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妮尽可能放轻手脚退出房间并关上了门。这些就是她的舍友。她不知自己将如何适应这一切。接待处还是没人,她晃悠到桌子里侧,想看看有没有什么电铃可以按。桌子旁边的墙上用图钉钉着从《北兰开夏新闻》网站上打印出来的一页纸。上面有她的照片,图片有些模糊,画面中的她站在房子外面,如同被意外抓拍到一样扫了一眼镜头。她想起来,自己那时候的确是被意外拍到的。真希望他们当时能先跟她说一声,告诉她他们想把这照片交给本地报纸。那样一来她就可以拒绝了。她把这一页钉在墙上的纸取下来仔细看了看。
北兰开夏养老院开拓创举,
接纳学生与退休人员同住
《北兰开夏新闻》记者报道
位于莫克姆附近的日落长廊休养院正实施一项新计划,将从十月新学年开学起,为北兰开夏大学新生提供住宿。
该计划沿用一种荷兰模式,该模式自投入运用以来已大获成功,虽然这一模式已被欧洲其他护理团队采用过,但在英国尚属首例。
私营日落长廊休养院的经营者巴里·格兰奇与加里·格兰奇兄弟二人从多家欧洲社会服务基金会获取了资助,用以支持该计划的首年运作。
巴里·格兰奇告诉《北兰开夏新闻》的记者,日落长廊向学生收取的费用将大大低于住校或租赁私人住房所需的数额。
他说道:“作为回报,他们将花些时间与我们的房客们相处,老少之间的互动对双方都是有益的。这将增加学生们对于老年人生活的了解,他们的存在也会帮这里的房客们增添新的活力。”
已报名参与该计划的学生们包括今年由拉夫伯勒大学转学到北兰开夏大学的珍妮·希伯特(见上图),和第一年曾住校的约翰-保罗·乔治,以及就读于该校商学院的两名中国留学生。
他们把她的名字写错了,把埃伯特写成了希伯特,这个错误珍妮从小到大已经习惯了。反正,这样倒是会使她的行踪更难以追查。她琢磨了一下这位约翰-保罗·乔治,不知他会不会跟她是一类人。还有那两个中国留学生也是。他们会被要求跟那些老人在那房间里进行多少互动呢?今年夏天,当听说了这个计划之后,她曾经来这里看了看,还跟巴里·格兰奇见了面。当时他有些含糊其词。珍妮又把纸张重新钉回了原位,决定去找格兰奇先生。她转身刚要走,发现有某个女人就站在她旁边。不,不是某个女人,而是那个女人,窗里的那个女人。珍妮偷偷往休息室里面窥视的时候,她还坐在里面,她一定是在珍妮看剪报的时候出来的。她差不多跟珍妮一样高,身材苗条,但不像攥着纸巾的坎特尔太太那样骨瘦如柴。她冰蓝色的眼睛闪烁着睿智的光芒,白色的长发编成了精致的发辫,在脑后绾起一个发髻。珍妮现在看清楚了,她的黑色长裙其实是剪裁巧妙的半裙和上衣。她凝视着珍妮,同时手指拨弄着衣领处的珍珠,然后说道:“需要帮忙吗?”
珍妮长出一口气。“那门,那大门是开着的,我就自己进来了。我以为应该会有人在这里接我呢。发现门没锁我还挺意外的。”她意识到自己太啰唆,赶紧停了下来,“对了,我的名字叫珍妮,珍妮·埃伯特。我是要住进这里的学生之一。”
那女人微笑说:“我是埃德娜·格雷。”
埃德娜仍旧一直看着她。珍妮说:“我想,应该有人知道我今天要来吧?”
“有可能。”埃德娜说道。她转身走向接待桌,鞋跟踩在地砖上嗒嗒响。她停下脚步,用审视的目光看着珍妮的箱子。“也许有人知道你要来。我去休息室找弗洛林。”她的目光又回到珍妮身上,“他是波兰人,或者是某个东欧国家的。他英语说得很好,应该能帮到你。”
珍妮朝着她刚才探头进去窥视的那扇门摆摆手。“你住在这里吗?”
埃德娜笑了笑。珍妮这才注意到她的嘴唇是鲜红色的。事实上,她的妆容可以说精致无瑕。她说:“据我了解,我和你一样。”
“我只是暂时的,”珍妮一边回答,一边想把皱得不成样的裙子给抚平,“等到学校的宿舍建好就会搬走。说实话,我不太确定……不太确定自己是否适合这里……”
埃德娜好奇地看着她说道:“你读过《爱丽丝漫游仙境》吗?你记得爱丽丝说她不想与疯人为伍的时候,柴郡猫是怎么说的吗?他说他们都疯了,包括爱丽丝在内。然后她说,既然是这样,那你怎么知道我疯了呢?”
珍妮盯着她。她究竟在说什么啊?埃德娜朝着铺了地毯的楼梯走去,站在第一级台阶上清了清喉咙。她双手交握在略低于胸骨的位置,字正腔圆地说:“‘你一定是疯了,’那只猫说道,‘否则你不会在这里。’”
珍妮看着埃德娜带着一种近乎帝王般的气度登上楼梯,当她消失在转角处时,大门猛地开了,一大堆像是卷起来的垫子一样的东西掉在了瓷砖地板上。一个女人在垫子后面跌跌撞撞地走进来,把CD盒子散落得遍地都是。她顶着一头醒目的红发,丰满的身体挤在一件亮绿色的紧身衣里。珍妮转过身,把掉在她脚边的一张CD捡了起来,上面写着《情绪舒缓排箫第三辑》。
“你好!”那女人打了个招呼,弯腰去捡那些垫子,她的声音沉稳有力,如她的发色和服装一样明亮。“我是莫莉。他们都叫我疯狂莫莉,哈哈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再多个人一起练瑜伽是吗?我还有一套多余的紧身衣可以借给你。”
天啊,珍妮想着,这就是他们所说的“互动”吗?她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草率地接受了这个安排,心想也许她该再多努努力在城里找找,看有没有在学校宿舍楼建好之前可以落脚的住处。可是这地方收费很低,而且她似乎对这里的地理位置较为满意,这风雨肆虐的偏远之地……然而,这种好感有些短暂。
可是,要练瑜伽啊!还是跟老人家们一起……
小小的接待桌后面那扇门突然开了,她总算是得救了,一个身穿绿色羊毛背心,戴着蓝色领结的矮个子男人走了出来,拿起那副用银链子挂在脖子上的眼镜,放到眼前凝视着珍妮。
“啊!希伯特小姐!”
“是埃伯特。”珍妮说道。这个人是巴里·格兰奇,她之前来日落长廊参观时跟他见过面。
他眨眨眼咧开嘴微笑着。“埃伯特,没错。欢迎来到日落长廊!你是第一个到的。”巴里看看珍妮脚下那一堆行李包和箱子,然后看了看终于把垫子和CD都收拾好了的莫莉。
“我想她可以一起参加瑜伽练习!”莫莉说。
巴里笑了笑。“也许下个星期吧,莫莉。我想我们还是先让霍巴特小姐……”
“是埃伯特。不过,叫我‘珍妮’就可以了。”
巴里又透过眼镜看看她,然后点点头。“我想,我们还是让珍妮和其他几位先安顿下来吧!”
“好吧!”说着,莫莉像阵风一样穿过房门进入了休息室,珍妮听到屋里齐齐发出一阵哀号,沙发上那个男人,是叫鲁宾逊先生吧?他大声说道:“哎呀,老天,又是该死的瑜伽老师……”
巴里·格兰奇拍了拍手。“好了!进办公室来见见我弟弟加里吧。他跟我一起经营这里。今年夏天你过来的时候他有事外出了。我们可以在里面给你沏上一杯好茶。亲爱的,我这么说希望你别介意,不过你看上去就像只落汤鸡。”
巴里·格兰奇和加里·格兰奇兄弟两人不太像是双胞胎,倒更像是彼此的镜像,珍妮想着。加里眉毛微皱,双眼眯起,偶尔鼻翼翕动。她捧着一杯茶,坐在狭窄的办公室里的一张餐椅上,暗暗想着,兴许这样也挺好。如果不是这样,你又怎么能区分他们两个呢?两人的头发都已花白,但十分茂盛,在他们这个年龄来说很少有,珍妮猜测他们大概五十五岁,浓黑的眉毛在他们皱眉的时候会竖起来,有些吓人,加里比巴里更爱皱眉头。两人都有点双下巴,肚子也微微有些发福,脖子上都用亮闪闪的链子挂着一副眼镜,戴眼镜时两人都习惯先挥一下手再弹弹小拇指。最吸引珍妮的一点是,两个人的衣着居然也一模一样。她太专注于这一点,以至于当巴里·格兰奇像个过度热情的童子军领袖在欢迎一群第一次参加夏令营的小男孩那样慷慨发言时,她根本没法专心听他在说什么。从下往上,他们脚上穿着锃亮的黑色粗革皮鞋,棕色羊毛裤子前方的折痕笔直锋利得都能给腿剃毛了,再往上是一件土黄色格子牛津布衬衫,扣子扣得严严实实的,外面套着一件绿色背心,那板型就好像是专门为了凸显双胞胎兄弟的肚子而设计的。然而,仿佛是为了不把其他人给逼疯而勉强做了个让步,两人佩戴了不同颜色的领结:巴里的是蓝色的,加里的是绿色的。她紧抓住这个细节,就像在重重迷雾中航行的水手丝毫不敢让灯塔的微光逃脱视线一样。
“这一切也令我们感到非常兴奋。”巴里双手紧扣在胸前,这句话他已经重复了无数遍。他站在这张旧红木桌前面,加里则坐在桌后,手指捏着下巴,手肘支在一张宽大的吸墨垫上,仔细端详着这个新来的。
“我想我应该简单给你介绍一下日落长廊。”巴里说道,“我们这儿是一家你们所说的休养院,或者说养老院。我们并不是疗养院。我们这里有五位房客。他们都是老年人,但都没有急性医疗需求,我们并没有这方面的设施。这里更像是一间……一间长租酒店。”
加里在他身后哼了哼鼻子。巴里结巴了一下,然后缓过来接着说:“的确,我们的客户群体具有一定的……一定的独特性,我们这么说吧,这一点与他们总体年龄较大有关,这就意味着会带来一些具体的……挑战,不过,总体来说,我们日落长廊是个愉快的大家庭。”
他身后的人又哼了一声。
珍妮正准备说她不打算在这里长住,这时办公室门上响起一阵疯狂的敲门声。巴里冲过去打开门,是那位瑜伽老师疯狂莫莉,她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她拨开脸上的红头发说道:“啊,格兰奇先生!还有,另一位格兰奇先生!”
“在我们的办公室里你还打算找到谁?”加里皱着眉头说道,“布奇·卡西迪和圣丹斯小子 吗?”
“哈哈!”莫莉干笑两声,“是这样,我一直在找弗洛林那小子,我想他一定是烹制他的美味佳肴去了。”她脸上飘过一层阴云,“休息室出了点小状况,是伊维萨·乔。”她的语气沉下来,用一种心照不宣的口吻说道,“我刚刚正带着他们做拜日式,我想这惹得他又发作了……”
这时,突然响起一阵低沉而响亮的敲门声,珍妮吓了一跳,把茶水洒在了裙子上。看这裙子的样子,也不值得再洗了。加里叹了口气。
“应该是又有学生到了。”他对巴里说,“你去接他们进来吧,我去跟乔聊聊,把他从那些乱七八糟的回忆中解救出来。”
巴里点点头,然后眉开眼笑地看着珍妮。“好了,跟我来吧,是时候见见你的新舍友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