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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六个月的时间很快过去了。鸟儿们各各飞到它们的枝头,去施展才能了。

薇薇被分到钢山中学,一个小而精,传闻学风颇为严谨的学校。当她到人事处报到时,又经历了仔细的甄别和确认。展强老师带她到教研室,笑嘻嘻地挺和气。

“这位是新来的陆薇薇老师。大家认识一下。一位新同事,嘿嘿。”

一座皆惊。

“还没有讲台高呢。”

“天哪,来了个小朋友。”

“她怎么这样看人哪。”每个人心里都在盘算。

“你们好。”薇薇嘴角露出微笑。

如果对问候冷漠或迟疑不予回礼都会看作轻视对方的话,那么这些现在起已经成为薇薇同事的人确有不敬之嫌。但必须承认,恰如其分的反应有时也需要时间摸索出来。还算好,不过慢了二、三秒钟,高音、中音、低音的回应都有了。“你好。”

大家有的不再看报,有的不再闲坐想心事,有的放下手里的茶杯,有的戴上或卸下眼镜,这个帮助他们看清想看事情的玩意儿。教研室负责人沈斌老师走到她跟前,微笑着,伸出手来,握手之后,又赶紧缩回。

薇薇由沈老师带到她任课的班级的教室门口,里面的人眼光都向他们投来。“这是谁呀,沈老师边上的。”他们想。看她的神气,挺严肃的。手里有什么?点名册吧,蓝色的,催命的鬼东西;还有书,课本吧。上课铃响,薇薇被正式引起。沈老师径直走上讲台,她到讲台边止了步,站在那里,没表情地看着大家。“起立!”班长喊。学生笔直地站起来。课堂里一片寂静。沈老师点点头,大家坐下。

“今天我们请来陆老师……”沈斌看了她一下,她仍没表情。学生们的眼光在她脸上扫过。“她担任你们的英语教学。从今天开始,她是你们的英语老师。”下面起了鼓掌声。薇薇点了点头,表情矜持。沈老师轻声地和她说了几句话,就出去了。薇薇走上讲台。这是她第一次上讲台。从来没想到会有今天。还好,没有像她初识的同事担心的那样:“还没讲台高呢。”她高出讲台一个头,还加上个脖子,这就够了。“我叫陆薇薇。”她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她的名字。“天哪,还不及我读小学的妹妹写得好。”学生查士无想。他不知道有童体,专门仿孩童写的。少见的可怕就在这里。

黑板对于薇薇来说,实在有太多的多余部分。她的粉笔只是在它下面三分之一的区域内转动,只能靠不断擦黑板来弥补这个限制带来的麻烦,弄得满身粉笔灰,于是又有了白雪公主的雅号。这是后话,但指日可待。

这里得说句公平话,薇薇英文字写得不错。本来么,她是英语教师,侧重总是要有一点的。

下课铃响。待陆老师薇薇走出教室,走到过道尽头,拐了弯不见了的时候,教室里一片哗然。从未有过的,连教室都要轰坍了。“怎么会来了这么个怪物!”男同学大叫;女同学掩口,满脸的惊讶。专管给老师起绰号的几个捣蛋鬼立刻忙了手脚,招呼凑到一块,要给她个响当当的。石路一看到刚发下来的,人手一本的《袖珍英汉字典》,有了启发。“袖珍陆小妹”。他不经思索地脱口而出。自此,薇薇有了“袖珍”这个挺不错的别名。“陆小妹”太烦,又没兴头,给扔了。没几天,有打小报告的把起绰号的恶行告诉了班主任金老师。为了保护告密者,让他今后更有效地发挥作用,把一群调皮捣蛋的,一共四五个,统统叫到办公室。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我可是你们的班主任呐。说,你们是怎样不敬重,丑化陆老师的。”

“我们没有。”石路第一个叫屈。金老师心里暗暗发笑。

“没有?传得外班都知道了。都说是你们几个搞出来的。”

眼光都集中到石路身上。石路着慌。避开投来的出卖朋友的眼光。低下了头。

“老师辛苦地教你们知识,你们这样做对得起吗。”班主任以情动人。

“对不起,不过我们没……是他。”还没蛀坏的少年良心发出呐喊,大家指着石路。

“没骨头的家伙。”石路心里大骂。

“我不敬,但没丑化她。倒是不知道什么人,十足地丑化老师,一个个地都到了。”

石路反击,有力得很。不由看了看金老师的大鼻子。

“说,怎么丑化。就算不敬吧。”金老师盯住石路不放。

“我只是……”

“说呀。怎么到处说,到这里就开不了口呢。”

“我是说她很小。”

“什么很小……不会那么简单吧。”

又是一阵沉默。

“石路,你一贯起绰号,丑化人,起劲得很呐。你自己也并不怎么的,不好好想想。心思用在读书上倒好了。”金老师冷笑。“这可是品德问题,我可不小看,家长会上……”

“不,金老师,我对老师,凡是教课的,不光是你,很尊敬的。只是觉得她,教英语的陆老师,有那么点小。”石路卡出个小指头尖尖,又马上缩了回去。“看到发给我们的袖珍英汉字典,就不假思索地,对,我为什么要去思索什么呢,一点没有恶意地说了声袖珍……陆小妹。也是看在小的份上。”

金老师听得明白。头脑里出现了小小的,带点儿跳跳蹦蹦的,孩子似的陆薇薇。难堪的沉默总是不饶人地插足进来。其他几个都低下头,屏住气,不笑出来。

看到小,想到袖珍,又有袖珍本字典的启发,看来为石路开脱罪责是合乎情理的了。但金老师并不放松,他知道恶风不可长。

“什么陆小妹,什么袖珍,真是大不敬。不许。去陆老师那里道歉……不,由我转达吧。说,陆老师,我向你道歉,今后再不这样。还有你们,都好不到哪里去。”于是,由石路带着,七嘴八舌地在金老师面前道了歉。

我们尊敬的陆老师吃力地在黑板上写着。她对本国文字汉字常常搔头皮。时常写不出来要想写的字,加上不习惯(在培训班里练过,还是没练出来,而且练的是英文字母,把它们连接起来了事),就更显吃力了。对个别,当然不止个别,而是说某一类汉字,她有她的构造法,譬如带有“辶”的字,她先写这个“辶”,然后把它里面的内容填进去,像先用它框定,怕里面的东西逃走似的。这个写法引起下面一片发笑,是窃笑,轻轻的,或肚子里笑哩。

一次,上语文课。语文老师叫起一个同学,要他上黑板做题。

“把句子的省略部分写出来。”她说。那学生歪着脑袋在动歪脑筋。在写个“选”字时,就先写上“辶”部分,然后再填充似的填上个“先”字,终于成了“选”字。语文老师鼻子里哼哼二声,似笑非笑地说:“你看看,你看看。啊。”她前倾身子,两臂反在背后,手里摇着张。“笔顺,笔顺懂吗?哪有这样写这个‘选’字的。真是平生第一遭,没看见过。啧啧。”说罢连连摇头。下面大笑。“怪不得人家要笑,嗯?”下面更大笑。

过了没多久,不知疲倦的小报告这回打到语文老师那里。把事情原委说了。此后,语文老师盯住她认为十恶不赦的那个倒霉学生。叫他做难题。挑剔得很呐。

薇薇好动的性格使她在教研室里也成了个活跃分子。在大家熟了之后,更是肆无忌惮。她好表演,兴致一来,就忍不住唱上一段:“我家有个小九妹,我与梁兄作大媒……”薇薇抖抖袖口(作抖袖状,因是夏天,着短袖衬衫)吚吚呀呀地唱了出来。越剧,绍兴话的唱词。又把个小脑袋晃了晃。同事看看这个为自己作媒的小九妹,没有祝英台的概念。她铆上了姑作梁山伯的周同事。周围的人都回过头来,脸上铺展笑容。薇薇还要唱,却给周同事打断了。“求你,别,别唱了。”

薇薇更大的乐趣是与学生们登台同演。凭她的个儿和活泼劲,混杂在里面看不出她是讲台上的陆老师,还是其中的一个小的呢。比如说,他们,学生们的妹妹,是特邀来的,观念不会不这样认为的。

大幕拉开。舞台布景简单。要靠想象。大伙还没看清,忽然从舞台右侧跳出来个女孩,三步二脚赶到舞台左侧。左边没什么,但她看得出来。望着下边,左右摆了一下脑袋,右手食指放到嘴唇边,左臂伸向一边,作波动状。“春天了……”后面没了声音。下面屏息在听。“春天来了,”她又说了一遍。下面有了唧唧喳喳声。有人急得跳到舞台上,但马上被拉了下来。“春天来了,小溪活泼地跳动。”她挺认真地看着小溪哪。这得进入角色,想象它是小溪,在什么也没有的地方跳动着,照她说的。没想象力的只会干瞪眼,也不会感觉到春天。可薇薇有想象力,真见了小溪哪。“捲起朵朵浪花,又像千百条银白色的小鱼,你追我赶,欢乐地游向前方。”完了以后,她又仰望。观众这才注意到像有棵树。因为在一根竖直的木棍上缠上了几张树叶,像芭蕉叶似的。这回,薇薇老师把两手的食指支在两边腮帮上。脑袋还得晃。“春天来了。小鸟在歌唱。报春呀。把春天带回来了。”声音还像老鸦叫。这给春天的意境打了个不小的折扣。反正老鸦叫不限于春天,一年叫到头的。这几张叶子,根本藏不了鸟。但在她看来,是棵大树,枝繁叶茂。世界上一半的鸟儿都飞到它上面来了。这时后面有响动。一群孩子出现在舞台右侧。跑了几步,又住了脚。头左右摇摆,协调着上身的动作,也是一左一右的。

“春天来了,小鸟在歌唱。报春呀。把春天带回来了。”这回是齐诵,不再是单调的老鸦叫,是清脆的,少年的声音。真的,他们把春天带了回来。接下来,薇薇老师不再呆在看不见的小溪边;也不再仰望那几张干巴巴的干蜡似的芭蕉叶。她转过身,蹦跑到舞台中央,一群孩子,大都是女孩,排成三行,紧跟着赶到她身后,跟着她跳起舞来,热烈而欢快,这时乐声大起,下面掌声如潮。

“嗨,还真像。混在里面看不出。就是腰围露了马脚。”一位女同事感到美中不足。

“什么露马脚,简直是二倍。嘻嘻。”另一位纠正她。

“我的天!”一向讥刺薇薇不作兴的周老师叫了声,朝上翻着白眼,瘫软在长凳上。

不久,学校里召开反精神污染的动员大会。会后,韩书记来到他们外语教研室。风传那里问题大,又涉外(语言上),不容轻易走过场。他一进办公室,里面的人紧张,跟弹簧似的弹了起来。韩书记示意大家坐下。他刚拣了个凳子,看到一个皮球滚到他身边。

“慢着,别,别坐下来!”看清,是陆薇薇老师,抹布在手。“刚才春娥擦玻璃窗,不脱鞋,脏脏的那双穿走了样的布鞋。天哪,若无其事地踩了上去。”薇薇用不着弯下身,挺利索地把凳子,韩书记打算坐下去的地方,给擦了。

第二天,在韩书记办公室的办公桌上,端正地放着一封信。黄色牛皮纸的信封,上写“韩书记亲启”字样,又在右上角写了一个“密”字,用圈圈把它圈起来。看字样,如果是不一样的信封和有着波纹般的邮戳,他还真以为是他在美国的孙女给他寄来的信呢。不过他马上想到,这另有其人。他有一个临摹儿童字体的下属。凡是这个学校的人,全体师生,包括他韩书记,都知道的。甚至在以教书为生的所有人当中也是独一无二的。他翻过信,胶水浸润到信封背面的一半面积。他用力撕开,展开折叠齐整的一张信纸,几行童体又出现在眼前,要他再认识认识。“周平骂我小矮子木克,把严肃的政治生活庸俗化,而且当着大家的面,数不清有多少回了;高家德用教室的窗帘布擦他的皮鞋。我想问问他为什么不用家里的,但没问。损坏公物是常事,不稀奇;罗芳动不动就要照镜子,怕照出另一个人来似的。涂口红。还是进口的,包括衣着,常换常新。爱打扮是出了名的。资产阶级思想严重,不是搞一、二次运动解决得了的。得动真格……”“真是乱弹琴!”韩书记火起,把信丢在一边。一想,又塞到抽屉里去。 OxGkYRJ10RyOfYFZhx9vG+6rwZGMUnyLvFSwm0TsGmk77PYl1kCGqe0Qgml1iAI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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