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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自从陆一龙因病提前退休以来,陆夫人常建一直用着个叫花娟的女佣帮做家务。花娟是从安徽肥东县农村来的。在上海做钟点工。在陆家每天干二小时。后来陆夫人压缩到一小时,但活儿并不见轻。花娟虽然来上海已有近三年的时间,但不脱乡下人的样子。这是陆夫人经常说她的。说她把乡下的生活习惯跟她人一起带进来,弄得一团糟。花娟神情忧随,那是因为她唯一的亲人,她的母亲长期生病不见好的缘故。几年来用去了她不少的辛苦钱。

“我们村里盖了个小庙,不知是何方神圣。我不懂。说是能保佑一方平安的。我也出了份子钱。您说太太,菩萨会保佑我妈妈吗?”花娟认真,当回事地问她的东家陆太太。

“那不一定。你认得他,他也一定认得你。”陆太太带着冷笑地说。花娟惶恐,停了手中的抹布。

如果说花娟愁苦于她母亲不见好的话,陆太太却惊心于丈夫陆一龙每况愈下;如果说花娟还寄希望于她曾出过份子钱的,由人随口乱说那个小庙的不知何方神圣的话,陆太太却连这点点算作希望的希望都没有了。陆一龙本来有肝病,随着年龄的增大和郁郁不得志,毛病加重了。医生不知请了多少,他面上的和女人常建面上的,凡所能延及的名医,应该不外此列了。但都束手。似乎他们不是医生,从来就是混饭吃的。常建骂娘,但无济于事。

“只能拖些时间了,如果可能的话。”其中的领头羊都这么说。“混账。”常建心里骂。知道即便骂出口,他也会无耻地拿起酬劳一走了之。

“你们,怎么办?”陆一龙知道无望。想想,担心的是眼前二个,还有个从不担心,最好他早点死掉的,不和他们住在一起,甚至不想有什么来往的,他称之为逆子的陆大硕。只是因为他认为他们偏爱女儿的缘故。

一龙虽然虚弱得踩不死个把蚂蚁,但不知哪来的力量,死命踩他椅子下的地皮。

“啊呀,老爷子,你不会死的。人民需要你。”这句“人民需要”是陆夫人急中生智迸发出来的真知灼见。因为他是造桥的,人们舍弃舟辑,要桥,就是看在它省时省力的份上。“中流击楫”的豪迈情怀又图个什么呢。所以这个需要不会减少,只会与时俱增。单凭这点,陆一龙活下去的理由再充分不过。

“有了你,知道吗,人们再不用发愁,动脑筋去觅个舟船来,渡到对岸去。他们也懒得去想对岸是什么。这全靠你,全靠你!”但哪怕陆夫人再呼喊,再祈求,说出一百个道理来,阎王索命的铁链已经抖开,挥出去,套到陆一龙的脖子上。一天晚上,他大叫一声,连连咯血而死。母女俩顿脚号哭,呼天抢地,上天却不理不睬。一龙就此去了,连招呼也不打一个。家里的一根顶梁柱倒了。得找新的靠山。

世事在变,陆老太心中的物欲冲动也越来越强烈。但要适应它,急起直追,又没个着手处。“结交些上得台面的朋友再说,以后再看机会。和和油富的或与油富有点关联的或在市民上兜得转的勾肩搭背,人们就会对你另眼相看,甚至顶礼膜拜。这虽然有点虚张声势,但虚张声势的不只是你。你总不想不在辉耀的晴日下,而在阴暗的角落里度过你的余生吧。”她对愁结不展的薇薇说。

要说陆夫人得有几个朋友,还真有这个必要。一来她闲工夫比较多,得填补这个空当。对于乏味的生活她是不能忍受的;二来她似乎有一种使命感。她丰富的阅历和多彩的生活(过去的),对当代那些自以为是的年轻人来说无疑是稀缺资源,应当毫无吝啬地一吐为快。让他们知道过去的她是什么样的。要不得的是只看眼前而忽略过去。

但交朋友,有人认为是很容易的事。陆夫人却不这样看。她知道对牛弹琴是多么可悲又无可奈何。她要特色那么些个人,他们懂,能听懂她说的意味着什么。这可不是谈家常。主题虽然谈不上严肃,但足以整肃那些人,叫他们洗耳恭听。让他们知道眼前那个人,在说的,是如何不同凡响而必须对她别样看待。尊重。对,每个人都需要。但必须给予值得尊重的人。对于花娟,有这个必要吗?要注意的是,说话要简明扼要。因为烦琐冗长只会给听众头痛和烦躁,不会有别的。但简略最要不得的是好似一阵风吹过,没留下什么。它的缺陷甚至连一阵风都不如。人们没感觉到有风儿,在身边,或在高高的树梢,就那么一阵子。但有过,因为树叶动了我感觉到些许凉意。简略,这可不是它的本意,恰恰相反,它不但提供一时的感受,还得进脑子,记住了。下次碰上陆夫人,得认清,而不会走样。简略的效果应该体现在这里。

为了择友,也就是避免对牛弹琴或跟它差不多的,陆夫人费了一番心思。比她高的人,她向来看不惯。“自命清高,其实庸俗不堪。”她会说。自然是没有与他交朋友的愿望了。斟酌之后,她觉得与她差不多或明显差那么一点的为好。一是能听懂她的话;二是他们具备敬仰智者的品格。表现在倾听和之后对她恰如其分的评价上。这样的朋友虽说难找,但在乖巧,讨人喜欢的女儿那里,学生当中,由学生而推及其家长,应该有。

“妈,你近来总是没精打采的,没不舒服吧。”吃过晚饭,看着接连不断叹气的母亲,坐在圆凳上,两脚直直地勉强着地的女儿关切地问道。好一会眼睛没眨巴一下。

母亲又叹气。这让女儿更心焦。搓着手,又去搔头皮。

“说真的,没精打采还是轻的。弄不好会得抑郁症,那就像给蛇缠住身子,非给闷死不可。”

“这到底是为什么。好端端的,怎么会想到抑郁症和蛇什么的。还是为了父亲的故世吧。”

“他咬咬牙,狠心地把我们甩了,自顾自地走他的路去了,不想也罢。”

“噢,对了。我想会有办法的。找人说说话。我是说,找朋友聊聊。”女儿忙着出主意,想办法。

“自从你可怜的父亲去世后……”陆夫人没忘,还是想的。“为这件事,我懊悔莫及。如果我早点发觉,不让他血吐出来,最后的一点精血哪,或许有救。今天还是我们三个人围在一起说话呢。唉。”

“这事就别提了。不是你救得了的。”薇薇一边说,一边从凳子上滑下来,拖过一把和她身材相称的矮椅子,更适合高小学生的,挨到她母亲身旁。陆夫人,可怜的,已经热泪盈眶。

“打自你父亲去世之后,孩子,”她哽咽着,伸手去抚摸薇薇的头。“我再没心思交什么朋友,聊什么天。而且,你知道的,那些没知识,没头脑的,我也懒得和他们扯上几句。没有涵养的交谈只会让自己沦落到他们这步田地。说的尽是吃喝穿戴,好像世界上除了这些就没有高尚一点的东西。真是叫人苦恼。所以呀,抑郁症,像我担心的,就爬到我身上来了。是的,是有一点了。贵族也有苦闷的时候,是这么说的。我看多半是因为他是贵族才会这样。鹤立鸡群,这鹤呀,就孤单了。”

薇薇挺认真地,直接或间接地在自个儿的小脑袋里过了一把,设法找出一个能让老妈泄泄这胸中闷气的对得上号的说话对象。随着一个跟着一个,稍作停留地在眼前晃过,轮到班里的乖孩子刘履沙。这孩子具有别人所不具备的尊师品德,打从心眼儿里的尊师哪,而不是惹人生厌的,装模作样拿捏出来的,像贺珠玑她们这群喜欢窃窃私语的小母鸡。这从眼神里一望便知。他可是发自内心的尊敬。对,没有丝毫疑问。还有,他那带上点儿鞠躬状的致礼,同样能说明他在想些什么,要急于表达出来的迫切心情,不是刻板的,纯礼节性的鞠躬,何况从来没看到要想鞠躬而鞠躬不下来的。薇薇眼睛尖,看得准。“这样有教养的孩子,父母一定是有身价的。不然怎么会教育出这样的孩子呢。”薇薇带着沉思自语。

“什么,你说什么?”

“一个高尚的人。”

“你说谁?”

“我是在想,真如妈你刚才说的,无聊低俗的说话只能使人思想变得空乏到没有思想或像你愚蠢的对话对象一样愚蠢,所以不能找那些没有思想的或愚蠢的。我倒有个学生,凭他对我赤诚的致礼,我可以断定他的家庭教育是无可指摘的。他父母的高尚品格由此可见一斑。如果你能和他们交上朋友,对你健康的恢复和心智的发育一定是大有裨益的。”

“心智不用再发育了。它已经够成熟。要说从对你父亲的思念中摆脱出来也少有可能。但像我们家出来的人,去努力交上一些够格的朋友却是义不容辞的职责。你的意思是……”

“我先去探路。我虽然不是班主任,但有办法。关于这个,不让当班主任,嘿嘿,不知出于何种偏见,从来没有试图让我当上一回。学校在考察人的才能方面,说句不客气的话,向来是色盲,分不清五彩的。当然嫉妒心很难避免。那些个同事,可爱可敬的教师们,嘿嘿,高尚的人,特爱说三道四。耳朵根软的校领导,我不想提他的名,为他保留点荣誉吧,这个流失得越来越多的荣誉,一旦受他们的影响,就丧失了他本来锐利如刀的眼光,昏乱起来,变得跟他们一样不识好歹了。”

“薇薇,很少从你嘴巴里听到这些跟坏话差不离的,于人未必很公的指摘或评论。不过近来是多着了点。是不是碰到不开心的事?”

“不开心的事天天都有。这个,每个人都一样。开心的事却要自找。不说扣动心弦的,让你快乐的跳起来的,哪怕些许明亮的色彩或悦耳的鸟鸣,似乎都不愿意降临到我头上来。”

“薇薇,我发现你近来心神不定,似乎比我更需要交上几个朋友,能说说心里话的。难的是对方也要有个水平,懂你的话的。要懂,这是关键。你以前的一些朋友,我知道,没什么来往了。跟亲戚一样,不是说走亲戚么,要走动才算得上有那么个亲戚,认作那么个亲戚。不走动就没了。朋友更是。一段时间息了鼓,就再没了他。不过这些朋友,我知道的,过时了。像邹亮、钱小璐、杨文菁,都是老式的,不知今夕何夕的人。他们的父辈,早已入土为安。薇薇,你该庆幸,你还有个老妈。他们,我略知一二,都没几个剩下的了。”

“我不想交什么朋友。我的不开心也不是因为失去故友引起的。她们是生活的点缀品。所谓友谊吧。生活改变,点缀其间的人物也该换换了。”

“这些我们不去谈它了。刚才说到哪儿,我忘了。薇薇,得提醒我。你的废话,姑且这么说吧,只会加重我的健忘症。要知道,我已经够苦于这种与老年相伴,且与时俱增的讨厌的,算不上病痛的病痛,一种无法忍受的折磨,就像没生命却还死死地缠住你,不甘重归泥土的枯藤。它们悬挂在树枝间就为这个。不让我安逸地度过借助回忆尚能起居如常的无多来日。真是的,说到哪儿了呢。依循你费尽心机为我着想这条路子去想,会想起来的。”

“我记着呢。班主任的事。该死的,只要我脑子里想到或耳朵里听到,胸中就燃起一把火,熊熊的。想好久才放得开。督促自己:‘别这样,何苦呢。’于是这团熊熊烈火就萎缩成文火。谈不上熄灭,火种还在。”

“别这样。怎么会这样。薇薇,在我印象里,你温文尔雅,从来不发火。所以,你能为人师表。这样不好。真的,会生病的。谁碍着你啦。”

“没谁儿没人碍着我。但实际上个个碍着我。”薇薇撇下嘴角,舔了舔因不熄的火苗上蹿而蒸发了水分的嘴唇。

“这话我听不懂,也许耳背,没听清楚。左边耳朵好一点,你把椅子移过来。凑近些,好说话。什么又是碍着又是不碍着的。”

薇薇整理了一下要说的话,得说明白。是的,老妈怎么知道这鬼学校里的事呢。没来由的,净欺负人。

“这班主任哪,管住一个班级。不单单上课,单单上课的是任课老师。人脉关系搭不上手。因为没有和学生接近的机会。他只管上课,下课铃响转身出教室,能记住几个学生已经不错了。班主任则不同,一般由主课老师充当,教数学或语文的。语文的偏多。他们嘴巴伶俐,好挖苦人。由他们来做,镇得住。但并不是说,副课老师就不能当班主任。那个教地理的刘老师,当到现在,好像是班主任专家似的。学生们,我看他们越来越精。在班主任面前,会来一套。绵羊似的。背后捣鬼看不到。不过不敢给班主任起绰号,背后也不敢。会有人去报告。他知道在班主任那里邀功意味着什么。评语是班主任写的。他可以把劣生写成优生。妙笔生花,在他手里。他们有资格家访,搭上沿富的和与油富割不断关系的高贵的;家长也像候个贵族大老爷似的去候他。给家访的学生,再调皮的,也像耗子一样不知躲到哪个角落里去偷听。一边听一边冒汗。不知他会说出些什么来。神不知鬼不觉的东西他也会知道。让他们吓破胆。从此不敢胡来……”

“薇薇,我不想听这些跟我毫无关系的事情。你嫌我头痛病犯得不够吗。你想说的到底是什么。不是要我去交些个高尚的朋友么。怎么扯上这些事来了呢。”

“老妈(这个称呼有好几味药材:尊敬、亲昵、戏谑和放肆),你得学会听冗长的说辞。它不是徒劳无功的。恰好相反,它的收益是显而易见的。它让你记住。因为里面有逻辑和反复。你不是记住了吗。尽管头痛病又犯了,但好处是不言而喻的。这样,你明白事情是怎么过来的。这叫头绪,有了它就好办了。其实,后面要说的全是有上面的铺叙管住的。由它管着,就不怕越界半分。但是,说得快些还是需要的。老妈,我不能让你再来一阵眩晕或头痛……正如我刚才所说的。关键是,现在我像摘要一样把它指出来,班主任拥有设身处世不可缺少的人力资源,人脉关系。一份名单对他来说就是一笔财富,可资参考的获取财富的财富。有了它就有了方向。里面有当官的,有发财的,有路路通的。这些都是可以大加利用的条件哪。请注意,我不是指以此为非作歹。他们从什么地方着手呢,最容易的,那就是家访,或者是家长会。看到了,面对面的,继而认识了,渐渐熟识了。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这孩子呀,真是给您添麻烦了。’家长们总这么说。知道就好,没说的。对于孩子的老师,当班主任的,那些家长总会另眼相看。他们会礼遇他,虔诚得像去朝拜似的。这是必须的。因为他是教育者,而且淘气的孩子总给教育者添麻烦。一切就顺理成章了。但我却没机会。从来没有去学生家里走一遭,尽我老师的一份责任。哼哼,这是欺人,毫无道理的。谁管着这事,我知道。歧视,完全是。我太好说话了。不,我得问个明白。”

“薇薇,说到这里,我有点懂了,但不是全部。因为你展开有限,回避一针见血,这不叫我痛快。你要说的是你丧失了开发资源的均等权利,包括我,由此无法结识一些值得结识的人。首先是解闷儿,对不。”

“唉,管人的,我是说管用人的人,昏虫一般,臧否不分。不过,我看哪,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没什么大不了?薇薇,妈听到这话生气。我们陆家,还有你妈的常家,历来不出窝囊废。都好胜如嗜甘饴。不是嘴巴里说说,扯大嗓门嚷嚷。都是来事的。没什么争取不到的。对,可以这么说。你说的没什么大不了,我不想理解为寓言故事里的吃不到葡萄的狐狸说葡萄酸那回事。”

“嘿,老妈,伊索寓言里的狐狸强说好葡萄儿酸,为的是吃不到的缘故。我们陆、常两家不出这样的狐狸,完全对。然而不瞒你说,他们哪些个自以为是的,手里拿着,眼里看着的如获至宝的班级名单说到底是一文不名的。”

“薇薇,你妈耳朵虽然有点背,但还是听清楚了,又闻到了狐狸味。”

“你以为我眼红,真的是那么回事?说穿了,我是悲叹用人的人的昏庸而诽笑那些像张牛皮似的吹胖了的家伙。我气气在正气不握手,歪风盛行。这还了得!”

“那么,一文不名又是什么意思呢。这是学生名单,和你说的昏庸的或牛皮样的又有什么关系呢。它们可是货真价实的。如你所说,是资源,是人脉,关乎荣衰兴替的资源人脉。人们说的附‘鸡尾’而显贵腾达,不是指的这个么。官场就讲这个。妈虽然足不出户,故步自封,但知道学校和官场地方虽不一样,旧说一在衙门,一在庠序,但做人处事还是可以互作参考。这样才不吃亏。”

“你说得对。但有个错误要纠正过来。我们要做的,值得使上力气的,甚至孜孜以求的,包括眼下讨论的名单,都是为着附骥尾,而不是去拉上个鸡尾巴。一是鸡尾巴无从下手;二是,更主要的是鸡尾巴能给你带到什么地方去呢。鸡舍。那里只有一把鸡屎罢了。我们的志向是在千里之外,这只有名马良驹才能做到。”

“还是说说名单吧,妈累了。你,薇薇,还真会饶舌,看来他们叫你当教师是有眼光,可说到现在,还没个眉目。你到底要说什么,说给我听的。你现在不在课堂里,在那里尽管胡说,没人会捂耳朵的。”

“是的,长话短说常常是指明真理的捷径。我要说的是为什么说它一文不名的道理。那是因为长长的一长串用以识别彼此的叫作名单的玩意儿,只要看上一眼,就知道没指望的了。取名字的人,他的家长或近乎家长的什么人吧,就是这个名儿的背景,看这名字就知道的了。泛众的,不要说全国,在上海就不知有多少。这个所谓的人脉资源,不过是一道虚设的风景罢了。里面可资利用的,真是挑拣不出。说得宽容一点,果真要找出个来应付局面的话,我是说如果有那么个人催促我这样做,那也只能庸中拔佼。哪怕手上有一厚叠,所谓的关乎人脉资源的名单吧,也不管用。这里,我还是要提一提那个叫刘履沙的,名字就带些诗意,父母即便不是诗人,总是与诗有些瓜葛的,这已经非同一般了。又有礼貌,这决不是偶然的。那些野孩子从没有半分的礼。他们哪识得这个‘礼’字。至于家访,贸然去不大方便,但有办法……”

薇薇虽则脑袋儿和孩子一般大小,但挺好使。

“履沙。”英语课散课后,薇薇把他叫住。这回不让他像其他学生那样不放过课间十分钟去操场野马般地撒野疯玩,弄得满头是汗。“陆老师。”履沙走到薇薇跟前,作了个简化了的鞠躬的欠身。“你英语学得不错,其他功课怎样?”薇薇微笑。挺打动人的。“也还好。我特喜欢物理。生活里到处都有物理。太棒了。”薇薇脑子里闪过矮胖,尖声尖气的教物理的徐老师。履沙这个不良倾向多少有点让她失望。“到处有物理,难道到处没语言。”她想。

“噢,履沙,我倒是忘了。你在学校表现不错,在家里敬重父母吗?”

“这,这我没留意……”

“没留意?难道你的所作所为都是不经意的吗?对他们视而不见,或是不当回事,太随便不是?”

“随便是有一点。我的意思是他们是父母,就不拘礼节了。我没挨过骂,更没挨过打,这大概是不失尊敬的缘故吧。”

“不能说完全是。父母溺爱子女的也有,这是我所担心的。”

“不,他们不是。我做错事他们不会放过。会给我说明白。但从不动粗,打骂什么的。没有。他们是斯文人。不兴这个。”薇薇听了心中高兴。是的,斯文人是值得结交的。

“我还是不放心。你是不是乖,听话,相帮他们做些事情。不说别的,自己身边的事,洗个小手帕(当时还没广泛使用餐巾纸)什么的。”

“这个,我没想过。”

“这不用想,只要做就行。没比这更简单的了。还有,整天在干些什么呀,又在想些什么呀。总之,我还是不放心。”

“您尽可放心,陆老师。班主任金老师那里有评语。还有家长会。我爸再忙……”

薇薇觉得头脑里轰的一响。使把铜铃放大,让胀胀的释放出来。

“履沙,陆老师有自己的眼睛,耳朵,嘴巴。既然有,就会看,会听,会问。你说对吗。我还是不放心。”薇薇脸上显出不放心的神色。还真有点忧心忡忡呢。履沙是很能体察老师心情的乖孩子。他觉得他的不尽人意的回答反面反而加重陆老师的焦虑。很过意不去。

“金老师来过我家,是家访,有过三次呢。您陆老师可一次也没来过。如果能来,那真是太荣幸了。他们,我父母一定热烈欢迎,当然包括我。”

“履沙,说真的,我也挺想会会你父母。如果我做了班主任,那就更有机会了。”薇薇说着,不由得四下里瞧瞧,除了履沙,没别人。都在操场上疯玩呢。

“这不碍事,以前教历史的沈老师也来过我家。当时她也不是我们的班主任。还在我家吃过饭哩。她硬要走,我妈就是不放。说是便饭。意思是没什么好招待的。只是家常豆腐,还有鱼……”

薇薇脑子里又迅速瞄准了那个尽说些无聊的过去事情的,头大如斗,肩膀厚实,拥有一双做惯粗活的,佣人一般大手的倪老师。

“他倒真会钻空了。自己真是差远了。缩手缩脚的。怎么会这样。”她埋怨自己的迟钝和无能。

“你上学不远吧,履沙。”

“很近的。步行不过十五分钟。”

“靠近哪里呀?”

“就在八十九路车站那里。”

“倒是很近,离我家不远。”

“嘀零零”预备铃响。履沙看看操场。“这十分钟就这么糟蹋了。”他想。

陆老师收拾了一下桌子上的东西,往门外走去。看看履沙,有点揭示他忘了什么的意思。“噔噔噔”,第一个奔进来的,满头大汗的是孔德明。薇薇机警地闪过一边,不让他撞倒。紧接着来了五六个,后面跟上一大群。“陆老师。”有的喘着气,吼一样地给她打礼。

“这十分钟是休息。伸伸腿,直直腰什么的。一身汗,还能静得下来听课吗?”陆老师关照出应当如何利用这十分钟。但没人理会。大家忙着赶到自己的座位上去。有的对着她傻笑。

“现在的女孩一样的皮。哪像女孩子家。”薇薇心里感到厌烦。履沙垂头丧气地把数学课本从台肚里拿到桌面上。

放学时,刘履沙出现在陆老师办公室门口。有点犹豫,但还是进来了。

“陆老师,这个给你。”他随即递上一个纸条。

“这是……”

“好吧,好吧,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履沙往后退了两步,想说什么,但没说。因为陆老师的眼睛耳朵都没有想听的意思。他有些给搞糊涂,但还是转过身,往门口走去。忘了说再见。这可是第一回。

薇薇随手把纸条揣进口袋,不禁斜着眼睛往口袋里看了一下,一个地址,不会错。

那次课间小谈没白搭。履沙倒真是长记性,记住该记住的。他知道陆老师在父母面前对他只会加誉,而不会贬损。为着这个,他对父母说起,有位英语老师可能要来家访。父母有所期待。对于孩子在学校的表现,他们总想多听听,不会嫌烦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大概把这事忘了。”履沙心想,但并不在意。 ssC7TCQrzVKF4xS3zPGVM3Mlrzj3Isfp4N8pEIh8hlzWXRYTr/uV4KzCaeZqn74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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