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发下面有块奶油苏打饼干!”
这个长着一头浓密黑色鬈发的年轻小伙子一脸痛苦地伸出双手。“没有饼干!我今天早上才用吸尘器吸过!”
埃德娜·格雷叹了口气。弗洛林,他是个好小伙,可他特别爱激动,而且极其容易紧张。埃德娜刚走进休息室在沙发上坐下来,就看到斯莱斯韦特太太指着另一张沙发声称看见了一块并不存在的饼干。
埃德娜温和地说:“她只是跟你开个玩笑,弗洛林。”
弗洛林伸出双手向埃德娜求助。“可我吸过地板了呀,格雷太太!我每天都会用吸尘器清扫地板啊!”
“长沙发下面有块奶油苏打饼干!”斯莱斯韦特太太又重复着,她坐在壁炉边上她常用的那把椅子上,两只肥大的胳膊交叠着放在一条变形的棉质长裙上,红润的脑袋上是稀疏的白发。
弗洛林朝格雷太太做了个鬼脸,然后在长沙发前面跪了下去。鲁宾逊先生和坎特尔太太正坐在那张沙发上,弗洛林从坎特尔太太穿着长袜的两条腿之间往沙发底下看了看。坎特尔太太咯咯直笑。“哎呀,你太坏了,弗洛林。”沙发面向装饰壁炉,地毯上面还盖着一张色彩柔和的中式小地毯。弗洛林伸出手臂在沙发下面扫了扫。“斯莱斯韦特太太,没有奶油苏打饼干。这下面干干净净的。”
斯莱斯韦特太太哼了一声,把注意力转移到了电视机上,电视机就放在那扇宽阔的凸窗下方的木柜上。埃德娜回头看着弗洛林说:“她总说这句话,是从一档老电视节目里学来的,是你来这里之前的事了。她只是跟你逗着玩罢了。”
埃德娜注视着坐在长沙发上的两个人。鲁宾逊先生留着一个马桶盖式的发型,他灰白的头发涂了润发油平整地盖在头顶,鹰钩鼻下方是一撮稀疏的唇须,他身穿一件绿色针织背心,里面是一件扣得严严实实的衬衫和一条带有军队徽章的领带;坎特尔太太身穿一件浅蓝色羊毛衫,瘦得像只小鸟,正心不在焉地盯着握在她那关节扭曲的手里的三张揉成团的纸手帕;而乔(他喜欢人家叫他伊维萨·乔)是个戴眼镜的男人,他锃亮的头顶寸草不生,脑袋两侧和后脑勺却有一缕缕头发垂在一件粗糙的彩色斗篷上。
“放屁,吸了尘才怪呢。”鲁宾逊先生说道。听到这个,埃德娜意识到他又开始习惯性地粗鲁无礼了。“那家伙,就是个懒猪。”
“不是!”弗洛林生气地说,“鲁宾逊先生,那样说太不礼貌了。”
“年轻人,你该称呼我鲁宾逊少尉。”他皱着眉头瞪着弗洛林,用手指着他说,“懒猪。”
乔的目光转向了鲁宾逊先生。“差不多就行了,罗伯,”他说,“这小伙子吸过尘了。我亲眼看见的。”
“有人看见我的宝石了吗?”坎特尔太太说。埃德娜暗自发笑。“干得好,玛格丽特。”她想着。“我这儿只剩三颗了,之前明明有四颗的。有人拿了我一颗宝石。”
鲁宾逊先生不屑地哼了一声。“什么该死的宝石,就是些干掉的鼻涕纸。”他伸出下巴,“少跟我说他吸过尘,乔,你个该死的嬉皮士。那些家伙,他们全都一个样。”他又转眼盯着弗洛林,“懒猪。”
弗洛林没有理会他,而是在那位看着手里那些纸巾团直摇头的老太太面前蹲了下来。“坎特尔太太,这些不是宝石,它们是纸巾。”
“该死的疯子!”鲁宾逊先生吼道,“亲爱的,那是纸巾,纸——巾——!你就听这小伙子的吧。不过就算这些真他妈是宝石,他多半也会从你手里抢走的。宁愿扔掉也不能相信‘他’那种人!”
“鲁宾逊先生!”弗洛林说道。
“是少尉!”对方还击道。
“鲁宾逊先生,这样说太没礼貌了。这是种族歧视。”弗洛林双臂交叉在胸前站在他面前,“还有,不要让自己太激动,别忘了你的心绞痛。你今早吃过药了吗?”
“罗伯,”另一个男人乔一边用他那件斗篷的边角擦拭眼镜片,一边说道,“你有点太过分了。”
“他妈的如今这世道。”鲁宾逊先生嘟哝着,看了看四周,“该死的心绞痛药片。《每日邮报》在哪儿呢?还有,别叫我罗伯,只有团里的那些弟兄才这么叫我。”他用手指着乔,“那些才是真正的男人,不像你这种反战分子。”
“有人能帮我把这些椅子推回去吗?”弗洛林说,“瑜伽老师就快到了。”
“哎哟,我的老天!”鲁宾逊先生说,“又是那个该死的瑜伽老师。”
坎特尔太太停止数数,抬起一只手捂住嘴巴。“哎呀!瑜伽老师要在这里待多久?我儿子今天会来看我。”
弗洛林再次在她面前蹲下来,握住了坎特尔太太那双瘦骨嶙峋的小手。“很抱歉,日志上说今天没有访客。会不会是明天?”
“我很确定就是今天。”坎特尔太太摇着头说。
鲁宾逊先生鼓起腮帮子大声地呼出一口气。“他不会来的。他妈的,他从来就没来过吧?我们都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他这么个人。兴许他跟你那些该死的宝石一样,都是瞎编出来的呢。”
坎特尔太太瞪着他。“他会来的!他不会把我送到这里来却不来看我!”
鲁宾逊先生两只胳膊交叉在胸前。“得了吧,亲爱的。我们全都是被扔在这儿的。从来没有人来看望过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个。我们都被送到了世界的尽头,然后被抛弃在了这里。你,我,还有那边该死的伊维萨·乔,我们所有人都一样。没有人愿意要我们,我们都是孤家寡人。我们越快接受这一点,就能越早各自去忙手上的事情。”
“你所说的事情是指什么,罗伯?”乔说道,“你手上有什么事?”
鲁宾逊先生耸耸肩,“就是苟延残喘,孤独地等死啊!还能有什么?”
一阵漫长的沉默突然被一声碎裂声给打破了,所有人都朝电视机望去,只见一个黑色的塑料遥控器从屏幕上弹了回来。“斯莱斯韦特太太!”弗洛林尖声喊道,“你差点砸坏了电视机!”
斯莱斯韦特太太动动嘴唇做了个鬼脸,然后双臂交叉抱在她丰满的胸前。“反正又没什么值得看的。”她迎上弗洛林的目光,大脑袋点了点,示意沙发那边,“话说回来,长沙发下面有块奶油苏打饼干。”
弗洛林发出了一声大象般的哀鸣,闭上眼睛做了个深呼吸,然后他把遥控器捡了回来。“有人想在瑜伽老师来之前看看《林德尔法官》吗?”
“去他妈的《林德尔法官》。”说着,鲁宾逊先生终于在坎特尔太太的屁股底下找到了《每日邮报》,并用力地把它拽了出来。“真不敢相信,我们打了他妈一场仗居然就为了这些。”
赶在此起彼伏的吵闹声将屋子变得一团混乱之前,埃德娜对众人说道:“今天学生们也会到。我刚才从楼上还看见一个,是个小姑娘。可以说打扮得非常讲究,不像如今大多数年轻人那样。”
鲁宾逊先生抖了抖报纸。“我的天,是今天吗?真不知道格兰奇兄弟是怎么想的。真是个他妈的蠢主意。想让这地方挤满小孩吗?这可是个休养院啊!关键词不就是‘休养’吗?等那些学生来把这地方搅得天翻地覆,我们还怎么‘休养’?”
“我倒是很期待呢!”乔说道,他的态度在埃德娜的意料之中。她虽然来到日落长廊才刚两个星期,但已经对这里的房客有了一定的了解。鲁宾逊先生是个保守派老家伙,他觉得这世界和世上的一切纯粹是专门跟他作对的。斯莱斯韦特太太是个坏脾气的老太婆,以给他人制造痛苦为乐。而乔是一个被困在老人身体里的少年,总想着重温他的光辉岁月。还有坎特尔太太……埃德娜朝坎特尔太太看了一眼,她正专心致志地数着她那些纸巾球。
埃德娜眼角的余光注意到通往休息室的门被推开了一点,有人一直在静静地看着他们。是那个女孩,就是她从窗户看见的那个。对一个年轻姑娘来说,她的衣着有些奇怪。那是件漂亮的裙子,不过穿在她身上不怎么好看,就好像她穿着它睡过觉一样。她的头发就像鸟窝似的。也不知是谁跟她说她可以穿着那样的高跟鞋走路的……
“据我所知,他们之中至少有两个是中国人。”鲁宾逊先生说道。他摇摇头,“我的意思是……”
“我觉得这对你们大家都会有好处。”弗洛林说道。埃德娜想着,对于这个小伙子,至少有一点是值得肯定的,那就是他干起活来像头牛。他是日落长廊的主要护理人员,做饭和打扫都由他负责,而这里的主人格兰奇兄弟似乎大部分时间都把自己关在他们小小的办公室里,据埃德娜所知,他们多半都是在里面争吵。大概是为了钱。
她环顾休息室内,看了看壁炉上方那面大镜子,又看看那扇宽阔的凸窗上悬挂着的窗帘,再看看地板上四处铺着的互不搭配的小地毯。这房子很大,房客却不多。埃德娜不知道这地方经济上是怎么运作下去的。当然,答案很简单,这里其实已经难以维持了,这也是他们要把空房间租给学生的原因。不过,这里的状况很奇怪。首先,这里向房客收取的费用并不高,跟大多数地方的收费相比还不到四分之一。他们也不会逼得你卖掉房子来支付护理费用,前提是你有房子。从她过去两个星期所了解的情况来看,除她之外,其他人都没有自己的房子。他们都是些命运坎坷的人,就像是被格兰奇兄弟一个个挑选出来的,而他们俩好像也心甘情愿。这地方整体上有一种非常杂乱无章、萎靡不振的感觉。就日落长廊的房间数量而言,如果他们接收本地社会福利部门转院过来的人员,那么他们挣的钱会多很多,可他们似乎并没有这样做。埃德娜望向窗外,看到连片的乌云正越过爱尔兰海翻涌而来。这地方虽说有些偏远,但所在的这块地应该还能值一笔钱。
然而,她觉得格兰奇兄弟应该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埃德娜没有立场去质疑他们的行事方式,只是为他们能让她来这里住而感到高兴。如果他们没有欣然接受她,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真的一点主意也没有。其他几个人,鲁宾逊先生、乔和斯莱斯韦特太太,他们都说她能进来很走运,格兰奇兄弟对于要接纳什么人入住可是很挑剔的。
胡说八道,她当时说。世上没有运气这回事。
只有精心的策划。
埃德娜挨个看了看其他人。她很好奇他们是否都知道自己看上去有多老,不过据她判断他们并不知道。她的视线范围内并没有镜子,连她自己也忘了她已经快八十八岁了。没人觉得自己老,至少当他们所有人像这样坐在一起的时候并不会有这种感觉。他们没有觉得自己老。只有当你看到镜中的影像,或是当你试图挪动身子时,才会意识到你已经青春不再了。人们都是这么说的,对吧?“我已经不年轻了。”没人会说“我比从前老了”。
鲁宾逊先生拍了拍沙发,轻轻推了下坎特尔太太瘦骨嶙峋的后背,看了看她身后。“有人看到我的放大镜了吗?”他说,“你们也知道,没有它我没法看报纸。”
“你不会想读那些废纸的。”乔说道。他在沙发上往前挪了挪,靠在椅子扶手上伸手去够他的拐杖。“哎呀,弗洛林,孩子,扶我起来一下。”
弗洛林赶紧帮忙,小心地扶着乔站了起来。老人站在那儿,拄着拐杖歇了一会儿,一边喘气一边摇着头。
“在那儿呢,乔,你个该死的嬉皮士!”鲁宾逊先生大喊一声,粗鲁地越过坎特尔太太去抓刚才被乔坐在屁股下面的放大镜。就在这时,斯莱斯韦特太太打了个响亮的嗝。
“你们早餐供应的那些香肠不适合我。”她怒视着弗洛林。
“我儿子做的香肠很好吃。”坎特尔太太怅然说道,说完就小声哭了起来。“我确定他今天会来看我。话说回来,我们这是在哪儿?是科孚岛还是埃及?”
“是他妈的地狱,”鲁宾逊先生一边用放大镜看着报纸,一边嘟囔着,“去他妈的埃及。”
他们所有人都在这儿了,埃德娜想着。我们所有人都在这儿了。乔缓缓往前挪着步子,拐杖一下一下杵在地板上;鲁宾逊先生眯着眼睛辨认着报纸上的字,即使有放大镜镜片的帮助仍然十分艰难;斯莱斯韦特太太用她胖胖的拳头捶打着胸口;坎特尔太太还在数着她空想出来的宝石,为一个永远不会来的儿子哭泣着。
“好了,”埃德娜站起来说道,“如果各位不介意,我要回房间休息一会儿了。”
然而,谁也没有说话,就像鲁宾逊先生之前简洁概括的那样,他们全都忙着自己手头上的事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