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小学周边的人家最先知道了运河小学正在筹演一场叫《红船谣》的大型音乐剧。许家村离运河小学不远，从村头出发，乘船也就十来分钟。因此，许家村的人也很快知道了音乐剧的事。村里人向来爱热闹，从得知消息那天起，大家盼着《红船谣》正式演出那天早点到来。

村里人对出演音乐剧的主角表现出了极大兴趣。大家暗地里相互打听谁来演《红船谣》的主角。可打听来打听去，一直没有确切的消息。越是没有确切的消息，流传的版本就越多。有人说是运河酒馆的女儿香荷，有人说是馒头铺的女儿梅枝，还有人说是茶铺的女儿水水。当然，更多的人说主角是许家村的青菱。

那天，青菱走在路上与理发店老板娘撞了个满怀。老板娘一看是青菱，笑着说：“哎哟，我以为是谁呢，听说你要演《红船谣》的主角了？”

青菱娇嗔地说：“谁说我是主角呀，八字还没一撇呢。”

老板娘嬉笑着说：“我说青菱，咱可不能这么说，依我说主角非我们青菱莫属哇。”

馒头铺老板的女儿梅枝是四年级三班的文艺委员，也是个多才多艺的文艺苗子。去年秋天，四年级几个班级有一次歌舞比赛，比赛中，梅枝以一票之差败给了青菱。从那以后梅枝一直憋着一口气，打心底不服气。这次主角人选，梅枝的呼声也很高。大家的呼声也点燃了梅枝想当主角的强烈愿望。

《红船谣》的主角的确还没定下来。按照马校长的意思，这种大型文艺节目，最好至少选拔两位主角候选人，以防演出时发生意外。况且，他听专业的剧团说过，一般大型表演都好几个备用主角演员呢。这样看来，《红船谣》选两个主角就不足为奇了。有同学问什么时候选拔演员。马校长说，演出的时间还早，角色的事等到艺术老师上任后亲自选拔。可是，新老师什么时候上任呢？马校长没能给出答案。

同学们也常常在私下里议论谁会成为《红船谣》的主角。大家都知道青菱歌唱得好，长得又漂亮，又是文艺委员，有很大希望成为主角。于是，很多人开玩笑似的向青菱祝贺。

青菱脸一红，说：“谁说我是主角呀？要老师说了才算哪。哎，我说你们可不要到处乱说我是主角呀，我还怕别人会误会呢。”

青菱虽然嘴上这样说，心里却美滋滋的。尽管她知道主角还没定下来，但从平时的表现来看，自己成为主角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可是，没有人想到，后来发生的一场变故让青菱的主角梦化成了泡影。

一个星期天晚上，青菱在油灯下写数学作业。也许是前一天晚上没有休息好，她写着写着，趴在桌子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里，她眼前出现了一只可爱的小花猫。那只猫瞪着圆溜溜的眼睛望着她，一步一步向她靠近。青菱实在是太喜欢这只小猫了。前些日子，青菱很想养一只猫，可是宋婶怕影响她学习，就一直没答应。现在竟然有一只可爱的小猫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那种梦想实现的感觉真的太美好了。

睡梦中的青菱抬了一下胳膊，伸手去摸那只猫。可现实中，青菱的胳膊真的猛烈地动了一下。她这一动突然把桌子上的油灯打翻了，桌子上流淌的灯油遇到火苗迅速燃烧起来。

青菱的脸紧贴着桌子睡得正酣，火流淌到了她的右脸上……她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那种疼痛使她终生难忘。青菱大声惊叫起来。父亲和母亲在客厅里补网。听到叫声赶紧跑了过来。

父亲被眼前的一幕吓得目瞪口呆，母亲差点晕倒过去。他们赶紧叫来附近的船家，大家帮忙一起把青菱送到了医院。

在去医院的路上，青菱耳边一直回荡着父亲的声音：“菱儿，别怕，爸爸在呢……”

后来，她什么也听不到了——剧烈的疼痛让她陷入了昏迷状态。

青菱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她不知道自己在医院里躺了多久，甚至一时想不起自己为什么会躺在医院。渐渐地，她脑海里浮现出那一幕幕可怕的画面。

青菱感觉右侧脸颊一片火辣辣地疼，如太阳灼烧一般。她伸出手摸了一下脸，摸到脸上包裹着厚厚的纱布，疼痛更明显了，她的手像触了电似的赶紧拿了下来。青菱缓缓转了一下头，看到了宋婶。宋婶正坐在病床的另一头小声啜泣。

病房的门虚掩着，她隐隐约约听到门外父亲和一个人讲话的声音。

“医生，求求你一定要救救我女儿。一个女娃，脸上留下伤疤可怎么办？你是好人，好人会有好报的。”父亲带着哭腔说。

另一个声音说：“您也不要着急，我们会尽全力给孩子治疗。不过，你们要有心理准备，以咱们医院的医疗条件，孩子脸上也许会留下伤疤。”

青菱觉得和父亲说话的那个人一定是医生。

门外突然一阵安静，宋婶也由抽泣变成了小声痛哭。青菱心如刀绞，泪水顺着眼角滑落在枕头上。是不是自己脸上留下了永久的伤疤？是不是自己变成丑八怪了？是不是自己不能演音乐剧了？一连串疑问在青菱的脑海里盘旋。

听了医生的一番话，父亲呆呆地站在门外，过了很久，才蹑手蹑脚地走进来。他并不知青菱已经从睡梦中醒来。青菱轻轻地叫了一声“爸爸”。父亲看到青菱醒了，赶紧走到床前，抓住她的手，笑着说：“菱儿，你醒了……医生说没事，不要怕。”

宋婶知道青菱醒了，赶紧止住哭泣，三两下用袖口擦干了眼泪。

青菱突然哭着对父亲说：“我想演《红船谣》。”

父亲顿了一下，说：“可以演哪，没人说我们青菱不能演哪。”

“可是，我的脸……”青菱又伸出手去摸脸庞。

父亲看到了，赶紧说：“菱儿，医生说不能动，刚做好手术。你的脸过些日子就好了。”

“你们不要再骗我了，刚才我都听到了。”青菱说，“我的脸是不是留下了伤疤？”

父亲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他摇着头说：“不会的，不会的。菱儿不要胡思乱想。”

尽管有父母的安慰，青菱还是忐忑不安。那几天，总有护士阿姨进进出出。青菱总是借机寻问自己的病情。可是，护士阿姨也是一个劲地安慰她说什么事儿都没有，只管静心修养就好了。

过了些日子，医生把青菱脸上的纱布拆掉了。让父亲和母亲失望难过的是，青菱脸上留下了一块巴掌大的疤。那几天，青菱的父母时时刻刻都提心吊胆。他们怕青菱看到自己的模样伤心难过，就把病房里所有可以映照出影子的物品都藏了起来。

可是，青菱还是看到了自己的容貌。

尽管父亲把病房里能照出人影的东西都藏了起来，可他忽略了公共洗手间里还有一面镜子。卫生间位于走廊的另一头，那天，青菱从洗手间的镜子里看到一个女孩。女孩穿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衣服，她的右脸庞上有巴掌大的一块伤疤，那块伤疤皱巴巴的，就像一块苍老的柳树皮。天哪，这是自己吗，真的是自己吗？不，以前自己长得不是这样。她伸出手，镜子里的那个人也伸出了手，她眨了眨眼睛，镜子里的那个人也眨了眨眼睛。她朝镜子里的女孩儿挥了挥手，镜子里的那个人也朝她挥了挥手。

没错，镜子里那个丑陋的女孩儿就是自己。

青菱趴在洗漱台上哭了起来。有护士去洗手间看到了趴在洗漱台上的青菱，通过她身上的住院服知道青菱是个病号，便拉她起来。

青菱跟着护士跌跌撞撞地走出了洗手间。青菱面无表情，一只手似乎在刻意遮挡受伤的脸庞。出来找她的父亲通过青菱脸上如蚯蚓爬过一样的泪痕，明白她看到了自己的脸。

青菱紧紧抱住了父亲。父亲的心瞬间碎了。

出院回到家，一家人整天都唉声叹气。按照父亲的意思，在家养一段时间再去学校。青菱说她不想落下课程，更不想放弃音乐剧，她想去上学。可她心里非常矛盾，她不知道怎么面对同学和老师。最终，她鼓起勇气决定去学校。为了尽量遮挡伤疤她戴了一顶帽子，尽管她把帽檐压得很低，可是这顶帽子似乎起不了什么根本作用，她脸上的伤疤仍然非常明显。

青菱进班级时刚响过预备铃。班里非常安静，她从后门进了教室。青菱进来时，最后一排的男生们最先看到了她。

最后一排的男生看到青菱都惊叫起来。这一叫，所有同学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青菱身上。大家看到青菱，几乎不用仔细观察就看得出她的脸蛋和以前有了不同。

大家见到青菱像见到怪物一样，纷纷躲避。青菱站在那里，尴尬地想找条地缝钻进去。几个带头的男生说伤疤会传染，于是大家一哄而散跑出了教室，青菱站在空荡荡的教室里，泪水哗哗往下流。她跑出教室，想解释给大家听，想告诉大家伤疤并不会传染。可是，教室外面的情景让青菱更加无所适从。大家看到青菱从教室里走了出来，都远远地盯着青菱议论纷纷。青菱受到了羞辱，心里难过得像老鼠一样钻出人群跑开了。她不想让同学们看到自己奇怪的模样，也不想看到同学们。在青菱看来，他们极不友善，从他们嘴里出来的每句话每个字像一颗颗带有毒液的钉子，深深扎进了自己心里。

青菱一溜烟不见了，谁都没看见她去了哪里。

班主任赵老师匆忙从办公室里跑出来，听说了事情的原委，赶紧发动同学们去找青菱。可是，大家找了一圈回来说：“没看到青菱。”

“没看到青菱？！”赵老师一下子慌了。

没看到，就叫上别的班的同学一起找。

于是同学们叫了其他班级的同学。整个运河小学的同学都跑出来找青菱。

出了校门就是大运河，青菱万一不小心掉进河里怎么办？于是赵老师又带着学生们去大运河岸边寻找，找了很久大家仍然没有看到青菱的影子，却看到了青菱的小姑坐在小船上。原来，小姑担心青菱受欺负就一直守在校外等青菱放学。同学们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小姑，小姑又急又恼，扔下船匆匆进了校园。

小姑呼喊着青菱的名字在校园里找她。后来班上的同学香荷路过操场一角的芭蕉丛时，不经意发现一片芭蕉叶有了动静。香荷小心翼翼地走近那片芭蕉叶，她隐约看到芭蕉叶缝隙中的青色的碎花衣服。香荷心里又惊又喜，赶紧告诉了青菱的小姑。小姑匆忙跑去了芭蕉丛，大家也跟着一窝蜂冲到了芭蕉树旁。小姑迫不及待地掀开那片硕大的芭蕉叶。芭蕉叶下面的景象让大家眼前一亮——青菱果然藏在下面。

找到了青菱，大家洪水一般围在她周围，像观看一个举止奇特的小丑表演一般寸步不离。青菱蹲在地上双手捂脸抽泣。

赵老师走过来对同学们说：“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每个人都有缺点，我们大家应该帮助青菱才对，你们说呢。”

赵老师和小姑带青菱进了教室，青菱原来的同桌坚决不愿和她坐同桌。赵老师批评那个原来的同桌，说不能这样伤害同学。可是，那位同学仍旧不愿意和青菱同桌。赵老师很无奈，就问有没有同学愿意和青菱同桌，愿意和青菱同桌的举手。可是，班上没有一个人举手。大家都说她右脸的模样吓人，看到就害怕。赵老师很为难，再三给大家讲道理，还是没人愿意。青菱受到了羞辱，拎起书包哭着闹着要回家。

小姑把青菱带回了家。青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躲在墙角里呜呜哭个没完。在房间漆黑的角落里，青菱顿时有了一种安全感。可是她一睁眼，仿佛又看到了那一道道望着自己的恐惧、怪异的目光。那些目光让青菱感觉自己像做了不可饶恕坏事的罪人。

青菱开始变得敏感脆弱起来。

从医院回来后，青菱惧怕出事的那只住家船。于是，那些日子青菱一直跟着小姑睡。晚上，小姑经常听到青菱偷偷地哭泣。有天晚上，小姑醒来发现睡在自己身旁的青菱不见了。小姑一个激灵坐起来，大叫起来：“哎呀，青菱呢？青菱去了哪里？！”

房间的门虚掩着，小姑顿时感觉事情不妙。她大声呼喊青菱的名字。喊了几声没有任何回应。老船匠听到小姑带着哭腔的喊叫赶忙起了床。两个人找遍了房前屋后的角角落落都没有看到青菱的影子。于是小姑喊来了街坊邻居一起去河边找。几分钟的工夫，小渔村的人得知消息后都纷纷赶了过来，大家都打着手电筒连夜寻找青菱。一时间，许家村的大街小巷灯光闪烁，人声沸腾。大家七嘴八舌讨论青菱可能去的地方。

有人怀疑青菱不小心掉进了河里，于是便有人划着船在河里打捞，捞了半天除了捞出一些破砖烂瓦和乌黑发旧的木头外，什么都没打捞出来。青菱没掉进河里，大家都暂时松了一口气。

一直找不到青菱，宋婶似乎有点绝望了，她颤抖的双手紧紧捂在脸上，泪水透过手指缝流淌下来。大家看着宋婶痛苦难过的样子，说：“宋婶不要难过，青菱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天刚蒙蒙亮时，突然传来了好消息，青菱找到了。是阿烟和老船匠在芦苇荡一艘废弃的渔船上发现的。他们发现青菱时，她蜷曲着身体在船舱里睡得十分香甜。青菱手里紧紧握着一朵不知哪里采摘的野菊花。那朵野菊花在晨光里显得那么娇艳动人。

阿烟和老船匠带着青菱回到家，宋婶和小姑箭一样冲上去紧紧抱住青菱哭了起来。宋婶担心青菱受了凉受了惊，连忙做了一碗红枣米汤让她喝下去。随后，众人又赶紧把青菱送到了卫生院，检查过后，并无大碍。宋婶抱着青菱又是一顿啜泣。

烟雨走过去拉起青菱的手，青菱眼睛里闪烁起泪花。烟雨知道妹妹很难过，他觉得，在这个世界上他是最能理解妹妹的人。烟雨说：“大晚上，你怎么能一个人跑出去呢。跑丢了咋办呢？”

青菱低着头不说话。

青菱再也不愿去学校。无论家里人怎么哄，她死活不肯去。老船匠问她不读书以后怎么办。青菱说跟着小姑种菱采菱，以后大了还可以捕鱼。老船匠说：“菱儿，你说得倒轻巧哩，日子哪有你想得那么轻松哩。新社会和以前不一样，像我一样斗大字不识一个，怎么行哩。”

青菱不去学校，烟雨也不愿去。他觉得运河小学的孩子太坏，总是欺负妹妹。他要在家陪着妹妹。老船匠知道烟雨不愿去学校就发了火，脱了鞋拿在手里追着烟雨满地跑。

赵老师带着班干部来家里看望青菱。刚开始，青菱躲在小船里，不愿意见大家。老船匠觉得她没礼貌，狠狠批评了她。赵老师说：“青菱的心情我们大家都理解，但没知识不行，我们期待青菱早日回到学校读书。”

可是，在青菱心里的伤疤没有痊愈之前，她怎么会愿意去学校呢？

自从受了伤，青菱常常坐在湖边发呆。她有时候也去运河边玩，运河边栽着几棵茶梅树，枝头上开满了红艳艳的花，像一片片炽热的火焰。青菱忽然想起运河小学的一角也有一棵茶梅树，只是没有运河边的这几棵枝叶茂盛。她记得马校长说过，学校的几棵茶梅树是他亲手栽下的，他看到满树红花就仿佛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青菱踮着脚摘了一朵茶梅花别在耳朵上，她觉得自己此刻一定很好看。她又忽然想起音乐剧《红船谣》来。她眼前常常浮现出自己在舞台上尽情舞蹈的画面。她知道这是枉想，《红船谣》对目前的她来说，简直就是遥不可及的梦想。

小姑告诉青菱，一直不和别人交流是不行的，时间长了会影响情绪，会变成“哑巴”。可青菱碍于脸上的伤疤，说什么也不愿见别人。小姑为了青菱的成长费尽了心思。心灵手巧的小姑找来旧布给青菱缝制了一个口罩。为了使口罩更加漂亮美观还在上面绣了一朵漂亮的菱花。青菱戴着口罩不怕别人看到自己脸上的伤疤，渐渐自信了许多。

青菱有时候晚上坐在湖边的船头望着天空唱菱歌。夜晚的湖边成了她的天堂，有时候唱得忘乎所以，鸟儿也啾啾叫着为她伴奏，萤火虫点燃灯火为她伴舞。烟雨和小姑会悄悄地来到湖边听她唱歌，在烟雨听来妹妹的歌声是那么动听。后来青菱把小船划向湖里，从村头出发，一直划到东边，或围着湖心岛转，一圈，两圈，三圈……小船像一片树叶，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这片水域对青菱来说就像一望无垠的大海，也许会孤独，也许会迷航，但她终究是自由快乐的。

其实，在家的日子，青菱是不甘心的，她一直念念不忘音乐剧《红船谣》。那天听街坊说学校已经分配了角色，定下了演员，香荷成了女主角，青菱心里顿时如刀割一样难受。她不相信这是真的，便让烟雨去学校打听，《红船谣》是不是真的定下了演员。烟雨回来告诉青菱节目还没有定演员，新的艺术老师都还没来，哪里就定下来演员了呢。

青菱常常早起去南湖边唱菱歌。湖心岛的红船在湖面上轻轻荡漾，阳光出来了，金色的阳光把红船映照得那么壮观漂亮。青菱从小卖部买来厚厚的一大摞红纸，开始叠小红船。她觉得等到自己折叠到一万只红船时，她就能重新走上《红船谣》的舞台了。她把一只精致的小红船放在湖面上，微风推动小红船前行，载着青菱的希望和梦想向着大运河的方向漂去了。 cAFU+83lY1r8TnVxNaXxM1Y21BBll/cLDPG5AnkZZWRtVW38cmPYHq/UtGzktG6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