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领命的次日,Jacob便到达深圳宝安机场,准备出发。
深圳机场的书店里,书架最好的位置放满了关于华兴和知识产权纠纷的书籍,一些商旅人士在候机厅里也小声讨论着此事件。
登机时,机舱口的空姐露着职业的笑容:“您好,欢迎登机,先生需要报纸吗?”
他拿起报纸,新闻充斥着对华兴的批判。现在国内的舆论就如旋涡,有的胡说八道骗关注,有的蹭热点,有专家自大地揣测,还有宣扬民族主义的。一面海外有诉讼要迎战,一面内部有喧嚣要控制。他作为“前线总协调人”,正面临内忧外患。
“我们的飞机马上就要起飞了。”空姐来回走动,“先生,请关闭您的手机。”
他关上手机前,又看到那个闹钟——8月14日十点。因为时间倒逼,这次不能再像在泰国那样实施拖延战术,DGG一仗积累的“熬字诀”经验已全部作废。
航班并不是去美国,而是先赶往北京。北京有华兴的政府与公共关系部,尽管时间紧迫,但Jacob觉得攘外必先安内。
飞机降落首都,华兴在北京有几处办公点,其中政府与公共关系部在金融街的一栋20层大楼。
部长陈亚非已经在等他了。林强在美国第一个求助电话就是打给陈亚非,也正是陈亚非向EMT梳理汇报。作为前拉美片区总裁,他曾和帕特里克交过手,只是一直打不下帕特里克。
“陈总好。”Jacob带着行李直接穿过办公区,走进了陈总的办公室。
“小于来了,坐吧。”陈亚非放下电脑,男秘书端来两杯茶。
“谢谢陈总。”Jacob瞄了眼陈总的屏幕,上面是各类舆情,名片盒也打开着,名片像扑克牌一样散在办公桌上,像要联系有关单位。Jacob转过头,猛地发现男秘书竟没走,而且眼神对Jacob不太友好。
“你先出去吧,”陈总对秘书挥挥手,然后对Jacob说,“情况我大致了解了。”
Jacob也清楚自己在泰国处理问题时,曾让中国大使馆出面,把商业和政治绑在一起,因此政府关系部的人一见到主战派的Jacob就会摇头。而陈总是老拉美,资历深,政府关系部的地位很高,Jacob很难协调。
“小于,这事的尺度上,你要我怎么支持?”陈亚非试探性地问他。处理政府和公共关系如烹小鲜,陈总不免担心“好战”的Jacob能否正确带领一线的方向。如果Jacob也这么说,陈总便不会配合。
Jacob说:“陈总,我觉得应向政府领导如实通报,不添油加醋。中美关系是万亿美元的贸易,如果因为华兴一家,而影响国家全局并不好。”他顿了顿:“但是在媒体上,我建议要大事化小。”
陈总本还担心孙董事长把此头等大事交给Jacob会不妥,想暗中监督Jacob,但现在他对Jacob的回答大为意外:在大原则上,这位拉美后生分得很清,孺子可教啊。自陈总负责政府关系部,他深知华兴的体量、技术和背景都太敏感了,须举重若轻,小心谨慎。相比爱找靠山的企业,华兴更应靠自身力量。陈总也不藏着掖着,摊开观点道:“Molu这起诉讼,美媒一上来就认定华兴是有罪的,还立刻将舆论升级。”
见势,Jacob迅速跟进:“可媒体很躁动,会影响公司营商环境,甚至把公司和国家都逼上一种民族对抗而非商业合作的情绪里。我来这里,就是想和您谈谈这件事。”
虽然Jacob不知道安迪在媒体的部署,但他察觉到有一根导火线引燃后,国内舆论就被带起了节奏,由于话题吸引眼球,便引发了二次发酵和传播。不到三天,网上就有6000多篇原创文章,铺天盖地,再经过一些蹭热点的大号的转载和截图后,更是衍生出无数断章取义的语境。相应地,反击的言论也出现了,大都是民族主义气息浓厚地对美国进行咒骂,充满了情绪和政治正确。起初还有理智的学者发出冷静的声音,可“键盘政治家”过于激进,裹挟了民意。可这样,网络上产生了对“反击言论”的二次反作用力,出现了抨击华兴的“黑子”,质疑华兴本就有问题。
再发展下去,事态会走向失控,失去和平解决的可能。
“公司品牌部一直导向不明、旗帜不清。我来北京,就是想跟您商量怎么解决。”Jacob直截了当地说出到访目的,“陈总,我需要集中精力去美国应付官司。”
“你是说品牌部?”陈总认真地说。
Jacob今天的目标,压根不是坐在面前的陈亚非,而是深圳的品牌部。Jacob虽然被任命为“前线总协调”,授权临时调度一切资源,但他的影响力还是很有限,总部的各部门老大未必买账。Jacob舍近求远,其实是想借他人之力,去安抚国内品牌部。
之所以选陈亚非为抓手,不顾时间紧迫还专程来一趟北京,是因为Jacob深知陈总是最合适的人。一来,陈亚非是元老中的“老拉美”,即使回到总部,也难免心系拉美业务,有很强的感情分;二来,陈亚非在事件之初就介入,了解来龙去脉;三来,陈总的政府与公共关系部的力量,对品牌部的工作有建议权。此外,陈总还能安抚墨西哥的旧部下林强,减轻臣享的压力。
“对,品牌部主导着媒体沟通,”Jacob向陈总进一步抛出观点,“在面对国内的舆论一片混乱时,公司品牌部也是同意支持用‘爱国主义’打民族牌的,更想依靠政府来反击。
“品牌部也是在选边站,华兴内部也有人认为,应利用当下中美贸易对垒的绝佳机会,煽动节奏,让华兴成为一个民族自强的话题,赢得爱国的好感。而这种风气,在基层甚至有些中高层里也很盛。”
Jacob说:“据我所知,品牌部的约稿和专栏都准备这么写了。我们必须刹车。”
陈亚非知道Jacob在拉拢自己,但两个人的观点是近似的,便说:“那我现在就给品牌部打电话。”
陈总打开免提,拨给了品牌部极为资深的黄总。事实上,陈总之前已经向黄总建议过几次了。
“黄总,我是亚非,我还是这个意思,对Boyko的姿态应该‘外松内紧’,现在国内舆论搞得那么紧张。华兴被放在聚光灯下烤!我们对外应该先松一下。”
黄总面对舆论形势,很犹豫,也很焦躁:“老陈,不是我不想解决,关键是外面的媒体不可控啊!现在,大量媒体开始对华兴进行‘逆反性批判’,认为华兴态度不硬气、管理乱,又说我们肯定是盗窃人家的,但他们之所以肯体谅华兴,就因为华兴是中国的。我不能不打‘爱国牌’啊。”
维护品牌和公司形象是黄总的责任,他在Boyko案和舆论批判中,姿态摇摆不定,但他想靠强化“爱国民族牌”来转移矛盾,缓解品牌的压力。
Jacob凑近电话:“媒体有自身的运作规律,我们不必理会。民族主义,除了自吹自擂,对解决实际问题没帮助,也不会影响到大洋对岸的美国媒体,反而干扰我们采取行动,甚至给美方落下口实。”
“是Jacob吗,你俩在一起?”黄总一愣,一股被排挤后的羞辱升腾起来,“好吧,那你要我怎么做?美国太远,我是影响不到,我不打‘爱国牌’,难道还要让华兴在国内也被骂吗?”
黄总并不认可Jacob,紧接着黄总又说了一个突发的难题,昨天一份重磅杂志发布了《山寨华兴的国际折戟》,说华兴管理混乱,抄袭漫天,不适应国际化,然而这篇胡乱揣测的文章引起国内商界广泛的反响,成为现象级的文章。
黄总声音更响了:“Jacob,你说这该怎么办?我不反击,我们就被钉在耻辱柱上了。告诉你吧,我收到消息,不少媒体负面评价都是FRAN公关部在香港释放出来的,内地媒体也盲从,现在成了政治正确,谁也不敢碰,我们只能靠‘民族牌’化解。”
政府暂不表态,公众吵成一片,媒体无知盲从,但黄总为了获得支持,只能放纵。
Jacob耐心道:“黄总,我理解你的难处,但我们要先抓源头,治理好最上游媒体的情绪,那下游媒体就会退散。”
“你懂啥媒体,蹭华兴热点在媒体眼里已是一门生意了,我停止与几家刊物的合作,反而会被人说华兴压制媒体,加剧外界对华兴评头论足,四处挖料。”黄总不耐烦了,他不服让一个稚嫩的人做一线总指挥,解释这么多算给足陈总面子了。
“黄总,你是说你无法控制局面了吗?”Jacob的用词有些刺耳。
“没法控制!”黄总有些被激怒,也不做掩饰,“媒体就像鲨鱼,恨不得都来咬华兴一口。”
公司大了,官僚本位也就难免。黄总资历深厚,陈总也搞不定,以Jacob的后生资历,根本无法调度。陈总看了看可怜的Jacob,刚想插话,却被Jacob一手挡开,霸着麦道:“黄总,舆论分上下游,既然FRAN有媒体管道,那我们也要有自己的上游管道——你看能否搞好两家媒体的关系,我们承诺在公司口径之外,给他们放独家的料,这样你就有了自己的新闻管道!”
“行了,外行人就别老瞎出主意了。我实话告诉你吧,媒体没人愿意。华兴长久以来,一直低调,不抛头露面,不愿给媒体讲故事,所以现在媒体就想在‘华兴’上抢新闻,我就是真想给料,哪怕是塞钱,媒体也不同意按我们的思路来写!”
“那你搞不定?”
“搞不定!”
陈总也叹了口气,这本该由更权威的高层亲办,别说交给Jacob这等年轻干部,就是交给陈总,也会处处掣肘。就算Jacob有授权,总不能事事向管理层求助吧。
“已是战时,你还这搞不定、那搞不定,还留你何用?!”Jacob忽然反客为主地训斥,“黄总,你下午就不用负责了。”
“你凭什么?”黄总大怒。
“我刚问了你三遍,你三遍都说自己搞不定。这陈总可以做证。现在我只能先接管你部。”
“你没资格,你得去向管理层通报。”
“我不需要,我有授权。”Jacob查阅着IT系统上品牌部副部长的号码,“胡总吗,请你到黄总这里来听一下新的安排。”
黄总蒙了,谁能想到Jacob先斩后奏,真拿出孙董事长赐的尚方宝剑,并用黄总这样的大领导来祭旗。
品牌部副部长一路小跑着,听完来龙去脉,也傻了眼:“Jacob,你想要我怎么做?”
“我明晚就飞美国,我、陈总会和你一起定下新策略,之后,你必须Follow陈总的意见,把媒体控制住。如果你和黄总一样,只顾自己难处,你将是第二个黄总。”
陈总不由得佩服,Jacob厉害啊,冷静却不失铁腕,尚方宝剑是不能出鞘的,但面对群乱,这一剑却斩得恰到好处,公司里主张打民族牌的苗头就能暂时压下来。他看着这位后生,真是值得栽培的树苗。但这家伙还是冲动了点,他暗下决心,虽然今天Jacob也利用了他,但他也决心要为这个后生保驾护航。
“那……您想要的基调是?”副部长问。
“这是商业诉讼,我们在商言商,远离政治。”陈亚非拿过了麦,为Jacob背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