了我和恋人共同生活三年的回忆,还有珍贵的资产。

每天晚上,我都一边做着饭,一边等着恋人归来。料理台虽小,但贴了瓷砖,位于房子向外突出的角落处,三面是窗。在我上早班的日子里,下班回家后能在被橘色夕阳包围着的厨房里做饭让我感到喜悦,那种幸福是任何事物都无法替代的。厨房里有烤箱,虽然不是很好用,但是因为有窗户,一个人吃饭时烤个鱼干也不会有什么味道,非常方便。而且,厨房里都是我用顺手、习惯了的厨房用具:过世的外婆留给我的明治时代的研钵、用来盛放刚煮好的白米饭的桧木桶、用第一份薪水买的酷彩牌铸铁锅、在京都筷子专卖店发现的尖端细细的料理筷、二十岁生日时打工的那家有机餐厅的店长送的意大利小刀、穿起来很舒服的麻布围裙,还有做卵石渍茄子时不可或缺的小卵石,以及大老远跑去盛冈买回来的南部平底铁锅……

餐具、烤面包机,还有厨房用纸,全都不见了!屋子里值钱的家具很少,只有厨房用具丰富,都是我做料理的好伙伴。我用每月打工赚来的钱一一买齐了这些价格有点贵但可以长久使用的东西,而且才刚刚用得顺手而已。

为慎重起见,我打开厨房里的每一个收纳柜进行检查,可是只看见曾经放过的东西的痕迹,再怎么伸手摸索,也只能摸到空气。就连几年前我和外婆一起一个个仔细擦拭、充满回忆的梅干瓶子都无影无踪,甚至连我准备和今天晚归的素食恋人一起快乐享受用鹰嘴豆和粗麦粉做成的奶油可乐饼的材料都不见了!

然后我猛然惊觉一件事,连忙奔向玄关,穿着袜子就冲出门。

恋人唯一会吃的日本发酵食品就是我做的米糠酱菜。这是他每天非吃不可的,而如果不用外婆留给我的米糠酱,就腌不出那种味道。因为温度、湿度都刚好,我一直把米糠酱瓮放在玄关大门旁燃气表所在的狭小空间里。那地方夏天凉爽,冬天温度则比冰箱高一些,最适合存放米糠酱。

米糠酱瓮是外婆留给我的重要遗物。

拜托,就算只留下酱瓮也好……

我边祈祷边打开门,黑暗中,熟悉的小瓮在静静地等着我。我打开盖子检查里面。今早我用手掌抹平的表面还是那样,露出浅绿色的芜菁叶子。芜菁去了皮,只留下一点点叶片,在尾端用刀划了个十字,芜菁腌过以后水嫩又甘甜。

幸好还在。

我不由得抱起酱瓮,将它拥入怀中,冰冰凉凉的。除了这个米糠酱瓮,我已无所寄托。

我盖上盖子,一只手抱着沉甸甸的米糠酱瓮回到房子里,用指尖勾起备用钥匙,然后另一只手拿起篮子,离开了那空荡荡的公寓。

“砰”的一声,像要永远关闭似的,门发出了很大的声响,然后关上了。

我没有搭电梯,而是走楼梯,小心翼翼地不让米糠酱瓮掉下去,一步一步地走到公寓外,看到东边的天空中挂着半轮明亮的月亮。

我回头一望,三十年的老公寓就像只大怪兽,耸立在黑暗中。

我无法继续留在这个因为送了房东手工制作的玛德琳蛋糕,从而不需要保证人就租到的两人爱巢。

我直接离开公寓,到房东家归还钥匙。现在正值月底,下个月的房租几天前已交付完毕。当初也说好退租的话提前一个月告知即可,因此我就这样离开也没有问题,毕竟家具已一件不剩,就是想搬也没得搬。

天色已经全黑了,我既没戴手表也没带手机,连时间都不知道。

我一步一步地走过好几个车站,来到了公交车的终点站,几乎花光了手头所有的钱,买了一张夜行高速公交车的车票。

驶向我自十五岁那年春天离开以后就不曾回去过的家乡。

夜行高速公交车载上我、米糠酱瓮和篮子后就立即发车了。

城市的灯火从车窗外闪过。

再见。

我在心中挥手告别。

闭上双眼,过往发生的一切如同寒风中飞舞的枯叶,在我脑海中盘旋着。

十五岁离家以后,我不曾回过家乡。

我的老家在山里一个宁静的小村庄,是个自然资源丰沛,我打心眼里喜爱的地方。但是,中学毕业典礼结束的当晚,我便和现在一样坐着夜行高速公交车,独自离家。

从那之后,我和妈妈就只靠明信片联络。我离家几年后收到过一张彩色照片:一只穿着洋装的猪亲密地依偎在打扮得像在拍广告的妈妈身边。

我到了城市以后住在外婆家里。

每当我拉开那扇接合不良、嘎吱作响的拉门,说“我回来喽”的时候,站在厨房里忙活的外婆总是以安详的笑容迎接我。

外婆是妈妈的亲生母亲,住在靠近市郊的一栋老房子里,过着虽不奢侈,却重视季节变换的日子。她说话很客气,态度很温和,但骨子里很坚定,是个非常适合穿和服的女人。我好喜欢那样的外婆。

猛然发觉,一转眼间,我来到城市已有十年。

我抹掉车窗上的水滴,在漆黑中看到上面映出我的脸庞。公交车穿过高楼林立的街道,奔驰在高速公路上。

和恋人交往以后,除了刘海,我不曾剪过头发,总绑成两条辫子,垂到背部中间的位置。恋人说他喜欢长头发的女孩。

我凝视映在黑暗中的自己那模糊的眼睛,猛然张大嘴巴,像条要一口吞下大量鱼群的座头鲸,不断地吞下黑白的影像。

一时之间,我仿佛和过去的自己四目相对。

虽然转瞬即逝,但我好像看到了十年前那个鼻尖抵着车窗、梦想着都市光鲜的幼稚的我,正坐在反向奔驰而去的夜行高速公交车中。

我连忙转头,探寻交错而过的车。但两辆车之间的距离已被惊人的速度隔成了“过去”和“未来”,车窗上再次布满水滴。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决定将来要做个职业料理人。

料理对我的人生而言,就像昏暗中浮现出的一道缥缈的彩虹。

就在我以那种方式来到大城市里努力奋斗,终于也可以和其他人一起聊天说笑的时候,外婆安静地离我而去。

那天晚上,我在土耳其餐厅打工结束回到家后,看到矮饭桌上放着许多用纸巾盖着的甜甜圈;而外婆就在旁边,像睡着似的死去了。

我将耳朵贴在外婆单薄的胸口上,听不到任何声音;我把手掌放在她的嘴和鼻孔上,也感觉不到一丝气息。我认为她不会醒过来了,突然就下定决心谁也不联络,心想,至少就这一晚,让我和外婆共处。

外婆的身体渐渐地变冷、变硬。我就在她旁边,整晚不停地吃着甜甜圈。那面团里掺了罂粟籽,混杂着肉桂和黑糖,那种温和的味道,我一生都难以忘怀。

每当我咀嚼用麻油炸得酥软、刚好一口大小的甜甜圈时,和外婆共度的阳光岁月就会如泡沫般轻轻浮现。

外婆那因搅拌米糠酱瓮而凸显青色血管的雪白手背,因使劲研磨食材而弓起的背部,舌头舔着手掌品尝味道的侧脸……这些记忆总是在我的脑海中闪烁、来去,不肯离开。

我就是在那段消沉的日子里遇到印度恋人的。

他在我打工的土耳其餐厅隔壁的印度餐厅打工,平日是餐厅服务生,周末就负责肚皮舞的音乐伴奏。我去餐厅后面倒垃圾时会碰到他,我们偶尔也会在彼此休息的时间和下班回家的路上交谈一会儿。

他个子很高,眼睛很美,是个温柔的人,比我年轻一些,会讲一点点日语。只要看到他的笑容,听到他生硬的日本话,我就会忘掉外婆已不在世的绝望和失落感,即使只有一瞬间。

回想那个时候,我总是在心里把印度和土耳其重叠在一起,十分美丽。

肤色微黑、眼睛清澈、典型印度脸孔的恋人在吃豆子和蔬菜咖喱时,不知为什么,背后总会浮现出土耳其的蔚蓝色大海和贴着瓷砖的清真寺的画面。

我想,一定是我们邂逅的地方营造出了那样的景象。

那家土耳其餐厅是我打工时间最长的一家,我在那里待了将近五年的时间。

其间我几乎每天都和正式员工一起工作,后来还和真正是土耳其出身的厨师混熟了,得以在厨房施展我的手艺。

那段时间,死别和邂逅像海啸般同时向我袭来。每一天,我都像精神、体力被耗尽般硬撑着,但是现在回顾过去,我觉得那也是奇迹般无可替代的日子。

想到这里,我叹了口气。也得告知那家土耳其餐厅才行。

水汽氤氲的车窗玻璃像镜子般映出夜行高速公交车车内的景象。只有十几个乘客,都舒坦地睡在座位上,而我的脸模糊地映在透明苍白的黑暗中。

天就快亮了。

为了换换心情,我把窗户开了一条小缝,发觉天空正渐渐泛白。

风中掺着淡淡的海水味。

我伸直脊背,看到旋转着的风车。那一望无际的草原上耸立着几架白色风车,正飞快地旋转着。

寒意悄悄渗入毛孔,我打了个寒战。身上只穿着及膝裙、高筒袜和长袖T恤,我的脚尖都冻僵了。

就快到达终点站了吧。

远处飘来雨的味道。

我在非常冷清的站前十字路口处下了车。

风景丝毫没有改变,仿佛我昨天才离开家。只有色彩,就像用彩色铅笔画的风景画被橡皮擦擦过般,整体褪色,泛白。

转乘的小巴一小时后才发车。我走进附近的便利店,用剩下的钱买了单词卡和黑色的马克笔。只有这家便利店散发着新的气息,地板打过蜡,亮晶晶的。

在店里,我在每张卡片上一句一句清楚地写下今后可能会用到的日常用语:

你好。

早安。

天气真好。

最近好吗?

给我这个。

非常感谢。

幸会。

请保重,再见。

拜托。

对不起。抱歉。

请——

多少钱?

我发现了一件事情。

是昨晚在车站售票厅买高速公交车票时……不对,是去给房东还钥匙时,不对,是我打开空荡荡的房子的那一刹那——我的声音变得透明。

简而言之,这也许是精神受到冲击而产生的一种歇斯底里的症状。

可是,那并不是声音发不出来的原因。

并非如此,声音仿佛从我身体的组织中脱落一般,就像收音机的音量被调为零,虽然有音乐在持续播放,却谁也听不到。

我失去了声音。

有点惊讶,但没有哀伤。不痛、不痒,也不苦,身体少了那一份负担,感觉变轻了。而且我已不想再和任何人说话,这样正好。

我静静地聆听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心之声。应该这样,肯定是。

然而,活了二十五年的我,当然也知道不和别人交流就无法生存的实际问题。

于是,我在最后一张卡片上写下:我现在因为某个原因,发不出声音。

然后,我搭上了不起眼的小巴。

小巴和在深夜奔驰的高速公交车不同,它以非常缓慢的速度前进着。天色一亮,我肚子里的饿虫就开始作怪。想起昨天中午吃剩的饭团,我便从篮子里将它拿了出来。篮子里只有装着一点零钱的钱包、手帕和卫生纸。

为了节省生活费,我每天早上都带自己做的饭团去上班。土耳其餐厅虽然供应伙食,但是要另外缴费。

我的生活如此节俭都是为了存钱,将来好和恋人一起开餐厅。那是现在进行时,还是已经过去了?想到这儿,我脑袋里就像忽然涌进了一股白油漆。

开店的资金没有放在银行,而是保存在壁橱里面。每十万日元一叠,存到一百万日元就把钱装进大信封袋里,用透明胶带封好,然后这个信封就被塞进放在壁橱里的棉被中,这棉被平时也用不到。那辛辛苦苦、一点一点存下来的百万日元信封不止一个。当我试图想起一共有多少个时,我脑袋里又涌进了雪白的油漆……

剥开皱巴巴的铝箔纸,露出吃掉一半的饭团。我拿起饭团放进口中,冷冰冰的味道。饭团里面包着的正是我最后一次和外婆一起腌的梅干。

我们轮流巡夜,不让梅子长霉。立秋前十八天晒梅子时,我们得把梅子铺在走廊上三天三夜,每隔几小时就帮梅子翻一次身,再用指尖揉搓一下以软化其纤维。即使不添加紫苏,外婆腌过的梅子也会渐渐染上粉红色。

我嘴里含着这最后的梅干,身子一动不动,梅干的酸味直接渗进我体内的最深处。这梅干对我来说拥有神秘珠宝般的价值,因为和外婆共同生活的每一天都深深沁入我的心底。我的眼泪差点掉下来,喉咙也哽咽起来。

温柔地牵着我走进料理世界的就是外婆。

刚开始只能站在一边看的我,渐渐能和外婆一起走进厨房学习做菜。外婆不常用言语说明,但在做菜过程中会让我一一品尝,让我用自己的舌头去了解嚼劲、口感以及味道。

我在老家的时候,会用微波炉加热食物或开罐头吃,和在外婆家相当不同。外婆家的味噌、酱油,还有萝卜干,都由她亲手制作。我第一次知道一碗味噌汤里面含有小鱼干、柴鱼、大豆、麦曲等许多食材的时候,感到非常惊讶。

外婆站在厨房里的身影被神圣美丽的光晕包围着。光是远远看着那身影,我都会感到平静;要是站在她旁边帮忙,我就觉得自己参与了某项神圣的工作。

外婆常用的“适当”“咸淡”这些词,令不习惯做菜的我觉得莫名其妙,但渐渐地我明白了,外婆是在用“适当”“咸淡”这种笼统又宽泛的词来表达料理的最佳状态。

梅干不知不觉地在我口中下咽,舌头上只留下梅子核和跟外婆有关的回忆。

都市里夏天刚刚结束,但是在这里,真正的秋天已经来临。吃过饭团后,我感觉更冷,坐在小巴最后一排,我的身体不停地发抖,想喝点热饮,可已经上车了,身上的钱也不够。

我像抱着婴儿般把米糠酱瓮抱在膝上。感觉暖和了一点。

我把额头抵在车窗上,看向窗外。

已经被我忘记的家乡地图像底片显影般渐渐苏醒过来。我脑中的那幅旧地图上又追加了新盖的房子和新开的商店。

小巴缓缓开进了绿荫浓密的山中。我多少还是有点紧张,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

小巴转弯时就可以看到“乳房山”了,高高隆起的两座山头紧紧靠在一起。这两座山高度相同,山顶上也都矗立着一块岩石。远远看过去,就像仰面躺卧着的女人的乳房,因此村里的人一直以来都叫它“乳房山”。

听说“乳房山”的山谷,就是相当于乳沟的溪谷处,建造了日本屈指可数的蹦极台。我几年前偶然在新闻上看过这件事。

仅容一辆汽车通过的狭窄山路两侧印着“欢迎来到蹦极之乡”的桃红色鲤鱼旗,非常显眼,还有大到让人以为放错地方的招牌。我想,这一定跟奈空有关。

下车时我迅速拿出“非常感谢”的卡片,向司机告别。“欢迎来到蹦极之乡”这几个大字在我眼前跳跃。

阴沉的天空中淅沥沥地下着雨。我右手抱着米糠酱瓮,左手紧拎着篮子,一路走回老家。

途中想要小便的话就在草丛里解决。在这人口不到五千的村庄里的山路上,你不太会碰到人。当我尿尿的时候,不知从哪里冒出一只雨蛙,一直盯着我看。我伸手摸它,它轻快冰凉的四肢便攀住我的手掌。

我告别了雨蛙,再度踏上山路。走到杉树林立的路段时,一只翘起大尾巴的松鼠蹿过我的眼前。

渐渐接近“乳房山”了,我的心因兴奋颤抖着。

我抱着米糠酱瓮,拎着篮子,在老宅前静静站了一会儿。村子里的人背后叫这栋建筑为“琉璃子御殿”,琉璃子是妈妈的名字。宽广的场地上除了主屋,还有妈妈经营的小酒馆Amour、储藏室和一些田地。我和妈妈一起在这里度过的日子有如千层派似的层叠而出。

门前新种的大棕榈树歪了,是水土不服吗?大树下方的叶子已经枯萎,变成褐色。这块四周环绕着茂密树林、被单独整理出来的土地,本来是妈妈的情人、人称奈空的所有物。

这栋从空中俯瞰时就像被撒上一层灰,色泽暗淡,只有显眼处花了点钱装修的建筑,其实是偷工减料、半途而废的住所。直到现在,我还是很想用推土机或别的什么把它全部铲掉。

奈空是本地小有名气的根岸恒夫混凝土建设的社长,我读小学时就听到人家称他为奈空。

我是私生女,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但我千祈万求,绝不希望他是我的父亲。

我蹑手蹑脚地穿过主屋和酒馆,径直走到后面的田地去。

我想赌一把。

如果能够挖到妈妈的私房钱,我就带着那笔钱逃走,再次逃往一个陌生的地方。妈妈完全不信任银行,她把装着钞票的香槟瓶子埋在田里。

我曾在夜里偶然看到,所以知道这个秘密,不过,万一没有找到……

我走进田里。天色更暗了,落下冰雹大的雨滴。终于下雨了。

妈妈明明对农业一点兴趣也没有,田里面却还是种着蔬菜。或许是因为奈空以外的另一个情人会帮她种田吧。

眼前的芋头叶硕大又茂密,田里还种有葱、萝卜、胡萝卜等。我忽然好想做菜,不过现在可不是想这种事情的时候。

我先开始挖特意竖着稻草人的地方。

一般人会以为那么醒目的地方不会埋着贵重物品,但妈妈就有别人怎么以为就偏不怎么做的大胆性格。

可事与愿违,从地下挖出来的居然是我以前埋下的藏宝盒。

起初上面满是泥土,所以我没有发现,但拨开泥土后,我顿时觉得那个饼干盒很眼熟。

我忐忑地打开藏宝盒的盖子。

里头都生锈了。

记忆中的物品再度出现在我的眼前。

水枪是我从前到处闲逛时随身带着的东西。有时候我在里面装上果汁,再远远地射进嘴里喝,冲着从庙会买回来的乌龟的壳喷水或是浇花时也都用这把水枪。溜溜球是我无聊时最爱玩的。我喜欢爬上附近的那棵大无花果树,舒服地坐在树枝上玩溜溜球。上面写着“妈妈”的白色小石头是我生妈妈的气时用力摔到水泥地上以发泄怒气的重要道具。我还在石头背面用蜡笔画上类似妈妈的眼睛、鼻子和嘴巴的图案。

还有熊猫玩偶、第一次吃到的外国巧克力那漂亮的金色包装纸、有着淡淡清香的橡皮擦、掉在路旁的蝴蝶的翅膀、蛇蜕下的皮、吃完的蚌壳及蛤蜊壳等很多很多现在已经觉得无关紧要的东西。

我拿着那些东西站在田中。一闭上眼睛,那段时光便苏醒了过来。吃零食、吃饭、看电视、做功课、洗澡、睡觉,做每一件事情时我都是孤独一人。

妈妈总是娇媚地在酒馆里招呼客人。

我想玩一下很久没玩的溜溜球,正把线缠好站起身来时,主屋的玄关就发出了很大的声响,一团白白圆圆的东西一溜烟地冲了过来!是照片上的那只猪,像头斗牛般地冲向我。

啊!我发觉不妙时,猪已经冲到我的眼前。从我离家后,妈妈就一直和这只猪一起生活。猪比我看照片时想象得还要大,近身看时更觉压迫。

我本能地转身就跑,可猪跑的速度也比我想象得快。我好几次被菜叶子绊住,差点摔倒,但还是拼命逃。

途中我掉了一只鞋子,也还是继续跑。每当猪鼻子碰到我的屁股时,我都生怕会被它吃掉。猪是杂食动物,或许会吃人啊!我一身泥土,而且本来体力就不好,于是很快就喘不过气,瘫倒在地。

但最糟糕的才刚开始,听到骚动的妈妈一边大喊着“小偷!小偷!”一边冲过来。过惯夜生活的她刚刚还在睡觉吧!蕾丝睡衣下穿着一双黑色长靴,正拿着镰刀向我冲来。她还没认出我来。

十年不见,完全没有化妆、素着一张脸的妈妈,脸部轮廓很深,看起来像整容后穿着女装的中年男子。我不出声地默默抵抗,泥土的味道混合着妈妈的香水味,很难闻。

视力不好的妈妈终于在镰刀朝着我肚子挥下来的瞬间认出了我。真是千钧一发。

我回过神来时,雨势变得急乱,风力强大,如同暴风雨般。妈妈和我都全身湿透。隔着薄薄的睡衣,妈妈没穿胸罩的胸部被我看得一清二楚。还是像“乳房山”一样高挺丰满的乳房。

我完全忘记单词卡的存在,只是跌坐在田里,张着嘴凝视妈妈。

妈妈的肩膀剧烈起伏,嘴角像怪兽喷火似的冒出白雾。

一瞬间,我们俩四目相对。可是妈妈什么也没说,转身回屋。

走到玄关的时候,她回头看向我这边,微动下巴,猪也甩着弹簧似的细细尾巴,慢慢地跟在妈妈后面。

我的衣服上沾满了泥巴。

不但没有如期待的那样找到妈妈的私房钱,还被妈妈逮个正着,这真是最糟糕的结果。

既然这样,想到别的地方展开新生活已经不可能了,因为我身上连坐小巴回车站的钱都没有。我现在能去的地方真的只有这里了。

我站起来,做好心理准备。先把挖出的藏宝盒再度埋进土里,接着去拿掉落的鞋子,然后抱着米糠酱瓮,拎着篮子,一步一步艰难地走进家门,嘴里满是泥巴味。

十年没有进过的家门啊。

那只猪就住在主屋旁边加建的漂亮猪舍里,猪舍门上钉着写了“爱玛仕”三个大字的牌子。

洗完澡,喝着妈妈泡的带点酸味的速溶咖啡,我用夹在报纸里的广告页的背面和妈妈进行笔谈。妈妈借了睡衣给我穿,睡衣的纤维里散发着浓郁的香水味。

不知道为什么,我连对着妈妈也发不出声音。我用不同颜色的圆珠笔在广告页背面写出自己想说的话。

我完全忘了妈妈的字有多漂亮。反观自己,因为紧张和畏缩,我握笔无力,只能写出又小又丑,像是濒死的蚯蚓般的字。

我们面对面坐在电暖桌前,轮流写字,中间耸立着高不见顶的十年岁月之山。

在噼里啪啦的雨声中,我们的笔谈持续了一个多小时。

我身无分文,开口向妈妈借钱,但如预料般遭到拒绝。不过,妈妈也不愿让她的亲生女儿过着游民般的生活,便勉强答应让我回家住。

条件是要照顾爱玛仕。

当然,餐费、电费以及房租等都要付钱。

因此,我必须工作,可得先找到工作。不过在这偏僻的农村里,就连蹦极员的面试预约,肯定也早都排满了。

就在毫无头绪的时候,我突然灵光一现:就借用家里的储藏室开一间小餐馆如何?虽说是储藏室,却是奈空用来展示的样板房,结构完整,里面也很宽敞,当储藏室还有点过于豪华了。

而且,就算想找工作,除了做菜,我也什么都不会。

但讲到做菜,我确实有自信。

如果能在这个山谷里的宁静小村庄做菜,我应该可以安稳地生活下去吧。这一预感就像岩浆般从我身体深处涌了出来。

我失去了所有的家具、厨具和财产,所有的东西,但我还有这具身体。

照烧牛蒡丝拌梅干蜂斗菜梗、香醋炖牛蒡、掺入大量蔬菜的散寿司、软嫩滑溜的茶碗蒸、只用蛋白凝固的牛奶布丁、黄豆面馒头……外婆留给我的这些食谱全都还留在我的舌头上。

还有,在咖啡店、小酒馆、烧烤店、有机餐厅、人气咖啡厅、土耳其餐厅等各式各样的餐饮店所累积的工作经验,像年轮一样刻在我这具身体的血肉中和指间。

就算剥光衣服让我全身赤裸,我也还是能够做菜。

人生中头一次,我下定决心求妈妈答应。

拜托,我会努力打拼,能把储藏室借我吗?

最后,我写下这些话,恭恭敬敬地递给妈妈。

然后,我双掌紧紧贴在榻榻米上,深深地鞠了一躬。

“不能半途而废,要坚持到最后!”

我抬起头,妈妈那漂亮的字迹跃入我的眼帘。

妈妈等我看完那些字后,边打着哈欠,边起身回自己的房间,睡回笼觉去了。

最后,我决定留在这山谷的宁静村庄里,做一个料理人。

开店资金是以相当于高利贷的高利率向妈妈贷来的。

拥有一家自己的店对我来说是多年以来的梦想。

包括恋人在内,失去一切的伤痛虽难以计量,但也成了一个契机,让我的人生向前迈了一大步。这样的发展,一天前的我是完全想不到的。

我走进暌违已久的房间。本来还以为我所有的东西都被处理掉了,没想到一切原封不动。我打开衣橱,看到自己的运动服。于是脱掉妈妈的睡衣,换上运动服。十年过去了,两侧镶着白线的红色运动服虽然有点紧,但还装得下我的身体。

我立刻把米糠酱瓮放到厨房里通风良好的阴凉处。

妈妈管理的厨房还是一样糟糕。洗碗槽有点脏,海绵上也沾着菜屑,垃圾没有分类,餐桌上随意摆着本地专有的方便面。

和外婆珍视的厨房实在大不相同。我拉开抽屉瞥了一眼,里面的海苔因放置太久而光泽全无,蔫蔫地躺在透明塑料袋里。我假装没看到,关上了抽屉。

我对于米糠酱瓮能够安然留下的感激之情胜过那些不愉快的感觉,心里暖暖的。老实说,直到此刻之前,我的心情都太过紧绷,没有过多的时间和精力去想这事。

外婆的遗物米糠酱瓮。

这么说也并不为过。

它躲过了地震和战争啊!

每当我和外婆一起查看米糠酱瓮的时候,她总是得意地这么说。大正年间出生的外婆说,这是她母亲留下来的,她母亲应该生于明治年间,因此,这恐怕是从江户时代传承下来的米糠酱瓮啊!

现在就是想做也做不来,想买也买不到——这个只要把蔬菜放进去,它们就会高兴地变成美馔的魔法之瓮。

我接管它以后,总是细心地加进去一些味噌汤里的柴鱼干、小鱼干和陈皮。偶尔让它喝点啤酒,吃点面包,活化它的乳酸菌。每个人身上的乳酸菌都不同,外婆得意地告诉我,女人的比男人的好,尤其是生过孩子的女人。

我轻轻地打开米糠酱瓮的盖子,闻着外婆的味道。

雨停后,我在阔别多年的老家附近闲逛。

我满脑子都是开餐馆的事情,想法不停地冒出来。现在不是睡觉的时间,头脑也清醒得一点都不想睡。而且,我最先想去看望的是一棵树。

沿着通往后山的路,我一口气跑到记忆中的地方。在一座小高丘那里,有棵特别高大的无花果树。这十年来,我从没想过要见妈妈,但很怀念这棵无花果树,好几次在梦中寻找它的踪影。

对我来说,真正了解我的不是妈妈,不是同学,而是这座山上的大自然。

二十五岁的我,体重比那时重多了,但还是能像以前一样坐在树上。

因为过了十年,树干变粗了,树枝也比以前结实。我觉得这棵无花果树也很高兴能与我重逢。

我把耳朵贴着树干,感受着微微的温暖。树枝弯弯,挂满了翡翠色的果实,好像装饰豪华的圣诞树。我用指尖抚摸果实,每一颗都饱满结实,像手抱双脚、蹲在地上的小孩的背一般。

如洋葱皮般半透明的薄薄云层挂在空中,淋过雨的花草树木闪闪发光。

虽然新盖了一个蹦极台,但从树上看过去的风景几乎和十年前一样。

我从口袋里拿出剪刀,左手捏着刘海,右手拿着剪刀,一口气剪了下去。清脆的“咔嚓”一声!刘海离开了我的身体。

不只是刘海,旁边、后面的头发也都被我用左手抓住,一把一把地剪掉。

即使只有一毫克,我也想变轻。剪下的头发被我向下抛去,任风吹落到地上。

料理人不需要长发。我一边以手作梳,一边剪头发。原本留到背部的长发瞬间变短,整个脑袋也轻了许多。

我剪好头发后,便晃着双腿眺望远处耸立的“乳房山”。

“喂!”底下突然传来男人的声音。

我从叶缝之间往下看。老老实实站在那里的是穿着浅褐色工作服的熊桑 ,他的表情如岩石般僵硬,但心地很温柔。他的本名好像叫熊吉,可是本地人都叫他熊桑。

熊桑是我读小学时学校里的临时职员,是我们小孩子的偶像。冬天下雪时铲开积雪让我们上学、做运动会的准备工作、帮我们更换破窗户的都是熊桑。

“哎呀,是小苹吗?”

那一瞬间,我体内涌出一股酸酸的感觉。

我讨厌妈妈帮我取的名字。由于我是不伦关系的产物,所以她叫我“伦子”,实在过分。不过,本地人说这个词时听起来倒像“苹果”,这让我有些许得救的感觉。

熊桑来到我的正下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说:“你长大了,变漂亮喽。”

我赶忙从篮子里拿出单词卡,翻到最后一张给他看。

我现在因为某个原因,发不出声音。

熊桑赶紧从口袋里拿出老花镜,想看清那些字。可能是字太小他看不清楚,又或者是不了解那些字的意思,他再度抬头看着我,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睡鼠。”

我从无花果树上一跃而下,和熊桑肩并肩,一起抱着膝盖坐在潮湿的泥土地上。温暖的秋阳如雨露般洒落在熊桑和我的脸上,好像刚才不曾下过一场大雨一样。

睡鼠。

那天为什么会哭得那样伤心呢?我独自在学校的走廊里哭泣,路过的熊桑出声叫住了我。他背着我径直走进平常不准我们进去的职员室。我家没有男人,那时只觉得熊桑的背部好宽阔好温暖。

那有着独特气味的微暗又狭小的空间里堆放着许多我平时接触不到的器具,火炉上的水壶正冒着白色的热气。

“小苹,知道这是什么吗?”

熊桑从橱柜里拿出一口小锅,静静地拿到紧张得浑身僵硬的我面前,轻轻打开盖子给我看。里面是一只褐色的小生物。

“这是睡鼠。”熊桑说。

“睡鼠?”我一边哽咽地问,一边抬头看。熊桑咯咯地笑着,五官挤成一团,然后拿起睡得正沉的睡鼠,放在我的手掌心上。

睡鼠还是动也不动地继续睡。我蓦地发现自己不哭了。

这件事我几乎都忘了,现在才突然想起。那时我还感受到我掌心的睡鼠也苏醒了过来。从那以后,熊桑成了我的好朋友。

我从熊桑手上拿回单词卡,翻到“最近好吗?”后再度递给他。他默默点头,开始谈起我不在的这段日子里村庄和他自己经历的事情。

熊桑在我去城市的时候娶了妻。他眼睛发亮地说,对方是阿根廷人,性格好,人又漂亮。

熊桑叫他太太西妞丽塔,不过我想应该是仙妞丽塔,不知是他有口音还是我一开始就听错了,反正我听起来就是西妞丽塔。

西妞丽塔比熊桑年轻很多。

婚后他们和熊桑的母亲住在一起,很快就有了孩子。熊桑拿出他有着大大眼睛的可爱女儿的照片给我看。

可是,理想的婚姻生活并不长久。先是婆媳关系恶化,终于有一天,一心向往大都会的西妞丽塔带着女儿离开了。

熊桑家世世代代居住在这块土地上,他生来就是山里的男人。对于山里的一切,他什么都知道,但是山以外的事情,他却几乎一无所知。他担心自己若离开故乡就无法生存下去。

而且,他也舍不下年老的母亲。结果,熊桑没有追随他心爱的西妞丽塔而去,而是选择继续留在这座山谷的宁静小村庄里。现在,他和年老的母亲还有他戏称为“熟女”的山羊住在一起,过着寂寞的生活。

熊桑突然站起来,从工作服胸前的口袋里拿出橡栗给我。橡栗圆鼓鼓的,表面光亮,放两颗在手掌滚动,碰撞时会发出响板似的清脆声音。

非常感谢。

我赶紧从篮子里拿出单词卡,翻到这一页给熊桑看。

熊桑露出“这没什么啦”的笑容,晃着浑厚的宽背沿着山路回去了。

他那略拖着左脚走路的样子是以前和一只雄黑熊扭打时获得的勋章。那是熊桑的英勇事迹之一。

“橡栗浸过烧酒后,对伤口很有效!”走到小径的一半时,熊桑回过头来大声说,然后咯咯地笑着。那张圆圆的脸和给我看睡鼠时一样挤成一团。

我起身走到无花果树旁边的小河畔。刚才没有照着镜子剪头发,所以现在想确认一下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子。我跪在杂草茂密的地上,好奇地看着河面,上面映出已经变成短发的我。

形象虽然完全改变,但那确实是我的脸。以前手指滑过头发时总会缠绕自己滑溜的长发,现在则会抓个空。

我想,这样也不坏。感觉自己就像蛋白霜一样轻飘飘的。

我掬起河水含在口中,品尝清澈柔和的滋味,用湿漉漉的手再度梳理头发后站起身来。从无花果树叶的缝隙间漏下的阳光散落在小河的深处。

然后,我随兴致所至,在村子里溜达。

我从公交车站出发继续往前走,每隔十分钟左右就听见一次“啊!”的惊声尖叫。起初我以为是发生什么大事了,但仔细一想,那应该是从谷底蹦极台传来的叫声。

螳螂和吾亦红花都仍是当时的模样,民宿和旅馆外墙的污渍、锈迹增加了,但窗边挂着几条毛巾,看得出来还在营业。路旁地藏菩萨的身上围着漂亮的布巾,空空的罐装酒瓶中插着花瓣尽情舒展的鲜艳菊花,供奉的馒头也很有光泽。建在河边的公共澡堂、萧条的脱衣舞小屋、自动贩卖机……每一样都是让人怀念、触动心灵却又很想一把捏碎、让它消失不见的景色。

越过马路,穿过商店林立、屋顶因锈蚀而剥落的拱廊后能看到蓝天。这里曾经是以温泉街闻名的繁荣之地,几十年前因为突如其来的“秘汤”热潮而一举成名,全国各地的游客蜂拥而来。本来交通就不方便,来那么多人,住宿设施也不够,由此这个地方无法应对这种情况,于是,温泉热潮很快就冷却了。

现在时间还早,大部分店家的铁门都还没拉起。我突然想起外婆珍爱的那个用赛璐珞 制成的人偶。被推倒时,它会发出小小的声音,并闭上眼睛,但总是无法闭紧。

商店街的铁门也像那个人偶的眼睛一样,只打开底下一点点。店虽然关着,里面还有人住吧。我一边看着一间间的店铺,一边慢慢走着。

经过村子里唯一的蛋糕店时,通风口飘来一股甜腻的味道。水汽氤氲的橱窗中,草莓蛋糕和沙瓦琳水果蛋糕像标本一般,和以前一样并排而放。

妈妈酒醉时硬要塞进躺在床上的我的嘴里的杏仁布丁也是这家店的。是换人接管了吗?店里站着我不认识的女人。

蛋糕店隔壁是猪排店。店门紧紧关闭,铁门上贴着黑框白纸的讣告,空白的地方用圆珠笔写着“暂停营业”。日期已经是去年的了。

书店和眼镜店也关门了。书店旧址变成录像带出租店,但店里连普通的电影都不怎么有,门口下方和窗户上贴满了身穿性感内衣的女子的海报。只有如邮筒般竖立在旁边的“快乐家庭计划”贩卖机一如既往。

马路斜对面是日用品一应俱全,也是村子里的唯一一家超市,静静地继续营业。

仿佛时间静止,古老的都市在海底沉睡一样,超市的装饰灯泡像生命维持器般一闪一灭。

粗略看过一遍后,我觉得食材方面应该没什么问题。

田里有弯弯下垂的金黄色稻穗,新鲜蔬菜多到连动物都可以共享。而且我也不必像在城市里那样,需要特地使用净水器或购买矿泉水,现在只要到附近的山里,就二十四小时都可以弄到冰凉的山泉水。

辽阔的牧场里有牛、山羊和绵羊,不缺新鲜的牛奶,也可以挑战做奶酪。走远一点,还有养猪场和养鸡场,新鲜的猪肉、土鸡和土鸡蛋都可以到手。再说,现在是吃野味的季节,如果拜托猎人的话,应该可以享用他们捕获的猎物。而且,这村子虽然群山围绕,但离海也很近,只要开车前往,就能买到新鲜的鱼类和贝类。

山背面的陡坡上有一片葡萄园,本地产的葡萄酒并不差,当然,有米有水也可以酿出很好喝的日本酒。附近应该还有其他的果园和香草田,我感觉这个村子里有着不起眼却踏实耕种精致食材的生产者。乡下不容易买到的优质橄榄油和特别食材等通过网络购买即可。幸好妈妈也和一般人一样使用网络,只要拜托她,付一点钱,应该可以借用她的电脑。

放眼望去,大海、山脉、河流、田地,都是食材的宝库。跟城市比起来,这里简直是做梦才有的得天独厚的环境。

开店的想法已在我脑海中勾画出彩色的大理石花纹。

我猛然抬头,发现太阳已经快要沉入缓缓起伏的山丘一角。

那宛如初生鸡蛋的蛋黄般明亮的深橙色太阳。

在大都市的高楼间慢慢西沉的太阳固然很美,但这里的夕阳就像是大自然在向世人展示它自己的力量。要是遇上这样庄严的夕阳,人们才不会为图自己方便而妄用己力去扭曲自然吧!我小小的身体也因此拉出了木棒似的长长影子。

夜的气息从树林深处悄悄袭来。

我匆匆跑上石板路赶回家中,以免被黑暗吞噬。

这个时候,妈妈应该已经出门去Amour酒馆了。

由“夜”支配着一切的深夜降临。

整整一天一夜没睡的我筋疲力尽地睡着了,然后突然就被猫头鹰的叫声惊醒。

我没有拉上窗帘,看到正方形的窗框中有一颗星星闪耀着。星光微弱得好像我打个喷嚏就会让它消失。

起初,我还没想到那声音是“猫头鹰爷爷”。

毕竟,我离家已经十年了。

它不可能还活着,我认为它一定死了。

我连忙看钟,发现那时间准确得让我起鸡皮疙瘩。

它还活着,而且照样是十二点整发出声音。真是奇迹。

我数着它的叫声,没错,果然是十二次。

猫头鹰爷爷是很久以前就住在这房子阁楼上的猫头鹰。从我小时候起,它就没休息过一天,每晚十二点整叫十二次,咕,咕,咕……节奏的间隔如节拍器一般固定。

那准确度简直像有超能力似的,我还记得当时我幼小的心灵对此感到无比佩服:动物真是了不起。

妈妈坚信猫头鹰爷爷是这个家的守护神,我也坚信不疑。可是直到今天都没有人看过它的身影,因此更让我们觉得它很神圣。想不到猫头鹰爷爷还活着啊!

十年前,我迷迷糊糊地离家。今天我失恋了,又迷迷糊糊地回到这个家。这段时间,猫头鹰爷爷一直待在这里,每天继续相同的工作。

说猫头鹰爷爷是令我尊敬的存在并不为过。想到有猫头鹰爷爷守护,我感到踏实了许多。

回想起来,小时候许多个独自在家的寂寞夜晚,只要想到阁楼上有猫头鹰爷爷在,我就能够安心入睡。

我被一股安详的气氛包围着,终于紧紧地闭上眼睛,让这个漫长、是结束也是开始且值得纪念的一天平静落幕。

接下来的日子以老鹰飞过“乳房山”溪谷的速度飞快地度过。我在餐厅打工,一个人被当两个人用的时候虽然很辛苦,可现在比那个时候还严重,是我四分之一世纪的人生中最忙碌的阶段。

我并非不愿想起一起生活过的恋人,但实在没那个时间。

我的一天从照顾爱玛仕开始。我看了看妈妈交给我的饲养手册,里面详细记载着爱玛仕的饮食内容和注意事项。其中很好笑的一点是,妈妈在食量方面写着:“吃太多会变成猪,要控制食量。”对妈妈来说,爱玛仕的存在已经不仅仅是被饲养的猪。

我以为“爱玛仕”这个名字是喜欢名牌的妈妈随意取的,后来才知道这个名字是这只猪的品种“兰德瑞斯”(Landrace)的“L”和女性的“雌”(mesu)的联合造词L-mesu

根据妈妈的养猪笔记,兰德瑞斯猪是由原产于丹麦的猪改良成英国人早餐吃的火腿所用猪的品种,是头小身长的漂亮白猪。和与其品种相近的大约克夏猪及中约克夏猪相比,这种猪的特征是脸比较长,耳朵下垂。

的确,爱玛仕的名字让人印象深刻,是只长相优雅的猪。听人家说猪爱干净,果然没错,它吃饭的地方和排泄的地方都清楚分开且固定不变。 x3nDFJxkAkrwdznB9AlGgTJffJv8fG0duwNj9tXubxQfN19H37t61iYp0/uJaAU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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